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冷宫里。


    “这么大的事你们都是死了?!没一个人来告诉本宫的?!”于庶人气到急了, 指着跪地仓惶的姑姑下意识脱口而出了以往的称呼。


    “娘娘赎罪……奴婢们……”姑姑也是有口难言。


    她一早事出了就下意识的想来禀报娘娘,但是公主却敲打了她,让她认清楚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如今她们失势, 庶人娘娘被关在宫里不得出,人脉全数被拔,如同聋子哑巴一般, 怎么好再把这些事拿去让她烦心?


    若是再闹起来惹人厌烦, 新帝心狠一下,悄无声息的让庶人病逝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公主只愿谨小慎微度日, 保住亲母……


    “……”于庶人的胸膛上下剧烈起伏, 气急反而冷笑,“不过是你们打量着本宫落魄无用了,不能给妧儿带来什么助力了。”


    这样怨怼的话她才说了一句,自己就收住了,恢复了往常聪慧冷静的模样。于庶人深吸了口气, 抓住姑姑的手:“罢了,现在说这些都是无用处的废话。我交代你一桩要紧的事, 你快回公主府盯紧了太医和驸马!记住了, 那剖腹的法子如果还是不成, 就不做了。腹中孩儿可以没有,我的妧儿绝对不能出事!”


    她耳语着,脸上是极致的冷静:“真走到了那一步……就算公主再苦苦哀求也不能随她,事发了不用瞒着, 直说是我指使的。我宁愿她好好活着怨恨我,也不想……”


    姑姑脸上也闪过一抹狠绝:“是。”


    一旦这么去做,公主驸马都再容不了她,下场唯有被打发一条。但姑姑还是应下了。


    “不管有什么结果……你最后都、都速速再来宫里报上!皇帝品性端正, 不会拦着这种消息故意折磨我的。”于庶人捂着心□□待到了最后,嗓音都颤了起来。


    虽然她与新帝已经是仇敌,但她不得不承认,新帝品行上佳,简直不像个当皇帝的料子。在这种时候她不担心新帝在背后捅她刀子。


    “是……娘娘,您等着平安的好消息吧!”姑姑含泪拜别了冷宫。


    公主府里。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小丫头们各个脸色苍白,勉强压住了惊惶神色。太医们得了宫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准信后,带着新到的秘药低声嗡嗡的讨论起了步骤,语速又快又急。医女与稳婆不再耽搁,进了内室准备剖腹。


    驸马汪石在外面太师椅上瘫软的坐着,两眼呆直,弱小又无助,像块石头一样半点不动。


    小厮焦灼的陪在他旁边,却不敢劝上半句——


    不妙啊!驸马这模样,快哭出来了。以贴身小厮对他的了解,旁人这会儿但凡敢劝上一句话,他就真的要碎掉了!


    汪石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出现:


    ‘不可能啊上辈子没有这个啊,公主怎么会难产呢?难道都是因为我?不可能啊!上辈子……’


    他拼命在心里祈祷。


    虽说汪石一心一意和公主过日子,主要是为了让三公主跟着自己投向新君这边,好避开皇后事发时的清算。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汪石天天惦记着三公主,想她所想,急她所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上。三公主又不是什么跋扈的性子,温柔又貌美,汪石一颗心早就捧了出去。现在哪还能思考得过来?!急都快急哭了。


    宁王伴读在外面探头探脑,连内厅都进不来,坐立不安的来回徘徊。他瞥了几眼呜咽瘫倒的驸马,眼里全是隐晦的嫌弃:‘……身为大丈夫,这驸马看着也太没担当了!’


    三公主快到生产之期了,宁王人却远在偃师县不能私自回京,放心不下,只能托给好兄弟。


    汪石的老大人董编撰也在,他一眼就看透这些年轻小子心里在想什么,摇头暗叹。


    傻小子们!等你们自己遇上了就知道驸马这模样还算是好的了!


    当年他老妻生产的时候,他也吓得在窗外站了大半宿,腿都站麻了也没敢动,回过神来的时候,看着抱出来的襁褓,哈哈大笑一声人就晕过去了……他现在说什么了!


    那些对妻儿淡漠,宠妾灭妻的人另说,董编撰不与这等人为伍!


    这个下午许多人过得着实煎熬。


    齐承明都没心思批奏折了,平时他潜移默化把大部分杂务甩给大学士们和秦先生几人,自己在要紧的地方把控全局。现在落在他手上的奏折多是非紧要的东西和请安折,可以推开不看。


    他就专门把系统地图打开,把精度放到最大,调到公主府方向。


    在地图上肉眼可见的聚集着一堆小点,人员最密集的地方是前厅,密密麻麻的轻微蠕动着,看着有几分恐怖。齐承明却早已经习以为常,揣摩着这些人怕不是急得在来回交谈、踱步或者进进出出,没几个人老老实实坐着等的。这些小点里有绿有白,所以是有官员在,也有平民。


    另一边,主要建筑正房里的人不多,只有六七个,门口却围了很多人。


    齐承明就盯准了那里,死死盯着。


    这系统地图再详细的成像是看不到的,但……如果人死了,光点就会从地图上消失。三公主是否平安,就在这地图上看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


    齐承明早就看累了,眼珠发干,他不经意的转过头去眺望窗棂外的盆栽,再扫了一眼回来的时候——


    ……八个!


    齐承明一惊,先保持着镇定。


    他刚才数的熟稔于心的光点数量,悄无声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多了一个!


    不多时。


    小德子满脸喜洋洋的冲进来禀告:“回陛下……公主府的姑姑又进宫了,说公主殿下平安诞下一女,母女均安了!”


    紧跟在他后面踉跄进来的就是那位姑姑。


    “……老天保佑!”姑姑喜极而泣着,很艰难的想让自己不要殿前失仪,她扑通跪下,哽咽着补充更多细节,“医女提的法子好,剖开以后小殿下顺利出来了,公主殿下也没事……力竭睡过去了,多谢陛下的新方!”


    虽然医女面不改色的在公主殿下腹上缝着针线的样子过于骇人,但姑姑当时还是努力撑住没有担忧惊骇到昏过去,等到母女都被诊断平安后,姑姑就放下了所有顾虑,满心欢喜的第一时间进宫报喜了。


    哪怕她知道——公主平安了,她们这些之前耽搁公主生产的下人们都要被问罪了,姑姑还是喜笑颜开。


    “赏!”齐承明递给小德子一个眼神,小德子肯定的点点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去找小宋总管。


    他德公公早不是年初的毛头小子了!陛下现在一言一行什么意思,他摸得门清。


    赏罚分明,对公主府有赏也有罚,这事就交给他德公公去办了。


    一天后。


    偃师县的宁王收到了洛阳城里的来信,看着伴读叙述的始末,他紧紧捏着信纸,差点想飞过去大骂那该死的懦弱驸马,待到看清是公主自己担忧,其他人都不敢用新方,只有驸马在力荐……


    宁王的气才消了不少:“哼……算他还有点用。”


    再急急看到后面,三公主母女均安,小殿下刚出生,就已经是郡主了,皇兄金口玉言,这孩子可以继承三公主的爵位食邑。宁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惋惜:“唉……”


    好好的世袭爵位,三姐姐如果生下一子,爵位还能往后传,但现在却是个女儿,这爵位有什么用?


    看到宁王的嘴角慢慢落下去了,一旁早就和他混熟了的李半晖一挑眉毛,好奇道:“王爷,要是有什么烦忧的事,我们几个也可以为你分忧啊。”


    宁王回过神,自然不会说出真实想法,他随口找了个话题,半真半假的搪塞道:“皇姐前不久发动了,连宫里都派人去看了她,本王却还要在这里待三四月……真是烦忧啊!”


    赵驹儿一向沉默寡言,也不擅长为人处世,听了这段,只是安静待在官衙另一头,继续埋头处理手上的活儿。张蕤却来了精神,不卑不亢的拱手献计道:


    “咱们厘清了偃师县的土地,斩杀了一批蛀虫,安顿了那么多流民,这里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未到秋收时候,这些功绩也够陛下前来巡视一番了,王爷何不……请旨上奏?”


    宁王顿时意动:“你的意思是……”


    “陛下又没有禁止王爷在办好差事前不得回京。”张蕤肯定的点了点头。


    只是宁王之前找不到任何由头回去而已,自己回去了也不好听。但如果陛下亲自来偃师县巡视,回京的时候宁王求一求,这只是件小事,难道陛下还不准他回京探望姐姐?看完再回来就是了。


    “快来,帮本王润色!”宁王两眼一亮,马上招呼张蕤一起给皇兄写信。他用他的脚趾头发誓,皇兄只要收到他的信,绝对会很快过来的。


    宁王了解齐承明的程度,正如齐承明了解宁王的程度。


    “张蕤这个老狐狸,一定有他的手笔。”齐承明看着信件,忍不住对甘棠笑道。他的确打算马上去偃师县看看成果,半点都忍不住,但这种提议——别指望宁王那个榆木脑袋自己想得到。


    “看来张大人在偃师县忙得很不错?”不远处在处理奏折、听了一耳朵的秦留颂淡定的继续研墨。


    ——听起来很受宁王看重啊。


    齐承明笑而不语。


    这分明是邀请他这位君王去偃师县,看看张蕤几人的功绩,无声地来要官职了啊。


    “让禁卫军去开路,我们后天出发。”齐承明一锤定音。若是这几人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他当然也不会吝啬金银权力!


    偃师县的那一批系统任务……看来快要完成了——


    作者有话说:家里突发的事就像噩梦一样,简直不愿意多想,太让我难堪了。搞得我三天就睡了六个小时,事后很崩溃的倒头就睡十个小时才补回来。


    回来继续写


    第282章


    偃师县郊。


    大片平整的土地上绿油油的种满了蔬菜粮食, 齐整的田垄间穿梭着勤劳的农人,烈日灼晒,这里的人却习以为常。


    唯有路边一座房子前穿着裤衩、坐在石头上歇脚的老丈感叹:“这日头啊……造孽哦!”


    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汗津津的, 晒得面皮发红,用一顶大草帽盖在头上,敞开怀了还不解暑, 短短的裤衩都快挽到腿根上去了, 不雅观的露出了枯瘦的两腿。


    地里支着锄头抬起头的女人喘着粗气,马上附和:“可不就是吗?这边的天也太晒了!”


    她的声音很嘹亮, 一抱怨出声, 周围四面八方的田间顿时此起彼伏跟着响了起来:“……太热了!”“这里不比洛阳凉快啊!”“就是就是……”“大嬢快歇歇吧,换我干会儿。”“唉,他爹,你带闺女下河里待会儿,都快热出毛病了。”


    巡视到这边的李半晖眉毛左右跳了好几下, 立刻大声训斥起来:“说什么闲话呢!转大半天了,就你们村子驾驷!不是给你们每个人都发了新衣裳吗?穿上, 都穿上!”


    李半晖现在是被新君任命当了钦差, 有些话就不能直说了, 他身边的小厮也是富贵惯的,嘴替似的开始嫌弃嘀咕:“……不穿衣服干活,这也太有辱斯文了。得亏是咱们看见了,不然等新君过来巡视撞见, 还多以为咱们刻薄他们呢!”


    其他跟过来的人在后面纷纷点头应声,娴熟的拍着马屁。


    一道声音从后面好奇的传来:“‘加四’是什么意思?”


    李半晖没好气的回头瞪人:“你不是洛阳人吧?连驾驷都……”


    “……!!!”他刚到嘴边的训斥就突然融化了,睁大了眼睛惊恐的和巡查众人一起瞪着那边。


    ——从他们身后那片葡萄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了几人,问题正是为首者问出来的, 他们的面孔各个都很眼熟。


    葡萄林前陪同的宁王僵硬微笑中透着隐晦的杀气:“李大人,还不过来拜见……皇兄?”


    李半晖只觉得天都塌了,屁滚尿流的爬过来了,跪在地上时还有些委屈:“见过陛下!!”


    完啦!


    怎么偏偏在他巡查的时候,偏偏在这群愚民抱怨的时候被新君撞上啊!


    ……新君的御舆不是明天才出发吗?!


    “朕是先过来看看六弟,你们继续做你们的事。”齐承明把那一堆诚惶诚恐的人打发了,只留下了领头巡查的李半晖。他才不会说他是特地过来微服私访的,对外的确只会说皇帝是明天到的偃师县。


    齐承明欣慰看着地上跪得很气虚的李半晖,让他起来。这孩子现在哪里还有半点纨绔子弟的架势?做起事来有模有样的,虽说,嗯,像刚才那样的岔子还是有的,蛮横性子看来是改不了了。


    “所以,加四是什么意思?”齐承明接着刚才的问题又好奇问了一遍。


    他依稀记得李半晖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但是现在满嘴洛阳本地话。


    要是别的问题,不学无术的李半晖可能回答不上来,但这个缘由他前不久专门学过!


    李半晖就精神一振,很骄傲的挺胸抬头说道:“是驾驷,这是骂人的!周天子乘坐六匹马御车出行,称作‘天子驾六’,按照规制往下数,诸侯乘车只能驾五,公卿驾四,士大夫驾三……”


    “平头百姓只要见到驾四往上的马车,就知道遇到大人物了。所以……”李半晖后面的话不好意思说了,眼神狗狗祟祟的转到了一边。


    他刚才也是在用‘驾驷’嘲讽那群百姓是不得了的大人物,连半点苦头都吃不消呢。


    齐承明若有所思点头。


    天子和诸侯都是权势最尊的大人物,言语上也不得有半点冒犯,所以百姓们才只敢从官员制度起始的公卿往下拿来闲话的吧?


    跟过来护卫的毛大统领在后面很感兴趣的支着耳朵,默默记着。


    他对学什么土话不感兴趣,但要是脏话,那就值得记一记了!


    齐承明瞥了一眼默记着什么、突然爆发出了学习欲望的毛大统领,又若有所思瞥了一眼心虚不敢看他的李半晖:“……”


    好嘛,了解的这么清楚,恐怕李半晖也是这么学的。


    “皇兄,咱们接下来进城看看?你不知道,这里的变化特别多。”宁王见李半晖油滑又耍宝的扯了一堆话,好像把新帝注意力引开了,他微松一口气,不着痕的说道。


    “不急。”齐承明却做了个手势,一扬眉看向刚才那些地里的百姓们。


    谁知道还有意外之喜呢?


    齐承明认出了抱怨的老丈和那些男男女女,这不就是当初夜宿洛阳城外见到的那些流民吗?迁移到了偃师县定居下来,房子和地现在都有了。看来他们除了不太适应气候,旁的过得都不错。上次见像野人,这次像普通农人。


    “见过……见过陛下!”自从刚才有里长带着大官们过来,被撞破抱怨的老头就紧张极了,和周围聚集过来的十几户人一起拘谨站着,现在见到恩人也把目光投向他们了,他们才扑通全都跪下了,惊喜万分又不敢喘一声大气。


    这可是皇帝啊……谁敢说自己有幸一辈子和皇帝说上过两次话?祖坟都冒青烟了!


    齐承明扶起老丈,注意到他半湿的领口上还有一圈晕染浅淡不一的靛青色,其他那些农人赶忙披好的衣裳上也多多少少都带着几道颜色,而不是纯粹的白色布衣。


    里长人老成精,见陪同的宁王和李大人都没注意到这点,他突然低调的开口夸道:


    “多亏了陛下请宁王来了我们偃师县啊,赶走了那些欺压小民的混账!这下好了,别说后来的流民了,连我们这些刨土的老家伙都分到了新地!连发的新衣裳都是带色的!”


    宁王面露赞赏,很是暗中满意里长的识趣,这是在帮他长脸呢。


    齐承明刚好接着疑问道:“怎么衣裳都是带色的?”


    “这不是城里开了很多新厂新铺子吗?有一家新开的浆染厂招的都是流民,刚开头做工不熟练……”里长拱了拱手,“钦差张大人就做主买下来,把那些布衣发给刚来偃师的人。”


    “做的不错。”齐承明夸了一句,放下心来。


    老丈不敢多说话,就缩在旁边一个劲点头附和里长的话,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们搬过来以后过得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发房发地发衣裳,城里还到处都招人做工。他们这十几户人里面的年轻汉子姑娘,都进城去了,一天赚好些个大钱呢!只有他们这些剩下的人心疼地,怎么也要留下来伺候粮食。这新粮食也金贵,王爷都说了是陛下当年带回来的神粮,一种出来全年都能吃饱饭的!


    宁王的嘴角更翘了,矜持而神气的又请了一遍,这次说话就有底气多了:“皇兄,去城里看看?”


    “好。”这次齐承明答应了,目光扫过大片的田间,心里的期待平复了下来。


    突击检查能看到一个地方最真实的样子,虽然他还没有进城,但目前来看,宁王带队在偃师县发展的非常不错,一切模板都是照搬柳州城的。


    要问齐承明为什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他默默看向了自己的系统:


    [基建任务:改革偃师县衙,广分土地(已完成)](正在执行人:宁王)


    [基建任务:偃师县种植三大粮种(已完成)](正在执行人:宁王)


    [基建任务:以工代赈,安置流民(已完成)]……


    [基建任务:建厂立铺]……


    [基建任务:更换货币]……


    十来条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先后刷出来的基建任务都被托付给了宁王远程执行,这些在齐承明的系统面板上躺了几个月了,齐承明后来就没看过,现在都显示的是已完成状态。


    零零总总下来,只剩下最后一条任务还在了:


    [基建任务:抛砖引玉(未完成)](正在执行人:宁王)


    [任务目标:将偃师县改革一新的结果传扬至洛阳城,带动洛阳城缓步完成新变化。]


    这最后一条任务也不难完成,只要齐承明光明正大巡视完了偃师县,用报纸做喉舌多多宣扬,由不得其他人不动心。


    齐承明微微一笑,跟着李半晖和宁王进城了。


    ……


    水泥路上人与马车分流,熙熙攘攘走过,虽然偃师县只是个不大的县城,没有高大巍峨的建筑,但县城里的不少房屋都是青瓦厚砖,看起来方方正正,家境殷实。


    街上繁华异常,背着鸡鸭叫卖的,嗓音清脆揽客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清甜香味。穿着布衣的人们就算许多人仍是面黄肌瘦的,眼中却都是有光彩的。沿路走来除了那些店铺,更多的地方都还在施工,空气中一股土味,到处都是掘出来的土堆和挥汗如雨的人。


    从县衙赶过来的张蕤难掩紧张的堆笑解释着:“这是还在建下水渠道……哦,陛下刚才闻到气味了吗?那是路过的大街上都在做‘银条蜜饯’,还有银条宝菜,放到井水里浸一浸,夏天吃最是清脆爽口,这也是贡品,只有偃师县种的出来呢!”


    齐承明感觉张蕤是紧张过度了,应该是碍于张庭和他的关系心中压力的原因。但他这样说话不清不楚的,就算不是坏事,也让人狐疑。齐承明就停下脚步问道:“——为什么下水渠道现在才修?”


    宁王一行人都来偃师县几个月了,下水和整顿县城构造就算不是最急要办的事,也不至于拖到现在都没完成吧?这里又不是庞大的洛阳城,工程量没那么高。


    莫师爷全程跟着秦先生见证了柳州的发展,应该知道怎样更合理才对?


    齐承明只是普通一问,但张蕤膝盖一软,以为是故意问责自己,扑通一声跪下了,汗出如浆,颤颤巍巍磕头道:“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张蕤作为这一队人中地位仅次于宁王的钦差大臣,他一跪下,县衙众人也都吓白了脸,跪倒一地。远处行人骚动起来,不敢靠近,只有这处鸦雀无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齐承明:“……”


    他无言的默默把视线转向别人。


    所以,能不能来个人告诉他,为什么现在才修?——


    作者有话说:马上又是一大批奖励即将到账了!


    第283章


    宁王经过这么久的相处, 好歹知道皇兄不喜其他人这般作态。


    他回想了一下,对修建计划没什么印象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出来呵斥道:“张大人, 皇兄问话呢!你还不起来,好好说说原因?”


    一边说着,宁王一边不停使眼色示意。


    张蕤顿时像是有了主心骨, 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赶紧站起来颤颤巍巍道:“回陛下……是,是偃师县城连年少雨, 相比之下, 安顿流民,整治商贾更紧要。”


    修葺下水道一事这才拖到了今天。


    齐承明看了看天色。


    阳光明媚,这里离洛阳城不算远,却炙烤得厉害,脸上都火辣辣的。放眼望去, 除了地里的作物和专门养来的葡萄林,这边山上的植被更稀少, 裸//露出来许多废弃的挖掘矿坑矿洞, 带着人工开采后弃置的痕迹。


    “这里盛产葡萄吗?”齐承明换了个好像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张蕤恢复镇定, 回答有了条理,马上意识到了君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是有一家本地乡绅爱吃葡萄,种了一座山头。莫师爷来偃师探查过后,让一些分到了下田的人去买葡萄树, 也跟着种葡萄,来年县衙会收卖销往外地。往后几年偃师都要大力发展葡萄林。”


    “不错,干得很不错!”齐承明忍不住又一次夸道,迫不及待想让莫师爷入朝当官了。


    他跟着秦先生历练出来了, 这也太有经验了。


    偃师县虽然照搬了柳州城的模式,但也不能全盘照搬。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这里只是个小县城,体量不大,也不像柳州城当初有一地亲王坐镇,引不来众多商人与机会。如果莫师爷老老实实在偃师县发展三大粮种,把这里当做粮仓去改革。


    齐承明会记他们功绩,这是中规中矩,再多就没了。


    但莫师爷意识到了偃师县的经济想撑起新式改革带来的亏空,只靠建铺子建厂,全面开花是绝对不行的,必须找到属于偃师县的特色去专攻。


    他选择的方向看来就是葡萄林。


    齐承明当年亲自手抄的《军地两用人才之友》上下册,加起来怕不是也有一百万字了,只多不少,虽然现在不知道传到了谁手里,相关的散页又被大家反复抄了几次,总之书中就有关于葡萄副食品加工的几种方子:包括葡萄干,葡萄酒,葡萄汁,葡萄酱,糖渍葡萄,葡萄糕点等做法。


    ——还有一点,齐承明怀疑莫师爷也看出来了。


    “咱们走吧,这里太晒了。”青年帝王不适应的抬手遮了遮阳光,往县衙的方向去了。


    这里常年挖矿,植被稀疏,太阳这么晒还是百姓受苦。想要改善就多种葡萄林,大家赚钱的同时能多一些荫凉,何乐而不为?


    “见过陛下!”留守在县衙里的赵驹儿一抬头,眼睛噌的一下亮了,声如洪钟的问好着,和当年的拘谨模样完全不同了。


    他手里摆弄着一架木制水车模样,榫卯结构快拼成了,随着他激动站起来弄掉了一个没装的零件。


    “你忙你的!我去看看县志和账目。”齐承明赶紧制止他,技术人员都是大宝贝,这得供着不能打扰。


    “陛下,这些就是了。”李半晖很鞍前马后的殷勤伺候着,和张蕤一起抱来不少厚书目,县衙主簿跟在后面低声指点着分类。


    齐承明略回了一下头,宋故就会意的坐到了账本前。


    看县志手札,是齐承明了解这半年偃师县整体发展有没有到位。算账本,就是宋故来查漏补缺了。万一改革迈大了步子,给偃师县带来看不见的隐晦暗亏,就得趁早防范。


    宁王坐立不安的在旁边端起茶盏,只能干坐着等待答案,很是难受。


    翻了小半时辰,齐承明才仔细看完了,没什么毛病。他把视线转向宋故。有些问题只能从账目上明白。


    “陛下,还是销路的问题。”宋故也查完了,含蓄的点了点账本,“有洛阳城不少大户人家幕后扶持,工厂店铺盛行,惠及百姓,但买卖就不是和县衙做的了。县衙想从公中赚钱走账,就得解决和他们签下契书的农人作物的销路问题……”


    齐承明一思索,还真是这个道理。


    有他在早朝上传出风声,多少人急着来偃师分润一笔,投了厂和铺子赚了钱和百姓分成,东家吃得满嘴流油了,百姓也安居乐业了,县衙就算收了税钱,细水长流,也不像自己做东家那样赚钱。


    “当年我们在柳州是自己组建了商队,不愁销路,也没有人敢越过藩王去用方子谋财的,等于说自己当东家。一地县衙就不一样了。这个也是以后其他地区改革时候的痛点……”齐承明摩挲着下巴,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把视线投向宁王。


    宁王愣了愣,咽下一口茶:“……皇兄看我做什么?”


    “我也去建个商队?”他不大确定的问。


    “……没事了,朕再想想。”齐承明无言的转开头,点名张蕤,“张大人,你们是准备怎么找销路的?”


    他莫名有一种自己不是在古代当皇帝,而是在现代贫困县基层当公务员的感觉。


    张蕤看向洛阳城的方向,有些愁眉苦脸:“我们自是回洛阳城售卖,要么就是找商队谈谈,卖去江南,但是都不太有效。”


    齐承明心里渐渐有数了,起身准备离开:


    “行了,朕都知道了,你们再做尝试吧。下一笔拨款过几天到。”


    没想到还能有这个天大喜讯的张蕤、一言不发的莫师爷全都惊喜抬头:“谢过陛下隆恩!!”


    “皇兄是看咱们艰辛,又来帮衬咱们了吗?”


    宁王也乐开了花,但他问是问了,却没人能给他回答。


    到了第二天。


    皇帝的御舆出行,禁卫军浩浩荡荡开道,一同前来的还有陛下看重的文武爱臣。另有不少民间的百姓和富户好奇的自发跟随,远远地一路都到了偃师县。


    听闻陛下先夸了地里的作物长势不错,又在宁王作陪下品尝了本地出产的葡萄宴,最后去看了看大街上新开的各色工厂铺子,才在日落之前浩浩荡荡的回了京城。不多时,就有户部官员发现,陛下新批给偃师县一笔“改革款”。在私下与大学士处理奏折时,也屡屡夸赞,看样子十分满意……


    这下“偃师县”出名了。


    那些原本紧跟着陛下去偃师投了钱出了人的“东家”们赚钱赚得很满意。那些没赶上趟的富户们连夜收购陛下夸过的葡萄全宴,供给上等权贵人家吃用,赚得很满意。宁王回京能看妹妹,偃师县有了销路和拨款,大家都很满意。


    “这不长久啊,只能说暂时渡过难关了。”齐承明从那天过后就冷眼旁观着这一场狂欢,没再去管偃师县的后续了。


    偃师县的试点暴露出了新制度上的问题。


    总得来说,柳州城的成功是一个孤例,不是每个县衙都能像柳州城里的瑞王府那样调控全场的。


    想让各自的县衙在本地额外创收就不明智,或者说不能强求。有的人能做到,有的人做不到的,不能把官府要求的改革压力都分摊在县衙身上,这只会逼出腐败和反对改革的声音。


    也许他们可以……


    把各类厂铺要交的商税上限和做工百姓们的月薪福利下限定死、严格审理后,县衙的收入就只等着收大额商税去填改革的坑了。在此基础上,有能力的县衙再去额外创收,没能力的县衙就吃老本吧。


    “……陛下,整理好了。”秦留颂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把这些全部记录了下来,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抬头。


    齐承明望向窗外的蓝天,仿佛隐约看到了远处的偃师县城,补充了一句:“先这样吧,偃师县也是试行的孤例。往后全面改革的时候,国库只会统一调配,没有特殊理由,不会单独给某地拨款了。”


    “陛下?”秦留颂手中的毛笔继续悬着,凭他的了解,耐心等着新君的后半句话。


    “各地都有暗卫使和据点,但早已经如同荒废无异了,朕要重新启用。”齐承明斟酌着字句,他也不确定自己做的决策是否正确,但他也只能和沉疴渐去的定国一起前行,“……朕的那么多方子不能白白放着,得交到合适的人手里。”


    整个国家太大太过脆弱,动一发而牵全身,齐承明只能巧手绣花,在这件华美却满是窟窿的衣服上小规模修修补补。所以他不能用说服不了天下人的理由去随意给某个地区拨款贴补,在政策施行的角度得一视同仁。但——他又必须在不同的地区因材施教,定点发展。


    所以就需要靠暗卫们去打探了。


    每年评中下的县地,当地暗卫都要学着分析想明白自己驻扎的当地适合什么道路,需要怎么发展,当前有什么痛点。一旦批准,齐承明的《军地两用人才之友》中的方子就会随着六部中的专有人才被派去当地帮扶。


    “不拨款,但派钦差?”秦留颂重复了一遍,接受程度良好。


    这听起来和过去皇帝治国的一些手段很像,不会引起太多抵触。而且暗卫们也是在暗地里行动,只对皇帝负责,不需要对外明说。


    “朕打算让赵福满和七弟先去试试。”齐承明冷静的说。


    秦留颂:“?”


    齐承明点了点头,他看不惯七皇子被养着白吃白喝。


    就当废物利用了。


    赵福满这个喜欢四处看乐子挑事的,去当暗卫里的监察史。原男主七皇子还被关着,只从书面资料上去分析梳理各地公务情况,制定特色方针,做好功绩才能吃好穿好,得更多奖励……


    秦留颂又低下头,默认的继续苦记。


    安排明白了,齐承明操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可以歇下了。他心神一畅快,就对着系统蠢蠢欲动,悄悄打开了任务面板,准备领一大波奖励了。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最痛快!


    第284章


    系统的字体无声闪烁, 下一秒如同烟花绽放。


    [百吨粟米][千斤丝麻][千罐跌打损伤膏][五百柄铁锄头][千斤灯油]……


    齐承明手指一顿,心里有些失望。


    东西都是好东西。


    也许因为这些奖励都是从偃师县的基建任务中开出来的,这些东西都能用在偃师县百姓身上, 对缺口很大的偃师县城来说,这批物资不亚于久旱逢甘霖的救急了。但是其中没有齐承明心心念念想要的钻机……


    “罢了。”齐承明调整了一下心态,基建系统都快被他用成许愿机了,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还是脱离底层百姓太久了, 做人飘了啊!


    齐承明马上打开基建地图,对着大片红色区域冷静了一会儿。


    一个时辰后。


    户部侍郎抱着厚厚一叠新的任命, 对沐大学士打了个招呼, 郁闷的从紫宸殿门前离开。


    ‘陛下是怎么知道冀州又闹饥荒了?’


    ‘连金陵正在蔓延疫病都知道,派了钦差大臣过去。’


    ‘这一南一北的……这么突然。’


    户部侍郎琢磨半天,越想越胆寒。这位新帝手段真是了得,暗卫在他手中无孔不入,冀州挨着中原, 往年只要那边闹了饥荒,蔓延到中原来了才会有些风声。现在陛下居然比他们知道的还早……往后在这位手下当官, 都得紧着皮子干活了。


    户部侍郎不敢怠慢, 回去一一宣读圣旨, 分发批令。


    张庭带着小吏们忙得不可开交,紧急核对了一批要运过去赈灾的粗盐,心中佩服无比。


    ……还得是齐兄、不,陛下厉害。


    从当官以来他就在惦记, 争取把自己记忆里各地发生灾患的动作记下来,隐晦透露出去。但重生以来,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张庭的记忆压根不准了。


    谁知道陛下明明不是重生的, 却有这么多神异之处……


    比他可靠多了。


    张庭出门取了一摞新的记账纸,路过对门官衙的时候听到里面一道熟悉声音也在疾言厉色的安排:“怎么想的?灾情的消息得等赈灾后再写上报纸,现在就发出去了,引发混乱了怎么办?那些黑心的商人买卖你们打压得住?!”


    张庭欣慰一笑,匆匆回去继续埋头干活了。


    ……


    宗人府里。


    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门前,宋故不紧不慢的说了什么,坐在小院中央听着的是个半大少年。他两颊淸瘦、颧骨高耸,身上穿着一件有些肮脏的麻衣,安静听完了所有,目光黑黝黝的。


    ——这就是对新帝犯下大罪、被剥夺了皇子身份,终身关起来的七庶人了。


    “弟弟愿为皇兄效力!”他像是失了所有傲气,在宋故传达完新君旨意后,想都没想的马上表态。


    宋故的目光不着痕的在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提点他:“七庶人,得称呼陛下。”


    上次见这位时,即便是被一国皇帝判罪关押,七皇子都飞快的振作了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真正打倒他。


    短短几月不见,人居然都瘦脱相了,看起来分外憔悴乖巧。宗人府再怎么为难七庶人,也不至于缺衣少穿吧?更别提把他磋磨成这副模样了。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宋故有些在意,却没有表现出来,打算私下查查。他吩咐一个小吏过来:“这是蒋监。这段时间他会定时送笔墨进去,那些文书也全部由他负责,七庶人忙完一桩交给他就是。”


    “是,多谢陛下厚爱。”七庶人连忙改口应了一声,模样温顺极了。


    他看着二皇兄身边的大太监最终有些疑惑的离去,等到檀木大门再次被重重合上,小院里恢复了一片死寂,那个小吏忙忙碌碌的开始收拾出一张桌子准备给他用。每一丝声响都格外真实,透着活人的活气。


    七庶人才猛然用力喘//息起来,激动得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然后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呼!哈哈哈哈……”


    二兄终于,终于想起来他了!


    一开始七皇子还有着永不磨灭的野心,就算被当众宣判永久关押,他都无时无刻不琢磨着怎么才能收拢势力,像三皇子那样积攒力气。


    但宗人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三皇子的家眷好歹是关在一起的,唯独他是个孤家寡人,连他的贴身太监都被处死了,整个小院里只留了他自己一个人。天天衣服得自己穿洗,粗活自己干,泔水自己倒……每天饭食有人从外送。


    这也就罢了,再不习惯也习惯了。但——这里完全没人啊!


    前几天七皇子心里别扭,第四天开始七皇子就无聊得敲门要求想要些书打发消遣了。宗人府的人也好说话,是给他送了一些书,但天天只有书看,连送饭的人都冷着脸不和他多说几句话。


    几个月下来,七皇子心里在长草,憋得忍不住时不时趴在大门后,不顾仪态的去听外面过道上的动静。有时候宗人府的官员们路过时会闲谈上两句,只是听到这样的笑声和闲聊就让七皇子如饥似渴的了。


    他也觉得自己的脑袋有问题。


    这算什么?自己恐怕马上疯掉了啊!


    他才十二岁,一想到他就要在这种处境下过上一辈子,七皇子心里实在绝望。


    他甚至觉得自己撑不了一年,更别提一辈子了。


    多谢二兄……多谢陛下……谢天谢地,总算是想起来他了!皇兄想要用他,他就铆足了劲先干活了。千万不能把蒋监调走!


    宗人府的蒋小吏硬着头皮看看仰天大笑的七庶人:“……”


    好像有点不正常啊,这个七庶人。


    以后就只剩他们两个天天朝夕相处了。


    ……宋总管还让他盯紧了庶人,问题是,他有点怕!


    ……


    大江波涛翻涌,拍打两岸青山险壁。商船吃水压得很沉,张足了鼓鼓的船帆,狂风呼啸,一路前行。


    许多搭船的人闷坏了,走到甲板上张望风景,不时作诗吟叹。


    驿站的官吏也搭了这条船,他眺望着京城的方向,脸上带着一丝愁绪,全然没什么热闹的心思。在他的船舱里,有一口沉重防水的木箱子,里面放满了出行的衣物,中间夹着一封密信。


    他平时只负责水上的这一段路程,到下一个驿站口把密信分拣转交就会折返回去了。下一个传信的再分拣后以最快的速度传信,以此类推行动。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扬州的谢大人有一封直达天听的密信要他急送,这就是要快马加鞭的亲手送到京城了。


    像这样的实权重臣,一旦启用这条渠道,驿站信使就必须列为最机密的要事去做。他在路上也遭遇了不少刺杀和磨难,如今终于平平安安的快到京城了,心里也忍不住猜测起了谢大人到底想汇报什么给陛下……


    信使也是扬州人,近来盐价越发低廉,大小盐商损失惨重,几次反扑都没能得逞,往后只会更穷凶极恶……也许这是求援信?不然他也不会遇上那么多明里暗里的袭击。


    不管怎么猜,信使心里都绷的紧紧的,不敢放松分毫。


    ……他一定会帮谢大人把信好好送到!


    四日后。


    崔暗使低调的走进饮冰殿,迎面撞上了匆匆从榻上爬起来的成公公。


    “陛下还在洗漱。”小成子看了一眼外面熹微的天色,低声提醒他,心里有些奇怪凝重。这是出什么事了?一大早崔暗使急急来禀告。


    “有江南来信,走暗卫的路子避开了送去紫宸殿,要我们直接送到陛下手中。”崔暗使答。


    大学士们和秦大人几人日日都在紫宸殿辅佐陛下批改奏折,明面上的大小事务分拣处理都在这里。皇帝遇上什么事就不好瞒过臣子。但如果是想秘密呈奏给陛下本人……路子也是有的,崔暗使干得就是这个活儿了。


    崔暗使记得,之前陛下和这位江南谢大人就是这样单独传信的,只是谢大人这次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送信又快又急,路上还遇到了几次刺杀阻拦。


    崔暗使不敢怠慢,当即就来了。


    “……什么信?拿来我看看。”齐承明年纪轻轻、正处于一个纯困的年龄。早上起来都是闭着眼睛擦脸的,迷迷糊糊间听到动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成子自觉用眼风一扫殿里伺候的二等宫女们清场,他亲自去捧着陛下还没用完的洗漱铜盆。


    殿里一时间只剩下崔暗使,小成子和齐承明三人。


    齐承明拆了信,认出来这是谢中运的回信,他清醒了一些,想起两人上次来回的书信内容,他心里莫名有了一点发沉的预感。


    看来关于那些臣子们的异状……要得到答案了?


    纸页沙沙,密信的分量不厚,但比起之前薄薄的一页纸,还是多了好几页。一笔一划规整清逸的字迹看得出写信人的性格,谢中运是个很有分寸和城府的得力重臣。他有手段而不失正直,他留给齐承明的印象一向是进退有据的。


    但是这封信里……


    关于齐承明上次赤//裸裸的试探,谢中运堪称“笨拙”的承认了一切:


    包括他对新君的思念,苦苦试图联络却多年不得法的郁闷,依仗所学提前几年布局与盐商斗智斗勇的胜利。还有他那些炽烈的……对京城同僚们可以在夺嫡事件中尽情帮忙、现在又可以日日与新君相见的嫉妒。


    云云云云。


    谢中运写的含蓄又没头没尾,就像齐承明真的是一个了如指掌、和他有着相同秘密的人。但管中窥豹,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关键字眼全部都到位了。


    齐承明不困了,他已经彻底吓清醒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知晓处境后,提前几年依仗陛下所赠学识,布局盐商?


    什么叫做苦苦试图联系上尚不得志的瑞王,才做出了雕版画?


    什么叫做京中众臣皆有此奇遇,暗中互识身份后,一同助他夺嫡?——


    作者有话说:谢中运(低调微笑)(然后搞了把大的):“你们磨磨唧唧,一个两个瞒到现在,不知道都在都担心什么。我看最该担心担心你们自己。”


    第285章


    [重生]。


    这个魔幻又熟悉的字眼以最快的速度浮现到了齐承明空白一片的脑海里。


    ……那些人, 那些支持他的臣子,难道都是重生的?!


    齐承明茅塞顿开,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从他带着系统穿书以来, 他只担忧过这书里有没有其他的穿越者,只担忧原男主会不会凭借能力和运道仍把他逼上死路……


    但是现在,在谢中运这些语焉不详的描述下, 齐承明原本怎么都想不通的一幕幕可疑画面, 现在全都有了答案,也有了猜测。


    怪不得那些人……总是很可疑, 怪不得那些臣子对他再忠心耿耿, 再助力于他,他都觉得他们背后有什么酝酿着的秘密。那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唯独瞒着他。他曾经暗暗提防,但是却防备了个空,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到底有多少人疑似重生?!


    秦先生的主动投靠, 边神医的偶然到来,沐知州的调任, 陆知府的出现, 李半晖的示好, 还有……温二。


    不,不止。


    齐承明只觉得大脑一阵混乱,荒谬无比。他摇晃了一下,看向小成子和崔暗使。


    其实从自己穿越以来, 最理解自己的人不是从最早陪伴着他的小德子和小成子,而是……宋故,温二和何大家。


    他们,一人理解他的三观, 一人理解他的孤独,一人理解他的科技理念。


    这三人也有可能是重生者吗?


    “……陛下?”


    崔暗使和小成子担忧的看着陛下凝重变幻的神色,定定望着他们的复杂眼神,半句话都不敢多言,无措待着。


    “——你们都先退下,让我单独静静。”齐承明抬手制止了他们,捏着那几张纸继续呆坐在床前捋清思绪。


    大殿里只剩下齐承明自己。


    干净的地砖上反光出了外面屋檐下熹微的天光,有鸟雀在叽叽喳喳,不知愁似的在树间叫着。晨间的空气清新,若是从皇宫的大道出去,还能看到一个鲜活忙碌无比的古代洛阳城……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包括手中这些荒谬的来信。


    齐承明深吸了口气。


    至少谢中运有说过,重生之人不在少数,具体人选他不必纠结一时。他现在最先要弄明白的是……


    那些重生臣子的上一世,是什么情况?


    首先,齐承明紧急回忆了半天。


    原书剧情中那些重要的文武百官配角,不管是前期还是后期的,这一世大多数都围绕在他身边与他熟识,剩下的少部分也好端端的在各自职位上。但例如三皇子一家,大皇子一家这样的反派戏份相关的臣子,却无影无踪了。


    也就是说——这些重生者应该不是从原书剧情中重生过来的,不然他们最该做的就是替登基的原男主七皇子扼杀掉自己这个变数。或者说,他们是属于自己一派的臣子,借着重生先机排除异己,所以才导致其他派系没有重生者,没有能够出头?


    齐承明想到这里浑身冷汗。


    ……在无知无觉中,他到底和多少危险擦肩而过?


    但凡有一个不效忠他的重生者出现,他的性命和前途就全完了!


    现在的齐承明早就不是刚穿越时无牵无挂的‘穿书人’了。


    “冷静一点,齐承明。”青年君王站起来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把变得冰凉的毛巾按在脸上好一会儿,喃喃着安抚自己。突如其来得知这么大的震撼消息,齐承明没忍住方寸大乱,一时间倒把自己吓住了。


    “仔细想想……仔细想一想。”


    齐承明放下柔软的毛巾,光着脚在大殿地砖上来回踱起了步。


    ……其实,该是自己想多了。


    从他穿书以来,他一直关注着朝堂上的调动变故,从来没有大规模或者频繁的变动,没有无缘无故的折损和明显的党争政斗。所以他猜测中的“不同皇子派系的重生大臣尔虞我诈,互相暗斗”之事不存在。


    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全书有名有姓的重臣配角全到了他的麾下,重生来投,除了一个原因——


    齐承明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唤出了自己的基建系统,静静注视着这个半透明蓝墨色的科技感边框。


    “系统,只要是我想要——你是不是都会给出奖励?”齐承明平静的询问着,语调压抑紧绷,“我想要在治理好定国后,回到我原本所在的现代。”


    系统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应答,齐承明又许愿着:“我还想要……弥补遗憾,假若我自己没有办法让这个世界尽力变好,你是不是可以做到更多?给我助力?”


    系统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齐承明却不遗憾,安心的把系统收了回去。


    ——他现在怀疑,重生的臣子们都来自“他成为皇帝”的上一世!


    ……


    宋故今天刚起床,就有心腹小太监来报信,低声说了成公公请他过去商议一事。


    “……来自江南盐课的密信?”宋故心中思绪万千,一路匆匆前去的时候在心中设想了许多险境,又反复推翻。


    江南的盐课就算遇到了再大的打击,陛下也不至于反常到屏退左右独自思索吧?


    上辈子那位谢大人是个人物,与新君配合下把江南各地弹压得严严实实,这一世又早早与他们搭上了线,这是可能出了什么事?


    因为这些了解,宋故比起对江南的担忧,更担心今天新君的反常态度。


    但很快的,青年帝王就见了他,带着成公公德公公一道去了紫宸殿,又叫上了秦先生和伴读褚宏,像往常一样开小会讨论了起来。


    “江南谢御史来了密信,那几家世家又有了不安分的心思,少了盐茶利润,等于断了他们大半命脉,最后垂死反扑了一次,逼得谢御史求了援。”泰元帝坐在窗前,其余人围坐在周围软椅上,他开口就抛出了这个消息。


    宋故回想了一下上辈子的后续,心中稍安。


    有了新君的布置围控,这大概是那些江南世家在盐事上的最后一次反扑,最后好像圆满解决了,但没解决前仍然不可大意。他整理完思绪,看了秦留颂一眼才斟酌发言道:


    “谢大人处境如此凶险,想来是他们被彻底逼上了绝路,谢大人恐怕急缺帮手搜寻罪证了。”


    秦留颂上辈子再勤勤恳恳也没有在宫中参政的经历,很多事情都不清楚,现在小宋总管托了底,他心里也明白了,跟着沉稳建议道:“臣举荐齐统领,他最近磨练得沉稳多了。”


    这说的是伴读齐继耘。


    上次他带队操刀料理了长安宗室后,来回奔波几地,肉眼可见的更能担事了——是个关系亲近又让人放心的宗室出身将领。


    “那就他了。褚宏,你也跟着去看顾一路。”齐承明后半句话是对旁边记录的侍讲学士说的。


    “……是!”褚宏放下手中的毛笔,讶然又欣喜,跃跃欲试。


    同为新帝伴读,褚宏羡慕齐继耘一路官职直上,但对方走的是武将路子,他这个文臣只能老老实实当着心腹在翰林院熬资历。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把这样的重任派给他!


    “必不辜负陛下厚望。”褚宏郑重其事的拜下再次承诺道。


    齐承明面色不变的点点头,让人把召进宫的几位大学士迎进来,继续了下一件议事……


    “……”宋故敏锐不安的抬头,望了新君一眼,又按捺下了心头的思绪。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新君情绪不大对劲……


    过后再打听打听吧。


    ……


    一整天议事下来,到了用晚膳的时间,齐承明今天谁都没留,清清静静自己点了一份简单的“凉拌银条”和“打卤面”,坐在紫宸殿里发呆。


    他已经确定了。


    不止是秦先生,沐大学士,吴太师,恐怕就连最开始分给他的藩王府总管——宋故都是重生的。


    谢中运在那封信里只是寥寥汇报一笔带过了几句盐课上的进度,非要说的话,目前的险境他可以度过。但若是有兵马前去相助,料理起来也会更加轻易。


    齐承明就以此为由,试探了大家。他前所未有细致的静静观察着所有人,奇特的像是处于另外一个空间里。


    然后就观察出了平日没看出的一些细节。


    齐承明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开始从自己穿越后碰到的每个人想起。


    表弟……


    表弟是吗?外祖父外祖母是吗?表兄是吗?


    齐承明大多不能肯定,但是他对表弟王朔也生出了怀疑。


    因为齐承明记起来,他寻到表兄杨守的契机,就是因为小表弟王朔在来信中随口提了一句,想吃当地的梅子。如果不是惦记着那果干,齐承明压根不会有机会与失忆又被打压的表兄一家相识!


    那柳奶娘是吗?


    从京城千里迢迢前去柳州主动投奔他,又知晓那么多隐秘,感觉也很可疑……但柳奶娘被齐承明归为拿不准的那一批人里面。因为奶娘若是早知道了,哪有那么多次死局?或者说,她可以早早把想起来的往事告诉齐承明啊。


    这就又牵涉到了一个问题,重生臣子们——都是什么时候重生的?


    齐承明此刻冷静的可怕。


    他独自在大殿里研墨铺纸,将自己身边怀疑的那些人一一列了下来,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又添上了众人各自与齐承明结识的时间,再往后,是他们疑似重生的时间……


    走笔游龙,越写越多。


    齐承明猛然摔下笔,有些绷不住了:“……我周围到底有多少人不是重生的啊?!”


    可疑的人太多了!齐承明没有证据,但他现在看谁都像重生的!!!


    比起自己硬猜,还不如当面直接问问。


    齐承明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放在烛火上光明正大的烧了,没一会儿就有暗卫匆匆出来,收拾残局。


    齐承明看了眼最近要处理的公务——挺好的,并不多。


    那就定下五天后。


    摊牌,必须摊牌!


    以齐承明心中生出的恶趣味来说,他并不想这么直接的摊牌,而是在暗中看看这些臣子都是怎么做事的,所以给自己留下五天时间。但他又是定国皇帝,对一国之君来说,他最好把这股不可控的力量挑明,对他对臣子们都更好。


    ——齐承明现在很好奇上辈子都发生了些什么,未来有什么。


    他也不能免俗——


    作者有话说:生理期卧床不起,痛痛的,但是感觉比往常健康多了唉。继续写这个剧情


    第286章


    这几日, 朝堂上的重臣都敏锐察觉到了,有暗潮在背地涌动。


    陛下近来频频召见各部大人,从盐茶, 水利,羊毛,匠造, 报纸, 粮食,火器……条条件件, 把陛下当王爷以来造出的众多成果全细细了解个遍, 也等于说,把他以往安插的诸多京城内的心腹轮流见了个遍。


    有不少机灵的官员,借机凑近,也在天子面前露了脸,得了一个好差事。


    脸都快笑烂了。


    只有几个大学士和近臣觉得风雨欲来, 心中不安,却不知道君主反常的地方在意图什么。


    “又来大活了。”


    户部右侍郎这次也跟着左侍郎得了个厘清洛阳隐户旧税的活儿, 得罪人是得罪人, 但做完能赚上好大一笔, 拼了命都行的那种。他一时间笑得咬牙切齿,又爱又恨,私底下没忍住道,


    “咱们这位陛下啊……手里总能变出些银子花, 他吃肉带着咱们喝汤。但是,稍有不慎咱们也能撞在他手里成了那吃枪//子的靶子,眨眨眼就成飞灰了!”


    左侍郎是重生之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的算着数字, 一心两用淡淡道:“所以,不挡陛下的路是最好的。”


    “……”右侍郎有苦说不出,憋在喉咙里哽得难受,还是只能委婉叹息一声,“自古以来仁君崇尚四平八稳之道,咱们这位是锐意进取的明君,不一样,不一样……”


    当臣子的,谁喜欢这么折腾?谁不喜欢仁君?


    跟着如今这位陛下,一开始大家只顾着傻乐,吃得满嘴流油。但渐渐也发现了,整日风险是太大了啊,谁家稍有不慎与陛下的新策违背了,只能自认倒霉。忤逆是不行的,只会被碾得粉身碎骨。多得是臣子不乐意,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迎合。


    左侍郎听到这里,才凉凉瞥他一眼,眼中苦涩与自嘲稍纵即逝。


    说得就像是重生臣子们最开始乐意一样。


    他们上一世闹得也欢,做事自然只是事倍功半……要不是定国那时实在风雨飘零,山河濒临破碎,激得他们这一批有志之士不敢再言,按捺住自己,条条列列都按照新君吩咐,最后落实下去。


    ……见识到了那样开明繁荣的新定国。


    重生臣子们这一世也不至于在沐大学士的鞭策下大多老老实实。


    左侍郎算是明白了。


    乱世用重典。


    定国都快玩完了,要什么仁君?仁君能救国吗?他们这些臣子再不适应新君的风格,也得跟着他们往前冲。所以,重生一世,所有新君要做的,就是他们重生臣子坚决拥护的。


    这一世定国危机被及时挽回了不少,不如上一世危急,自然臣子们也喘过来一口气,不再众志一心,这是想要牟利斗乱了。


    左侍郎再次警告道:“这番话出了门,我是不认的。你瞧着吧,陛下往后只会有更多大动作。”


    ‘要是因为刚才那番隐隐抱怨的话被卸了往后的好差事,别来找我。’


    这是他的潜意思。


    右侍郎一激灵,把嘴闭得像是蚌壳一样紧,连忙拱手行礼了两次,匆匆走了。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爱极了新帝的,这位君王有钱是真发的!


    ……


    这五日里,还有一些变动。


    羊毛工坊得了准信,大定真和羌人签了合作的契书,连带着北边零零散散几个小国一起,都做起了羊毛生意。工坊开动起来,把库存的羊毛全部耗用,今年冬天开始——对外放开买卖,包括各色羊毛制品方子。


    大定的百姓们自此,便可以用上保暖又便宜的羊毛衣物了。


    “是百姓之上。”羊毛工坊的女性官员纠正着自己亲爹的话。


    羊毛就算再便宜,也不是普通百姓们轻易负担起的。三五年内,只怕只能够达官贵人,商贾地主,军中日常穿用。按照如今的泰元币兑法,百姓们大多不饿死已经是极好的了,消减了很多银票时期的隐患。


    “这已经很好了。”她尤还失落,同样当官的工部官员却从另一个角度感到欣慰,“百姓们一家能集力买上一件,熬一熬度过冬天,不至于冻死,也是大功德了!”


    百姓们常用不起?


    一个新出现的物件,风靡京城,怎么可能立马压薄利润到所有人都用得起?陛下硬要这么做,民间也只会激起大反弹。反而是现在这样徐徐图之,几年下去,羊毛也就慢慢便宜了。


    对现在的贫民百姓来说,保得住性命就是最感激的事情!


    “最近做事谨慎些。”女官心头顾虑一去,笑得欣然,却反过来嘱咐起了亲爹,“我看近日又要有大动作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位总是从容不迫的方碧大人,这两天来羊毛工坊巡视时都多了一份焦躁不安,特地叮嘱她们别仗着羊毛的功劳神气起来,惹了谁的眼。


    五天匆匆而过……


    这一天,陛下特地在紫宸殿的大殿里开了个朝会,叫去了几十官员,乌乌泱泱的坐在了殿中椅子上,阵仗挺大的。因着体恤臣下,每人面前都摆了小几,上面放着几样精致朝食。


    这是宴请大家来了。


    被召去的人心脏都落回了肚子里,暗道‘新君的反常,总算要有结果了。’


    户部左侍郎也被叫去了,按照官职排在中等靠前的位置,刚在舒服的扶手椅上小心翼翼坐下,左右略一打量,他心中就是一咯噔,脸色略微苍白了:“……”


    这些人……


    嘶,这些人……都好眼熟啊。


    左边这位和他同级,每次大朝会站在一处,有事两人也能心照不宣的用眼神交流,早知道都是奇遇中人。


    身后那位不是盐茶司郎中张庭吗?


    陛下亲厚的心腹,但,他也是重生的。


    左侍郎心中不安,视线频频四处扫去,所过之处,让他更不安的是……其他人望来的目光也透着同样的惊疑不定和仓惶。


    在场的人,有男有女,官职有高有低。


    左侍郎甚至眼尖的看到了那位圣眷深厚的县主——天子从前的奶娘。


    嘶……这殿中放眼望去,十之八//九都是重生之人啊。到底是巧合,还是……?


    左侍郎不安的勉强稳住心跳,抬眼往上面扫去,视线投向了他们的主心骨沐大学士。


    沐大学士却只是闭眼沉默不语,就像老树桩子似的,不与任何人交换神色,脸上却隐隐有着解脱之意。


    秦留颂多么聪明的人,看到今天这副阵仗,心底也沉了下去。


    宴无好宴,今天的宴请怕不是鸿门宴了。


    “朕请诸位过来,意思想必大家已经明了了。”齐承明听到大殿中急促的嗡嗡交流声响过了一阵,不给他们再多互相串通的时间,走出来平静宣布着。


    大殿里人数众多,却鸦雀无声,视线各异。


    柳奶娘倒有点坐立不安,满腹狐疑。杨守也嘴唇动了一下,满头雾水。


    最让他不解的是,他扫视周围,似乎其他同僚……好像都默认了陛下的话,像是人人都知道陛下今天的来意似的。


    杨守不免有些自责羞愧,暗想:


    是我太不关注京中动静了吗?还是文臣武将之间有这么大的隔阂?


    跋山涉水后回京的边神医敏锐的幽幽看向老友,虽然他不知道怎么了,但总感觉是老友事发了。


    齐承明在最上面的龙座,把下面的百态看得一清二楚,他顿了一下,低声吩咐小德子和小成子把其中寥寥几人请到饮冰殿,过后一个个再面圣,安心先去宴饮。


    “以及……”齐承明话到嘴边,深深望了两人一眼,“你们两个也过去盯着。”


    小成子老实应了,半点没想。小德子却委屈震惊的应了:“……是。”


    要命了!


    陛下什么时候和这么多人都有他不知道的默契了!


    眼看着两个贴身大太监也不情不愿的委屈出去了,齐承明心中好笑,收敛回心神,望向大殿内沉默不语:“……”


    摊牌的时候到了。


    但现在这种情况,似乎也不需要他说了。


    ……


    上面的君王不语。


    熟悉的那张青年面孔似乎也变得威严莫测了。


    下面自是有很多人被这阵窒息的感觉扼住了喉咙,坐立不安。


    “诸位爱卿,不说些什么吗?”最后,还是齐承明回过神打破了这阵寂静,挑明了话头。


    沐大学士早就撑不住了,扑通一声最先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释然道:“欺瞒君上,臣有罪。”


    众多人跟着扑通跪地,零零散散的跟着请罪:“臣等有罪!”“臣有罪……”


    齐承明只恨恨的看向宋故和秦留颂,等他们的反应。


    要说其他人,哪怕是沐大学士,齐承明都反应不大。只有宋故和秦先生,最早跟着他,嘴却像是焊死似的严丝合缝!表弟那小混账是还没回来,不然他也得瞪上两眼。


    哦,还有温二那混蛋,算他跑得快!


    齐承明脑中哪还有原文里‘潇洒倜傥的少年侠客温公子’的印象,全是这一世温仲南皮得像是滚刀肉的来信口吻。


    宋故垂着头不敢抬起来,为自己勉强分辨一句:“臣的总管之位,是自己争来的……”


    当初要不是他又争又抢,哪能和新君这般亲近?但要是暴露了自己的奇遇,势必会暴露他对柳州的陌生,新君总会多问上一句,上辈子和这辈子情况如何不同……他暗害了老宋总管没法去柳州,换自己替上的事就该曝光了。


    当初说不出来,现在宋故更怕新君失望的目光。


    齐承明其实没想明白,但好歹算个理由,他就把谴责的目光转向秦留颂。


    ——现在压力来到了秦先生身上。


    秦留颂也硬着头皮,往日的风骨犹在,跪得笔直笔直,骗自己很有道理的模样:“臣怕陛下以为臣胡言乱语,入了魔障了……”


    他早早蹲守到了新君,混成了潜邸心腹的位置。说不好听的,那些了解全都是他的依仗。


    秦留颂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自然也被这一分贪婪博弈、反复挣扎给害苦了。


    现在悔不当初,秦留颂跪地毫无形象的大哭了起来,只恨不能上前抱住新君大腿:“陛下啊!呜呜……是臣对不住你啊!”


    齐承明都没眼看了:“……你先起来。”


    秦先生自己不在乎了,他还是很在乎秦先生的形象的,不准碎!!


    第287章


    “哦。”秦留颂惭愧的用手背擦拭了几下面颊, 从地上爬起来,在新君锐利的灼灼目光中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神情。


    齐承明叹了口气,直截了当的宣布:“我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 往后,别让朕知道你们弄鬼了。”


    他在后半句话上加重了重音。


    齐承明这五日来细细观察众人的表现,在心里反复消化过了这个事实。


    其实他猜到了的, 但他不太信秦先生的理由。


    最开始秦先生, 包括其他重生臣子可能会贪图重生记忆当依仗,但后面人越来越多, 互相结成同盟, 未来早就发生了变化,他们为什么还迟迟没有人向他说穿一切?最后反而是游离在这个重生团体之外的谢大人捅破了这个事实?


    齐承明想了几天,自己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因为这群人尝到了甜头。


    不管他们自己知不知道,“重生”都是一个名头,可以让他们光明正大走近抱团, 可以让身份微末的小官一朝登天,可以让半赋闲的官场老臣不惹忌讳的加入名利场。也可以排挤出那些朝堂上非重生的官员。


    这样抱团有意义吗?其实没有, 但重要吗?非常重要。


    这是臣子们向上爬的天梯。


    古有门阀朋党, 未来有军阀学阀, 他们现在这是给自己造了个‘重阀’啊。


    齐承明理解了沐大学士为什么当初第一时间对他送上结社拜帖,这是想要把这份稍有不慎就会从蜜糖变成毒药的力量,交到齐承明手中把握。如今看来,沐大学士虽然心有警醒, 但自己却也早早被裹挟其中了……


    那就更别提秦先生了。


    ——给秦先生这种野心勃勃的人一个直钩,他都能跟着跑。


    齐承明默默瞥了他一眼,早就决定好了对这群重生臣子的处理方式。


    “什……什么?”“陛下……呜呜!”“陛下圣明!”


    新君这是不追究他们的罪责了吗?


    噤若寒蝉的大殿顿时氛围一松,有不少人面色惊喜的抬头, 没想到会被这么轻轻放过。


    被从偃师县宣过来的李半晖都快激动哭了,破锣嗓子嚷得也最大声:“多!谢!陛!下!!”


    “臣……愧对陛下。”何三帖几乎抬不起头来。


    比起太上皇,新君待他像是知己,满足了他做官治下的抱负和野望,他们亦师亦友,志同道合,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迅速加入了朝堂上的秘密团体,在其中如鱼得水,竟然没有选择对陛下说明一切。


    是他愧对了这份清澈不掺任何杂质的信任啊!


    “……”


    沐大学士更是深深行了一礼,久久没有起身,饱经风霜没有动容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叹息来。


    他是知道的,新君从来不像寻常皇帝那样疑心,在这一点上拥有‘仁君’的宽仁。


    正因为这样,才让他们这些重生之臣无可言说的瞒到了现在,但这也是他们的罪过。


    他该有决断了。


    “陛下。”


    沐大学士不得不再次开口,一丝不苟的撩起官服下摆跪地,请罪道:“陛下不罚,臣却不能忘却自己的罪责。这一切由臣组织,自认为魁首,犯下了欺君罔上的重罪,请陛下发落。”


    沐解知道,不管是为了陛下也好,为了这些重生臣子也好,现在发落都比不发落强太多了。即便新君真的不打算惩处,他也要有现在这幅姿态,让其他臣子明白,不是他们轻易逃脱了大罪。他们也不可轻慢陛下仁心,不然——下次,就恐怕没有下次了。


    老人摘下官帽,两鬓斑白的头发露了出来,他重重叩首在地,铁了心的求罚。


    齐承明的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微笑,他现在意识到了沐大学士的关心和为他做戏。但齐承明的决定是早就准备好的,他站起来不愿再谈:


    “朕不喜欢把话重复两遍。何况沐爱卿已经知道过错了,合该有你这样的人继续帮朕,好了——”


    齐承明一挥手带过了这个话题:“谁来把朕不知道的那些事详细说说?”


    沐解还想分辨,但陛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只得抱起帽子重新站了起来,视线扫过周围,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领悟到新君意思了。


    能站在这里的重生之人大多不是笨的,就算再笨,也是忠心的。


    沐大学士视线所望之处,看到众官神情都不大好受:


    有人自责万分,有人感激涕零红了眼圈、有人仿佛刚被点破自己的贪婪欲望一样的惊愕、有人心神不宁惴惴不安、有人不着痕的微微往旁边倾斜身体,看他们这些重生朋党的眼神多了份谴责,这是想要自己文人风骨的清名了。


    沐大学士心中满意。


    这是都清楚陛下的敲打和施恩了。朋党是永远禁止不了的,但那一份惴惴不安、被陛下放过一马的悬心反而会高挂在每个人心头。


    心怀内疚者会越发努力补救,勤奋办差。心生不轨者会及时了悟,行事收敛。以及——害群之马者会被点醒执迷不悟,反而可能越走越远。


    到那时候,就是陛下名正言顺清理这类人的时候了,任谁也不会觉得唇亡齿寒——因为陛下宽仁。


    ……


    大殿里陆陆续续响起了只言片语。


    “三年前臣突然忆起了前世……”“陛下还是藩王的时候,有一天我睡醒……”


    重生不看官职高低,只看早晚和知晓事情多少。所以豆大的小官也敢壮着胆子出列禀告了:“臣是在一年前……”


    很快,臣子们就推敲到了秦留颂在瑞王就藩的几年前重生,这大概是在场中最早的人了。


    齐承明全程不语听着,心中点头。


    没在现场还有一些重生的臣子呢,谢大人至少也是几年前重生的,表弟和温二还不清楚。


    “臣想到陛下可能会在未来就藩,必然路过当地,所以想寻一份功劳献上投靠……”秦留颂重温了当年自己的心路和算计,说话间难掩尴尬,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让秦留颂的后背都阴凉凉的,有些发毛。


    谁让他算计成功了呢?甚至是他还没动呢,新君自己过来了,如愿混成了新君潜邸时期的心腹人物。


    “臣……”按照重生的时间线,该宋故解释了。


    他有些艰难的哽住了。


    现在其他人都在,大家伙都清楚上辈子陪新君就藩的是个老宋总管,才不是他,他这旧事要瞒不住了啊!


    大殿里的声音渐歇。


    没轮到的其他臣子面面相觑,也都神色微变,有些意识到了。


    轮流诉说自己上辈子所知之事,这怕不就是新君的变相惩罚?!


    吴太师苦笑。


    多人互相对照之下,谁也别想瞒住自己的秘密和上辈子的形象。


    沈书知:“……………………”


    治水暂时告一段落,回京复命的沈书知才是现场最汗流浃背的那一个。要不是现在动作太突兀,他真想不争气的腿脚一软、给饶有兴致听着的新君跪下。


    这这,上辈子事情做都做了,几番经历贬庶起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一想到新君会知道他上辈子的事迹……为什么他这么慌张心虚?!


    沈书知把头深深埋下了,心里煎熬得宛若油煎。


    但他再躲也躲不过啊!沐大学士后面紧跟着就是他,就算他想说句假话往后拖一拖,其他人也能立刻指证他……


    沈书知赴死一样的站起来了,生无可恋的深吸了口气:“臣……”


    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字一句的嗫嚅说道:“臣在太上皇面前不受重任,便转向三皇子一派,后来……把长子送入宫中担任侍卫,还把小女……再后来……”


    他的话一出,在场有不少原本不了解的大小官员齐齐把惊诧的目光投了过来。


    震惊,荒谬,想不通,憋笑……古怪的种种复杂眼神全像雨点般向他袭来。


    ……沈大人这是。


    嗯。


    几个官员窃窃私语,神色微妙。


    想在皇子夺嫡中搏一搏没毛病,但,他这是怎么精准避开新君去下注的?要不是沈大人没有多余出息的儿女,是不是还想往最年幼的七皇子那里塞点人投靠啊?


    墙头草!


    嗯,我辈不屑与之为伍!


    沈书知彻底绷不住了,扑通一声破防跪地便开始哭天抹泪的请罪了:“陛下……臣实在辜负了你呜呜呜!”


    只可惜在他之前的每个人都请罪了半天,让他暗恨自己的请罪都显得不起眼了,但他才是真的需要请罪的那一个人啊啊啊!


    你们都该让让老夫啊!!


    “咳。”齐承明也差点没绷住,假意咳了一声掩饰,温声让他起来,“沈大人在治水一道自有天赋,朕离不开你啊。上辈子那些事也不是朕亲历的,就当做没发生过,过去吧,啊?”


    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沈大人这个倒霉催的。


    他连原书剧情中的胜利者男主七皇子——都没有下注啊!!


    沈大人这是不管多么四面开花下注,都完美避开了他和原男主这唯二的两个正确答案。


    搞笑得让他都不忍心苛责了,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沈大人的墙头草属性,罢了罢了,过去了啊。


    排在后面的人心头更放松了。


    连沈大人这样的行为都能被原谅,那他们所做之事也不算什么哈。


    所以讲述到了后期,臣子们的诉说逐渐偏向了他们所知的事件:


    “太上皇没有早早退位,封了太子后……挑拨起众皇子们对您的敌意,又乱哄哄闹了几年……”


    “柳州凭票?啊,在臣上辈子的记忆里不是什么特殊之物,因为……因为太上皇最后还是把它推行到了整个大定,名声也同银票一样臭不可闻。”


    那人小心诉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上面一眼。


    齐承明没忍住心痛的捂了一下胸口,破例开口追问一句:“……后来呢?”


    他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大家越往后说,模样越谨慎,他听着心中越发沉甸甸的。


    几位重臣都说,他们几个来的时间线最晚,是在大定山河破碎后才来的。齐承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登基了,哪怕后来早逝,也一定会有其他安排。为什么定国还能有那样的下场?


    ……现在他隐约有些明白了。


    第288章


    “后来……”


    吴太师听到这里有些恍惚, 记忆不由得飘向了久远的过去。


    重生这么久,处处都与上辈子不同的有力局势却不能让他忘记,那一世有多不同。


    太上皇的一意孤行, 官场上下沆瀣一气,捞钱的捞钱,纵权的纵权, 皇子们斗得乌烟瘴气, 有抱负的士大夫想投身震醒君上也只是白白赔了性命,无力可用。谁越是追随认定的明君二皇子, 就越会卷入这个血腥的漩涡, 绞得血肉横飞才算罢休。


    最后只剩一地零落。


    新君被让位登基,领着他们这些残存下来的人收拾收拾,把大定勉强重新拼出个表面无忧的样子,还没有安定几年,他便草草病逝, 撒手而去……


    哪有那么多新奇的构想能落实下去?


    那些事物完整的模样大概只存在于新君的心中,让这些追随他的众臣子们在上一世囫囵描了个轮廓。直到他逝去后, 直到重生, 吴太师都一直在反复琢磨新君的那些奇思妙想, 试图理解那份晦涩难懂的理念。这一世截然不同后,那些事物才有了缓步完善的机会。


    倒不如说——


    这一世大多事事顺遂,才让吴太师时常觉得不太真实,总是在梦中惊醒, 恍然间会以为“这一世”才是做了场美梦。


    吴太师回过神,听到大殿中已经轮到了最后一批臣子开口,讲述着新君逝去后的大定模样:


    “陛下一去,京中就乱了套……陛下指定的那位宗室嗣子意外身故, 几位贬为庶人的王爷卷土重来,打着替陛下查明阴谋的旗号……与太上皇斗得厉害。太上皇他、他便有意过继敦亲王嫡次子为嗣,继位幼帝。”


    有小官掩面痛哭:“那蛮夷之国趁机大军压境,冲破了边关,一路烧杀抢掠,可怜我娘和家里他们……”


    他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接上他话的是另一个神色恍惚的官员,齐承明看着有几分脸熟,似是工部一得力的侍郎,平日做事分外卖命。工部侍郎喃喃:


    “洛阳城四面环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暂且出不了大碍。听了急报后,最初朝堂没有乱了阵脚,派了威勇伯——陛下的那位表弟征战,还打了几场胜仗。但那些小国……!看准大定病弱就一拥而上,撕咬分肉。大定那时候哪里还能全线开战?况且……”


    工部侍郎说到这里,声线也渐没。


    沐大学士却不怕什么,他的语调毫无波动,却犹如枯死的老树般飘虚:“……况且朝堂上下没有全心应战,内忧混乱如此,哪能制服外患?臣等再有浑身解数,乱世也如同草芥浮萍,亡矣!”


    人人都知道内忧外患下,总要齐心协力打退外敌,才能来夺那个位子。但若是相争的人有了盛势,其他人能眼睁睁看着他离皇位更近一步?总有拎不清的人拖后腿……


    大定,在蛮夷攻入京城,在沐大学士逃亡路上死后……约莫是完了。


    “……岂有此理!”


    齐承明脱口而出,心中越发下沉,没忍住一拍桌案。


    愤怒的点太多了,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先怒才好。


    ……在他死后,太上皇想让敦亲王嫡次子为嗣,那不就是大皇子未来的孩子?看来上一世大皇子没有早逝,他的嫡长子到了十年后也没成年呢,更别提嫡次子了,尚不知道有几岁?


    齐承明定下的那位继承人意外身故,闭着眼睛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皇子们趁机作乱起势,太上皇也想占据正统……国之将亡,生灵涂炭了!他们就是这么只忙着争名夺利的吗??


    齐承明听得心里如同滚油煎熬,不由得合上眼睛缓了缓气,眉头仍然紧蹙着。


    这其中最让他不解的……其实是他自己的行为。


    但现在顾不上多思,他只能按捺下来,细问那些悲愤的前事:“宗人令呢?太上皇和皇子们如此行事,宗人府连半点掣肘也没有吗?”


    宗室被齐家连着杀了两代,看似乖了,其实剩下那些人也不省心,是有些能量的。逼到急处,国都快完了,叔公那人绝不会干看着的,领着宗亲们这破船上的三寸钉,总能拦上一拦吧?形势怎么这么失控……


    齐承明试想,自己若是死了,能不托叔公照看嗣子?


    齐承明的急迫质问一出,大殿又静了,活到后期的臣子脸上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难色,好像有什么话吐不出口。


    还是沈书知一狠心,僵硬行礼道:“陛下……您有意的那位嗣子,就是宗人令的曾孙。所以动乱的最初,宗人令他老人家受不住儿孙惨事,倒下就,病逝了。”


    他在“病逝”上加重了语气,显然怀疑这不是简单的病逝。


    “……”齐承明在脑子里过了半天,错愕出声,“宗人令的曾孙?那个嗣子和齐继耘的关系是……”


    他的伴读齐继耘,就是宗人令的亲孙子。


    “正是齐大人之子。”吴太师见彻底瞒不过去了,沉痛点头,“齐大人当初为救亲子,被惊马撞得重伤在床,再也拿不起枪,进不了大营了。”


    齐承明听到这里反而镇定了下来,一团乱麻的脑中也逐渐捋清了思绪。


    这才合理。


    他选了齐继耘的孩子当嗣子,要么是那孩子聪慧,与他理念一致。要么是他其实把定国托付给了齐继耘和宗人令叔公。


    皇帝过继,优先选的是亲兄弟的子嗣,但齐承明绝不会选他们,只能往偏远旁支去看。齐继耘的武力值得,但若是选他后继,让他以小宗变大宗。一旦齐承明过世,那些皇子保不准会出来作乱,从法理上来说齐继耘很难压得住他们。倒不如选他的孩子当嗣子,齐继耘和宗人令叔公保驾护航……


    “然后还是被连根拔除了啊。”齐承明叹息一声。


    那个嗣子既然出了意外,自然是他的靠山齐继耘倒了,宗人令叔公的死也就是时间早晚的事了。


    “朕怎么没有在临终前带走太上皇?”齐承明没忍住说出诛心的冰冷之语。


    这又是他的不解之处。


    但也没关系了,这一世的太上皇也没几天日子好活的了。


    “陛下息怒!”臣子们杂七杂八的跪倒一大片。


    比起打官腔说套话,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抬头不时打量齐承明神色,模样中都带着关心和担忧。


    宋故抬起头也进言道:“陛下曾交待了我一桩要紧事,寻找有关生母在宫中的旧闻……在陛下最后的日子里,太上皇原本是一力赞同的,也承诺了找出真相后会替陛下主持公道。想必与这个有关……”


    齐承明看到臣子们的表现,烧得发急发痛的心中好歹暖了一瞬,听了宋故的话,心里的疑虑却更多了。


    上辈子……


    这些臣子眼中的那个君王,到底是真的他自己吗?


    雕版画,金融体系,阿拉伯数字,拼音,不愿成婚,三大粮种,水泥,肥料……


    这些听起来不仅是他自己,还是带了基建系统的他自己。


    但为什么他会做出那么多现在自己搞不明白的行为?


    齐承明摆摆手,让臣子们继续互相对照着补充细节,他则是一半留着心神聆听,一半沉浸在思索当中。


    最大的差异之处,就是——


    齐承明绝对不可能病死。


    他的早逝,除非是自己选的。


    齐承明垂下眼帘,基建系统在面前徐徐展开,幽蓝色的高科技页面闪烁着脉脉流光,好像无言的回答。他想到了他前段时间对基建系统的那些询问。


    难道说……


    系统到最后真的会给出允许他回现代的奖励吗?


    齐承明的心脏一时间砰砰急跳了起来,呼吸都不由得微微急促了。


    ‘那也不对啊。’


    齐承明冷静了些许。扪心自问,就算是他现在获得了这条奖励,他会火急火燎想要回去吗?他就算是想回去,也一定是在安排好了一切定国事务后再走。上辈子的那些隐患和安排粗糙之处,难道他看不出来?


    齐承明左思右想,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能笨到那种程度。


    除非是回去的时间有限制,他不得不急着安置。要么是他被回家的希望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就走了。再要么是他明知道安排没有尽善尽美,却还是一意孤行的离去,不管身后之事……


    够了!


    齐承明想不下去了,一拍桌案。


    怎么想都有漏洞,他本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么没有责任心吧?


    “陛下?”秦留颂忧虑的声音响起,大殿里正一片寂静,随着齐承明的拍桌,人人噤若寒蝉的望过来,担心他听了这么多秘闻生了大气、身体承受不住了。


    “我没事。”齐承明揉了揉因为思虑过多而胀痛的太阳穴,打起精神让臣子们散场,说得也差不多了,“耽搁许久,这场宴席都要冷了。秦先生,去殿外传唤禁卫军,让御膳房上菜。诸位爱卿,咱们先用膳。”


    他们在这里密谋了很长时间,再待下去,太皇太后恐怕都要坐不住了。


    秦留颂应了一声,出去了。


    不多时,鱼贯而入的宫女们捧着盘盏而来,空中飘着阵阵食物香气,大臣们却各个心情沉重,没有多少食欲,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当中。


    重生这么几年了,碍于话题机密,他们最多也只是和周边亲密的人,或者私密小会上才敢讨论一二,互通有无,从来没有这样全数人坐在一起畅所欲言过的,还带上了新君本人。大家聊得酣畅淋漓,居然也拼凑出了上辈子前前后后、零零总总的发展……


    “陛下……”小德子和小成子送完前一波臣子用膳离宫,现在进了大殿,行事颇有些拘谨,不清楚他们能不能进来,眼巴巴的。


    “你们守在殿外,等会爱卿们用完了,叫秦先生,何先生……他们过来侧殿觐见。”齐承明没解释,也没有坐下一同吃饭的意思,而是点了几个人名。


    他没胃口吃饭,打算先回侧殿里等着。这开完了大会,等会就是心腹小会时间了。齐承明的那些疑问说不定能从他们嘴中问出来答案。


    至于小德子和小成子假如在殿外偷听到了点什么……


    也就听了去罢。


    “是!”


    齐承明边走边瞥了一眼基建系统,看到任务栏上悄无声息的完成了一条:


    [皇帝长期任务:臣子们的异状(已完成)]


    奖励:死后返回现世。


    短短的六个字,却重若泰山。


    齐承明的脚步戛然而止,做梦都想不到刚才还在盼望的东西,现在突然有了:


    “………………!!”


    第289章


    齐承明的表情凝固住了。


    整个人犹如僵硬的大理石像顿在原地, 只剩下急促的呼吸见证他此刻一片空白的头脑。


    ‘……死后返回现世!!!’


    他像是看不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一样,反复在脑中重复着这六个字。


    居然,来得这么快!


    后知后觉的狂喜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上齐承明的心头。


    “……?”禁卫军们在稍后不远处静静跟随着, 游子虽然疑惑陛下为什么停下失神了,但还是尽职尽责的昂首挺胸,一言不发的领着其他几人等待着。


    ‘但是……’


    齐承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身眺望。


    他还没有走远, 还能看到敞开的大殿门内杯觥交错的热闹场景,看到那一张张熟悉面孔上的表情。


    霎时间天旋地转, 齐承明前所未有的意识到, 自己正处于非常宿命的一刻——自己站在了命运道路的交叉口上。


    一刻钟前他还在感叹抱怨上一世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不解曾经的自己为什么如此行事。却没想到,一刻钟后的自己同样走到了这场游戏的终端,拿到了离场券。这一刻的他,又会怎么做?


    也许迷惘的一切直到结束, 心中才会真的明晰答案。


    所以这一刻,齐承明望着那小小的几个字, 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不会走。


    他很想念现代, 想念穿越前的一切, 讨厌这个封建时代的许多不满,难以抵御这种三观不通、无处言说的孤独感。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假如能离开,他半秒都不犹豫,会立马选择回去, 再不争气的掉两滴眼泪,努力忘掉这段噩梦似的经历也就罢了……他想的发疯。


    但,齐承明叹了口气:“唉。”


    他已经长大了,他明白了什么是“身不由己”, 什么叫三观和良心阻止了自己的本心。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根本无法让他就这么草率的丢下一切离开,不管是现在离开,还是想办法安顿好定国后再假死。(难道要像上一世那样手段鲁莽又粗糙?)


    小成子小德子和柳奶娘怎么办?外祖父母怎么办?这些追随他的人怎么办?他的,将要过门的妻子该怎么办?那些还在受苦的定国百姓又该怎么办?还有他的理想……还没到托付旁人的时候啊。


    ‘死后返回现世’。


    既然这样……


    齐承明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柔软笑容,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半点拘束和顾虑都没有了。


    这个决断是那么的轻盈而有力,轻飘飘的把快乐充斥到了齐承明的全身心中去,让他拥有了无限安心的勇气。


    反正这也不是他的身体,他专心带着定国百姓一起过上好日子,到了将来死的时候,再回现世好了。


    这也算是对得上原身二皇子了。


    ——啧,所以更搞不懂上辈子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


    青年帝王脚步轻快的走向侧殿。


    在后面殿门口暗中观察了半天的沈书知脸皱得像是花椰菜,不解喃喃:“……陛下这是在出神什么呢?”


    宋故心里突突跳的厉害,提着一口气看着新君这副飘然欲去、仿佛超脱的神态。他心里害怕……新君该不会、这是悟透了什么?该不会一朝明白他们重生的真相,大彻大悟就此回去天上吧?


    偏偏这份担忧无处诉说,宋故只能加快脚步去跟上新君,眼巴巴盯着。


    沐大学士与他对视一眼,却电光火石间意会了这种隐忧,他也攥紧了掌心,心里七上八下,强装镇定道:“走吧,陛下宣我们必定还有事要讨论。”


    于是到了侧殿中。


    齐承明看向这几个最为熟悉的、还有留存到最后的心腹。


    沐大学士,吴太师,宋故,秦留颂,沈书知。


    齐承明也不坐在自己的窗前专属座位上了,坐到大家商议国事的那个角落里,和几人围坐一圈。他环视四周,不再隐瞒什么,请教道:“我请各位过来是还有一些不解,想共同分析。”


    “上一世中,在‘我’病逝前后,有什么异常吗?”


    几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了惭愧神色。


    这个熟悉的老问题早被他们讨论千八百遍了,哪想到新君也亲自问了一遍:


    “陛下……臣等有愧,实在是不清楚啊!”


    沐大学士怕他不满,老成的斟酌着补充了一些细则:“陛下病逝前两月左右,于朝堂上没有大的政令变动,只在病中匆匆选定了嗣子。”


    齐承明费解:“你们没人过问一句吗?”


    “陛下的近身之事都由德公公和成公公负责,不透一丝风声。但他们又没有重生,我们和前世陛下的关系……”宋故有些惭愧,眼神游移。


    齐承明听到这里意识到了不对劲,重复着震惊问了一遍:“你们和我的关系……生疏到这种程度吗?”


    他先瞥向宋故,宋故的笑容比哭都难看,做错事了一般:“陛下,臣是从你登基才受重用的,那时臣已经不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了。”


    齐承明确认的看向秦留颂。


    秦留颂心虚狼狈的撇开头,嗫嚅得几乎没声:“臣……不是京官。”


    看向沈书知。


    “臣在外治水呢。”沈书知挠头。他一个庶人旧臣,能被明君慧眼识珠的起复就偷着乐吧,那些年在外面玩了命的治水报答新君。


    看向吴太师。


    “老朽已经致仕了,进不了宫。”吴太师拱了拱手,谨慎闭嘴。他想了半天前世新君近旁有什么亲信臣子,但怎么想都没想出来哪个是特别亲近的,就连太医都没有哪个更倾向的。


    齐承明没招了,最后看向沐大学士。


    “……老臣惯常主持朝政,倒是有求见过,但陛下不见。”沐大学士缓缓闭上眼睛。


    他是一个标准的好重臣。


    天天负责实施新君政策、上承大梁下接地面的中流砥柱,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会有和新君交心的时候?况且,新君也从来没有此意,沐大学士忙着吃力的跟上新君理念已经很难为他一个老人了。


    再说前世的新君待谁都是那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疏离模样,从容完美,是一个好君王。沐大学士从来不觉得那副态度有什么不对,直到新君突然病重,他的私下求见被拒。直到最后两人也没说什么知心话,病榻前的最后一番对话无非是匡扶社稷,辅佐幼主云云。


    比起呕心沥血的遗言,那更像是走流程的老话。


    这个皇帝——当的过于标准刻板。


    上辈子沐大学士不觉得有任何毛病,这一世和新君一路相处下来,却开始意识到不对,上辈子的那个陛下明明哪哪都是问题!


    齐承明彻底沉默了:“…………”


    他环视着这五六人的面孔,望着他们如出一辙的忧虑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彻底悟了——


    “你们就直说吧,上辈子的我,和现在的我区别在哪里?”


    “……”


    “……”


    这一听,齐承明在心腹重臣们口中,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齐承明”,听到了一个曲折崎岖百倍的二皇子就藩后而立储登基的逆袭故事。


    他坐在软椅上,独自怔愣了好半天。


    “陛下……?”宋故仗着亲近,蹙眉又问了一句,他和其他人暗自交换了眼神。上辈子的新君在想什么,应该只有他自己能想得通了。


    “我没事。”齐承明摇摇头,暂时顾不上他们了,心不在焉道,“……你们先回去吧。”


    “——陛下。”这次是沐大学士急促道,他不敢让此刻的新帝独自待着。


    这可是重生以来被他小心照料,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健康帝王。万一受到过大冲击,变得——或是有了祸事。他人老了,实在承受不起第二回了啊!


    “你们先回去。”齐承明的语气不容置疑。


    几个臣子再急切和眼巴巴的,也只能低声告退,强忍着焦虑出去了。


    大殿里被清的空无一人,擦得锃亮的地板就像原本反着光似的,冷清清的。齐承明独自坐在殿里,再一次被穿越以来便有的那种强烈孤独感笼罩,但这一次,他没有沦落在这种滋味当中,而是用崭新的眼光扫视着皇宫里的这一切。


    ——他已经明白了最大问题的所在。


    上一辈子,臣子们没有重生。


    那一个刚刚穿越,理念与所有人不通的他自己,到底是怎么排解这份孤独的?他在使用基建系统的时候,所做的一切又是怎么推行下去的?


    排解不了。推行不动。


    这才是真实的古代世界。


    这才是上辈子的他面对的真实处境。


    “怪不得我总觉得……我过得这日子是简单模式呢。”齐承明喃喃着,像是在笑自己。


    他以前也几次怀疑过,自己怎么可能遇事逢凶化吉,小弟纳头就拜,每每推行新的事物和观念,碰上的人大多通情达理,想法先进。自己经历的人生,就像是一部爽文,按部就班的经历了被流放就藩的套路,大逆转成了太子,又篡位成了皇帝。登高一呼,莫有不应……


    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带着定国百姓、会过不了好日子,所以他一直信念坚定的先度过自己死劫、再领着大家往这个目标奔赴罢了。


    如今看来……


    分明是有那么大一群与他志同道合的重生臣子,在暗中合力把他托举到皇帝的宝座上。


    而在那群重生的臣子之下……


    托举着重生臣子们与他的,背负着这一切的,是上辈子那个孤身一人的齐承明。


    ‘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走得跌跌撞撞,明白了什么是古代王朝与幻想故事的惨烈碰撞,认清楚了现实。他身边仍然会有爱他的人,但对于整个时代和抱负的重压来说,这一根草绳实在太易断了。


    所以,‘他’没有与任何人产生深厚羁绊。


    才能在后期获得奖励之后,毫不犹豫的选择抛下一切,义无反顾的回家。


    “是啊,一路走来,我如果没有收到这么多善意,还会选择为了他们和定国留下吗?”齐承明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让他心醉神迷的词,


    “……回家。”


    上辈子的齐承明,他回家了。


    第290章


    齐承明心潮澎湃的枯坐在大殿里, 思绪万千,过了很久都没有人打扰他。


    就连门口探头探脑的宫女太监都没有一个。


    一定是甘棠察觉到了什么,拘着他们不许打扰了。她就是这样一个稳重心细的性子, 话不多,撞见齐承明露出破绽的时候神态却很精彩,惹得齐承明有时候总忍不住做些什么, 再看她若无其事的帮着遮瞒。


    “……”齐承明脑中胡乱想着这些东西,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站起来,脸上已经重新带上了笑, 招呼外面, “让房姑姑快去给我下碗面,加份葱爆羊肉和胡饼,胡饼要焦焦脆脆的,多撒些芝麻。”


    “是,陛下。”守在门口的果然是甘棠本人, 她刚行了个礼,就被自家陛下夺命似的火急火燎催促着:“快, 快些!别弄那么复杂, 让御膳房越快越好的上, 清汤面就成。”


    “是……!”甘棠这下也稳重不了了,提起裙摆小跑几步,眼疾手快的找到跑的最快的宫女小桔,如数交待她:“快去, 陛下饿极了!”


    小宫女扭头撒腿就跑。


    齐承明站在门槛后扶着门框,看着这一幕,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哈!”


    他大半天没吃饭了,原本是没有半点食欲, 胃里也沉甸甸的感受不到什么。但是自从刚才做了决定,又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前世的遭遇都源自什么之后,心情豁然开朗,一时间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我从来没有觉得……未来这么明朗。”齐承明喃喃着。


    第二天,齐承明主动召开了大朝会。


    朝堂上的官员们来得齐齐的,人头攒动,互相低语着打听昨日发生了什么,陛下怎么弄了那么大的阵仗请那些臣子入宫?只是单纯参宴?他们凭什么资格参宴的?多得是人不服气和满腹狐疑。


    这其中,杨守更是不理解,静静望着那些人不语。


    陶将军还过来对他打听陛下昨日是什么意思,以为他也是入宫赴宴的臣子之一,只有他和其他一些人清楚,他们被请离了大殿,是单独吃完了一餐!然后就被客客气气请出了宫。


    杨守想了一晚上,只能隐约猜到,这是表弟在计划些什么。那些猜到陛下计划的人,或者那些早就和他有过默契的臣子,才能参与其中。对此杨守有些不甘心,但想想这是自己亲表弟,真有什么事表弟拜托他,他照做也就是了。


    杨守也就平复了心情,现在安心等着大朝会开始,谁问了他都垂眸不语。


    齐承明没有解释昨天举动的意思,而是看向顶着两个熊猫眼圈、连夜从偃师县赶回来的宁王。


    被授意过的宁王会意,出列有奏:“启奏皇兄,偃师县的第一批番薯已经成熟!我批了一千顷地,最后核算入仓,得了约五百万石粮食。”


    这话一出,哪怕早已经听过京郊试验田产出丰裕,但还是有不少官员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喟叹:


    “……嘶!”“这么多……”


    齐承明关心的是粮种南北方适应问题:“都是上等良田吗?”


    “对,当初上中下田没有刻意区分,这是总数。”宁王略有紧张的背道。


    昨晚皇兄连夜召他,说今天要是说得好,他也许就不用在偃师县再多待两个月了,惹得宁王背了半晚上账本,激动的差点哭出来:


    终于不用待在鸟不拉屎的贫瘠小县城了!


    以前从小长在宫里他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宁王只想待在繁华的京城里打死都不再出门了。


    这会儿,宁王赌上自己的吉运也要办好今天大朝会上的应答!


    “……很不错。”齐承明心里有了数,看来系统商城出来的这些粮种真是好种子,在南方产量不低,在北方大面积种植也不错,虽然完全比不上现代,但放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超越不了的奇迹了。


    “余下田地还得照看到九、十月份吧?”齐承明故意没说这批粮食怎么处理,入了偃师县的库房就入偃师县的库房吧,“六弟,好好干。”


    这话一出,宁王的小表情快碎了。


    但没等他沉不住气,果然有人先坐不住了,急急出列请奏道:“陛下,这是洛阳头一次种这么多神粮……快入冬了,多少百姓盼着明年的粮种啊。”


    张庭在心里暗自嘀咕。


    真是一张嘴死了都能说活的,好端端的大夏天,都说成马上入冬了!


    齐承明扫视一圈朝堂,看到不少人脸上意动,纷纷出来请奏:“陛下,还请广分粮种,为百姓们解忧啊!”


    很快的,不少重生臣子也混入其中,有模有样的跟着请奏,朝堂上一片鼎沸热闹场景,万众一心似的。


    “罢了。”齐承明做出被他们说动的模样,确认的聊道,“宁王在偃师县的改革也进行这么久了,如今样样都受欢迎,这模式……便在洛阳城中先铺开了?”


    “陛下圣明!”大臣们齐齐跪地,没什么像样的反对声浪了。


    前几月那些置办厂铺的,现在眼馋粮种的,前几波都没赶上想要赚钱的,都不会反对陛下的想法了。在这其中肯定还有少数人心存不愿……但重生臣子们都和自家新君摊牌了,这是说开后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差事,难道还能把事办毁了?


    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营造大势,裹挟着那些个不甘愿的臣子摁头答应了!


    “六弟辛苦了,你熟悉这一摊事,后续回洛阳还交给你吧。”齐承明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宁王从偃师县的差事中解放了出来。


    宁王喜上眉梢,应答掷地有声:“多谢皇兄!!”


    “只是——偃师县的收尾也不能出了差池。”齐承明警告他的暗中递了个眼神。


    要是只顾着回洛阳城逍遥,把偃师县的差事搞出问题了,别怪他罚。


    宁王回了一个视死如归的隐晦眼神。


    为了他那座修好了的王府,他也得豁出命的回洛阳城啊!保证完成!


    ……


    十月份,偃师县余下粮食大丰收。


    留在这里的张蕤张钦差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县衙众人去各地统计,给宫里报喜。


    齐承明收到来信的时候,看了一眼基建系统的页面,所有关于偃师县的系列任务,现在全被终结了。


    他扫了一眼奖励,又全是些帮助偃师县发展的东西,零零总总累积下来有了八十万石糙米,两万一千匹土布。


    齐承明心道正合适。


    洛阳城里惦记着分发粮种呢,但是夺走了偃师县今年的成果,偃师县的农人百姓怎么活?明明种出了那么多粮食,却要像以前一样忍饥挨饿,全家勉强活着过冬?


    就算没有这个奖励,齐承明也打算补偿偃师县的农人。但现在有了这批米粮布匹,偃师县的百姓们可以过一个富裕的好冬了。


    这才对嘛。


    先改革先富裕起来的县城,凭什么人人没有过上好日子呢?


    但十月份里最瞩目的事情却不是广而分发粮种,而是……


    “陛下,婚期在即,臣等不敢怠慢,各处又检查了一遍,水渠暗道都修缮妥了。十二条大道也全铺上了水泥,各留了马路。现在除了那些小巷深巷,河边屋后,其余道路全数焕然一新了,城防军们抓到随地倾倒脏污的人,就罚去劳作一旬……”


    工部的侍郎领着几位老大人深深拜下,回来细细复命。


    齐承明满意的点点头,不去看他们忐忑等着探查的表情,视线落在了眼前的空气中。


    他当然知道全都办妥了。


    [基建任务:洛阳城下水道(已完成)][基建任务:洛阳城卫生(已完成)]的字样从刚才就默默闪烁了起来。


    齐承明有攒着奖励一起收的习惯,于是看向一旁同沉默跪着的赵裹芳,问他:“如何啊?”


    在其他工部官员眼中,这个太监就是陛下派去督查收工的,他发了话,陛下才会信全乎。几位老大人一时间都安静了,等待着他的回话。


    赵裹芳也明白意思,用力一点头,一语双关的肯定道:“回陛下,京城都已经妥当了!”


    齐承明眼前便浮现出了第三行字样:


    [基建任务:布设地震仪器(未完成)


    目标一:洛阳城内布设(已完成)]


    这是个长期任务了,再往后,赵裹芳就要被禁卫军们护送着行走在全国各地了,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完成。


    齐承明心里有了数,叹息想着让他们都起来回话:“诸位大人都劳苦功高,朕知道了,这差事办的不错!有功者都得赏,小德子——”


    “是。”小德子半年前就被陛下交待了任务,琢磨着来日怎么从陛下私库中犒劳官员,现在胸有成竹的出门唤人去取了。


    工部几位大人也激动的齐声应下:“多谢陛下!”


    不知道陛下要赏什么,但他们安心接下就是了,陛下在这方面从不亏待他们。


    他们风吹日晒几个月,吃石子沙子都糙得不成人样了,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等送走了喜气洋洋的这一群人,齐承明又看向基建任务列表上同期的最后一个任务——


    [基建任务:修缮两座王府(已完成)]


    ——也显示完成了。


    他就纳了闷了。


    其他三个任务是同一批人在忙活,要回来复命一起回,是正常的。但王府居然早就修缮好了?齐承明最近忙着改革洛阳城的事,没顾上检查任务列表,把它忘在了脑后,宗人令叔公怎么也没来回复呢?


    齐承明就把人叫过来,向他询问。


    “陛下,两座王府上个月底就修缮完成了,只是宁王还想要个葡萄花园,多掏了笔银子,修得才慢了些,现在也完工了……在等着佳日,好上奏请旨搬过去。”


    宗人令叔公边说边有意无意的看齐承明,意思很明显。修完了都没动静,是大家都在等着陛下大婚。


    ——谁敢在这个十月里和陛下争辉?


    朝堂上鸡毛蒜皮的小事,臣子们自行就解决了,没人没眼色在最近打扰陛下,所以就连宗人令叔公都没回复,等着陛下新婚后再报上这桩小事,两位王爷过来贺一贺喜,然后就搬了。


    算算时间,齐承明的大婚日子定在十月九日,距离今天不过五天了,怪不得他们不愿打扰。


    齐承明失笑。


    再想起过不了几天,他就要有妻子了,齐承明一时间心中滋味百般,不由得出神了:“……”


    半天回过神来,宗人令叔公还没告退,小老头表情分外慈祥的在望着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美滋滋的。


    齐承明难得狼狈,赶紧打发了长辈,用新一波奖励转移一下注意力:


    “……朕这里还有事,就不留外公了!”


    惹得宗人令小老头走的时候还在气哼哼嘀咕:“哼,叫我一句外公,连笑话都不能看了,我找你亲外公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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