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双双被愤慨不已的樊崇给赶了出来。
站在明烛宫门口, 姚婵很是无语,明明该生气的是她好吗?搞得她好像一个朝秦暮楚的渣女。
她瞥一眼行无咎,他唇边笑意十分灿烂, 三个人里只有他自己玩得开怀。
以前怎么没发现?其实他这人非常具有恶趣味……
云琉宫内。
凤朝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行无咎坐在书案旁,正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他收集了不少孤本绝本, 从小说游记,到术数观星,涉及颇广。有时姚婵旁观, 感觉他活得像个大家闺秀, 不是弹琴写字,就是下棋作画, 当然更多的时候, 他在看书……
这时常给她一种感觉, 以前他刻苦修炼不过迫于无奈罢了。
姚婵托腮坐在旁边, 见他看得专注, 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行无咎将书立起,给她看了看封面——《九洲算术注》。
姚婵:“……”
姚婵:“你快把它拿开,我头好痛。”
见他看得津津有味,她还以为是什么杂记, 结果是数学书。
行无咎看了看手中的书,一脸兴致昂扬:“阿姐不觉得数学很有趣吗?之前总是静不下心来钻研, 如今忽然清闲下来, 才有时间好好地看一看。”
“……”
姚婵欲言又止。
行无咎将书合起, 珍惜地放回书案上,复又看向姚婵:“阿姐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
姚婵道:“你不是答应我说要速战速决吗?怎么还在这里偷闲看书。”
赶紧出门干坏事去啊!
行无咎懒洋洋地道:“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只等他自取灭亡, 此事马上就会尘埃落定。”
姚婵睨着他:“你老实说,你口中这个‘他’究竟是不是樊应?”
行无咎笑得玩味:“你真的很想知道?”
姚婵立刻道:“想知道,但是不谈条件。”
行无咎执起她的手,吻了吻她莹白如玉的手指,轻笑道:“如果真的很想知道,今夜我带你去看。”
姚婵还没将疑问问出口,就见凤朝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神君!神君!我的天呐!太热闹了!”
忽然被打断,行无咎兴致缺缺地往后靠了靠,似乎对凤朝口中的热闹丝毫不感兴趣,却是姚婵主动道:“发生什么了?”
凤朝笑嘻嘻地道:“方才一伙神侍聚起来,在声讨樊卓,说他卑劣无耻,竟然意欲鸠占鹊巢,恰好被樊应听见,大发雷霆斥责了他们一番。”
姚婵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樊卓毕竟是他弟弟,他生气也很正常。”
更何况现在闹得漫天风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樊崇并非他的亲生儿子,他面上无光,生气也实属正常。
凤朝哼一声:“你听我说呀!”
行无咎淡淡睨来一眼,他又缩了缩脖子,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忽然发病了,大家发现他被怨潮侵蚀,现在正闹得沸沸扬扬,是宣后出面才暂时压了下去,现在局面越来越混乱,大家请我来找神君主持公道。”
姚婵一怔,接着看向行无咎:“樊应被怨潮侵蚀了?是你搞的鬼?”
行无咎神色平淡:“他寿命将至,却渴望永生不死,我便告诉他,引怨潮入体破坏体内血肉,再以秘法延缓复生,可以延长寿命,但同时需要忍受骨撕肉裂之痛,且愈是往后愈难缓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我给了他选择。”
姚婵暗自思忖,怪不得,原著中本该死亡的樊应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凤朝在前引路,待两人走到大殿前,里面已经围满了神族,神界三十三位神君全部聚齐——不算姚婵这个有名无实凑数的。
见到妙缘到来,纷纷向他看来,待见到姚婵又如同见了鬼一般,立刻移开了目光。
姚婵:“……”
她从行无咎旁边走过,不着痕迹地狠狠踩了他一脚。
瞧瞧你干的好事!
行无咎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
樊应跌坐在宝座上,浑身灰雾弥漫不止,因疼痛而浑身颤栗,皮肤上交错纵深的血痕使得他形容极为可怖,原本英俊的面容也变得扭曲,若不是如今神界众人齐聚一堂,恐怕早已忍不住痛呼出声。
宣明施无动于衷地站在他的旁边,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姚婵扫视一圈,不见樊崇身影。
“妙缘!”见到他,樊应双眼忽地一亮,甚至顾不得许多,急忙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的身体在逐渐开裂!”
行无咎蹙眉摇头,叹息道:“我早就告诫过,这只能延缓一时,如今……已无半分转圜余地。”
樊应面色灰败,原本还勉励支撑着的身体仿佛忽然泄了气般,颓然倾倒。宣明施却未伸手去抚,仍旧面无表情地站着,平静道:“妙缘,你早就知道?”
众神的目光也看过来。
行无咎淡淡一笑:“是,我早就知道,而且这个法子……”
这时,樊应却忽然高声道:“是我!是我当年去镇压怨潮,却不慎反被侵蚀!”
他咬着牙,强忍着一阵一阵难以忍耐的疼痛,却还保留着一些理智。
不能让众人知道他是为了延缓寿命而为,如此一说,他便是为三界做出牺牲!
宣明施却无视了他,只道:“是这样吗,妙缘?”
行无咎轻叹一声,不置可否。
他这一声轻叹,引发无限遐思,众所周知,妙缘神君端方肃正,他如今不置一词,是否代表着另有隐情?
很快有神君沉不住气道:“不管是因何原因导致,神尊如此身体,恐不能再继续统领神界!外有魔域虎视眈眈,如今又添内乱,恐怕……”
这一句仿佛打开了话匣,众神纷纷七嘴八舌道:
“没错,神尊之位理应有德者居之!”
“如今神尊被怨潮侵蚀,崇太子又陷入风波之中,就算是为神界万年的延续着想,也该及早打算。”
“神尊既身体抱恙,便该早日退位才是。”
因魔域多年的威压,众神早已心生不满,如今得了这个由头,便立刻借题发挥。
趁着众神吵嚷之时,行无咎悄悄在姚婵耳边低笑道:“你瞧,在利益和威胁面前,高高在上的神和普通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姚婵想了想,正色道:“神、人、魔,本就只有血统之分,本质并无区别。”
忽然一声暴喝。
“够了!”
樊应强撑身体,目色阴沉地扫视下方众神:“如今我还是神尊,即便是想要我这个位子,也不急于一时,就不怕前脚坐上,后脚就被行无咎踢下吗?”
大殿内忽然安静下来。
想到还有这个恐怖的外敌在,众神停下了明争暗斗。
樊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宣明施淡淡地替他发了话:“都退下罢,三天后便是百年一度的参星盛会,难道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待众人如潮水般褪去,宣明施也一言不发地离开,樊应才睁开眼睛。
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仿佛现在还黏在身上不肯褪去,比之身上的疼痛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可怜。可怜?可怜!
那是可怜吗?
为什么可怜他?为什么可怜他!
樊应用力闭上双眼,双手抱住头,临夜的钟声响起,一声,两声,好像,真的好像……
好像曾经在斗兽场时,将要上场前的钟声。
*
姚婵惊奇地看着斗兽场中那个脸色苍白,神情阴郁的少年,他浑身浴血,露出的肌肤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
姚婵环视四周,喃喃道:“这是……金玉窟?”
行无咎颔首:“没错,这正是金玉窟中的斗兽场。”
姚婵复又看向那名少年:“樊应的梦中,怎么会有斗兽场的存在?”
行无咎笑道:“有没有可能,这是樊卓的梦?他是神魔混血,他的母亲是一位魔族,被派去刺杀前任神尊,也就是樊应和樊卓的父亲,然而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别这样看我,这么久远且已无人证的事情,我也查不到。”
姚婵哼一声,道:“所以,现在的樊应其实是樊卓?”
行无咎道:“正是。”
姚婵不禁好奇:“那樊崇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可他为何又对自己的血肉如此苛刻冷淡?”
行无咎思忖半晌,忽然显出有些为难的神色,叹息道:“阿姐,人性的阴暗复杂实在很难解释清楚,你慢慢看罢,想必这一夜看完樊卓的梦境,你能领会些许。”
他顿了顿,又道:“总而言之,樊卓的诞生并不被他的父母双方期盼。是以前任神尊置之不理,而那魔界女子为了报复,在生下他后便将他扔进了金玉窟的斗兽场之中,任其受尽磨难。”
姚婵蹙起眉头,难以理解:“既然不喜他,不生就好了。既然生了,便好好养。为何既要生下来,又要扔了他,且还要丢到金玉窟这种地方?”
行无咎沉默片刻,才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道:“我没生过,我不能体会,但我想,她对这个孩子还是有些爱,但只是那些恨压过了爱。”
他忽然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姚婵的小腹,贴到她耳畔故意调侃道:“阿姐会怀上我的孩子吗?”
毕竟弄进去那么多。
但应该是不会的,因为他喝了药,他实在无法忍受再多一个人侵占她的生命,也不想她受怀孕分娩之苦。
但忍不住想要逗她一下。
姚婵本还在冥思苦想,闻言斩钉截铁道:“不会。”
她回答得过于果断,行无咎脸色瞬间一沉:“为什么?”
姚婵:“……”
该怎么解释生殖隔离这回事?
只有同一本小说里的角色才能生育,她不是《无上证道》这本书世界观里的人,和行无咎根本生不了。
想了想,姚婵简明扼要地道:“我生不了。”
行无咎眼睛一亮,唇边浮起笑意:“那这么说……可以随便弄进去?”
姚婵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是一直都随便弄进去吗?”
行无咎:“……”
说的也是,早知道不喝药了。
在他俩交谈之间,樊卓的梦境已经再度变幻,他蜷缩在角落,如同一只狼狈而肮脏的野狗,然而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却这样尊贵而耀眼,仿佛一颗发光的星星,忽然坠落面前。
“这才是真正的樊应?”姚婵瞬间被吸引了目光,“他找到了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行无咎淡笑道:“正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说那名魔界女子对樊卓有一些爱的缘故,在身死之前,她告知了当时已继承神尊之位的樊应,在金玉窟之中,流落着他的弟弟。”
姚婵神情复杂:“而这个樊应,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行无咎以食指点了点太阳穴:“是这样没错,但我对他没什么记忆,着实陌生。”
姚婵心下微叹,去握住了他的手。
行无咎本该是金尊玉贵的神界太子,却阴差阳错下受尽苦楚,实在是造化弄人。
仿佛是感知到了她的所思所想,行无咎柔声道:“但是我有阿姐,这就足够了。”
姚婵一向不是个善言之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握紧他的手,权作安慰。
樊卓此前并无姓名,只有一个编号,樊应将其带回后,为他取名为“卓“,取卓越之意,放在身边亲自教习,从修行之法到写字读书,并未因其身世和经历便看低了他,甚至十分怜惜他。
凡人说长兄如父,樊应对待樊卓,以这四字称,绝不夸张。
然而这才是令人奇怪的地方。
姚婵忍不住道:“我原以为是樊应对樊卓不好,才导致他心生怨恨,取而代之。但如此观来,樊应明明待他极好,那他为何……?”
甚至在这段梦境中,色彩都比之前变得更加鲜明,比之金玉窟时的昏暗大相径庭。说明梦境的主人对这段记忆,也是有着美好的怀念。
行无咎很久没有说话,良久才淡淡地道:“你看到樊应的眼神了吗?”
姚婵仔细看去,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奇道:“包容,怜悯,满含关切,这有什么不对吗?”
“全部不对。”行无咎悠然道,“倘若樊应厌憎他,说不定樊卓反而不会杀他。正是那些怜悯和包容,令樊卓难以忍受。”
姚婵许久无言。
她看向兄友弟恭的两人,此时樊卓已回到神界许久,一袭耀眼红衫,明烈如火。但即便褪去了曾经的狼狈和肮脏,可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仍旧阴郁无比,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梅雨,淅沥沥地泛着潮气,即便是最烈最艳的赤色仍旧压不住的潮气。
与之相比,樊应便如同太阳,光辉明耀,高悬于天,令人不敢直视。
他正在教樊卓练字,后者却忽而摔了笔,墨点飞溅,落在樊应的白衣上。
“不用写了!我永远都写不好!”
樊应却并不在意,看他的眼神永远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弟弟:“无碍,如果今天心情不佳,就改日再练。”
樊卓久久地看着他,笑容古怪:“哥哥,无论多久都不会好,你感觉不到吗?神界没人瞧得起我,我的血是脏的。”
樊应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明朗:“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家会接受你,就算没有,哥哥也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樊卓低头看着书案上的白纸,上面印着丑陋的漆黑墨迹,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你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不识人间疾苦,你说得多么好听,可你什么时候真正的理解过我。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眼神,那种怜悯的眼神,我在金玉窟过得很好,比在神界好一万倍。”行无咎平淡地道。
说罢,他缓缓笑了一下。
“这只是我的猜测,他心里未说完的那些话。”
梦境再次变幻,樊卓利用镜花水月炼化无辜之人,事迹败露之后,众神声讨不断,他被樊应亲自关押进至高天。
樊卓坐在角落,眼神冰冷。樊应站在他面前,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做了错事,需要受到惩罚,不然不能服众。”樊应道,“但是你放心,我会找机会将你放出来,不会在这里太久。”
樊卓却抬头对他笑,而这可能是他来到神界后,笑得最为真心灿烂的一次。他像一只粗鄙不堪的老鼠,误入了花园,这里香气四溢,却没有能够果腹的粮食。
“永远都是这样,你是好哥哥,我是不成器的弟弟。哥哥,有一天,你会后悔带我来这里。”
樊应却叹息着抚摸了他的头。
“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弟弟。”
梦境到了此处,有了很久的一段黑暗,与其说这是梦境,不如说这是樊卓的回忆。而这段回忆,可能连其本人都不愿回想。
姚婵凝视着这片黑暗,忽然心有所感道:“他恨他?”
行无咎颔首,亲昵地吻了她一下:“阿姐真聪明,的确,樊卓最恨的人,就是樊应。”
“如果没有樊应将他带出泥坑,他就不会发觉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身世,乃至于他自己这整个人,都是如此的令人难以忍受。”
行无咎淡淡笑着:“久居黑暗的人在见到阳光的那一刻,产生的不会是向往,而是深深的刺痛,痛苦来自于欢愉,若没有比对,自然也就没了痛苦。”
姚婵忽然问道:“那么你也是吗?”
行无咎奇异地看向她,姚婵盯着他,继续问道:“樊卓将你关起来,折磨你,是为了让你重复他的痛苦吗?”
行无咎眯了下眼睛,淡淡道:“也许,但是我和他并不一样,他在金玉窟只知搏杀厮打,而他却让人教习我读书。”
“也许他的初衷只是令我在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后更加痛苦。但知识使人明智,因此我能一步步谋划着逃出生天,而且……”
他笑一下,眼中一瞬间似有波光流转,熠熠生辉。
“我有阿姐。”
姚婵却垂下眸光:“并不是,我给你带来了很多痛苦。”
“没有痛苦,就没有欢愉。”行无咎伸手将她垂落的长发撩到肩后,低头在她耳边轻柔道,“同样的,没有欢愉就没有痛苦。阿姐带给我的,远远比痛苦更多。”
他吻上来,但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光一点点挤破黑暗,仿佛一个孩童从母亲的子宫降世,世界再次分明起来。
樊应为了弥补樊卓的过失,也为了三界的永久安宁,选择去镇压无尽海,然而反被怨潮侵蚀,重伤在身之际,他去看了樊卓。
“抱歉。”他说,“恐怕没办法放你出来,我失败了。”
樊卓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哥哥,你要死了吗?”
樊应笑容温和:“是啊,我被怨潮侵蚀,不愿沦为容器,不久之后我将自裁谢世。”
樊卓张开手臂,仰起头向他说道:“那么,最后给我一个拥抱罢。”
樊应没有思考太多,他寂寞了太久,对于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一向宽和而包容。况且命不久矣,他来此就是为了与他告别。
他俯下身来,但这个拥抱未能完成,因有一只手,洞穿了他的胸膛。
“其实我向来不需要你来救我,因为我会拯救我自己。”樊卓笑着说道。
樊应怔怔地眨了下眼,而后目光缓缓下移,似乎对于穿过自己胸膛的这只手属于樊卓而感到异常不解,然而他并未动怒,目光依旧平静,略带有一点迷惑。
他这异常的、令人讶异的平静,触怒了樊卓,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代而之的是深深的怨憎,手探得更深,血肉撕裂,鲜血的触感令人温暖,这近乎于是一个拥抱。
“哥哥啊,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恨你。”他咬牙切齿地笑着,“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你啊!”
在兄弟阋墙的故事最后,樊应依然是包容而怜悯地看着他,他的白衣被鲜血染红,目光却依旧温柔。
“你是个……可怜人。”他如此说道。
樊卓面无表情地抽出手,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兄长。这和当初他们的初见多么相似,只是那时,站着的人并不是他。
但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樊卓冷冷道:“我并不可怜,我会取代你,继续做神尊。”
他满怀恶意地笑了一下:“而且,我会杀掉你的妻子,囚禁你的儿子,让他尝遍我的苦楚!”
然而在那双平静而淡然的双眼中,樊卓并未看到自己所期望的悔恨,他不发一语,沉默而哀悯地看着自己弟弟,就这样死去了。
他闭上了眼睛。
樊卓低着头,凝视他许久,才怔怔地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和心跳。在确认樊应真的已经死了之后,他大笑出声,他从未这样痛快的笑过,仿佛要把自己一辈子的笑声都放出去,但笑着笑着,这笑声变了调,忽然成了一丝一丝的哭声。
樊卓埋着头,将自己埋进那血淋淋的胸腔中,从喉咙中发出豺狼一样的吠声,似哭也似笑。
死了!
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死了!
他抬起被血和泪浸透的一张脸,拔出匕首,忽然割向了自己的脸!
第72章 大结局(3) 真正的樊崇来了…………
姚婵不自觉睁大双眸, 心中骇然。
此前她一直疑惑,樊卓是如何瞒天过海,毕竟迷幻之术非常容易被人勘破。如今见到这一幕才知, 他竟然是扒掉了樊应的脸, 又活活地割掉了自己的脸,为两人换了脸!
樊卓偷天换日之后, 暂时蛰伏了一段时间,但他却做了一件本不应该做的事——他强占了宣明施。
姚婵蹙起眉头,她本以为宣明施是被蒙蔽, 没想到比之她所想更加不堪, 宣明施从头至尾知晓一切,但选择了隐忍不发, 怪不得她会悄悄祭拜樊应和洛偌, 想必也是心中不安。
尽管她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
“为何……是宣明施?”
此前的梦境中, 宣明施出现的次数并不多, 也看不出樊卓有对其的爱慕之意, 为何他要担着被发现的风险强占宣明施?
行无咎道:“因为彼时的宣明施,是神界最为引人注目的女神。他只要最好的,至于是谁,那并不重要。”
姚婵摇摇头, 简直无言以对。
樊应和樊卓是亲兄弟,本就体型相似, 如今换了脸, 更是难以分辨。但却隐瞒不了身边的亲近之人, 因此第一个发现樊应换了的,就是洛偌。
但此时此刻,发生了一件令她难以接受的事情导致她神智渐渐浑噩, 最后趋于癫狂。彼时只有两三岁的行无咎丢失了,那时他还只有一个乳名,换作“宴师”。
而后宣明施产子,新生命的诞生,更是彻底将洛偌击垮,更加神志不清,整日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自被强占之后,宣明施与樊卓再无亲近,却也没有揭穿他,只是平静地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出生当日,樊卓欲为其起名,宣明施却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与你这个畜生毫无关系,我早已为其取好了名字,就叫樊崇。”
樊卓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他对这个女人并无感情,只是需要一个美丽而高贵的妻子做陪衬。
看到这里,姚婵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她睨向行无咎:“之前听樊崇和宣明施吵架,不是说你的大名就叫‘樊崇’吗?而樊崇是与你同名同姓,怎么从梦中看来,并非如此?”
他明明只有“宴师”这一个乳名,何曾叫过“樊崇”了?
行无咎却答非所问:“你不是要求我,让樊崇打败行无咎,将其镇压吗?其实听到的时候,我非常讶异,因为那一直以来就是我想要去做的。”
姚婵:“……?”
老实说,她没听懂,但之后无论她再怎么问,行无咎也只是神秘地笑笑,再不肯多说。
此时梦境再转,却是樊卓站在门外,冷冷旁观着宣明施温柔地哄弄着幼小的樊崇。
姚婵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疑惑道:“他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
行无咎百无聊赖道:“不然怎么会扔樊崇下界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樊卓抱起自己的亲生儿子,趁着宣明施不备,将他扔下了人间。
他站在云阶之下,冷冷注视着自己的骨肉,看他消失在渺茫云层间,仿佛在看一个仇人。
姚婵摇头叹息:“他残害你我尚且可以理解,可樊崇是他的亲生骨肉,为何也要这样对他?后来甚至还要阻挠宣明施寻回他。”
未等行无咎回答,她忽地睁大双眸,像是不可置信般看了眼仍旧冷眼肃立在云端的樊卓,震惊道:“他在嫉妒?!”
行无咎大笑道:“没错!是不是很有趣?”
得到他确切的答复,姚婵仍旧不敢相信,喃喃道:“他竟然嫉妒自己的儿子,获得了自己未能得到的母爱……”
行无咎微笑凝望着樊卓的身影:“为什么相似的遭遇,他被母亲抛弃,而樊崇却可以得到母亲的爱?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令樊卓五内俱焚,不得安寝。他这个人,自卑又自负,心性已经完全扭曲……不过奇怪的是,樊崇倒是与他截然相反,反而更像是……”
“更像是真正的樊应。”姚婵补充道,同时她心中暗道,反而行无咎这个亲生儿子,不像他那光风霁月的父亲。
“没错。”行无咎笑微微地看向她,那双漆黑的眼眸犹如琉璃一般透亮,连挑起的眼角都透出促狭,“阿姐方才是不是在偷偷腹诽我?”
姚婵干咳两声,心虚地没说话。
行无咎却叹息一声,有些忧愁地道:“之前我将底细全部透给姐姐,其实也非常惴惴不安。是不是从此在姐姐心里,我便只是一个心机深沉、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了?”
“不是!”姚婵立刻道,“宴师在我心里是极好的!”
待看到他那张笑意不改的脸时,她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忍不住头痛扶额道:“你这个人,有话就不能直说吗?”
行无咎笑道:“我已经在努力改了。”
毕竟他不改,她是真的听不懂,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误会来。
姚婵却又想到温奇之前的话,说他这个多思多疑的个性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实他这样,有时候她恼他,有时候又觉得有些可爱。
“姐姐在想什么?”行无咎忽然道。
姚婵一五一十道:“在想你很可爱。”
行无咎这一生获得过极其丰富的评价,但有人说他可爱,却还是头一遭,不由得呆了一下。
姚婵浅笑着捏了他一下,觉得确实挺可爱的。
而梦境再度变幻,樊卓控制了金玉窟,将手伸入人间,扶持玄天宗,最后是薛厄,而杀掉老城主,与旧人决裂,便是薛厄的投名状,他也因此得到了镜花水月。
姚婵笃定道:“我现在能理解一些他的想法了,他选择薛厄,难道是因为他有一个弟弟?”
行无咎本还摸着姚婵捏他的那一小片脸颊发呆,闻言回过神来道:“没错,他这个人一旦被看穿,其实很好懂。”
反而阿姐心灵剔透,不惹尘埃,却很是难懂。
行无咎眯起眼睛,看着樊卓又道:“后面的事,阿姐都知道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罢。”
姚婵拽住他:“妙缘要出场了?”
一想到当初他一人分饰两角,将她耍得团团转,她就忍不住想要秋后算账。
见被她无情拆穿,行无咎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讨饶似的搂住她,柔声道:“看在我主动交代的份上,饶了我罢。”
姚婵好脾气地摆摆手,算是作罢,两人一起跌出梦境。
待离开之后,姚婵有些回过味来,睨着行无咎道:“就这么恰好,樊卓做了如此完整的一个梦?”
行无咎坦诚道:“多年来,我放纵玉靡为樊卓办事,如今已为其心腹。妙缘这里指望不上,他自然要去找身为镜枫城主的玉靡寻求压制之法……”
姚婵径直道:“你令玉靡引导他入梦,重温旧事?”
“正是。”行无咎一边将手搭上她的腰间,一边浅笑道,“被人瞧不起和被人怜悯,这是他心底的毒疮,久埋心底也未能痊愈,如今白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晚上正好添一把火。”
姚婵忽然就想到了当日自己在人间时的遭遇,那种无孔不入的注视简直令人头皮发麻,她按住那双不安分的手,冷哼道:“你给每个人量身定制心理阴影是罢?”
行无咎心思何其敏锐,瞬间便意识到她这话里有话,放软声音解释道:“我当日对你……确实过分,但我有把控着尺度。”
若是他真有心给她心上留下伤痕,手段要比当日狠厉得多,只是这话他可不敢说,不然岂不是火上浇油了。
“尺度?”姚婵不忿道,“玉靡做了你几百年的下属,你明知真相如何,却故意放纵她,甚至顺势而为,为的就是今日给樊卓致命一击。”
姚婵顿了顿,语气莫名:“你可真是将每个人都玩弄在你的股掌之间。”
尽管早就将前情说尽,姚婵也答应了原谅他不再追究,但当日行无咎的行为,实在是堪称将她耍得团团转,让她一时完全抛之脑后也不大现实,因而时不时就想刺他几句。
行无咎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了一声,坐直身体,神情正经地道:“阿姐,当日我向你和盘托出,是不希望你我之间再有芥蒂,但是现在我想,是不是我做错了?”
姚婵抬眸看他,无言以对。
行无咎双眸淡然,他本是极其俊美的长相,甚至堪称秾丽,然而神情肃然时又无端给人凌厉之感,见姚婵不语,他又道:“是不是在你心里,从此我的一言一行都带了别有用心,你再也不会全然信任我了?”
姚婵没有立刻回答他,因为她不想骗他,却也无法否认。
信任是个极其强韧又极其脆弱的东西,全须全尾时能抵挡一切风雨,而一旦被摧毁过,便再也无法和好如初,无论怎么粘补都会留下伤痕,更何况行无咎骗她这样深。
她心性纯稚,从不惮以恶意去揣测他人,这一次算是栽了大跟头,尽管她一贯豁达宽和,并不以旧事难为自己,也不禁心生忌惮。
姚婵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将心思全部透露出来,行无咎凑过去吻了吻她的侧脸,低叹道:“不然这样,我让你耍回来好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绝不反抗,如何?”
姚婵瞪他一眼:“你当是对敌么?你捅我一刀,我再刺你一剑?”
行无咎笑道:“莫说一剑,只要你肯原谅我,十剑、百剑都可以,这有何难?其实我早就后悔了,我的性情和手段过于激烈,无论我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该那样对姐姐……”
他垂下眼帘,神色忽然有些黯然:“你心里过不去,我又何尝不是呢?”
姚婵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用手指戳戳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手以退为进是玩不腻了吗?”
行无咎捉住姚婵的手轻吻了下她的指尖,垂眸笑道:“腻不腻的,好用就行。”
姚婵无奈:“我看你是病了,大病!”
但转念一想,他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病了,不然她也不会想办法请温奇来,只是如今锚定结局刻不容缓,那个所谓的噩梦覆盖法她一直没寻到机会试一试。
行无咎拉着她的手缓缓向下,按在一个不可直言之处,低声呢喃道:“确实病了,姐姐帮我治一治。”
姚婵:“……”
系统098:“…………”
好突然,绝了。
*
樊卓面色灰败地斜倚在榻上,忽然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他睁着双眼,却一时不知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玉靡仍旧坐在塌前,食指沾着药膏,为他揉捏着头部。
“尊上醒了?”
樊卓没有作声,服下药后,他身体的症状已经有所缓解,然而玉靡那句“治标不治本”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也许因是如此,他才会梦见许久之前的事,那些快要被他所遗忘的往事……
往事……
“妙缘有什么动向?”他问。
玉靡摇头道:“仍在云琉宫闭门不出,只是……”
樊卓闭上眼睛:“只是架不住常有人上门请他是吗?”
玉靡不言。
但沉默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态度。
樊卓唇边溢出冷笑,如今他刚刚出事,就有人按捺不住,人心浮动,纷纷想要取而代之或者取得一份从龙之功。纵使妙缘一再强调,自己对神尊之位无意,但近些年他的声望喧赫,隐隐有神界第一人的声势。
樊卓并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对权力无动于衷,因而他对妙缘始终存着一份防备。
他不知道玉靡是什么时候走的,也许是方才被他挥退,也许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她早就离开。樊卓跌跌撞撞地下了塌,走到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鬓边白发苍苍,再无往日的肃穆威严,丰神俊朗,樊卓却笑起来。
他见惯了他日挂中天般的耀眼,如今见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心头涌上的竟然是无尽的快意。
就如同当日他将薛厄出卖给行无咎,听闻最后薛厄竟然是被自己弟弟背刺致死后,内心无比的畅快和满足。
兄长,你瞧,这世上不止我这一个弟弟如此。
当日,你不该将我带回来的。
我若没见过你,何至于如此痛苦?!
为何同是兄弟,你如此光风霁月,我却烂如泥蛆,就连心性都是如此。
我恨你,恨到想要杀了你,恨到想要成为你!
我只是……恨你啊……
“尊上。”一个冷冷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樊卓猛地惊醒过来。
他睁眼看向阶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寝宫之中,而是在参星盛会之上。宣明施坐在他的身侧,正冷声提醒着他什么,然而耳中嗡嗡作响,却什么都听不清,他按住额头。
他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还是说,他仍旧在做梦?
樊卓扫过阶下那一双双眼睛,一张张面孔,无数张嘴开开合合,仿佛在斥责着什么——
“拥有魔族血统的孽障,竟然干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想当初尊上就不该将你带回神界!”
“听闻此前他不过是个斗兽场的奴隶,若不是有一半的神族血统,恐怕……”
“也不知尊上为何要将他带回来,还悉心教导,百般维护,不许人背后议论。”
“樊卓!”
有谁在叫他。
樊卓抬眼看去,那是谁?
樊崇还是樊应?
竟然有些看不清了。
一旁,宣明施勃然色变,站起身来怒斥道:“崇儿!你在干什么?!”
只见大殿之上,白玉阶下,樊崇一身狼狈,仿佛刚从土堆里挣扎出来一般,手里端着一个白玉坛,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来。
尽管浑身脏污不堪,但他神色却冷漠肃然,教人不敢阻拦。
“母神,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他一字一顿道,“我在叫我的亲生父亲。”
众神面面相觑。
参星盛会是神界百年一度的盛会,近乎所有神族齐聚于此,引天地之气坐道参禅,洗练神躯,樊崇久久不至已经引发争议,如今又突然生事,不由议论纷纷,听闻他所言后,更是大惊失色,纷纷看向御前。
却见神尊毫无反应,闭着双目似在梦魇之中,额前一片细密汗珠。
宣明施双目寒光熠熠,作为少有的知情人,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出樊崇手中捧着的白玉坛里装的是什么,那是樊应的骨灰!
她冷冷道:“座上的便是你的亲生父亲,今日不妨当着众神的面验证血脉,也好绝了近日的流言。”
作为天地造化而生的神族,樊应的身躯本不可被火化,是她费尽了心思,才将其炼化成一捧金色骨灰。而樊卓作为半神半魔之躯,决计不会拥有那样纯金的骨灰,众神只待一看便知分明!
她多年来忍辱负重,仅仅是希望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清白的出身,然而这孩子实在被教养得太好,甚至有些愚直,竟然准备自己揭露出来。
樊崇却缓缓摇头,平静地道:“座上的确实是我的父亲,但同时,他也是樊卓。我手上捧着的,才是真正的神尊樊应。”
随着他一字一句,宣明施神情逐渐灰败。
“母神的情我心领了,但是既然得知真相,我无法坐视不理。父债子偿,我会替他赎罪。”
此言一出,瞬间掀起轩然大波,议论之声不断,甚至有人按捺不住,直接验证了樊崇手中那个白玉坛,只见其上金光灿烂,光芒之盛无人能出其右,见其死后威仪便知其生前尊崇,除了神尊之外,确实无人能及。
瞬间质问之声不断,直指座上仍旧一言不发的樊卓。
在一片混乱中,行无咎执起一块碧玉糕递给姚婵:“阿姐,你要不要尝尝?这碧玉糕是集百花以凤蜂之蜜腌渍百年,又配以每日第一滴朝露而制成,味道相当不错。”
姚婵:“……”
你当你是来郊游的吗?
她忍无可忍道:“樊崇是如何寻到樊应骨灰的?”
行无咎笑而不语,见姚婵不感兴趣,反手塞到自己嘴里。
“不吃点东西吗?”他笑得和很无辜,“光看多无聊啊。”
姚婵垂着头,双手扶额,内心一片茫然。
万万想不到,原著中那场堪称精彩的大战,最后会演变成这样。
她喃喃道:“说好的樊崇打败行无咎呢?你不会又在诓我罢?”
行无咎执起酒杯,慢悠悠地饮下一杯酒:“别着急,一会儿真正的‘樊崇’就该出场了。”
姚婵:“……?”
这时,宣明施忽而发出一声惊恐无比的怒喝:“崇儿!”
姚婵抬头望去,只见樊崇抽出了长剑。
“父亲杀亲上位,瞒天过海,又逼死洛偌,我无法视而不见;但我作为他的儿子,也不能坐视不管,如今他已是时日无多,今日我代他赎罪,剔出神骨,自请人间,还望母亲成全!”
说罢,他剑尖朝向自己,毫不犹豫地剔出一段金色的神骨,鲜血飞溅,他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地,长剑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空阔的大殿之上久久回响不息。
这一出事发突然,别说宣明施阻止不及,浑身血色尽褪,就连声议不断的众神也忽地安静下来,纷纷看向神息暗淡逐渐归于寂无的樊崇。
姚婵猛地站起来,内心震颤不已。
一是为樊崇的正直果决,二是……樊崇都没了,谁来打败行无咎啊!
宣明施怔怔的,满目不可置信:“崇儿……”
樊崇却摇摇头,艰难道:“母亲,樊崇另有其人。洛偌虽死,却拼死藏匿下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忍辱负重,明知自己的身世,却为了三界的和平隐忍不发,如今……他也在这大殿之上。”
姚婵隐约间猜到了什么,额角突突直跳。
只见樊崇冷汗淋漓地转头,直直看来,语气复杂道:“妙缘,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樊崇,是樊应和洛偌之子,对吗?”
姚婵神情也很复杂。
行无咎淡然地站起身来,他表面波澜不惊,私下里却用手指悄悄勾了勾姚婵的手心:你瞧,樊崇来了。
他声音依旧清朗温润,有条不紊道:“我无意重提旧事,你又何必如此?”
虽没有明说,此话却相当于默认。
众神纷纷双目一亮,看将过来。
对啊,妙缘天资卓绝,修为超凡,对上御下皆处事公道,性情温和却又不失雷霆手段,这才应该是樊应之子该有的模样!理想的神尊!再加上他那副肖似洛偌的容貌,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至于妙缘和行无咎为何又极其相似,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试图忽略这点,不敢细思,不敢深思。
樊崇摇头道:“我占了这个名字几百年,早就该还给你了。”
行无咎垂眸叹息,装模作样的姿态令姚婵头痛不已。
“樊崇是谁,并不重要。”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真是如此所想一般。
樊崇却执拗道:“该是你的,我不占你。”
姚婵双目无神,一脸恍惚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怪不得,他那时明明只有个乳名,并不叫樊崇,却偏偏在真相之中添了唯一一句假话,令众人深信不疑,看来便是为了此时,一举夺取“樊崇”这个身份。
服了。
绝了。
靠北了!——
作者有话说:标题的大结局是指书中书的大结局,本书大结局还有两章结束
第73章 犹未了 “脱衣服,我现在要惩罚你。……
宣明施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 扑到樊崇身旁,颤抖着抚摸他的脸。这是她的孩子,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他痛, 她要比他还痛一万倍!
樊崇抱住母亲,冷肃的眉目柔和下来, 神情中透着难以忽视的轻松写意:“母亲,我自人间来,还归人间去, 和我一起走罢。”
一滴泪轻轻落下, 仿佛心里压了许久的大石也跟着一起坠落,宣明施轻轻点了点头。
樊崇爽朗地一笑, 携着母亲毫不犹豫地跳下, 跃入了人间, 宣明施一袭轻薄的红衫被风吹起, 飘飘摇摇, 荡至半空,又悠然落下,樊卓神情恍惚地伸手接住,仿佛方从梦中醒来。
他环顾四下, 看到无数熟悉的目光。
嫌恶、厌憎、震惊、不安、仇恨……恍然间仿佛回到了近一千年前,樊卓向远方望去, 那张熟悉的面孔再次浮现眼前。
“兄长……”
他摇摇晃晃地往前一步, 那袭红衫顺势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宽衣白袍、明烈红衫,两个人融为一个,他向那个樊崇留下的白玉坛奔去。
众神惊愕地看着他, 如同看着一个疯子。
这一次,樊卓却无视了这些目光。他看着那个白玉坛,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只是斗兽场的一个奴隶,朝不保夕,直到有一日,这个人如神天降。
哥哥啊,我恨你!
我是如此的痛恨你!
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你不早些出现?!没有你就好了!我真是恶心你!恶心你的关怀,恶心你的温柔,恶心你的大度!为什么在你的生命最后,你仍旧在怜悯我?!
“兄长……”
他伸出手去,指尖颤抖。
“如果……”
在他即将触摸上那个白玉坛之时,一道玄黑的身影忽然出现,仿佛一滴墨落入清池之中,这一点黑迅速地晕染开。
行无咎出现在樊卓背后,右手自肩后探出,抓住他的下颚,微笑着撕掉了那张在经年累月之间已经完全长死贴合的脸。
鲜血飞溅,在起此彼伏的抽气声中,姚婵看到他对自己眨了眨眼。
姚婵:“……”
她明白了,剧情将要发展到‘樊崇’打败行无咎了……
随着樊卓的尸体倒地,行无咎神情惫懒地环顾在场众人后,轻笑着道:“好热闹啊,这么热闹怎么不叫上我?”
姚婵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碧玉糕,塞进了自己口中。
这个装货!
这一段剧情她事后一直不愿回想,总之就是行无咎和现下已经改名“樊崇”的妙缘大战一场,而后前者因头痛症忽然犯了而败北,被暂时镇压望鸣城地底,但只能封禁一天,而后在妙缘的谦虚和推拒下,他以“樊崇”之名被众神推举成了新任神尊……
不愿回想的原因大概是她当时坐在一旁,满脑子都在尖叫——
这是对的吗?这样也行?还可以这样?原著是这样写的吗?哈哈哈,好像没有错,确实是樊崇打败行无咎。只不过樊崇换了人。但是行无咎没有换人啊!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打败然后镇压!打有了,樊崇有了,行无咎有了,镇压有了,这有什么错?没有错!
没!有!错!
尘埃落定之后,姚婵精神恍惚地对系统098道:“锚定一下大结局,看看行吗?”
系统098:“…………”
系统098的沉默震耳欲聋。
直到姚婵又叫了它一下,系统098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这也行?!樊崇都换人了……哈哈哈……”
片刻后,它忽然沉默,然后看着那变成绿色的指示灯。
“还真行,哈哈。”
姚婵双手捂脸,无言以对。
啊啊啊!这个结局居然被大家接受了!你们难道不觉得漏洞百出吗?!
一直到回了云琉宫,姚婵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到行无咎半蹲在她面前,仰起头笑吟吟地看她:“阿姐,这个结局你还满意吗?”
姚婵低头看他,感觉他待在这本普通男频龙傲天文真是屈才了。
“大家竟然相信了?”她喃喃道,“就这么简单的相信了。”
行无咎大笑出声,肩部抖动不止,带一些嘲讽地道:“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这一点,阿姐在桃源乡时不就见识到了吗?”
他一手触上姚婵的膝盖,唇边噙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清浅笑意,缓缓俯身过来,坐在了姚婵的旁边,伸手将那柔顺的青丝为她撩到耳后。
“这个结局皆大欢喜,不是吗?”行无咎轻柔道,“恶人得到了惩治,三界得到了暂时的和平,为什么非要戳穿呢,戳穿之后又有什么好处?”
姚婵沉默着。
的确。
这个故事并不算严谨,甚至漏洞百出,但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去探究为什么妙缘和行无咎如此相似,甚至没人去验证一下,他究竟是不是樊应和洛偌之子。
妙缘是个理想的神尊继位者,又能和魔域分庭抗礼……这个结局再好不过,就算有人想要质疑,恐怕也会被压下。
姚婵疑惑道:“你既然想要神界,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真身,非要用妙缘这个身份呢?”
行无咎玩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道:“妙缘这个身份更能服众,更何况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为何要多生事端。再者,让神界和魔域两者平衡,互为钳制,也更方便我平衡和掌控……”
他直视过来,意有所指地道:“那么……阿姐,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姚婵下意识点点头:“完成了,稍后我……”要离开一下。
她忽然顿住,侧头看向行无咎,他眼中仍旧带着温煦的笑意,漆暗的眼中仿佛流光浮动,隐约闪着一点暗金色的光,那是烛火的映照。
行无咎微笑着缓缓道:“原来,阿姐的任务就是这个啊,我还以为你的任务是要救我呢。”
看着姚婵呆怔的脸,他以指背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随着他缓慢凑近的动作,那双深谙的眼眸也缓慢地睁大。
“有一个问题困扰我很多年,始终想不通,你我非亲非故,无缘无由,你为何要执着地跟在我的身边,又要不惜性命的救我……”
“甚至在你第一次见我时,明知万寿殿里刻着禁锢法阵,宁愿一脚踏入也不愿离开我的身边……”
“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行无咎蹙了下眉,似乎感到非常不解。
“可是,明明是很简单的事,阿姐为何不早与我说呢?”
“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他低声轻叹,“你要走了吗?”
姚婵眯起眼睛:“我只是暂离片刻,又不是不回来了。”
行无咎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阿姐,你在我这里早已毫无信誉可言了。”
姚婵冷冷道:“如果我非走不可呢?”
行无咎很轻地笑了一下,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你走罢。”
其实姚婵在说那句话时,就已经联系系统098试图脱离小世界了,但是灵魂处传来极迟滞的感觉,仿佛有亿万只手紧紧地攀附着她,要将她往下拖曳。
姚婵站起身来,平静道:“那个玉像,你最终还是完成了。”
就像“樊崇”这个名字一般,他将其掺杂进真相当中,隐藏起来,成为了唯一的那一句假话,让人无比信服的假话。
“是啊。”行无咎不痛不痒地微笑道,“第一次那天你昏过去之后,我就将玉像彻底炼化,融入体内了。”
姚婵深呼吸了一下,开始细数他的罪状。
好。
很好。
罪状一:死性不改,说好了吐干净,结果隐瞒了最重要的罪状。
罪状二:把她搞得那么惨就是为了趁机出去做坏事,混蛋,怎么就没累死你?!
行无咎无视了她冰冷的面色,慢悠悠地继续道:“当然,我也不确信这样能不能留下全盛状态下的阿姐。所以如今你身上系着整个三界的众生,一旦你离开这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因此而死。”
姚婵胸膛深深地起伏了一下。
罪状三:自己谈个恋爱非要拉着三界众人一起死,狗东西,早知道先一枪捅死你。
行无咎笑得温柔,仿佛在说着什么无需在意的小事,右手却召出龙溟剑,两指夹着剑尖,将剑柄递给姚婵。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能离开这里,那就是杀了我。我死之后,秘法自破。”
“非是夫妻,便为死敌。”
“阿姐,这个结局又如何?”
他说得云淡风轻。
姚婵只觉得自己脑中那根弦,“咯嘣”一声,彻底断了。
她毫无顾忌地张口对系统098道:“098,大结局确定已经锚定了吗?”
行无咎蓦地睁大眼睛,他不理解“098”是什么意思,更不理解锚定结局的含义,但确信无疑,姚婵在和一个他看不见的东西对话。
系统098讷讷道:“锚定成功了,100%。”
这就意味着,无论再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都不会动摇这个世界了。在脱离任务世界之前的时间,在他们管理处称之为:摆烂时刻。
姚婵冷冷地继续道:“那么此间小世界稳固了吗?”
系统098:“稳固了。”
“好。”姚婵伸出右手,将自己填补天裂的力量全部召回,狂风毫无征兆地自她脚底而起,将她的长发吹得乱舞不止。
这个瞬间,她闭着眼睛叹了一声,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力量充盈的感觉了,除了刚刚来到这里之时,她几乎全程都处于残血状态。
姚婵最后问道:“被禁锢住回不去了,提个报告,这可不是我自己不回去。”
顾不及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行无咎蓦地坐直了身体,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最好严肃一些。
姚婵走近一步,垂眸凝望他。
“此前,你给我讲了很长的一个故事,现在,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顿了顿,继而道:“不过,我的故事很短,也很简单。”
行无咎眉梢一跳。
“我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来此的任务就是为了救赎你,并且完成‘樊崇打败行无咎,将其镇压’这个结局,不然这个世界会分崩离析。你可能不能完全听懂我在说什么,但以后你会慢慢明白。”
“此前受限于保密协议,我无法吐露真相,先向你道个歉,并非是我有意隐瞒你,而是我根本无法说出口。”
姚婵又走近一步。
“当然了,向你道歉还有一个缘故,就是我要收拾你了。”
如今誓言已经破除,任务已经落定,天裂已经补全,她是一身轻松。受限于外界因素被滞留在此,也并非她的过错,囚困她的枷锁终于全部解开。
行无咎仰头看她,神情极其的无辜。
若是放在以往,阿姐说要收拾他,他可能会激动不已。但此时此刻,那种针扎般的刺痛感无孔不入,这让他忽然间意识到,这是久违了几百年的,已经全然陌生了的,对危险的感知。
姚婵终于走到了行无咎的面前,她面无表情地低头。
“你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快活得要命,你能舍得去死?要么是别有目的,要么就是吃准了我不会杀你。”
见姚婵一语戳破自己心中所想,行无咎抿了抿唇,对她微笑道:“阿姐……”
姚婵一手按在了他的唇上:“闭嘴。”
她眯了眯眼睛,平静地道:“宴师,我有说过,让你坦诚一些的罢?恭喜你,终于把我的愧疚和怜惜给磨没了,竟然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算计我……”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忽然消失。
下一刻,望鸣城内。
本应该被镇压在地底,实际一直在自己寝宫的行无咎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瞬息之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姚婵,她手持长枪,面如寒霜,双目闪着异常冰冷的流光。
“混!蛋!”
姚婵怒不可遏,一□□来。
“受死罢你!”
行无咎没有躲,嘴上不忘调侃:“我死了你怎么办?”
姚婵不为所动,怒斥道:“明年今日给你烧纸!”
行无咎微微一笑,反而向她敞开了怀抱,夜风掀起他的长发,露出一双亮如寒星又暗如深海的眼睛。
不过是被扎上一枪而已,只要她能消气,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在那漆黑冰冷的枪尖堪堪刺穿他胸膛之际,姚婵猛地收回了枪,枪尖震荡发出猛虎一般的咆哮,没有枪缨的枪头挑起一点惨白的月光,黑的极黑,白的极白,她立在月光下,犹如寒烟笼雾,美得不带半点活气。
两人相对而立,行无咎有条不紊道:“姐姐到底是心疼我。”
姚婵冷冷一笑:“你知道你不怕受伤,也不怕痛,我实话告诉你,我这杆枪名为戮神,一是可以灭掉神魂,二是可以封禁人的六根八识。”
行无咎面色微变,笑意忽然僵在唇角。他不懂神魂之意,却明白六根八识。
姚婵已经再度持□□来。
“混蛋!我不好伤你,我还阉不了你?!”
这一次行无咎果断跑了。
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只见一道黑影和一道白影相互交错纠缠,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最后那黑影急速下坠,径直落入无尽海中,浓稠的灰雾瞬间将其包裹,遁入无形。
姚婵立在崖边,额角青筋跳个不停。
这狗东西可真会找地方,特意跑来这里,想引起她的怜惜。
她举起戮神之枪,将它像是箭那样投掷出去。
枪尖燃起白色的火焰,在长枪掼入的刹那,怨潮如同被点燃一般尖啸起来,以枪尖那一点开始,浓郁的灰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白色火焰吞噬殆尽,夜风拂过的瞬间,整个峡谷瞬间空荡如新。
与此同时,漆黑的长枪直直扎入地面,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痕向四面八方贯通而去,蔓延不见尽头。
姚婵一跃而下,无可避免的在半空中与一个三四岁的男童对视了。
沉默片刻后。
幼年版的行无咎冲她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姐姐……”然后迈着小短腿向她跑了过去。
姚婵面无表情,在他即将抱上自己大腿的瞬间,忽然出手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到半空。
“我不打小孩,你给我变回来!”
随着话音落地,浩瀚的法力如同江海倒灌,瞬间涌入行无咎的体内,一阵骨骼生长的剧烈噼啪声后,一个高大的青年矗立在了她的面前。
行无咎也很果决,低头迅速吻了下去,姚婵一指点出,按住了他的额头,制止了他的动作。两人呼吸交错,相距只余一寸,说话时温热的吐息如同轻吻。
就在这时,姚婵忽然道:“虽然我很生气,但其实我可以理解你。”
行无咎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她,没有说话,只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姚婵微凉的指尖从他的额头滑过,接着略过眼角,细长柔白的五指顺势向后轻扫,插入他漆黑的发间,以掌心承托起他线条过于锋利深刻的侧脸,淡淡地道:
“你这个人心思过于复杂,我总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我在尝试努力。因此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姚婵以拇指指腹抚过他的唇角,又贴近一点。
“如果你想要的是我,那么你已经得到了。偶尔在肢体交缠的间隙,我仍旧能感受到你的欲壑难填和深深的……不安。”
“如果是你说的天长地久,永不分离,那么如何才算作永不分离呢……”
姚婵按在他头侧的手指微微用力,将他拉下来一些,以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
“你想要的是,是一种永不分离的安全感,对吗?”
行无咎眸光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无法否认,同时也来不及否认,因为他进入了姚婵的记忆。
那是另一种世界,比他此前在梦中所见更为清晰。
恢弘的宫殿内,一个女人在痛苦的分娩,而随着她嘶声力竭的一声叫喊,一个玉雪一般的女孩呱呱坠地。
与此同时,霞光漫天,梵音响彻四野,枯黄的万物恢复生机,抽出嫩绿的新芽,整片大地瞬间化作春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庆祝她的降生。
而这个女孩出生并没哭泣,一层灵光环绕她的周身,她双手掐诀,吐出自己的名字——姚婵。
此时人间灵气暗淡,天上神佛掐走九条龙脉,从天门引入,天道因此而降下这个杀戮之器,闭天门,还道于人间。
她出生即元婴,而后独自在无有峰修行,10岁达化神下山,游历八年后,于18岁时飞升,进入天界之后,一枪截断天门,从此断了天上和人间的通道,再接下来就进入了漫长的战斗。
长达千年的战斗。
行无咎一瞬不敢错过地旁观着这份他觊觎已久的记忆,忽然,他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如同受到惊吓一般。
在漫长的仿佛没有止境的杀戮之后,姚婵撩起被血浸透的湿漉漉的长发,掉转枪头,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她的□□倒下,瞬间消散成无数细碎的光点,然而在那金光缭绕之间,一个透明的轮廓再次浮起。她阖着双目,额心一点红痣如将滴未滴的鲜血,沉静的面容显得慈悲而平和,任谁也看不出,正是这个少女在千年之间,屠戮了漫天神佛。
她透明的灵魂越浮越高,最后融于青天之上,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当中。
行无咎从姚婵的记忆中猛然挣脱出来,一滴冷汗从他额角滑落,而后剧烈的喘息尚未平复就被一双柔软的唇瓣吞没。
这个紧紧贴着他的柔软身体让行无咎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所见的仅仅只是一段记忆,而她仍旧毫发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有些按捺不住地追逐这个吻而去,却在更进一步之前,被人轻柔而不容置疑地按住了。
姚婵稍稍退开一些,看着他:“这就是灵魂的概念,对于我来说,神魂不灭即为不死,因此之前的经历于我而言并不算死亡,但是——”
她话锋一转:“宴师,你难道怕死吗?”
行无咎缓缓摇头,声音几近轻不可闻:“不怕,我只怕阿姐死。”
“可是,每个人终究都会死。”姚婵平静地道,“我们由天地生养,自然也该还归天地,倘若每个人都长生不老,这个世界岂是拥挤二字可以形容?”
她伸手凌空一抓,这个瞬间,仿佛有一道耀眼的流光从天而落,划破了深邃的夜空,直直坠落在她掌心,像一枚星星的碎片。
姚婵将这点微光含在口中,喂给了行无咎。
她没有解释,他也没有问,只顺从地将其吞咽了下去。直到他彻底吞入腹中,那点莹白的微光流入他的四肢百骸,姚婵才淡淡地道:“这是我的一小片神魂,现在,我将它赠予你。”
行无咎忽地怔住了。
他一向喜欢算计人心,而每一次事情的走向也确实未能超出他的掌控。但唯有面对她时,他总是屡屡失败。
即便刚刚知晓灵魂的概念,行无咎也知道这种东西不是能随便撕裂的,然而那片光芒现在已经完全融入他的血肉,即使是将他剖开也无法再度分离。
他伸手捂着心脏,试图寻找着它的痕迹,它在这里,也在他每一寸身体之间,随着血液的奔流而被带往各个角落。
许久,行无咎才怔忪道:“刚刚我吃了它,那么……你会怎么样?”
姚婵歪了下头,声音平和,仿佛在说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你死了,将会彻底地带走我这一小片神魂,我的灵魂便不再完整了,会造成很多无可挽回的问题,所以你最好不要死。如果我死了……”
她忽然笑了,这一刻她脸上的笑容轻松而满足,甚至还带着一点狡黠。
“你也会随我一起走。”
姚婵伸手抚摸他的面颊,微笑直视着他。
“宴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有那么一刻,行无咎大脑一片空白。他总是在不停的思考和筹谋,然而在这个短暂的瞬间,他所有的思维都凝滞了,只余她的声音不断地回响。
这是他此生听到过的,最美的情话。
仿佛过了千万年那样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夕之间,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愿意。”行无咎喃喃地道,声音轻得连自己也没能听清。
但她一定听到了。
“那就好,既然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姚婵微笑着道,“我刚刚说我虽然很生气,但我能理解你。其实我还有后半句话没说——”
在行无咎近乎于迷惑的目光当中,姚婵轻描淡写地脱去了他的外袍。
“虽然我能理解你,但我仍旧很生气。”
姚婵收敛了笑容,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冷冷地命令他道:
“脱衣服,我现在要惩罚你。”
行无咎:“……?”
这难道不是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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