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魄的情感透过文字, 就这么被执微直接地看在眼里。
人工智能会理解人类对于生命价值的追寻吗?人工智能生命也会理解叫人类痛苦的虚无吗?如果执微用这样的问题去问人们,许多人估计都要陷入沉默,拿出“人工智能不过是数据的堆叠”来反驳执微。
可现在, 事实不就发生在她面前吗?在能感知到极致的痛苦的时候, 人工智能的表述也像是在写诗了。
执微不可控制地顺着灵魄的思路去想, 她甚至带着几分恐慌地猜测着,祁入渊现在状态很不好吗?很凄惨吗?怎么好像一下子打通了灵魄的魂窍,让人工智能生命也开始从情感出发地去心疼人类了呢?
她一面为了灵魄的进化而感慨,一面真切地为祁入渊担忧。
祁入渊对灵魄来说,是特殊的人类。祁入渊救助了灵魄,给予灵魄信任,并一直将灵魄带在身边。
对于灵魄来说,祁入渊是母亲一样的角色。
在之前,灵魄总是安静的沉默地站着, 她瓷白的脸上看不出有过什么额外的表情, 人们便觉得人工智能生命无法理解这方面的情感。
祁入渊刚被疗养院收容的时候, 灵魄依旧安静地站在一边,她没有为祁入渊被收容而痛哭一场,而是自然地接受了祁入渊的“转赠”,从祁入渊的助手成为了执微的财政官。
人类以为人工智能没有感情, 认为它们的进化还欠缺最后一步, 于是望着它们运转的数据,向它们下达任务,吝啬与它们沟通感情。
直到现在, 直到人工智能生命窥见了受苦的母亲。
灵魄的心痛真实又直接,如果她都能感知到人类的痛苦,如果她都明白理想的消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 那她和人类究竟还有什么区别呢?
执微被灵魄的话语牵动着心神。但她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努力平静下来。她知道,此时的环境和时机都太复杂了,她是这里的锚,一旦她也慌乱起来,现在的情况就彻底乱成修罗场了。
于是,在人工智能生命都被情绪左右的时候,执微将手掌虚虚握成拳,用指尖掐进自己的掌心。她在刺痛中,维系着温和的微笑看向麦特欧。
“走吗?”她示意麦特欧。
搭建舱体之间的通道,将桑西的舱体和祁入渊的舱体连接起来。两个舱体的联通,哪怕只是暂时的,对于疗养院来说也是第一次。
好在执微给出的第一次已经足够多了。之前也没见过有谁在疗养院外面进行直播呢,之前也没有竞选人直接冲进疗养院给污染者过生日呢,现在在银红的斡旋下,不都有了?
执微提出的要求也没有特别难吧?她还是很通情达理的。舱体定位,光束连接,通道搭建……执微这个星际宇宙插班生都能给出几种解决办法,可见她是真的来处理问题,而不是来砸场子的。
疗养院那边一定经历了一阵激烈的沟通。执微想。但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一个是维诺瓦的铁粉桑西,一个是组织都已破灭的锈齿轮话事人,这两个人在外界眼里,分明就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
能有什么连接呢?他俩能有什么连接呢?只不过是维诺瓦的麦特欧竞选人来探望桑西之后,子午的执微竞选人也顺势去看望一下落败的前组织话事人而已。
谁也不会想到,执微疯到了什么地步。谁也不会猜到,这一切从最开始,就在执微的算计当中。
以光束为载体搭建的通道沿着墙壁开启延伸,执微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了几眼,回身邀请麦特欧,抬手示意。
麦特欧稍微有些犹豫迟疑。在陷害祁入渊、争夺执微的勾当里,他是知情者,甚至还是参与者,所以他对去看望祁入渊,真的是没有半点兴趣。
但,一旦他不跟着执微前往祁入渊的舱体,他就要一个人停在这里,面对一个货真价实的污染者桑西。
……那还是跟着执微走比 较安全。
只有真正害人的人才知道被害者的无辜。麦特欧太清楚了祁入渊的无辜了。
他整理了一下领口,跟在执微身后,沿着搭建出来的透明通道,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地界里。
这通道以光束为载体,地上是雪一样的惨白色,但周边都是透明的。于是,走在当中的人,抬头就可以看见身边的宇宙星图。
黑暗笼罩着星光,一切像是幕布般的背景。
疗养院挪用宇宙星图来模糊光束的直射方向,避免有心人通过这个来摸清楚桑西和祁入渊的舱体距离。可谓是用上了种种手段,意在模糊舱体之间的具体位置。但,这可更改不了人类的本能感知。
执微走在通道里,下意识地开始判断方向。在这片苍白的空间里,走出的每一步都容易偏移,她的心思集中在通道的方向判断上,望着眼前浮起的文字评论,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和选民互动了。
选民并不了解祁入渊。
人们了解执微,人们爱戴执微,祁入渊对于人们来说,更像是一个符号,证明着执微找到了一个组织。
谁见过祁入渊呢?见过她的人太少了。
对于许多选民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祁入渊。
如果说之前通过直播看到的桑西,是带着慌乱的,是亟待着被拯救的,是渴望着奇迹发生的那样一个形象。
那么祁入渊就是平和的,像是一潭清泉的汩汩流水。哪怕在疗养院这样的地方,这泉水也并没有干涸。
祁入渊就那样坐在椅子上,
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仍然在沉思当中,是执微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思考。当她转头看向执微的时候,远远没有桑西见到麦特欧那样激动。
她像是一根青竹,哪怕更换了生长环境,也依旧长成了青翠高耸的样子。只是环境到底影响了她,她又瘦削了一些,下巴尖了不少,脸上挂不住肉,眼眶有些向里面凹进去,就显得眼睛格外大起来。
执微下意识去打量她,下意识地将现在的祁入渊和之前祁入渊对比起来。的确,瞧着看着变了一些,看着似乎吃了不少的苦,但她整个人反而处在一种极其有精神的状态。
祁入渊看着甚至有些亢奋,望着执微,眼角的细微纹路舒展开来,她向着执微点点头,仿佛执微只是远赴了一次选区,她们也不过是几天未见而已,仿佛此刻这种千难万险才能得到的一次见面,是以往平常安稳的一天。
“……”执微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合上嘴,将那些寒暄全部咽了回去。
执微之前,想过许多次她再次见到祁入渊的场景。在梦里,她也梦见过几次,几乎是到了执念的地步。
提起再次见面,她以为自己会难过,以为自己会沉默,但她此刻只是望着祁入渊,眼神没有错开半分,但脸上已经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见到你就很高兴,见到你就止不住笑容,哪怕再多的愁绪,也止不住下意识扬起的笑意,生理上的本能反应来得这么及时。
执微走过去,走到了祁入渊身边,她站着,祁入渊坐着,于是执微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去,视线和祁入渊平行。她问:“你在做什么呢?老师。”
祁入渊坐在椅子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移动着。
“在这里,我写下的字迹,会不定期消失。”于是,祁入渊干脆就不写了,她用指尖在扶手上划过,所有的字迹都写在脑海了,在无尽的囚禁中,她说,“这正好是我无限大的草稿纸。”
她温和地看向执微,囚禁中的虚无没有叫她疯狂,消亡的梦想没有打败坚韧的战士。祁入渊始终没有放弃思考的权力,她被囚禁在这里,被世界放逐,却像是凌驾于世界之上。
“你想清楚了你的路,是吗?”祁入渊轻声问。
在直播镜头前,执微的话说得隐蔽又明晰:“这是一场银红联合行动。”
她身后跟着来自维诺瓦的麦特欧。他是维诺瓦的麦特欧,所以现在,她是子午的执微。
祁入渊意识到了执微已经加入了子午。执微却并没有说太多,她看着她,半蹲在她面前,发簪收拢束起着她的长卷发,她的一缕发丝拂过额前,垂在鬓角边。
执微平视着,望着祁入渊。她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却已经胜过万语千言。
——我需要你。
祁入渊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这个。
祁入渊当初,真的就那样轻易被陷害,被抓住了吗?她就没有任何一点机会,自己从中斡旋一下吗?
在她离开之后给执微带来的痛苦,屡次缓缓侵蚀着执微的时候,执微突然想到,祁入渊当初或许是有机会逃跑的。
是啊,祁入渊做过维诺瓦的高层,又做了许多年的锈齿轮话事人,她有海量的资源可供自己利用,她大抵是有机会逃跑的。
但她没有。
她将她的自由投射在执微身上,她或许早已意识到了执微没有再进一步的想法,于是,她用自己作刀刃,悬在执微头上。只为告诉她——她已经走到了这步,她已经避无可避,除非她想接下来迎接的,尽数都是失去。
执微握住了祁入渊垂在身边的手,她们之间没有多说什么话,但祁入渊明白,执微要她等待。而且,不会要她等待太久。
她需要她,她也将在这里,等待着她需要她的那一天。
执微和麦特欧之间的氛围那么严肃又认真,麦特欧站在执微身后,他根本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也没怎么理解为什么执微和祁入渊有这样深厚的感情,他小时候也见过祁入渊,但他可没觉得祁入渊那时对他的好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他有些想催执微,但也忍耐住了,他们要在这里停留到凌晨,不是在祁入渊这里,就是要桑西那里。比起真正的污染者桑西,麦特欧觉得祁入渊这里还不错了。
过了一会儿之后,执微从祁入渊面前起身,坐在了祁入渊对面。她自然地和直播互动,忽视了所有攻击祁入渊的话语,面上平静从容,面对再怎么难听的话都保持着微笑。
在她和麦特欧对着直播镜头互动的时候,他们带来的团队工作人员,也进入了疗养院,帮着布置生日会场地。
贪狼和鹑火,也借着这个机会,想找到他们被收容的妈妈爸爸的消息。但直到生日会开始,兄妹两个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他们的父母被收容的时间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被囚禁的舱体外围,早已覆盖了许多层后来的舱体上去。寻觅起来的难度比起才被收容的祁入渊和莫桑,要难得太多。
到了凌晨,生日会顺利举行。
这是麦特欧参与过的最寒酸的生日会。但这是莫桑的第一个生日会。
之前在沙洲,他过生日的时候能吃点好的就不错了,哪里有什么条件可以举办生日会呢?
哪怕此刻的莫桑,隐藏在桑西的这个名字下面,无法用自己真正的身份面对这所谓的惊喜,但他也无法克制地抬起目光,望着空气中飘浮着的彩带,神情有些茫然地伸手去试图触摸。
这里的一切,过不了多久就会在舱体的自动清洁功能下尽数消失,但这一刻的灿烂是真实存在的。
麦特欧有些不耐烦地想赶紧切蛋糕,然后把这些流程都糊弄过去,之后快点离开。于是他怪着急地问:“有刀吗?”
问完,他自己拧着眉毛,觉察出来一点不对劲。
“听起来像是要杀人,在这里问有没有刀。”麦特欧吐槽着讲了一个笑话。
执微没有笑。生日蛋糕被端上来,送到麦特欧面前。
麦特欧还是警惕的,他没有吃这种可疑的东西,但亲手切了一块蛋糕,送到了桑西的手边。
桑西的表情那叫一个感恩戴德,接过了餐盘,几乎是混着泪水和蛋糕一起吞咽下去。
执微站在麦特欧身后,看着他祝贺桑西生日快乐。
麦特欧不会知道,他们在疗养院里拖延的每一秒,灵魄的数据都在暗地里攻击着疗养院的核心数据库。
莫桑已经得到了一枚灵魄精心打造的空间枢纽,便于他以疗养院舱体的自身合金作为信号传输、接收载体,可以向外发送通讯。也标记着新的隐蔽线路轨迹,连通了莫桑和祁入渊的舱体通道。
执微甚至在想,如果暴动真的出现,桑西是维诺瓦的代表,祁入渊的学生执微又已经加入了子午……这怎么不又是一场银红联合行动呢?
当然,麦特欧也不会知道,停留在疗养院的每一秒,执微都在感受着这里的污染者体内的污染。她为他们做着梳理,平缓着他们陷入疯狂暴躁的情绪,将希望根植在那些已经空洞的大脑里。
再等等,执微在心中默念,再等等。
她不是拖延的性格,一旦提出计划的事情,她就会快速放进人生章程里,开始计划完成。
所以,污染者的自由,和麦特欧的死亡一样,都在路上。
执微看见麦特欧对着镜头,话是对着桑西说的,但是眼睛没有看向桑西。
“我买下了你之前租住的房子。虽然你不会出去了,但那里永远为你留着。”麦特欧的绿眼睛里透出专注的神情,“你的家不会进来旁人,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执微感觉这金钱攻势还是很甜蜜的。评论也被他的这种表现搞得有点沉默了。
【感觉这个污染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瞬间了。】
【天啊之前谁说麦特欧竞选人过于高傲不好相处的?他灰绿色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虽然有点冷冰冰的,但他对这个桑西也太好了吧!】
【这届选神,最开始大家都选择了权威的麦特欧竞选人,后来执微竞选人的魅力太强了,我都跑路了……可现在一看,麦特欧竞选人还是好权威。】
的确,执微有点赞同。金钱攻势和这句营业,还是很能打动人的。
麦特欧都把台子架起来了,莫桑自然不甘落后。怎么?只允许你演吗?莫桑自然也要演。他直接冲了。
于是,麦特欧就看见桑西的瞳孔震颤着,那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混着狂喜,席卷了他年轻的脸。
然后,桑西半跪下去,抱住了麦特欧的腿。
麦特欧:……?
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脚把桑西踹开。
是,他知道污染不会通过接触就导致传染,但他怎么敢触碰他的?他配吗?要不是直播镜头就悬停在他面前,麦特欧一定会让桑西长点教训。
桑西自然不知道麦特欧心中在想什么,虔诚的信徒得到了自己爱戴的竞选人这样的对待,心中自然是只有狂喜的。
“我会守在这里,忏悔过往,为你祈祷,做我能做的所有事情。”桑西这样说道。
麦特欧心想,你能做的事情,能做什么?那不就是什么也不做吗?
选民都见证着,是他在搂着麦特欧的腿,是桑西在向麦特欧保证。但执微知道,这是莫桑对他说的话。
莫桑在说,他会为执微,做他能做的所有事情。
会的,莫桑。执微看向他。
她望着麦特欧神情里的轻蔑,想道,莫桑,你绝不会是他臆想中的预备役尸体,你是我重要的部属,你是宇宙的指望。而他也将陨落于他的骄傲。
生日快乐,莫桑。
执微看着他,温和地鼓了鼓掌。
从疗养院出来之后,直播才关闭,还没道别分开呢,麦特欧就忍无可忍地转身,急着去清洁自己了。
看来桑西的触碰给贵族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执微也没打扰他,返回纪蓝号后,她开始询问贪狼和鹑火。
“找到你们的妈妈爸爸了吗?”执微对于这次的疗养院之行,还保有着更多的期待。
但,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顺利。在执微的问询中,兄妹两个的状态都算不上好。
贪狼沉默着,一双眼睛透着血红,他保持着安静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开口的是他身边的鹑火。
“从菲尔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再加上灵魄的帮忙,去数据库里面做了筛选。我们没有办法抵达舱体,但查出来的信息结果很明显。”
鹑火顿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像是生锈了一样。
“显示已死亡。”她字字生涩地说出。
在执微的安慰到来之前,鹑火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目光里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焰。
“我早该料到的,真的。只是我和贪狼还抱有不切实的期待罢了。”
提起过往的记忆,明明以为自己会淡漠,但其实想起来,还是很清晰。鹑火:“我对他们的记忆,就是他们面向神明祈祷,背对着我们的背影。他们并不是不爱我们,只是他们相信,向神明祈祷可以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于是大把的时间,全部的指望,都被他们给予了神明,而没有给我们。”
贪狼坐在一边,垂着头,半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怎么听,怎么带着讽刺。
鹑火:“之前我还在想,这样的虔诚是虚假的吗?他们分明那样虔诚,怎么还会被贪欲侵蚀心智,堕落为污染者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鹑火觉得荒谬,也觉得他们的父母的一生,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笑话。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呢?他们只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按照社会规训出来的,理应是最正确的道路去走罢了。
甚至他们是好心的,是乖顺的。这叫鹑火哪怕想恨谁,也无法去责怪他们的父母。她的恨,竟然无从恨起。
她摇摇头:“如果这样的虔诚都不算虔诚,那因为他们的虔诚,而没有得到仔细爱护,仿佛野草般长大的我和哥哥算,又算什么呢?”
“现在倒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真相的揭开,点破了鹑火的疑惑,父母的死讯,也终于击穿了她的伪装。
她和哥哥那些无从投放的恨意,不得不消散在空气中,在剩下的茫然里,只留下面面相觑的荒唐。
贪狼捂着脸,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只是……这辈子没有缘分了。”
这辈子,再也没有缘分了。那些被社会引入歧路的过往,竟然连改正的机会也没有了。
“但我和哥哥,永远是他们的小孩。”鹑火看着执微,坚定地说。
“我未必会真的生养一个小孩,但亿兆个平行时空里,或许有一个我做母亲的世界。希望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比他们做得要好的家长。”
执微坐在鹑火身边,轻轻地抱住了她。
鹑火的下颚抵在执微的肩窝里,她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谢谢你带我们来到这里,主官。”
“不仅仅是这里,谢谢你带我们去过沙洲,也到过神殿。这两个地方,无论是沙洲的野性自由,还是神殿的高高在上,都本是沿着我们的人生轨迹,到死也去不了的地方。”
鹑火坐直了身体,她像是在和执微发誓一样,眼角红红,但目光璀璨。
“总有一天,我和哥哥,会将妈妈和爸爸的尸骨带回我们最开始居住的地方。”
她目光灼灼,执微想,她和初见的那个小姑娘已然是天差地别了。
鹑火曾经在兰蒙的时候,被同校的学生欺负,她忍受着这些去换取求学的机会。但现在的她,已经可以为过去的自己遮风挡雨了。
执微:“会有那么一天的。”她和鹑火保证,“会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会光明正大地接出自己的亲人,一切的荒唐都将被真相揭穿。”
鹑火抹了一把眼睛,满怀希望地笑着。
“我明白。主官,我相信你给我的允诺,我相信在你的带领下,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执微面前,半跪下去,像是战士请求攻打城池一样,埋下身体请求元帅的应允。
“但我想为你做更多的事。”鹑火抬起头,渴望道,“我希望回到兰蒙。”
兰蒙学府,执微第一次见到鹑火和贪狼的地方。
当时贪狼瘦得像一具骷髅,鹑火面色苍白到随时即将碎掉一样。兰蒙学府,执微以为这是鹑火带着污点的过去,她离开兰蒙后,跟在她身边之后,就不会再想要回去。
但鹑火半跪在她面前,声音笃定。她请缨道。
“莫桑都可以化作桑西的名字,去疗养院潜伏下来,为主官等待,酝酿一场疗养院暴动。我也可以返回兰蒙,为主官策划学生运动。”
鹑火:“我会以兰蒙为基点发展,将势力侵入掌握最高票权的斯蒂亚德提摩西。”
她白皙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像是她的身体在为了事业而燃烧。
“过往的选神里,有着’谁能拿到斯蒂亚德提摩西,谁就拿到最终胜利‘的说法。主官的铁票仓,大多数都是小选区,目前占据的选区多,但票权占比并不高。为了绝对的、不可置疑的、不留余地的胜利,主官一定要拿下斯蒂亚德提摩西。”
“而斯蒂亚德提摩西作为不灭的人耗能源,有着32张选票。”
鹑火渴求着:“主官,请让我返回兰蒙,为主官策划收拢这片星际最冰冷繁华的选区。”
执微:“我相信你,鹑火。”但她对鹑火还是担忧,担心她作为污染种独自行动,必然会面对许许多多应付不了的事情。
于是,她不说担忧,只说自己离不开她。
执微轻轻叹气:“但你离我而去,我的身边安全怎么办呢?我的护卫官。”
“我之前都在护卫你的安全,主官,请允许我接下来,去护卫你的胜利吧。”
鹑火膝行几步,靠近执微。
她目光执拗而疯狂:“你在斯蒂亚德提摩西遇见了我,主官,我便应该将它献给你。
“这是应有的道理。”
第207章 请战 “让我成为扣响扳机的人。”……
执微想, 她无法拒绝眼神明亮的鹑火。
鹑火的理想被父母的死彻底点燃,她大抵现在立即就可以为了执微献出生命,只要执微告诉她这一切有利于竞选事业, 她立刻就可以去死。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 她自然不再畏惧困难、争夺、过往的污点, 她将是无敌的,她明白她做出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伟大的事业。
“去吧。”执微轻轻叹息了一声,抬手抚摸了一下鹑火的头发。鹑火的头上还佩戴着她之前送她的白鸽发饰,她似乎也像是一只轻巧的鸽子,会远行飞走,但永远记得家的方向。
“去吧,鹑火。”执微重复道,“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可以不要斯蒂亚德提摩西,但我不能鹑火。”
鹑火明艳地笑起来, 她吸吸鼻子, 看向贪狼。
“继续做护卫官吧, 哥哥,我先走一步!”
鹑火整合了一部分舰队,带走了一批锈齿轮星际母港的武器装备和工作人员。
她离开后,执微失去的不仅是一个护卫官, 还是一个得力的助理。毕竟鹑火在的时候, 一半时候执行护卫工作,一半时候在做各种研究。
她一走,灵魄的工作量就陡然上升了。
好在灵魄是人工智能, 她不懂什么加班不加班的,她只知道输入问题输入工作就输出答案输出结果,一时间执微身边的人倒也是完全够用。
执微特意去见了一下子午的高层, 和这些人参与了几场宴会,说了些官方套话。又去见了几批贵族,伊图尔的力量主导着她和贵族的见面,叫执微一直占据优势,不落下风。
这种官方的场合没什么有趣的,基本就和社畜团建一样。不想去,但一定要去,不仅要去,在这种社交的场合还要积极伪装。
几场下来,执微累得都有些麻木了。
这时候,危颂颂特意来见她了。执微见过那些不熟的高层和贵族后,再见危颂颂,简直都可以称得上是在放松了。
她高高兴兴地就去见危颂颂了。
之前,执微暗示危颂颂去查一下她继承来的小狗神纲领。危颂颂向来把执微的话很是当真,执微这么和她说了,她回去之后就立刻投入了精力去调查。
她年纪小,行事有些疏漏,但她的副官很能干,做事也缜密。在危颂颂的配合下,两人在子午内部进行了一次刨地基似的调查。
于是,这次危颂颂来见执微,面色都不好了。
危颂颂冷着脸,艰难地说:“子午有一部分高层,不,或许可以说是绝大多数高层,呵,甚至可以说是全部的高层……和维诺瓦联合,试探唯一神的能力范畴,希望通过制造生命来为高阶级人类获得永生。”
“我的纲领,我的纲领。”危颂颂重复了两遍,嘲讽似的笑了起来。
“我哪里有什么纲领?我只是被推上台前的傀儡。我之前从奥埃里克那里抢到主捧竞选人的资源,我以为我是正义的,我觉得我比起他的明哲保身,我是积极做事的。”
“结果呢?我简直是个笑话,我在竞选神明,但我这个竞选人,连竞选纲领都是背弃神明的。”
执微没贸然出口安慰她,只是望着他,用目光为她提供着依靠般的力量。
危颂颂说着说着,平复了下来。
现在,就算叫她去选神,她也不会去了。事情做好,很难,但做坏还不简单吗?她被子午推成傀儡,谁考虑过她的想法?
她直接道:“我选不了神。我做不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必再叫我什么危颂颂竞选人了,主官。”
“你把我看作你的下属,我这次选神里唯一的目标,就是看你选上唯一神。”
她说着说着,眉毛拧了起来:“不对啊,如果这样看的话,银红的心思很多,也不会希望你成功竞选唯一神吧?”
执微思索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之前那些宴会里,她和那些贵族高层说话的时候,那些人们的神情。
“不,他们或许才正希望我竞选成功。”
执微沉思着,嘴里喃喃道:“一个已死去的唯一神,留下的遗泽已经被研究了三千多年,剩下的东西太少了,人们只能去研究祂留下的力量里的漏洞,去钻研一些复活、创造生命之类的事情。”
“但,一个收拢了唯一神全部权柄的新任神明,年轻、和善,又没有背景,只是一个荒星来的无名者,这才是最好推崇的傀儡。”
执微说着说着,也明白了那些人的想法。
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在她“成为唯一神”的纲领提出的时候,大概那些人先是惊诧,而后就心头惴惴地陷入了狂喜吧。
危颂颂明显很是担心。
“那你……”
执微看得很是分明,她毫不在意:“不要过于担心未来的事情。一旦贷款焦虑,就会失去对于现在的掌控力。我相信未来的我会比现在的我更擅长处理未来的事情。”她轻轻笑了一下。
“所以,先冷静下来。”
执微对危颂颂说:“我需要你在子午内部,帮我发力,我需要在接下来的公选里,把麦特欧焊在第二名的位置。”
危颂颂很诧异。
一般第二名的位置,人们都想留给和自己一个组织的。这样,后续无论是内部消化安排,还是内部竞争,都好办。
为什么要给对立组织呢?这真叫人费解。
不仅危颂颂陷入惊疑,执微将同样的话,说给郁见的时候,郁见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危颂颂和郁见,一个在子午内部发力,一个在维诺瓦内部使劲,但执微的要求都不是帮助她自己,而是稳住麦特欧的位置。
她俩自然很是困惑,但都没有追问,而是顺从地去完成执微的安排。
在执微的安排下,麦特欧的位置果然稳如磐石。
执微需要稳住维诺瓦,需要迷惑麦特欧,更重要的是,她要给麦特欧一种随时可以超过她的希望,以便稳住维诺瓦,后续才更方便行动。
她要麦特欧重新生出骄傲,对她降低警惕,以成功者的姿态去看她,去轻视她。但又知道和她合作,可以像疗养院之行之后的顺利一样,可以叫他得到好处,叫他割舍不掉和她的合作,甚至渴望着和她一起行动。
执微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因为——杀掉麦特欧的时间和地点,要经过仔细地衡量。
时间不能太早,不能是现在,不能在才结束七公的时候就去杀他。那样,维诺瓦会抓紧时间用仅剩的三个月时间,再推出一个新的强有力竞争者。
也不能太晚。如果在总选当天杀他,执微马上就要踏入神殿,外面的情况她便力所不能及,一旦她无法控制,后果就容易超出她的预想。
地点,不能在神殿现场,那样无从下手,也不能在私人聚会场合,她不想被迅速锁定嫌疑。
最好的地点,就是在众人面前,在所有人见证的时刻,一切嫌疑都将在人们的目光里无所遁形。
武器也需要研究。执微想,能够越过层层防护罩的阻碍,越过重重的护卫官,一击毙命的武器……
什么样的高端科技,可以做到这一点?在穿过麦特欧的科技前沿防护罩的同时,还不留下任何痕迹。
不,没有这样的高端科技。即便她有,那麦特欧也会有。他是贵族,是维诺瓦的竞选人,无论是斯瑅威还是维诺瓦,都会养着一大批实验室科学家。他手里的东西只会更先进,不会落后。
执微思考着,思考着,目光放空,低垂。她看向自己的手,也就瞧见了手腕上的黑镯。
她抬起手,控制着黑雾开始动了起来,层层围着执微的手腕打转,而后缩成一颗小球。
执微记得,最开始这些在沙洲收拢的污染,就是以一颗小黑球的形态,被她放置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的。
小黑球……执微想着想着,眼神开始锐利起来。
小型的球体,不正是像一枚子弹吗?
是啊,一击毙命的武器,只能是污染。
执微必须站在麦特欧的身边,和他一起遇刺,这样便于她排除嫌疑。更便于她控制着击入麦特欧体内的污染子弹,在瞬间捏碎他的心脏,切断他的脑神经,保证他瞬间死亡,绝不会依靠任何医疗舱维系住神明。
那么,就需要能搭载污染的载具武器。现在哪里有什么载具可以承载污染呢?
执微将这工作交给灵魄去研究,灵魄也是一头雾水。哪怕之前有针对污染的研究打底,即便有了过往那么多的数据支持,但搭载污染的武器还是很难实现,很难推进。
武器的研究进展很慢,直到兰蒙的学生运动准备完毕,直到莫桑都能在疗养院通过合金振幅微弱地向外传递情报了,直到执微趁着这两个月的时间,足迹几乎走遍了星际各大选区,正式来到了斯蒂亚德提摩西,来争取这个票权最大的选区的时候了,灵魄那里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成功了。”灵魄这个人工智能生命,都肝得语气虚弱起来了。
执微急忙去看,灵魄做出来的搭载器具,是一把外表平平无奇的手枪。但这把手枪,可以装填污染作为子弹,射程极远,绝对消音,发射轨迹弹道不产生热量,不被任何防护系统监测。
“就是这个。”执微拿起手枪,摩挲着。
研究出来了武器之后,还需要一位动手的战士。执微需要站在麦特欧身边,她不能亲自下手,谁可以做那位扣下扳机的人呢?
鹑火?不,她力气没那么大。贪狼?或许可以,他一向擅长摆弄这些武器……
执微一直想到了晚上。她吃完晚饭,因 为太高兴了,稍微喝了一点酒,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握着手枪陷入思索。
这时候,安德烈敲开了执微房间的门,进门后沉默着,轻轻地坐在了执微身边。
“我知道你在犹豫那个扣响扳机的仁轩。”安德烈靠近她,金色的发丝闪烁着动人的光晕,他开口道,“我愿意去为你做这件事情,主官。”
“不要去找贪狼或者鹑火,他们是污染种,出行本就受限,一旦出现,也会引起身边人的警惕。”
安德烈说:“但我不一样。安德烈·伊图尔在许多人眼里,只是一个好运的,捡到了史上最伟大的竞选人,因为她人好而没有被她放弃的贵族少爷。他们甚至不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副官,自然不会想到我会是一个……杀手。”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湛蓝色的眼珠转了转,看着还有些慌乱。他还问执微,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有些不安,对吗?”
执微抬手托住下巴,撑着自己的脑壳,将手肘放在膝盖上,弓着背坐着。
“是啊,我在想,我真的要去做吗?”执微喃喃着,“我和他,都是人类。”
你以为他和你是同类,执微。
但他也以为他和你是同类,执微。
“他必须死。”执微闭上了眼睛,挥散了仅剩的迟疑。
你以为他和你都是人类,他也以为他和你是同谋。
但只有你知道,你从未忘记你的来处。你不是从这片宇宙生长出来的生命,你永远记得你来处的土壤。
所以那些同化不能加诸在你身上,那些思想不能动摇你的意志。
你坚信你可以闯出一条道路,在你踏入神殿见到陨落的唯一神遗骸之前,你将谋杀掉一位贵族的性命,作为献给神明的开路石。
既然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神明,既然当初执微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地将神明的身份念成了她的竞选纲领。
那么,在见面之前,如果那些呼啸而过被她读到的意志真的属于你,唯一神。
请你像个真正的神明一样,让恶者死,让善者生。
执微睁开眼睛,坚定地说:“杀了他。”
安德烈坐在她身边,轻声说:“你的底色是善良的,主官。我相信不到现在的地步,你不会想杀掉他的。”
“但既然我们走到了这步,主官,请你信任第一个跟随你的我,将这个最为关键的任务交给我吧。我愿意去做。”
执微沉默了半晌,似乎是之前喝的酒有些上头了,她旧事重提,突然说起了之前麦特欧说过的话题。
她问安德烈:“是因为你对我的崇拜演化为爱意了,你喜欢我,所以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吗?”
执微丝毫没有遮掩,她看着安德烈的目光甚至根本没有避让,而是直勾勾的。在这样直接的目光相接的时候,执微就不得不承认他的漂亮,也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
安德烈慌乱了一瞬。他努力想镇定下来,努力想让自己表现得更加沉稳,更加靠谱,从而好在执微这里得到这个工作机会,但他还是有些难为情。
“不。不是因为这个。这个也是真的,但这次不会因为这个。”安德烈说话有些重复,但执微完全能够理解他话语里的意思。
安德烈强调:“是因为你是正确的。”
安德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声音沉闷地说。“喜欢你……只是会叫我工作的时候多出一点甜味来,但工作还是要工作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
说到最后,小熊一样魁梧的安德烈听起来怪委屈的。他抬眸,用湛蓝色的眼睛看着执微。
“麦特欧他之前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主官。他说我对你有别的情愫,是的,我有。”安德烈的语调很轻,“在我被绑走的那次,你对我说,你绝对不会放弃我,你将那张信物放在我手里,你的眼睛只看着我一个人。从那时候开始,我对你的情愫,就有些不一样了吧。”
执微喝了一点酒,她的神志很清醒,只是酒精作用,叫她有些感性。
她感慨着:“怎么会因为这个就喜欢上别人呢?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去救你的啊。”
安德烈直言:“是吗?换作麦特欧,他肯定恨不得我死得越远越好。别说给我信物,安我的心,向我保证会救我了,只怕我被捉走的一瞬间,他就笑出声来了。”
“所以你才是最好的竞选人,你才是生来就应该选神的。”安德烈觉得自己可公正了。
执微的口腔里还留有酒水的气味。她蓦然觉得有些荒唐,不是说安德烈,而是她自己。
于是,她轻轻地试探着开口。
“你有想过吗,安德烈,或许存在一种可能,我其实并不想选神。一点都不想。”
“嗯?怎么会?”
安德烈将执微过去的所有行事风格和说话体系都快速思考了一遍,发现哪里看着都是在选神啊!什么叫其实可能并不想选神,咦耶,这话从何说起啊?
“你无私地救了我啊。比神明还无私的那种。”安德烈条件反射一样开始说话。他开口的时候,执微话语的尾音甚至都还没有落下。
执微无语地盯着他:“你只是被家里人绑回去了,麦特欧在这事儿里估计也掺和了一手,但你的生命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安德烈不服气:“那贪狼和鹑火的命肯定是你救的。”
这下,执微不吭声了。
是,她的确救下了贪狼和鹑火这对兄妹。但是人都会救吧!这两位之前的状态,距离死亡也就是临门一脚了,她和捡猫咪回来养的爱心人士有什么区别?这能算是她想选神的铁证吗?
安德烈继续给执微盘点。
“竞选到现在,你根本没有大肆敛财,也没有欺压选区,这难道不是因为你所图甚大,所以从一开始就爱惜羽毛吗?包括贵族和财团递上来的暗中交易,你从最开始就一直无视,直到现在才联系他们,难道不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教训,为了在无声的对峙里始终站在上风吗?”
安德烈这一套套说辞,叫执微也觉得,哇,难道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已经恐怖如斯了?
执微:“……是,吗?”
她忍不住再次开口试探:“万一,万一存在一种可能,就是我不答应他们做事,是因为我不想在我被淘汰后,还要因为没做成答应人家的事情,被人家特权阶级清算呢?有没有这种可能?”
“绝无这种可能!”安德烈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笑起来了,“哈哈,你被淘汰?主官,你被淘汰?你想被谁淘汰?”
安德烈的笑声像是在嘲笑着之前的执微那些倔强隐蔽的小心思,叫执微明白,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都是错的!
安德烈直言:“最有可能淘汰你的,主官,我们正在计划送他去死。”
执微的心情又沉闷下来。她靠在沙发上,仰着头:“我想杀他是因为他有罪,不是因为我要排除异己。”
安德烈安静地抿出笑意:“我明白。”
“别管那个什么不想选神的胡言乱语了,主官。我不知道那是你在星网上哪里瞧见的,不必去理会那种发言。当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主官,当你做出这个在神明面前谋杀神明竞选人的事情的时候,你已经是神明的姿态了。”
在安德烈看来,执微计划杀掉麦特欧,其实就是叛神了。她在提前用神明的身份,剥夺神明竞选人的生命。
如果换作以前的安德烈,他一定已经尖叫着跑开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安德烈,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只会念着祈祷做些祷告的狂信徒了。现在,他颤抖着指尖,将手掌按在执微的膝盖上,目光执拗地望着她的眼神。
他跃跃欲试。
“我愿意为你去做。不,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主官。”
安德烈:“世界正围绕着你,在你身边悄然改变,主官,我也在成为更好的我自己。你的勇敢,你的坚韧也影响到了我,我会期待成为一部分的你。”
“我想成为按下扳机,将枪口对准他,也对准你的人。”安德烈说,“我会杀掉他,也为你排除嫌疑。”
安德烈是她的副官,安德烈的整个伊图尔家族都绑定在执微身后,他的确是这个世界里,最值得执微信任的人。
执微也确实最信任他。
她看着安德烈清透的蓝色眼睛望向她,其中笃定的神色足够叫执微轻轻叹出一口气。
执微没有将答应的话说出口,但她的态度已经是默认了。
“投入连轴转的练习吧,安德烈,你要将那支手枪练习到它仿佛是你的身体延伸的一部分,要到了那种熟练程度才行。”
“他没有同理之心,也缺乏对世界的感知,我必须击溃以他为首的维诺瓦内部派系。”
执微:“在之前的那段时间,从疗养院之行开始,我就配合着维诺瓦将麦特欧捧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所以现在杀掉他,维诺瓦一定会陷入混乱,但时间已经来不及让维诺瓦再推举新的竞选人了,现在,正是配合郁见收拢维诺瓦的时候。”
她交代着任务,联络灵魄,轻声嘟哝着:“早点通知莫桑吧,他那用合金拼凑的信号接收器,光是收到消息就要一阵子。在麦特欧死的一瞬间,疗养院就可以暴动了,老师从疗养院出来,我们就可以直攻维诺瓦总部。”
执微看向安德烈,心情大好,拍了拍安德烈的脸颊。
“伊图尔为首的贵族团体,会支持这位旧日的朋友,重新进入维诺瓦,重新进入维诺瓦话事人的考评选举之中吗?”
安德烈:“当然。”
“去练习吧。”执微说,“祝麦特欧好运。”她语焉不详地随口道。
执微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但安德烈反而有自己的看法了。
“只有你能改变这一切。”安德烈坚持说,“为了你的理想而付出生命,麦特欧应该感到幸运和幸福,怎么会吝啬一条性命呢?”
执微:……?
好家伙,幸亏麦特欧听不到这句话。不然这对于麦特欧来说,得是多么大的冲击啊!
不仅有人想要自己的命,关键是想要自己的命,还说自己太吝啬了。吝啬一条姓名,这是这辈子都没想过语言还可以这样重复排列组词呢!这还是人类的语言吗?
执微心中忍不住吐槽,缓缓地将目光转向安德烈。
“你在说什么啊?”执微都困惑了。
……这么残忍的话,是从这么漂亮的安德烈嘴里说出来的吗?什么?居然真的是?
安德烈反而很认真的样子,眼神那叫一个笃定。
“他付出生命之后,历史会记他一笔,未来崭新的世界都会记住他的名字,对他来说,当然是唯一神的恩赐了。”他说,“比他成为神明要值得庆幸得多。”
安德烈褪去了所有的胆怯,坚定地开口:“感谢你恩赐我为你扣下扳机的机会,主官。我绝对不会,令你失望的。”
安德烈的保证被执微听进去了。他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投入了夜以继日的武器练习中。
执微早上去看的时候,安德烈就已经起床了,不知道已经练习多久了。执微晚上去看的时候,安德烈还没有回去房间睡觉,也不知道还要练习多久。
最开始,安德烈的准头不好,十次只有三次能中,还必须开启自动校准功能。慢慢地,十次可以中五次。再之后,十次里面可以中九次。
而后,关闭了自动校准功能,射程也一次一次拉长。安德烈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锻炼潜入、埋伏、开枪、撤退、战斗……等一系列流程。
当执微再次去看的时候,安德烈将时间控制在了45秒之内,并且准头可以做到弹无虚发。
直到此刻,执微终于在安德烈身上,看见了不同于以往的神采。他以前只是漂亮,像洋娃娃,金发蓝眼,壮硕丰润。而现在,他的躯体被包裹在轻型机甲里,手里只拿着一把手枪,没有其余的任何点缀,没有他引以为傲的配饰穿搭,甚至连美丽的脸蛋都被拟态面具完全遮蔽。
但执微却清晰地看见,他是那样动人的漂亮。
直到现在,执微终于可以肯定地说上一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东风不来,执微也有办法派人去吹。
这天,荣枯向麦特欧递上了之前在疗养院的那次生日会拍摄的影像资料。
那次生日会很是简陋,但因为是全息星际直播,所有的选民都在看,造成的反响特别好。对于麦特欧来说,可真的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洗白。
现在再拿出来看,麦特欧也难免有些洋洋自得。
“这场银红联合行动真不错。”麦特欧观看着当时的影像。从疗养院之行结束,到现在也已经两个多月了,那种危机感早已经在麦特欧的心底彻底褪去。剩下的,已经是这两个多月来,稳定在第二名的支持率,给他的底气。
他想,他只需要一个机会,就可以将第一名的执微拉下来。
他要怎么做呢?联络子午的危颂颂,挑拨她和执微的关系,从子午内部给执微使绊子?还是联系维诺瓦的郁见,让那个性格奇特的竞选人,和执微针锋相对?
不,这些都可以做,但是都不着急。等到他成了第一名,这些再做就来得及。
现在,他还有另一件事情,正是做的时候。
之前,一次银红联合行动,他能从执微那里蹭到那么多热度,现在,执微依旧是第一名,之前可以,现在为什么不行呢?
麦特欧盯着生日会的影像,吩咐荣枯:“现在银红争抢的选区,也就是斯蒂亚德提摩西了,这里的票权高,谁都不肯轻易放手。”
“邀请执微一起,银红共同举办一次现场演讲集会,怎么样?”
荣枯的面容低垂,让人看不清她的神采。当然,麦特欧也从未试图看清过她。
他只听见荣枯的声音,听见她说。
“主官英明。”
第208章 斯蒂亚德提摩西(一) 麦特欧的演讲……
麦特欧怎么会明白执微在计划什么呢?
对于麦特欧来说, 他只会觉得现在的时间正好。
他不会知道执微在疗养院之行结束后到现在的这两个多月里,都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他这段时间是真没闲着。他收拢整合了维诺瓦内部的势力, 不断地向外扩张, 巩固自己的选区, 亲赴中立选区……麦特欧做了许多事情,也发自真心地觉得,最近做什么事情都格外顺利,仿若真的有神明在帮助他一样。
这叫他开始觉得,他只是和执微联合行动一次,就得到了这么多,那他分明应该得到更多才是啊。
现在是最后的,能在执微身上薅到关注度和利益的机会了。前几天,第九次公选结束, 剩下的八位竞选人只留下了四位。
分别是:维诺瓦的麦特欧, 维诺瓦的郁见;子午的危颂颂, 子午的执微。
对于这个人选,麦特欧感觉在预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
危颂颂没什么好说的,子午的选民看着她长起来的, 和看自己的女儿差不多, 她行事基本不出差错,又对子午无有不应,走到现在也很正常。
执微就不用提了。
反倒是郁见, 她只是一个后期才加入维诺瓦的竞选人,竟然也能坚持到现在。
按理来说,麦特欧要么信任她, 和她联手对可以进入总选的一二名进行围剿,将子午全部排挤离开之后,把选神变成维诺瓦的内部争斗。要么排斥她,现在就对她进行攻击,让她失去铁票仓选区,只能做个挂件一样跟在麦特欧后面,随时可以被淘汰。
二选一,麦特欧一个都没选。
他没有将郁见当作一回事。一方面,郁见是贴线擦边进来的,比起郁见的第四名,麦特欧的眼睛始终落在执微的第一名上。另一方面,郁见能走到现在,她神明眷属的身份占了很大的优势。
她有一位活跃的神明姑姑做她的后盾,神明参与到竞选人的纷争里,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可即便这样,她在维诺瓦内部得到的资源,远远比不上麦特欧。
于是麦特欧环顾一圈,发现和他对打的敌人还是执微。一旦十公到来,四进二的结果出炉,他和执微就彻底是对手了。
现在,竞选人还停留在四名,于他而言,正是最好的时机。
他可以做出一副温和的做派,再次邀请执微进行所谓的“银红联合行动”。麦特欧想借着执微的声望,将他的势力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他的算计都写在脸上了,本以为执微只会有两成的概率答应,甚至做好了执微会立刻拒绝的准备。
却没想到执微那边收到消息后沉默了几天,表示可以商量。谈判团队没去多久,就带回来了最新的消息。
执微希望用维诺瓦的一个中层名额,来兑换这次完全有利于麦特欧、对执微可有可无的银红联合行动。
在维诺瓦的内部会议里,管理层也在为着这个消息,吵得不可开交。
“……这倒是叫我看不懂了。”麦特欧眉眼深邃,盯着子午的消息。
麦特欧沉吟着,试探着,也心动着。他没搞懂,执微要一个维诺瓦的组织架构内的中层领导名额做什么?
她想插手维诺瓦的内政?她想谁来做这个中层?
他身边的高层一会儿提出这个观点,一会儿提出那个观点,在揣测执微的目的,又在疯狂地自我否定自己。
吵了许久,根本没有一个答案。
郁见坐在一旁,抬眸就能看见对面的麦特欧。她可以看见麦特欧眼底的心动,她垂眸笑了一下,状似随意地开口。
“算了吧,一定要一个答案吗?”她问,“执微为什么要这个名额,可能性太多了,不是吗?”
郁见随口开始罗列起来:“她突然想搞一个名额看着玩、她想提出这个要求想做一个让步、她在和某些势力做交易正好需要一个名额……可能性太多了。”
“我们怎么可能猜到她要这个名额是为了什么?”
“猜这个又有什么意义?”郁见冷静地敲了两下桌子,“重要的是什么?我们需要迫切搞懂的是什么?难道不是这个名额她要给谁吗?”
麦特欧循着郁见的思路开始思考。
郁见根本没有留出充足的时间给麦特欧思考,她快速地开始用排除法。
“她身边的人总共就那么多,谁能进维诺瓦做领导层?”
“安德烈?他离得开执微哪怕一秒吗?那两个污染种兄妹?他们想进维诺瓦是图什么,找死吗?那个财政官?她从上任后到现在都没露过几面,估计算账算到疯魔了吧。”
“她身边的谁,能做维诺瓦的领导?”
麦特欧想了一圈,只想到了一个人。祁入渊。但祁入渊已经进了疗养院,在人们眼里,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
不,死人或许还有名声呢。这么看,祁入渊现在比死亡的状态还糟糕。
人们跟着郁见的思维,一起排查了一遍,最后发现,没人了呀!执微的竞选团队并不臃肿,可以说得上十分极简,根本没有哪个财团、哪个家族往她的团队里面塞人做顾问。所以她的团队可以说是人最少的了。
这样排除一下,还有谁?还能有谁?
郁见看人们沉浸在思绪里没有说话,任由氛围冷凝了许久,才开口说:“围绕着执微竞选人没有思路,怎么去看看她身边的人呢?来历不明的财政官,肮脏不堪的污染种,除了这些,不是还有安德烈·伊图尔在吗?”
“伊图尔,在执微出现之前,不就本身是维诺瓦的忠实拥趸吗?”
麦特欧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郁见。
郁见面不改色,扬起眉梢,示意:“我更倾向于,这个名额是伊图尔和执微的交易。”
伊图尔?伊图尔。麦特欧在心底轻轻呢喃着,上次算计安德烈失败之后,伊图尔那边和他的联系就断开了。
他若有所思;“伊图尔最近给执微输送的利益,的确多到有些痴狂的地步了。连续两个月,在偏远荒星开了四千三百多所学校,要说伊图尔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做慈善,那才是疯了。”
郁见的说法,倒是一个新的角度。很快,郁见的副官提出了一个新的佐证。
他轻声道:“在安德烈即位伊图尔的家主后,之前的家主,也就是他的母亲,瑟恩伯琳,到现在为止,没有接受任何外界邀请,担任职位。”
“也就是说,瑟恩伯琳处于失业状态。”麦特欧终于想通了一切,他的声音放缓,提出猜想,“执微总需要为她副官的妈妈,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对吧?”
这个猜测,叫会议室内的人都笑了起来。空气中一时之间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哪怕麦特欧细细思量,觉得还是有哪里似乎不对,但最近的顺利蒙蔽了他的警惕。他想,或许真的有哪里说不通,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维诺瓦的中层名额,他给得起。给出这个名额之后,他将从执微身上得到更多利益。
那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于是他骄矜地走进这片为他而设的围猎场。
他并非没有防备,也并非对于危险抱有天真,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是精心为他布置的陷阱。
这次集会,在斯蒂亚德提摩西最繁华最中心的星球举行。这里布满了耸立的高楼,建筑和马路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地面,空中也被管制分割治理,飞船舰艇快速驶过,留下一道道消散在空气中的弧光。
为了造出集会场地,银红在现场搭建出了一处悬浮天空岛。
集会现场就这样漂浮在斯蒂亚德提摩西的上方,遮蔽了天幕上仅有的人造光源。天空岛屿的下方一片漆黑,无数照明的细小光晕亮起,站在上面看下去,一层一层,像是无尽的细小星火。
这次集会的演讲者是执微和麦特欧,地点位于星际最繁华的选区——斯蒂亚德提摩西。而时间,又是才选出来最后四位竞选人的九公结束后不久。
种种原因之下,这次集会吸引了所有的关注,人们迫切地观望着这次的银红联合行动。
谁都知道这次行动“联合”的意味,已经不会像是之前的疗养院行动那样浓厚了,这极有可能是本届银红的最后一次合作。或者,根本坚持不到结束,在集会过程中,执微和麦特欧的演讲里,双方就会撕破脸。
选民知道这点,子午知道这点,维诺瓦知道这点,就连提出这个想法的麦特欧也知道这点。
但谁都不会想到,“撕破脸”的过程会这么尖利。
执微乘坐纪蓝号,在约定好的时间,抵达了天空岛。她来的时间恰到好处,这里刚刚被建设完毕,装潢布置一新。
这片专门为了集会搭建出来的岛屿,高高耸立在楼宇之上,遮蔽下方云层道路,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巨大的阴影。
执微站在天空城的边缘,可以看见与天空岛平行的摩天大楼建筑,向下看,是泛着流光驶过的舰艇。一切安静又平和,冰冷而高效,从未停下过运转的脚步,难怪被叫作“不灭的人耗能源”。
这里票权最高,是每届选神的必争选区。所以这里吃到的资源最多,发展最好,是执微走过这么多选区以来,看到的最“星际”“科幻”“赛博朋克”的选区。
执微不是第一次来斯蒂亚德提摩西了,之前她对于这里的印象,就是那种社畜感很浓的牛马打工地。明明有着黑压压的人群,却安静得如同死水。
她站在边缘向下看去,沉默地打量着这里,听见了从身后渐渐逼近的脚步声。执微没有回头去看到底是谁来了,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后开口,轻轻说道。
“我年初的时候,来过斯蒂亚德提摩西。怎么感觉这次来……这里……班味儿更重了?”
走过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麦特欧。
麦特欧站在执微身边,灰绿色的眼睛扫视了一圈。他眉眼间带着几分不甚在意,提起这个话题,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是敷衍地笑笑:“有吗?这里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执微看向他,看见他穿了一件轻巧的湖绿色袍子,这颜色和他的眼睛颜色倒是很般配,显得他整个人像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精灵。
只是精灵说出来的话不是那么悦耳动听。
麦特欧:“燃烧生命,获取财富,这里应该和你的观点应该很搭啊,执微?”
“强调工作的重要性,不就是这样吗?看,有这么多人在工作呢。”麦特欧指着下面,指尖划了一圈,看起来倒是有些一样艳,“用营养剂维系身体机能,改造身体以便适应工作,发展到极致,就是这里的风尚。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割舍掉无用的身体部分,把身体躯壳都省下,仅留下一颗大脑,以便于减少能源摄入,可以更好地适应工作,也适配全息生活方式。这就是斯蒂亚德提摩西啊。”
他说:“当你适应了斯蒂亚德提摩西的效率,再去看其它的选区,都只会觉得那些选区的工作效率太低了。”
说到这里,他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嫌弃似的。
“……”执微张张嘴,她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但丝毫不影响她在心底骂街。
艹,这是什么打工人噩梦啊?不,这种打工人已经不能叫作打工人了吧!把身体都不要了,剩下一个大脑,浸泡在营养液里面还要打工……
这的确效率高了,但这还是人吗?什么新型的改造大脑人吗?
还说什么和她的观点很符合?这能是一回事吗?
执微倒是真的说过要搞什么007工作制度,但那是在神明之间,去搞007工作制。那能一样吗?神明都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身体范畴了,都是神了,007算什么,当然可以随时响应,人是要休息的,人是要睡觉的,人是需要假期的!
哪怕心底的吐槽欲望已经澎湃了,但她也没和麦特欧争论,而是扬起眉毛,点点头,扯出一抹像是笑了,仔细一看又貌似没有的神情。
她向前两步,握住了麦特欧的手,礼貌得体地和他问好。她现在已经度过了那个心情起伏纠结的阶段,她望着麦特欧的眼神和心情都是很淡然的。
虽然执微没有什么话想和麦特欧去说,但是麦特欧有些话,想和执微说。
“桑西……”他轻轻地磨了磨牙龈,蹙着眉,神情有些费解,“还没有消息传来呢。”
他的语调很轻,像是一朵雪花,轻轻地落在了手背上。一闪而过的冰凉,很快便化为了水滴,但刺痛皮肤的冷意,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执微的情感似乎也跟着冻成了冰,她紧紧地盯着麦特欧的神情,似乎想发觉些什么,但是直到麦特欧说完全部的话,她也什么都没有找到。
麦特欧则是真实地陷入了自己的困境里。他的神情是那样地费解,像是因为线团缠在一起,而紧皱眉头的,得不到满足的小孩。
“什么消息都没有传来。”麦特欧又重复了一遍,抬头看向执微。
“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疗养院还没有消息传来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桑西也没有给我一个答案,没有给我那个我最想要的东西呢?”
“当初桑西面对我的时候,说感谢我,说会一直记得我,难道那时候他的感动是假的吗?”他怀疑着,“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他还能活到现在?为什么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他的死讯?”
他想要的答案,当然是这个。他最想要的,从疗养院得到的消息,当然不是什么桑西振作起来了,一直虔诚地为他祈祷的消息。而是桑西死亡的消息。
执微见他在纠结这个,语气平平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比你想象的,更感激你?所以,他决定克服自我羞愧,把过往受到的教育给予他的耻辱感都湮灭,将你奉为比过往环境给他的洗脑更重要的一种理想。”
她为他描述着,将桑西塑造为一个引他回眸的锚点。
“于是,他想带着你赋予他的温暖,在时 间模糊了感知,折磨摧残自我的虚无里,想凭借着你给他的幸福,活下去呢?”
执微:“活下去,比赴死,要艰难多了。”
是这样的。麦特欧明白。但麦特欧不想要这个。
他想要对他有用的东西,他只知道,桑西去死这个事实,对他而言要有用得多。
麦特欧像是一种没有情感的冷血动物一样,微微抬着一点下巴,目光眺望着远处的摩天大楼。他看着那些合金碎片,就像看着桑西不再会跳动泵血的心脏。
“如果他真的珍视我赐予他的爱,就要为我而死。”麦特欧直言,“爱就是这样的。”
在他的理解里,就是这样的。“如果不肯为我达成目的,只说着珍视、感激,不是很虚伪吗?”他问。
执微的目光迷离了一瞬。而后,她突然笑了一下,目光移开,没有再看麦特欧。
麦特欧看见她这副样子,轻轻啧了一声:“不然爱是什么样?可能我说不上来,但是爱绝不会像你和安德烈那样。支持、依赖、托付,全部都是软弱的东西,那也配叫作竞选人赐予的爱吗?你能有多相信他?你能将何等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
他的反问像是利箭,冲着执微刺了过来。但执微没有被这箭矢伤害到分毫,她甚至连退让都没有。
执微只是轻轻笑了笑:“我很相信他。”
并且,马上,你就会知道我有多相信他。
天空岛建设完毕,直播时间悄然到来,演讲台搭建在众人面前,聚光灯照射着席位,白金色的装潢在冰冷的白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晕。
这是一张宽阔的演讲台,合金的架构精密地包裹着它,每一处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簇新的、闪亮的,一切都恰到好处,泛着明艳的光泽,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麦特欧在上台之前,一直在看自己的光脑,时不时就将目光偏移向荣枯的位置,话语和目光里尽是催促。
他在等什么东西。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在等什么东西。
为了让他此时的演讲更有震撼力,他必须等到疗养院传来的消息。直到出发前,麦特欧意识到等待是无用的,于是他向疗养院寄去了一封信。
而此时,到了验证那封信的结果的时候了。
直播时间进入倒计时。
执微和麦特欧走上台前,他们侧身面对台下坐好。麦特欧时不时看向台下的荣枯,也注意到了站在荣枯身边的安德烈,但他完全没在乎,只等待着荣枯给他的消息。
他和执微的距离很近,这并不像是一个互相演讲,辩驳的距离,反而是一个适合展开访谈的距离。似乎下一秒,两个人要亲密地分享一些心中从未对旁人谈及的秘密。
但实际上,人们都清楚,两位竞选人将展开一场对峙。
倒计时逐步逼近,鲜红的数字闪烁在虚拟屏上。麦特欧不耐地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他看见执微也抬手整理了一下肩部的衣服面料,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套装,显得她利落温和。
麦特欧的目光划过执微的衣衫,再次扫过荣枯。
倒计时10,9,8,7……
“这个肮脏的……”他将咒骂呢喃在唇齿间。执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整理着她的衣服,用指尖理了下发尾。
5,4,3……
荣枯的目光始终落在光脑上,她突然抬手,对着麦特欧发出示意。
麦特欧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太好了!!终于,他终于!他终于死了!
麦特欧终于收到了桑西的死讯。
于是他准备好的演讲第一方案可以派上用场,他满怀信心,他觉得在这次他和执微的对峙里,他一定是可以拿下胜利的那一个!
2……1……
演讲集会直播开启,镜头划过执微和麦特欧两位竞选人漂亮的脸。无数的选民望向这两位竞选人,一位排名第一,一位排名第二,人们看向他们,看向本届选神的希望。
执微点头,和台下的选民、直播前的所有人,礼貌得体地问好。
“又见面了,各位。还需要自我介绍吗?我是执微。”她笑了一下,看向麦特欧。
“这段时间和选民见面的次数很多,和麦特欧竞选人见面的次数倒是很少。不过,这次我们有机会面对面说些什么,也是彼此的荣幸。对吗,麦特欧?”
麦特欧:“当然。”
“我们谁先开始演讲呢?”他似乎有些急切,有些迫不及待。
执微歪了下头,似乎有些惊讶:“……你好像很着急,好吧,是要什么好消息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你先说吧。我和大家一起,期待听到你的声音。”她平静道。
她的表现,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那么平静从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似乎她总是这么理智,总能找到破局的方法。
麦特欧见多了她这样淡漠的样子,仿佛胜利对于她而言稀松平常。
他迫切地想见到执微失败的样子,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沉浸地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我的确有一个消息,想和你,和选民们一起分享、探讨。但是有些遗憾,这是个巨大的消息,是个急切的消息,但唯独,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雾霭一样深沉的眼睛里,染上了悲痛的情愫,他浅金色的发丝,都在情绪的感染下瞧着有些灰白。
“我收到了疗养院传来的最新消息,桑西,自杀,死于疗养院内,享年十六岁。”
这个执微为他精心铺陈的陷阱,兜住了这个骄傲的贵族。他无知无觉,陷入了他的表演。他模仿着执微的那种悲悯,仿佛一个平民的逝去,是他在参加他的家族葬礼。
桑西,这个名字,星网上的选民都不陌生。这个名字,在这两个月,切实地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扉。
人们最开始,憎恶这个名字,嫌弃这个名字,可随着疗养院之行的直播,这个与别的污染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名字,真切地和一个少年联系在了一起。
当一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名字的时候,当一个名字被人们和具体的人类对应起来的时候,名字就鲜活起来,名字就成为具体的、会哭会笑的、拥有感情的、在自己身边生活着的同胞。
选民看见了他。选民看见桑西的年纪,看见桑西的样貌。人们目睹着执微和麦特欧,走进疗养院,走到他的身边。
他说谢谢的模样,他流泪的模样,他感谢麦特欧竞选人的模样,那些视频的片段仍在星网上传播着,人们开始期待这个污染者失败与众不同的,人们甚至盼望着“奇迹”。
人们幻想着,一个对得起这场疗养院之行的结局。
【之前三千多年,也没有人看见过疗养院长什么样子呢,现在我们不是都看见了吗?以前,没有污染者离开过疗养院,或许,桑西会是第一个呢?】
【如果他真的对待麦特欧竞选人那么虔诚,即便他一时走错了路,堕落成了污染者,但是他一定会改好的!】
【他那么支持麦特欧竞选人,支持选神的事业呀!或许,以后,真的会有一天,他改好了,从疗养院里出来呢?】
【到时候,还是执微竞选人和麦特欧竞选人,不,那时候可能是两位神明,或者是一位神明一位竞选人,总之,还是两位去直播接他出来,好吗?】
……好吗?
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好,那可真的是一个童话一般的故事啦。
可惜,这里是成年人的残酷世界,人们在这里打工、生存,创下“不灭的人耗能源”奇迹。在人类抛舍掉自己的躯体,只留下自己的大脑适应工作的斯蒂亚德提摩西,没有奇迹和童话。
在才认识桑西不久,人们得到的,就是桑西的死讯。
脑袋慢了半拍,像是沾上了锈迹,需要缓缓地移动几下,脑袋才能反应过来,叫耳朵开始工作,分析一下自己刚刚究竟是听到了什么。
刚刚听到了什么呀?是那个才过了十六岁生日不久,才在自己的生日会上,用手接住彩带,露出腼腆微笑的桑西,自杀了吗?
是的。
梦醒了,现实里没有童话。现实里有的,是麦特欧竞选人对着直播镜头,明亮到叫人恍惚间觉得刺眼的双眸。
“为桑西的死讯,我深表遗憾。他放弃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我想,这一定和我脱不开关系。”麦特欧说。
他漂亮的脸泛着莹白的光晕,脸颊上晕起淡淡的粉色,发红。他一定很激动,脸色都开始控制不住了,执微想。
这一刻,这一幕,是他期待了很久的吧。他会预想过多少次?预演过多少次?他会在梦里梦见桑西的死亡吗?桑西的死,为他的理论带来论据,为他的竞选带来荣耀?
天啊,他真的信这个。执微在心底,都开始同情他了。
而麦特欧的演讲,这才刚刚开始。
他方才对着人们丢下这颗炸弹,悲悯的神色染上他的眉眼,他像是在桑西默哀了一瞬,但哀悼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立即开始苛责自己。
“桑西的死,和我脱不开关系。”麦特欧说。
这是真话。执微想。
麦特欧:“桑西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是为了我而死的,但他绝不是平淡地赴死的。”
他抬头,目光锐利,仿佛桑西的死极大地刺激了他,似乎桑西的死亡切实地叫他痛苦。
麦特欧重新地念了一遍他的纲领主张:“掌管旧日秩序,重现过往辉煌。我的竞选纲领,本就依托着杀戮而生。”
“但难道我想这样吗?桑西是个年轻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我希望对他这样残忍吗?”
“我没有办法。”他流露出一点脆弱,对着镜头,重复道,“我没有别的选择,这是我为我们所有人挑选的最好的路。”
他看着镜头,美丽的容貌熠熠生辉,漂亮的人说话都更容易被人听进去。麦特欧看起来很是真情实感的样子,那种痛苦在他脸上格外写实。
“对于桑西的死亡,我真的非常遗憾难过,请大家相信我,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希望他失去自己的生命。”
第209章 斯蒂亚德提摩西(二) 麦特欧的死亡……
麦特欧:“但事情已经发生, 我们仍然活着的各位,只能继续生活下去,代替他的生命继续活下去。反思他的死讯带给我们的内容, 对我们来说, 也很重要, 不是吗?现在,我们来不及悲伤。”
他的表述非常流畅,看起来特别像是才接到了桑西的死讯,之后一气呵成的临场发挥。人们只好赞叹他的即兴表达能力,谁能想到他是为了这碟子醋在这里包饺子,是为了这场演讲,才计划谋划了桑西的死亡呢?
麦特欧越说越激动,他终于步入了正题。
“桑西是为了我而死去的。正是因为他知道我的竞选纲领,所以当他成为了污染者之后, 他不想拖累我, 也不想看见我的心软, 不想看见我因为他而转变我的纲领。他的死亡,难道不正说明着他理解我的纲领,支持我的纲领吗?”
“如果连死者都赞同着自己的死亡,支持着自己的死亡, 那么各位, 死亡或许本手就是正确的,不是吗?”
他巧妙地偷换了其中的概念,字字句句极其具有煽动性和诱惑性, 叫人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张开嘴巴,有些呆滞地沉浸其中。
“桑西的死亡, 正是在告诉我们,个体的死亡对于集体的幸福而言,是完全值得的。死者本人都赞同的死亡,不恰恰就是正义吗?为了规则和正义,生命是可以被献出的。”
麦特欧再次谈及他的“重塑旧日辉煌”的竞选纲领,这次,他不仅是在拉拢正常人选民,还是在为污染种洗脑。
“处死污染者和污染种,人类总数会减少,但剩下的人类将立刻重返旧日的岁月,安稳与平和将彻底笼罩我们。”
“这很残忍,但可以立刻见效。也许处死污染者和污染种之后,污染也会消失,那么旧日辉煌也将回归,即便我们没有唯一神,但日子过得和唯一神在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
支持他选神吧,支持他竞选神明。麦特欧的意思很明显了,只要他成为神明,一个口令下去,全星际的污染者和污染种都将彻底消散。
当话锋残酷一些的时候,麦特欧就往回又收了一点,再次提起了桑西。
“桑西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他才十六岁,就已经会为了大业而牺牲了。”麦特欧遗憾地说,“当我知道他就这样逝去了的时候,当我意识到世界上已经不存在桑西这个人的时候,我的心也是痛的。”
他悲悯的表情显得是那么的纯洁无辜,一切的表演都发生在选民的面前。
“之前的疗养院之行,是全程直播的,大家也跟着我一起去疗养院看了一圈。大家也能看见,疗养院漂泊在宇宙一角,被完全隔离,无法融入星际社会,孤寂落寞。大家只是看桑西的态度,应该也能看出来,是有许多的污染者在疗养院里用剩余的生命在反省自己的。”
他状似温和地问:“那么,为什么不选择宽恕他们呢?”
执微看向麦特欧。她的眼底闪烁着一点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光芒。
麦特欧沉默了一瞬,望向镜头,直接说:“宽恕他们,赐予他们直接利落干脆的死亡,不再任由他们在无尽的虚无中消亡自己,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对于污染者而言,结束虚无的折磨,为了人类共同的幸福贡献出自己最后的一份力量,当然是一件好事。”
“对于污染种而言,能和父母见面,哪怕是在死亡的世界相见,也值得幸福,不是吗?”
“对于正常人来说,从此不必再担忧、畏惧污染的侵袭,安全得到了真正的保障,更是好事了,对吗?”
他发表这些言论的时候,是那样的笃定:“个体的死亡可以为集体带来好处,个体为什么要吝惜自己的生死呢?”
麦特欧说的话,如同利刺一样扎在执微的心上。
稍微搅动一下,就流淌出好多鲜血。
她不是没有想过麦特欧会借着这次机会输出他的主张,恰恰相反,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但是,到了现在,执微意识到,她做的准备还是不够。麦特欧说的话,还是揪住了她的心脏。
桑西的死亡在麦特欧的眼里,当然是可以利用的,当然是可以谋划的,是可以在等待到了极点,等待到了不耐烦的时候,发过去一封信,谋划一场非自愿死亡的。
无论当时生日会上落下的彩带多么繁复漂亮,到了现在,疗养院那里离开了直播镜头,也是到了它们走向腐烂的时候了。
麦特欧期待着、算计着桑西的死亡,他憎恨桑西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为他的事业奠基。
而桑西的死讯传来之后,麦特欧会立刻将一切推入正轨,他迫切地说出了他的想法,将所有的污染者和污染种,和桑西的“识趣”“牺牲”“贡献”绑定在了一起。
他是在竞选毁灭神吗?不是。但一个“重塑旧日辉煌”的纲领,足够他毁灭许许多多的生命了。桑西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桑西只是被他拿来利用的,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留下名字的那一个。
人们被麦特欧的观点迷住了眼睛,对于污染者的恐惧,对于污染种的漠然,对于桑西死亡的震撼,和对于麦特欧纲领的崇拜,在这一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爆发。
是啊。人们想,或许真的是这样呢?或许他们——那些污染者和那些污染种——真的希望贡献出自己最后的力量,慷慨地赴死呢?
直播进行着,星网的舆论已经吵了起来。
【桑西自杀就是最明显的答案了,不是吗?他为什么自杀?他知道麦特欧竞选人的纲领,他是为了麦特欧竞选人的理想而献出了生命!他都可以,难道年纪比他大的,那些比他信奉神明时间还久的人就不行了?】
【污染者被关进疗养院,就是因为死亡不够惩罚他们对于神明的不忠。现在,麦特欧竞选人希望宽恕他们,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污染者也就算了,但是,污染种的地位好不容易才在执微竞选人的运作下好转了一些,怎么就突然要处死了?!】
【什么叫污染者就算了?!如果以前你们还能看着污染者赴死,我无话可说,我们都以为他们永远处在癫狂迷离暴躁伤人的状态,会传播污染,会带来灾害。但现在,我们不是都看见了桑西的状态吗?他正常得很,他就是个年轻的孩子,怎么再次得到他的消息,不是他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而是他死了?】
【他还想回归正常的生活?他怎么回归正常的生活?疗养院爆炸他逃出来了?死亡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受够了,支持麦特欧的都是贵族财团吗,要不就是贵族财团的走狗吧?你身边没有污染者吗?你身边没有污染种吗?你可以慨然地看着你身边的人去死吗?!】
……
那些尖锐的讨论刺破了虚伪的和平,在银红联合行动的冠冕下,在执微和麦特欧浅显的和平面具下,终于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麦特欧得意地望向镜头,他的观点极端,又被裹上了甜蜜正义的外衣,他的支持率在桑西的死亡下,再次攀登了一个高峰。他看不见那些星网上的恶评和怨恨,但他知道,他和执微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执微同情污染者和污染种,他就要杀死他们。执微任命污染种作为她的护卫官,他就要将所有的污染种都处死,包括那对兄妹。
他们处在天平的两端,之前都在粉饰太平,现在彻底对立。这么看,桑西的出现真是一步好棋,将他的矫饰扯下,将她的宽和粉饰。
他和执微对立着,计划着他的胜利。
麦特欧知道,执微不会赞同的观点。于是他看向执微,等待着执微发言。
果然,执微轻轻地摇了摇头,分明这个计划里,她为他出了不少主意,但她现在依旧圣洁,仿佛无知无觉。
执微轻轻道:“麦特欧竞选人说,个体的死亡,只要可以为集体带来好处,个体就不应该吝惜自己的生死。”
她蓦地笑了一下,看向麦特欧。
“麦特欧。”她念了一遍麦特欧的名字,“你是真的,真的,这样想的吗?”她一口气说了两遍真的,像是真的在确认麦特欧的想法,似乎非常尊重麦特欧的意见。
麦特欧不明白她为什么重复问这个,但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吗?完全没有啊!这种问题不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回答的吗?
“当然。”
麦特欧回答:“我当然,真的是这样想的。”
执微:“既然麦特欧竞选人真的这么想,我希望麦特欧竞选人记住这个话。”她沉默了一瞬,还是坚持开口,“但是很遗憾,我并不赞同。”
她没有提及那些理应只有她和麦特欧知道的真相,她只是说。
“集体是由个体组成的,如果不尊重个体,就没有集体。”
执微:“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应该剥夺别人的生命。”她认真地说,“如果有人有了这样的想法,那么一定要有具体的原因。具体的、针对到个人的原因,才是可以审判生死的标签,是这样吗?”
“如果将个体归于集体,进行审判,生命的重量就太轻了。当人类集体将生命的重量减轻的时候,活着和死亡的距离就被拉近了。”
“不要失去对死亡的畏惧,不要轻易走近死亡的范畴。”执微看向镜头,目光专注,每一个字都钻进人们的耳朵,“在我们念及唯一神名讳的时候,各位,祂是唯一神,祂和我们一样,只有唯一的一条生命。”
“生命本身,不也是一种唯一的神赐吗?”
人们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麦特欧看见自己落了下风,拧着眉毛,着急继续开口。他想说的才不只是上面那些,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说。他关于怎么处理污染者的计划,怎么集中处置污染种的方案,他成为神明之后,多长时间会重返旧日……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
这时候,执微轻轻地咳了两声,似乎她的发言耗费了她不少的精气神,叫她现在嗓子有些发紧。
执微很自然地瞥了台下一眼,安德烈接收到了她的意思,会意地为她去拿了一杯温水。
他走进镜头,走上台前,将水杯放在执微面前。执微对他点点头,像是示意,像是致谢,而后她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继续看向镜头。
安德烈将水杯送上来之后,快速地转身离开。他是副官,本就不会长时间地出现在镜头前,不会代替主官吸引选民的注意。
副官是主官的帮手,帮主官倒杯水,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所以,安德烈的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人们的目光,始终在执微和麦特欧的身上。
安德烈回到台下,继续站在荣枯身边,站在人群之中。他今天很平常,穿着一件和每次出现都差不多的繁复礼服,搭配的宝石配饰精美绝伦,每一丝发丝都金灿灿的,水汪汪的蓝眼睛迷人极了。
他没有穿着隐身涂层机甲,他没有另寻好动手的高处射击地。
他就这么站在人群里,如同往日一样。
收到了执微的信号之后,他去送了水,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看见执微喝了一口,喝了两口。
安德烈盯着麦特欧张张合合的嘴唇,看着他流动的眼波,他用副官的身份站在距离竞选人最近的地方,比那些要保持警戒的护卫官,站得都要近。
他应该紧张,可实际上,他的心里格外平静。他将为他的主官做一件大事。是的,他在亵渎神明,但谁在乎呢?他已经很久没有向巧克力神祈祷一块巧克力了。
他跟在执微身边,已经做了许多大事,和沙洲、奥维隆、蓬莱、沉没星海、诗野、无名区、疗养院比起来,和贪狼、鹑火、地肤、灵魄、祁入渊、赫克托、布莱恩、卢米农、大小两个菲尔尼约尔比起来,麦特欧,算得了什么呢?
执微咽下了第三口水,她端着杯子,平静地看着镜头,听着麦特欧说话。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
安德烈将手自然地伸进口袋,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分神整理了一下口袋暗扣的褶皱。口袋上的晶亮的绿宝石,正泛过彩色的暗芒,爱美的副官稍微一个错神,在人们平等普通的一个呼吸里,手枪上膛。
执微的目光划过镜头,她盯着麦特欧的眼睛。
不必两秒,不必一秒,没有凌厉穿堂的破风声,没有呼啸而过的流光,麦特欧上一秒还在诉说辩驳,下一刻,安德烈射出的子弹,就直中他的太阳穴。
这是污染凝结而成的子弹,普天之下,星际之中,一共就只有一枚。
这是从沙洲来的污染,越过重重宇宙光辉,穿过选区的落寞和繁华,从莫桑卑微的生命弧光里,直直射进麦特欧高贵的命途中。
沙洲漫天的污染区凝结成的子弹,沙洲肥沃土地之中长出来的子弹,落进了不灭的人耗能源的选区,射进没有一片土地用来耕种,长满了大脑,永远亮着光芒驱使着星际科技前进的,斯蒂亚德提摩西。
这枚子弹,击穿了麦特欧的脑袋。
尊贵的神明眷属,永远不曾正眼看过沙洲一眼,却陨落在沙洲的一部分之上。
留下射击锚点的,是生活在唯物论无神论环境中长大的执微。叩响扳机的,是与麦特欧的生长环境无比雷同的安德烈。
他的生命,陨落在他姐妹兄弟一般的人的手上。
麦特欧·斯瑅威,如果个体的消亡可以为集体带来利益,那么个体应该感到荣耀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你说出的话,对吗?还是你的观点只能作用于桑西,对于贵族无效呢?
不要紧,麦特欧·斯瑅威,不要紧。有人会将作用于卑微者的铁律贴合上你的人生曲线。死在污染下,你会觉得屈辱吗?但谋划的人,是排名第一的竞选人执微,动手的人,是与斯瑅威家族并列的伊图尔的家主,安德烈·伊图尔。
这些事实,会叫你觉得欣慰吗?会叫你觉得荣耀吗?你会觉得你会认真地对待了吗?
这些,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吧。
麦特欧口中还说着话,在子弹射入他脑壳的那一瞬间,伴随着血花迸裂而出,他甚至还能再说两个字。
“重塑旧日辉煌的计划是正确的,值得我们所有人付出死亡……之后……”他说到了之后。
之后,他的血液涌出,鲜血呛入咽喉,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无法再和执微争论谁是正统谁是异端,一切都湮灭在鲜血里。
争辩者活着的时候没有赢下胜利,现在无法开口,余下的人将替他守护沉默。
执微就坐在他的对面,在他的血花和脑浆一同崩裂而出的时候,一切都投射进执微的眼里。执微不需要演戏,所有的惊恐都那么真实。
她的眼底染上惊慌,她的瞳孔震颤着,嘴唇都在发抖。但她克服了本能的生理反应,她立即上前一步,接住了麦特欧倾颓倒下的身体。
杯子落在地面上,碎裂开,如同琉璃瓦片。
执微搂住了他的身躯,像是揽住一支脆弱的柳条。她生理性地浑身发抖,又努力地控制着。
此时的执微,是那么脆弱,带着鲜活的破碎感,整个人都弥漫着裂纹似的,清冷又茫然。
麦特欧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刺杀真的发生了,不敢相信护卫官没有起到任何一点作用,不敢相信防护罩就连一层都没有启动。
但强悍的身体数字,叫他没有瞬间死亡,他残留的意识,大抵停留了两三秒。
就是这两三秒里,他能切实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他想抬起手,或者眨眨眼睛,但大脑已经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意识在离开,他最后能看见的,只是执微冷棕色的眼睛。
那样慈悯宽和的眼神,那样温柔亲切的目光,她用同样的目光看见过星辰宇宙,看过荒星神殿,现在,她用这样的目光开始看他了。
执微抱着正在死亡的麦特欧,她眉眼中的神情是多么惶恐啊。她说:“是枪。”
所有人都认为,她只是在说,天啊,攻击麦特欧竞选人的武器,是枪啊。
但正在步入死亡的麦特欧,正处于死前最后弥留之际的麦特欧,只有他,他明白了执微的意思。
生日会的彩带似乎还飘在他的额前,那样甜蜜的欢呼声仿佛还在耳边。他问执微要切蛋糕的刀子,他说话,然后执微回答,他们之间交谈的声音,似乎萦绕在他的耳边呢。
原来死亡之前,看不见什么走马灯,但是可以听到之前的声音吗?他听到了那天生日会的声音啊。
桑西死亡之前,他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吗?
原来,无论是污染者,还是竞选人,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死之前可以听到一样的声音吗?
死亡之前,人类居然是平等的吗?死亡之前,人类和神明,都是平等的吗?
麦特欧不知道谁开的枪,不知道谁为什么开枪,但是,他望着执微的眼睛,他看见那双冷棕色的眸子,这样悲戚地注视着他。
没有道理,没有证据,没有时间,他也说不出话来。濒死的一瞬间,他想,是她要杀他,是执微要杀他。
死亡来得凶猛极了,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他已经看不清执微那叫人着迷的眼神了。他看不清那样充满着个人魅力的执微了,他再也无法和那样的执微产生任何竞争了。
年初的时候,他是第一名。之后,他再也没有从执微手里,得到过任何的胜利。
麦特欧几乎可以确信,杀他的是执微。
执微在说,不是刀,是枪。她没有刀,她没有用刀子来杀他,她也将不再等到有刀的时候。
她用枪。她用枪杀他。
怎么敢?她怎么敢呢?他是竞选人,竞选人是预备役的神明啊!她也是在竞选神明,她以什么立场杀他?她分明应该是全星 际里,最理解他的人啊!
他们不是一起的吗?她之前给他的那些建议,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虚假的?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是虚假的呢?
毫无道理,近无可能,但一切真实地发生,血液真切地变冷。
她对竞选人动手,她在刺杀竞选人……她在渎神,她真的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吗?
麦特欧突然想通了。喔,原来,她在竞选唯一神的时候,已经在渎神了。
执微望着麦特欧失去血色的脸颊,她扶住了麦特欧的肩膀,她的指尖被他流淌出的血液洇湿。
他的那些鲜血、脑浆,就这样蹭在了她洁白的衣袍上。执微并不觉得肮脏,也不觉得可怕,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再次看向麦特欧。
执微,她在心底叫着自己的名字。她真切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主导了这场刺杀,她夺走了麦特欧年轻的生命,也摧毁了维诺瓦的屠戮阴谋。
这一切是正确的吗?这一切是合法的吗?不,她不知道。
她破碎掉自己遵从公正法治的躯壳,她违逆了她来时的道路,她融入进这片浩瀚离奇的星际宇宙之中。
执微抱着麦特欧的躯体,他在她怀里死去。她毫无察觉地,蓦地落了一滴泪在他脖颈的位置。
她的一部分也随着死去,而更多的,破土而生。
是的,她再次切实地感知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她失去了过往的许多印记,但失去,也是成长,也是强大。她在变强,她真实地明白这个。
她不再有回头路,她将,竞选唯一神。
她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没有人能审判他,神明也包庇他。’
‘我来审判。’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麦特欧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体征。
最先进的科技,最伟大的神明,也无法让他再次开口说话。
“所有人——!”执微揽着麦特欧的尸体,提高音量,鲜血染红了执微的手掌,她脸颊上都蹭上了鲜红。她仓皇地抬眸,睫毛洇湿。
荣枯连滚带爬地上台,她快速跪在麦特欧身边,开启紧急医疗光盾为他治疗。麦特欧的护卫官们也开始快速行动。
但已经来不及了。
麦特欧死在了执微的怀里。执微揽着他的躯体,在此刻,她可以毫无芥蒂地欣赏他的美貌,他真的很漂亮。她凝视着他,像是在凝视着一朵凋谢的花朵。
执微冷静地想。
你现在可以永远这样漂亮下去了,麦特欧。
第210章 复活 这是神明的恩赐
执微扶着麦特欧的尸体, 狼狈地坐在地上。她心中想了许多,但表情管理实在是完美,任谁都看不出什么破绽。
她望着麦特欧的尸体, 而后, 刚刚抬眸, 立刻就有另一颗子弹向着她的方向发射过来。
执微下意识躲避,但人类的生理反应存在极限,子弹高速地奔着她的方向而来,无论人的反应多快,顶多是避开致死位置,但一定会被擦伤。
就在子弹即将射中她的时候,人们惊讶地看见她束发的银簪,开始从尾部开始寸寸碎裂,自动拆解。
万顷竹林的勃勃生机润泽着它的美丽, 许多选民都注意到了执微不披发的时候, 会用这么一根漂亮的簪子将头发束起来。
人们以为这只是漂亮的装饰品, 但那尖端翠玉的竹节,在监测到执微即将受到攻击的时候,开始泛起浅金色的涟漪,苍翠的深绿色顷刻间愈发加深。
细小的机械部件和芯片纹路开始运转作用, 扭曲了空气波纹, 无形的力量向着子弹的方向推进,硬生生将子弹推离出去。
这是防护,银簪起到了它的防护作用, 但它能做的不只是这些。
它不是装饰,而是蓬莱引以为傲的防护打击工具。在受到攻击的一刹那,护住自己的同时, 立刻锁定敌方,施加加倍打击。
于是在子弹被推离执微之后,银簪解体,向着远处的一个方向发射出去。识货的人很多,有维诺瓦的人立刻认出了这东西是蓬莱的防护打击工具,于是护卫官和警卫队急忙循着反击的方向去找是谁发动了这次袭击。
但这一切,和现在坐在地上,披散着头发,有些脆弱破碎的执微,看起来毫无关系。
执微的头发散下来,她垂落的发丝沾到了麦特欧的鲜血。他已经死去,但血还是温热的。
“主官!”安德烈提高音量,快速地扑倒在执微面前。他用身体护住了执微,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和他一个反应的,还有荣枯。
荣枯跪在麦特欧身边,她也想如同安德烈一样护住麦特欧,可现在已经根本来不及了。她只是颤抖着手,将急救措施一层一层地叠在麦特欧的身上。
但入目的,都是各种程序发出的鲜红的异常提示。多方判断只有一种结果,就是,麦特欧已经死亡。
先进的急救措施,科学的医疗设备,麦特欧享有着最好的服务,那些医疗舱和医疗手袋,足够将濒死的人挽救回来。
哪怕只剩下颅脑内的最后一丝意识,维诺瓦也有办法保住他的认知。之后,循着这缕意识造出大脑的细胞和躯壳,那么事情都在还可以挽回的地步。对选民说,竞选人依旧是竞选人,麦特欧依然是麦特欧。
那么竞选人的席位、选票和支持率,都可以保住。
可死亡降临得就是如此突然,麦特欧没有任何被抢救的机会,直接失去了全部的生命体征。
直播镜头没有关闭,所有选民都能看见麦特欧的鲜血,人们目睹了所有的过程,星网上安静得如同死地。
反应更快的,是神殿的竞选人实时排名。第二名麦特欧的位置彻底灰暗下去,危颂颂的第三名瞬移向上,成为了第二名。
看见竞选人排名变动之后,像是脑海中的开关终于被准时按下,人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呼和尖叫钻出人们的喉咙,一时间无法组织语言,只会重复着事实——
“麦特欧竞选人死了……麦特欧死了!”
现场乱作一团,尖叫声从天空岛传向云层,匆匆掠过地面上的人群。流光从舰艇的尾翼闪过,斯蒂亚德提摩西陷入混乱。星网首页弹射出来巨幅消息,所有人的虚拟屏甚至开始出现卡顿停滞,全星际任何其它的新闻消息都要靠后,人们眼中只能看见麦特欧的死讯。
人们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
谁做的?怎么做的?谁敢违背信仰,对竞选人出手?又是怎么越过重重防护层,做到一击毙命?
执微洁白的衣袍上尽是红红白白的痕迹,在安德烈和荣枯之后,银红许多工作人员也冲上台来。
人们想判断弹痕轨道,想找出是谁发动了攻击,但子弹的踪迹方向太神秘了,连光斑和硝烟痕迹都没有在空气中留下。
唯一能提供信息的,就是蓬莱的那根簪子反击的方向。
有人去那个方向探查,有人不可置信地抱着头,有人试图留下影像,私人镜头对准麦特欧的尸体。
竞选人有高于人类的地位,竞选人是预备役的神明,这些都是人们牢记在心中的话,没有人会对这些话产生疑虑。
竞选人被淘汰后,才会被剥夺竞选人的身份,才会回到人类的身份,死亡也好,失败也好,人们可以接受这个,可以理解这个。
但麦特欧,是排名第二的竞选人。他突然被刺杀身亡,对于选民来说,就意味着有人要杀死竞选人,有人在谋杀预备神明。
渎神、弑神、戮神。这对于在神明竞选的生长环境下长大的人们来说,无异于信仰崩塌。
信仰崩塌的感觉,是致命的。
像是世界的底层逻辑开始报警,过往坚持的一切都出现乱码,人们觑向彼此的眼睛,看见的只有茫然。
而这时候,谁站出来,谁就可以钻进人们心底。像是吊桥效应,打破你的认知,而后为你重新建构一个世界。
执微抬手,快速地抹了一把脸,沾到的鲜血在她脸上晕成血痕。她丝毫不在乎,即便她现在如此狼狈,可她没有任何惊慌,依旧是那样笃定从容。
“请各位不必惊慌。”她大声开口。
人们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了半跪地面上的执微。她依旧狼狈,身上沾染着血迹,但她没有害怕没有惊恐,直直地看见直播镜头,透过全息虚拟屏,她在和每一位观看选神直播的选民说话。
“目前一切已经非常明晰,这是针对竞选人的攻击,和身为选民的大家没有任何关系。”
执微缓缓站起身,她的姿势干练利落,脊背笔直,鬓角的发丝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遮住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灿若朝霞的坚定目光。
“深呼吸,和我一起深呼吸。”执微抬起手,示意,微笑,“对,就是这样,很好。”
她的语气如此坦然,字里行间都充满了说服力,人们听着她的讲话,看着她的面容,慢慢地,随时可以蹦出喉咙心跳开始放缓。她只要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许多人的目光焦点,就已经是所有人的依仗。
人们像是望向救世主一样,人们听见执微开口,人们看见执微说道。
执微面色平和:“如果有下一位死者,只会是我。”
“请各位不要惊慌,保持冷静,照顾好自己和家人。现在发生的事情在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我们需要互相体谅。”
“直播看看可不可以暂停或者结束。”执微站在原地,目光低垂,又抬起来,“现场需要收拾一下,对吧。”
对吧?当然对了!
直播结束之后,维诺瓦的人急忙将麦特欧抬走,每个人脸上都是如丧考妣的表情。维诺瓦快要疯了。
消息传播出去,维诺瓦的高层紧急赶来,动用了最快速的跃迁手段,完全不顾忌能源损耗。神殿也传来讯息,子午更是快速调拨人员抵达。
人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却知道,一定是要发生大事了。
于是半小时后,天空岛上,执微坐在几位维诺瓦高层的对面,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坐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发色近乎浅白的男人。他面色惨白,像是才从噩梦中惊醒,说话的时候尾音都在颤抖。
“您好,执微竞选人,我是此次事件的调查官,维诺瓦的艾洛尔。”
调查官?执微在心底轻轻地哼笑了一声。麦特欧死了,维诺瓦往外派出调查官吗?
执微坐在椅子上,稍微向后靠了一下,她在表演脆弱和破碎。她希望所有人都明白,现在虽然是麦特欧竞选人遭到了刺杀,可不仅仅是【麦特欧】遭到了刺杀,而是【竞选人】遭到了刺杀。
她也是竞选人,她也处在危险里。她本身就差一点就会和麦特欧一样中弹,只是她的防护措施起到作用了。
至于麦特欧的防护措施为什么没有任何作用……那她就不知道了。
她作为一样遭受刺杀的竞选人,此刻,她和麦特欧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她和麦特欧站在一起。
所以,她也可以接住麦特欧的遗泽。
艾洛尔是调查官,但是他能调查出来什么呢?现在的情况简直就是一团糟,连从何处下手都难以判断。
执微的目光微微晃动着,她没有开口,只是在人群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时候,将手放在膝盖上,坐好,并不多言。
她的沉默,就是递给安德烈的信号。
“艾洛尔调查官。”安德烈代替她开口,“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事故现场距离我的主官也真的是太近了。鲜血和脑髓,红的白的都直接喷在了她身上,她需要时间缓缓心情。”
他的身姿挺括,目光里带着一些疑问:“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定要现在问吗?”
维诺瓦的人就坐在执微对面,大家抬头,先是茫然了一下,然后看了一会儿执微身后的子午高层。大家都在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问题?还,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现在问吗?麦特欧都死了,这还不是要紧的事情吗?!
艾洛尔像是被哽住了。他整理了一下心情,率先开口:“执微竞选人,很冒昧现在打扰你,但是,我不仅为维诺瓦工作。”
“我姓斯瑅威。”他开口说。
执微的目光缓缓上移,最终锁定在他的脸上。的确,和麦特欧在五官轮廓上有些相像。
艾洛尔明显还没有接受这一切,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漂浮着的肥皂泡,随便一戳都能破碎掉。
“这太突然了,麦特欧竞选人,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我们将天空岛现场和附近的斯蒂亚德提摩西区域,全部列入警戒,进行了地毯式的排查,但根本没有找到任何一点异常。”
他的表情陷入痛苦。
“我们无法和组织交代,更没办法回复选民,维诺瓦的选民已经陷入了癫狂。即便郁见竞选人已经去安抚了,但恐怕起不到什么用处。”他期望的目光落在执微身上。
“我们不得不需要问您,执微竞选人,您当时就在麦特欧竞选人的身边,您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他试探着:“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为我们提供追查方向。”
执微没有立即答复。她等了几秒钟,抬手,把两只手的手掌按在了脸颊上,深深地吸气,而后又慢慢吐出。眼睛透过指缝,看向说话的维诺瓦官员。
“你们,什么都没有查到吗?”她反客为主,问道。
“防御罩没有响应,防御设施没有监察到异样,护卫官毫无察觉,现在人已经死了,连异常都没有排查出来?”
艾洛尔抿了下干裂的嘴唇;“防御设施都在正常运转,并没有被侵入。防护罩针对的攻击方式也是全面的,各种武器都包含了,合金子弹、光束、生物攻击……所有的预防措施,维诺瓦都想到了。”
他抬眸,目光充满疑问。
“是什么攻击方式,能越过重重叠叠的防护线,直接收割掉麦特欧竞选人的生命呢?”
执微:“是啊。”她重复着,“是什么攻击方式呢?”
她没有给出任何回答,有些维诺瓦高层看出来了她的敷衍,人们的脸色开始泛起铁青。艾洛尔想再激执微一下,可偏偏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荣枯,突然将光脑的虚拟屏扯了出来。
她的屏幕上闪烁着一条刺目的消息。荣枯沙哑着声音开口,不可置信地呢喃着:“桑西……没死。”
艾洛尔,这个和麦特欧同姓氏的男人,他沉默了一瞬,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嗤笑。
“什么意思?”他轻声咀嚼着这个消息,“麦特欧在演讲台上,向选民公告了这个污染者的死讯,然后他也死了,之后,他的死讯传遍了星际。”
“现在,你又在说什么?你告诉我那个污染者没死?”
艾洛尔看向荣枯:“死的只有麦特欧一个?”
荣枯张张嘴,所有想说的话像是堵在了她的喉咙口。人们的目光凝向她,荣枯的话语哽在喉头,她艰难地组织语言,控制着自己没有瞥向执微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是没死,而是……桑西活过来了。”
她的声音干瘪极了,像是被挤出了所有的水分,只剩下干巴巴的事实,刺痛着每一位听众。
荣枯:“疗养院那边,分明确认了桑西的死亡。舱体的生物判断检查,不会出现任何失误。”她解释着,眼神有些放空,“所以,在主官宣布死讯的时候,桑西的确是死了。”
她喉头微动,眉头紧蹙:“但现在,疗养院那边说,他,他又活过来了。”
现场是死一样的安静,所有人都忙着用光脑向疗养院那边询问最新的信息,打探着隐秘。疗养院的消息陆续传递回来,逐步佐证了荣枯的说法。
艾洛尔努力维系着镇定:“是假死吧?”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荣枯。
荣枯的目光转了一圈,还没说话,执微接过了话茬。
“调查官不必威胁她闭嘴。”执微冷静道,“之前去疗养院的那次,是银红联合行动,无论是维诺瓦还是子午,我们所有人都参与进去了。我和麦特欧竞选人,都直接见到了桑西。”
执微很干脆:“桑西的事情,关乎银红两个组织,关乎我们每个人。还有什么需要试探隐瞒的吗?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荣枯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她死死握着自己的指尖。任谁看,都能看出她此刻的纠结和彷徨。
执微放轻了声音,用安抚的口吻说道。
“荣枯副官。麦特欧竞选人已经不在了,但你还隶属于维诺瓦,你应该为维诺瓦尽忠效命。现在我们面临的事情很复杂,如果你还要隐瞒下去,就会耽误银红思考对策,甚至影响麦特欧的死后声名。”
艾洛尔想说什么,执微一把就将他怼回去了。
执微:“我来做主,说,荣枯副官。”
荣枯的胸腔起伏了几下,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开口。她直言:“在确定桑西的生命体征消失之后,主官才开始演讲。在主官出事之后,桑西的舱体内,传来了一切正常的讯息。”
“如果只是舱体设施检测出来桑西的死亡,即使疗养院的设备从来不曾出差错,但到底是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存在,或许可以认为是判断失灵,是设施故障。可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桑西的死亡,不是来自舱体的设施判断。”荣枯沉默地抬头,“是毒气谋杀。”
执微听见自己的身后传到倒吸冷气的声音。艾洛尔的脸色凝固着。
荣枯继续道:“主官需要桑西的死讯,或者说,主官制造了桑西的死讯。在向他汇报消息之前,我进行了多方判断,确认桑西的死亡是真的。”
“我分析了监测数据、整理了生命波纹轨迹、联通了舱体内部探头,我看见他已经死亡,尸体都开始在毒气的作用下泛起青灰色。”
周遭一片死寂,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之前麦特欧的尸体倒下的方向。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心绪都极其复杂,很难说明此刻人们都在心底想着什么。
在想什么呢,各位?在想麦特欧策划了桑西的死亡,又在镜头前装模作样吗?这是竞选人的基本操作和职业操守,这个想来是没有什么需要进一步思考的吧。
所以,执微幽幽地判断着,她想,人们望向麦特欧尸体倒下的地方,大抵是在想,桑西的死讯出了差错,之前死了,现在活了,所以人们或许在想,麦特欧有没有可能活过来呢?
无论是麦特欧的死亡,还是桑西的复生,一切都是无法相信的事情,一切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有人喃喃自语着,完全无法相信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什么?这是复生吗?这是死而复生吗?”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麦特欧怎么办……维诺瓦怎么办……这届的竞选怎么办……”
人们陷入迷茫,堕入迟疑,执微靠在椅背上,将人们的挣扎情绪尽数吞吃入腹。
执微故意叹了口气:“那现在怎么办呢?”她充满同情地问。
“竞选人死了,污染者却复生了,那么只要接下来麦特欧没有复活,岂不是竞选人就要输给污染者了?”
她的语气像是充满嚼劲的糖果,每一个字都直往人的脑壳里钻。
艾洛尔拧着眉头:“这是什么话?很明显桑西的死背后一定有阴谋,怎么可能真的是死而复生……”
荣枯呆呆地打断了他,重复着:“是真的,是真的死而复生,数据判断是不会出错的……”
艾洛尔张张嘴,喉头发痛。
“既然现有科技都判定了桑西的死亡,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根本找不到答案。
执微不紧不慢地开口:“现有科技都判定了他的死亡,那岂不是说明,现在我们看见的,是个奇迹了?”
“如果是奇迹,那该是美好璀璨的,对吧?现在,污染者是美好璀璨的,竞选人是腌臜污浊的?这说得通吗?”
“就算是阴谋。”执微问,“现在维诺瓦能查出真相,立刻向选民解释吗?不能吧。”
“所以选民会怎么想呢?”
执微自问自答:“是神明赐予桑西复活的吗?一定是吧。不是因为神明的力量,死去之人怎么能复活呢?”
“但麦特欧会被赐予复活吗?如果不,那到底谁对于神明更加虔诚呢?谁得到了神明的奖赏,谁没有得到呢?”
她在挑拨,可这个挑拨实在是太好用了。哪怕意识到了一点点不对,也会快速地沉浸到这个陷阱里。
当人死了之后,活着的人如何解读他,就构成了他留下来的声望,也是他的遗产,他的遗泽。哪怕麦特欧死亡了,他留下的遗泽依旧被维诺瓦占据着。
维诺瓦一定要他干干净净,但麦特欧偏偏无法清白。
执微:“就算是九成的阴谋,**枯的判断就一点不可信吗?总有一成的可能,这不是阴谋,而是奇迹吧?”
奇迹,奇迹。
人们咀嚼着这个词语。
复生,复生。
银红在追求的,关于生命的隐蔽勾当,就这么被展露在人前。
几位维诺瓦的高层暗地里使着眼色,目光划过麦特欧留下的已经开始发暗的血迹,又匆匆掠过,不知道有多么遗憾现在那个疗养院的桑西不在这里。
一道声音低低响起。
“无数人都在追求不死和复生,那么多的尝试都没有如愿,为什么奇迹降临在了一个污染者的身上?”
这低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啊,为什么,是污染者拿到了这种荣幸。
艾洛尔突然抬头:“控制舆论,不要让消息传出去。”
荣枯摇摇头:“这在我能力范围之外了,调查官。桑西的死亡是主官亲口宣布的,有心人都会向疗养院发出试探。之前是死的,现在是活的,能瞒住谁呢?恐怕现在,复生的信息已经在人群中流通了,距离彻底爆出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人群中自然有麦特欧的狂信徒。在聆听了这样的消息后,在“阴谋”和“奇迹”的缝隙中,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麦特欧也会复生的!他是神明竞选人,他是选神的第二名,他是可以进入总选的维诺瓦的希望!污染者都可以复生,麦特欧竞选人当然也可以!”
执微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露出微笑。
艾洛尔打断了那人的痴梦:“闭嘴!”
他沉默地看着执微。他在打量她,他在怀疑她,执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露出一个堪称绵软的微笑来。
执微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攻击性,她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态度堪称宽容随和。
“艾洛尔调查官,你应该去调查谁做了这件事,又是怎么做成的这件事,也应该调查一下桑西的复活,调查一下污染者,调查疗养院。你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调查,但你怎么在调查我呢?”
执微身上还沾着血,她并不畏惧,也不在乎。
“你当然可以怀疑我,你甚至可以直接认定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但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执微眉眼弯弯:“难道我没有提前锁定胜局吗?难道我不是稳固的第一名吗?难道你们维诺瓦也和麦特欧一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能从我的手里拿到选神位吗?”
她说的话,叫人听了心头信服。
“我会赢下这届选神,这是已知的事情。比起那些人类未知的事情,我的胜利,几乎是肯定的真理了吧?”
执微举例子:“人类未知的事情也很多,比如,世界为什么存在,人类又因何诞生,污染到底是什么,许多的未知,到现在也并没有一个答案。”
“你既然是调查官,想必以前在维诺瓦内部,也承担过许多类似寻找真相的工作。”
执微看向他,意有所指:“你找到过不少真相,是吗?”
艾洛尔警惕地抬眸。
执微毫不退缩:“您一定知道些许内情,或许您不敢细想,或许您不屑思考,但每到夜晚惊醒,面对无垠星空的时候,您一定会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这世界有哪里不对劲。”
执微:“或许这就是奇迹给你的暗示呢,调查官。”
“毕竟,污染在被畏惧憎恶的同时,也被研究着。只是人类经过三千多年的时光,还是没有搞懂它到底是什么。”
艾洛尔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声音发涩地开口:“……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掩饰着自己。
执微冷棕色的瞳孔直直地望向他。
“你不必明白我在说什么,艾洛尔调查官。”她扬起眉梢,“只是时间宝贵,留给银红的机会,不多了。”
执微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她倾听着天空中流动的每一丝波纹,在无声的寂静里,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污染为她传递着讯息,她知道在宇宙的另一端,
——疗养院暴动,开始了。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