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衡正躺在摇椅里小憩,不时咳嗽几声。
那年随贺连川叛出卢宁军时,他为保护贺连川胸口中了一箭,从此便无法平躺入睡,稍一压着心口就咳得撕心裂肺。
贺连川特意备了这张摇椅,行军扎营都替他带着。
那一回死里逃生,也让高世衡看开了许多,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虚的,自己痛快才是真。
见燕钊进来,高世衡稍稍撩起眼皮,懒懒地问:“什么事?”
燕钊瞅着碗,为难道:“高将军,石红玉嫌饼太难吃,闹着要肉。”
高世衡嗤笑:“谁不想吃肉?”
燕钊微微躬身,显得更为难:“属下明白。只是若不依她,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绝食。贺将军特意吩咐,要属下‘伺候周全’。”
高世衡笑了笑:“我倒是听说了,那小辣椒嘴皮子厉害得很。也是难为你了,再忍两日,等她爹拒信到了,此事便算了结。”
燕钊抬起头,看向高世衡:“高将军也觉得,石关山不可能开城投降?”
高世衡挑眉:“哦?你也这么看?说说你的道理。”
燕钊姿态恭谨:“属下只是一个巡城小队长,平日接触的不过是些巡防治安、盘查往来的琐事,从未参与过核心议事。各位当家的心思,岂是属下这等微末之人能够妄加揣测的。”
高世衡闻言,呵呵一笑。
“巡城小队长,日日夜夜行走于市井街巷,对城中的风吹草动、人情纠葛最为敏锐。今日在此,就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是。”燕钊低声分析道,“属下觉得,临峣城里原来那几千官兵,压根不会听石关山的。他要是敢投降,那些人肯定跳出来造反,自己先打起来。铁屏寨三位当家各有心思,也并非铁板一块。”
这话勾起了高世衡的兴趣。
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详细说说,怎么叫各有心思?”
燕钊谢过,并未坐下,继续道:“石关山仅有石红玉一个女儿,再无其它子嗣。寨主之位的继承,一直是悬而未决的大事。”
高世衡点点头,表示知道。
燕钊又道:“二当家程铁牛的儿子程虎,与石红玉一同长大,对其言听计从。程铁牛一直以为,其子会娶石红玉,将来顺理成章继承铁屏寨,但石关山始终未松口。”
“为何?”
“因为石红玉不同意。”燕钊语气平常,仅仅在陈述事实,“她心仪的是能征善战、有勇有谋的大丈夫,而非程虎那般唯命是从的跟班。也因此,程铁牛心中对石关山父女,早有诸多不满,认为石红玉既瞧不上他儿子,却又对程虎呼来喝去,是在折辱他的脸面。”
高世衡的眼神微微闪动,人也从摇椅上坐起来,颇为感兴趣。
燕钊趁热打铁道:“三当家不甘于二当家之后,但他是个书生,手下无兵,便是有怨也无可奈何。”
“那你觉得,”高世衡饶有兴致地问,“谁有可能继承石关山的位置?”
燕钊想了想说:“其实早几年,铁屏寨中一直有个说法,谁娶了石红玉,谁便是石关山默认的继承人。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石关山已占据临峣城,官位等同于刺史,是实实在在的一方之主,眼界早已不同。昔日寨中那些老兄弟,怕是难入他眼了。”
高世衡琢磨着:“他看不上自家兄弟,难道会去外面找女婿?”
燕钊道:“铁屏寨盘踞多年,劫掠富户,本就积蓄颇丰。上次兵不血刃拿下临峣城,更是完整接收了府库钱粮,其积蓄之巨,远超想象。这两年,陆续有人入城提亲,光是属下便迎过三次,只是都被石关山拒绝了,估计也是考虑到寨中其它弟兄的想法。”
高世衡眯着眼说:“看来这石红玉比我们想的还要重要。”
燕钊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高将军说的是。只要杀了石红玉,石关山膝下再无子嗣,临峣城这块肥肉便成了无主之物。觊觎此位的各方势力将彻底撕破脸,陷入混战。我们只需继续围城,待其内乱,便可不战而胜。”
“你没见过城乱吧。”高世衡扯扯嘴角,“一旦乱起,城中积蓄的钱粮会第一时间被抢夺、藏匿甚至焚毁。到那时,我们即便破城,所能得到的,恐怕也不多了。”
燕钊垂首道:“是属下愚钝。”
高世衡站起来,走到燕钊身边,盯着他。
“处死石红玉事关重大,依你之见,该如何行事,方能收震慑之效,令其价值尽为我所用?”
燕钊道:“可将石红玉缚于战车之上,驱车缓行,绕临峣城示众。同时,遣嗓门洪亮之士,于城下历数石关山背信弃义、罔顾亲女之罪,挑拨石关山与其兄弟间情谊。待巡城完毕,不必急于处死,将其高悬于旗杆之上,曝于两军阵前。令守城军民睹其状,闻其声。”
高世衡听至此处,眉头微蹙。
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这番言论,狠辣决绝,已近乎酷吏所为。
行事果断、不拖泥带水自是良将之材,可这少年郎,未免太过阴鸷,不留半分余地,对旧主之女能毫不迟疑地使出这般诛心绝户之计,着实令人心惊。
心硬如铁,可用,却不可不防。
高世衡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丝忌惮。
“好了,你出去吧。”
燕钊领命退下。
高世衡又叫住他:“晚饭给她加些肉。”
这天晚上,饭来的有些迟。
帐外早已听不见人声马嘶,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也变得稀稀落落。
苗悦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帐布上的纹路。
帐帘掀动,燕钊端着木盘走了进来。
苗悦立刻坐直了身子:“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要饿肚子了。”
燕钊将木盘放在她面前:“给你找肉去了。”
苗悦眼睛一亮,果见盘中除了惯常的硬饼,还多了一小碗炖肉。
肉块切得不大,汤汁浓稠,泛着油光。
她吸了吸鼻子,久违的肉香钻入鼻腔。
苗悦下意识想伸手,手腕却被粗糙的麻绳一勒,磨破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抬头望向燕钊,可怜兮兮,“能不能先给我松一下?就一会儿,让我吃完这顿饭。吃完你再绑上。”
见燕钊面无表情,她急忙补充:“我跑不掉的,你也知道。这大营里里外外都是卢宁军,我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为了咱们的苦肉计,我也不能这么傻对吧。”
燕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充满审视。
“这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我觉得你这两天变化很大”
苗悦不慌,叹了口气:“换作任何一个人,被捆在这里等死,眼看着因为自己的冒失险些毁了全盘计划,连累父亲和兄弟们……都会想明白的。过去的石红玉,根本没被逼到过这个份上。如今刀架在脖子上,再蠢的人,也该开窍了。”
“再说,你很了解我吗?”她直视燕钊,“我现在想的很简单,保命,然后弥补我捅出的篓子。”
燕钊默然。
这套说辞听上去还算合理,而且,他确实没那么了解石红玉。
他没再说什么,沉默地走到她身后。
绳结散开,露出女孩腕上的血痕和破皮,坏掉的皮肉把麻绳磨出暗红色。
她这两日竟未吭过一声。
这人当真古怪,忍得下皮肉之苦,惧不畏死,却又对吃食斤斤计较,絮叨不休。
苗悦紧盯着那碗泛着油光的炖肉,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不忘问正事。
“你跟他们说了吗?”
“说了。”燕钊一边解绳子一边回答她。
腕上一松,苗悦大喜,正欲伸手端碗。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声响传来的同一瞬间,燕钊手如铁钳猛地扣住她刚获自由的胳膊,力道惊人。
剧痛让苗悦险些叫出声。
不等她反应,燕钊另一只手已抓起地上的麻绳,一抖一绕,不过眨眼工夫,便将她双手重新死死缚住。
动作比她这个职业神偷都快。
燕钊将她绑好后迅速起身,来到她前面。
同一时间,帐帘被人猛地掀开。
贺连川怒气冲冲地闯进来,面色铁青。
燕钊立刻垂首退至一旁,恭敬道:“大帅。”
贺连川看都没看他,盯着苗悦,眼中杀意凛然。
“好个石关山!妄想夜袭我大营,当我贺连川是泥捏的不成!”他往前几步,“既然你爹不讲信义,就别怪我心狠。明日一早,便拿你祭旗,我看他能奈我何!”
他低头,一脚踹翻地上的肉碗,转头骂燕钊:“谁准你给她肉的!饿着她!”
说完,他气呼呼转身,大步离开。
高世衡匆匆跟入帐内,看了眼满地狼藉,又匆匆追着贺连川出去了。
苗悦惊魂未定,看向燕钊:“你不是说,跟他们说过了吗?”
燕钊站在原地,垂头思索,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我跟高世衡说了。”他顿了顿,“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哎。”苗悦叫住他,努力维持着镇定,“如果……如果明天动手的人是你,我拜托你,下手狠一点,给我个痛快。”
燕钊霍然转身看向她。
烛光下,少女面色苍白,眼神里却是一片平静。
这个被父亲庇护得太好的大小姐,此刻竟能如此冷静地为自己安排一个“痛快”的死法。
燕钊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石红玉。
他不希望石红玉死,尤其不能死在他手上。否则,即便“诈降”之计成功,他亲手斩杀石关山爱女这件事,也会永远扎在铁屏寨人心里,让他再无立足之地。
“你等我消息。”他沉声说,掀帘而出。
帐内彻底安静下来。
苗悦蜷缩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未曾入口的肉块,暗自叹息。
太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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