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3 长大=责任(3)
高一教学楼三层走廊上人声鼎沸, 学生们叫着喊着,围在(6)班教室门口往里看。
苏起和李枫然挤进人群, 就见一个男生倒在地上, 人已昏迷, 他头上校服上地板上全是血。正是多次取笑过路子灏的董方。
林声拿校服外套堵着董方头上的伤口,喊:“都别围着了,叫医生!”
路子灏瘫坐在地,双目呆滞;梁水蹲在他身边,一手紧握着他,一手保持着护他的姿势。
董方的血仍咕咕外冒,李枫然脱了校服冲上去堵住他伤口,鲜血温热粘稠,渗进他指缝。他和林声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惊慌。
苏起吓得腿都麻了:“这怎么回事啊?”
路子灏脸色惨白,嘴唇直颤:“我就推了他一下。”
讲台一角鲜血淋漓,应是董方摔倒在地, 头撞到了水泥尖角。
苏起害怕地抓紧路子灏的手,他手指冰凉, 抖得厉害。
几个男生要去拉路子灏,梁水挡他身前,吼:“谁敢动他一下!”
男生嚷:“是他害的,他杀人了!”
梁水冷冷道:“老师警察会调查的,轮不到你们说话!——声声,你摁严实了!”
林声手中全是血, 颤抖着直点头:“嗯。”
四周乱成一团之际,救护车鸣笛声响起,梁水抬眸:“苏七七!”
苏起立刻起身,拨开人群冲到走廊上,朝楼下大喊:“这里!!人在这里!!”
医护人员看见她了,抬着担架冲进楼。苏起驱散同学:“别挡住医生,求求你们让条道!”
一些懂事的同学跟着号召大家让道。医护人员顺利上来将昏迷的董方抬上担架送下楼。
救护车飞驰而去,鸣笛声消弭。
路子灏仍呆坐原地,发颤:“水砸,七七,他会死吗?”
谁都不做声,都吓坏了——董方被抬走时,脸色灰白跟死人一样。
路子灏吓得连眼泪都不会流了,只是摇头,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推了他一下。就推了一下。”
话音未落,老师、教导处主任、警察都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教导主任面色铁青,上来就要打路子灏。梁水挡在前头,道:“他是不小心推的,是同学打架,失手而已。”
教导主任斥:“失手?!董方要出了事,路子灏你就背人命了你!”说着看一眼围观的同学,吼道,“看什么看?这就是教训!不引以为戒,都是这种下场。全给我回教室去!”
学生们赶紧散开。
警察想跟路子灏聊聊,但他精神恍惚,答不出任何问题。几个民警在同学间走访一圈,了解了基本情况,考虑到路子灏还未成年,暂时不带他去派出所,借了教导处办公室,又联系了家长过来。
晚自习铃响了,梁水他们没法跟着去教导处。路子灏被警察带着往楼下走,不停回头望梁水李枫然他们,眼眶里泪水直滚。
苏起上前讨好道:“警察叔叔,我们陪他去好不好?”
梁水也央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自己都吓坏了。”
那位民警还算和善,拍拍路子灏的肩膀,说:“别怕,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过来了。我们会调查的,如果只是意外,不会冤枉你。”
但他拒绝了梁水他们陪同前往的请求。
四人只得目送着路子灏被带下楼。
苏起问林声怎么回事,林声说她也不知道,她上楼时听到有人说路子灏和董方在打架,还没靠近呢,两人推搡着,董方摔到地上,脑袋砸在水泥尖角上,瞬间就昏迷了。她吓得要死,怕他会死,赶忙脱了校服堵他伤口。
林声忧心道:“你们说,他不会真的死掉吧?”
伙伴们都不说话,这个可能性叫人极度恐慌。
这种恐慌持续了一整晚。晚自习第一节课,全校都没有上课,各班的班主任都通报了这起恶劣事件,严肃重提了校规校纪。
鲁老师说:“你们谁要是不想读书的,以后就不用来了,别在学校里为非作歹!”
苏起斗着胆子提问:“老师,路子灏会被开除吗?”
“看情况。他这行为很恶劣。”
苏起争辩道:“要是是别人先欺负他呢!”
鲁老师说:“这件事警察和教导主任会调查,你们就别操心了。你们要做的是跟同学和睦相处,不要起冲突动手脚,一个个都是高中生了,还以为这是小学吗!”
苏起不做声了,她担心路子灏的处境,更担心董方的安危。
晚自习一下,四个伙伴蹬着单车飞驰去了医院。一到医院,果然南江巷的爸爸妈妈们都在。陈燕已哭成泪人,几个妈妈正围在她身边宽慰。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董方抢救很久了,至今没出来。
他的父母也在,母亲似乎哭累了,父亲眼眶通红。
几个民警带着路子灏坐在角落。路子灏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燕攥着冯秀英的手不松,哭道:“冯老师,求求你了,李医生一定要把那孩子救活,一定要救回来啊。不然我家子灏就完了,完了啊。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是杀人犯,他真不是故意的冯老师。”
冯秀英拍着陈燕的手背,眼睛也湿了:“燕子你放心啊,李援平他一定会尽力的,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话这么说,可谁都拿不准——人进手术室已三四个小时了。
冯秀英看一眼陈燕,又看一眼不远处的董家父母,难受极了。她做教育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如此危机时刻。她深知这两个孩子、两个家庭的命运都悬在手术室里。
活了,都还有希望;没了,两个孩子、两个家庭就都毁了——不管路子灏是无心还是意外,就都毁了。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家长们以为手术结束,涌上去问结果,但李援平只是出来吩咐家长补签手术同意书。
董家父母拿着笔颤巍巍签字,陈燕比那母亲哭得还厉害:“李医生,你一定要救活这孩子,求求你了。”
沈秀英也急切道:“援平,你一定要救回来——两个家庭啊。”
李援平坚定点头:“你放心。我是医生。”
手术室门再度阖上。
路子灏坐在地上,埋头抱住自己,眼泪直流。他什么也没看,但他听见了陈燕的乞求。
梁水李枫然苏起和林声坐在他旁边,梁水紧搂着他的肩。
那头,父母们也围在陈燕和路耀国身边,紧握着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人们,少年们靠在一起,沉默等待着,期盼着,祈祷着,熬到凌晨一点。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人抢救回来了。他的父母扑上去哭了起来。
陈燕几乎是一瞬跪到李援平腿边,嚎啕痛哭。李援平吓一大跳,慌忙将她扯起来:“燕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陈燕大哭:“你救了子灏的命,你救了他的命呀!”
不远处,路子灏抬起头,后悔,恐惧,悲戚,侥幸,所有情绪糅杂成一团,少年的眼泪疯狂涌出。
梁水用力将他抱在怀里,握紧他的肩。李枫然脸色苍白,紧搂住他俩。林声苏起早已后怕得眼泪直流,扑上去跟他们抱成一团。
民警们也都松了口气,这件事的性质算是转为单纯的校园纠纷了。
……
深夜的医院里,李援平刚换掉手术服,满身的疲惫和汗水。连续手术五六个小时,他几乎要虚脱。
才上走廊,就见路子灏站在墙边等他。
少年神情憔悴,眼眶通红,这一天对他太过惊骇。
他走上前来,深深给他鞠了一躬:“谢谢李叔叔。”
李援平拍拍他的肩,微笑:“跟我客气什么?”他还想说什么,但实在太累,索性挨着墙根一屁股坐地上,他望向少年,拍了拍地板,路子灏跟着坐下。
李援平眼里全是红血丝,目光却很温和,说:“子灏啊,你倒是让我意外了。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路子灏眼睛一红,哽咽道:“他总是取笑我,说我像女的。”
“所以就打架了?”
“他也推我了啊,只不过我撞到墙上。他撞到了水泥尖尖。”路子灏委屈地哭起来。
明明大家做了一样的事,为什么结果大相径庭。他成了施暴者,董方却成了受害者。
李援平耐心等他哭完,才慢慢说:“子灏啊,我知道你委屈,但这世上很多事情,它的结果不是平均分配的。你可以说自己运气不好,你倒霉。但不管运气好不好,你引发的结果,都要自己承担。”
他口干舌燥,舔舔嘴唇,继续道:“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可以不懂分寸,但大人不行。你跟人争吵,就该料到会起冲突;你跟人冲突,就该料到会起伤害。这次幸好他没事,幸好啊。当然,真出了事,还有父母为你担责。因为你还是孩子。就像现在,他的医疗赔偿都有你父母承担。但将来一天,你会长大,这种免死金牌,下次就用不了了。下次,你就得自己扛责任了。这种责任,有时候是承担,有时候是惩罚。你要记住,人可以犯错,可有些错是万万不能犯的。”
路子灏眼泪再度涌出。他什么也不说了,所谓的委屈所谓的辩解都不说了,只是含着泪用力点头。
“好了。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要重新振作起来。未来还很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李援平摸摸他脑袋,“早点回去休息,安慰安慰你妈妈,她今天被吓坏了。”
路子灏点头,又闷声说了声谢谢,跑开了。
李援平疲惫地扶着墙,捂着酸痛的膝盖站起来,就见冯秀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脸色不太好,过来扶了他一把,说:“臭死了,今天别住医院了,回去洗个澡睡觉。”
李援平被她挽着手臂,有些受宠若惊:“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他忽挣她手臂,“我不回去,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离婚。”
冯秀英把他手臂扯回来挽着,没好气道:“离你个头!你要不回去我就跟你离!”
李援平一愣,转圜过来,忙乖乖道:“回回回,现在就回。”
“对别人这么耐心,也没见你分一半给自己家里。”冯秀英嘴上还不饶人,忿忿嘀咕着,搀扶着他,走过那深夜长长的走廊。
待绕过拐角,女人絮叨的声音便渐渐消弭了。
……
经民警协调,路耀国夫妇在支付伤者医疗费用后,给了九万多后续赔偿款。双方就此达成了和解。
学校原本给了路子灏一个月的停课处分,但陈燕不接受。她跑到教导处理论,承认路子灏有错,他们家也承担了相应的责任;但董方长期欺辱路子灏,也有错,不能因为他受了伤,他的错就一笔勾销。
学校坚持要停课,可陈燕脾气更硬,坚决不接受停课处分,甚至说如果停课,她要上书教育局,告一中的老师没能处理好学生矛盾,导致事件恶化差点儿引发大案。
考虑到警方的调查走访笔录里,确实有董方长期欺辱路子灏的记录;且案发当天,两人也的确是互相殴打。学校最终没给路子灏停课,但通报批评是最后的底线,坚决不能让步。
伙伴们得知教导主任会在全校师生面前对路子灏进行批评,有些忧心忡忡。
路子灏却安慰伙伴们说他没事,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况且比起这个,更叫他难受的是,班上同学对他更疏远了。
苏起很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帮他。现在这种局面,简直比坐牢还可怕。
星期一早上如约到来。随着进行曲响起,全校师生在大操场上集合,举行升旗仪式。
高一至高三共四十几个班,学生们整齐列队,在国歌声中注视着国旗缓缓升起。
礼毕之后,是校长讲话。无非是无聊冗长的校风校纪问题,和往常一样重复着老掉牙的一套。各班同学早就无心听讲,纷纷讲起了小话。
校长许是习惯了,也没在意。之后轮到教导主任,主任讲话到一半,忽然停了发言,操场上全是学生们窃窃的聊天声。
主任有十几秒钟不讲话,聊天声便慢慢消下去,渐渐,鸦雀无声。
“你们还是一中的学生吗?!有没有规矩!!!”教导主任突然呵斥,那严厉的声音仿佛能把广播喇叭给炸了。
操场上静悄悄的。
“上周发生在高一(6)班的恶性.事件!就是因为某些学生顽劣不堪不守规矩!现在这里,对高一(6)班的路子灏进行全校通报批评!”教导主任语气尖锐,滔滔不绝地抨击痛斥着路子灏的恶劣行径。
苏起听得面红耳赤,脸如针扎,不敢想象此刻路子灏的心情。
他有错,可董方也有错啊!但主任通篇只骂路子灏一人,仿佛这样就能撇清某种关系似的。
她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教导主任痛斥了十几分钟,终于发言完毕。可那激烈的言语仿佛还在大家脑门上震荡。
十几秒的缓和之后,台下的学生们才松散下去,各队伍末端的人再度低声讲起了小话。
主任发言完毕,是学生代表发言。那是最无聊的“尊师重道爱学习”环节,所有人都不在意,讲小话的声音更大了。
这时,苏起看见梁水上了主席台。这周是(10)班出学生代表,但不知为何临时换成了梁水。
梁水并没有拿演讲稿,他走到台子中央,将话筒拉高了一点,用力太猛,话筒发出刺耳的声响。
操场上安静了一瞬,又旧态复萌。
梁水调整好话筒了,说:“大家好,我是高一(10)班的梁水,我今天要演讲的题目是——给我闭嘴。”
这下子,操场上安静了,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身上。
等等,你让谁闭嘴?校长?教导主任?我们?
下一秒,他清沉的声线顺着广播传遍整个操场:“昨天我听有同学在背后说,我跟人出去开房了,我不知道说这话的人,你是眼瞎还是嘴痒。我虽然长得好看,但嫉妒人不是这种嫉妒法,对不对?”
这一番言论听得全校师生目瞪口呆。
有人传过他梁水跟人开房吗?没有吧?
等等,这是升旗发言的内容吗?!不是啊!
他在说什么?!这是升旗仪式啊!
可苏起忽然懂了,她一下子激动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脏狂跳。
“上周我听人在背后说,我太胖了,吃得太多,跟头猪一样;请问,我吃多吃少,关你屁事?”
完了,众人更是一头雾水了。
他梁水那么瘦?哪里有人说过他胖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
教导主任要疯了,在一旁低喊:“梁水你在上头讲些什么?!”
所有人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之际,又听他淡淡道:“上个月我们班同学当面跟我开玩笑,说我很袖珍,很矮,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毕竟,你也没有多高,你还是个塌鼻子。满脸青春痘,
说我长得丑的那个同学,他成绩排倒数;
说我成绩差的那个同学,他打球迟钝得像只王八;
说我长得像女生的那个同学,他长得实在太丑了。”
忽然,有人懂了。
渐渐,大家都懂了。
“有人说我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女人;说我肯定喜欢男人;
有人说我一点都不淑女,像个男人;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我喜欢男的女的,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屁事,老子又不喜欢你。”
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少年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苏起站在同学们中间,激越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热泪盈眶。
教导主任低声呵斥:“梁水你给我下来!”
梁水微低着头,语气很凉:“对不起,我没有要攻击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们可不可以给我闭嘴。那些在背后说人闲话,挖人隐私,当面开一些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的人,你们可不可以给我闭嘴。如果你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如果你也有缺点,如果你也有秘密,那么,你他妈的就给我闭嘴。”
他语气极淡,几乎没有用力,但这话却如一击击重拳般锤在每一个人心上,
“说人闲话,言语伤害同学,算不上任何本事。高中三年,你可以好好学习,可以玩玩闹闹,可以拼搏,可以交朋友,可以享受自由,但自由不是你们伤害别人的理由。记住,言语也是伤害,伤害就是暴力。我鄙视、看不起一切对同学施加暴力的行为。在这里,我想对所有言语欺凌校园暴力的人说,给我闭嘴!”
一番讲话完毕,全场鸦雀无声。
四五十个班级,上千名学生,没有一丝声音。
梁水转身走下主席台,教导主任气得面红耳赤:“马上跟我去教导处!”
这时,苏起用尽全力喊出一声:“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女孩的声音划破天空。
一时间,接二连三有同学喊起来:“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骤然间,如一道声音穿透重重迷雾,终于抵达空荡幽深的山谷,引发巨大回响。整个操场都喊了起来:“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教导主任控不住场,迅速解散集合。梁水被叫去教导处。不到十分钟,广播里传来对梁水的通报批评:“高一(10)班梁水,在升旗仪式上言行不端,口出狂言,蔑视师长,违反校纪校规——”
可没人听这番通报,学生们的喊声此起彼伏:
林声把她所有速写本纸撕下来,拿胶带沾成一张巨大的白纸,写上“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一行大字,挂在教学楼栏杆外。
此举一出,其他班纷纷效仿,写大字报,贴满教室窗户和栏杆。高二高三也声援起来,他们教学楼上还出现了“加油啊高一的!我们支持你们!”“高一的你们有些拽哦!”“反对校园暴力!”等一系列标语。
李枫然飞速写了封给校长的信,控诉学校和稀泥的处事态度,不问缘由,非黑即白;抨击老师对学生间摩擦的轻视,以及治标不治本的愚蠢行为。他将那封信贴在学校公告栏上,引得同学们全跑去围观传播。
至此,整个学校的学生都造反了,他们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抗运动。
第一节上课铃响,没有一个班乖乖上课,学生们全坐在教室里,敲桌子跺地板,喊着:“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三栋教学楼里的喊声此起彼伏,能掀翻楼顶。他们气势汹汹,连校外的街道上都有人听见,不知一中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起班上第一节是班主任的物理课。
她原以为鲁老师会狠狠训斥他们,可鲁老师只是笑了笑,任由他们喊。苏起这才发现,鲁老师似乎是支持他们的。
这让她感动极了。
可没过一会儿,隔壁班的班主任出现在门口,朝鲁老师招手。
鲁老师出去之后,很快不见了。
班长程勇跑去打听一番,回来报告战况:“好多老师去教导处商量对策去了!”
团支书问:“那他们到底是支持我们,还是要压制我们呀?”
这话一出,同学们都有些心慌。他们的运动可不能输掉啊!
“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后排的男生更大声地吼了起来。
苏起一边跟着喊,一边也忐忑了。如果他们最终失败,梁水因带头而受到的处罚会更重,恐怕林声李枫然都无法幸免。
如果是那样,苏起发着抖,心想,她一定要和他们共进退!
还想着,教室里的广播忽然开了,里头传来校长温和的声音:“同学们,请都安静一下。你们的声音我都听到了。你们的控诉书,我也看见了。”
这话一出,校园里的喊声消退不少,大家都静静听着结果,
“对于在管理过程中出现的失误,我们深表遗憾。我承诺,一定会努力,为大家重建一个良好友爱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希望同学们耐心等待。我也很感谢一些同学把心里真实的想法勇敢地表达出来。最后,关于梁水同学的处分,予以撤销。”
话音一落,全校沸腾。
刘维维尖叫着扑上来抱紧苏起,她其实没那么深的感触,纯属被环境感染。但苏起不同,她已激动得眼泪直下。
一下课苏起就往梁水教室跑,可他不在,李枫然也不在,据说他俩在教导处和校长教导主任交涉,一直没回来。
苏起在走廊上听到无数人对他的夸赞,说他勇敢,正直,大义,说他敢于挑战权威,为朋友两肋插刀。
苏起自豪不已,开心地往回走,迎面碰上了欧阳李。他来送笔记给她。
她正要和他讲朋友们的光辉事迹,欧阳李却叹气,说:“烦死了,不知道那帮人闹什么,搞得今天一上午都没好好上课。”
苏起愣了,问:“你什么意思啊?”
欧阳李说:“你不觉得这帮人很傻很无聊么?弱者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和眼光,强者只要心理强大,就没有任何人能给他施加暴力。有这时间搞英雄主义运动,还不如好好学习提高成绩。分数才是学生的后盾。”
苏起有些吃惊,说:“照你这意思,成绩不好的,没有后盾,就活该被欺负了?”
欧阳李意识到她并不赞同自己,忙说:“我只是说,提高自己,才能抵抗别人的敌意。而不是搞这种无聊的抗议——”
“我的朋友们比你强大多了。”苏起突然打断他,“成绩好没什么了不起的。自私和冷漠更可怕。你别忘了,当初正是我和梁水这两个无聊又愚蠢的人在桌球厅救了你,不然,你要么给人下跪了,要么给人打趴下了。”
欧阳李目露惊诧,仿佛不相信她会说出如此激烈的话。
苏起耸了下肩:“哦,你不是我朋友,所以不了解我,我这人嘴巴特别坏。你看,梁水说的‘给我闭嘴’,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挺赞同的?”
她头也不回进了教室。
上了大半截课了,苏起还是很生气。她写字条问刘维维:“你觉得梁水很傻吗?”
刘维维看见纸条,吃惊地瞪了她一眼,飞速画上三个感叹号:“!!!”
她补上一句:“他很了不起,好吗!!!”
苏起欣慰极了,又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她会好好学习做个成绩好的人,但同时,她绝对绝对不要做一个冷漠又自私的人。
直到中午放学,苏起才见到梁水。
五个小伙伴在校外的停车处集合。取车时,不少经过的同学,甚至不认识的高年级同学都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冲他们竖大拇指。
连路子灏都收到了同班同学善意的招呼和微笑。
路子灏说,今天上午,班上好多同学都跟他示好了。
“那就好。”苏起开心道,“水砸你真棒!”
梁水挑挑眉毛,骑车上路,说:“李凡,我没发现你文采那么好,十分钟写了篇高考作文。”
这话逗得几个伙伴哈哈笑。
李枫然淡淡道:“你给声声赔钱吧,她写大字报费了三本素描本。”
梁水回头:“改天还你。”
林声笑:“不用啦。素描本我还是买得起的。”
少年们骑着车,一边聊着,一边穿过春日阳光斑驳的林荫道。
路子灏落在后边,忽然唤:“大家——”
前头四人齐齐回了下头,见他停在原地不走,也不约而同停下来,纳闷地看他。
路子灏眼睛红红的,说:“谢——”
音还没发完,四人齐声说:“给我闭嘴!”
话音一落,路子灏的泪意消散得干干净净,五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他们踩着单车,迎风蹬着,飞驰在街道上,任那春风将他们的校服吹得飞扬了起来。
……
……
……
【夜话(17)】
李枫然:“所以,你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知道吗?”
路子灏苦恼:“我不知道。好像都没什么感觉,但大家都那么说,搞得我也不知道了,万一我真的喜欢男的怎么办?”
梁水:“真喜欢也没什么。但我觉得,你现在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路子灏叹气:“哎,是的。我也不知道。”
苏起歪头:“路造,这件事让你很困扰吗?”
路子灏:“对啊,特别烦。其实本来没什么,但大家笑话多了,我都怕了。”
苏起转转眼珠:“我有个方法可以帮你确定,你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路子灏:“什么方法?”
苏起耸肩:“我亲你一下呗。”
梁水和李枫然齐齐扭头看她。
苏起很坦然:“你要是不好意思,你就喜欢女的;你要是没感觉,你就喜欢男的。”
林声道:“这个方法好。我也可以亲你。”隔几秒,回过神来,“啊不行,我不能亲你。”
苏起看她一眼,忽就明白了,笑了一下,继续看路子灏:“要不要试一下?”
路子灏想想,的确可以解决他的困惑,点点头:“好啊。”
苏起正要起身,梁水一把将她拉开,灰着脸说:“我来。”
众人目光聚在他脸上:“你?”
梁水无所谓的样子:“很简单啊。路造,你要是紧张,你就喜欢男的;你要是觉得恶心,你就喜欢女的。”他扶了下额头,说,“我现在已经觉得恶心了。”
路子灏嫌弃他:“你都恶心我了,我才不亲你。我要亲七七。”说着就朝苏起凑过去,没想到梁水抓住他肩膀把他拧过来,迅速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苏起:“……”
林声:“……”
李枫然:“……”
三人瞠目结舌,苏起“嘶”了一下嘴巴。
梁水已迅速把路子灏推开,后者表情凝固状。
梁水亲完了,微抿着唇,脸色很差,暴躁道:“你们三个谁要是说出去,别怪我灭口!”
路子灏突然醒过来,浑身鸡皮疙瘩,说:“我确定了,我不喜欢男的。我喜欢女的。妈呀,恶心死我了。”
梁水一巴掌挥他脑袋:“妈的你还嫌恶心!”
苏起突然爆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快岔气。刚才那一幕太刺激了,她能笑疯。
梁水阴森森看着她,心想我这他妈是为了谁啊,于是一巴掌呼在苏起后脑勺上。
苏起举手:“对不起,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李枫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慢悠悠说:“安全起见,再试一次?”
梁水:“滚!”
52、chapter 18-1
chapter 18-1 少年不识愁滋味?(1)
六月的第一天, 上午第一二节课是老鲁的物理课。
天气开始炎热了,但学校还没准许开空调。同学们在“上课——起立——老师好——”的和声中, 松松垮垮地坐下, 翻开物理课本。
鲁老师笑道:“你说你们这群祖国的花朵怎么回事啊?大早上的第一节课就没精神。”
后排的男生调皮道:“太早了!花还没开呢!”
哄堂大笑。
鲁老师说:“祝你们节日快乐啊。”
今天是儿童节。
一帮高中生们自觉认领“儿童”身份, 叫嚷:“谢谢老班!”
鲁老师:“今天跟大家讲个事,高二要分文理科了。大家好好想想,跟父母商量商量,主要呢还是以自己兴趣为主。”
有人问:“老班,那你是理科班的班主任了?”
“我教物理的,这不废话嘛。”
“那我选理科,我舍不得你!”
又是哄堂大笑,鲁老师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谢谢你。但这事还是要认真考虑,月底团支书统计一下志愿。”
一下课,同学们就热烈讨论起来。(13)班班风很好,同学团结友爱,相处融洽, 想到要重新分班,大家都有些不舍。
张可欣物理和化学不好, 是一定要学文的;徐景还在犹豫;刘维维则确定选理科,她说:“苏起你也选理科吧。或许我们能继续同班呢。”
苏起喜欢理化生,本就要选理科。
回去一问伙伴们,林声数学物理太差,要学文。李枫然和梁水嫌政治头疼,决定学理。路子灏也选了理科。
苏起道:“太好了, 或许重新分班,我们又能在一个班呢。”
路子灏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要不要算一算概率?”
林声说:“我最怕概率统计,你饶了我吧。反正我选文科,同班概率为零。”
临到期末,苏起偷偷跑去问鲁老师分班怎么分。
鲁老师好笑:“说吧,有什么鬼主意?”
苏起笑眯眯:“你把我留在13班呗,我不想去别的班。”
鲁老师哈哈道:“行,知道了。”他本就要把苏起留下的。每个班主任都能选一批固定的学生,其余随机分配。
苏起说完,又转转眼珠:“那……你能把梁水李枫然和路子灏也抢来我们班吗?他们是我的好朋友。”
鲁老师想了想,说:“梁水和李枫然有点儿困难,优秀的学生,别的班主任也想留,是不是?”
苏起于是叹了口气。
是啊,水砸和风风太优秀了。这个暑假,风风要去上海陪何堪庭老艺术家开演奏会;水砸也要去上海参加国家队选拔。
云西历史上还没有运动员入过国家队呢,最好也不过是入了省队,拿过国家级别的冠军。因此,学校和市里都很重视。
苏起想着他俩一走,这高一的暑假又无聊了,她忽然萌生了去上海给他们加油助威(实则游玩)的想法,便跟程英英讲说她也要去上海。
程英英大感意外,她年纪还小,独自出远门太荒唐。可她也不想掐掉女儿想去外头见世面的心,便找到陈燕,问能不能让路子深照看一下苏起。陈燕表示完全没问题,又道这样的话,也让路子灏去上海玩。
林声听说了,忙跑去跟妈妈讲;沈卉兰得知几个孩子都去上海,不想自家女儿落单;加之有路子深坐镇,便也同意了。
五个小伙伴欢快地收拾好行李就出发了。梁水原本是有报销车旅票的,但他提前了几天出发以便和朋友们游玩,就放弃了。
暑假高峰期,没买到卧铺,只有硬座。
但兴奋的少年们并不觉辛苦,能和伙伴们一同出游,别提多开心了。苏起一上车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拍拍身边的座椅刚要叫林声,梁水一屁股坐到她旁边。
她愣了一下,奇怪看他;他瞥她一眼,一副无知无觉的寻常模样。苏起便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路子灏坐梁水旁边,林声和李枫然坐小桌对面。
火车一开动,苏起就拆开塑料袋翻找零食。
她撕开一袋卤蛋,问:“风风,声声,你们吃吗?”
大家摇头。
梁水嫌弃道:“刚吃完晚饭,你是猪吗?”
苏起瞪他:“我没吃饱不行吗?”说着又拆开沈卉兰给他们做的卤鸡爪卤鸡胗。
梁水不说话,拧开一瓶矿泉水放在她手边。苏起又愣了一下,拿余光瞥他一眼,默默啃着鸡爪。
很快,小铁盘子里就堆了一小堆垃圾山,苏起准备去倒,梁水先起了身,端着盘子去倒垃圾了。
苏起吃饱了,喝足了,向伙伴们提议玩纸牌。
林声不喜欢玩牌,和路子灏换了座位。他们四人轮流斗地主,轮到苏起被换下时,她便靠在一旁看梁水出牌。
这一局他是地主,手气特别好,一堆的连子,还有王炸呢。
苏起饶有兴致地看他手里的牌,看着看着,目光便不经意落到他修长的手指上,看了一会儿,又抬眸看看他的侧脸,他额前的碎发似乎留长了些,几缕散乱地垂在眉间。少年额头饱满,眉峰很高,鼻梁英挺,睫毛很长,连嘴唇的弧度都很好看。或许对这一盘牌局很有把握,知道一定会赢,他唇角微微勾着,含着一丝意气风发的笑容。
恰好有阳光照在他脸上,明媚,干净,又美好。
苏起觉得呼吸有丝紊乱,匆匆移开目光,微侧了个身朝向窗外。夕阳刺眼,她把窗帘拉上,歪头靠在帘子上出神。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渐渐,有些昏昏欲睡,就闭了眼。
梁水打完一局,路子灏输了,该苏起上场,一回头,她歪着脑袋睡着了,睫羽低垂,嘴唇微微张启着,软嘟嘟粉嫩嫩的样子。
梁水定了定,看了她足足三秒,才低声说:“让她睡吧。”
路子灏开始洗牌。
火车晃荡晃荡,苏起靠着车壁打瞌睡,脖子怎么放都不舒服,脑袋在车壁上一磕一磕的,咚咚响。她在睡梦中难受极了,揪紧眉心咕哝着,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被撞的脑门。
梁水扭头观察她半晌,李枫然也看着她,说:“要不要拿衣服给她垫一下?”
林声探头:“会不会把她弄醒?”
梁水一想,忽轻轻伸手过去,托住她脑勺,往自己肩头一拨,她脑袋乖乖地一歪,靠在了他肩上。
林声:“……”
李枫然:“……”
他看向梁水,少年微抿着唇,有些紧张,还稍稍调整了坐姿,肩膀往下缩了缩,想让她靠得舒服。苏起睡得熟,跟着他的肩膀晃脑袋。
李枫然收回目光,一时忘了该谁拿牌了。
梁水把她安置好了,不动声色地起牌,她却突然动了两下子,他心里一惊,以为她要醒,没想她只是拱了拱,在他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脑袋更深地埋进了他颈窝里。
梁水:“……”
他的手僵了一下,他的整个身子都僵了一下——她钻得有点儿深,鼻尖都抵住他锁骨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孩柔软的脸颊贴在他脖颈处,呼出的气息柔柔的温热的,钻进他领口,撩着他胸膛。
这夏天轻薄的衣衫啊,拦不住肌肤间交流的热度。
他微吸一口气,调整着注意力,继续拿牌。
一副牌展开,他努力专注着手中的牌面,余光却忍不住垂下来瞥她的脸,只能看见她乌黑长长的睫毛,小小的高高的鼻子,和一边粉嫩嫩的脸颊。
梁水完全不知这一局自己拿了什么牌,反正他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李枫然也一直输,路子灏赢了一溜儿,纳闷了:“你们俩怎么了?断电了?”
李枫然不说话。
梁水也不说话。
林声困倦地睁开眼:“很晚了,你们不睡吗?”
两个少年本就心不在焉,见已夜里十点。就准备睡觉了。
车厢里空调开得很低,苏起轻轻打了个抖。
梁水让路子灏从他箱子里拿了件外套,盖在苏起身上。
衣服刚上身,苏起寻求温暖似的往他外套里缩了缩,人也不自觉地贴近他热乎乎的身体,朝他身上挤了挤,紧紧地贴着。
“……”梁水抿了下嘴唇,感觉紧挨着她的那半边身体都有些僵。
他微抬起头,朝着天空呼出一口气——完了,今晚都别想睡觉了。
李枫然将头偏去一旁睡了,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睁眼——对面两人裹着同一件大外套,少女熟睡着,只露出一颗脑袋,挨在少年的颈窝里。少年头靠在椅背上,微仰着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终是闭了眼。
窗外夜色无边,车厢内安安静静。
苏起好似在做梦,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熟悉少年的气息,很温暖,那是个很安宁的梦。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她懒懒睁开眼,感受到梁水胸膛随呼吸起伏的律动近在她耳边,她才猛地惊醒,盖在身上的外套滑落下来。她慌忙捞住,顿时懊恼自己的失态。
梁水本就醒着,见她这避之不及的态度,热乎了一晚的心有些失落。
他抻了抻被她压了一晚上的发痛的肩膀,有些泄愤地睁眼说瞎话,道:“你自己靠过来的,睡得跟头猪一样。”
苏起信了他的话,心里理亏,不吭声。
梁水还是气不顺,接着诬陷:“你还流口水了。”
“胡说!”苏起把外套扔给他。
梁水没跟她闹,他困得要死,昨晚几乎就没怎么睡。
她挨得他那么近,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把外套披在身前,头一歪,补觉去了。
苏起扭头,闭紧嘴巴,托腮望着车窗外。金色的晨曦薄薄一层,铺洒在大地上,轻柔的,软软的。
原来,昨晚不是做梦啊。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热气喷在玻璃上,罩上一层薄薄的雾。
她看见自己微红的脸颊倒影在里边。雾气一散,转瞬即逝了。
火车到了上海,路子灏把梁水推醒,众人收拾行李下车。
梁水困得不行,表情不爽地走在后头。
路子灏凑过来,问:“诶,你是不是……”
梁水懒懒瞥他:“什么?”
“喜欢苏七七?”
梁水一下子惊醒了,炸道:“我喜欢她?!你脑子有问题吧?”
路子灏:“我就随便一问,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梁水:“这不是激动,这是烦躁。”
路子灏:“七七说的对,你果然有起床气。”
梁水:“……”
他心虚,一巴掌呼他脑袋:“赶紧走。”
路子深在出站口等他们。大家一汇合,苏起这才发现,平时看梁水他们不觉得,如今有路子深一对比,他们还是稚嫩的青葱少年。
路子深过来帮苏起拿书包,苏起赶忙摆手:“我书包很轻,声声的很重。你帮她拿吧。”
路子深便去接林声的书包,林声低声:“谢谢。”
路子深说:“呵,你这书包里装了什么,这么重。”
林声没吭声。
苏起跟在后头,偷偷一笑。
能有什么,十字绣,星星罐子呗。
还在笑着,背上突然一松,梁水卸了她的书包,拎在手上,一句话没说,在前边走着。
苏起心砰砰跳,又有疑惑,但转念一想,他一直都是这样照顾她啊,于是坦然。
梁水回头:“你跟上,别走丢了。”
“哦。”苏起快步上去,揪住书包背带,和他牵在一块儿走。
这一牵,蓦地就想起两年前,她便是这样跟着他一起去省城的。不知不觉,那一天居然过去两年了。她还记得那天跟他一起在省城的音像店里听着新发布的《晴天》,歌曲犹在耳边,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真的很久了哦。
还想着,有旅客匆匆走过,撞了她一下。她回过神。
梁水回头,皱眉不悦地看了那人一眼,又握住她小手臂往身边拉了拉:“你走路小心点。别又撞了。”
苏起鼓起脸颊:“噢。”
上海火车站的人潮比省城更加汹涌,出了站,街景也愈发繁华喧闹。苏起站在偌大的广场中央,被夏日的阳光照着,汗流浃背地四处张望。
路子深打电话给约好的商务车司机。
苏起好奇地凑过去看他的手机,是诺基亚翻盖的。
苏起的爸爸妈妈也有手机,是步步高的,有点儿重,不像路子深的那么轻薄。
梁水也对手机很感兴趣,问:“这个多少钱?”
“一千多。算是一般的。诺基亚还有滑盖的手机,夏普和黑莓也有,哦对了,索爱的手机特别好看。你可以网上查了好好挑一挑。”
男生们包括李枫然都很感兴趣,围着研究了会儿手机,车就到了。
路子深根据梁水要去的体育馆和李枫然要去的演奏厅,选了个折中的靠近地铁的酒店,游玩也都方便。
梁水没意见,反正过几天他会搬去市里给他定的酒店,而且他以家属同行的名义申请了三间房,够伙伴们一起住了。
苏起趴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高楼,洋房。成片的绿树遮天蔽日,阳光在树枝上跳跃。这座城市精致而漂亮。
苏起问:“子深哥哥,你喜欢上海吗?”
路子深坐在副驾驶上,回头看了她一下,说:“还行。你喜欢吗?”
“喜欢。子深哥哥,你毕业后会回省城工作,还是留在上海工作呀?”
路子深说:“我会读研究生。”
研究生?她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读完大学不就该工作独立了吗?
路子灏说:“我哥哥还想去美国读博士呢。”
“哇。”苏起说,“去哈佛吗?你会变成刘亦婷的同学。”
路子深说:“具体还没想好,先努力完这几年再看看。”
苏起思索,子深哥哥已经上了那么好的学校,还在为未来努力。
商务车经过cbd区,白领们下班了,光鲜亮丽地从楼中走出来。
这座城市太繁华,而他们生活的世界,和南江巷截然不同。
她不禁想,他们是生来就在这座城市,还是靠自己努力而来的?
不论如何,对她来说,没有“生来”。想要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想要走出南江,走出云西,只有努力拼搏这一条路。
她小小的心在这一刻也期盼着将来能来上海,去北京,甚至去美国,去世界上更多的地方。
很快到了酒店。路子深定了连在一起的三间房,他和路子灏一间,梁水李枫然一间,苏起林声一间。
一进房间,苏起就怂恿林声:“你赶紧去表白啊。”
林声一吓:“你知道了?”
苏起笑得贼兮兮的:“你那天不亲路造,我就怀疑了。昨天在火车上,我看见你书包里的星星罐子了。背过来想表白的吧?”
林声微红了脸,有些胆怯了:“我感觉子深哥哥不会喜欢我。”
“怎么会呢?声声,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呀,没有男生会拒绝你的。”苏起肯定地说。
林声不太乐观:“可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是只看外貌的。就像之前水砸以为我喜欢他,他不也拒绝我了吗?”
“……”苏起说,“别理他,他脑子不正常,是个傻子。或许他喜欢男的都说不定。”
林声:“……”
她说:“七七,我觉得水砸是喜欢女的的。”
“哎呀这不是重点。”苏起说,“重点是你要不要表白的。过了这次,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反正,就看你想不想知道答案,想不想知道你们究竟是有可能呢还是没可能。”
林声陷入沉思。
苏起说完,发现自己也就是嘴巴厉害。
不过她转念一想,我不一样,我并不想要结果,不知道结果反而相安无事。学习最重要。嗯,就是这样。
……
隔壁房间,路子深洗了把脸,走出洗手间,路子灏正收拾行李。
路子深倒了两杯水,放一杯在他跟前,问:“期末考得怎么样?”
路子灏低着头:“一般般。”
“我听妈妈说了你在学校的事。子灏,不要因为周围的人影响你往前的路,那样你才是真的输了。知道吗?”
路子灏不吭声。
“你很聪明,以前成绩也好,高中还有两年,赶得上来的。”他握了下弟弟瘦弱的手腕,“我相信你的。我甚至认为,你比我还聪明。真的。要加油,知道吗?”
路子灏眼圈红了,别过头去:“嗯。”
门上响起敲门声,路子深过去开门。
苏起笑眯眯地探出脑袋:“路造,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哦。来了。干嘛?”路子灏调整好表情。
“你跟我过来。”苏起拉上他的手,跑回房间去了。
林声抱着个书包,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口,看路子深。
路子深奇怪:“有事?”
林声涨红了脸:“子深哥哥,我……有道数学题要问你。”
“进来吧。”
……
路子灏陪着苏起下了会儿五子棋,无聊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我没事干嘛,你哥哥又不带我们出去玩。”
“刚到酒店诶,总要先收拾一下吧。”路子灏拿笔在纸上画着,说,“喏,我又赢了。”
苏起正要说什么,门开了,林声走了进来。
这么快?
她一扔笔,说:“总是输,我不玩了。”
路子灏无语:“你还是多练练再来找我玩吧。”说着就出去了。
他一走,苏起把林声拉一旁,问:“怎么样?”
林声表情很平静,说:“不怎么样?”
苏起纳闷了:“什么叫不怎么样?你跟他表白了吗?”
林声点点头:“我把星星和十字绣都给他了,然后说……喜欢他。”
“那他怎么说?”
“他说:哦。”
“哈?”苏起摸不着头脑了,“就‘哦’?”
“还有一句。”
“什么?”
“你数学成绩太差了。”
苏起:“……”
“然后……没了?”
“没了。”
苏起一屁股坐在床上,路子深这家伙,果然脑子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53、chapter 18-2
chapter 18-2 少年不识愁滋味?(2)
第二天, 路子深带着一群弟弟妹妹们游上海,从黄浦江到城隍庙, 从东方明珠到复兴路。一路所见之风景在现代与古典、热闹与幽静之间无缝切换。少年们都玩得十分尽兴。
苏起起先特意观察了一下, 以为路子深在林声面前会有些尴尬, 不料他跟个没事人一样,对待林声和之前一般寻常,仿佛表白的事从没发生过。
苏起不免暗叹,子深哥哥果然厉害。
可转念一想,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告白失败又能怎么样,也不可能因此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呀。
再看林声,她也很淡定,并未因此难过消沉,很专心地欣赏着周遭的风景。
那天回了酒店,林声忽说:“七七,你记不记得初中毕业的时候, 我跟你说,你去哪个城市我就跟你去的?”
苏起点头:“记得呀。”
“我决定要考上海大学了。”
“它有美术学院么?”
“嗯。”
苏起虽有些怅然, 但很快说:“你有了明确的目标,我替你开心。不过,我还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
林声说:“不管去哪里,我们都是好朋友的。”
“那当然。”
苏起发现,不过短短一年,她已能接受伙伴分开的未来。难道这就是长大吗?虽然她仍希望大家尽可能在一起。但未来的事, 谁都不好说。现在最主要是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更多的选择,不至于捉襟见肘。
在酒店休息了没一会儿,李枫然要去找琴行练琴,梁水则想提前去适应场地训练。
路子深要给路子灏和林声上补习课。苏起想到路子深那张冷漠脸就头大,赶紧跟着李枫然和梁水出了门。
梁水跟酒店前台打听,在一条街区外找到了琴行。苏起热情地跑去问老板能不能借琴。
琴行老板见他们是孩子,指了指门口一台老旧的立式钢琴。
苏起拧拧眉毛,觉得那架钢琴不太好,刚想说什么,李枫然已过去坐下,开始弹奏。
一串音符流出,琴行老板的目光立刻移了过来。
李斯特的《钟》才弹了一半,琴行外不少路人驻足聆听,老板走来,低声笑道:“小朋友,你弹完这首了,去那架钢琴上练吧。”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台崭新的三角钢琴。
又对苏起道:“你这朋友厉害啊。”
苏起昂起小脸:“那当然,他是何堪庭老先生的弟子呢。”
“嗬!”老板叹道,“前途无量啊。多练会儿多练会儿。能不能拍张照?”
“签名可以,照相不行。”苏起自作主张,当起了经纪人。
梁水在一旁好笑。
苏起开心地趴在钢琴边歪头听李枫然弹琴:“风风,弹完了这首换琴哦。”
李枫然:“嗯。”
梁水听了会儿,看看手表,他要走了。
他低声说:“我先走了。”
李枫然点了下头,苏起没有任何反应,乐颠颠随着琴声摇头晃脑,还是小时候那副德行。
梁水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见苏起毫不在意他,停了停,拔脚又要走,但又一次停住,唤了声:“苏七七。”
苏起扭头:“啊?”
梁水说:“你过来。”
“哦。”苏起跟着他走出琴行,站在烈日下,眯眼瞧他,“干嘛?”
梁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跟我去体育馆。”
苏起眉心一揪:“不要。”
梁水一愣:“为什么不?”
苏起说:“我要听风风弹琴。”
梁水说:“那你为什么不看我训练?”
苏起说:“我看腻了。”
梁水说:“你怎么没听腻呢?”
苏起:“……”
苏起觉得他简直胡搅蛮缠,说:“反正我不想去。”
梁水噎了一下,忽道:“苏七七你有没有良心?”
苏起莫名其妙:“我怎么没良心了?”
梁水说:“来上海的时候,你脑袋压过来靠了我一晚上,重得跟铅球一样,搞得我没睡好,这几天精神不行。影响了我训练,你是不是该负责?!”
苏起瞠目结舌:“那都是几天前的事情啦!”
梁水说:“你看,给了你几天的时间,你都没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
苏起:“……”
她发现说不赢他,脸蛋一扭:“反正我不去。”
梁水抿嘴唇,换了套说辞:“你还把不把我当朋友的?”
苏起皱眉:“我看你训练几百次了,难道每次都要我陪啊!”
梁水一计不成,神色暗淡,说:“行吧。别的运动员都有家长和朋友陪同,就我一个人。我妈妈那么忙不能来,我——”
他没继续说下去,声音低了,表情还挺平静的,可苏起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失落又无助。
她心软极了,犹豫起来。
梁水拿眼角偷偷瞥她,见她有些松动却迟迟不做决定,别过头去,生气了:“你这朋友一点儿都靠不住。一个人就一个人,我就当你没来上海。”说着就要走。
苏起叹了口气,赶紧追上:“哎呀跟你去啦。”她皱着眉,不高兴道,“我去跟风风说一下。”扭身进了琴行。
梁水眉毛一抬。
苏起进了琴行,李枫然早已换到新钢琴旁,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移动。
苏起说:“风风,我先走了。水砸非要我去看他练习。他练完了,我再来找你。”
李枫然垂眸看着琴键:“嗯。”
她刚走,又转身叮嘱:“不许跟人照相,听见没?”
他点了下头。
她一爪子伸过来,拨弄了两下他的头发,帮他整理发型:“好啦。”
人走了,他拿余光瞥了一眼,室外,阳光灿烂。
苏起出了门,一见梁水就板起了脸。
梁水:“你对我怎么没对李凡那么客气啊?”
“就你最讲斤!”苏起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咕哝:“你早说就叫上声声路造啊,真是的。那么多朋友,朋友的责任是不是也要找他们分担一点儿啊?总是说我一个人,我哪次不是最积极的,懈怠一次你就说说说,烦死了……”
小麻雀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梁水不吭声,任她说,不经意挑了挑另一边的眉梢——
苏七七你个傻子。
去体育场要坐公交,两人上车没位置了,便扶着吊环站在一处。那吊环松松垮垮的,路上红灯多,汽车走走停停,两人的身板随之晃来荡去,仿佛要撞到一起。
苏起被他时不时晃近的身体弄得不太.安宁,后退吧,奇怪;转身背对他吧,也不好;只得默默移开眼神去看窗外。
梁水心里也有些微妙,可他更不想离她太远,便装作很寻常淡然的样子,随车摇晃,偶尔凑近了她,瞧着她的额发从他下巴上撩过,跟微风拂面似的令人心情愉悦。
两人对站了一会儿,渐渐也就适应了。
苏起这才扭头,问:“水砸?”
“嗯?”他声音慵懒,低低落在她耳边。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粉红的嘴唇,又匆匆移开眼神去,说:“你这次比赛有信心么?”
梁水另一只手也伸起来握住了吊环,低头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苏起扭头望住他:“当然真话了。”
这一面对面,他正好随车晃荡着朝她一倾,她猛地迎上他俊俏的脸,少年琥珀色的眼瞳清亮而深邃,近距离笔直地看着她。她心尖儿咚地一颤。
他心头又何尝安宁,以为自己差点儿要碰上她鼻尖了,暗暗吓了一跳。
夏天的阳光照得车内透亮透亮的,她的脸颊白皙粉嫩,很细腻的肌肤,甚至能看到极细的少女的绒毛。
他干涩地咽了下嗓子,在一瞬的空白后从脑子里搜刮出了刚才的谈话内容,说:“一半一半。”
苏起惊讶:“啊?我以为你会很有把握。”
梁水深吸一口气,说:“国家队标准很高,我一直都在努力去达标。但结果怎么样,还不知道。”他说完,忽低眸问,“我要是落选,你会失望吗?”
苏起立刻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水砸,我觉得你已经特别特别厉害了。真的。再说,我觉得你一定会入选的。”
梁水弯了下唇,眼睛也笑弯了。
苏起被他的笑容弄得心跳漏了一拍,匆匆别过头去看窗外,却蓦地感觉他随着车晃近到她身旁,温热缓缓的气息落在耳边:“要是进了国家队,我就要走了哦。”
这一声低低的,不似他以往的语气,竟有种说不出的柔软。
苏起只是耳朵听着,却莫名浑身麻了一下。余光瞥见他的脸在耳旁,她按捺住咚咚乱跳的心,垂了垂眼睫,低声:“走去哪里呀?”
“北京吧。”
苏起手指抠紧吊环,“哦”了一声。
梁水歪头瞧她半刻,问:“你会舍不得我吗?”
“当然啊。”苏起匆匆看他,有些难过的样子,补充道,“你们谁走我都会舍不得。”
梁水见不得她那模样,心也跟着扯了一下,立刻不聊这个话题了,安慰说:“没事,也不一定入选。”
苏起急道:“不行。还是要入选的。”她说,“我可以放假了去北京看你。”
梁水愣一愣,倏然笑了,说:“那好吧。”
一路聊着到了体育馆,进了冰场,和他们料想的不一样,来提前训练的人并不多。
教练已经到了,梁水换了身衣服,跟教练做起了热身。
苏起坐在看台上观看,光是热身就做了半个多小时,随后是极其漫长而枯燥的拉力训练。
教练将一根黑色的塑胶拉力带套在梁水腰上,另一头套在自己身上。梁水以过弯道时的姿势侧身贴伏在地面,用力拉着一步步走——教练在拉力带另一头,身子后倾,蹬着地面,用自己已成年的强壮身体给他增加阻力。
梁水倾斜在地面上,一手拉着带子艰难挪步,少年手腕上暴起青筋,面颊通红,额上早已渗出汗水,打湿了鬓发。
苏起看着都觉得又累又苦,很心疼。
但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就是这么一天一天过来的,以非人的毅力和耐力坚持着。从小学时那个瘦弱单薄的孩子一直训练到今天这高挑颀长的少年。
这一刻,苏起忽然很希望他能入选国家队,哪怕他们会分开。她也希望他有个美好的结果和光明的未来。
这一刻,她又想到了自己。她的未来呢?她有没有像水砸这样努力呢?每天无忧无虑快乐轻松地过,固然很好,可为了一个目标吃着苦却坚持拼搏,那种感觉也会很棒吧。
水砸,风风,他们都在越来越好,声声也有了明确的目标。她不能落下,一定不能输给伙伴们。
梁水训练了三四个小时,苏起始终安静坐在一旁,托腮看着他,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
训练结束,教练给梁水交待了些注意事项,先回更衣室了。
梁水还不走,留在冰面上继续练。
他似乎对自己过弯道之后的加速不太满意,反复练习着。
苏起也不催他,耐心等待。
他终于练得差不多了,扭头看她一眼,滑到边上来,冲她招了招手。
苏起立刻跑下去:“怎么啦?”
梁水满头的汗,眼睛却亮晶晶的,问:“很无聊吧?”
苏起立刻摇头:“不无聊啊,挺好玩的。”
梁水笑了笑,他拧开一瓶水,灌了半瓶进肚,拉开门,说:“你进来。”
苏起愣了愣,低头看冰面。
“不用换鞋。”他说,“你进来帮我个忙。”
苏起蹑手蹑脚地站上冰面:“干嘛?”
梁水见她那样子,有些好笑:“没事的,就你这重量,还怕把冰踩碎了?”
“不是——”没穿冰刀么,感觉总怪怪的。
梁水将一条长长的拉力带套在她腰上,带子塞她手里:“拉住了。”
苏起好奇:“这是要干嘛?”
“增加阻力。”梁水说着,将另一端套在自己腰上,说,“今天带你看一下速滑的风景。”
速滑的风景?
苏起正纳闷呢,梁水已迈步,滑到起跑线前。她明白了,他要拖着她赛跑。
少女顿时兴奋了,一定很好玩!
“身体后倾。”他回头看她一眼。
“哦。”她立刻照做。
一条拉力带连接着两人,梁水做好起跑姿势,突然发力冲出终点线,滑上赛道。苏起只觉猛地一股力量来袭,人瞬间被绳子拉出去,在冰面上高速滑行。
苏起尖叫:“好好玩!”
“水砸,你再跑快点儿!”
梁水在前头倾斜了身子过弯道,带着苏起以抛物线飞了出去。
“哇——”苏起被他甩出去,眼见要撞上护栏,可他在前头直起身子猛一加速,绳子又将她拉了回去。
太刺激了。
苏起双手抓紧拉力带,高速尾随在他身后,只觉周围的一切——围栏、看台、棚顶——全部化成马赛克,融化在刺眼的光线里,所有色彩变成了流动的河流。原来高速下竟是如此视觉,仿佛超越了时间,扭曲了世间一切。
只有他冰刀划出的细细的冰晶颗粒喷洒在她脸上,冰沁沁的;他的奔跑带起了风,冰凉的风涌进她的口鼻,清爽极了。
这就是速滑的风景吗?
原来,他想让她看到他高速滑行时见过的景色吗?
“好漂亮啊!水砸!再跑快一点!”
一根带子拉着他们。少年在前头飞跑,少女在后头快乐尖叫,开怀大笑。他冰刀割裂的声响,她清脆的笑音在冰面上回荡。
直到他终于跑够了,她也玩够了。
他忽然松了力,站直了身子,一个转身惯性向后滑动着,后面跟来的苏起在高速之下,随着惯性向他冲去。
他没有躲。
她猛地撞进他怀里,推动着他加速后退,两人搂在一起,哐当撞上场边的栏杆。
“我靠!”梁水撞到后背,叫了一声。
苏起差点儿没撞进他身体里去,巨大的惯性把她推挤到他身上,和少年的身体严丝合缝贴在一起,那触感实在太过亲密暧昧。虽只是一瞬,苏起却红透了脸,慌忙撑着他的胸膛拉开距离。
“你干嘛突然转身呀?”她叫道。
梁水被她一推,捂着后背又叫了声:“啊——”
苏起又慌忙摸他后背:“撞疼了吗?”
梁水低头看她,她一脸惊慌地给他揉着脊背,完全没有揉对位置,梁水说:“你跟头猪一样,能不撞疼吗?”
苏起气得打了下他的肩膀。
他心里乐得不行,嘴上却“嘶”了一下:“啊,真的疼。”
她一听,又凑到他身后帮他揉揉了,位置依然没揉对。但他也没纠正,反正——他刚才是故意的。活该呗。
想起刚才她撞进他怀里的一刻,他没忍住笑,那一刻疯狂跳动的心到现在都未平复。
……
从体育馆出来,已是傍晚。
街上人来车往,夕阳在树梢上跳跃,仍是闷热得厉害。
苏起走到坐公交的地方,意外看见一家精品店,她想给刘维维挑点儿特色礼物。
梁水跟着她进去,他是无法理解的——为什么女生那么爱逛精品店,有什么好玩的。
他抠抠额头,百无聊赖地在货架间流连,目光落在一株奇怪的植物上。那是一个极小的盆栽,里头种了颗绿色的豆子,怪就怪在那颗豆子上写着一行小字:
“i ? u”
梁水凑过去摸摸那颗小豆子,他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他轻轻一捏,居然是真的植物。他稀奇不已,又偷偷抠了抠豆子上的字,不是写上去的,竟是长上去的。
他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皮,豆子憨头憨脑地摆动,看着竟有点儿像苏七七。
货架上放着多盒一模一样的豆子草。
梁水扭头找苏起,她走到商店深处去了。他迅速拿起一盒走到柜台前问老板娘:“这个怎么弄的?”
老板娘:“浇水就可以了,大概半个月就能发芽长出豆子。”
梁水不太确定,又不太好意思,抠着脑门,眼神躲闪,低声问:“长出来的豆子上会有字么?”
“会啊。”
梁水仍是狐疑。
他想起苏起小时候在学校门口买的泡在水里的塑料球,说泡水里能生出一个小球,但买回家发现根本不会;还有泡在水里的枯草根,说能开出彩色的花儿,但也并不会。
梁水因此嘲笑过苏起无数次。
他于是问:“为什么会长出字来?”
“为什么?”老板娘头一次遭遇这种学术性问题,呆了半秒,说:“这——是科学家研究的。”
梁水皱眉:“我觉得科学家不会研究这种问题。”
老板娘:“……”
要不是他长得好看,她真想把他撵出去。正要说什么,
不想梁水迅速掏了钱,将那个小盒子塞进兜里,淡定看向别处。
老板娘莫名其妙地收下钱,刚关上抽屉,苏起走了过来,她给刘维维买了一串漂亮的头饰。
老板娘明白了,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放心吧,会长出来的。”
梁水一愣,立刻别过脸去,一副“不是我没人跟我讲话我在看风景我很不耐烦苏七七你赶紧结账”的表情。
苏起纳闷地左看右看,没明白老板娘在说什么,付完钱拎着纸袋子出了门。
隔壁刚好有家奶茶店,梁水请苏起喝了杯奶茶,说是今天的回报。
苏起吸着珍珠,说:“好吧,算你有良心。”
晚高峰的公交车十分拥挤,梁水将苏起护着,等到有人起身下车时,将她摁在了座椅上。
苏起想着他训练了一天很累,想让给他坐。梁水哪里会坐。她便把屁股往一旁挪了挪,留出大半截空位:“坐呀。”
梁水有些好笑,但还是坐下去,和她挤在了一起。
夕阳在玻璃窗上流淌,苏起靠在窗边,喝着奶茶看街景。忽就想起了小学时第一次去看他训练的场景。
她扭头,说:“水砸,你一定要加油哦。”
梁水看她:“怎么了?”
苏起:“我看到你一直在努力啊,所以我很希望你能进国家队,真的。”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真诚,“虽然我很舍不得你,还想能一起读书,但我更希望你好,你能实现你的梦想,拿到冠军。那一定会特别棒!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会特别骄傲的。我也会努力加油。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永远是好朋友的,对吧?”
梁水一瞬不眨盯着她,听着她讲完这一段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车内空调很低,凉飕飕的,但梁水却忽觉,玻璃上夕阳的温度沁进了他的心底,他微微一笑:“好。”
他说:“未来,不论任何时候,不要忘了我哦。”
苏起心里泛酸,却又很开心:“不会的。你也一样啊,拉钩。”她朝他伸出细细的小指头。
少年伸出小指头,和她的扣在一起,拉钩;大拇指相对着紧紧一摁,盖章。
作者有话要说: 讲今:(方言)斤斤计较的意思。
前面有一章,别忘了看。(哦,前面那章有修文,增加了一点儿情节)
明天照例早晚双更。
54、chapter 18-3
chapter 18-3 少年不识愁滋味?(3)
两天后, 梁水搬去了市体育局给他定的酒店。
那酒店比他们之前住的豪华许多。大厅金碧辉煌,客房宽敞雅致, 能望见东方明珠和黄浦江。苏起他们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 都稀奇不已, 还在酒店餐厅吃了顿非常精美的自助晚餐。
苏起第一次吃自助餐,什么海鲜烤肉寿司水果都往盘子里塞。
梁水怀疑她起码吃了六盘,说:“你要把这家酒店吃垮吗?”
苏起一通歪理:“我帮风风和声声吃了,哦?”
林声点头:“嗯。”
李枫然也点头:“嗯。”
梁水翻了个白眼:“你俩有多少把柄在她手里?”
苏起切一声:“没有把柄。他们爱我。”
梁水放下筷子:“吃饭呢,你想让我吐吗?”
苏起立即就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
梁水被她踢得心情愉悦,也不还手,笑着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他说:“李凡,你就住我们这儿吧,反正离你那里近。”
恰好何堪庭老先生住的酒店在同一条商业街上。
李枫然:“嗯。”
之后一周,李枫然去练琴,梁水去训练,路子灏和林声偶尔补习, 偶尔去陪练;苏起则在他们各处任意流动,一副“我来监督你看你有没有乖乖”的教导主任模样。
直到有一天, 她去监督路子灏和林声学习,路子深盯着她,来了句:“还说他们呢?你不要学?”吓得苏起一溜烟跑掉,再不去了。之后全心全力“检查”李枫然和梁水。这俩家伙比路子深好对付多了。
何堪庭演奏会那天,苏起梁水等一群小伙伴去了现场。作为亲友团,他们坐在右侧第三排的好位置上。
伙伴们, 甚至包括路子深,都是第一次听钢琴演奏会,多少觉得有些奇妙。苏起心里,钢琴是高雅却冷门的艺术,却不想偌大的三层音乐厅内竟坐满了听众,各个年龄段的都有。甚至有程英英年纪的中年人。
苏起想起在云西,她陪范老师表演舞蹈时,那么小的剧院里,人都坐不满。而云西市的大人没事干的时候也不会逛公园听音乐,他们都去麻将馆。
她想,大城市果然不一样啊。
听众陆叙入场就坐。晚七点,场内灯光熄灭,大幕拉开,台上灯火辉煌,摆着两架漆黑的三角钢琴,后排黑色帘幕处坐着四个拿着小提琴的女生。
在众人的鼓掌声中,何堪庭老先生走上台来,他一头银发,身形清瘦,精神矍铄,笑容和煦地对听众挥手示意;
李枫然一身西装,神容淡静,跟在老先生身旁,对观众鞠了一躬。
强光打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格外英俊白皙。伙伴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穿西装的模样,少年虽身材瘦薄,但人高腿长,肩膀挺直,把那一身西装撑得格外潇洒。
后排有人窃窃私语:“哇,那是何堪庭的弟子?真是一表人才啊。”
连林声也偷偷在苏起耳边赞道:“李凡好帅。”
苏起:“你今天才知道吗?我早就发现了。”
一旁的梁水淡淡瞥了她一眼。
老先生和李枫然分别在两架相对的钢琴前落座,彼此都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没有任何招呼,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老先生才弹响第一个音符,李枫然便迅速跟上,一曲急速而轻快的音乐流淌出来,溢满整个音乐大厅,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
苏起他们在南江巷听李枫然弹过无数遍,此刻在音乐厅里,每个音符都更加清晰饱满,像雨后翠绿欲滴的树叶,叫人心情分外爽朗。
苏起想,钢琴并不是什么有着高高门槛的艺术。只要是美好的音乐,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并沉浸其中,哪怕街边的流浪汉也能听出好心情。
李枫然和何堪庭合奏一曲后,是老先生的独奏,李斯特,贝多芬,等等。
上半场快结束时,由李枫然独奏了一曲经典的《肖邦圆舞曲》,少年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弹奏,眼花缭乱,像淙淙急流的溪水,拐进小沟里又舒缓地打着旋儿,继而再度坠落沟壑,疾疾飞流。
全场观众都专注听着,对这个低头弹琴的少年投去欣赏赞叹的目光。
舞台的灯光笼在他头顶,像罩着一层洁白的光晕。
所有人陶醉其中,直到他手指轻轻一扬,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一曲完毕。上半场结束了。
李枫然起身走到前边,冲现场观众深深鞠了一躬,表情依旧清淡无波。
掌声雷动,上半场结束。
梁水靠进椅子里,回味了半天,说:“我靠,这家伙绝对谦虚了。”
林声感叹:“我一直都知道李凡厉害,现在才发现他有多厉害。”
路子灏道:“我们还能一直做朋友么?”
三个人齐齐扭头看他:“废话!”
苏起道:“风风不是那样的人,他才不会抛弃朋友呢。”
路子灏蹙眉:“朋友不一定是抛弃,最可怕的是距离。我不想大家的距离越来越远,太远了,就看不见朋友了。水砸,你得了冠军会忘记我们吗?”
梁水受不了他了,站起身,越过苏起和林声,用力敲了下他的脑壳。
路子深则幽幽道:“你们长大了就会知道,朋友如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就只会越走越远。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几个人不吭声了。
苏起思考半刻,忽说:“我会努力追上去的。”
林声点头:“我也会。”
路子灏咬牙:“还有我!”
路子深看他们几个一眼,挑挑眉梢想说什么,可略一迟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了下唇角。究竟是支持还是不屑,不得而知了。
直到整场演奏会结束,大家在厅外等待李枫然时,还在讨论着以后要如何努力奋发向上和朋友们手牵手的事。
李枫然出来得很晚,观众都散去一个多小时了,他才出来,应该是何堪庭留他讲了很久的话。
苏起林声他们迎上去:“风风你真棒!”
“李凡你真棒!”
李枫然淡淡一笑,起先没说话,走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演奏会。我刚在台上看见你们了,很开心。”
“说什么呢?”苏起轻轻推他一把,“那你有没有看见我们听得超级认真啊?”
李枫然笑:“看见了。”
路灯光透过树影,在少年们身上流淌而过,如划过的时间。
苏起开心地在他身边蹦跳,迎着微热的晚风,说:“风风以后会是大钢琴家,以后你的每一次演奏会我都要坐在前排听,嘻嘻。”
李枫然只笑不语。
梁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晚回了酒店,洗漱完毕各自上床睡觉,关了灯。
梁水睁着眼,渐渐适应黑暗后,忽问:“你还是不满意?”
“嗯。”隔着一条通道,李枫然躺在隔壁床上,说,“你们不是专业的,听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
“知道什么?”
“离最顶尖的钢琴家还有一小段距离。而这一小段距离……你应该懂。”
霓虹灯光从窗帘上划过,隐约能听见楼下车流的响动。
梁水沉默许久,说:“我最开始训练的时候,教练跟我说了‘一万小时’定律。不论做哪一行,必须专注投入一万个小时,你才可能做到那一行的上层。
但走到上层后,再往顶尖走,会有很多外行人看不到的坎。提高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一秒,半秒,都很难。哪怕重复无数次,再花又一万个小时。”
李枫然低低“嗯”了声,说:“但你好像还没放弃。”
梁水拿手枕住后脑勺,忽然故作成熟地说:“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几秒的安静后,黑暗中传来李枫然噗嗤一笑。他转了个身子。
梁水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有何老的名声和教导,我能走到很不错的位置。可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想要的。”
梁水不语,过了一会儿,说:“需要帮忙找我。”
“嗯。”李枫然问,“明天的选拔赛,心里有底么?”
梁水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我反正尽全力了,究竟是个什么水平,明天看。至于后面,走一步算一步。再说。”
李枫然听他讲着,忽也释怀不少,说:“早点睡,明天有比赛。”
“嗯。”
……
第二天一早,南江的伙伴们全部到齐,一起陪同梁水去体育馆的比赛场地。
这一回,大家没了昨夜看演奏会时的自在,都有些莫名紧张。
尤其苏起,进馆前围在梁水身边碎碎念,一会儿关心他肚子饿不饿,一会儿又担心他吃太饱;一会儿关心他渴不渴,一会儿又担心他喝太多水。
梁水见她忙前忙后围着自己绕圈圈,有些好笑,说:“我要真入国家队了,请你当我助理。”
苏起一愣,说:“切,我才不要呢。每天看见你,我心情都不好了。”
梁水一指头敲在她脑门上:“一会儿不吵架你皮痒是不是?”
苏起捂着脑门就要跳起来揍他,可一想他今天要比赛,磕着碰着不好,便忍住了,说:“比赛完了我再收拾你。”
入场馆后,梁水跟着教练走了。
苏起这才发现市里的领导还有学校领导也都在。
苏起瘆得慌,避开他们的目光,拉着李枫然林声他们去了看台另一侧,找了个指定区域坐好。
看台上不少观众,都是运动员的领导和家属亲友。
苏起坐下后,搓搓光露的膝盖,抖了一下,说:“馆里好冷。”
林声打哆嗦:“我也觉得。”
苏起扭头问伙伴们:“你们紧张么?”
林声和路子灏齐齐点头。
路子深和李枫然不做声。
还说着,第一组比赛选手出来了,里头没有梁水的身影。
看台上没开灯,只有偌大的冰场上亮堂堂的,像一面巨大的白镜子。
一组五个选手站在起跑线上,发令枪一响,齐齐飞奔。
看台上有一片观众瞬间站了起来,但没一个人喊加油,整个场馆内鸦雀无声,只有冰刀划地的声音。短道速滑本就速度极快,一组比赛眨眼间就结束了。
率先冲过终点线的两个选手用力握了下拳,后头三个则垂下头,耷拉着肩膀在冰面上慢慢滑行降速。
一时间,苏起为那些落选的少年难过极了。
这样的比赛持续了十几组,过了近一个小时,苏起终于看到梁水的身影。
他踩着冰刀滑进场内,微抬下巴,系着头盔上的扣子;他眼神专注盯着冰面,表情严肃,没有看任何人。
他滑了几圈热身,等裁判召集了,他沉默地滑到起跑线前站好,微微躬身,做好备跑的姿势。
发令枪一响,他如箭一般飞驰而出。
苏起一瞬间从座位上跳起来,却紧咬牙没发出声音,她握紧拳头,眼神一瞬不眨盯着在场地中央飞速疾驰的梁水,看着他加速,斜身过弯道,加速,超车,斜身再过弯道,再直起身子,加速,超车……一圈一圈,少年面色冷峻,眼神如刀,光电一般在冰面驰骋。
苏起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潮水般的感动——他就是属于这块冰面的。
过去那么多年,他的热血,他的激情,他的坚持,他的忍耐,他的韧劲,全都挥洒在了这块冰面上。只有在这里,他才是那个最认真专注最意气风发的梁水。他就该是属于这里的啊。
还想着,梁水以小组第一的成绩冲过了终点,他直起身,放松了下去,人还在冰面上随着惯性飞速滑行着。滑到伙伴们所在的这边看台,苏起终于忍不住,叫了声:“水砸!”
这是今天场馆里的第一声大叫,吸引了全场目光。苏起才不管,她太激动了,她就是要叫,还冲他挥了挥拳头。
梁水朝她看过来,眼神淡淡的,面容尚余着比赛时的冷酷紧绷,却没了一贯的嫌弃,轻轻瞥她一眼,滑到另一头去了。
一轮下来,参加选拔的运动员少了一大半,看台上的观众也跟着少了大半。馆里气氛简直比冰面还冷。
但比赛还没结束,仍有第二轮。
路子灏深呼吸,说:“不行了,这么比下去,我心脏要爆了。比我参加奥数还疯狂。我能出去躲一会儿么?过会儿声声来告诉我结果。”
林声哀道:“想得美,我现在脚都软了。”
李枫然仍是不做声,盯着场地边的梁水,握紧的拳头用力摁在膝盖上。
第二轮比赛,梁水又一次在他们小组跑了第一,苏起他们紧揪的心稍稍落下了半点。
场上的运动员再次少了一半,苏起旁边几个领导家长起身走了,很失落的样子。
苏起刚缓和的心又忐忑起来,她看了眼电子显示屏上的成绩。初始有一百多个少年,两轮比赛下来,梁水的平均分名次一直在10和11之间徘徊——这次选拔只有十人能入选。
终于到最后一轮。二人一组,十组比赛,按整体名次排名淘汰后十位。
梁水仍是最后一场。
上场——发令枪——赛跑——冲刺——出成绩——离场——上场——发令枪——赛跑——冲刺——出成绩——离场。
一场接一场的比赛高速进行,无缝衔接,没有任何失误和惋惜的机会,仿佛最冷酷无情的运转机器,只有少年们在冰场上奋力拼搏的身影。
一场场比赛下来,电子屏幕上运动员们的名次不断发生变化。
所有人盯着电子显示屏,大气不出。直到最后一组上场,苏起他们早已紧张得脸色发白,全身直抖,互相都握紧了手。
梁水滑到起跑线上站好,仍是冷定严肃的模样,看不出任何情绪。
最后一声发令枪响,他冲出去,瞬间占据领先位置,飞速划过第一个弯道。他的对手紧随其后,死咬着他,滑过第二圈时,那少年突然加速钻过空子超过了梁水!
苏起他们惊得一下子站了起身。
梁水伏在冰面上,稳定而高速地滑过弯道,趁着直道想重新超过去,但对方卡住了赛道。他尝试未果,又试图从弯道超车。他在外围跑出一个大圈,眼见要加速超过,可前头的少年竭力提速再度稳住了领先地位。
整个场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冰刀划在冰面上刺耳的声响。
苏起仿佛赤脚站在冰面上,整个人冰冻凝固了,只有心脏疯了般搏动着,祈祷着,呐喊着,恨不能用自己的意念自己的心跳冲上去,去推他一把。
只剩最后一个弯道,梁水还不放弃,竭力再度冲刺,竟奇迹般地追上了对手的身位!
苏起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几乎要尖叫。可他最终没有超过对手,和他几乎同时冲过终点,却差了一把冰刀的距离。
苏起等人一声不吭,盯着显示屏。几秒之后,名次再度刷新,梁水的成绩出来了——第11名。和第10名差了0.01秒。离第7名也只差1秒而已。
看台上的五个伙伴凝望着那个排名,都僵住了。
梁水扭头看了眼显示屏,目光定定的,像是要把它看清楚似的,足足五秒后,他扭回了头去。
他并没有像其他落选者一样垂头丧气,他只是叉着腰,深呼吸着,微微抬头望向天空,像要找寻某个声音某个答案。这一刻,只有他的冰刀带着他在冰面上缓缓地漫无目的地滑动着,看不清他的眼神究竟是茫然抑或是失落。
苏起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别过头去,眼泪就下来了。
……
一个多小时后,大家在体育馆外等到了梁水。他换了身t恤牛仔裤,洗过澡了,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就头发还有点儿湿。
他看上去挺平静,平静得有点儿不像他。
他扫了伙伴们一圈,见大家都很低落,尤其是苏起,眼睛红红的,肿得跟核桃一样。林声也是泪汪汪的,纯属被嚎哭的苏起招惹的。
梁水静静看着苏起,眼神里似乎有很多情绪,却一句话也没说。
路子灏说:“七七刚才哭得可凶了,废了我两张面巾纸。”
梁水竟淡淡笑了笑,眼神很静,说:“让你失望了。”
苏起急道:“我才没有失望!你这个笨蛋!”
她只是心疼,很心疼。
她不是没听康提讲过,对专业运动员来说,梁水太瘦,他先天的身体素质无论是耐力和抗疲劳力都比北方运动员差,能走到今天已经是奇迹。可她觉得这根本不是奇迹,明明都是他一点一点拼出来的,却偏偏——
她眼睛又湿了。
梁水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倒是路子深说:“你年纪还小,多的是机会。再说,你进省队了,以后从省队再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梁水没回答,反是苏起很急切:“真的吗?”
路子深:“真的。”
苏起这才稍稍安慰了些。
但梁水什么也不说,拔脚走了。
第二天,他们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回程不是高峰期,他们买到了卧铺。
和来时不同,回去的火车上没人玩闹,他们一起吃了泡面,就躺回各自的卧铺上睡下了。
已是深夜,卧铺车厢灯光熄灭,只留下昏暗的廊灯。
五个少年躺在昏暗的车厢里,谁都没睡着。
路子灏想着哥哥说的话,
林声想着上海大学这个目前看上去遥不可及的目标,
李枫然想着难以再突破的瓶颈,无法更快的手指,
梁水想着那0.01秒。
有些事或许曾在潜意识里做好了准备,料想过会失败,可当它真的到来时,接受,仍是件困难的事。
苏起躺在黑暗中,想着路子灏,想着林声,想着李枫然,想着梁水,最终想到了自己。
努力、拼搏都不能保证一次就走到高处,还要再一次的努力,再再一次的拼搏。
而她呢,上课听讲了,完成作业了,是班级前几名,年级前列,就满足于这样的现状了,从没想过出了云西,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还是小时候好啊,会做一点点小事,就是天才儿童。可长大了,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们离真正的天才,差了很远的距离。
少年们在各自的床铺上辗转反侧。
苏起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第二天醒来,车已到了云西。
下了火车,面对小而旧的火车站,苏起有种时空变换的错觉。昨天还在繁华大都市,今天就又回了破落小城。
回家了。
心情和脚步却不再轻松。
走出火车站,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晃人眼。
伙伴们都不讲话。
苏起深吸一口气,振奋地说:“我决定从现在起,高中两年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伙伴们都看过来。梁水微眯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半刻后将手塞进兜里。
路子灏被她感染,用力道:“我也是!”
林声:“还有我!”
李枫然:“我!”
梁水肩膀一松,手从兜里拿出来:“加上我。”
苏起举起拳头,伸向蓝天:“冲呀!”
……
深夜的南江巷,家家户户的窗口亮着白炽灯的光。窗外,夏夜的蚊虫绕着光柱飞舞,蛐蛐儿在草虫里叫嚷。
夜风微凉,仍散不去燥热。
梁水从巷子里走过,到了苏起家门口,悄悄绕到那株栀子花树下。他手中捧着一个袖珍的花盆——出门前,他已将花盆敲碎。
此刻轻轻一掰,花盆碎成两瓣,他用瓦片在栀子花树下挖了个小坑,将手中那团泥土埋进地里,合上土,拿矿泉水瓶浇了点儿水。
头顶的窗户里传来苏起和苏落抢遥控器的声音。
他不受干扰地做完这一切,拍拍那片泥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那颗豆子,真的会长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家长夜话(18)】
程英英:水砸还好吧?
康提:哎,他说还好,但我看得出来,心里头是难过的。不肯说而已。我倒希望他能跟我吵吵架发发脾气,就怕他憋着难受。你说吧,小时候嫌他不听话,总跟我吵。现在希望他跟我吵吵发泄一下吧吧,他又不愿惹我生气了。
程英英:孩子长大了,懂事了。这下,他准备怎么办的?
康提:他还不想放弃呢。
程英英:这孩子,看着什么都不在乎不放心里,还是挺执着的。
康提:就是性子犟,跟我一样。
程英英:可……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不是又是打击一场?
康提:唉哟你就先别说这万一了,我心里头慌。其实我也不指望他拿什么冠军,是他自己要争气。可出人头地哪儿那么容易啊。他现在这水平已经很拔尖了,却非要走到第一去,哎。
程英英:也别太悲观,孩子有拼劲儿是好事。
康提:有拼劲儿是好事,太执着了就怕万一啊。你们啊,以后都别再提什么冠军不冠军的了,看他自己能不能把心理预期降一降。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他接二连三的……哎,我就怕,人被多打击几次,气性就……
55、chapter 19-1
chapter 19-1 发芽吧(1)
唰——
冰刀划过冰面的刺耳声响,
教练有节奏的拍手声:“啪!”“啪!”
教练的呵声:“注意节奏!节奏!”
苏起趴在围栏边,看梁水踩着冰刀在冰面上高速滑行。少年的眼睛映着冰面的白光, 亮亮的, 冷静而坚定。
他在冰面上一圈一圈地跑着, 目光始终凝聚在他的赛道上,丝毫没注意苏起的方向。
苏起看了眼远处的玻璃窗,窗外暴雨倾盆,树木倾摇。
这个夏天真叫人沉闷啊。
梁水从上海回来半个月了,他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却又似乎有哪儿不一样了。
他忽从她面前滑过,少年的脸被冰面反射得愈发白皙冷俊。
苏起觉得有点儿冷,搓搓手臂走上看台,坐在路子灏和林声身边。
林声看了下表,说:“七七,我再等十分钟要去画画了。”
路子灏说:“我也要去背英语了。”
“好啊。”苏起点头。
“水子交给你啦。”
“嗯嗯。”
没一会儿,他们两个走了。
苏起又趴去围栏边看梁水训练。她忽地心想, 他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担忧:“我会不会已经到极限了,会不会再努力也无法更好了。”
他心里应该有过这种感觉吧。
带着这种不愿承认的隐隐恐慌继续日复一日地熬着, 熬着那痛苦而漫长的体能训练和永远跑不完的赛道,会是什么心情?
她的心莫名一刺一刺地疼。
还想着,却见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结束赛跑。他看向她,迈动两下步子,高速朝她飞驰过来。
体校和一中挨着,自上高中后, 苏起常来看过他训练。原以为他会习惯,然后不搭理她。但每次他都会来跟她打招呼,每一次。
苏起趴在栏边,以为他会减速,所以没躲;梁水以为她会躲,所以没减速,他一下子撞到她面前,差点儿和她的脸碰到一起。
少年身上带着冰沁沁的凉意,扑到苏起鼻尖上。她瞪大眼睛,愣了愣。
他也愣了愣,撑着围栏,和她拉开一丝距离,说:“他们走了?”
苏起解释:“声声要画画,路造——”
他打断:“七七,我有事跟你讲。跟你一个人讲。等我收拾完。”
苏起微讶,迎着他沉黑的眼睛,点了下头:“好啊。”
梁水滑到另一端,推开围栏,取下冰刀,消失在了更衣室走廊。
……
两人从体育馆出来,暴雨停了,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前几日还灰扑扑的树木被冲洗得恢复了绿意。
梁水把苏起领到那家奶茶店,给她买了杯奶茶。
苏起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小学。
那时的梁水还是个小男孩,将将比她高小半个头;现在他已长成翩翩少年,高她一整个头了。
梁水拿吸管扎进奶茶杯,递给她,淡道:“说了要包你的奶茶,没忘。”
苏起微微笑,观察他的侧脸,他很平静地喝着自己杯里的茶,嚼着珍珠。看上去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但……这不是他。
她试探着,小声说:“水砸,我感觉,你最近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梁水看着路的前方,见她前边有个水坑,握着她手臂往身前带了带:“没有,你想多了吧。”
苏起不做声了。
自上海回来,谁都没跟他谈过失败的事,那件事仿佛就扔地上,扒扒土灰,随便给埋上了。
暑假里,他不仅在训练,还开始补习了。在家的时候也不玩游戏了,在认真看书。
他是害怕自己没有出路了吗?
苏起想到这里,莫名心酸。
正想着,“吧唧”一脚踩进一滩水里,她回过神,赶紧跳到一边。
“苏七七你真行。”梁水叹道,“我就回了下头看那只鸟,一秒钟没盯着,你就往水里蹦……”
说着,人已蹲下去,拿纸巾胡乱擦掉她小腿上的泥水。
苏起捧着杯奶茶站在原地,红着脸眨巴眼睛。
很快,他站起来了,睨着她,眼神不悦。
纸扔进垃圾桶,继续前行。
苏起一跳一跳避着水坑,跟上去:“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啊?”
梁水嘴唇搭在吸管上,又松开了,说:“明天我想去林东,你陪我去。”
林东是离云西两小时火车程的城市。
“行啊。”苏起一口答应,又问,“去干嘛?”
梁水说:“找我爸爸。”
苏起惊了惊,小碎步凑他旁边,压低声音:“你爸爸在那儿?我以为在南宁呢。”
“我找到他地址了。”梁水语气一转,“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我们俩。”
苏起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保证。”
梁水不说了,一手插着兜,一手捧着奶茶,往家的方向走。
苏起跟在他身后思索,梁水的爸爸这些年一直在省内,就在林东?住得这么近,难道他经常偷偷回来远远地看梁水?
苏起看了梁水一眼,他目视前方,有些安静而漫不经心。
她想,水砸现在对未来很迷茫吧。他很需要想找人倾诉,找人指路,但不知该找谁。
如果这次梁爸爸能给他一些指引,一定会很好。
第二天,苏起跟家里撒谎说去刘维维家玩,梁水撒谎说去程勇家玩,两人一大早跑去火车站,搭上车就往林东出发了。
虽是暑假,但昨天刚下过大暴雨,正是凉爽,还有微风习习,再好不过的天气。
两个小时的旅途,梁水虽摆着一如往常的淡漠神情,但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他不是靠在椅背上放松,就是趴在小桌边睡觉,猛然意识到压到头发了,又弹起来拨弄发型,继而托腮望窗外,又起身去走廊里转转,又回来趁着窗外绿树成荫在玻璃上形成镜面时,凑过去认真观察自己的模样。
苏起见状,坏笑:“水砸,你很好看呢。”
梁水拨着头发,不太好意思地躲开眼神,说:“好看个屁!”
“真的。”苏起哄他开心,“梁霄叔叔看见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他肯定会说,‘哎呀,我的宝贝儿子长这么高这么帅啦!’真的。”
梁水白她一眼:“傻子。”
话这么说,又抿着笑看了下玻璃镜面。
苏起趴在小桌上,凑近他,道:“不过我猜,他肯定隔三差五就来云西偷偷看你,早就知道你长得比小时候还好看了。嘻嘻。”
“是么?我倒觉得他不常来。”梁水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暖意,和一点小骄傲。
苏起轻轻“切”了一声,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心里要不这么想,你会在这时候过来找爸爸?
果然,他在她面前没有忍住,说:“好吧。其实,有几次我感觉训练的时候有人在看我。偷偷在看。”说完,实在没绷住,唇角弯了一下。
这一抹笑容竟有些腼腆羞涩。
让苏起心头一动。
她想了想,轻声说:“水砸,其实我最近也感觉不是很……哎,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从上海回来后,我总是想‘未来’了。想要奋力一搏,可又在害怕什么……你呢,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梁水收了笑,低头拨弄着头发,说:“有点儿。”
苏起抠抠手指,有些惭愧,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还有爸爸妈妈们,好像他们也没有特别的办法。但你别难过啊,什么事情都能找到出路的。”
梁水轻轻点了下头:“嗯。”
既然话已说开,苏起又道:“水砸,之前在上海,你说让我失望了。其实没有的。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而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真的。”
梁水静静看着她,斑驳的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影,星星点点洒在她脸上,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很真诚,很温暖。
那股暖意似乎能抵达他心底。
没想到啊,直来直往的苏七七也学会了迂回战术。
他不经意笑了下,移开眼神看窗外,说:“矫情。”
苏起瞬间变脸,“咚”一脚踢到他腿上:“烦死你了!”
“啊!”梁水表情痛苦,惨叫一声,俯身去摸小腿。
苏起一吓,慌忙弯腰往小桌底下看,伸手去摸:“啊?踢到腿了吗?我明明很轻——啊!!!”
梁水一手摁住她后脑勺,将她死死摁到桌子底下。
苏起这才知他又骗她,气得双脚乱蹬,双手乱抓,可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跟只鸡仔似的直扑腾:“梁水!你再不放手!”
梁水逗她一阵,放了手。
苏起坐起身来,憋得满脸通红,这下不踢他腿了,起身“啪”“啪”“啪”在他肩膀上狂打了三下。
梁水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抽抽,任她打。
苏起打完了,消气了,一屁股坐回去,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
她一把将头绳扯下来,随意甩了下长发。
少女亚麻色的长发有着自然起伏的波浪弧度,凌乱地散落肩头,阳光照耀着,给发丝染上了莹润的光泽,衬得她的脸愈发巴掌般小巧白皙。
梁水安静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心跳漏了一拍。眼见苏起眼神要移过来,他匆匆别过头去,缓缓长吸了一口气。
两小时后,火车到达林东。
那座城市和云西差不多,小小的,旧旧的。
梁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头抄了份地址:“林东市沿湖大街103号水电院12楼1单元403”
苏起问:“你从哪里搞来的地址啊?”
梁水说:“我妈的笔记本。”说到这儿,他有些不满,“她一直没告诉我。”
苏起鼓鼓嘴巴不吭声,大人的选择,她也不好讲。
而梁水也没太介意,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总爱跟妈妈吵架的孩子了。
这些年康提过得多辛苦,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很多时候,即使有些小摩擦,争执几句就算了,他不愿惹她伤心。
苏起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手过去,摸摸他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安慰他:“不气不气哦。”
梁水有些好笑,拦了辆出租车。
去水电院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望着窗外,观察着父亲生活的城市。这里看上去和云西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不算宽敞的大街,矮旧的楼房,杂乱的店面。
苏起不打扰他,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东不大,很快就到了水电院。
下车时,梁水不经意抿了下嘴唇,手无意识插进兜里,过一会儿又放出来,走进院子里了,还把外套拉链给拉了起来,又低头整理了下领口。
苏起这回没笑话他紧张了,她沉默而坚定地陪在他身边,在老旧的单元楼里搜寻12号楼的位置。
很快,她看见树梢后一个鲜红的12:“水砸,那里!”
梁水微吸了口气。他和苏起走到楼下,朝楼上望了眼,只望见家家户户的厨房外墙上挂着生了锈的空调挂机,感觉随时会坠下来。
各家的紫菜蛋花汤、回锅肉,芹菜炒肉,辣椒炒猪肝等香味飘散下来,跟一串菜谱似的。
苏起率先走进楼道,梁水跟在她后面,脚步似有犹豫。但苏起回头看他时,他很淡定的样子,迅速低头穿过低矮的门廊,走进来了。
他双手插兜,跟她走过灰尘遍地、小广告满墙的楼道。一直上了四楼。没有门牌,只有圆珠笔在某扇门旁的墙壁上写了个“403”。
苏起站到门口,回头看梁水。
楼道里光线昏暗,梁水的脸苍白而安静,苏起似乎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走到门边,抬起手指,犹豫了两秒,开始扣门,咚,咚,很轻两下。
随之是安静。
等了几秒,没人应门。
他再度敲门,加大了力度,咚,咚,咚。
还是没人。
梁水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苏起见了,要说什么,他再次敲门,一下接一下,敲了近十下。
家里的确没人。
终于,他垂了手,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失落至极,转身下了楼。
一出楼道,阳光铺天盖地,梁水被晒得眯起了眼。
苏起跟上他,说:“可能临时出去了,或许去买菜了呢?”
梁水低声:“应该是暑假出去玩了,走吧。”
苏起知道他心里其实不想走,于是挽留:“再等等吧,我们等一个半小时好不好?反正有的是时间。”
梁水扭头看她,仍有最后一丝希冀:“火车什么时候?”
苏起眼睛一亮:“最迟一班有下午五点呢,真的有很多时间。四点再走都不要紧,我们可——”
等等,一辆停在路旁的桑塔纳小轿车莫名引起了她的注意,车上下来的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彼时,梁水正扭头看着她,而苏起忽然就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梁霄锁了车门,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从梁水身边走过。
苏起心头一凉,想抓住梁水,可来不及了——偏偏就是那擦肩而过的前一秒,梁水已顺着她惊讶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了梁霄。
他脚步猛地顿住,停了下来,可父亲和他依然擦肩而过。
梁霄的余光无意瞥了他一下,但没认出他。
一瞬间,所有那些父亲曾偷偷跑去云西看他上下学看他训练的美好幻想,如肥皂泡般破灭。
他就生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但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他迎面开车过来,停了车,下了车,都没有看见梁水。
或许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子吧。
苏起心都僵了,就见梁水如点了穴般立在原地,脸在一瞬间变得灰败可怜。
身后,小男孩跳着叫着:“爸爸,我要看快乐星球!我要买快乐星球!”
“买买买,都给你买。”梁霄把儿子抱起来,许是感受到身后人停在原地,他回过头来。
苏起正回头望梁霄,梁水突然搂住她肩膀将她揽进怀里,他飞快低下头,额头紧紧压住她的鬓角——
他不想让梁霄再看见他们。
梁霄见状,以为是少男少女在亲热,扭头走了。
爸爸和儿子的聊天声消失在楼道里。
梁水僵硬地保持着将苏起搂在怀里的姿势,他紧紧搂着她,牙齿咬得咯咯响,从手臂到身体到双腿,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
苏起从没见过有人会颤抖成这样,她甚至害怕他下一秒会像一面玻璃般碎裂。太痛了。他额头死死抵着她的太阳穴,仿佛能把她揉碎进去。
她也不管了,慌忙抱紧他的身子,拍拍他的后背。她眼圈红了,眼泪浮起来,她咬着牙,安慰:“没事的水砸,没事的啊。他没什么了不起的,真的。住这种破地方,还有烂得跟废铁一样的烂车,他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从没如此尖锐刻薄过。
梁水突然松开她,面容惨白,转身就走。
苏起气不过,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摁在那辆桑塔纳上,将车身狠狠画出一条长线,还不解气,又划了三个字:“王八蛋!”
梁水表情冷灰,眼神空洞看着她做这些,直到有邻居出来,叫道:“你们干什么?!”
苏起吓一跳,梁水拉住她的手就跑,那邻居在后边追了几步,架不住少年脚力好,很快就追不上了。
他扯着她飞跑出院子。
他拉着她一路飞驰,不肯停下来。苏起跑得满头大汗,脉搏乱跳,心脏要爆炸了,可她咬牙陪着他跑,死死坚持着,不肯叫停。
夏天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梢,照得世界明亮清新,多美好多盛大的一个季节啊。
他和她凌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
避让的路人回头看他们,感叹,哟,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吧,真是青春无忧啊。
两人竟就这样生生跑去了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车,逃亡似的上了车。
梁水已经虚脱,他满头满脸的汗,呆呆靠在座椅靠背上望着窗外。
苏起拿纸巾给他擦汗:“水砸你别难过了,他不值得的。你看他这个人,”她越说越气,“他就是个王八蛋!”
梁水嗓音跟蛛丝一样虚无,低问:“他是王八蛋,那我是什么?”
苏起斗着胆子:“蛋蛋?”
她想逗他开心,但他笑不出来,有气无力看她一眼,眼神便空空移向窗外。
她低声:“我说错了,对不起。”
梁水却说:“谢谢你。七七。”
苏起难过极了。
梁水又说:“七七,今天的事,永远不要跟任何人讲。任何人。”
包括南江巷所有人。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的。”她很用力地说,仿佛想给他力量,“我保证。我发——”
“不用发誓。”他打断,“你答应了,就够了。”
苏起忽然明白,他或许根本不相信誓言这种东西了。她愈发难受,却说不出别的新鲜话:“水砸,你别难过。”
“嗯。”他应一声,将棒球帽扣在脑袋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和嘴巴,说,“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他将脑袋歪在车壁上,不动了。
苏起趴在小桌上,心生悲凉。难怪康提阿姨从来不提梁霄,还撒谎说去很远的南宁了。原来是她早就看透了,不想水砸难过。
但他还是发现了。
本来想来疗伤,结果又捅一刀。
她心疼地抬眸看他,猛地一愣——
梁水歪头靠在车壁上,安静,无声,一动不动;棒球帽遮住了他的脸,他下颌紧紧咬着,两行清泪在下巴处汇聚,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
苏起突然握紧拳头,刚才她就该砸了梁霄的车玻璃!
对面的少年静默不言,眼泪却如雨直下,越来越多,他肩膀直抖,微张着口颤抖着吸气,眼泪疯了般不停从脸颊滑到下巴,珠子般滚落。
苏起扑上去一把将他揽过来抱进怀里,他脑袋埋在她肩头,泪水滚滚,瞬间就濡湿了她的衣衫。
他哭得浑身都在颤,却仍是执拗地不肯出声,只有那重重的颤抖的抽气声,压抑在喉咙里,闷哼出来。
苏起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咬着牙,含着泪,紧紧抱着他。
水砸,你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他一定会后悔的!
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那颗豆芽哈,是“i (心)u”,有的客户端显示的是乱码,那其实是一颗心。
56、chapter 19-2
chapter 19-2 发芽吧(2)
正值暑假, 校园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只有教师办公室门外时不时有老师进出。
苏起轻车熟路跑去高一教学楼四层,猫到办公室门边, 探出脑袋往里看, 鲁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其他老师不在, 时机正好。
她刚要敲门,鲁老师抬头见了她,说:“苏起你进来,我刚好看到你的卷子。”
额,期末卷子。
苏起走进去站一旁瞄,咦,就错了一道题呢。
但鲁老师不满意,红钢笔在卷子上画了一圈:“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粗心了?库仑定律公式,你自己看看?”
苏起凑过去:“f=kq1q2/r2,没错呀?”
鲁老师拿钢笔敲了下她脑袋:“你看看你算错没?”
苏起捂着头一瞧:“啊!r忘记算平方了!”
100分的卷子,得了97分, 鲁老师说:“下次再犯这种错误,要罚你了。”
苏起:“噢。”
鲁老师:“说吧, 跑来学校来干什么?”
苏起先冲他笑笑,说:“鲁老师,你能不能帮帮水——梁水啊?我知道你也是他的物理老师对不对?再说,他下学期或许来我们班呢,你就是他的班主任了。”
鲁老师说:“他怎么了?”
苏起把上海的挫折说了一遭,鲁老师蹙眉:“这事我知道。他已经非常厉害了。可这地球上多少人呐, 不论竞技体育,还是做其他事,要走到顶尖,不是常人能想象的难度啊。他家里人没好好开导他?”
“老师,梁水他——爸爸不在,妈妈又忙。这次,我感觉他很迷茫,好像心里一直有目标,却抓不到了。就看不见方向了。”苏起难过道,“我还在读高中,很多事我自己都搞不懂呢,哪里帮得上他呀?但你是老师,所以——哦,你可千万别说这是我说的。”
鲁老师思虑半刻:“我会找他谈的,联系方式呢?”
苏起立即把梁家的座机号、康提的手机号都写了下来:“谢谢老师。”
苏起回家后只字不提找过老师的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每天偷偷观察梁水的精神状况。
自那天火车上痛哭后,第二天他就恢复了正常,依旧每天一大早去训练,碰上巷子里的人会打招呼,碰到啾啾也会蹲下来摸摸它的猫爪。中途有几天还出去参加比赛了。
苏起稍松了口气,心想,虽然难过,但终究都会过去的。这不就是长大嘛。
直到离暑假结束剩不到一周的时候,几个孩子在梁水家蹭零食,妈妈们在一旁闲聊。
陈燕无意间说起路子灏的老师,她说希望高二分班能分个好班级,遇到好老师。以前那高一(6)班班风太差,老师也不管学生。
苏起正在磕杏仁,忙说:“我跟老鲁讲了,要他把路造选到我们班来,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还想把水砸和风风也选来呢。”
陈燕笑:“要是那样就好了。跟你们一个班,子灏会很开心的。”
路子灏拉苏起:“你真跟你老师说啦?”
苏起:“对呀。老鲁很喜欢我的,嘿嘿。”
路子灏:“要是成功了我请你吃炸鸡柳炸里脊!”
“好呀。”
康提问:“老鲁?鲁老师?”
苏起:“鲁xx老师,阿姨你认识啊。”
康提一笑:“他是你们班主任啊,他是水子的物理老师。半个月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帮了水子大忙了。”
大伙儿的目光都聚过来,
“我们云西地方小,没有先例,很多人不知道。但省城一些定点学校有体育特招,高考能去全国前十的大学,清华北大都有可能的。”
刚好梁水从阁楼上走下来,一瞬间,全屋上下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苏起举着颗杏仁指着他,大叫:“你藏得这么深!都不告诉我们!”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梁水坐到苏起旁边,看了他妈康提一眼,说,“大嘴巴。”
康提抓起扫帚要揍他:“你个没大没小的,说谁大嘴巴?!”
梁水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踩着横杠,略一抬手,轻轻握住她手腕。
康提使不上劲,扫帚落不下来了。
梁水好笑。
康提又使了使劲,还是动弹不得:“你个臭小子,放手!”
梁水不放,哂道:“你现在还打得赢我?”说着把她手里的扫帚拿下来扔到一边,松了她的手。
康提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儿子的肩膀算是打了。
一旁的妈妈们笑个不停:“儿子长大了,管不住了。”
苏起仍执着于刚才的话题:“水砸,你真能上清华北大?”
梁水表情不太自在,尴尬地说:“有人。有人上过。不是我。”
沈卉兰也纳闷:“稀奇了,还能靠体育进大学?”
冯秀英说:“太多了,只不过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差距也大。”
陈燕:“对,我听说过靠体育进一些普通大学的,没想到还能进清华北大复旦浙大的?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冯秀英:“相对应的,要求也很高。但水子我相信是没问题的,要是真能进前十的学校,就太不错了。水子你要加油啊。”
梁水脸都红了,咬着块海苔不吱声。
康提叹:“只能说尽力。现在的特招啊,只招些固定学校的生源,还有些关系户。具体也说不好。”
程英英道:“不怕。我们水子厉害得很,能上的。”
苏起全神贯注听着,咬着片橘子,亮着眼睛用力点点头。
梁水瞧着她那开心的表情,心里又莫名轻松了少许。
康提说:“现在水子能尽力的,就是多参赛,多拿奖。”
苏起扭头:“水砸,你的奖还不够多吗?你的柜子里一堆,卖废品都能卖十块钱呢。”
梁水被她惹得扑哧一笑,说:“你是猪?奖多有什么用,你给我发一个南江巷速滑一等奖?云西高一年级一等奖?”
苏起:“……哦。”
林家民问:“你刚说云西没有先例,难道水子是第一例?”
康提摇了下头:“云西太小了,是没路子的。我要给水子转学去省城二十一中。”
二十一中是省里最好的名校,文化课就不说了,体育生生源极好,甚至还有跳体操上北大的。那地方离省体校也近。
康提说:“我早一两年前就该送他去的。怪我,在孩子的教育上没什么远见。要不是鲁老师提醒,就差点儿耽误了……”
“哎呀吃东西。话那么多。”梁水一块西瓜塞她嘴里。
康提知道他意思,笑笑不说了。
四个小伙伴都静静听着,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又变得坚定而鼓舞,齐齐看梁水。
路子灏和林声很激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水砸,你要加油呀!”
李枫然也冲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梁水什么都明白,看他们每个人一眼,抿紧嘴唇低下了头去。
西瓜吃完了,苏起跑去厨房拿甜瓜。
她把甜瓜用凉水冲干净,削掉了蒂把和瓜屁股,切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梁水。
苏起笑:“水砸,你要偷吃吗?”
梁水过来案板边,和她站一起,忽低声解释了一句:“七七,没有确定的事,所以我不想说。”
苏起正切瓜呢,没反应过来,抬头:“啊?”
她离他很近,夏天的阳光晕在雕花玻璃窗上,她的脸颊散着莹莹的光,很柔和的样子。梁水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苏起眼珠转转,这才想起她刚才说“你藏这么深!”
她恍然大悟:“那个呀!我刚开玩笑的呀,我懂的水砸。”
她知道。
她很明白他的心思,他不想一次次让人失望,让自己失望。
“我刚还担心你妈妈提前说出计划,给你心理压力了呢。”苏起拧眉,“所以现在到底确定了没有?”
梁水说:“中午确定的。我上周去二十一中参加了体育考试和文化考试。一直没结果,今天才说通过了。可以转校了。”
“嘤!”苏起握着菜刀激动地跳了一下,又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那太好啦水砸。真的。我特别开心。”她无法表达,“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梁水笑看着她,说:“其实我知道。”
她激动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菜刀挥出去,梁水接过,开始切瓜,就听她又开始碎碎念:“我之前一直没敢跟你讲,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不开心,很迷茫,很苦的吧。我又不敢说什么,也不会说,因为我也不懂呀。不过现在好啦,你能转去二十一中,还能走特招去名校,真是太棒了。真的!”
梁水听着她说话,切着瓜,忽说:“那你会想我吗?”
苏起立刻道:“肯定会啊。我们都——”
“会有多想?”梁水忽扭头看她,眼神很认真。
苏起站在一米开外,迎着他清黑的眼瞳,一时愣了愣,无意识拿手指抠了抠嘴巴,才发现手指上沾了一颗甜瓜籽,赶紧扒拉下来,模糊地说:“反正会想的。”
梁水不满意,但也没为难她,说:“我裤兜里有张纸,你拿一下。”他手上拿着刀和瓜,不好动。
苏起上前,一手拎着他的裤兜边儿,一手轻轻钻进去,男生的裤兜里头好热啊,可能因为是夏天吧。
她抿着唇,睁大眼睛望墙壁,手在他兜里小心摸索。
梁水瞥一眼她脸蛋,又瞥一眼她的小爪子,好笑:“这里头没炸弹。”
“……”苏起抓到了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是一串号码。
“我妈妈给我买手机了。”梁水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呀。”苏起开心道,“你手机在哪儿?给我看看。”
梁水微微侧了侧身,苏起从他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个索爱的手机,黑色的,居然可以旋转出键盘来。
苏起赞叹:“你这手机好高级。”
梁水不在意:“不就是打电话发短信么,也没别的用处了。哦,能定闹钟。”
苏起胡乱摁了几下,说:“等我有手机了,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你。不过,我要等到上大学才有。我妈妈现在才不会给我买呢。”
梁水把切好的甜瓜放进盘子里,说:“七七,你给我打电话就用学校小卖部的座机打。打给我的话,响三下挂断,我给你打回来。这样你就不用出电话费了。”
苏起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都能打吗?”
“对。”
“那太好了。”
苏起把手机重新塞回他裤兜,手撑着案板看他切甜瓜,忽问:“水砸,我有个问题。”
她一用这种语气,梁水也懂,抻了抻肩膀,一副做好了准备的模样:“问吧。”
苏起轻声:“国家队,你还想么?”
梁水垂着眸,咽了下嗓子:“想也没用了。”
苏起不解:“难道,不可以又上大学,又进国家队吗?”
梁水说:“可能性不大。”
“那,你确定上大学,而不是……”她些微犹豫。
梁水看向她:“那天在上海,是我跑出来的历史最好成绩。训练都没跑出来过。”
他之前所谓的二战国家队,是骗妈妈的,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段时间,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崩塌了。
苏起无法想象这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无声地给他安抚。
他却忽说:“哦,忘了告诉你,我要换项目了。”
“啊?”
“短跑。”
“为什么?”
“速滑没有特招。”
苏起点了下头,心里莫名遗憾极了,可……是不是因为父亲的事,他对冠军的执念已经放下了呢?但又听梁水说:“就算换项目,我也能搞好的。”
苏起一笑,知道那个梁水又回来了。
……
那天聚会之后不到一周,梁水就走了。康提的妹妹,也就是梁水的小姨刚好回省城,开车把他搭去。
巷子里的人都出来送,叮嘱梁水在外头要吃饱多穿,别饿着冻着。
到了分别时刻,苏起难受极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和水砸分开过那么久呢。
梁水见她眼圈红红的,嫌弃道:“你这人假不假嗯?之前还喊着叫着说希望我好,现在看见我要好了你就哭。”
苏起要被他气死,“啪”“啪”在他手臂上打了两下。
梁水揉了揉手臂,目光始终笼在她脸上,又说:“以后没人打我了,怕要不习惯了。”
苏起只是哽咽:“水砸——”
他揉揉她的头,自己也微抬头看了眼天空,心情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轻松随意,他说:“手伸出来。”
苏起伸出手,梁水拿食指在她手心点了一下,把她的手虚握起来。
苏起:“……”
她疑惑:“这什么?”
“秘密。”梁水说,“你可以慢慢挖,我的这个秘密不会消失。哪怕你的慢慢消失了,我的也不会消失。”
苏起捧着手掌心,云里雾里,没懂。
但梁水已去跟其他人告别了。李枫然倒还好,他总去省城,能经常见到;林声说了一堆注意安全注意休息的话,路子灏沮丧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他不会再说“我们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做朋友”这样的话了。
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分开,是为了以后能永远和朋友们在一条路上。
大人们也都不舍,陈燕心疼地说:“水砸,在外头有什么事,一定给家里打电话啊。要是有什么委屈别一个人受着。”
程英英则道:“没事也多给你妈妈打电话。”
梁水说好。
林家民上来拍拍他的肩,说:“以后叔叔不用陪你晨跑了,你自己好好跑下去。有什么话没处讲的,跟我说。”
梁水点头。
康提是所有人里头最淡定的,踩着高跟鞋抱着手在一旁看着,催促:“行了行了快上车,过会儿堵车了。你这兔崽子走了也好,成天跟我面前晃荡惹我生气。赶紧滚!”
梁水笑笑,微眯着眼看她。夏天的阳光金灿灿的,在他的眼睫上流动。
他走上去将康提搂进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妈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康提一愣。
梁水已迅速坐进车里,朝她挥手:“妈妈,我走了。”
康提眼圈一红,强忍着,点了点头。
汽车冲上大堤,一转弯就朝城区奔驰而去,瞬间没了踪影。
沈卉兰伤感地叹:“省城那么大,这孩子就这么一个人去了。”
康提抱着手慢慢往巷子里走,没几步就泪如雨下,拿手捂着眼睛直流泪。程英英来安慰她,她只是摆摆手,平静说:“没事。”
这时,程英英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咦?水砸?东西忘带了吗?”
程英英开的免提,里头梁水的声音有些清沉:“不是。我妈妈手机静音了。英英阿姨,你跟我妈妈说,让她别哭了。想我来看我就是了。”
康提道:“放屁!没人为你哭。”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那就好。拜拜。”
话音未落,四个伙伴齐声:“拜拜水砸!”
那头的少年又是一声朗笑,挂了。
……
记得看作话中的夜话19,屏蔽了作话的妹子打开看下。每一大章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家长夜话(19)】
康提站在桌边叠衣服,梁水走过去,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下巴搭在她肩头。
康提顿了顿:咦?今天这怎么回事?我都不习惯了。
梁水:妈妈。
康提:嗯?
梁水:你孤单么?
康提:……(重新叠衣服)一把年纪了,什么孤单不孤单的。
梁水低声:我错了。
康提怔了怔,笑:……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梁水:我今天去找胡骏叔叔了。
康提:……
梁水:他搬家了。我给他家门缝里留了一张纸条,但……应该也不会有人看到了。
康提:他以前说要去深圳,估计是真的去了。
梁水低头,脑袋埋在妈妈的脖颈里。
康提:哎呀,这……
梁水哽咽:我错了。我后悔了。
康提打断:我不后悔。
梁水:妈妈……
康提:那时候你还小,没什么错不错的。我不知道当初和他在一起,我和他会是什么样子;但我很确定,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水子,现在的你特别好,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妈妈很骄傲。一点儿都不后悔,知道吗??那时候你就想知道我是选他还是选你,水子,我只会选你啊。
57、chapter 19-3
chapter 19-3 发芽吧(3)
九月一号开学, 高二文理分班结果出来了,1到5班是文科班, 6到15班是理科班。
林声去了5班, 苏起留在13班, 梁水路子灏也来了13班,李枫然仍在隔壁12班。
只可惜(13)班名单上的梁水被画了一条杠——他人已不在云西。
苏起看着那条杠,有一丝惆怅。不然,还可以同班两年呢。
初中毕业的时候怎会想到,同班的缘分,竟在那一年就已经尽了。
就像谁都不会料到他们和梁水同校的缘分也在高一这年尽了。
高二(13)班有二十个从高一升上来的同班同学,还有三十多个从其他班分来的。这个年纪的少年们正是乐于交友吸纳一切的时候,很快就打成一片。
苏起稍感宽慰的是,刘维维和徐景没被分走;但她们没能成同桌,鲁老师给苏起安排了个男生同桌——吴非。
吴非是他们班第一名,瘦瘦弱弱,和路子灏有些相似, 却比路子灏沉默冷淡得多。他是从三合院乡上来的,是个住校生。
刚同桌那天, 苏起就开心地对他说:“你是我读书这么多年遇到的第二个男生同桌。幸会幸会啊。”
吴非说:“哦。”
“……”苏起耷拉下半截眼皮,心想老班安排这么个同桌给她,难道他不清楚她是什么性格?想来想去,或许正是太了解她,所以安排了个吴非来阻止她上课讲小话写纸条。
真是用心良苦。
路子灏进了(13)班,兑现了当初的诺言, 请苏起去校门口吃炸鸡柳和炸里脊。
两人坐在路边,吃着里脊肉,看着校门口来往的同学们。
梁水在省城,李枫然最近又去北京,去了两个星期了。林声呢,抓紧课余的时间跑去画室画画了。
苏起嚼着鸡肉,扭头看一眼停在一旁的三辆同款不同色的自行车,看着看着,忽说:“我们的车是不是有点儿旧了?”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去抠了抠座椅下的螺丝,“噫,你看,都锈了。”
路子灏满嘴的油,说:“天天风吹日晒的,能不旧吗?”
苏起惋惜:“颜色也退了呢。”
明黄色变成米黄,亮绿色变成浅青,紫色变成淡蓝……
路子灏说:“没事,车还是好的,再骑两年没问题。”
苏起从纸袋里挑出一条沾满番茄酱的鸡柳进嘴,说:“我有点儿想水砸,要是水砸在,我刚刚说要买鸡腿他就会跟我买的。”
“……”路子灏转身往台阶下走,“行行行,给你买。”
苏起笑着拉他:“逗你玩的!”
路子灏笑:“我也逗你的。给你买个屁,看你吃多少了?!”
进校前,苏起跑到小卖部找了个公用电话,拨了梁水的号码,听到嘟嘟嘟三声之后,她挂了电话。
路子灏无语:“你挂那么快干什么?让它多响几下呀!”
苏起:“要是他不小心接了什么办,一秒都要收钱的。”
路子灏:“可你只响三下,万一他没听到呢——”
“叮铃铃~~”电话响了。两个高中生同时眼前一亮。
苏起开心抓起电话:“水砸!”
那头梁水似乎心情不错,挺轻快的,唤了声:“苏七七。”
“你在干嘛呢?”
“你在干什么呢?”
两人同时问出口,停了一秒,同时扑哧一笑。
“我在——”
“我在——”
又是同时开口,停了一秒,这下,那头传来他轻轻朗朗的低笑声,透过话筒传来,有一丝撩人心弦的感觉。
苏起心砰砰两下,听他止了笑:“你先说。”
苏起朗声汇报:“刚路造请我吃鸡柳呢。他现在跟我一个班了你知道吧?你要不去省城,你也跟我一个班呢。我看到你名字了。”
梁水说:“是哦,差点儿又成同学了。”他亦有丝遗憾和怀念的样子。
路子灏在一旁叫:“不过还是去了省城好!”
梁水问:“路造也在?”
苏起:“在呀,我还是摁免提吧——”
话筒里,梁水唤了声:“苏七七——”
苏起的手悬在半空:“嗯?”
她等了几秒,但那边没人讲话,苏起拿着话筒看了看,又重新听,以为坏了,又听他说:“摁免提吧。”
苏起摁了免提,放下话筒。
就听他的声音传来,低低的,轻而缓:“有没有想我啊?”
苏起一愣,
路子灏已开心地趴在电话边:“想啊水子,我想死你啦。”
那头笑了起来:“敢不想,不想敲掉你脑壳。”
苏起无意识地摸了摸脑袋。
她放松地趴在小卖部放电话的冰柜旁,一只脚在地上打点点,抬头一看,中午阳光正好,街道上光线斑驳绿树成荫,不少穿着校服的同学正学校走,对面便是绿意盎然开阔大气的一中校园。
两个男生闹了一会儿,
梁水比较关心的是:“路造,13班同学都挺好的吧?”
“超级好。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羡慕13班。”路子灏说了一堆近况,无非是老师都和煦同学都友善的话。梁水听了,很放心的样子,交代路子灏好好学习,争取称霸一中,他说:“我一直记得,你是我们花苗小学的小升初第一。就因为成绩好,实验中学才破格录取你的。”
路子灏眼睛有点儿湿了,又笑着问他怎么样。梁水说他也很好,他的新学校里,同学老师都很好。
苏起歪头插了句嘴:“那当然啦,水砸你到哪里都很受欢迎。”话说到这里,忽来了心思,“有没有收到情书了?”
梁水:“……”
路子灏替他答:“肯定啊,二十封打底。”
苏起揪着眉毛,抿抿嘴巴,但下一秒又跟着路子灏笑起来:“哈哈,肯定的啦。”
那头,梁水并不在意的样子,说:“我又不是来谈恋爱的,搞这些无聊的事情做什么。”
苏起很赞同:“高中只有两年了,我们要加油。嗯,谈恋爱会影响学习,也影响锻炼。嗯。”
梁水笑了声,反问:“现在很多人追七七吧?”
苏起瞪圆了眼睛:“没有啊。”
“有!”路子灏立刻指证,“有人喜欢她,好多。但都是暗恋,没有表白的。我有个住读生朋友说他们宿舍每晚都聊七七。”
苏起捂路子灏嘴巴:“你别瞎说!”
路子灏呜呜:“没瞎说……”
两人闹成一团,电话那头梁水没做声,无声等着他们闹够了,才说:“苏七七。”
“嗯,干嘛?”苏起放了路子灏,弯腰凑过来。
梁水说:“你要是早恋影响学习,我对你不客气。”
苏起翻白眼:“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别有女生一追你,你就去谈恋爱了。”
“行啊,赌不赌?”梁水挑衅。
“赌就赌。”苏起哼哧。
“谁要是高中跟人谈恋爱了,谁就是狗。要在屁股上贴‘我是狗’的大纸条,还得被踢屁股。”
路子灏劝架:“成熟点朋友们,成熟点!”
苏起叫:“一言为定。”
梁水:“行。”
路子灏捂脸:“我觉得我还在花苗小学。”
三个人东拉西扯,讲了快半个小时,苏起看时间,离上课只有十分钟了,她推路子灏:“要上课啦。”又问,“水砸,打电话前你在干嘛呢?”
梁水默了一下,说:“睡午觉。”
苏起:“……”
路子灏:“……”
苏起赶紧补一句:“你住宿舍习惯吗?”
“还行。”
“那就好。”
“我也要去上课了。”他说,“下次再聊。”
路子灏说:“那我们挂电话了哦。”
梁水停了一下,苏起把耳朵凑过去以为他要交代什么,就听他说:“嗯。”然后挂了电话。
嘟——
“……”苏起直起身,“走吧。哎呀,我的鸡柳都冷了。能不能重炸一下?”
路子灏:“你都吃过了怎么可能?”
苏起:“这包还碰都没碰呢!”
路子灏:“你这个嘴巴看得比命重,快走啦,进学校了!”
苏起伸着手,被路子灏拖着袖子,哀叹:“要是水砸,他会让老板娘给我重炸的。”
路子灏:“炸你个头,要上课了!”
进入高二后,苏起自觉了很多,学习意识也有所加强。她课间仍会跑出教室玩耍,但课上比以前认真了许多,加之吴非成了她的同桌,占据有利地形,她一有不懂的题目,就找他问。
吴非虽然平时话少表情少,但在同学需要帮助讲解题目时,会耐心解答。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苏起发现吴非心地很好,脑子也灵光,还总有一些稀奇的视角和思路,让人受益匪浅。
有次,吴非给她讲完一道概率统计题,苏起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为何,她忽想到欧阳李,问:“吴非,我们高一的时候,搞的那个反暴力运动,你还记得么,你怎么看啊?”
吴非当时正在草稿纸上写公式,听言,说:“那个男生好像叫梁水。”
“嗯。我不是问人,”苏起不知道为何,莫名心虚,“我是问事。”
吴非说:“我看分班名单时,原本很高兴和他成为同班同学。但他不在一中了。”
哇,评价很高。
嗯,三观一致。
苏起觉得吴非这个朋友可以交。以及,她有些想念梁水了。至少,如果有他在,她的值日和零食都是不成问题的。
南江巷里时不时有梁水的消息,康提说,去了二十一中后,梁水参赛的次数多了,开始更频繁地参加一些国家级别的专业比赛,听说拿奖的数量和分量都会为将来的择校加分。只不过,他是新转的项目,要付出的精力和汗水可想而知。只能比其他人更拼命更刻苦。
李枫然呢,他也更频繁地出去学习和演出,几周几月的不回来。
南江小分队自此陷入缺兵少将的境遇,但苏起他们不像初中时那样失落孤单了。
林声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画画,下了专业课,其他玩闹的空余时间几乎都泡在画室。
路子灏和苏起也是,除了课间和上学放学斗斗嘴皮子,更多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了。
一天一天,日升日落。
树叶黄了,卷了,落了;白雪飘了,散了,化了。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拼搏着。
忽想到这句话的时候,苏起正在晚自习上写语文卷子的作文题,她无意一抬头看了眼窗外,黑夜无边。
路子灏在她隔壁组,林声在楼下的楼下,李枫然在参加一个新年演奏会,梁水今天要跑一个锦标赛。
伙伴们的窗外,都是同样的深夜啊。
忽然,她听到隔壁高一教学楼传来欢闹的声音,隐隐约约,欢欢喜喜的。哦,原来是在弄新年晚会呢。
那是高一的特权。
高二没有的,只有学习。
一年前跳舞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没事儿,已经经历过了。
苏起淡淡一笑,瞬间就收了心,低头认真做起了卷子。
2006,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夜话19】
苏落:姐姐,我给你看个神奇的东西。
苏起:什么东西?
苏落:你来呀。
苏起:你慢点跑。
苏落:这儿,你看。
苏起:怎么有颗豆子长在这儿?
苏落:不知道啊,特别神奇,它上面还有字呢!你蹲下来,看,‘i(心)u’
苏起:……
苏落:啊,你干嘛揪我?
苏起:是不是你在上头写的字!
苏落:我字有那么好吗!我画的桃心有那么正吗!
苏起:哦……(摸摸)诶?
苏落:你别把它捏碎了!
苏起:哎呀我就摸摸。真的是长出来的,奇怪。这里怎么会长这个呢?
苏落:是不是有人跟你表白?!
苏起:万一是跟你表白呢!
苏落:我们班同学又不知道我家住哪里。
苏起:我们班也不知道啊。
苏落:哎,看来,这是不小心掉落了被风吹来的种子吧。
苏起:我觉得也是。居然发芽了,(戳)真可爱。
58、chapter 20-1
chapter 20-1 候鸟(1)
高二上学期期末成绩出来, 苏起班级第三名,年级第三十六名。路子灏半学期爬到他们班第七位, 全年级第七十名。
陈燕开心极了, 说孩子只要想学习了, 不用大人管他都会自己努力,又夸幸好分班换到了(13)班,鲁老师找路子灏谈话鼓励过好多次。有一个好老师真是太重要了。
苏起对妈妈们的谈话没兴趣,百无聊赖地咬着西瓜子,叹:“水砸怎么还不回来呀?”
康提探了下头,说:“他去北京集训了。还不知道过年能不能回来呢。”
三个小伙伴:“啊?为什么!”
康提:“他换新教练了,以前在国家队当教练的。管得特别严。”
陈燕道:“严也不能不过年吧?”
康提道:“水子也愿意,就随他吧。他本来就是新换了项目,不比别人用功点儿,哪里追得上?再说,这教练厉害,水子在他手上进步挺大的。教练看着凶, 心里其实特别喜欢他。”
程英英笑:“肯定呀。谁会不喜欢水砸?”
沈卉兰也说:“我以前看水子天天穿着校服上下学啊,啧啧, 这孩子真是好看。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喜欢呢。”
苏起眉头一皱,想插嘴呢,程英英对康提说:“你多盯着点,这一两年的时间关键得很,千万别分心。”
苏起眯眼笑,把杏仁嚼得咯咯响。
冯秀英老师也道:“我多少学生是吃了早恋的亏。”
康提说:“放心吧, 我儿子我清楚。他不是那么好哄的,女孩儿想追他啊,比他进国家队还难。”
一群女人笑成一团,沈卉兰打了她一下:“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
康提道:“实话呀。”又扭头,“七七你说是不是?”
苏起一愣,莫名心砰砰,赶紧咧嘴一笑:“对呀,他速滑那么快,短跑也那么快,肯定追不到嘛。”
大人们又笑起来。
苏起抠抠自己烫烫的耳朵,又问:“秀英阿姨,风风什么时候回来啊?”过去的四五个月,李枫然也就跟他们相处了一半的时间。
“估计也得到春节了。”
“哎……”三个伙伴齐齐瘫进沙发里。
又听冯秀英说:“枫然也准备转学了。”
三人对视几眼,都不说话,默默听着妈妈们聊天。
冯秀英打算把李枫然转去省城,一方面和梁水家是一个考虑,说什么资源多人脉多;另一方面是云西地偏,平白增加了李枫然两倍的旅途奔波。
冯秀英说:“那些坐车的时间全浪费了,拿来练琴多好。”
苏起不做声,往嘴巴里塞一大颗八宝糖,鼓起了面颊。
……
2006年的中国新年没有年三十,日历上只有腊月二十九。
那天云西下了很大的雪,苏起早上起来发现窗外一片雪白,听程英英叫:“七七,落落,下雪啦!”
她冲到门口一看,果然,整条巷子里、树上、屋檐上全是厚厚的白雪。林家民拎着把铲子,正要铲雪,苏起叫道:“林叔叔给我们留着!”
林家民比了个ok的手势,铲出了一条细细的供人走路的通道。
苏起立马换上新棉衣,蹦出门踩雪玩。路子灏林声都在睡懒觉,苏落也没起,没人跟她打雪仗,她就蹲在胖嘟嘟的雪堆边,拿手指在雪地上戳洞。戳了一个又一个,戳成一个桃心图案,忽发现李枫然的窗户里有熟悉的少年身影闪过。
咦?
苏起踏着雪过去敲敲玻璃窗,里头的人推开一条缝来,迎着白雪的光芒微眯了下眼,冲她微笑。
果然是李枫然,昨晚回来的。
苏起抓起窗台上的雪就往他脸上一砸,砸到他下巴上散开,几粒雪花掉进脖子里,冰冰的。
李枫然“嘶——”一声,摸摸下巴上的雪水,说:“七七,新春愉快。”
苏起跑进他家,绕进他房间,这才看清他穿了件灰黑色的大衣,许是那大衣的样式太正,衬得他看上去成熟了些。
“哎呀,今天过年,你要穿鲜艳点嘛。”一身红毛衣的苏起熟络地在小沙发上坐好,“风风,你家年货呢?”
李枫然从客厅拎来一大包吃的,全是瓜子花生米花糖沙琪玛橘子糖果之类的,小孩子吃的零食不多。
苏起说:“算了,你还是去我家吃吧。”说着抓了一把瓜子。
李枫然把东西放好,又回来坐到钢琴凳上,准备练琴。他的手刚刚抬起,苏起说:“风风,过年呢,弹一首应景的吧。”
李枫然想一想:“应景?”
“就每年过年中央电视台都放的那个。”苏起哼起来,“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灯等灯登——”
李枫然忍俊不禁:“那□□节序曲。”
“对对对,就弹那个。”
他刚抬起手,转过身来,商讨:“你不觉得这曲子跟钢琴不太搭吗?”
苏起抓起一颗瓜子要砸他:“你弹不弹?”
他举手投降,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手指却是轻快地弹奏起来。
那热情洋溢的曲子的确和钢琴不太搭调,但苏起听着开心,站起身,握着拳头拿到嘴边,朗声道:“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欢迎您收看2006年春节联欢晚会!”
李枫然好笑,唇角扬起。
苏起:“现在有请我们的钢琴王子李枫然!为大家表演!”
李枫然实在没忍住,笑得停了音。
苏起拍拍他的肩,说:“好啦,现在该你表演了。别弹什么练习曲了,就弹你现在最想弹的。”
此刻的心情?
少年略一思索,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对着钢琴静了两三秒,落手弹出一串快速却悠扬的音符,音乐时而空灵,时而缠绵,时而娓娓道来,时而激越倾诉,时而又温柔得像一个小心的秘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轻轻的吻。
苏起忘了嗑瓜子,全然沉浸其中,她托腮望着李枫然的侧影,外头的大雪把玻璃窗衬得像个白色的大灯箱,晕染得他周身似在发着柔柔的光。
一曲弹完,苏起不由得深深呼了一口气,她说:“真好听,好像被人很用心地抱着,摸了摸头。”
李枫然颔着首,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
有的人,天生就有敏锐的感知力。感受到的,丝毫不离。
他说:“你喜欢就好。”
“啊,你是弹了送给我听的呀。”苏起开心道,“这是什么曲子啊?”
“《corazonni?o》,孩子的心。”李枫然说,他没告诉她这曲子还有个名字叫亲亲宝贝。
“名字也好听。”苏起咬了颗瓜子进嘴,问,“风风,你妈妈说你要转学了?”
“嗯。”李枫然回头看她,眼神安静。
“我别的不担心你啦,就是你在新的地方,要交朋友,要跟别人说话哦。你不要总是一个人,我怕你孤单。”
李枫然默然半刻,说:“七七,我不孤单。”
苏起:“我担心嘛。反正不要一个人,每天都要跟人说话。”加上一句,“跟琴说话不算。”
李枫然点头:“好。”
“你妈妈也给你买手机了吧?”
“嗯。”
“我把你电话记下来。”苏起拿了张纸在旁边写,又交代,“这是学校小卖部的号码,看见没,有云西的区号。我一给你打电话呢,响三下,我就挂断,你看到是云西的,就给我打过来,懂吗?”
李枫然没懂,疑惑道:“不能直接接吗?”
苏起揪眉毛,戳他脑门:“我不要电话费的呀!我一天才五块钱,还包括了早晚餐呢。”
李枫然淡笑起来:“好。”
“对了,你存水砸的号码了没有?”
“存了。”
“那就好。你在省城有事要找他。”
“嗯。”
还聊着,路子灏在外头喊:“苏七七,打雪仗!”
“来啦。”苏起问,“你玩吗?”
李枫然说:“我先练习半小——”苏起已把他从凳子上拖起来,“今天过年,放假放假!”
李枫然被她拖着走:“那你还问我。”
苏起:“嘻嘻。礼貌礼貌。”
林声也出来了,四个人加上苏落在巷子里打雪仗,打得屋檐上的冰棱子啪啪往地上掉,打得树枝上的雪哗啦啦地落,打得墙壁上、玻璃窗上砸满了雪花。几个孩子玩得哈哈大笑,大人们也不管,忙着弄食材准备年夜饭。
直到林声一个雪球砸向苏起,苏起敏捷躲闪,雪球砸到刚出门的路子深头上,啪地裂开。
路子深微微闭了下眼,睫毛上眉毛上全挂着雪。
伙伴们都安静了一秒,林声说:“对不起子深哥哥。”
路子深抹了抹脸上化掉的雪水,说:“没关系。”弯腰抓起一团雪就砸林声头上。
林声:“……”
大战一触即发。雪团漫天飞。
陈燕拿筷子打着鸡蛋走到门口看一眼,笑着摇摇头,又回厨房了。
苏起玩到中途跑回家喝水,喝完一满杯了,又瞧见晚上年夜饭要喝的椰汁,跑去问程英英:“妈妈我现在想喝椰汁。”
“喝吧。”过年这天,大人对孩子们都是有求必应,“但椰汁和果粒橙只能开一种,晚上要喝新的。”
“知道啦。”苏起给自己倒了一小塑料杯,正慢慢喝着,听程英英说:“忘了告诉你,我叫了康提来吃年夜饭。”
苏勉勤说:“这还用告诉。”
苏起探头问:“水砸真的不回来了吗?”
程英英说:“回不来。他们初二就要开始训练了。”
苏起有些惆怅,偷拿程英英的手机,给梁水拨了个电话,嘟嘟嘟三声之后挂了。她等了一会儿,没人回。
苏起又拨了一遍:嘟嘟——
还没来得及挂,那头接起来了:“喂?”
苏起急道:“你接起来干嘛呀?”
梁水一愣:“七七?我以为……是妈妈。”
苏起:“我挂了你再给我打过来。要是电话费少了,我妈妈要骂我的。”
梁水:“好。”
苏起:“哎,等等。”
梁水:“怎么了?”
苏起:“嘿嘿,还可以讲43秒呢。现在才过了17秒,哇,18秒了。赶紧说别的!”
梁水在那头轻笑了一声。
苏起问:“水砸,你过年一个人在外面,想家吗?”
梁水没答,问:“你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小?”
苏起:“笨蛋。我在偷偷打电话。”
梁水跟着小声:“哦。”
苏起无语,忍着笑:“我刚问你话呢。”
梁水:“还行吧。啊,56秒了。我挂了给你打过来啊。”
苏起:“噢。快点挂。”
她趴在床上等了不到十秒,手机屏幕亮了,在它响起的前一秒,苏起接起电话:“喂?”
梁水说:“你在干嘛呢?”
苏起:“喝椰汁。你有没有给自己买很多好吃的?”
梁水:“没有。我教练现在控制我的饮食,很多东西不让吃。”
苏起并不太懂:“好吧。我听提提阿姨说,你现在有进步了是吗?”
梁水在那头似乎无奈又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她啊!还行吧,没她说的那么夸张。”
苏起在自己的小床上打了个滚,这头传来爸爸妈妈切菜洗菜的声响,那头是伙伴们打雪仗的笑闹声。而她的手心里是水砸清润的嗓音。
她的小房间和电话里安安静静,雪光天色映在花纹玻璃上,朦胧安逸。
苏起说:“你要每天开心哦,开心就好。”
梁水有几秒没说话。
苏起歪头:“水砸?”
梁水说:“大家都在吗?”
苏起说:“都在呢。要是你回来就好了。我想你回来的。”她说到这儿,声音低下去,有点儿难过。
梁水说:“那你许愿吧。”
苏起纳闷:“许愿就能灵了吗?”正要再说什么,程英英唤:“七七,拿手机过来我给外婆打个电话。”
苏起吓一跳,小声:“我挂啦。”
梁水声音也低:“好。”
“水砸新年快乐。”
“嗯。”
苏起挂了电话,删了记录,把手机还给程英英。
程英英奇怪:“怎么烫烫的?”
苏起:“我屁股坐上头坐了好久才发现。”
程英英:“难怪臭臭的。”
苏起:“你胡说!”
除夕白天就在一整天的孩子玩闹和大人做饭,以及ccvtv-1全国各地过大年的背景音中过去了。
路家和李家的亲戚兄弟姊妹多,不到中午各路叔伯都来了。巷子里热闹非凡。
苏家两个叔伯在外地,只有一家四口团年。沈卉兰跟林家人关系不好,也自家过年。两家一合计,加上康提,八个人一起团年了。
饭桌上自然是一派喜气洋洋。面对满桌的佳肴,孩子们大快朵颐,吃饱喝足就溜去看春节晚会了。
大人们仍在饭桌上喝酒吃菜,话家常。
苏起看晚会看到一半,没兴趣了,去找李枫然和路子灏。他们那边也是孩子们在看电视,大人们仍在桌上喝酒。年夜饭不吃个三四小时是散不了场的
几人一商量,找康提要了钥匙,又跑去梁水的阁楼上玩大富翁去了。
苏起拿塑料袋拎了两大包零食,对李枫然说:“吃我的。”
李枫然:“好。”乖乖拿了一袋旺仔小馒头。
上了楼,苏起看到那一帘千纸鹤仍挂在门上。不知不觉,好像已是两三年前的夏天。到如今,纸鹤都有些褪色了。
秘密仍在。
她推门进去,梁水的房间很久没人住了,迎面一股潮湿的木香,但衣柜书桌床单依然干净整洁。可见康提忙成那样,也时常打扫。
苏起进去放下塑料袋,笑道:“以后这里或许会变成梁水故居。哈哈。”
林声说:“水子要成了冠军,记者一定会来采访他住的地方。”
苏起环顾四周,二十多平米的阁楼,对南江巷这群房间只有几平米的孩子们来说,简直是豪宅。
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进梁水的房间,看到崭新的闪着原木色油漆光芒的大衣柜,大书桌,大木床,床头柜,五斗柜,电视机柜还有大沙发时,她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的房间。他的阁楼前后都有窗户,一头看南江巷的红瓦,一头看堤坝背面的青草坡。夏天两头木窗打开,穿堂风吹得衣衫鼓鼓囊囊,比电风扇都清爽。
如今时光荏苒,十多年就轻飘飘地过去了。
曾经墙上贴的儿童拼音表整体认读音节表早被科比林俊杰周杰伦的海报覆盖,曾经崭新时髦的家具也掉了漆。但因漆掉干净了,露出里头实木的颜色,反而有另一种岁月抚过的至简之美。
路子灏坐下来,叹了口气,说:“我想水子了。”
大家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然而,成长必将是个分别的过程。这个道理,他们比儿时明白。
孩子们玩了不知多久,快到深夜时,各家亲戚散去,大人们又到康提家集合,南江大分队的男人女人们再度摆上水果干果啤酒红酒卤菜小食,唱起了卡拉ok。
楼下的前奏一响起,苏起就无意识地跟着唱:“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水起又潮落。”
林声也哼起来:“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玩游戏,听歌,吃零食,晚会小品当背景音。夜越来越深,窗外似乎又开始下雪了。
楼下,程英英喊:“七七,叫大家下来,准备吃汤圆了!”
除夕零点前吃汤圆是南江巷家家户户的传统,寓意团团圆圆。
一串少年少女们奔下楼,爸爸们忙着清理餐桌茶几,妈妈们把热气腾腾的米酒汤圆端上桌。
一阵脚步声中,传来敲门声。
苏落耳朵最尖:“有人敲门。”
安静了一秒。
咚咚咚。
没听错。
“谁呀?”陈燕离得最近,拉开门,梁水一头的雪,黑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冻得通红,打招呼呼出一团热气:“燕子阿姨过年好。”
陈燕尖叫:“康提!看看谁回来了!”
整个屋子沸腾起来:“哎呀,水砸!”
“水砸回来了!”
“还端什么汤圆啊,快过来!”
“今天南江巷真团圆啦!”
康提循声从后屋过来,一见着梁水,眼圈霎时红了,上去就轻轻打了他一下:“也不说一声,还给我搞惊喜呢!”
梁水搂着他妈妈,摸了摸她的头,说:“临时请的假。”
程英英笑:“你妈妈刚才煮汤圆的时候想到你,还哭了呢。”
康提:“放屁,明明是烟熏的。”
“你居然哭?羞不羞?”梁水低头看着自己妈妈,毫不客气地鄙视她。气得康提又打了他一下。
林家民:“梁水是落的哪个机场啊?”
李援平:“火车票是……”
梁水一边应承着各位叔叔阿姨伙伴们的问候,一边目光不经意扫向苏起。
苏起站在餐桌边,微笑等着。
刚才梁水一进来她就冲过去喊了声:“水砸!”梁水刚回头看她,目光匆忙对上还来不及说话,林家民就拉着他问候,大人们都围着。苏起挤不进去,就退一边了。
他今天穿了身红色的外套,里头是白色的高领毛衣,好看极了。也不知是半年未见,还是户外天气太冷,他的眼睛清亮清亮的,像被冰雪洗过一般,脸颊也被风吹得有些冷冽,人似乎比半年前更清俊了,眉峰鼻梁的弧度更挺拔了。
苏起还在偷偷观察着,就见他跟人说着话,目光却移过来,看了她一眼,很轻的眼神,停留了足足三秒,才移开。
苏起被他那眼神看得心跳微乱,不自觉摸了摸脸,又赶紧扭头看了眼镜子,确定自己脸上没有饼干渣辣条油芝麻糊才松了口气。
一转头,程英英递了碗汤圆在她手里:“快吃,过会儿冷了。”又大声:“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啊!”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啊!”
大人们孩子们全捧着汤圆碗祝福,梁水刚放下行李,手里便塞了个碗。康提咂舌:“你看你手冻的,衣服穿少了!”
苏起瞥他的手,红彤彤的。
沈卉兰忙叫:“水子,来这儿烤火,赶紧来烤火。”
“诶。”梁水往沙发那头走,经过苏起身边,低头说了句:“长高了?”
少年清沉的嗓音落在耳边,苏起心一磕,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还带着冰雪冷沁的气息。
她不自觉蹦了一下,说:“上次学校测身高,我已经170了你知道吗?而且我还能长。”
梁水站在沙发和烤火架之间的夹缝里,冯秀英收了腿给他让位置,他端着碗汤圆,一边往里头走,一边淡笑:“那你加油。”
苏起喝了勺米酒汤,说:“路造又长了3厘米,他现在172了。”
梁水扭头看坐他旁边的路子灏:“不错啊。”
路子灏道:“对啊,穿个厚底的鞋就175了。”
李枫然:“里头再加个垫子就178了。”
梁水:“头发再弄蓬一点,就180了。”
林声噗嗤呛到。众人笑成一团。
吃完汤圆,妈妈们收了碗去洗碗,男人们在餐桌上打起了牌。
苏起还坐在沙发边的小板凳上剥橘子呢,梁水拍了拍沙发,说:“过来啊。”
“哦。”苏起坐过去,梁水掀开烤火箱上的被子,苏起把脚伸进去烤火,梁水又拿了个靠枕给她垫背。
不知是许久不见,还是别的什么,她有些不自在,匆匆瞥他一眼,说:“你不是说不回来么?”
梁水低声:“你不是说想我回来么?”
苏起心里一咚,抬头看他。
他清黑的眼睛安静直视着她,她心乱如鹿撞,他静静看她半晌,忽得逞似的一笑:“逗你的,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机场了。”
“……”苏起一拳打在他手臂上,“又骗我!”
梁水笑起来,懒懒地歪进靠枕里,说:“七七,给我剥个橘子。”
苏起哼一声:“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梁水正要说什么,路子灏拉了他一下,他又跟路子灏李枫然聊天去了。苏起拿起砂糖橘,给他剥了两个:“喏。”
梁水正跟李枫然说着话,随手接过橘子放嘴里,看都没看她,仿佛空气一般自然而然。
苏起心里莫名甜甜的。
没想沈卉兰见了,在一旁打趣:“七七,被我逮着了吧。只给水子剥橘子,枫然和子灏却没份儿,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还偏心啊。”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苏起脸霎时红得跟墙上的福字和中国结有一拼,她反应极快,忙道:“我又没长六只手,是不是要一个一个来?”说着飞快扒拉了两个砂糖橘,说,“这个是路造呢,风风的还得等。”
大人们原本是打趣,自然就不闹她了。
她低头剥着橘子,心里头做鬼似的虚。
梁水在一旁讲着话,故作无意地靠进靠枕,调整了下位置,边调整边名正言顺“无意”看了她几眼,女孩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连耳朵根都红了,红得——感觉摸上去应该是热乎乎的软软的。
梁水心里没来由地热了一下。
其实刚才他一进屋就看见她了,她一身红毛衣,微微瞪着眼睛,惊喜又开心的样子。脸上褪了点儿婴儿肥,衬得那双漂亮的眼睛更大更亮了,闪闪的像星星一样。
周围有大人走来,梁水立刻移开眼神,假装靠垫已安置好,人也重新歪好了。
苏起给路子灏、李枫然、林声和苏落一人剥了两个砂糖橘,又见路子深淡淡瞥她一眼,便又给他也剥了两个砂糖橘。
她感叹自己成了一个剥橘子机器,便说:“都是你害得。”
一扭头,见梁水靠在几个大靠枕上,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少年仰着下巴,脖子修长白皙,喉结凸起,下颌的线条很是清隽。黑发肆意颠倒散落,露出饱满的额头。那低垂的眼睫有种说不出的柔软。
苏起看着他的睡颜,心跟着莫名安静下去。
她坐了一会儿,想喝水,她小心掀开被子一角,把脚从烤火箱上放下来,穿上鞋准备起身。梁水猛地醒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起被扯回沙发上,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也愣了一愣,立刻松了手,移开眼神去,尴尬地低头挠了挠头发。
“做梦了吧?”苏起笑着,起身去拿水。
走到厨房里,刚拿出两个塑料杯,却又无意识地握了握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腕,脉搏砰砰跳动着,仿佛他手心的热度还留在上边。
59、chapter 20-2
chapter 20-2 候鸟(2)
过了零点, 爸爸妈妈们坐上了麻将桌,要打牌玩个通宵。
五个小伙伴抱着厚厚的棉被挤去梁水的阁楼, 照例是苏起林声睡床上, 三个男生睡地铺。
冬天天冷, 康提在地铺上垫了三四层棉絮才算完。
关了灯,雪光夜色从窗外透进来,室内光线朦胧。楼下时不时传来麻将声笑闹声和歌声。
五个小伙伴缩在暖和的被子里聊天,说不完的话题。
梁水讲他的新教练如何专业厉害,讲比赛中遭遇过哪些天才少年,哪场比赛失之毫厘,哪场比赛风光无限。
苏起默默听着,这个刚满16岁的少年已经成长得能淡看成败起伏了。
李枫然说起他的音乐会,哪次在演奏中弹错了一个音符,哪次轻重转圜没有连接好,哪次很完美得到了何堪庭的表扬。
路子灏林声和苏起的生活则比较简单,日复一日地上下学。
路子灏说了一堆班上的趣事, 有次一个男生打瞌睡把整张桌子都带倒了,有次广播站播放s.h.e.的《super star》, 苏起拿着一根拖把在讲台上模仿mv里的持麦动作疯狂摇摆,逗得哄堂大笑;还有次英语老师讲到分手的英文说法,苏起记着笔记,无意识哼起来:“我们能不能不分手,亲爱的别走……”,又是哄堂大笑。
李枫然说:“super star那次我在学校, 看见了。后来好多班都跟着拿拖把玩,教导主任在升旗仪式上还专门说过一次。”
梁水睡在地铺靠近床的这一边,踢了踢床腿,说:“苏七七,很风光啊。”
苏起睡在靠近地铺的一边,听他开口,裹着被子凑到床边往下头一瞄,对上了少年的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格外黑白分明。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对视着,苏起的心跳在不经意间加速,她想缩回去,但又不太想,就那么把下巴搁在被团里,巴巴看着他。
路子灏在那头笑道:“可不风光吗?喜欢她的人能排满两个楼梯间。追她的就不说了,暗恋的更多。”
梁水仍跟苏起对视着,说:“是吗?”
苏起挨不住他的眼神,溃败地缩回去,叫:“哪有很多,他瞎说!”
路子灏:“本来就是,那次xx跟你表白的时候,你都烦死了。你忘了?”
苏起:“那也没很多。”
林声:“有的。我们班都有男生暗恋你。”
梁水哼一声,说:“苏七七,你要变成狗了。”
苏起一下子又把脑袋探出床沿:“你才变成狗!”
梁水只是无声看她一眼,就闭上了眼。这人吧,一闭上眼,面容就自带了丝说不清的柔软,苏起打量他两下,缩回被子里,小声说:“反正我高中是绝对不会谈恋爱的,我要好好学习。”
林声说:“我也要好好学习。”
话题一转,又聊起了未来,林声明确要考上海大学;苏起还没有目标学校,先学习再说;路子灏则立志每天都努力,把以前落下的补回来,看自己能冲刺到什么程度。
李枫然作为少年钢琴家,他的名家之路已开启,但他仍在考虑是否还有别的尝试的可能。
至于梁水,目前重心仍在于提速和拿有分量的奖项。虽然他没说具体哪个大学,但苏起猜测他的目标应该很高。只不过他性格如此,心有鸿鹄之志,表面却永远收敛。他最怕像他父亲一样,一堆高谈阔论,结果一败涂地。
一聊到未来渐渐就开始憧憬,什么长大了有钱了要一起去哪里玩,吃好吃的,什么李枫然在维也纳开演奏会,伙伴们全部头等舱过去。一堆梦话说到不知几点,也不知是谁先睡去的,聊着聊着,五个少年相继入了梦。
窗外,雪依然在下。
一伙人睡到大年初一上午十点半还没醒,被各自的妈妈们喊叫起来。
“路子灏!”
“李枫然!”
“林声!”
“苏七七!”
大年初一要去爷爷家拜年的。这是规矩。
四个秋衣少年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来,手忙脚乱穿上毛衣毛裤棉服裤子。
路子灏跳着脚穿鞋,问:“水砸你什么时候走?”
梁水仍埋在枕头里,睡眼惺忪:“下午五点。”
没法告别了。
李枫然说:“加油。”走过来,朝梁水伸手,梁水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跟他握了一下。又握了下路子灏伸过来的手。
林声:“水砸拜拜啦。”
梁水打哈欠:“拜拜——”
一连串咚咚咚的下楼脚步声。
苏起落在最后面系鞋带,梁水埋头睡了两秒,忽然不甚清醒地从地铺里爬起来钻到床上,瘫睡在苏起昨晚睡过的位置。沉沉闭眼两秒,又缓睁开眼轻轻嗅了嗅,枕头上被子上还残留着女孩身上淡淡的香味。
他闭上眼睛,困倦地说:“把地铺收拾好再走。”
“又指使我!”苏起咕哝着,绕到床这边来,路子灏和李枫然的两床被子都抱走了,剩下梁水那一床。苏起把它叠好放柜子里,又一层层叠地铺。
梁水在半醒半梦间听着她的窸窣声响,忽睁开眼,静静看她不慌不忙叠被子的身影。室内的光线很柔和,罩在她身上,散着一层柔光,有种时间很久远的味道。
还看着,她已经叠好了,拍着棉絮,开心地回头,快乐的眼睛撞上他凝望的眼神。
他一愣,心头一突,立刻假装翻身平躺了下去。
苏起也默了默,慢慢把棉絮塞进柜子里,说:“我走啦。”
梁水再次翻了个身,这次侧身朝着门的方向,问:“你也要出门?”
苏起没有爷爷奶奶。
苏起说:“对呀,我要去外公外婆家。”
梁水说:“不都是初二去么?”
“……”苏起看着床上的那一团,觉得他忽然像个小孩,说,“我家都是初一去的。”
梁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拿脸瞎蹭着被子,含混地说:“你别去了。明天再去吧。”
他声音有些软,像一只脑袋在打滚的大狗。
苏起心里咚的一下,问:“为什么呀?”
梁水脸埋在被子里,静静的没说话,只露个黑黑的脑勺。
半刻后,他抬起头来,面容仍是未醒,眼神却有一丝莫名的依赖,一闪而过,变得淡定,说:“陪我玩一天呗。你看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苏起眨巴眼睛,抠手指:“昨天夜聊,不都说了么?”
梁水眼睛一闭,微蹙着眉心,有些困倦,竟忽带了点儿脾气:“我不管。”
苏起心头一软,低声说:“我去问我妈妈,看她同不同意。”
梁水才不信,把她摸得透透的,不高兴地在被子里一滚:“你要坚持,她肯定会同意。”
“……”苏起说,“那我去问下。”
梁水这下伸了个懒腰:“让我妈妈煮两碗汤圆,过会儿你也来吃。”
苏起:“……”
她咕哝:“你怎么不叫其他人啊?”
梁水:“谁让你留在最后头了。”
苏起气得打他,他裹紧被子像条大虫,闷声直笑。
苏起一出门,阳台外的冷风吹来,她脸烫得厉害,一边摸摸脸一边飞快跑下楼,碰见康提说了声:“提提阿姨新年好!”又说梁水要吃汤圆,她没好意思说自己还要来。因为她还没回家问妈妈呢。
巷子里一串大人们孩子们的招呼:“新年好啊!”
苏起跑进自家,跟程英英说他们先走,自己下午再坐车去乡下。程英英同意了。
苏起心跳得七上八下,踏着厚厚的白雪又跑回梁水的阁楼。
梁水仍裹在被子里睡觉,床头柜上放着一碗汤圆。他微睁开眼,喃喃道:“不是跟你说叫她煮两碗么?”
苏起撒谎:“我忘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先吃吧,剩的留给我。”
苏起刚要拒绝,他闷声命令:“叫你吃就吃。”
她于是坐一旁,舀了一颗汤圆进嘴,边吃边打量他。他侧躺着在睡觉,只露出一颗好看的脑袋。昨晚旅途奔波,又讲话到凌晨三四点,他应该很困吧。正想着,他忽然睁开眼睛,黑而亮的眼珠定定看着她。
苏起跟他对视一秒,立马垂下眼帘默默吃汤圆,再抬眼时他又闭上眼了。
她吃了四颗,还剩八颗:“吃饱了。”
她把碗一推,他皱着眉睁开眼,伸着懒腰,从被子里坐起来。她把那件红棉衣递给他,他披在肩上,三下两下就把剩下的酒酿汤圆吃完了。
苏起把碗拿下去的时候才想起——他俩吃的一个勺子。
再跑上楼的时候,梁水又窝在被子里睡觉了。
你不是说要跟我讲话么。
苏起不满地盯了一下他的睡颜,却也看得出他的确累坏了,仿佛始终都没太清醒。她便开了电脑,登qq刷qq空间。
身后,梁水咕哝:“给我挂qq。”
刚给他登陆上,一堆信息在闪,滴滴滴滴响个不停。
“帮我看看,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管。”
“哦。”苏起点开信息,有个高一(9)班的群,一个体育队的群,一个教练群,都没什么重要信息,剩下一堆私聊,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之类的。
苏起坐在电脑前跟他念,他不搭理。
又蹦出一个女生头像,网名“唯秋风与月”,问他:“咦?居然碰到你在线?在云西嘛,出来玩啊。”
梁水说:“你没隐身?”
苏起忙把状态换成隐身,问:“要回吗?”
“非本人。”
苏起于是回了“非本人”,说:“她谁啊?”
“高一同学。”
正说着,滴滴两下,对方问:“你是他女朋友?”
苏起愣了一下。
梁水:“她说什么?”
“她说哦。”苏起慌忙关了对话框。
苏起玩了会儿电脑,忽意识到周围没声音,就回头看了眼。天光明亮,梁水斜睡在床上,歪头看着她,眼神很安静。
“……”苏起小声,“你看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瘦了?”他问。
苏起看看自己胖胖的棉服:“哪儿啊?”
“脸。”梁水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说,“脸瘦了。”
苏起摸摸自己的脸,没什么感觉。
梁水问:“你现在学习很辛苦么?”
苏起转了身趴在椅背上,晃了晃脚:“还好诶。反正,在学校的时候就学习做题,回来么……之前晚上还看《大长今》呢。”
梁水:“就那个‘乌拉拉乌拉拉’的?”
苏起笑起来:“你也知道?”
梁水:“街上那首歌很火。哦,我有次听到《江南》,就想起南江巷了。”
林俊杰的《江南》出来时,他们即将初三毕业,正全班流行着同学录。
那时,小伙伴说,以后要去一个城市。
梁水忽问:“你想好去哪个大学了吗?”
“还没。”苏起抠抠脸颊,“但我想去北京。”
梁水微一挑眉,语气有些得意:“和我想的一样。”
“真的?”苏起兴奋道,“那我们都去吧。我觉得路造也想去北京。到时候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好啊。”他说着,忽倦倦地一叹,“就是太累了。”
苏起微怔,第一次听他说累:“训练很辛苦么?”
“嗯。”他鼻子哼出一声,“每天都像要死了。”
苏起也听康提说过,他太拼了。她说:“你要注意休息啊。”
“没事。都去北京,不错。”
梁水微眯着眼,懒懒地笑了一下,在被子里打了个滚,歪头又睡了。
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
苏起也不打扰他,趴在电脑前装扮qq空间,又把梁水的qq空间也装扮了一番——全黑的酷酷的界面,带着银光闪闪的装饰。
那个大年初一的下午,雪后的世界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风。只有苏起时不时轻点鼠标的声音,偶尔她停下来,歪头聆听,似乎能听到梁水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回头看他,少年沉在安稳的梦里。
就这么过了一下午,梁水醒来时已经快四点,匆匆收拾完就得赶去火车站了,他晚上还得从省城坐飞机去北京。
陪他出门时,苏起莫名有些不舍,抱怨:“把我留下来干嘛呀?说是讲话的,结果你睡了一下午。”
梁水:“该讲的重点都讲了。”
苏起:“讲个鬼。”
梁水走到半路,一摸兜:“啊,我身份证忘了。你等我一下。”
苏起站在树下等他,不满地踹了踹他的箱子,眼见他箱子滚开,又赶紧拉了回来。
梁水重新出了门,少年的红衣映在雪地里,格外鲜艳。
他隔着十多米的距离走来,突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朝她冲过来。苏起吓一跳,以为他要抱她,正发懵之际,他跑到她身边猛一脚踹向树干。
满树满桠的积雪如瀑布砸落!
“啊!!”苏起尖叫着,本能地抓住他衣服往他怀里躲。
他顺势一手将她揽到怀里,抬手护住她脑袋,一手迅速戴上帽子低下头去埋在她脑勺上将她罩住。
厚厚的积雪稀里哗啦,砸了两人一身。
彼此身体青涩的气息在那一小方空间里缠绕着,夹杂着初雪冰沁沁的味道,心跳砰砰,盈满了流连与不舍。
待枯树静止,四周重归寂静,苏起狠狠打了他肩膀一下,他笑得眉眼弯弯,雪光衬得他的脸格外清澈明亮,他帽子上肩头的雪还在落,一边笑一边还拍了拍她衣服上的雪。
巷子外头,康提在唤:“水子,别磨蹭了!”
苏起刚要走,梁水摁住她肩膀,笑容收了半点,说:“就这儿吧,别送了。”
苏起一愣,也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
他说:“走了。”
她说:“嗯。”
少年拎着箱子,快步踩在雪地上,没有回头,身影绕过拐角不见了。
苏起的心像那渐去的脚步声,缓缓无声下去。她听见汽车发动,上了堤坝。她悄悄绕到巷子口,隔着几道弯儿偷看,就见白色的宝马沿着堤坝疾驰而去了。
寒假一过,课业繁重的高二下学期到来了。
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苏起桌上堆的复习资料越来越多;上课铃下课铃如同虚设,各科老师的拖堂以及“我再讲两点就下课”的句式越来越频繁;当然,体育老师也开始持续“生病”,由物理老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等各位身体健康的老师轮番接班。
高一曾有的秋游、篮球赛、课外活动,统统与他们无关。
苏起很认真用心上学,但也没到辛苦熬夜的地步,每天上完三节晚自习就回家睡觉了,偶尔还看一集电视剧。
一个学期迅速走过,2006年的暑假和南江巷往年的夏天截然不同——作为准高三生,学校要补课,没有暑假了。
还好高中有空调,不然三伏天恐怕要中暑一大片。
那个暑假,无论梁水还是李枫然都没回来过,就像初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一样,但苏起不是那个在乡下百无聊赖睡摇椅的少女了,她每天忙着上课学习高三的内容,无心顾念其他。
只是补课之初,男生们都在讨论德国世界杯。苏起也关注了比赛,她喜欢的内斯塔第三次在世界杯小组赛阶段受了伤,不过还好,意大利拿到了冠军。而黄健翔的疯狂解说三分钟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的“伟大的左后卫”和“灵魂附体”的解说词连云西的学生都学了起来。听说,他因此要辞职了。
世界杯结束,八月末的时候,李援平和冯秀英医生搬家了,搬去了离实验中学和医院比较近的园丁新村,住上了新建的商品房,听说还有电梯呢。
大人们都很不舍,冯老师走的时候都哭了。半年前李枫然转学时她就该搬家的,实在是不舍得一帮邻居才拖了半年。
面对分离,每个人都眼圈红红。
康提笑:“没事儿。云西就巴掌大点儿地,再说现在都有手机,哪天聚会唱个歌跳个舞,多简单的事儿啊。”
那天中午上学前,苏起林声和路子灏走进空空的李家瞄了一眼。以前不觉得,房子空了之后才发现,这房子很破很旧了。
涂料黄了,墙漆掉了,地板裂了,窗棱绣了,天花板上还有漏水的黄渍。
而李枫然房间窗户那儿放琴的地方,也空了。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印记。
夏天中午强烈的阳光照进来,照得视线有些虚幻,苏起眼前一晃,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弹琴的少年的身影。
去上学的路上,三人走得汗流浃背,默不作声。
许久,路子灏难过地说:“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我希望和我的朋友们能永远在一起。”
林声低迷道:“我也是。”
苏起也很难过,但她说:“没事啊。我们努力就好了,等高考完了,我们就可以又在一起了!”
路子灏想想:“也对。”
林声:“啊,车来了,快跑!”
三个少年收了思绪,他们迎着烈日和夏风,穿过斑驳树影,朝着坡下的公交车站奔驰而去。
60、chapter 20-3
chapter 20-3 候鸟(3)
特长生艺术生报考比普通招生早, 高三开学才一个多月,学校就给艺术生准备了报考指南。
林声跟父母说明了志愿——上海大学美术学院。
沈卉兰心里觉着悬, 怕她文化课跟不上, 但想着女儿学习很努力, 进步虽慢但也稳定,就随她了。
至于李枫然,听冯秀英阿姨说,他准备申请去美国读书,好像叫什么茱莉亚音乐学院,据说世界顶尖。
苏起没想过还有人读完高中就直接出国,她问李枫然,出国不会孤单吗?李枫然只说还好。
梁水的消息更是叫整个南江巷都震了震,他打算报考清华。
苏起哇啦啦一通叫唤,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梁水挺谨慎的,说只是打算闯闯。他已拿到国家二级运动员证,还在冲一级。这一年多来重大奖项拿了些, 但数量上还差点儿。如要报考,他得保证在今年十一月的锦标赛上再拿个第一。
等达到报考资格, 再准备次年三月的体育素质测试和六月的高考就行。
苏起道:“你肯定没问题的!我听提提阿姨说,你又有进步了。”
梁水道:“也不一定。比赛么,都有万一。”
可苏起一听他那话,就知道他十拿九稳。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闲散不羁,却是个有十分确定也只说七分的性子。
放下电话,苏起幸福地感叹:“哇, 我们水砸真的长大了。”
路子灏无语:“你还不是个小屁孩?”
苏起拍拍他的肩,说:“路造,我感觉你也会上清华。”
路子灏“哗”了一声:“从哪儿感觉的?”
苏起歪头:“就是感觉。”
路子灏:“切。”
高三学期第一次月考,路子灏分数已达到657分,比高二期末升了50分。虽说月考卷比较简单,可他每次考试都在提高,无论分数还是排名。他在班上名次已超过苏起,和吴非轮流一二名。
苏起猜,当初放走路子灏的(9)班班主任应该挺后悔的。
也就是在这时,她意识到,过去多年的努力之后,最近一两年的奋力之后,他们的未来渐渐有了雏形。
从高二到高三,她始终走在不断前行的氛围里,
是啊。
成长好像有很多的不确定,但那段时间却是最确定的时候。他们有着最明确的目标,最想到达的地方,于是就心无旁骛就朝那个方向飞奔。
这样专注一心的劲头,在之后的人生里或许很难再有第二次。
南江小分队虽然人在各地,但他们都一样,怀着相同的信念,一点点朝着最想去的地方前进。
真好啊。苏起想。
秋天一来,气温一天天下降,苏起却开始自发地上第四节晚自习了。
路子灏听说后,跟她一起上。他之前是回家后再学一小时,现在挪到了学校——苏起回家太晚,堤坝上没有路灯,挺危险的。林声也留了,还跑来(13)班教室跟路子灏一起学。
江水退潮,防洪堤乱石滩漫漫一片显露出来,又是秋去冬来。
转眼十一月初,冷空气再度来袭。
早起上学时,天还是黑的。三人在黑暗的大堤上走着,江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苏起忽感背后凉飕飕,很可怕。她比小时候怕黑了,不过幸好身边还有两个伙伴。
那天苏起上课到中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做,把便签本上的待办事项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下午把近期错题分析了一遍,仍感觉忘了什么。
高三的体育课已默认变成自习,没有老师,但(13)班学风好,没老师管也安安静静。
苏起戳了戳坐她前头的路子灏,小声:“今天是不是什么日子啊?我总感觉有事情忘了。”
路子灏说:“水砸今天比赛。”
苏起恍然:“哦。”看手表,“现在比赛完了吗?”
“不知道。晚自习前给他打电话吧。”
晚自习前,三人跑去小卖部。苏起心情比较激动,没有响三下挂断,而是等着他接。
但一直打到“你呼叫的用户……”,也没人接电话。
苏起试了第二遍,依然没人。
她纳闷了:“没人接哦。”
林声说:“可能在跟教练讲话吧,或者在洗澡。”
路子灏说:“等晚上回去问康阿姨吧。”
结果那晚回家,康提家黑灯瞎火的。苏起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进门一问。
程英英说,梁水比赛中受伤,跟腱撕裂了。
苏起只觉脑子轰了一下:“什么是跟腱撕裂?水砸现在哪儿?”
程英英说:“你别急啊。还好是在北京,已经找专家做了手术。刚你康阿姨说了,手术很成功,休息四五个月就好了。”
苏起懵懵的,心缓和半点,又急道:“四五个月,那不就错过招考了吗?”
程英英道:“放心吧。他教练跟学校商量,给他办了高中伤病休学,明年再考是一样的。”
“耽误一年时间,哪里是一样的?”她伤心极了,“水砸肯定很难过。”
程英英:“事情已经发生了。能有什么办法呢?”
苏勉勤则叹:“做运动员的,都不容易啊。伤病失败,是他们必要经历的坎。没哪个顶尖运动员是没有经历过伤痛和低谷期的。他选了这条路,就应该要有这样的准备和觉悟。”
苏起听爸爸一说,心头更酸,哽咽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跟他说呀。他又没爸爸教。再说,水砸又不是大人,哪里有你懂?”
程英英道:“刚你爸爸在电话里安慰过他了。你林叔叔也跟他说了很久。”
苏起忙问:“那我能跟水砸打电话吗?”
程英英:“明天吧,他刚做完手术,今天应该睡着了。”
苏起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课间操,她才有空跑去小卖部给他打电话,这次她依旧不挂断,等着他接。
可梁水挂了她的电话,她一吓,以为他不接,但一秒后,他回了过来:“七七?不是说响三下挂的么?”
少年的声音有些含混,苏起眼眶一热,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低声说:“没有。”
苏起却眼圈红了,问:“水砸,你是不是很疼呀?”
梁水沉默了,从昨天到现在他接到无数的关心和开导,而她是除了妈妈外,第一个问他疼不疼的。
他淡笑一下,说:“不疼了。”
她不信,不吭声。
“真的。”他说,语气竟有些在哄她。他在被子里翻了下身,窸窸窣窣的,又清了下嗓子,声音明朗了些,淡笑说:“蛮好的,我本来还担心文化课成绩,刚好可以多复习一年。”
苏起被他逗得扑哧一笑,也不说安慰的话了,只说:“你手术很成功吗?之后就没问题了吗?”
“嗯,很快就可以出院。”
“你还要回学校上课吗?你这样子谁来照顾你呀?要是在一中就好了,就有我在。”
梁水说:“我办了伤病休学。会回云西,我妈妈也不想我在家闲着,找鲁老师帮忙,让我去一中插班读一段时间。”
苏起喜道:“那我们又要同班啦?”
“嗯。”梁水忽说,“苏七七,你刚说要照顾我的,别忘了。”
苏起心头一咚,道:“我说话算话。”
周末,梁水回了南江巷,他左脚上绑了厚厚的绷带。康提的车停在巷子外进不来,林家民跟苏勉勤两个爸爸把梁水架回了家。
梁水在家休息十多天后,拆了绷带去上学。他左脚还是不能发力,只能拄拐杖。康提每天送他上下学,苏起林声路子灏刚好蹭车——这会儿天气冷,骑车走路等公交都冻得慌。
到了学校,路子灏负责给梁水背书包,梁水撑拐杖,苏起和林声围在他身旁小心盯着。
上楼梯时,梁水嫌拐杖碍事,丢给路子灏拿着,一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上跳。他体力很好,连跳几个台阶不费劲,可到二楼,他放慢了速度,跳几下就停,时不时侧身,一副很不顺手的样子,扭头看苏起:“你过来。”
苏起凑过去:“怎么啦水砸?”
梁水说:“扶着我。”目光微躲闪,“栏杆不舒服。”
“哦。”苏起乖乖站到他身边,握扶住他的手掌和小手臂,下一秒,他握紧了她的掌心。她呼吸微滞,只觉一股力量压过来,但不算重,他有收力。苏起抿紧嘴巴,用力托着他,往台阶上跨一步等着,梁水便往上头蹦一级。
她走一步,他蹦一步。
少年和少女的手掌紧握在一起,手臂绑在一处,彼此心内都有一丝涟漪微荡,但他们谁都不看对方,齐齐专注地盯着他脚下的台阶,甚至很默契地连头都不抬起来。
好不容易走上三楼,刚跳上最后一级台阶,楼上有同学快速冲下来,不明情况地绕过时,不小心撞到了单脚站立的梁水。
梁水一晃,身子忽然朝后仰,苏起吓得立刻扑上去抱紧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拉回来。梁水被她拉得一个前倾,下巴轻磕在她额头上,胸口一滞——她把他搂得太……紧。
他还怔怔的没回过神呢,她已迅速松开他,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掉下去了。”说着冲楼道下头喊,“你跑慢点儿啊,都撞到同学啦!”
楼道里传来回音:“不好意思啦。”
苏起这才看向梁水,后知后觉的,眼神躲闪;梁水的目光也有些无处安放,倒是故作镇定坦然地重新朝她伸出手,她亦再度握搀住他的手,慢慢将他扶上楼去。
之后那段时间,梁水在学校内的“移动”需求,全部由苏起来满足。
他要喝水了,他要出去栏杆边站站,他要去厕所……他不要任何人帮忙,就找苏起,只找苏起。
他召唤她的方式很简单——他折了只白色的纸飞机,哈一口气,往她的方向一投,戳她背上,落她肩膀上。简直和投篮一样准。有时他会忽然想戳她的马尾辫,有时她侧头时,他觉得她耳朵好看,就不自觉瞄准她的耳朵。
苏起都不知他那纸飞机怎么就那么准,她毫无怨言,甚至很是心甘情愿,只不过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心甘情愿。
但是梁水这个家伙吧,得寸进尺,且召唤她的时机越来越不适合。
每当她和吴非沟通题目时,那纸飞机就会戳她脑勺上,力度还不小。她回头,他面无表情抬一下水杯,这是要她给他打水了;侧头看一下窗外走廊,这是要出去透风;侧头看另一边窗外,这是要去厕所。
苏起觉得他受伤挺可怜,所以对他有求必应。但她渐渐发现,他在故意使唤她。
那天她趴桌上跟吴非讨论题目,纸飞机飞来,苏起回头,梁水举起他的空水杯。
苏起帮他打了水,飞机还给他,回到座位上,刚拿起笔要跟吴非讲话,那飞机又飞来了——
梁水的水杯已经空了。
苏起微微冲他瞪眼,这大冬天的,喝这么多水干什么?!
她又去给他打了一杯,杯子放他桌上时,给了他一个幽幽的眼神,他熟视无睹。她回去才坐下,纸飞机再次飞过来,落在苏起头顶上,还停稳了。
梁水没忍住一笑,苏起脑袋上顶着个纸飞机回头。
梁水头往厕所的方向侧了侧。
吴非懒得跟她讲题了,起身去厕所。
苏起板着脸走到梁水跟前,问:“你没事干专门指使我玩吗?”
梁水说谎不眨眼:“刚吃辣小鱼辣到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辣小鱼吗?”苏起扶他站起来,搀着他出了后门。刚好吴非从办公室回来,跟他们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梁水蹦下一级台阶,没来由地说:“苏七七,离高考没多久了,好好学习别早恋啊。不然你就是狗。”
苏起莫名奇妙,顶嘴道:“你才早恋!”说完还不解气,手指着他的左脚,忿忿道,“你赶紧好起来,我已经想揍你了。我现在真的十分怀疑,你的主人在仗伤行凶!”
梁水不做声,瞥一眼她那生气样子,莫名松了口气,心情也明朗起来。他光明正大“不经意”握紧她的手,又往下蹦了一级台阶。
蹦的时候,他假装没控制好重心没站稳,身子不由得往她身前靠了靠,和她挨挤在一起,下颌差点儿贴在她额头上。
苏起还在控诉呢,忽就闭了嘴,笔直盯着地面上他的脚,睫毛扑眨扑眨的,却也没松开他,没拉开距离,按捺着不可控制的心跳,假装她只是帮助一个受伤的同学。
两人都不说话了,不抗拒彼此,不再看对方的眼,却也不松开彼此,缠在一起“我走一步,你跳一步”地下楼朝厕所过去。
十二月,梁水彻底从拐杖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但他还无法训练,哪怕是正常的跑步。连走路都一瘸一拐。他能做的只是和苏起一样上课学习,体验一把非体育生的生活。
2006年至2007年之交,正是特长生艺术生报考的时候,梁水没有报考任何学校,他原来(10)班的班主任建议过他去一些职业体校,他没考虑。
伙伴们都清楚那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康提自然也没劝他,只想着如何帮儿子恢复身体,增强体魄。
林声则顺利递交了上海大学的报考申请。
而这时,李枫然突然干了件叫所有人意外的事——他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作曲系。
他不当钢琴家了,要去学作曲。
冯秀英老师急疯了。
听巷子里大人说,冯老师苦口婆心劝说,但李枫然不为所动,一贯采取“谆谆教诲”模式的冯老师大发雷霆,严厉抨击警告李枫然,但依然没效果。
冯老师下了死命令——绝不允许他去考试,也不允许他去读什么作曲。
冯秀英憋得难受,跑回南江巷跟姐妹们哭诉,说李枫然从小听话,也有天赋,何堪庭老先生很重视他,眼看要培养成中国乃至世界的著名钢琴家,他却突然要搞什么作曲。
“都是那些狗屁选秀节目害的。”冯秀英道,“什么快乐男生,超级女生,搞得现在孩子都不好好学习,只想着当明星一夜成名。”
程英英轻声:“你这就扯远了。枫然不是那种孩子。”
“我知道。但你他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决不同意!”她看沈卉兰,“声声画油画的,她现在跟你说不学了,去路边画人像你同不同意?!”
沈卉兰劝:“他可能是一时叛逆,你好好跟孩子说。”
冯秀英苦涩摇头:“不是叛逆。”
南江巷所有妈妈眼里,整条巷子的生物连那只野猫啾啾都会叛逆,但李枫然不会。
他从小内敛温沉,心思深厚;这决定绝不是“叛逆”二字可以解释。
冯秀英哽咽:“我就怕真的铁了这条心,那就完了。”
寒假李枫然回云西后,冯秀英抽空带他回了趟南江巷,说是看看老朋友老邻居们,其实是想让同龄孩子们做做李枫然的工作。
苏起得知李枫然在梁水家,准备去时,程英英说:“七七,沈阿姨的意思是你们能劝劝枫然,茱莉亚是全球最好的音乐学院,再说申请都递交了。”
苏起皱眉:“我还不知道风风怎么想呢,我不能先答应你。”
程英英要说什么,苏勉勤拦住她,笑道:“行。你先去见枫然吧,很久不见了,都开心点儿啊。”
苏起出门遇上林声和路子灏,三人交换眼神,明显都得到了家长的教育和命令。
上了楼,李枫然坐在沙发上看,梁水坐他身旁,翘着左脚给他解释跟腱在哪儿以及它的作用。
他现在能正常走路了,但不能太快。
李枫然说:“怎么在这个时候受伤?”
梁水道:“前段时间太拼太累,身体消耗大了,就容易出问题。不过运动员么,都得面对。”
苏起忽发现他说这话时,或者说他跟李枫然说话时,更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点儿不像那个跟她交流时脑子跟瓜一样的少年。
他们三个坐在茶几对面的地毯上,齐刷刷看李枫然。
李枫然知道他们好奇什么,但不做声。
于是三人又齐刷刷看梁水。
梁水放下脚,直接问:“你要去学作曲?”
李枫然:“嗯。”
梁水:“你想好了吗?是你想做的事?”
李枫然郑重地点了下头。
梁水说:“行吧,我支持你。”
另外三人齐齐瞪梁水:“???”
梁水看苏起:“有屁快放。”
苏起挽留:“风风你不做钢琴家了吗,不可惜吗?”
林声焦急:“钢琴家多好啊。现在还有人知道作曲家的名字吗?”
路子灏也说:“对啊。李凡,我们上次在上海看你演奏,真的很棒!你不要了吗?太可惜了。”
梁水不说话,注视着李枫然的侧脸,在思考什么。
面对伙伴们的挽留,李枫然只说:“我想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不是我父母想让我喜欢的事。”
苏起愣住,林声和路子灏也都闭嘴了。
这时,梁水说:“考试是2月底?到时我陪你去北京。你妈妈要是不给你路费,你先欠我账上。”
苏起叫:“我也要去。”
梁水白眼:“好好上课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家长夜话(20)】
冯秀英:作曲?你说认真的?枫然,你跟妈妈说说你怎么想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想什么作曲?
李枫然:我对作曲有兴趣,想去学。
冯秀英:你可以学啊,但那只是兴趣,你要当一个钢琴家的。等你真的成了大钢琴家,那时候有空了你可以学作曲,但现在你还是要再努力多——
李枫然:我没那么想当钢琴家。我也当不了。
冯秀英:你说什么?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谁说你当不了,何堪庭都说可以!
李枫然:我不想说了。
冯秀英:你给我站住。枫然啊,你为了弹钢琴,付出了多少努力啊,怎么能轻易放弃呢。有的孩子,没有天赋,努力都没有用,你怎么能放弃呢?我绝不会同意的。
李枫然:当初让我弹琴的时候,你没问过我的意见;现在我不想弹了,你也不管我的意见。
冯秀英:那是因为现在你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李枫然:妈妈,这么多年,你问过指法练习得怎么样,节奏怎么样,琴怎么样……你问我累不累吗?你问过我,开不开心吗?
冯秀英:枫然,学习从来没有轻松的捷径能走的。水子训练不累吗?声声上学开心吗?你看看你的朋友们,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你呢,原本是孩子里最听话的最有天赋的,结果呢,偏偏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闹叛逆?!
李枫然:哦。原来我是叛逆了。
冯秀英:你回来,枫然,我绝对不允许你放弃梦想。
李枫然:妈妈,钢琴家究竟是我的梦想,还是你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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