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顶帐篷不大,从这头到那头不过十几步。她走到帐帘边,掀开一道缝,眯眼细看。
帐外至少守着六名持刀士兵,由近及远分了三组,每组两人。
这还只是帐篷正面,其它方向不知道有没有人守着。
高世衡肯给她松绑,便是吃准了她插翅难飞。
苗悦本也没打算逃跑,她知道营地外埋伏着弩兵,硬往外冲,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她在凳子上坐下,看着手腕上磨破的皮肉,伤口边缘红肿,渗出的血丝已经凝固,稍微一动就隐隐作痛。
燕钊端着一只陶碗走了进来。碗里盛着深绿色的糊状物,散发着一股青草气味。
“这是止血草。”他将碗放在苗悦面前,“用来敷伤口。”
苗悦盯着那团黏糊糊的草药,眉头微蹙。这玩意卫生吗?连个清洗消毒都没有。
“没有金疮药吗?”她忍不住问。
燕钊道:“将军帐中自然备着上好的伤药。你可以去向他们讨要。”
苗悦白他一眼,想到什么,又问:“这草哪里来的?”
燕钊说:“营地里就有,我摘的。”
苗悦歪头,思忖道:“你能在这里到处乱走?”
燕钊说:“有限制。”
苗悦眼珠一转,正要开口细问,就听帐外守卫齐声喊道:“大帅!”
她立刻闭上嘴。
帐帘掀开,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贺连川。
他今日未着全副甲胄,穿了一身暗青色的劲装。没有了盔甲的遮掩,显出挺拔健硕身形。
或许是因为离得近,苗悦第一次仔细看清他的样貌。
高鼻深目,眉骨突出,眼眶比常人深邃几分,有种不同于中原人的硬朗之气,似乎带了异邦血统。
贺连川大步走近,目光直接落在苗悦身上,开门见山:“你要见我?”
苗悦起身,对他盈盈一礼,声音轻柔:“这几日承蒙大帅关照,小女虽为阶下囚,但未曾短缺饮食,也未曾多加为难。此事本是小女鲁莽在先,大帅却能以礼相待,足见大帅虽是英勇威武之人,却心存仁义善念。”
贺连川一怔,有些不习惯被一个小娘子如此直白地戴高帽。
他摸了摸鼻尖,语气缓和了些:“行了,这些虚礼就免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就是你爹死活吗。我已命人去打探了,若他真有性命之忧,早就传消息回来了。”
苗悦眼圈瞬间红了,哽咽着:“大帅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她作势要再拜,却因连日捆绑少食,身体虚弱,腿下发软,竟朝着贺连川的方向栽倒过去。
贺连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胳膊。
虽然没有碰到苗悦手腕伤口,她还是“嘶”地一声,显出痛楚难耐的神情。
贺连川低头看去,只见皓白纤细的手腕上已是皮开肉绽。
他皱眉,沉声道:“怎么伤成这样?”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塞到苗悦手里:“这个药对外伤极有效,你自己敷吧。”
苗悦没有立刻收回手,任他抓着胳膊,抬起泪眼盈盈的眸子,望着他,轻声道:“多谢大帅。”
贺连川原本对高世衡的提议亦可亦不可,但就在苗悦抬眼望来的那一瞬,看着女孩泪眼朦胧却又强作坚强的模样,他的心忽然漏跳一拍。
一个念头窜入他脑海,若真能娶了她,似乎也不错。
他是个直接了当的人,做事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此刻觉得主意不错,时机也凑巧,便干脆顺着心意,开口道:“石姑娘,贺某是个粗人,说话不喜拐弯抹角。你我两家继续为敌,不过是两败俱伤,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我娶你为妻,临峣城与卢宁军便可合二为一,于我于你爹,都是最好的出路。你觉得呢?”
这话问得太过突然,太过直接。
苗悦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噙着未干的泪水,满是惊愕,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帐内顿时安静极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快了。她通过燕钊向高世衡暗示,灌输“娶石红玉等于得到临峣城”的概念,再亲自示弱卖惨,向高世衡示好,博其同情,进而影响贺连川。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在她看来已是兵行险着,甚至担心过于主动会惹人生疑。
毕竟,就算是石红玉这样不拘小节的寨主千金,也没有这般上赶着的道理。
可她万没想到,贺连川比她还直接。
她还在铺垫好感,等待水到渠成,对方却跳过了所有步骤,像谈一笔买卖般,把联姻摊到了桌面上。
连个中间人都不需要。
她原本设想好的后续步骤,如何进一步示好,如何若即若离,如何最终勉强答应,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她飞快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燕钊,却见燕钊也正抬眼看着贺连川,同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
不过,燕钊的惊愕只持续了一瞬。他立刻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
苗悦将胳膊从贺连川的掌中抽出,身体微微晃了晃,做出受惊后体力不支的样子,顺势坐回凳子,别过脸去。
用这短暂的几秒钟空隙,让自己急速思索对策。
片刻后,她转回头,抬起一双犹带泪光的眼睛,直视贺连川,声音微颤。
“大帅昨日还要杀我祭旗,今日却说要娶我。大帅的话,哪一句才是真的?”
贺连川闻言,哼笑一声,抱臂而立。
“昨日要杀你,是因你爹不识抬举,妄想夜袭我的大营。今日要娶你,是因你石红玉有这个价值。我做事,只看何时、何地、何种选择最有利。昨日杀你利大于弊,今日娶你利大于弊。就这么简单。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愿,还是不愿?”
苗悦蹙眉,沉默不语,仿佛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今日我为鱼肉,你为刀俎。我若不应,两军即刻便要血战,徒增无谓伤亡,我便真成了罪人。眼下这般情形,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贺连川听得眉头紧锁,困惑道:“说这么多,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
苗悦看他一眼,暗骂,这人直得像个棒槌,到底是怎么当上大帅的。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自是应了。”
贺连川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不由一怔,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连连点头:“应了就好,应了就好!”
见他心情大好,苗悦趁热打铁,委屈道:“大帅须知,寻常人家娶妻,尚需三媒六聘。我石红玉好歹是城主之女,是爹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不曾短缺过分毫。如今这般已是委屈至极,若不能得我爹爹首肯,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有何难。”贺连川大手一挥,“我立刻修书一封,派人给你爹送去。”
苗悦忙道:“不可!你昨日才伤了他,今日就去信要娶他女儿,他会怎么想?这封信,必须由我亲自来写。”
贺连川眯起眼,审视着她:“你亲自写?莫不是想将我军营布置,透露出去?”
苗悦受了莫大羞辱般,含泪斥道:“我原以为大帅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没想到竟也这般猜忌多疑。我被擒至今,连营帐都未曾踏出一步,如何得知你大营方位?再说,我写的信,难道大帅你会不先过目?”
眼泪噗噜噜地掉了下来,苗悦掩面抽泣。
“若大帅并非真心求娶,只是借此算计,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祭旗!”
纤细的肩膀轻轻颤动,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贺连川莫名觉得自己理亏,原本的猜疑,在这突如其来的泪水面前,显得小题大做。
“我贺连川既开了口,自然是真心要娶你。行了行了,信由你来写。”
苗悦闻言,收起眼泪,含羞带怯。
“大帅这般体谅,红玉心中感念。既已应下婚事,从此便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这番小女儿情态,又与先前倔强刚烈的模样截然不同。
贺连川看得一怔,他常年混迹于行伍,何曾体会过这等欲语还休的婉转风情,心中不由觉得十分新奇,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受用。
他语气不自觉地放软:“婚姻是大事,虽眼下不能立时三媒六聘放你归家,但在这营中,你若有什么需求,直说无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苗悦道:“大帅既如此说,红玉确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贺连川戒心又起,沉声道:“讲。”
苗悦抬起头,看向燕钊。
“这人背主求荣,害我爹爹,更在阵前擒我,令我颜面尽失。此人不杀,难泄我心头之恨!”
贺连川略感意外,随即失笑。
到底是年轻识浅,心心念念的,竟只是报复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图一时之快。
这般心思单纯,确实容易掌控。
他摇头道:“他来投靠我,我便要护他周全。若因你一言就杀了,日后还有谁敢来归附。换一个。”
苗悦咬了咬唇,恨恨道:“既然不能杀,那就阉了他,让他此生再也抬不起头做人。”
燕钊实在受不了了,看向苗悦。
苗悦朝他挑挑眉。
贺连川哈哈大笑,觉得这小丫头狠辣得别具一格。
“你这要求与杀了他有何分别,不可不可,再换一个。”
苗悦气哼哼地别过脸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真说出口却又百般推脱,毫无诚意。”
贺连川哄道:“你不就是想出出气吗?这样吧,”他指向燕钊,“成婚前,这个人就归你使唤。什么粗活、累活、脏活,你尽管指派他去做。这样行不行?”
苗悦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松口:“既然大帅这么说,那好吧。”
贺连川满意地转过头,递给燕钊一个安抚的眼神,道:“听见了没有?从今往后,石姑娘的话,就是我的话。”
燕钊闻言,立刻行军礼:“属下明白,全凭石姑娘吩咐。”
苗悦这才笑了,羞答答地看了贺连川一眼。
“其实我从小就想找一个像我爹一样英明神武的大丈夫。可惜我们铁屏寨上下都是粗人,大字不识,我爹看不上。那些和我年纪相仿,读过几日书的,我又看不上。只有像贺将军这般,既能打仗,又读过书的,才能让我爹爹满意。”
贺连川被苗悦哄得很开心,临走又嘱咐燕钊好好伺候。
燕钊送贺连川出帐再回来时,苗悦正拿着那个小瓷瓶,费力地给自己上药。
她两只手腕都伤得不轻,互相牵扯着,动作稍大就疼得钻心。
这疼她本可以忍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是贺连川亲口承认的“准夫人”,没必要委屈自己。
见燕钊进来,她抬起下巴,道:“过来帮我上药。”
上一回,她作为陈阿大,虽是父亲,对燕钊说话却要陪着小心,整日想着如何修复关系,妄图用亲情去感化他。
这一回,她是横山公主石红玉,是卢宁军“准夫人”,她谁也不想讨好。
燕钊走过来,接过药瓶,拔开塞子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周围。
“你不是真的想嫁给他吧?”燕钊忽然开口,目光仍专注在伤口上。
苗悦挑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狡黠道:“我演技这么好,连你都骗过去了?”
燕钊动作一滞。
苗悦示意他再靠近些。燕钊未作多想,俯身凑近。
苗悦将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接下来,我们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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