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凛刚才跌倒在泥水里,脸蛋沾着灰泥和不知名的污渍,额角凝着块暗红的血痂,被碎发遮了大半。本该透亮的眼睛蒙着层怯懦的雾,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看人时总下意识垂下眼睑,生怕撞上半点目光。
七岁的商凛缩着肩膀,挺翘的鼻尖沾着泥点,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又宽又大,套在单薄的身上晃荡,袖口磨破了边,裤腿沾满泥渍,露出的脚踝细得像芦苇杆,上面隐约能看见黑紫的瘀痕。
他站在宽敞明亮的车里,脊背微微佝偻着,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身体时不时轻轻瑟缩一下。
原澈平静无波地看着商凛。
七岁,大字不识一个,身上满是被虐待的淤青,瘦得像只流浪的小狗崽,和十几年后光鲜亮丽的大明星天差地别。
黑色轿车划破浓稠的夜色,商凛圆睁的眼睛里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像无数扭曲的黑影在夜色中张牙舞爪。
这个人要把他带去哪里?卖掉吗?
他的心被不安和茫然吞噬。路灯的光晕每隔几秒便掠过他苍白的脸颊,照亮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眼睫。
原澈透过车窗倒影看到他的表情,心里叹了口气。
助理带着他下车,商凛第一次看见如此庞大而复古的建筑群,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原澈把他带回了家。
书房里的灯光暖而静,檀木案几上摊着助理查到的资料,原澈轻轻合上文件,语气温和,“准备手续,我要领养他。”
助理接过资料,瞥见“监护人健在”的标注,“原总,孩子的父亲还在,只是长期家暴……按规定,监护人在世,收养流程很难推进。”
原澈目光沉静,“去查他所有能摆上台面的、摆不上台面的事——债务、违规、甚至家暴的实证,还有他想拐卖儿童,敲诈勒索的证据,越多越好。”
“您是想……”助理心头一明。
“一百万给他,权当是钓饵。证据齐了,直接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客厅。
紫檀木与汉白玉为骨架起雕花梁枋,正厅居中摆着一套酸枝木圈椅,茶几上的汝窑青瓷瓶插着两枝红梅,暗香浮动。两侧墙面挂着水墨山水长卷,下方立着成对的博古架,错落摆放着青铜器、青花瓷与古玉摆件。
原澈一手支着脸颊,半垂着眼看商凛坐在地毯上玩积木。
深棕色手工地毯,边缘织着回纹图案,踩上去绵软无声,尽头的落地苏绣屏风绣着松鹤延年图。
商凛挥着水彩笔想在屏风上画画,赶忙被管家阻止。
洗干净的商凛展露出惊人的美丽,光艳惊鸿,皎若朝华,一双眼睛潋滟生波,仿佛天地间所有灵气都汇聚在他身上。
商凛在老宅也住了三天了,从上至下的人都很喜欢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养孩子是件麻烦的事,要把他现在就送给孟相旬吗?
或许是察觉到原澈在观察他,商凛拿起搭好的蓝色积木花放在原澈手上。
浅蓝、宝蓝、靛蓝的棱角积木层层叠叠,错落间模拟出花瓣舒展的弧度,青绿色花茎上点缀着几片迷你绿色积木叶片。
商凛没上过学,但是做出来的东西灵气四溢,很有色彩搭配天赋。
商凛虽然把花给了原澈,但是眼神闪躲不敢看他,嘴角抿成小小的弧线,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
管家笑替他解释道:“少爷,这是小凛送给你的礼物啊!”
原澈微微一怔,猝不及防的讶异在瞳仁里浅浅漾开又悄然敛去。他收下了商凛搭的积木花,摸了摸商凛的头,“谢谢,我很喜欢。”
既然是救命恩人,对他好一点也没事吧。
商凛。
七岁。
小学生。
柔弱、无助、可怜。
孟相旬还在因为林松月的事情和家里闹。
养到成年再说吧。
“林伯,他以后就在这住下了。”
“少爷,他的房间安排在哪?”
“南面吧,那里采光好。”
南面采光最好的客房在原澈对面。想到商凛的年纪,林伯问道:“需要改装成儿童房吗?”
“不用,你挑间一楼的客房给他改成书房,再准备些适龄的绘本和安全的玩具,放在靠窗的矮柜上,不用太花哨,简单干净就好。”
管家躬身应下,“好的少爷。”
晚上,商凛缩在雕花木床的角落,被子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在昏黄的壁灯余光里警惕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卧室。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和原澈身上的味道很像。
原澈,商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领养他?托他父亲的福,商凛从小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的心里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他爸不止一次说过要把他拿去卖钱,原澈看起来很有钱,难道他爸把他卖给原澈了?
窗外传来晚风拂过翠竹的沙沙声,混着远处隐约的虫鸣,安静得让人心慌。
商凛翻来覆去地调整姿势,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见到的阔气庭院、雕花门窗,还有那些穿着整齐、说话温和却透着距离感的佣人。
如果原澈是他的买家,他想留在这,他不想回去被商文周打。
商凛悄悄坐起身,走到窗边扒着窗格往外看。庭院里的宫灯还亮着,温润的光映着青石板路。
他抱着枕头,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
中式回廊的廊灯晕着暖黄的光,雕花栏杆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更衬得周遭空旷。
商凛记得领养他的男人住在他对面的房间。
他来到原澈房间门口,想抬手敲门,手指悬在半空又缩了回去。原澈房间的大门紧闭,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不知道里面的人睡了没有。他来找原澈,原澈会不会嫌他烦。
商凛小小的身子贴在冰凉的门板上,怀里的枕头带着自己的体温,他抱着枕头坐在地上,心想如果门自己能开就好了。
在他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背靠着的房门忽然向内轻启,原澈穿着月白色暗纹睡袍,眉眼间染着洗漱完的慵懒。他目光平和地落在商凛身上,不疾不徐,像春日里漫过草地的风。
商凛在门口缩成一团,赤着脚怀里抱得发皱的枕头。
“出来怎么不穿鞋?”
要不是他刚好发现门缝的光被挡住了,难道商凛打算在这里待一晚上?
商凛碎发凌乱,洗干净后漂亮得像个小女孩,面对七岁的孩子,原澈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他垂眸看了他半晌,没多问缘由,只是侧身让出半步,“进来吧。”
在他转身的瞬间,商凛牵住了他的手。
轻轻攥住他手指的力道极轻,仿佛怕惊扰什么,原澈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错愕,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原澈将人领进房间,带着商凛去了浴室。他吩咐佣人送来一双适合商凛穿的鞋。
“洗完脚穿着拖鞋出来。”
之前商文周都不会给他买鞋穿,商凛都是光着脚走路的。新鞋贴脚柔软,鞋底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商凛难掩雀跃地在浴室走了一圈。
屋内只开了盏床头暖灯,没有想象中的冰冷空旷,反而透着淡淡的木质香,与走廊里的草木气交织在一起。
原澈坐在床头,指尖轻轻翻阅绘本,见商凛出来,他指了指内侧的床沿,“床够大。”原澈坐在外侧靠在床头,刻意拉开了一点距离,他挑了个童话故事念给商凛听。
温润的嗓音裹着故事流淌,商凛听的昏昏欲睡。
陌生的味道铺天盖地,商凛酝酿出的困意被惊醒,他眼底蒙着层浅浅的迷茫,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哥哥,我爸爸呢?”
他把我卖给你了吗?
商文周即将因为虐待儿童和敲诈勒索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原澈替他掖了掖被子,“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以后我会像家人一样陪着你,你可以叫我叔叔。”
按真正的年龄算,原澈其实是三十二岁,只不过他现在暂居在十九岁的身体里。
商文周真的不会来找他了吗?商凛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越想脑子越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传来清脆的鸟鸣。商凛悄悄抬眼,看着原澈平稳的呼吸和温和的侧脸,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终于抵不住倦意,眼皮沉沉合上。
原澈醒来的时候商凛蜷缩着身子,一只手手紧攥着他的衣袖,他哑然失笑。
商凛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学习也悄然融入了日常。原澈对商凛的投资毫不吝啬。他给商凛请了五个个补习老师,报了六个兴趣班,包括不限于格斗、钢琴、绘画……
家庭教师轮番上课,终于在商凛九岁的时候赶上了东洲公学五年级的课程。
“大家安静一下,这是咱们班的新同学,叫商凛,刚转来咱们学校。”老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商凛攥着书包带的手指紧了紧,他乌黑的眼睛快速扫过教室里十几张陌生的脸蛋。
“大家好,我叫商凛,希望未来的日子能和大家好好相处。”原澈养了他两年,不计成本的投入,足够把城中村怯弱的小孩浇灌成落落大方的模样。
掌声“哗啦啦”响起来,有人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老师指了指后排靠窗的空座位:“商凛,你就坐那里吧,旁边是班长谢依柔,有不懂的可以问她。”
商凛点点头,背着书包慢慢走过去,乌黑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阳光斜斜落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精致的好像玩偶娃娃。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大半,原本悄悄说话的同学都停了嘴,目光齐刷刷黏在他身上。教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赞叹:“他眼睛好亮啊”“皮肤好白,像洋娃娃”“天使一样……”
下课铃的尾音刚刚消散,教室里还没来得及喧闹,两道旋风般的身影飞快地冲到了商凛的课桌旁。
他们都留着清爽的短发,同款浅灰色校服穿得整整齐齐,领口纽扣扣得一丝不苟,有着一样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会露出小小的卧蚕,鼻梁高挺,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你好呀商凛!”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声音清亮得像夏日的蝉鸣,说完还俏皮地对视一眼,双胞胎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哥哥华权,他是弟弟华宁。”
双胞胎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商凛:“早就想跟新同学打招呼啦,要不要玩个游戏?”
没等商凛回应,两人迅速背过身,飞快地交换了站位,又同步转回来,他们微笑着问:“猜猜看,现在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猜中了有奖励哦!”
班里每个人都被他们这么问过。同学们都凑过来看热闹,看商凛怎么分辨这两张完全复刻的脸,他们连微笑的弧度都精准重合。
商凛从小视力就很好,也善于观察。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了两秒,指着右边的男孩说:“你是哥哥华权,左边的是弟弟华宁。”
双胞胎对视一眼,“哇”了一声,“猜错喽。”
班长谢依柔安慰他:“认不出来很正常,我之前猜了十次都猜错了。”
“没有错。除非他们刚刚自我介绍的时候,告诉我的名字是不对的。”
双胞胎有着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语气,面对面像是在照镜子。
商凛像是在玩找不同的游戏,他说出了他们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双胞胎眼神越来越惊喜,异口同声:“你好聪明!”他们一人握住商凛一只手,笑眯眯道:“刚刚是我们的一个恶作剧,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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