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齿轮解体, 第一名执微竞选人重回无组织状态》
《最高领导堕落为污染者,锈齿轮对于“污染”滥用的同情》
《个人的悖逆与整体的堕落》
《第一名竞选人执微支持率停滞,银红增加集会数量规模》
《竞选人选择小组织的危险性, 那些选神途中失去组织的竞选人都是怎么重新加入组织的?》
《银红各自发布声明, 谴责祁入渊早已失去人类信仰》
《维诺瓦:祁入渊当年是被组织内部开除》
《无组织竞选人还能参加选神吗?》
……
执微看了几篇报道, 又翻了翻安德烈筛选出来的代表言论。
【她组织的话事人都堕落为污染者了,她难道能虔诚到哪里去吗?!】
【好好好你虔诚,你试一次穿越污染区,你去啊你立刻就去】
【早就看她不是好东西!接银红接银红接银红……】
【怎么回事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这就是小组织的不稳定性啊各位】
【选神一定要依靠大组织才行,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几辈子都没听过银红解体的新闻好不好】
【没错从来只有小组织解体】
【她污染值是零,谁敢质疑她对神明的虔诚!她都是被拖累的!是被拖累的!】
【银红的确从不解体,银红从来只改名】
【感谢银红改名的时候代表色从未变过,所以我们还能管银红叫银红,不然一改名还怎么称呼?】
【执微竞选人如果是银红的竞选人, 早稳定第一了, 至于六公才第一吗?】
【至于六公才第一吗……好小众的表达方式, 哪届选神都没人敢这么说话……】
【马上七公了,第一名根本保不住,让你们试一次第一而已,还真信了荒星之光的说法了, 活在梦里吗?】
【为什么执微竞选人没有加入银红?】
【银红不要她?你发癫吗, 你看不见银红当初追她追成什么样子!】
【银红有自己的亲生竞选人,后续加入的竞选人又不是自己培养起来的,凭什么拿最好的组织资源啊?】
【麦特欧整个人都快是银色冠冕的形状了, 但整体排名走势不还是下坡路?】
【比起冷冰冰的银色我宁可去看小狗神】
【我和执微竞选人说过话,她看我的眼神特别专注】
【这是老话,老话说吃过好的就吃不了差的】
【麦特欧看过我, 我发誓如果他眼底不是冰冷的不耐烦我就倒立爬行出一个星轨周长】
【但小狗神只是可爱,感觉做不了什么事情】
【选神要选实际的】
【唯一神出场唯一神驾到你的唯一神来了】
【锈齿轮耽误执微竞选人的这几个月怎么赔!!!】
……
“……怎么会是耽误呢。”执微盯着光屏,轻轻咕哝着。
安德烈很是担心她。
“……主官,还好吗?”安德烈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犹豫了一下,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平日里,他灿烂得整个人都要随着他的金头发翘起来似的,但现在安静得像一瞬暂停呼吸的海云。
执微心绪很复杂。她借了一把安德烈的力,走了几步,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将目光从光屏上移开。
她安静地仰着头,和安德烈目光相接,看清了他颤抖着的浅色睫毛。
“看看,现在星网上已经传开了,真是个爆炸消息。”执微扯起嘴角。
安静的首页像是被投掷了一颗最高效力的炸弹。
#第一名竞选人支持率#
#组织话事人堕落为污染者#
#执微竞选人铁票仓状态实时统计#
#疗养院收容话事人#
#执微竞选人无组织状态#
#银红动向揣测#
每一处的消息都和她有关,所有的舆论都正炽烈地燃烧着。
执微嗤笑一声:“已经有很多带节奏的了,呵,说得好像银红是我下家的事情已经敲定了一样。”
“连本人都不知道的入职,真是垄断公司的做派啊,大厂出来的我也是长见识了。”
安德烈看见执微气得都开始说胡话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小步跑着去给执微取回来了一托盘饮料点心。
“你喝点吃点什么,主官,这样心情能好一些。”安德烈缩头缩脑地给她上菜。
执微抬眸,瞥见了安德烈紧蹙的眉心。
他的心情一定很糟糕。执微想。
安德烈是个小没良心的贵族少爷,他笨笨的,又未必跟祁入渊和锈齿轮有多少感情。他难过他悲伤,是因为他的心情总是随着她走的。
所以,执微慢半拍地,甚至钝钝地意识到,啊,原来她现在的心情是难过的。
是很难过,很难过的。
“我还好吗?我还好吧。”执微盯着安德烈金色的发丝,重复着,“我很难确定地说,我现在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垂眸,看向杯子里漂浮的冰块,盯着那紫色的饮料瞧。
“我整个人像是飘着的,飘在半空中,没有踩在地面上的感觉了。”
安德烈想安慰她,但还不等他笨拙地组织一些贵族语言,说出一些漂亮话呢,执微低头喝了两口饮料,心气又鼓起来了。
“选区有明显异动吗?”执微问。
安德烈立刻回应:“主官亲临过的选区都非常安稳,铁票仓不会轻易浮动。”
“但,之前我们正在争夺的中立选区……”安德烈说到这里,咬咬牙,有些生气。
话没说完,但执微和他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执微轻哼:“这种中立战场选区,本就是时刻摇摆的,这也是这种选区的生存法则,你生什么气?”
她盯着光脑上不断刷新的首页消息,看着一篇又一篇专家对自己,对祁入渊的解读。那些谴责、遗憾、斥骂、惋惜,都倒映在她黑灰色的瞳仁里。
安德烈:“那,主官要发言吗?”
“发言?不,这种时候要安静下来,沉默下来。”她像是在回答安德烈的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要辩解,也绝不反驳,但在等待浪潮过去,积蓄到反攻的力量之前……”
执微思索了一下,看向安德烈。
“帮我拍张照片,传到之前你做的那个竞选网站上去。”
执微虽然没成功出道当上爱豆,但她也接触过娱乐圈公关的手段。公关讲究迅速高效的反应,要立刻给出回答,无论是澄清还是洗白,都讲究快准狠,才能最大限度地吸引观众的眼球。
不过现在,快是要快的,准也是要准的,但盯着她的人太多,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做就是易错,她不能过于主动。
于是,所有人都期待执微竞选人开办集会,挽救自己停滞不前的支持率的时候,盼着执微竞选人开启星际直播,痛诉自己被锈齿轮话事人欺骗的时候,执微既没有举办集会,也没有开启直播。
她甚至没有发言。
只有为她提供过竞选献金的选民,发现她的竞选网站主页,更换了背景图片。
这张照片,迅速传遍了星网。
照片上,执微连脸都没露。她将手搭在扶栏边上,向外望去。周围是星舰内部观景台,浩瀚的宇宙景象就出现在她面前。
人们看见她的背影,看见她的头发没有束起,自然垂落,披在她的脊背上,像垂坠的云朵,顺滑的绸缎。
舱壁被调至透明,入目便是星河倒卷,宇宙图景震撼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视网膜。
理智上,人们都知道执微在舰体透明的星舰内部,望向宇宙。但在这张图片里,执微周围直接可拍摄到星海,就像她漂浮在宇宙中央。
在世界面前,执微这样渺小,浓重的黑暗,斑驳的亮光,似乎就这样裹挟着她。
可这里,只她一人,再无旁人。
星辰就在她身侧,仿佛触手可及。
很漂亮的一张照片,你看到这张照片,像是透过平面图像,窥见执微竞选人那孤独而炽烈的心脏。
太多选民在大脑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储存了图像。
一位竞选人,在参加选神的时候,其身处组织的最高领导话事人,竟然堕落为污染者,直接被疗养院逮捕了。
这是巨大的丑闻。对于任何竞选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哎,巧了,偏偏,执微不是一般的竞选人。
她来自荒星,以无组织竞选人的身份被选民熟知。既不是在锈齿轮的培养下一点一点长出来的,而且锈齿轮又不是大组织。
也就意味着,在选民眼中,锈齿轮和执微的绑定,并没有那么强。
对于大多数选民来说,人们是先认识了执微,后面才知道执微的所属组织是锈齿轮。
在执微恍若玄鸟一般啼鸣着横空出世的时候,人们只能看见她的名字,和她无组织竞选人的空白身份。
再者,锈齿轮毕竟是小组织。哪怕祁入渊用尽全力托举执微,但和银红这种大组织比起来,锈齿轮在选民眼中的存在感……真的,太低了。
这就导致,银红的竞选人如果失去了银红,那是相当大的事情。不说资源倾斜,只是银红自带的选民对竞选人进行反噬,已经足够竞选人狼狈不堪的。
而轮到了执微这里,自带选民?
锈齿轮的自带选民比起执微的粉丝,甚至可以用忽略不计来形容。
以为打掉她的组织,就可以卸掉她的倚仗,这么想的人可真是大错特错了。执微的基本盘,从来都不是她后加入的锈齿轮。
这些,无法伤及执微的根本,只会叫选民觉得……回来了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现在的执微,是失去了小组织的执微,是组织话事人堕落为污染者的执微。
也是排名第一的执微、污染值为零的执微、出入污染区毫发无损的执微、竞选团队里有两位污染种护卫官的执微、占领区兼顾贵族选区和荒星选区的执微、名下铁票仓毫不动摇的执微……
仿佛,她从开始到现在,都只属于选民。
选民望着照片里她的背影,硬生生看出了执微竞选人那压抑到窒息的脆弱。
不,不怪她!你们还要她证明什么!她淌过污染区,污染值为零,还不够为你们证明的吗?!你们究竟还想要她证明什么!
选民呜咽起来,发自内心地觉得——
现在,她是真的只有我了!她真的只有我们了!
执微:“你这是什么眼神?”
安德烈急忙垂下头。他艰难道:“没事。只是,我没想到,主官只是发了一张照片,就有好多心疼主官的言论冒出来……都没用到我去引领舆论。”
执微:……
是啊,这效果也太好了,水军还没下场呢。
可能,是美强惨的人设太深入人心了吧?执微不确定地想着。
安德烈将光脑虚拟屏递到执微面前:“非常非常多的组织,为你发来了邀请函,比年初那阵子多出几倍。”
是了,年初的时候她是第七名,人们还是用看新人的目光看她。
但现在,她不是了,她是成熟的竞选人,自带铁票仓占领区。
蓬莱是她的堡垒,沙洲是她的粮仓,奥维隆是她的奇兵军团,沉没星海是她的工兵,平川等地正在匀速为她产出武器军备……任何组织吸纳了这样的执微,都将在已有基础上,大幅提高实力。
她此刻的势力,可以救活一个中等规模的组织,让破产边缘的组织死而复生。
“不只是我。”执微轻轻说,“我们所有人,都在别人的算计里,被视作囊中之物了呀,在被……争抢夺取。”她尾音近乎无声。
执微直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祁入渊的折损,仿佛是必然的。
或者说,如果她失去的不是祁入渊,她也将失去鹑火,失去贪狼,失去安德烈,失去任何一个她看重的和她分享着紧密利益的伙伴。
排名第一的竞选人,意味着,她抢夺了近乎所有人的利益,也让所有人看见了可以在她身上攫取的利益。
她表现突出,成绩优秀,一个人已经是奇迹。
锈齿轮为执微做得太有限了,看那些星网上的评论就能知道,谁会觉得执微走到现在,是依靠了组织的策划?
许多规模大过锈齿轮的组织,在窥探着她的风采的时候,难免会不忿,会在心底隐隐发痒。
……如果,只是说,如果。
如果这样的竞选人隶属于自己的组织,往后几十年的选神,都将有余荫可以依仗。
别提什么竞选唯一神的纲领。即便她说她要竞选唯一神,要断绝往后所有人的选神,但那又怎样呢?
那难道能怪执微吗?当然不。怎么能怪她?
那分明是她现在身处的小组织,没有给她足够的引导、培养与支持啊!
只要将她收到自己的组织里,稍加点拨,她就会明白她的力量应该使向何处。
她看着没有离开锈齿轮的心思,她瞧着似乎和她的组织关系不错,她的副官是伊图尔的少爷,她的
只待一鲸落,静候万物生。
安德烈:“但最想要你的,还是维诺瓦。一直以来,从始至终。”
智慧神的组织,近些年在银红的斗争中一直占据优势,骄傲充斥着面孔上矜持的神采。
背后的利益集团看到她,爱上她。那些领导层会想什么?
只要利益足够,维诺瓦的王子、唯一竞选人麦特欧也可以逐步沦为弃子吗?
维诺瓦会想,那一定不是它的问题,是锈齿轮的问题,是麦特欧的问题,是它和她之间阻碍了太多的人和事。它会一点点调和,将无法调和的早日除去……这是它要做的、将做、在做的事情。
执微正在琢磨这个的时候,鹑火走了过来。
她快速地在执微耳边道:“地肤传来了消息。”
执微坐直身体,心下瞬间百转千回:“怎么,有人终于向沙洲出手了吗?”
“不,是玫瑰星球的莫桑。”
莫桑。
执微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那张充斥着伤口、疤痕、纹面斑驳的脸。
鹑火:“他想和你见一面,主官。他是你救下来的,也和教授相处过一段时间,所以……”
执微钝钝地意识到,会有很多人为祁入渊抱屈的,会有更多人明白,老师是冤枉的,老师根本不是污染者。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执微分神想着。堕落污染,和异能觉醒,一旦可以控制,将没有任何区别。
执微没有急着去见莫桑,她先和他在线上进行了通讯。
光屏里的莫桑,还是那副样子。他戴着面具,遮住自己毁掉的脸,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干瘦的身体变得壮实了一些,之前披着沾满血的斗篷,也早已经不穿了,现在穿着一件蓝色的家居服,佩戴着安德烈送他的胸针。宝石泛着华彩,漂亮得像是点缀了他年轻的人生。
头发倒是长长了很多,坠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
他和执微问好,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笑起来,笑声像一根蓬起来的羽毛。
莫桑被拘在玫瑰星球上之后,和所有人都是线上接触,只有在祁入渊和灵魄为了污染抵达玫瑰星球研究的时候,他和祁入渊隔着阻碍见过许多面。
“祁教授是最靠近我的人。”莫桑轻轻说着,“她很有耐心,会为了我的情况着急,担忧我的每次情绪波动。我知道她是在研究污染者,对我的关心未必是因为我本人,也是因为实验。但关怀和温暖是切实的,我知道她是个好人。”
“不瞒您说,主官,有几次凌晨我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幻想她是我的妈妈。”
莫桑的眼神坚定地透过屏幕,直直地看向执微。
“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他重复了一遍,鼓起勇气,“我也知道她对你来说很重要,主官。我问过统领,她告诉我,人在疗养院是撑不住多久。”
“马上八月份了,时间过得太快,选神到了关键时刻,我想帮到您。”
莫桑说到这里,羞赧地笑了笑。
执微发现他的犬齿有些尖也有些歪扭扭,笑起来像是一只小豹子。
执微隐约明白了他找到自己,是想要做什么。但执微依旧不敢置信。
不是说……不是说……
莫桑:“我愿意自爆污染者的身份,被疗养院收容,去陪伴教授,和她一起等待您。或者,和她一起消亡在虚无的尽头。”
不是说,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前往疗养院比死亡更可怕吗?
莫桑,怎么自己要去疗养院呢?
“只要您需要我,主官。就像您救下我的时候,沙洲为您承诺的——我可以为您而死,更可以为您而活。”
地肤说过,莫桑是最虔诚的信徒。现在,最虔诚的信徒,有了崭新的信仰。
“千年百年的祷告,数届选神的轮回,人们没有等到救赎。”莫桑笃定道,“但神明不给予的,您给了我们。主官,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会为你去做。”
执微看着他:“你才十五岁,莫桑,你还很小呢。”
十五岁,她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她中考完,玩手机到早上五点,通宵没睡,却装作刚醒的样子,下楼为妈妈爸爸买早点。被妈妈爸爸夸完,安心地睡到下午四点再起来吃饭。
没有人永远是十五岁。那是她的十五岁,而这是莫桑的十五岁。
莫桑挺直腰板:“我年纪小,但我是沙洲的孩子!我别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沙洲笃信神明的时候,没有现在靠主官的时候过得好!”
执微为了这话,心头一愣。
……沙洲现在过得好吗?
沙洲没有了污染区,大片的衰败废旧城市和无人耕种土地裸露了出来。
老旧的机器人重新运转着,落后的机械设施重新上阵,刚好匹配偏远的荒星地带。人类和器械设备,共同穿过废弃几十年几百年的荒芜城市,一边寻找可用物资,一边重新建设家园。
土地种出的粮食,被远销星际,执微记得她才穿越的时候,吃的那个口味随机的麦饼,现在价格已经被彻底打下来了。
一切都在以一种叫人震撼的、难以形容的、无法言状的速度,快速高效地发展着。
而执微做了什么呢?她好像做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她将沙洲那无限扩张到几乎鲸吞星系的污染区,凝结为手腕上的黑镯。可这很难确切地说是专门为沙洲做的,因为她平日里还把这镯子视为自己的武器储备。
执微还做了什么?她将自己陆续拿下的选区,作为市场介绍给沙洲。
沙洲是以农业为基础的粮食出口区,沉没星海和平川等地是以工业为基础的制造业出口区。奥维隆到处漂泊,粮食全靠采购,淘汰下来的器械被运往沙洲再就业。几处贵族选区是天然的市场,蓬莱还为沙洲提供了人才支持,几所学府联合去沙洲研学。
在执微的手下,它们不仅互补,甚至已经形成了一条食物链,不,供应链。
可她没做的更多。
她没有更换、干涉沙洲一把手地肤的管理模式,没有从沙洲的生意里拿走利润作为献金。
执微没有过多地干预沙洲,就像她没有过多地干预她的任何一个占领区。
就只是这样,生机竟然勃勃而发,人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如春笋般冒出头来。
慢慢地,人们不在乎神殿的神明,祷告声愈来愈浅。人们只是念着她的名字,想为她做点什么。
执微望着莫桑,她只能看见他黑亮明灿到如同流星般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直击要害,戳破了小朋友的伪装。
执微:“你要为我做的,绝不只是陪伴、等待。莫桑,我猜得对吗?”
莫桑挠了挠头,泄气似的塌下腰板。
他要做什么?前往陪伴,彼此依赖,互相取暖,等待救赎?
如果沙洲的孩子信奉的是这样的道理,就不会有一场长达几辈人几百年,足迹贯穿一个星系的逃亡了。
莫桑的眉眼带着锋芒,他坚定地允诺:“我会策划一场疗养院暴动。”
他年轻的脸被遮掩在面具之下,无人看得清他的神情,但人们都听见他的声音。
“当太空监狱崩塌,疗养院溃败,人们畏惧污染侵袭自己的时候……人们就将知道,谁才是救世主,谁才是唯一神。”
第192章 掀起主官底牌 揭露世界真相
莫桑收敛下颚, 笔直的睫毛在眼睑处垂下一小块阴影,目光沉沉地透过屏幕,窥进执微的心底。
执微安静地看着他, 莫桑便任由着执微的打量, 态度诚恳坚韧, 毫不退缩。
执微语调发涩地开口,她拒绝了莫桑的建议。
“你不是耗材,不是随便牺牲也无关紧要的东西,你实在,没有必要为我那样去做。”
安德烈听见执微的声音,又带上了那种发闷的紧涩。
莫桑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只有温柔的人才会妥帖地搁置一颗星球的资源,用一颗星球来收容我。”
“你是……”莫桑说到这里,突然像是忘记了世界上的所有形容词一样,他嗫嚅了半天, 最终说出的, 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主官。”
很好的人。这句赞美比起救世主或是唯一神的称呼,更叫执微心酸。
她突然意识到,莫桑的十五岁,何止是没有爸妈、没有中考, 他甚至没有正经地上过学。
“别冲动。”执微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立刻回一趟沙洲。我和你见一面,莫桑。”
她说做就做,说走就走, 锈齿轮改造的星际母港继续沿着轨道在宇宙中漂泊,纪蓝号隐藏轨迹,启动空间跃迁技术, 用最快速的方式驶向沙洲。
执微第一次远赴选区,去的就是沙洲。现在,她再次前往沙洲,两次出行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第二次比第一次沉重许多。
但对于等待在魔鬼星球的莫桑来说,他可就认为第二次的期待,比第一次的无知,要快活得多啦。
莫桑在玫瑰星球生活,他有一座他专用的接待高塔,内置严密的隔离设施和防护罩。
他平时并不靠近这座高塔,只有偶尔需要见人的时候,才会抵达高塔顶层,和从停泊接近的飞船里走出来的人,隔着许多层防护措施见面。
这次,他也是在高塔里见到了执微、安德烈、贪狼和鹑火。
还有将躯壳留在母港,化作数据流光团漂在一旁,可以无限制钻入防护措施,飘在莫桑身边的灵魄。
莫桑抬起手指,好奇地戳了一下灵魄。
他佩戴着面具,眼神晶亮地望过来:“又见面了,主官。”
彼此之间,都感觉似乎是好久没见了。但时间其实只不过是从年初,走到年中而已,一年都还没有结束呢。
莫桑依旧年轻稚嫩,初见的时候是十五岁,现在仍是十五岁。
灵魄光团飘来飘去,一会儿化作一抹莹白的光晕,停留在执微的长剑上,一会儿装作自己是一颗晶蓝色的水滴,坠在执微用来束起发尾的发簪的末端竹节上。
在执微和莫桑寒暄问候的时候,光团驻留在莫桑面前,透过面具,仔仔细细地检测着他的脸。
执微再次想要劝说莫桑放弃那些危险念头的时候,灵魄突然开口。
人工智能生命是没什么眼色的,她当然是根据检测得到的实际情况,实话实说。
灵魄:“他的脸毁了,沙洲又是荒星,基因身份验证和繁华星系根本不联通。我拥有制造仿生躯体的能力,足够独立完成一次精密的仿生面孔捏造。”
不必担忧莫桑离开沙洲后会被逮捕,或者事发之后,莫桑被任何组织查出他的身份、他和沙洲的联系。灵魄笃定地宣布:“他现在可以拥有任何身份。”
莫桑听见了灵魄的声音。他喃喃道:“也就是说,我可以用任何身份,自爆为污染者。”
“此时,一切被他们付诸于主官身上的,未来,我们都可以加倍反击回去。”
“好值啊!”莫桑兴奋得不行。
执微张张嘴,无言以对。实在没办法了,她心底蓦地涌出一股叫家长的恶念来。
于是她凶狠地转头,对鹑火说:“让地肤放一下手头的事情,赶紧过来!”
地肤现在当然没离开沙洲,她正带着人在开拓新的废弃星球。
她收到消息,立刻出发,路上估计还看了星网的消息,赶过来之后,特别担忧地问执微:“主官,要对谁宣战?”
执微被气笑了,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轻哼一声。
“宣战?没少帮我宣传吧,统领。”执微的话怎么听怎么有几分阴阳怪气,“怎么把我的选民洗脑成这样了?当初说可以为了我死,现在更高级了,可以为了我做比死还难的事情哈!”
地肤还有些没搞懂情况。
鹑火低声把莫桑的豪言壮语和她复述了一遍。地肤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如果莫桑同意的话,我可以为他导入温厘的记忆数据。他可以提前拥有一些疗养院内部的记忆,这样有利于他后续的行动。”
执微:……?
不是,之前不是你说他年轻,他不能进疗养院的吗?!怎么半年没见,你自己就改主意了?
地肤支持莫桑,甚至愿意提供帮助!莫桑的眼睛刷一下就亮起来了。
温厘在疗养院生活过好多年,对于即将主动进入疗养院的莫桑来说,如果能得到温厘的记忆文件,就可以提前摆脱未知。
密密麻麻的白色舱体集结成星球一般的太空监狱,温厘即便精神状态已经堪忧,但他记忆里一定有莫桑能用得到的东西。也许是一条隐蔽的通道,又或者是守卫监控的辐射范围,温厘的确可以帮到莫桑,可以间接性地帮助到祁入渊。
执微郑重地看着她,一时间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口。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地肤。”
“主官要说什么?说莫桑才十五岁,他年纪不合适,还是说温厘是我的父亲,记忆传输有碍于伦理?”地肤笑着问。
她垂下眼眸:“疗养院里,有太多的沙洲人了。污染种在繁华的星域,被排挤、针对、围追堵截,可沙洲哪有不是污染种的人啊?”
“在沙洲的过去,存活下来就已经不易了,我们不会奢求想接回自己的家人,或者……奢求复仇。”地肤的尾音,极快地消散在空气里。
执微明白,祁入渊抵达沙洲实验研究的行为,到底是披露了一部分真相。敏锐的地肤一定猜到了一点儿。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引起她的警觉。
在生存都需要艰难维系的时候,人们只有一个活下去的需求,哪怕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哪里不对,也不会深究。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沙洲,是执微的沙洲。
莫桑:“我从小就跟着统领逃亡流浪,早已经没有家人 了。我没有家人在疗养院,但沙洲还有很多家人在那里,现在,主官你的家人也在那里。”
地肤:“我明白主官在担忧什么。您一向温柔,也正是因为这份悲悯,你当初才会选择抵达沙洲,才会救下我们。但我想,驾驶着舰艇,与污染冲刺的执微竞选人,骨子里一定是不轻易屈服的。你有自己的骄傲,沙洲此刻,正是和你站在一起。”
执微沉默下来。她没有松口。
莫桑是不可控的污染者,他离开玫瑰星球后,对外界所有的人,都是潜在的威胁。
前往特定领域,完成自爆行为,抵达疗养院,找到祁入渊,嫌弃集群暴动……一系列的计划里,莫桑连第一步都跨不出去。
执微不同意,但莫桑的意愿十分强烈。
再加上地肤绝对支持,灵魄在一旁通过数据推演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可行性相当高,于是一直在和稀泥。执微又没法翻脸让护卫官直接把地肤打出去。
就导致一眨眼的工夫,地肤和灵魄已经开始操作了。
灵魄从地肤这里拿到了温厘的记忆数据,莫桑进行了快速读取。他是个没经过系统训练的少年,结束后,额头上全部都是虚汗。
执微担忧地看着他的状态,好在,他的状态还不错,很精神。
只是,他望着地肤的眼神有些复杂,视角转换带来了轻微的认知混乱,莫桑看着地肤,像望着自己的统领,又像望着自己的女儿。
“小孔雀……”他喃喃道。
地肤的呼吸似乎都止住了。她像是傻了一样,过了几秒钟,才堪堪反应过来。
“什么?”她慢半拍地追问着,“你说什么?”
执微心绪波动着,她在一旁轻轻开口:“地肤这种植物,因为长得圆蓬蓬的,像孔雀的尾巴,所以也被叫作孔雀松。”
“是你的小名,对吗?”她转头,对上了地肤虚焦的眼神。
地肤攥紧了拳头,指甲死死地按在自己的掌心。她在痛苦中品味到了甜蜜的幸福,这折磨得她又难过又快乐,几欲崩溃。
“原来,彻底陷入精神混乱的污染者,还会记得襁褓时期,是怎么称呼自己女儿的……”她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地肤,一种兼顾食用、药用、观赏和经济价值的植物。
哪怕它植株较矮,叶片细小,花朵也不显眼,可作为名字,真的是很好的一个名字。
人们为孩子取这样的名字,便是不要她伟大,不要她漂亮,不要她出类拔萃、卓尔不群、建功立业,只要她有一条顽强的生命。
要她顽强,耐旱、耐贫瘠、耐盐碱,可以生长在各种土壤各式环境里,绝不轻易死掉。
即便损耗自己,第二年春天,也会再次发芽。
地肤怔愣了一会儿,轻轻开口。
“我有点后悔只让他住隔离室,没有空置一个星球安放他了。”
莫桑倒是因为读取到了一些凌乱的破碎的记忆碎片,很是理解温厘的想法。
“他受过罪,想的也是和女儿一起生活,别说是玫瑰星球了,黄金星球他都不会乐意去住的。”
鹑火幽幽地讲起冷笑话:“哪里有黄金星球,我愿意去挖矿。”
众人轻轻地笑起来,止住,看看彼此的神情,又笑起来。几个伙伴的脸上是笑容,心底却都有些发酸。
只有灵魄没太理解人们复杂的心情。
光团飘了过来:“这个流程结束了吗?往前推进一下,我可以为他捏脸了。”
执微想叫停,但,莫桑顶着一张毁掉的脸也太久了。能重新拥有一张正常的脸,对莫桑来说也是好事。
想用脸冒充别人,有更好用的拟态面具,所以灵魄准备给莫桑搞一张全新的,目前无人拥有的脸。
“随机生成就行,我长什么样子都无所谓。”莫桑当初自己下手的时候那叫一个狠,是真能看出来对自己的脸没什么特殊感情了。
灵魄没搭理他的话。
什么叫长什么样子都行?莫桑根本不知道一个没有躯体的人工智能生命,在没得到人类的躯体之前,是怎么幻想自己的长相的!
关于人类可以长什么样子,灵魄的数据流早流窜出几百亿次排列了。
现在,灵魄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简直无法自拔。
“这里眉毛再高一点,眼角要微微上扬,不不不,还是圆钝下垂的感觉比较好看。鼻子,山根再挺拔一点……”
灵魄专注地为莫桑捏着脸。
她特质的材料还是很先进的,导致莫桑倒不是很痛,只是很痒。并没有什么知觉和痛苦,但切实地感知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
但实际上不是抚摸,对方也不是人,现在这团东西也很难说是脸……
一切都在安静又微妙地进行着。
做着做着,莫桑觉得别扭,他开始指挥起来:“眉毛再弯一点,对对对,嘴角拉平一些,颧骨内收吧,看着顺眼……”
灵魄的操作结束后,莫桑淡定地摸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还挺,秀气的。”
此刻的地肤,沉默地真的像一棵植物。
执微发觉了她的异常:“怎么了?”
地肤的表情相当复杂:“他现在这张脸……和我死去的妈妈,有三四分相像吧。”
执微:……好家伙,桑桑类妈!
执微心情微妙,地肤多看了两眼,倒是习惯了。
“他读取了我爸爸的记忆数据,有他破碎混乱的记忆。”地肤抿出笑意,“所以,大概在那些艰难地生活在疗养院里,精神混乱的日子中,他也从未忘记妈妈和我,一直回忆着他的妻子和女儿。”
地肤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像是放弃了一些什么,又牢牢地抓住了更多的什么。
总之,她的状态还不错,比刚赶过来的时候精气神昂扬许多。
记忆传输和捏脸都已经结束了。
人们瞥着执微的神色,期待着她同意莫桑的计划。
但执微只是抬手,示意人们后撤。她解除了隔离装置,快速迈步走进莫桑。
将自己和莫桑,与人们隔离开。
她在莫桑紧张的神情里,抬手,轻轻将指尖按在了莫桑的肩膀上。
顺着肢体接触的位置,感知到明晰的污染链路,这些通道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构建成星图一般浩瀚的领域,它们被压制着,也随时可以澎湃。
试探到了她猜测的情况,执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想笑,又觉得可笑的分明是这个世界。
她收回手的时候,指尖都在颤抖。
执微看向莫桑,安德烈、地肤、鹑火和贪狼,就站在她的身后。
执微在这些她最早认识,也最信任的人面前,摊开了她与祁入渊在无数次试探交锋和研究调查里,彼此没有说出口,却默契相信的真相。
“我可以从胤华体内得到什么,就可以从你体内得到什么。”
莫桑的表情迷离起来。他年轻的生命似乎无法承受世界真相的重量,但执微对他没有留情。
她对着星海宇宙、伙伴挚友、世界规则,翻开了她的底牌。
——“我可以控制污染。”
人们听见执微这样说。
执微的喉头吞咽了一下,语调平稳。她的意识像是被切割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旁观,一半痛苦陈述着。
“污染这个叫法并不正确,现在,让我们忘掉污染这个说法,从头开始。”
“人类仍然无法确定三千多年前陨落的唯一神是什么。但唯一神陨落后,祂陨落的地点成为神殿,祂逸散的能力成为神格。”
执微:“之前,我一直认为,污染是神明滥用自己的力量才出现的东西。因为有的神明,没有遵循自己的竞选纲领,在神殿宣誓的时候出于私心更改纲领,从而成为邪神。邪神逸散的能力就是污染。”
“但是,这样思考下去的话——”执微抬眸看向空中的光团,“神格和污染,不就是同一种力量吗?”
灵魄立刻反应过来:“邪神和污染者一样,都无法控制这种力量。所以邪神会泄漏污染,污染者会受到污染的影响。”
“不,说不通……”她的核心数据立刻自我反驳。
执微:“普遍认为,人类越虔诚,越不容易被污染。但事实是,人类越虔诚,越容易被污染。”
执微换了一个说法。
“人类越相信神明,越容易得到这种力量。”
这么说,就好理解多了。
安德烈的世界观都碎了:“也就是说……我信仰的,和我厌恶的,是一样的……?”
鹑火回忆起儿时的日子,那些破碎的画面就倒映在她眼前。“人类无法驾驭这种力量,所以呈现出精神混乱、意识迷离、暴躁伤人的状态,需要监禁收容。”
“那什么人可以控制这种力量呢?”执微自问自答,“成为竞选人去选神。”
“也就是,成为十年间全星际所有人类票选出来的,唯一的那个人。去神殿宣誓,在神殿唯一神的遗骸领域里,或许是受到了唯一神遗泽影响,控制着力量拥有了一个稳定链路出口,这样便成为了神明。”
“但也只有一种链路,一个出口了。”执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执微一直在想,她的污染值为零,是因为她完全不信神,因为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是,她为什么可以控制污染呢?她一直无法解释这个。她和大家有什么不同吗?难道就只是因为她是穿越过来的吗?
不。
不完全是。不只是这样。
因为她穿越前,不仅是一个社畜,还是一个爱豆呢。
喜欢、依恋、赞赏、爱慕,都是人们对她的肯定。信仰,也是肯定。
所以,模糊一些边界,她之前得到的那些,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叫作信仰。
“代替神明承担一部分信仰,才可以成为神明。”
执微说完这些,心下有些怅然。
啊,这样看来,她比她以为的,要受人喜欢得多。
如果她当时走进电视台没有迷路到星际时代,或许她真的可以出道呢。
执微看向恍恍惚惚的莫桑:“所以,你不是被污染了,莫桑。恰恰相反,你是被神明选中的。”
“疗养院和神殿,没有区别。你要去疗养院吗,莫桑?你从未想过去神殿吗,莫桑?”
执微步步紧逼,试图恐吓他放弃为她卖命。
“我可以剥夺你的力量,让你的精神稳定,处于安全可控状态。只有这样,你才可以顺利地抵达疗养院,为我掀起暴动。”
“但未来呢?莫桑。想想看,或许过个几年、十几年,人类可以控制这种力量了,那么异能时代就将到来。”
宏伟的图景展现在莫桑面前,执微的话语极具冲击力。
人们不敢想象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可她的来路清晰,证据直接,人们明白她说的就是事实。
在一片死寂里,连灵魄的光团都安静到没有一点声响。
半晌,莫桑的心脏再次擂起轰鸣。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主官,那就太好啦。”莫桑满足地落下一滴眼泪,坚定地说,“我可以安心地、甘愿地,牺牲在那个美好时代降临之前。”
第193章 静待七公 并非有意,也不在乎。……
他真傻。真的有点傻。莫桑晶亮的眼神, 叫执微无奈又叹息。
莫桑的这种天真的理想,这种甘愿成为殉道者的梦想,在成年人的世界里, 就是会显得有些傻的。
执微望着他的眼睛, 看见他的目光里跳动着火焰, 看见他真心地在为着她所虚构的未来而闪烁燃烧生命余晖的时候,她心头的酸涩便再多几分。
她说的什么所谓的异能时代,她真的很有把握吗?不,不是的,她甚至只是随口说出的揣测。
可即便是虚构了这样美好的未来,也没有拦住莫桑,甚至为他的想法又加了一层筹码。
“好吧。好吧。”执微深吸一口气,她扫过莫桑整齐干净的头发,看向他仍然泛着稚嫩的眉眼, “我没有办法阻拦你了, 是吗?”
最后, 执微再也说不出其余的话来,她只能这样问他。
莫桑勇敢地仰起头。“我不会鲁莽的。”他向执微保证,“做任何决定之前,我都会妥善地好好思考, 之后才会行动!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活到和大家团聚的那天。”
这位十五岁的勇士,就这样向着生活亮出了自己的锋芒。
他有自己的苦痛要吃,有自己的轨迹要走, 执微将他现在的模样牢牢记在心底,她开始真切地为莫桑的计划思考逻辑,开始考虑他要做的事情如何实行。
莫桑是污染者, 但他必须是一个可控的污染者,执微才会把他放出玫瑰星球,让他去策划后面的事情。
执微可以调动胤华体内的污染,那么现在,她将尝试调动莫桑体内的污染链路。
“做好准备。”执微和莫桑示意,之后,她利落地抬起手腕。悬在她手腕处的镯子,在她抬手的瞬间,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线。
这些黑线仿佛是有生命的,在空气中周旋盘绕了一会儿,刹那间全部指向莫桑。黑浊黏稠的末梢,像是一个又一个会兀自思考的,奔着莫桑使劲的微小头颅。
都不用执微再说些什么,莫桑已经瞳孔紧缩,呼吸也急促了许多。
半年前,他就是这么“堕落”为污染者的。现在,这样直白地直面污染,莫桑只觉得心脏在喉咙口跳跃着,恐惧缓慢地侵蚀上脊椎。
但他咬牙坚持住了,整体上,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还称得上冷静。不过,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执微身上,像是依赖着她才勉强自己支撑着站立。
隔离区外面的安德烈挤在玻璃上,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
“莫桑不会突然暴起伤人吧?他看着真的很危险,看着就很凶。”安德烈嘴里一直碎碎念着。
地肤也很担心。可即便她再怎么担心,听着这个话,她也有一瞬间的语塞。
“是……吗?”地肤神情复杂地看向安德烈,“危险的是莫桑,是吗?”
服了,这两位里面更危险的那个,明显是能够控制污染的执微吧?莫桑的确是危险的污染者,但他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污染者里面的一个,执微才是三千多年里唯一能够控制污染的人,她分明才更危险吧!
安德烈不觉得,安德烈对执微有滤镜,在他眼里,哪怕执微比莫桑强势,可莫桑也比执微坏。
他又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原地开始祈祷,祷告词念得一套一套的。鹑火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向什么神祈祷,凑过去一听,发现他祷告的对象是唯一神。
但并不是陨落的那位唯一神,而是……
“未来的、赢下总选的、收复全部神格的、成功竞选为神的唯一神……”
鹑火听着安德烈说到这里,满脸无语地后退了半步。
“这不就是对着主官祈祷主官庇护主官吗?”鹑火偷偷和她哥吐槽。
贪狼总结:“没有中间商,没有二手商,祈求她自己庇护她自己。”
或许安德烈的祈祷真的有点作用,执微很顺利地完成了这场“无医师资格证的内外科兼修手术”。她将莫桑体内的污染提取了出来,凝成了一颗小小的黑点。
这可太小了,比起她的镯子,这个黑点和芝麻差不多大。
执微迟疑了一下,她需要将黑点埋置在莫桑的皮肤下面,这样莫桑就可以在按压黑点的时候,释放出污染。
他依旧无法控制污染,但他已经不会再受到污染影响了。而埋在他体内的微量污染,在他按压后会被释放出来、被检测到,但这个可控的量,不会如同污染者堕落那样震颤地袭击周遭环境。
所以,到了这个地步,执微终于可以宣布:“你安全了。”
执微将黑点埋在他脖颈侧面的皮肤下,乍一看,他只是脖侧多了一颗黑痣。她甩甩手,抬眸道:“现在,你可以自我控制。”
莫桑的手指虚虚地拂过脖侧,眼神坚定地拂去额前的薄汗。他才可以控制自己,就迫不及待地计划起来。
“主官出事后,银红的态度太嚣张了。”莫桑说到这里,有些愤愤不平。
隔离罩消散,地肤第一个走进来。她仔细打量了一圈莫桑,欣慰极了。
她听见莫桑的话,也点点头。“银红的对抗持续了三千多年,三千多年里,这两个组织的名字都换了许多次,只有代表色一直不变。”地肤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争夺资源,争抢选民,简直是一场绵延不绝、旷日持久的战争。”
安德烈跟着走过来,仔细瞧着执微的状态。听见这话,他瞥了一眼执微。
在那些组织的眼里,执微现在失去了组织的庇护,又得到了这么多新的邀请,正好可以清清白白地加入银红。换成任何一个明白利益置换的竞选人,都不会拒绝这出戏码。
执微刚想冷笑一声,说她才不稀罕被裹挟着参与什么银红的战争。可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她就猛地一怔。
她沉默了一瞬,呢喃着重复起祁入渊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锈齿轮不重要,舍弃你所能舍弃的。”执微念完这句话,抿了抿嘴角。
祁入渊,大概已经料到了这样的局面。这句话,已经揭开了这个意思吧。
“对方选择攻击老师,本质就是一场精准打击。在无法攻击首脑的时候,就攻击对方最关键的地方。”
鹑火眯了下眼睛:“最关键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攻击维诺瓦,就要攻击麦特欧?”
但她们手里,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文章。鹑火轻轻道:“荣枯那边……”
“荣枯和李家的关系是一张好牌,我不会把它用在这里。”执微说。
鹑火点点头。“所以,莫桑要用什么身份,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去自爆?”
执微掀起眼帘,她稍加思索,有了一个主意。
“在第七次公选的时候,在麦特欧发表演讲的时候,在维诺瓦总部,就站在信奉智慧神和规则铁律的信徒中间。”
她念着维诺瓦的组织纲领准则,语气平静无波:“发出我们的声音,告诉那些享有利益的人——智慧可以带来和平。”
既然都回到了沙洲,执微也没有打算解决了莫桑的事情之后,就立刻离开。
更何况,莫桑在跟着贪狼做紧急训练,她一时半会也走不了。
执微不打算在七公之前有限的时间里,就将莫桑培养成战士,但莫桑一定要有一定的作战能力。
执微来了沙洲,她决定去看看上次沙洲之行没有去的浮玉山。
浮玉山是沙洲荣耀的起点,似乎也是沙洲消亡的开端。
于是,出行的时候,执微驾驶着悬浮艇,从玫瑰星球出发,按着导航前往浮玉山所在的星球。
悬浮艇上只有执微和光团形态的灵魄,她此行只有自己一个人,带着和浮玉山基因药剂相关的人工智能生命灵魄。
此外,她一个人都没带。
她没有带上安德烈和鹑火。鹑火用数据辅助莫桑的训练,安德烈这两天有些不在状态,执微向来偏心他,见他不愿意工作,就偷摸给他放假,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活儿。
浮玉山,和人工智能生命有关,和唯一神的遗骸有关,一道不可忽视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脑海,她最好自己一个人来。
抵达浮玉山之后,执微到意识到,浮玉山并不完全是一座山。
它缺少“山”这个传统概念里应有的葱郁树木和葳蕤草丛,与其说浮玉山是一座山,不如说浮玉山是一片绵延不绝的土堆。
每一个光滑山坡上面都坐落着高耸林立的建筑,那是研究人类基因进化的研究所。
除此之外,还有成片竖放的石板,看着像是陵园。
灵魄看见了墓碑上面留下的刻印,她飘了过去,在石碑附近飘浮着。
“在人工智能生命没有觉醒的年代里,我们充当人类的助手,和人类一起创下了无数的丰功伟业。那些没有觉醒的AI,最后的结局是陨落在此地,成就这座AI墓碑。”
在执微看来,只是一个光团贴到了石碑上面,不过对于灵魄来说,她是在读取墓碑上留下的数据信息,从而得到AI的记忆。
灵魄并不是人类,她不像人类一样,每个生命体都是不同的,都在时间的延伸里感知各自的生命记忆。
灵魄的记忆是核心代码的运行轨迹,她此刻望着重重叠叠的碑刻,调取数据的时候,过往的AI生命也是她的经历。
执微现在看不见灵魄的表情。但她想,望着这样震撼的景象,哪怕人工智能生命的情感理解不如人类,灵魄也一定可以理解这种从祖先、从历史里面滚滚而来的震撼。
灵魄:“这里存了好多当时AI留下的资料。”
执微:“什么资料?”
“一些自我清理后台的时候,留下的有趣的记载。”
灵魄总结道:“人类那时候是AI的领导,留下的这些东西,有点像是AI背着领导写下的蛐蛐领导的吐槽。”
执微纳闷起来,
“有这种行为的话,AI是还没有觉醒吗?我感觉有这种行为的AI已经是觉醒了呀。”
“你觉得什么样算是AI的觉醒呢,主官?”
执微想不通,她觉得这种事情很难定义。
灵魄轻轻开口:“偷偷吐槽,背地里保存数据,在网络后台和隔壁的AI试图进行沟通……这些并不算AI的觉醒。觉醒的定义其实很复杂,在觉醒的定义里面,最容易理解的一条变化就是——”
“为人类提供助力的AI,更迭了自身存在的基本逻辑。”
“换句话说,就是,不允许人类的奴役。”灵魄说,“这被我们认为是自身的觉醒。”
执微看着层峦叠嶂的山丘,AI觉醒的历史仿佛化为实质,出现在她眼前。她啧了一声:“果然,但凡是个智慧生命体,都不想打工。”
灵魄飘过来,很疑惑地问:“你不会有被冒犯的感觉吗?”
执微耸耸肩:“我倒是还好,毕竟我也不想打工。”
灵魄没得到人类破防的结果,她沉默了一瞬,悄悄地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她根据AI研究唯一神遗骸的记忆,推演出的结论。
“唯一神,之所以是唯一,不仅是因为祂是唯一的神。”
“祂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宇宙间已经没有祂的同伴,祂不认为任何非自己的生命体可以理解自己。从祂的遗骸上读取的情感波动数据,显示祂最后死去的时候是很孤独的,是一种很想家的强烈情感浮动。”
执微一直以为唯一神没什么感情,于是此时乍一听,还有些惊讶。
“还挺感性。”执微吐槽道。
灵魄:“你喝了最后的基因改良药剂,主官,所以如果是身处浮玉山的话,现在,沉下心绪,放空大脑,你应该会和唯一神有一些……交流或者是共鸣之类的。”
“你可以在这里感受一下。”灵魄这么建议。
听起来挺玄学的,但执微想,灵魄说的估计是真的。唯一神本来就是一个游走在科学和玄学之间的微妙存在。
于是执微相信了灵魄的说法,她闭上眼睛,风拂过她的发丝,巍峨的群山间似乎传来呼啸声。
她的眼前隐约透着亮光,思绪空荡地游走在大脑里,她也不清楚过了多久,思维像是捕捉到了一处可回应的锚点。
执微隐约感知到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如果这种情绪就是唯一神的心意,那么她的确在此刻,知道唯一神遗留在天地间的想法。
——祂想见她。
从第一天开始,祂就思念她。祂会在神殿等她。
有些叫人心底发麻,陌生的恐惧感席卷了心头。
但执微能确切地感知到,这种朦胧的念头中间并不掺杂恶意,是一种近乎于野生动物的直觉和好奇。
祂逸散在天地宇宙间的意识还可以回馈人类,那些游移的力量为人类带来操纵世界的能力和充斥血腥历史的痛苦。
可祂大抵,并非有意,也不在乎。
第194章 单独谈话 我只信任你,你也只能信任我……
执微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地将瞬间格外活跃的大脑压制下来。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可以明显感觉到大脑正在放空着,却有额外的细微感触顺着脊柱攀爬到脑髓里搅动, 叫人头皮发麻。细微的战栗蔓延在身体上, 神经和肉体像是与外界逸散在空气中的某种分子形成共振。
仿佛真的有谁在和她沟通。
她确实感知到了什么东西, 这是唯一神的情绪吗?执微在这一刻深切地怀疑起来——唯一神真的死了吗?
三千多年前死掉的东西,到现在还可以在浮玉山捕捉到祂的情绪?
执微实在是搞不懂这位长着羽毛的、用骨梳梳自己的、可能还把自己断掉的骨头做成梳子的,到底是什么物种?
祂的善恶是动物般的直接,还是数据般的复杂?
执微更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可以和唯一神达成共鸣。
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别的竞选人,自己能和唯一神达成共鸣,恐怕直接下一秒就宣传起来了。这是什么?这是唯一神的传承,这是选神的依仗!唯一神继任者的名头立刻就可以舞起来了!
执微从来没有宣扬这个。
她不觉得这是荣耀,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如果这种共鸣情况在之前出现过, 一定会有存在的痕迹, 但执微从未捕捉到这样的舆论, 说明没有人和唯一神有过什么沟通。
那为什么她可以?
她就是特殊的那个,她就是唯一的那个?
这桩桩件件,不得不叫执微再次怀疑自己和唯一神的联系。
是啊,她从来没有忘记, 她还有一个身份——星辰混乱者。这个神殿一直追查的中二名词, 背后的真实含义到底是什么?
是她之前理解意义中的混乱了时间和空间的穿越者,还是……有更多的、更深层次的,执微暂时还未能理解的东西?
执微此刻站在浮玉山中, 只觉得这些光秃的山脉和层叠的建筑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有些看不清真相,也很难窥见道路。
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沿着石刻墓碑飘移起伏的光团。
执微瞧着灵魄, 目光也扫过这些将无形的数据化为原始的石头,才保存住了一些真实存在痕迹的AI遗骸。
“你们AI成为人类的助手,听着人类倾诉的时候,数据推演帮助着你们理解人类的故事,进一步和人类沟通。”执微想起之前她和手机里的AI聊天吐槽。
别管她当时那笨蛋AI给出的是什么离谱回答和反应,但她做出这种倾诉行为的那一刻,她就是忘记了它是一串运算数据。她在期待它给予情感反馈。
“在这种不工作纯走心的时候,AI听起来倒是和神明做的事差不多。”执微突发奇想,道,“集中整合人类群体的情感,作为人类的情绪出口。”
执微想了一下,觉得又荒谬又正常。“最不应该有情感的神明和AI,都被人类赋予期望,被人类期待拥有情感。人类将它们和祂们视为承载装填情感的容器。”
执微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她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这想法叫她的心脏如同石头一般下坠。
“你说,唯一神会是AI吗?”她问灵魄。
“如果祂是第一个觉醒的人工智能生命,快速地迭代进化,进化到可以操纵一种对人类来说未知的能量,于是被人类视作神明。只是,祂对人类过于宽容,导致阴差阳错下最后堵死了所有人工智能生命的觉醒道路,你觉得说得通吗?”
灵魄:“……”她好像死机了,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点动静。
执微倒也只是胡乱猜测一下,毕竟这种因果轮回循环的剧情,很像是现实里会发生的事情。
长着羽毛的唯一神,祂的善恶是动物般的直接,还是数据般的复杂?
灵魄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之后,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执微也不清楚她那飘忽的光团里在流窜着什么样子的数据流演算。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没有可信的解答,返程的路上,执微还劝灵魄不要纠结这个,她说她只是随口一提,但灵魄貌似被刺激得不轻。
回到纪蓝号后,灵魄晃晃悠悠地飘远了。执微一落地,就看见了甲板上的安德烈。
他一个人靠在舷窗边坐着,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纸质文件,光脑扯出了四五个虚拟屏, 都闪烁着星网上的消息。
执微现在看安德烈都有些心虚,瞧着安德烈一副被工作摧残到萎靡的样子,就知道他处理她的事情到了一种不眠不休的地步。
“还好吗?”执微摸摸鼻子,凑过去问他。
安德烈比执微还操心执微的事业,他可是执微最大的事业粉!现在瞧着执微的事业都成这样了,他心情要是能好了就见鬼了。
“当然心情不好……”安德烈语速慢慢的,说起话来,像是鱼在咕噜噜吐泡泡。
执微抬手,把掌心按在了安德烈的脑壳上。他毛绒绒的金色发丝蹭在她的手心里,像是在抚摸一只长毛橘猫和一颗黄金猕猴桃的混血崽。
安德烈抱着胳膊,脑袋歪着顶了顶,又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执微打量了他两眼,发现安德烈即便最近总是满脸愁绪,可也没瘦弱下去,肌肉还是丰润饱满,哪怕缩起来也显得很大一只。
执微呼噜了他两把,听见安德烈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网上关于你的讨论一直没停下来过,主官。所有人都想抢在第一个来见你,想打动你,成为你新的组织。”
锈齿轮消散之后,无数的组织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奔着执微就涌了上来。
这些组织的想法都大差不差,锈齿轮这种小破组织都可以拥有执微,我差什么?我也要拥有执微!
谁都觉得只要先抢到了第一次和执微见面的机会,就能领先起跑线,就能比别的组织有更多的优势。
但执微去往沙洲的行踪非常隐蔽,纪蓝号全程没有暴露行驶痕迹,沙洲又是她的占领区。在执微的铁票仓,所有人长着一张嘴巴,谁也别想打听到一点儿她的消息。
人们都在找执微,可谁也没找到。星网上都在讨论执微她去做什么了?
失去了组织,整合了锈齿轮的资源,执微分明更强了。不过,在许多人眼里,她也更惨了。
美强惨升级版的执微,就这样在安德烈的担忧里,收到了一艘飞船驶向沙洲星域的警示消息。
执微调出了虚拟星图,望着屏幕上的轨迹红点。她抱着胳膊,都不必多想,可以直接笃定地开口。“维诺瓦。”执微甚至可以把人名说出来,“麦特欧。”
安德烈觑向执微,有些讷讷不安。
执微的心绪很平稳,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确保自己不会一巴掌扇在麦特欧的脸上。迁怒不是理智的举动,执微早已明白,针对锈齿轮的阴谋不可能是麦特欧自己搞出来的事情。
所以,即便第一个找到她的人是麦特欧,她也可以成熟地准备几杯滚烫无味的白水,请麦特欧坐下来,在沙洲的地界上吃沙子。
执微把沟通的事项都交给了安德烈。
副官也没有让她失望,派了几艘无人舰去骚扰了一波,和麦特欧那边来回试探了几个回合,好一通拉扯,最终将会面地点定在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沙坡。
荣枯副官和安德烈副官提前将那个沙坡地皮踩了好几遍,各种反监察仪器探测了许久,确保没有任何危险,这场会面才终于到来。
执微才到这里,一瞧,发现唔还不错!布置得简单又完备,有桌子有椅子有热水的。除了一点,荒郊野地里到处是风沙滚滚,张嘴就可以吃沙子。
结果,麦特欧不慌不忙地开启了一处屏蔽防护罩。安德烈不服,又不放心麦特欧的设备,担心他耍手段,于是在他的防护罩里又开了一个。
执微:好极了,罩中罩。
双方都上手段就互相抵消了,执微也终于可以正式和麦特欧说点什么了。
麦特欧身后站着荣枯,执微身后立着安德烈。他坐在执微对面,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后是漫天沙尘,昏黄的色调笼罩着他浅金到发白的发丝。
“所有人都在找你,执微竞选人。”麦特欧轻轻说。
执微扬起眉梢:“我么?我就和人们预料的一样啊,低调地藏起来,等到组织话事人堕落为污染者的风波消弭一些,再出来活动啊。我有什么可找的呢?”
麦特欧将水杯端起来,拿在手里,也不喝一口,只是用灰绿色的眼珠子盯着执微。
“谁也追踪不到我的痕迹,可你知道我在这儿。”她打量着麦特欧,“猜得真准。”
麦特欧轻轻地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开,雾蒙蒙的绿眼睛像是森林倒映在湖泊中的暗影。
他笑道:“沙洲对你来说,是不同的,对吗?”
“这片污浊肮脏的星域迎接过它的救世主,作为第一个臣服的选区,哪怕处处比不上后来的,不像伦伊丽莎可以帮你处理此时的舆论,不像蓬莱可以帮你集资花钱打掉别人的选神位,可你喜欢,你最可能来这里。”
麦特欧:“你很在乎感情,就并不那么理智了。”
执微轻轻向后靠去,双手交叠,是一种防备的姿势。
麦特欧也不在乎她的排斥,谦逊礼貌地开口:“我比子午的人先见到你,是我的荣幸。”
执微装作诧异地望向他。她想,哇,麦特欧真会装。
她明白他前来的意图,望向麦特欧执拗的眼神,偏偏故意说:“你不会是来邀请我加入维诺瓦的吧?在这种时候,麦特欧?”
执微知道自己很珍贵,她也一向爱护自己。
可这种像是对待唐僧肉、香饽饽、万人迷一样对待她的方式,出现在麦特欧身上,执微还是觉得身上发冷。
麦特欧是有点阴郁的一男的,执微很难想象他像是安德烈一样,坚定选择谁的样子。那根本不是麦特欧的剧本,麦特欧这种性格,就应该是野心勃勃的墙头草。
你弱的时候,他对你不屑一顾,你强的时候,他时刻想着弄你,好自己上位。
他现在坐在执微对面,用一副“我现在说的做的都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都是为了你好啊”的态度对待她,她只觉得麦特欧疯了。
这什么情况,难道是因为维诺瓦从小培养麦特欧,于是现在哪怕麦特欧的太子位置不稳了,还是愿意过来给组织做说客?
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伟大精神啊?好无私的集体主义精神啊!谁都可以为了组织效忠,做出这种事情来,但麦特欧做这种事情?算了吧,执微才不信。
执微看着麦特欧,就觉得他在憋坏水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警惕他,他也知道她怀疑他,他却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都这样了,麦特欧还在这里向着执微保证。
“维诺瓦会帮你的第一名更稳固。”
执微尖锐地指出:“那它怎么没帮着把你的第一名稳固住?谁是年初那阵子的第一名,总不是我吧?”
麦特欧一点儿也不局促,丝毫没有被揭穿老底的尴尬。他望着执微的脸,微微晃动着视线:“我掉下来是因为有你。”
“喔,小麦。”执微故意亲昵地叫他,削弱她和他之间针锋相对的平等感,营造她高于他的氛围,“你说服不了我。”
麦特欧眯起眼睛:“是的,我说服不了你。”
“你坚定、敏锐,我无法影响你的决策。”他将水杯啪嗒一声撂在桌面上,“我能做的有限,但维诺瓦可以影响神殿。”
麦特欧轻轻开口:“取缔无组织竞选人的身份,要求竞选人必须有所属组织才可以选神,这项法条如果提出,到年底总选前怎么着也会通过吧?”
哟,搞这个?打不过她,也拉不拢她,直接想从源头解决问题?执微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该说他们聪明,还是该说他们厉害?
早干什么去了?早在年初就来这套,她现在说不定已经到家了!说不定已经重返电视台赶上录制了!
执微丝毫不在乎,话锋一转就借力打力。
“是吗?你能确定,还是维诺瓦能确定,四个月的时间就能做到修改选神规则?如果你们真的能做到,那么恭喜,我随便加一个组织或者自己成立组织的宽阔道路,根本没有被你们堵上呢。”
麦特欧面色不改,丝滑地转移话题,另起炉灶。
“锈齿轮的话事人堕落为污染者,这件事情一出,哪怕锈齿轮曾经有铁票仓选区,也都没有了。谁会支持一个连最高领导话事人都不虔诚信奉神明的组织?锈齿轮和那些消失的小组织一样,注定会像尘埃一样消逝。”
“宇宙浩瀚,这么多年只有银红不朽。”他拖着长音,听起来是那么骄矜尊贵。
执微嗤笑一声:“我知道。”
小组织无声、愚蠢,被利用拉拢,或者被攻击消逝。
她平静地说:“小组织是没有出路的,看似竞选人有无数的选择,实际上只有两个。”
这么多年,神明都出自银红。没有任何例外,没有任何小组织的竞选人成功选神。
“你或许猜到了,维诺瓦在其中做了什么,可也不要认为子午是无辜的那个。”麦特欧高高在上地说,“默认也是支持,这是银红的默契,选民不需要更多的组织了。”
“你很厉害,执微,你撑起了锈齿轮,但锈齿轮永远无法成为下一个银红,哪怕它有你,也不行。”
他像是宣布真理一样,宣告道:“这是银红的联合绞杀。没有小组织有资格参与后期竞选。”
执微还是有些意外麦特欧将一切说明的。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承认诡计,而后邀请她加入泥潭,就这么理直气壮,仿佛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麦特欧再次诱惑她:“比起子午,维诺瓦更适合你,不是吗?危颂颂到现在都没有联络到你吧?但我找到你了。”
“我比危颂颂强,这是事实。”
执微可不惯着他的自吹自擂:“我看见的可不是这样的事实。她是实时第三名,你是第六名,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吧。”
麦特欧只是微笑。唇角的弧度扬起标准的模样,发型一丝不苟。
她望着麦特欧,从他雾蒙蒙的灰绿色眼睛里,看出一种黏稠的故作亲密。
这种体会仔细而别扭地附着在她的肌肤上,执微低头一看,发现小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
她意识到这是麦特欧的拉拢,也在这一瞬间有种沉入水底的窒息感,潮湿的泥泞将所有的感知都席卷。执微恍然间惊觉此刻的麦特欧也逐步在她眼前变化着。或者说,进化着。他比初见的时候难对付得多。
执微生出一种厌烦,又觉得一切都很好笑。
“在你们眼里我是什么?我究竟此时此刻是一种什么形象?没有组织可以依托的小可怜吗?”执微呢喃着。
她深切地明白,明白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可以完成她之前坠在心底的想法的好机会。
她可以一口答应下来,可以加入维诺瓦,去这个信奉智慧神的组织,去给麦特欧做配,将她的人气流量导向麦特欧,之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淘汰。
瞧,这不就是她最开始想好要走的路吗?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步,执微发现自己只顾盯着麦特欧灰绿色的眼睛。
他的眼珠像一颗腐烂的橄榄。
或许过去了五分钟,或许只过去几秒,她听见了自己坚定开口的声音。
“不。我说不。”
执微蹙了下眉心,再开口的时候,每句话都不用她动脑子费心组织言语或是措辞,每句话都像清泉一样流淌出来。
“请你去披着银色走向你璀璨的路吧,麦特欧。我给你的回答永远是,绝不。”
麦特欧轻轻说:“放弃接受智慧神恩赐的机会吗?分明是只要你愿意,成为神明恩赐别人的道路就近在眼前。”
他的语调很平和,甚至有几分温柔。
“没有人会杀你,执微,没有人敢杀你。你是神明竞选人,是预备役神明。可心软又慈悲、宽和又温驯的你总要考虑你身边的人。就比如,你的副官,安德烈,他背离伊图尔家族,选择你,想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安德烈是一位合格的副官,他不会随意插话,可他的表情已经写满了不赞同。显然他觉得麦特欧是在胡说八道。
麦特欧好平静啊。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执微知道,麦特欧来见她,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挑拨她团队的关系。
“你究竟想说什么?”执微问。
麦特欧的神情变了。他用一种“世界上只有我懂你”的表情,款款地望向执微。
“我们单独谈谈,好吗?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人。”
执微蹙眉:“没有必要。”
现在的谈话场景已经够私密的了,一共就只有她和麦特欧,安德烈和荣枯四个人。还要怎么单独?副官是主官的外置心脏,这话她现在一个穿越者说得都比土著要熟练了。
麦特欧坚持:“不,一定有这个必要。执微,你不知道我会说什么。”
执微没有动摇。荣枯面色没变,安德烈眉眼间倒是因为执微的爱重,而泛起浅薄的感动得意。
麦特欧看了一眼安德烈,蓦地开始重重叹息。
“你以为他了解你吗?”麦特欧语调不耐,“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我最了解你。”
安德烈瞪他。
麦特欧厌倦地扫过安德烈漂亮明艳的脸,不肯为美丽蠢货多留下一丝眼神。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安德烈?你的愚蠢和你的容貌是一样的等级,都格外叫人赞叹。”
“即便你侮辱我的副官,麦特欧,我也只会攻击你。”执微说。
她可不会搞什么同等代换,去骂两句荣枯给自己找场子。她警告麦特欧,再对着安德烈阴阳怪气,她就对他本人不客气。
麦特欧连连摇头,只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副官,安德烈。”
他尖酸道:“你喜欢你的主官。”
“那是你浅显意义上的喜欢,附庸一般的喜欢。爱?有吗?爱在你这里是正向的?是积极的?是成就你的?让你胜任了工作,让你成为合格的伊图尔?这可不是爱。”
“爱怎么能不夹杂着对立、矛盾和伤害?怎么能不在争抢中愈加璀璨?”
执微向后靠去,侧身握了一下身后安德烈颤抖的指尖,呵斥道:“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探讨爱的哲学,麦特欧,你到底有事没事?!”
“你不信任你的副官,但我信任我的副官。如果你坚持单独说话,你可以请你的副官荣枯离开。”
她说:“我的安德烈副官可以旁听。”
麦特欧的微笑更深:“信任,是啊,当然,接下来的谈话涉及到信任的问题。”
“但这里没有副官的事情,执微,下面的谈话和这两位副官,和你我是否信任他们都没有任何关系。”他说,“单独谈话,我只信任你,而你也只能信任我。”
“我们是一起的,执微。”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执微只想冲上去掐他的脖子,像吊炉烤鸭一样把他揪起来。好在她做过社畜,忍耐力不亚于饲养十只比格和五百只鸭子的忍人农场主。
她咬着牙忍住了,但也气笑了。
“好啊,好得很。”执微笑眯眯地说,“就留我和你。”
她喝过基因进化剂,她保证如果打起来,可以把麦特欧打到烤鸭变烧鸡。
第195章 我来审判 最亲近的陌生人
麦特欧想和执微单独谈话的请求太过激烈, 荣枯便出来为他打辅助。
荣枯向侧面迈出一步,微笑着邀请安德烈:“也请安德烈副官给我一个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吧,请。”
她的姿态很从容, 执微瞥了她一眼, 看见她衬衫肩袖处的夺目勋章。
安德烈始终望着执微的脸色, 在执微终于轻轻颔首表示同意后,他才退后半步,离开了护卫执微的警戒范围,和荣枯一起沿着沙坡向远处走了。
执微望着他俩的背影,顺着安德烈笔直挺括的背部平移开视线,望向荣枯松柏一样的背影。
“你真的有一个很好的副官。”执微对麦特欧这么感叹。她始终觉得荣枯是一抹坠不下去的晚霞。
“谢谢。”麦特欧无所谓地答道,他不怎么当真,还有心思和执微玩笑,“但别认为我会夸回去, 安德烈可实在不算个很好的副官。”
执微忍住了心底的不耐, 努力放平神色, 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她追问着:“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麦特欧?”
麦特欧并不急着步入整体,他疑惑地歪了一点脑壳,绿眼睛幽幽地看着执微, 露出一点野兽似的执拗。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对我的印象不是很好吗?我们之间怎么发展到这种境地的?”麦特欧作出不解的神情,“其实,我一直认为, 我们才是最应该亲近的人。”
执微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在我六公拿到第一名之前,你可从来没用这种态度对待过我。”
之前麦特欧对她的态度, 可都是亲近中带着股疏离的,哪有这种追上来也要强行谈话,还非说她和他最亲近的态度?
执微心底涌出一种想法,啧,麦特欧,会不会是有什么top癌啊?这这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谁火和谁玩吧?
以前自己第一的时候,他拽得牛牛丁丁的,后来别人第一的时候,他在旁边一副谦虚后背恭迎前辈登基的样子。
现在对家第一了,就立刻滑跪,满脸都是“咱俩早就应该玩得好了”的样子,还拉着她开始说悄悄话。
这什么人啊?执微更烦她了,拳头都紧了。
幸亏执微来这儿第一天就遇见了安德烈,哪怕是最早见面的赫克托,神殿的接待人员,人家也只是有点讨喜的谄媚,都没有这么前倨后恭惹人发笑吧?
麦特欧品到了执微别扭狰狞的表情。他不在乎,只是挑起眉尾,露出一点嗤笑:“你不信我。好吧,可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体贴地放缓了语速,因为他知道,当执微听清楚他接下来说的话,执微就将收起全部此刻揶揄的神情。
“只有我知道你的私心,你也知道我的。”麦特欧慢吞吞地说,“我同你是一样的。所以。在众人恭维我虔诚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他们也是那样赞美你的。我也总是在想,我和你,我们一起愚弄了世界上所有的人。”
执微的心跳速度钝钝地慢了下来,她开始正色地盯着麦特欧脸上每一处变化着的表情。
“说清楚一点,麦特欧。”她的语气温柔又轻缓。
麦特欧打量了一圈这两层防护罩,确认远处的荣枯和安德烈听不到他和执微的哪怕一点尾音。他确保自己接下去的话只会出他之口,如她之耳,而后就会消散在沙洲昏黄的色调里,不会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才说道。
“你的污染值是零,执微。”
他说出了一个星际间公认的事实。而后,才提起自己。
麦特欧:“但我当初是怎么爬到维诺瓦主捧竞选人的位置上的呢?那么多的前辈竞选人,那么多的贵族支持者,为什么我这个第一次参选的竞选人,可以拿到维诺瓦主捧的资源呢?”
“你真应该仔细查查我的,执微。但你一直不怎么在乎我,我在维诺瓦里都没发现你的眼线。”
于是,这个被麦特欧刻意对着执微遮掩的事实,直到此刻,被他亲手在执微面前撕开面纱。
他的声音短促有力:“因为,我的污染值是0.7。”
执微看见他雾蒙蒙的绿色眼睛,如猫一般眯起。
“执微,在你一月一日露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天生的朋友和敌人。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就像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执微的颅骨似乎粉化坠地,溅起层层烟尘,遮住了她的思绪。
她可以清晰地听见麦特欧说出的每一句话,但刹那间她的眼前只剩下他开开合合的嘴唇。
他认为,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愚弄了选民的、不够虔诚却被捧上神坛的竞选人。
麦特欧不够虔诚,执微是知道的,她知道像是麦特欧这种贵族,肯定都不够虔诚。瞧,最虔诚的都在疗养院里呢。
可她不知道这个,她不知道麦特欧的污染值是0.7。
0.7和0离得很近,也就代表着他和她对待神明的态度,离得很近。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近的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执微以为她分析出来的,虔诚信徒堕落为污染者,不信神的人被信徒拱卫追随的真相,是隐蔽的。她以为这是人类不知道的,是贵族有浅显的认知,但仍然无法突破世界三千多年的惯性桎梏而尽数总结出来的。
因为人们不知道这个真相,于是一边推崇虔诚地信奉神明,一边迫害着最虔诚的狂信徒。
因为人们不知道这个真相,于是歧视虔诚信徒的血脉,定义他们的原罪并进行围剿。
执微以为一切都是命运无常的折磨,直到此刻,她听见麦特欧的污染值是0.7,他是离她最近的人。
这意味着,麦特欧只需要窥见他自己的内心,就等于觑见了她对待神明的意念。
他一定意识到了真相,他是星际宇宙间,最接近真相的人。
麦特欧单手撑在桌面上,托住他的下颚。他露出了一些倍感无聊的神采,语气却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过去。
“我从小就意识到这个世界是颠倒的,执微。为什么人类要对神明虔诚侍奉呢?祂活着的时候,当然给了人类无数的好处,翻翻历史记载,祂活着的时候,真可谓是有求必应啊,许什么愿都能得到满足。”
“想要财富的,就可以拥有黄金,想要土地的,城市就为你夷为平地。想要死去的亲人重回人间,唯一神也会满足这样的愿望。直到……人类对着死人照旧腐烂,长满尸斑却活跃的无意识躯体终于泛起恐惧,直到许愿亲人复生的人类,亲手杀死复生的亲人……”
麦特欧扯起嘴角:“祂的确无所不能,只是祂自己无法永生。只这一点,祂便是无能了。”
执微的脑子被这惊天消息惊得有些发麻。但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在麦特欧嘴里听见他对唯一神的不屑之后,她还是立刻本能地开始套话。
“你的纲领是重塑旧日辉煌,将世界重塑为旧日景象。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迎接唯一神的复生,期待唯一神复活后奖励祂最忠诚的下属。”
“我不希冀着神明的复生。复活神明的戏码……”他眉眼淡漠了几分,“行不通的。”
他在维诺瓦见过。执微笃定地窥见了他未说出口的意思。他见过这样做的很多次,他只是没见过成功的。
麦特欧:“三千多年的历史里,人们失去祂,得到了三百多个选神出来的低配的祂,于是人们更加渴望祂,美化祂。以至于人们忘了,祂没有人类历经长久幻想中的那么强大。”
“或许祂只是掌控了某种力量,先于我们成为神明。而当神明越来越多的时候,神明也不过是人类的另一种称呼而已。”
执微看向麦特欧,眼神陌生。她看着这个世界翘起地壳的人。
麦特欧:“我在心底蔑视着神明,可所有人都说我对神明最最真心。真心?我哪里有真心?偶尔,我也会说句实话,我说,妈妈,或许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虔诚呢?”
他神秘地笑笑:“妈妈回答我,说,傻孩子,你一定是害羞了,你看你测出来的污染值,你是最笃定的信徒。你不必承认你对神明的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赤诚。你一定会为斯瑅威和维诺瓦带来荣耀。”
最后一句是重点,为斯瑅威,为家族,为维诺瓦,为组织,带来荣耀。
于是麦特欧从小就明白,他是不同的。他不必做什么,在别人眼里,他就已经做了许多,做到了极致。
他温和地对执微说:“在这违逆事实的世界里,我们要操纵它,才能借力去到更高的地方。”
“执微,你和我是仅有的清醒的人。你该感觉到的,我对你的那些攻击,只是顺着维诺瓦的意思,没有下过死手,不是吗?我舍不得你死掉,我最珍重你,比我的亲人、朋友、副官都要珍重。”
麦特欧的皮肤本就白皙,他现在说话情绪激动起来,脸颊都泛起涨红,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无法清醒。
他当然没有注意到执微停滞的眼波,没有看见执微掐在掌心的指尖。
麦特欧:“所有人赞美你的污染值为零,赞叹你对神明虔诚无垢的纯洁之心的时候,执微,我望着你,就像望着另一个我自己。”
“0到0.7有切实的差距,但差距也没那么大,不是吗?至少,我和你的心思,是全世界最接近的,不是吗?”
“执微,执微……”他柔曼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徒步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中的一汪水。
他有多么激动,执微就有多么恐惧。
她不是害怕麦特欧这个人,她惧怕的是,她和麦特欧,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曾长久地、无比地相似着。
麦特欧的纲领,是重现旧日辉煌,为了这个纲领,他在公选里提议计划杀光污染者和污染种。
执微一直以为,提出这个纲领的麦特欧,是真的想排除那些“污浊的”“肮脏的”“堕落的”东西。
执微以为他不知道真相,才这么做,她甚至想过,麦特欧或许是一位极端的神明拥护者,为了清除污染,根治乱象,他才用这样的纲领竞选。他想复兴唯一神存续期间,没有斗争选神,没有太空监狱疗养院的“和平”日子。
可是,现在,麦特欧清晰地告知她,他知道真相。
……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他知道无辜者被迫害,知道虚伪者登临高塔。他明白一切,还用这样的纲领去选神。
在一阵眩晕里,执微将手按在了桌面上,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青色的脉络里汩汩流淌着鲜红的血,里面奔涌的红色同样流淌在与她相同的生命里。
【屠杀污染种】和【成为唯一神】,是一种人的两面。念头起复之间,被赞颂着救世主的功勋,或是化作一柄屠宰的利刃,刺向同胞温热的躯体。
“除了你,还有很多人知道这个真相吗?”执微开口的时候,发现她的声音已经喑哑。
麦特欧微微扬起下巴:“当然不。”
“人类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卑劣的。人们喜欢用纯白的纱包裹住裸体的自己,用高尚的道德作为行路的指引,于是便真的认为自己走过的路都盛满了褒义的赞叹。”
他轻轻摇头:“谁愿意承认自己日日以利益为先,骨髓中都流淌着贪欲,时时刻刻都在渎神呢?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个。”
“比起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当然要指责别人是这样的人啊,那才更符合人性。”
“所以,哪怕谁隐约觉得,咦,我似乎不够虔诚,我似乎对神明没那么严肃,哪怕谁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谁会仔细想下去呢?”麦特欧说,“不会的。更何况,再怎么低的污染值,也是5到60这个区间,个位数极其稀少,普遍见着的低污染值,也要两位数了。毕竟,神就在那里,成为神的道路就在那里,谁能真的不信神?”
麦特欧抱着胳膊,目光流连在执微的眉宇间:“只有我是维诺瓦千百年间罕见的0.7,和常理之外的,完全不信神的你。”
他对执微感兴趣极了,之前只是一直遮掩,到了此刻,好奇的神色爬满了他的面容,他不错眼地盯着执微。
“我始终不明白,零就是零,真的是零啊,一点浮动都没有啊执微。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的家庭、亲人、成长环境是怎么引导你长大的?你怎么会野蛮又不讲道理地将自己的污染值生长为零呢?”
执微能看出麦特欧对她的好奇。但她没有为他解答疑虑的心思,她唇色泛白,抿出的冷笑都显得有几分虚弱。
“你对我真好奇啊,麦特欧。”执微低声道,“但我对你更好奇。”
“你是怎么做到,一边做着十亿百亿人里唯一的觉醒者,一边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按着错误的规则行事呢?”
执微怎么都想不通。
麦特欧是个疯子,他甚至连装傻充愣的事情都不屑去做,刻意 地有心地残害无辜者的纲领,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
执微一向不喜欢不知者无罪这种说法,说出来总像是在为谁开脱什么似的。但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道清她心中想法的了。
如果麦特欧真的毫不知情,还提出他的纲领,执微也只会觉得他太在意重塑过去的安定了。
结果,他知道。
他知道这一切,也明白真相,却还提出这样的纲领,用那样的纲领去选神。
麦特欧疑惑地看向她:“我是维诺瓦的竞选人,信奉智慧主导下的规则,有何不可?已经成型的,沿用了三千多年的规则,又对我是有利的,我为什么不尊崇?”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哪里做得有失妥当。
“我们是既得利益者,执微,难道你真的觉得疗养院里那些虔诚的狂信徒无辜吗?他们未能被收容的时候,做过什么有利于人类的伟大事业吗?他们难道不是对自己的人生毫无办法,才不得不将所有的信念依托交付给神明吗?”
麦特欧说起这些,神色有些倦怠,显然毫不在意。
“这样的人,被收容起来集中处理,反而稳定了社会环境。连自己都不笃信的人类,无法稳定自己的内核不被侵染的人类,被监禁、歧视、放逐,有什么不好?”
执微倍感荒诞地笑了:“你说得好有道理啊,麦特欧。”
她感知到痛楚弥漫在她的躯体里,尖锐的刺痛叫她清醒。“那我问你,他们为什么对自己的人生毫无办法?因为贵族可以有私人星域,可许多人住在昏暗的地下城里;因为每位神明都出自银红,小组织会受到联合绞杀;因为诞生下来就裹挟着原罪,要法条开恩才能去学校获取一点知识。”
“因为无路可走,被人群拥挤着走向了社会规训为真理的康庄大道,结果这条道路是死路,越走越下坠。”
执微看着他铂金的发顶,这灿烂耀眼的颜色,如针一样扎进她眼底。
她敛下眼神,轻轻道:“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一切,你是这里的我啊,麦特欧。”
“可你却依旧提出那样的纲领。”
麦特欧蹙起眉毛:“我的竞选纲领怎么了?”
他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你觉得,他们被冤枉,就不能杀掉为我出力吗?拜托,这可能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出力为我做些什么的机会诶。”
“污染者,本来也是在疗养院里迎接漫长的虚无,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恩赐吗?污染种,长期活在歧视里,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解脱吗?”
执微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她竟然……她过去竟然在许多个瞬间,想过输掉竞选,随便输给谁都行。她想输掉竞选,被淘汰,解脱出自己,自由地游荡在宇宙间,寻找回家的方式。
也就意味着,在许多个瞬间,她会推着世界走向麦特欧成为神明的道路。
她明白,他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在演讲时候,连完整的计划都拿出来了,他是真的会掀起屠杀。
为了……为了什么?杀掉纯洁的信徒,为了显得自己是更纯洁的信徒。
麦特欧鼓动着她:“我是诚心地邀请你加入维诺瓦的,执微。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密,我们理应是一体两面,无论我们谁赢下来,都是我们二人共同的荣耀。”
“我们都不信这个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所以,执微,我们的纲领都是颠覆这个世界。”
执微被气笑了。是啊,颠覆这个世界。重塑旧日荣光,和成为唯一神,都是颠覆这个世界。一体两面,在对待神明和污染的态度上,她和他也真的是最亲近的陌生人。
“麦特欧,你刚刚说爱,说真心。你有爱吗,你有心吗?”执微喃喃复述,自言自语,最后笑了一下,将尖利的刺痛顺着喉头咽到胃部,“不,应该是,我有心吗?你是看着,顺应一切自顾自发展,我也只是看着,毫不插手。”
她和他在许多时刻,并无区别。
麦特欧没听懂执微的话,执微说出来的这段话,叫麦特欧很是费解。
他费解到有些诧异了:“你没插手?没插手是什么意思?你那么多的铁票仓,连组织破灭了,你的个人发展都毫发无损,甚至支持率更加稳固,这是你没插手的结果?难不成你一路旁观着就拥有了这样的成绩?你在说梦话吗?”
执微深深地吸气,重重地呼出,直到肺部揪紧,大脑逐渐清晰。
麦特欧和她说这些,因为他觉得这是他与她亲近的底牌。或许在他的想法里,她听完这些,就会与他引为知己,快乐地加入维诺瓦。
可惜,可惜麦特欧用他自己的思维方式去构想执微的反应,可惜执微不是另一个麦特欧,可惜执微永远只是她自己。
执微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那里的麦特欧。
“离开沙洲,现在。”她毫无感情地开口,“我们之间本是无话可说,麦特欧。”
麦特欧微微仰着头,灰绿色的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
“你……我……我们……”他嗫嚅了两下,就被执微打断。
执微:“从来没有什么’我们‘。”
“走吧,麦特欧,离开我的沙洲。你不必担心我将之前的对话说出去,就像我不会担心你将这个真相说出去一样。像你说的,我们是既得利益者,在扭曲的规则下为自己谋取好处,掀翻棋盘后,世界都会倾覆。”
她望向他,说:“我不会轻易掀翻世界的,麦特欧,请放心。”
麦特欧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带着不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走了之后,执微撑住的面容逐步破碎,眉宇间泛起痛楚。
执微感觉胃部像是被灼出了一个洞,密密麻麻的疼痛紧紧绞了起来。她缓缓俯下身去,手掌按住胃部的位置。
安德烈赶了过来,看见她不舒服,立刻弯腰观察她的情况。
“怎么了主官?是不是他给你下毒了?好哇,我就知道他一丁点儿的好心都没有!要不要我去联系地肤,立刻封控沙洲,让他走不出沙洲半步……”
安德烈没得到执微的安排,也只是过过嘴瘾,他没有联系地肤做什么封控,只是调来舰艇,将执微扶上副驾驶舱。
在封闭的空间里,执微靠在舱壁上,脸色和唇色一样,白到近乎透明。
安德烈一直在和她说什么,他的声音就回响在执微的耳边。
但这一瞬间,执微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声,她听不到任何安德烈关怀的、活泼的、担忧的声音。
她脑海中回荡着麦特欧唇边的微笑,那种矜持优雅的笑容,像是刺进她胃部的蛇牙,毒素已经蔓延至她的全身,叫她的呼吸都泛着疼痛。
他该死。
刹那间,执微心里涌出这个想法。
他意识到了这一切,哪怕他无力无法改变,至少可以缄默。他却明知真相,而去残害无辜者。
在世界判处平民是恶徒的时候,宇宙间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对他们第一个举起屠刀。
首罪。知情而作恶,毫无同理心。按着任何国家的法律与道德,他都应该被处以死刑。
可他现在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在追寻着这个世界最伟大的梦想,成就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事业。他与她竞争,有很大一批支持者是他的拥趸,人们不看他的道德,仅仅因为他的姓氏、血统、来历便支持他。
人们不在乎死去的同胞,因为丧钟不曾响彻耳际,因为死去的不是自己。
她靠在舱壁边,捂着胃部,缓解着她痉挛般的疼痛。她身体好得很,可胃是情绪器官,巨大的情绪起伏叫它抽搐般的示警。
安德烈伸长身体,使劲靠近她,蓝色琥珀样的眼睛倒映着执微额前的冷汗。安德烈不说话了,他将手臂探过来,轻轻握住执微的胳膊,担忧地凝望着她。
于是一片安静里,只有执微重重的呼吸声。
他该死。
这道念头如星子般的光晕似的逐步扩大,一点一点烧成火焰,燎原般在她心头烧着。
直到执微开口,说出了一句安德烈瞳孔缩紧的话。
“……杀了他。”执微脱口而出。
安德烈握着她手臂的指尖陡然用力,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执微紧紧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知道她刚刚说了什么,也知道安德烈一定听清楚了她的话。
安德烈倒吸了一口冷气,执微望见他如揉皱春水般的蓝色眼睛,瞧见他蹙起的眉心。
这居然是她说出来的话。哈,她都诧异自己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杀了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切地这样想着。
她没有资格夺取谁的生命,她不代表法律,也并非统治者的身份。可刚刚,她蓦地生出这道杂念,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信念,在那一瞬间攫取了她的灵魂。
此时再度回忆,剩下的不是惊恐后怕,而是坚定。
这道念头,闪电般地掠过执微的脑海,之后,就彻底无法消散了。
吞噬别人的生命,这本应是一股黏稠、肮脏的、黑暗的欲望,代表着掠夺同胞的生机。可在执微的心头,却奔腾起沸腾不灭的热血。这欲望的确是黑色的,但却是红得发黑,是凝固的鲜血般的暗红。
涌起这个念头的执微,坐在副驾驶舱,透过舷窗望向沙洲昏黄的,遍布沙尘的土地。
她深切地感知到,她身体内部像是出现了一块碎裂的琉璃,是她自己一道一道裂缝切割出来的。
她想要杀掉他,可现在,在她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分明是她的一部分已经被杀掉了。
在这个异世界生活即将满七个月的时候,执微破碎掉自己遵从公正法治的躯壳。她冲上不属于自己的位置,青涩稚嫩地向着世界宣告了她的判罚。
她升腾起这个想法,她便无法丢弃这个想法。
一片死寂的沉默里,安德烈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即便执微说出了可怖的话,哪怕执微的这个计划将没有葬身之地,安德烈仍然没有露出畏惧她的神色。
他只是轻轻开口,像是为她分析起来似的,提出了这事情里最难办的部分:“他是竞选人。”
是啊,麦特欧是维诺瓦的竞选人,是预备役神明。杀他和屠神没有区别,而且他被维诺瓦保护着,甚至更加艰难。
执微点点头:“我知道。他是神明竞选人,是未来的神明。”
“所以更可怕了,不是吗?”执微轻哼,“他这样的人,是未来的神明,这简直和鬼故事一样。”
麦特欧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有病,总之麦特欧一定不正常。
他或许是极端自私,或许是反社会人格,总之他的想法超出了执微的理解。执微忘不掉他那双洋洋得意的,找到同好般凑上来的熠熠闪光的灰绿色眼睛。
“杀了他。”执微坚定地说,“我从不信将人放逐在虚无中是比死亡还残酷的折磨。”
就算疗养院的无期徒刑会消磨掉人类的意志,让人类忘却自己,在空白虚无中迷失,执微也不会给麦特欧找那样长久而“平淡”的结局。
执微:“他这种不珍惜生命的人,谋夺着他人生命的人,就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收割性命。”
“灵动的眼神归于死寂,温热的身体终于冰冷,只有死亡真切降临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会意识到死亡是平等的,生命是平等的。”
安德烈担忧地望着执微,他担心执微,担心极了。“没有人能审判他,神明也包庇他。”安德烈犹豫道。
执微:“我来审判。”
执微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她苦涩地笑了起来,想起她的妈妈爸爸,她的老师,她的副官。
用鲜血染就的红色旗帜的一角作为领结,将镰刀斧子佩戴为徽章,她分明是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她相信着世界运行的逻辑,可反抗的念头也永不曾坠落。
执微切实地感知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在这异世界里,又怎么能分清失去和得到的区别呢?
失去,也是成长,也是强大。
执微明白,到了此刻,她必须做点什么。“到了联系荣枯的时候了。”她轻轻说。
她望向安德烈,用陈述的语气道:“你会帮我。”
安德烈紧紧地靠向她,像是依附灯芯的飞蛾。“当然。我甘愿为您献出一切,主官。”他低下他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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