“你不必再劝!”贺连川头也不回,“石关山敢夜袭我大营,便是与我彻底撕破脸!明日一早,我必杀其女祭旗,定要让他痛不欲生!”
高世衡紧跑两步,与他并行,竭力劝道:“杀她容易。可杀了之后呢?届时我们手上没了筹码,只能强攻。咱们的粮草能撑多久,你不是不知道。”
贺连川怒吼:“那又如何!大不了换个地方,天下城池多的是,哪个不能抢!”
“若只为抢掠求生,何必费这么大周折。”高世衡声音也扬了起来,“从一开始就应该用石红玉换银子,你非要逼石关山投降,如今他不降,你就要杀人泄愤。咱们一群无国无家的,起兵究竟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弟兄们谋个富贵生活吗?”
他抚着胸口,顺了顺气,继续道:“石红玉是石关山的命根子……”
话未说完,高世衡一阵猛咳,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
贺连川见状,怒气消去大半,忙扶住他。
“说话就说话,你急什么。”
高世衡借力站稳,缓了片刻,才低声道:“石关山敢为她独闯军营,足见其分量。”
“行了行了,你不用劝了。”贺连川打断他,“不就是拿人换钱么,听你的就是。”
高世衡看他一眼,缓缓道:“换钱自然是要换的。但怎么个换法,其中大有讲究,还需细细斟酌。”
贺连川不耐烦地一摆手:“有什么可斟酌的,明日再送一封信去,让他们拿银子来赎人便是。”
高世衡摇摇头:“你就没想过,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贺连川皱眉。
“我昨日便有个念头,本想思虑周全再跟你说,不想被石关山给搅乱了。”高世衡抬眼,“也好,趁这个机会,我便斗胆直言。你觉得,如果石红玉安然无恙回去了,石关山那份偌大的家业,将来会落在谁的手里?”
贺连川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琢磨,道:“估计是便宜了哪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黄毛小子。”
高世衡眼底精光一闪,抓住贺连川的话尾,反问:“将军既知会便宜外人,何不……”
贺连川回过味来,瞪大双眼:“你要我娶那个黄毛丫头?”
“你当她是寻常丫头?”高世衡寸步不让,“以石红玉的样貌,再加上石关山如今的地位,你这种身份,连提亲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老天爷把人送到你跟前了,你却只想着打打杀杀,真是暴殄天物!”
贺连川沉默片刻,颇有顾虑:“我若娶她,岂非矮了石关山一头,倒像是我求着他一般。”
“一时高低算得了什么。”高世衡道,“待大军入了城,财物地位,皆是后话,大可徐徐图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贺连川营帐。
灯烛亮起,彻夜未熄。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苗悦。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她在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原本的计划有极大成功可能。毕竟,谁能拒绝一个年轻、貌美、有性格,还带着巨额嫁妆的女子示好。
但这个计划突然被打乱了。
苗悦闭上眼。石红玉记忆中的父亲,与她在陈家村见到的那个山匪头子渐渐重叠。
依旧是清瘦身量,浓眉如刀,只是眼神截然不同,一个是看女儿时近乎笨拙的温柔,一个则是审视与冷厉。
“明日祭旗”四个字,像个小石头硌着苗悦心尖。
这里是记忆世界,心理上她不怕死,但生理上,刀斧加身的滋味没人能坦然面对,更何况是痛快一刀还是零碎折磨,完全取决于贺连川一念之间,由不得她。
不过与恐惧相比,苗悦更多的是遗憾。
她浪费了“石红玉”这个绝佳的身份,若能早几天穿来,她便可与燕钊配合演好苦肉计,之后继续留在石关山身边过好日子,甚至有机会用石红玉的身体走完记忆世界全程。
这一次错过了,下一次不知何时何地,随着燕钊年纪渐长,经历越多,心志只会越发坚定,到时想用洗脑的方式影响他,难上加难。
思来想去中,天光大亮,苗悦仍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她开始琢磨如何利用最后的机会,再对燕钊进行一次洗脑。
临近午时,苗悦等得打起了瞌睡。
燕钊端来了食物,有饼有肉。
“断头饭?”苗悦问。
燕钊道:“事情有变,你的计划好像能成。”
苗悦眼一亮,心情也好了。
“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燕钊道:“大当家单枪匹马来救你,中了箭,又被二当家救回去了。”
苗悦问:“伤得重吗?”
“不清楚。”燕钊道,“今天贺连川和高世衡可能会来见你。记住,你要装作不知情。”
苗悦点头:“我懂。”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把肉夹到饼里,饿死我了。”
燕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盘中的肉饼,没动手,反将盘子往里缩了缩。
苗悦诧异:“难道不是拿来给我吃的?”
燕钊道:“石大小姐不惧生死,更不屑于临刑前吃敌军的粮食。此时狼吞虎咽,容易惹人生疑。”
苗悦傻眼,瞬间转过弯来。
一个知道自己快死,又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这会儿应该绝食明志才对,哪会像她这样惦记着肉炖得香不香。
苗悦脸上那点期待瞬间褪去,狠狠瞪了肉饼一眼,又狠狠瞪了燕钊一眼,把吃不上肉的憋屈都撒在了这道目光里。
“滚远点!”她大声喝道,“我石红玉就是饿死,也不吃你们一口东西!”
帐帘应声而开。
高世衡鼓着掌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赞赏。
“不愧是石大当家的独女,果真虎父无犬女,有骨气。”
他的视线在帐内扫了一圈。
燕钊端着盘子,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眉宇间隐有一丝不耐。
石红玉绑缚在地,发髻散乱,一双眼睛因愤怒格外明亮,衬得那张年轻的脸庞生气勃勃。
高世衡不由暗叹,年轻真好,再想想自家那个年过三十、脾气火爆、行事只图一时痛快的大帅贺连川,忽然觉得有些惋惜。
若不是石红玉自己犯蠢冲阵被擒,就凭贺连川的出身和性子,哪有机会遇上这等品貌家世的姑娘。
他缓步上前,寻了个凳子坐下,温声道:“可是饭菜不合姑娘胃口?”
他态度和蔼,有明显示好之意。
苗悦心中一动,看来燕钊说的不错,自己的计策,成功一半了。
她保持警惕,焦急地问:“昨夜发生什么事了?我爹到底怎么了?!”
“姑娘放心。”高世衡笑道,“昨夜石大当家一人来营,不曾通报,又寻错了方向,被弩手误伤。好在大当家福大命大,已被程铁牛他们救回,眼下定已平安返回临峣城了。”
听闻父亲受伤,苗悦眼泪涌了上来。
“都怪我……”她声音哽咽,“要不是我莽撞,爹也不会为救我受这样的罪……我不想活了!贺连川不是说要杀我祭旗吗?你们动手啊!给我个痛快!”
她又哭又叫,情绪激动。
高世衡见状,连忙摆手:“姑娘言重了!大帅昨夜说的都是气话,当不得真。真要伤你,这几日怎会给你吃喝?”
苗悦抬起泪眼:“可你们明明说,限我爹三日內开城投降,否则就杀了我。”
“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的浑话。”高世衡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卢宁军原本是朝廷的正规边军,弟兄们也都是正经的军户出身,被朝廷欠饷逼得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走这一步。说到底,只是为了有口饭吃,与铁屏寨的众位好汉并无不同。”
苗悦语气软下来,抽抽搭搭道:“这几日我也看出来了,高将军和贺大帅都是讲道理的体面人,待我也算周全。卢宁军与铁屏寨本该做兄弟的,却因种种误会造成今日僵局,当真可惜。”
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肩膀微微抽动,将一个担惊受怕又追悔莫及的模样演得十足。
“我落到今日这地步,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只希望在临死前,能给我爹爹去封信,知道他平安……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燕钊目光低垂,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如此识大体顾大局的石红玉,与从前判若两人。可那眉宇间的倔强,偶尔闪过的不甘,又分明是石红玉的模样。
当真是经历生死,让人一夜长大?
高世衡看着石红玉身处敌营却仍记挂父亲安危的模样,心中不免触动。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刁蛮千金,不想经此一劫,竟显出这般懂事与孝心,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他语气更缓和了些:“我们卢宁军向来只求财,不伤人。”
他看向燕钊:“还愣着干什么,给石姑娘松绑。”
燕钊放下盘子,上前解开了绳子。
苗悦活动着酸痛的手腕,故意露出腕上的伤痕。
她对高世衡行礼:“高将军,能否请您派人给我爹送个信,只需告诉他我一切安好,两位将军待我以礼,让他千万保重自身,莫要再为我涉险。大家都是苦命人,本该把酒言欢,有什么话,尽可以商量着来。”
“姑娘深明大义,令人敬佩。”高世衡暗喜,面上却迟疑道。“送信之事,高某自然愿意效劳。不过此事还需禀明大帅,得他首肯方可。”
苗悦抬起泪眼,怯生生地问:“那……那我可否见大帅一面?”
高世衡道:“大帅此刻心绪未平,待高某先去代为传话,探探口风。姑娘且宽心,在此静候佳音。”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苗悦一眼,转身出了营帐,吩咐士兵们加强守戒。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苗悦和燕钊。
苗悦松了松僵硬发酸的胳膊,长长舒了口气。
老话说,见面三分情,凭石红玉的样貌,加上自己的演技,还有高世衡助攻,还怕拿不下贺连川。
她瞥了一眼木盘里的食物,忽然伸手,将盘子端到自己面前,然后抬起头,笑着望向燕钊:“现在能吃了吧?”
燕钊退后几步,站在了帐口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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