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掷地,众臣噤声。
他们在此慷慨激昂,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永乐公主看似给了朝堂商议的余地,实则她根本是一点退路都没有留给朝堂。
鱼方毅父子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八百里加急将折子直递内阁。
事关大晄千秋国祚的大事,谁敢做这个主啊?
崇明帝冷哼一声,道:“哑巴了?呵,阁老们,可有妙法?”
几位阁老互相打了个照面,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无可奈何之色。郑观鹤如今已经长髯过腹,他迈步出列,沉吟道:“陛下,改制臣以为此事需由永乐公主再度金殿谈判。”
雕琢着细腻繁复的云纹与瑞兽的滴漏在安静大殿中声音清晰,在滴答滴答的声音中崇明帝再度沉吟片刻,转首看向一直沉默的盛洪海,道:“盛洪海,你怎么说?”
盛洪海脸上向来不露喜怒,道:“回陛下,奴婢以为当如阁老所言,改制的具体细则,当请永乐公主回朝,两方详谈才是。”
崇明帝似是乏了,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唯余盛洪海继续伺候。
茶汤已经泛凉,崇明帝饮下一口,对着盛洪海道:“满朝文臣武将,都奈何不了朕的女儿。”
盛洪海斟茶的手指不大明显地微微顿住,轻瞄崇明帝一眼,听出了他话中隐带自豪之意,接话道:“永乐公主天家血脉,不逊于男儿。”
崇明帝说话总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心思,“她杀楚王,夺兵权,会三军,若在乱世,必成枭雄。但祖宗基业不能毁在自家血脉手里,她要改制,朕也不能让步。”
风檀此后,天生地养。
说到这儿,崇明帝想起那时在诏狱她受刑之后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心中生出些涩意。
君父君父,他想做贤君,也想做她的慈父。
“奴婢大着胆子说句话,”盛洪海看出皇帝的踌躇,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陛下,驳斥公主的事,交予百官去做,届时或赢或输,都是造化。”
崇明帝看着盛洪海老来持重的模样,笑着轻点他两下,道:“你啊,在司礼监做了这么多年掌印太监,都成精了。”
盛洪海躬身退出大殿,朱红殿门阖上,门外蒋立立立刻凑了上来,低声道:“干爹,边关的战是停了,可我瞧着朝堂大战才刚刚开始呢。”
月光如水,缓缓流淌在宫道的青石板上。宫道两旁的树木,在月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盛洪海走上宫道,蓝衣太监在前方掌灯。他挥手示意小太监将宫灯放到他手中,“退下吧。”
“干爹,让儿子来。”蒋立立有眼力见地接过灯笼,与盛洪海并排而行。
“十年前女祸案轰动朝野,余威延绵至此。风有命身亡,她的《女学》却流传愈广愈深,在二十年间影响力不可估量。”盛洪海抬首看向星空,漫天星子在熠熠发光,转首对着蒋立立微笑,“你以为,她当真死了么?”
蒋立立看着盛洪海的模样,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讪讪道:“干爹,我听不明白。”
盛洪海道:“她从来没有在大晄朝消失。她们有句话说得不错,凡事无法诉诸公权,必当诉诸暴力。力聚归来,枪杆子够硬得才是老大。”
蒋立立道:“那陛下”
“陛下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内阁又何尝不是?”盛洪海沉默须臾,又道,“她们是大势所趋,他们不能奈她何。改制势在必行。”
蒋立立又问道:“那么金殿再谈又是何意?”
盛洪海回答道:“在谈判中最大限度地规范她们的活动空间,谋取他们的利益,如果真的让公主做到了事事公平,那又是另一种程度的失败了。”
蒋立立恍然,道:“所以,金殿谈判看似是朝臣勉为其难地同意此事有商榷余地,实则是要退一步再进几步。因为他们本就没有不答应的空间。”
盛洪海不置可否,又道:“公主想要剔除痼弊,因此破釜沉舟,以暴制暴。绝对的势力碾压下,朝堂没有反抗的余地。”
蒋立立道:“干爹,陛下是什么态度?唯一的嫡亲女儿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盛洪海道:“君心似海,看似狂怒,实则不然。他心底当然也不同意改制,可他能派锦衣卫去寻永乐公主多年,能不远万里为了永乐公主去大桦谈判,即可证明他是个好父亲。”
蒋立立问道:“既要再度谈判,永乐公主又怎会答应一人进京,帝京群狼环伺,岂不是会让自己陷入危局之中?”
盛洪海道:“第一,永乐公主笃定了崇明帝对她的爱,不会对她起杀心;第二,她若出事,手下一批干将又岂会作壁上观,京官儿们也不敢让她出事。”
“不能答应,去帝京,谈判。”孟河纳布尔将熬好的银耳粥递到风檀跟前,郑重地看着她,“他们,是,一群狐狸。”
风檀在被崇明帝流放之前挨过廷杖,受过诏狱鞭刑,一路走来太过坎坷,给孟河纳布尔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噗!”鱼汝囍没有崩住,笑得前仰后合,拍了拍风檀的肩膀道,“永乐,你们家孟叔骂人怎么骂一窝啊哈哈哈哈!”
风檀不清楚鱼汝囍的笑点在那里,对着孟河纳布尔道:“孟叔,无妨的,他们不敢也不会对我出手。”
见孟河纳布尔还是面露忧色,鱼汝囍笑道:“孟叔,你就放心吧,朝堂上的若是狐狸,你家阿檀就是狐狸祖宗,她不会有事的!”
山琪撩帐进来,道:“可以启程了。”
鱼汝囍情绪显然比之前轻快了许多,道:“走,咱们回大晄!”
连绵的山脉如巨龙横卧,蜿蜒起伏,不见首尾。边境线上,古老的城墙巍峨耸立,其上旌旗猎猎,宛如一条钢铁巨龙,守护着大晄的疆土。
城墙上,箭楼、瓮城等防御设施一应俱全,守城小卒见御龙营扬着旗帜渐缓靠近,遥遥呐喊道:“什么人!”
他刚喊完,守城的将军就跑了上来,攥拳锤上小兵脑门,怒道:“喊什么呢!”
说罢又抱拳,毕恭毕敬对着风檀一行人施礼道:“公主久等!开城门!”
城门轰隆隆打开,露出城中干净青色的石板砖,风檀凝视着大晄城楼前的古字,才缓缓踏马而入。
回大晄这一路,她仿佛走了许久许久。
从大晄边境线到帝京,一路舟车劳顿又走了十几日。重回大晄帝京时,已是人间四月天。
四月是花开好时节,帝京一如既往地繁华热闹。初晨阳光轻柔地洒在帝京的城楼上,金色的光辉与朱红的城墙相互映衬,勾勒出一幅庄重而绚丽的画卷。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独特的市井交响曲。卖糖人的摊位前,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眼睛紧紧盯着那一个个造型逼真的糖人,口水都快流下来。卖花姑娘手提花篮,穿梭在人群中,娇艳欲滴的花朵散发着阵阵芬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风檀不愿惹人瞩目,遂离开御龙营独自前行。她看着街边繁华的景象,驻足在一家街边的馄饨馆,向老板要了碗馄饨。
馄饨皮薄得近乎透明,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粉|嫩的肉馅,像是被一层轻纱包裹着。汤汁清澈见底,却透着浓郁的鲜香,上面漂浮着几片薄如蝉翼的紫菜和几粒金黄的虾米,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影。风檀坐在桌边,用小勺轻轻舀起一个馄饨,放入口中慢慢品尝。忽而有暗影压下,风檀抬起眼睫,看着眼前人影,惊讶道:“晋安?”
晋安坐在风檀对面,笑嘻嘻地看着风檀,高声道:“檀哥儿!”
时隔多年,晋安认真地盯着风檀瞧。她的面容没有发生变化,但从神情可以看出,她的气质变得更加深沉。发髻用一根木簪轻挽着,身着一身淡蓝色长衫,长衫的材质柔软舒适,上面绣着淡雅的竹子图案。
他认真看着风檀的装扮,不自觉盯到她胸|前微微的隆起,意识到风檀已经没有再束胸了,下一瞬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她,俊秀的脸庞涨得通红。
风檀自然也看到了他注视着自己胸|前的目光,从容道:“举朝皆知我为女子,束与不束,都没什么所谓,那便不再需要束缚自己。”
晋安明白风檀的意思,她从来都是一个旷达的人。于是目光又挪移到她的小腹,满京传言,永乐公主怀了大桦皇帝萧殷时的骨肉。
风檀喝了口馄饨汤,放下碗筷抚着自己的小腹,挑眉看向晋安,逗他,“这孩子出生后唤你一声晋叔如何?”
晋安张大嘴巴,想发出声音又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当真”
风檀笑道:“当什么真,自然是假的。”
晋安一口气提起又放下,冷哼道:“还是这么爱捉弄人!哼,檀哥儿,我告诉你,我升官啦,我如今已是五品大官!”
风檀问道:“哪处衙门任职?”
晋安挺了挺胸|脯,一副牛叉哄哄的模样,“咳,我如今已是工部五品营缮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呢!”
“恭喜升官!”风檀为他表示祝贺,又看了看今日晋安闲适的装扮,问道,“今日没上值啊?”
晋安道:“今日我休沐呐,听闻你近日回朝,巴巴地来街上等着,又在车队中没瞧到你,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自己单独上街了!”
说罢,他又意识到了风檀的性别问题,摸了摸鼻子道:“不对,不对叫檀哥儿叫顺溜了”
“不妨事。”风檀笑着道。
晋安看着她一如往昔仿佛又哪里变了的模样,道:“世事如棋,檀哥儿这场局赢得漂亮,但朝堂上那群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我听家父讲,六部中仅礼部一个部门,就洋洋洒洒写了数十道驳斥你的辩疏”
风檀道:“晋安,兵道即王道。”
“她手里握着重兵,你以为陛下还能奈何得了她?”景王坐在金丝楠木桌案旁,反问道。
金丝楠木桌案的表面光滑如玉,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桌案上摆放着各种珍贵的摆件,玉雕、珊瑚、玛瑙等应有尽有,每一件都晶莹剔透。
礼部尚书龚亦彬目光落在那件青玉蟠蛇摆件上,蛇身盘绕成圈,头部微微抬起,眼睛炯炯有神,姿态慵懒却又透着无尽的威胁,它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仅仅凭借那阴毒的气质,便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它正如景王一般,看似在权利棋局中温和从容,实则贪欲不比楚王少一点,甚至用得全是阴损毒辣的招数。楚王门下兵部与户部在他身亡后并未倒戈,而是选择了无所依附。景王知道,这是崇明帝的意思。朝堂中没了可以与他相互制衡的人,向来多疑的崇明帝不会允许他一家势力独大,威胁到他的皇权。
龚义彬是官场上的老人儿,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面对景王带着嘲意和恼意的话小心应对,“永乐公主手下势力足以翻覆一个王朝,她选择回朝改革旧制,有直接推翻崇明帝政权的本事,又只是用军队威胁大晄没有付诸实际行动足以看出她的心远没有楚王狠,她并不想要百姓涂炭,终究只是个女流之辈”
“义彬,你糊涂!”景王敲了下桌案,发出哒哒的响声,“她同楚王不同,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目的不同。楚王要的是皇权,所以他要起兵谋反。而永乐要的是改制,非必要无需起兵,手中握着足以撼动皇权的军队即是对王朝最大的威胁!”
景王眼神变厉,“皇兄生不出儿子来,那么楚王身死,皇位之于本王可谓是板上钉钉,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龚义彬一早便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不能也不敢率先说出口,景王先提起他倒也好就坡下驴,“王爷的意思是——”
“女帝!”景王目光淬了毒,盯得龚义彬浑身胆颤,“我大晄朝虽自古以来没有女主当政的故事,但凭着凤倾凰那大逆不道的德行,她若要改制成功且延续后世,未尝不会选择这一条路。”
龚义彬心中一凛,道:“陛下应当不会同意。”
他话音一落,景王便冷笑了一声,道:“你们永远看不透我这位皇兄。若是从前,他自然不会同意。但永乐苦读多年在一群男儿堆中科考入仕,又在任上连破数桩悬案。为了给风有命翻案设下数道杀局,拉高聿下马,现下有统帅三军朝圣归来,你以为她在做下下这些事后,凤莳对她的看法还依旧如故么?”
龚义彬不得不承认,“她比世上大多男子还要优秀。”
景王也承认这一点,又道:“还有,别忘了,她是陛下唯一的女儿。”
他咬重了“唯一”二字,对着龚义彬嗟叹道:“义彬,你是我在朝中最重要的心腹,当知我隐忍多年,不能白白为她做了嫁衣。本王现下有桩重要差事要着你去办。”
龚义彬道:“王爷请讲。”
景王盯着他,缓缓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礼部,不能容她。”
礼部作为六部之一,全面统筹全国的科举考试工作,制定科举考试的相关制度、规则和流程,确保科举考试有序进行。其中包括中央的太学(国子监)以及地方各级学校,负责制定学校的教学大纲、课程设置、招生标准等,确保教育体系符合国家的人才培养需求。
要知道,科举考试是大晄选拔官员的重要途径,礼部在其中扮演着核心角色。从考试的命题、组织、监考到阅卷、录取,都由礼部负责。科举考试不仅为寒门子弟提供了上升通道,也保证了官员队伍的素质和文化水平。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官员,大多具备较高的文化素养和治国能力,为国家的治理和发展提供了人才支持。
风檀若想要改制,要大晄允许女子入朝为官,定会直接从今年的科考入手,而要想插手科考的事,必定会在礼部大做文章。
这也是景王让礼部尚书龚义彬来王府暗谈的原因。
龚义彬出来时天色已昏暗,薄光隐在云霾间渐渐消逝。离开王府朱门之际,他看到暗影处停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轿,没多想便匆匆离开。
小轿中的人在夜色掩映中步入王府,景王似是知道她会来,厅堂中茶水都没有撤下,只是躺上了铺着薄绒的太师椅,抬眸看了眼素服装扮的苏贵妃,笑道:“贵妃。”
苏贵妃看着景王,开门见山道:“她是回来杀我的。”
苏贵妃是楚王的人,景王早知道这一点。在楚王身死之后,她便向景王投诚,寻求景王庇护。不过景王并不明白苏贵妃所言何意疑惑道:“她与你之间有什么纠葛?”
苏贵妃简言道:“楚王借我的手杀了风桑柔。”
景王眯眼,道:“永乐知道这件事?”
“没处理干净,被尚春香逃了出来”苏贵妃攥紧了手帕,道,“她应当是知晓了。”
景王拨开茶杯上的叶柄,缓缓“哦”了一声,道:“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见他事不关己的模样,苏贵妃心下讽刺,抬手示意身后身着蟒纹曳撤的太监将藏于袖中的案本递上来,染着艳红丹蔻的手指接过,“户部与兵部的官员为楚王办事多年,他手中握着的把柄尽在于此。作为交换,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景王看着她手中泛着暗黄色有些年头的案本,将眼底欲色掩下,道:“你要本王做什么?”
厅堂旁侧摆放着几排精美的博古架,古架的造型别致而精巧,采用了传统的榫卯结构,各个部件之间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苏贵妃走到它跟前,抽出其中一根木块,博古架轰然倒地,“分崩离析。”
第142章 以暴制暴
再次站在金銮殿前,风檀心情复杂。
“你在诉状上写‘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要知道,自古以来女子都居于深闺,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风有命教唆她们要比肩男子,还不算祸乱朝纲吗?”
“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立国之术还是要男儿保家卫国,女儿家自古以来便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嗯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历来如此我大晄尊崇儒、理二学,怎能使女子立身朝堂?”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身居高位者所承受的使命与压力岂是小小女子可以应付得了的,她们惯爱意气用事,在朝局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正确的决断。”
“你拿男女无差无别来攻讦整个朝廷,说得赢这群庸官又怎么样,整个大晄会认吗?你想澄清天下,天下又认你吗?大晄秩序混乱,便是你求得道吗?”
上次在金銮殿的回忆还历历在目,朝堂官员从女子脑力,性格,体力等多方面入手抨击风檀,她都一一驳斥回去,然最后女祸案依旧翻案失败。
那时她不明白,没有强权与势力在手,饶是你再有理也是没理。
晨间日光耀眼,风檀认真注视着大晄朝这座所有政务的根据地。
金銮殿坐落于高大的汉白玉台基之上,台基宛如巨龙盘踞,坚实而厚重,承载着整个宫殿的威严。台基四周,精美的石雕栏杆环绕,栏杆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云纹图案,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古代工匠鬼斧神工般的技艺。龙凤张牙舞爪,似要腾空而起;云纹缭绕其间,仿佛在诉说着天界的神秘。
宫殿的屋顶覆盖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那琉璃瓦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飞檐斗拱如展翅欲飞的鲲鹏,气势磅礴。屋脊上的神兽排列整齐,形态各异,有威风凛凛的狮子、展翅高飞的獬豸、温顺可爱的狻猊等。
殿门高大而厚重,朱红色的漆面鲜艳夺目,上面镶嵌着金色的门钉,整齐排列,犹如夜空中的繁星。门上的铜环硕大无比,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风檀迈上石阶,缓缓步入殿内。殿中央,一条金龙盘踞的御道直通龙椅。御道由汉白玉铺就,光滑如镜,两侧雕刻着精美的云龙图案,龙身蜿蜒曲折,云雾缭绕,仿佛金龙在云中穿梭。龙椅置于御道尽头的高台上,由上等的紫檀木制成,通体雕刻着精美的龙纹,龙椅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坐垫,绣着金色的龙纹,彰显着皇家的无上尊贵。龙椅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山水屏风,山水相依,气势恢宏,寓意着江山永固。
殿内两侧,群臣已经分列而站。风檀在离开帝京之时身上官职已撤,朝官中已然没有她的位置。
距开朝还有一段时间,因此官员们尚在窃窃私语。今日是大朝会,风檀昔日的六科同僚也在朝中。不过几人怕惹是非,躲她躲得远远的。
风檀离开的这几年,郑清儒官职依旧,仍在大理寺任职。在现下众目睽睽谁与风檀搭话谁惹麻烦上身的当口,他不惧百官诧异的眸光走向风檀,作揖行礼道:“永乐,别来无恙。”
风檀看着郑清儒,依旧是内敛沉稳的清高模样,调侃道:“这个时候离我这么近,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妨”郑清儒自然也明白这个理,光线照得他的脸庞半明半暗,声音压得极低,“我听闻你怀了他的孩子。”
风檀挑眉,他们一个个地倒真是关心她腹中这个莫须有的遗腹子,刚想答话,盛洪海的声音便压了过来,“陛下驾到!”
今日朝会盛大,崇明帝冕服加身,威仪尽显。他头戴冕冠,綖板前后垂下十二道旒,每旒十二颗五彩玉珠,随着皇帝的轻微动作,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所有官员应声而跪,唯风檀身姿笔直如竹,岿然未动。
崇明帝坐上龙椅,眸光精准地落在风檀身上。相较于八年后的初见,她又瘦了许多。崇明帝心中微涩,目光渐挪移到她的小腹上,眸中神色愈发晦暗。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崇明帝收回注视在风檀身上的眸光,嗓音低沉地道:“风檀,我大晄乃礼仪之邦,自建明皇帝开国以来,便立下规矩,女子不得干政。此乃祖宗之法,岂容尔等随意更改?”
与上次同样的驳斥又响,风檀唇畔弧度意味讽刺。
崇明帝既然发了话,群臣自然也不甘落后。
一道道声音犹如雷霆般在殿内炸响。
礼部尚书龚义彬率先道:“女子为政,乃是大逆不道之事!我大晄以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本,男女有别,各司其职。女子当以贞静为德,以柔顺为美,在家相夫教子,这才是她们的本分。若让女子参与朝政,那便是乱了天地间的秩序,坏了人伦道德。”
朝中附和之声接二连三响起,“女子若掌权,必会因感情用事而误国误民。她们会被亲情、爱情所左右,无法做到公正无私地处理朝政。到时候,朝堂之上,裙带关系横行,贪污腐败滋生,我大晄的江山社稷必将毁于一旦!”
兵科都给事中杭苑廷曾与风檀有过过节,说话很冲,“是啊是啊,风大人风檀,女子掌权实为大逆不道之举,你既为大晄皇室血统,更应拥护大晄朝几百年来的根基,莫在朝堂上指点,回归后宫才是!”
他说罢,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威压而下,抬眸对上,正是崇明帝。
杭苑廷顿时背后生出一层冷汗,他哪里说错了吗?
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地出列驳斥,风檀并不像上次在金殿时那般句句反驳,他们反对女子为政的点依然未变,她已不屑于再反驳。
待到众臣噤声,风檀仍岿然未动。她今日身着一身浅青常服,却让他们恍然想起,她初入帝京敲响登闻鼓时,少年官员姿修长而挺拔,宛如一株破土而出、直指云霄的修竹。
风檀不语,便有官员发了问:“综上,无人同意科举改制和律法改制哎,你笑什么?”
风檀道:“我想诸位应当明白,我今日来,不是问你们同不同意,只是告知你们一声——改制势在必行。”
“你——”文渊阁大学士指着风檀的鼻子骂了句脏话,“无知小儿,你可知你这是大逆不道!”
风檀神情不变,音量提高,清声入耳,“我逆的就是这世道!”
她环视了一圈殿中朝臣,抬眸与崇明帝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崇明八年三月二十一日,高聿奉旨审问女祸案落网的数百女子,其中五百二十一名招供风有命为女子平权是假,想要谋得皇位是真。然高聿所交供状实乃伪状,风有命谋权篡位无从谈起,更有五百二十一名女子身受酷吏暴刑,含冤而死。另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死者不能自明,生者莫为之讼,天理国法俱在否?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也。”
仿若时光再度轮回,风檀再一次为女祸案翻案,只是不同于上一次的是,她这次语气平静而笃定。
崇明帝眼眸一凛,又听得风檀铿锵有力地道:“陛下,在下有三点要求:一,风有命无罪,女祸案中所有人皆无罪,请陛下还她们一个公道;二,科举改制,女子亦可入朝为官;三,我要入礼部为官,任职左侍郎。”
景王看着风檀站在光中的模样,听着她提出来的三点要求,字句都在他的预料中。她当年初来帝京的目的便是救出风有命,为女祸案翻案,而今会聚三军归来,为女祸案翻案是在板上钉钉的事。至于第二点,更不必多说。
而入职礼部,她谋求的官位倒是有些意思。尚书之位,统领礼部各司,负责制定和执行国家礼仪制度,如祭祀天地、宗庙、社稷等重大礼仪活动;掌管科举考试,确保选拔人才的公正性和规范性;管理外交事务,接待外国使节,制定外交礼仪所要办的事务太多,不够具体,不够精。
而礼部左侍郎正三品官职,负责协助礼部尚书处理礼部事务,则侧重于礼仪祭祀、学校科举等方面,正和风檀的目的。
允许女子入朝为官的第一道难题便是能让她们榜上有名,考都考不进来的话,那岂不是一切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她的要求一出,金銮殿上沸反盈天。
“官职岂可随意给你?!”
“你口口声声寻求一个公道,随意索要官职又是否公道!”
“左侍郎之位正三品,没有几十年的历练如何能做到这个位子上!”
“”
“”
金缕穿牖,风檀站在金色的光线中,如竹笔直的身影动了动,举臂时手枪枪口向上,“砰”得一声击穿了金銮殿殿顶。
琉璃瓦伴着碎屑从顶梁掉落,枪响过后,满朝皆寂静,落针可闻。
官员们心下悚然,这人儿去大桦走了一遭,志气半点未损,依如当年般目中无人!
殿中异响,微生弦携着一队锦衣卫冲入殿中,乌靴纷沓致大理石地面微微震颤,他们抽出绣春刀,虎视眈眈看着风檀。
微生弦与崇明帝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他会意,带人缓步退到一旁。
风檀迎着满朝文武皆带怒意的眸光,声音静静沉沉,“我说了,我今日不是来同你们商议,而是通知。”
要说凭什么,谁枪杆子硬谁就是真理。
大晄朝自从开国以来金銮殿上就没有发生过这么离谱的事儿,若要她得逞,往后史书所载,定然让人笑掉大牙。
他们窝囊成了这副熊样,什么青史留名、彪炳千秋都将会是狗屁!
可是有什么反抗的办法吗?没有。
她手中那支抢,就是王道!在这样的机械装备前,所有反驳都是无力苍白的。
众臣噤声,崇明帝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风檀。
崇明帝下高台之时龙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栩栩如生,宛如活物。盘龙蜿蜒盘踞于前胸,龙头高昂,双目圆睁,龙须飘动,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直上云霄。行龙穿梭于衣袖之间,龙身矫健,龙爪锋利,似在云海中翻腾嬉戏,彰显着皇权与力量。
风檀视线从龙袍上挪移到崇明帝的脸庞,离得近了方发现他近几年老了许多,眼周生了许多细纹,鬓边多了几缕白发,但威严依旧。
她看着崇明帝,崇明帝也看着她。
崇明帝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明白握住权柄才能在官场上有话语权的女儿,面上神情依然冷肃,道:“淬火之钢过刚易折,酿酒之米过熟易腐,曲则全,枉则直永乐,你未免要的太多。”
他这个女儿性格似钢锋,从前不知过刚易折,如今也不知过刚易折。
“演古戏打破锣”风檀抬起眼睫看着他,回讽道,“满堂陈词滥调我听得耳朵已生茧,只想问陛下一句,应还是不应?”
鸿胪寺卿姬光不由斥责道:“大胆!你这是在逼迫你的君父吗!”
风檀目光不躲不闪,静静和崇明帝对视。与其说是对视,不如说是对峙。
许久之后,崇明帝侧身迎上穿过窗棱的日光,道:“依你所言。”
风檀看着他再度登上帝位的身影,又道:“最后一条,我要入阁。”
内阁阁员兼礼部右侍郎仰益川高声训斥道:“你休要得寸进尺!”
内阁的职权,犹如一张精密的权力网络,在中枢决策、政务处理、权力制衡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它既为皇帝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又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皇权,同时与其他行政机构相互协作,共同推动着明朝政治的正常运转。
而内阁人员的选拔向来慎之又慎。风檀明白以后很多决策都离不开内阁的首肯,那么内阁无人可用会对局势大大不利,既然没有趁手的人可用,不若就让她来进入中枢重地。
风檀平静道:“我就是要得寸进尺。”
内阁首辅郑观鹤看着风檀将朝堂风向操控在手中,仿佛看到风太师当年在朝中铿锵进谏的模样,老师膝下无子,其女其孙都成大器。
郑观鹤向着崇明帝道:“内阁机衡之地,标配八位官员,不日前刑部尚书甄永明入阁,还差最后一位。老臣以为,礼部左侍郎风大人十七岁中举,曾任抚州清吏司主事,以一己之力破获坠龙一案,左迁帝京六科任刑科都给事中。之后又破国库银两失踪案,可见其才智无双,又升任刑部五品主事——”
“阁老!”
“阁老,你糊涂!”
朝堂上不同意的声音占了多数,郑观鹤不为所动,向崇明帝深深一揖,道:“臣以为,风大人官场履历丰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酌情提拔入阁!”
郑清儒看着祖父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祖父究竟是因为风檀的本事还是因为她是风太师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而发表此言?
又是许久的寂静,崇明帝看着郑观鹤,道:“允。”
散朝之后,官员们三三两两从殿中结伴出来。依旧是害怕和风檀扯上关系,所以他们距离她都不大近。
突然有人好哥们儿似的拍了下风檀的肩膀,她侧首看去,道:“晋安。”
晋安由衷夸赞道:“太帅了啊,檀哥儿!”
大晄朝开国满朝文武头一回被一女子霸凌了呢!
他们走出午门,迈向前方的官道,见郑清儒站在前方回首看来,开口时声线干净得冷冽,如薄荷般沁人心脾,“永乐,恭喜。”
日光之下青年官袍干净,袍上金线绣制的仙鹤展翅欲飞,在宫道中站定的脊背笔直,一头乌发以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脖颈旁,更添几分清冷孤傲。
风檀看着郑清儒,他现下的模样与系统中所呈现的湛蓝色光芒勾勒出来的光影完全一致,在系统预设中,风冰竺、鱼汝囍、御龙营、郑清儒、晋安他们都是妇女权益战斗者。
还有已被解绑的萧殷时。
她当时并不认同系统将萧殷时归入这一阵营,可如今看来,系统便如天命,萧殷时麾下的军队,帮了风檀一个大忙。
“你我绝无相断日。”
想到那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风檀忽然打了个寒颤。
郑清儒在风檀身前站定,看她看着看着他忽然陷入思绪中的模样,轻声将她的思绪拉回来,“永乐。”
第143章 选择
风檀回神,笑道:“一起走走吧。”
朱红宫墙在侧,宫道上的暖风拂过,撩起郑清儒散在鬓边的一缕碎发,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风檀,“你真的做到了不可思议,如有神通。”
——做到了一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事。
风檀眉眼间仿佛敛着一层朦胧,情绪笼在里面,不再如之前般易让人窥视,她凝着子系统,唇角勾起的弧度一闪而过,“不是神通”
系统不是神通,子系统也不是神通,它们是伴随着后世女子们心中召愿自然而来的。
它们是她们力量的凝结。
是她们带着她从三年前的风雪中回到大晄帝京,又在这群豺狼虎豹中杀出了一条生路。
晋安笑嘻嘻问道:“不是神通,那是什么?”
风檀看着少年褪|去婴儿肥的俊秀脸庞,戏谑道:“是《六科七品哥俩儿的一品青云路》还等着我们写完呢!”
郑清儒忍俊不禁,晋安已经哈哈大笑,道:“檀哥儿不提我都快忘啦,咱们这本书还没出完呐!”
两人打闹的模样熟稔可亲,郑清儒不禁微弯了唇,想到一点又凝了眉梢,对着风檀道:“永乐,你可想过,百年之后,史书会如何评判”
远处天朗气清,风檀清亮的双眸中未起波澜,声音淡淡地道:“我谋事不谋名,千秋之后,后人如何评说并不重要。”
他们这边在宫道上叙话,身后传来一阵急而有序的脚步声,风檀回眸看去,盛洪海揽着浮尘走来,施了一礼后道:“风大人,陛下摆了小宴,邀大人前去。”
盛洪海说话从来都很严谨,一句话透出来的信息量其实不少。
他没称呼永乐公主,而是唤风檀为‘风大人’,从侧面证明崇明帝已默认了她重归朝堂而非后宫这件事。
而崇明帝在金銮殿雷霆之怒后又亲自设宴邀风檀前去,可以看出崇明帝在朝堂上表现出的对风檀冷厉的态度更像是逢场作戏。
崇明帝对于风檀亏欠良多,对于永乐公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
风檀拜别晋安和郑清儒,跟在盛洪海身后慢步前行,轻声道:“大伴。”
永乐公主幼年时崇明帝朝务繁忙,每次她来找父亲时总是被盛洪海拦在殿外,久而久之盛洪海便成了永乐公主的大伴。蒋立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不苟言笑的干爹只有对着永乐公主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来。
盛洪海听到久违的称呼,嗓间滞涩,道:“公主”
风檀道:“初见大伴时,我受刑于午门,按廷杖制度要求来说应褪衣行刑,彼时大伴却容我穿衣受刑这个疑问在我心中已久,大伴那时可是开始怀疑我是永乐?”
盛洪海摇头,道:“公主伪装得很好,只是神态间有些像儿时的永乐,所以才令我起了恻隐之心。”
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向来赏罚分明,治下有方,宦海沉浮几十载,心胸中为数不多的真性情,能给出来的每一分都弥足可贵。
沿着石板路前行,穿过前朝三大殿,便来到了后寝区域。乾清宫大殿前种植着古老的松柏,形态苍劲挺拔,其下石桌上膳食琳琅满目,看得出来都是永乐公主幼年时爱吃的食物。
苏贵妃携着几名宫娥将手中精致茶点摆上石桌,看着风檀,笑意盈盈地道:“永乐公主,本宫向盛公公打听你的喜好,也不知做的合不合你口味。”
苏梓柔的贴身宫女牧清灵适时开口道:“贵妃自直到永乐公主回京时便开始着手准备食材,今日三更就起身去了小厨房,如此用心,做的味道定然不错。”
“贵妃的手艺,就莫要谦虚了。”崇明帝从殿中踱步而出,看着风檀始终冷淡的脸庞黯了黯眼眸,“永乐,入座尝尝。”
风檀退后两步,并施以官礼,疏离道:“陛下要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崇明帝心脏仿若被蛰了一下,他鬓角的发丝在日光照射下显得黑白斑驳,宽慰自己道:“永乐,你我父女二人十余年未见,生疏了些也是正常。”
他说着话示意苏贵妃带着闲杂人等退离殿院,父女两人站在松柏树下,中间隔阂仿若千山万海难以磨灭。
风檀眸中静静深深,看着崇明帝的眸光中情感都被敛在其中,“陛下要我来究竟何事?”
崇明帝眸光闪动,半晌后道:“比初来帝京时更瘦了。”
风檀握紧手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想起幼时被父亲揽在怀中习字,趴在父亲肩头要他背着在御花园中奔跑,与此同时红袖阁的大火与女郎们滚落的人头也在眼前纷至沓来,爱和恨交织,纠缠成一团凌乱的思绪。
崇明帝御宇多年,勘透人心的本事实乃佼佼,他看得出风檀内心中的挣扎,只道:“永乐,什么事都求个心安理得容易心脉受损,有时候不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过一些。”
风檀寒声说:“就像陛下思念亡妻,就找了个替身一般?”
崇明帝眼神稍厉,心中蒸腾出来的怒气不足以盖过见到女儿平安归来的喜悦,用眼神剐了风檀一眼,转言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1]。你有斩断不平制、改天换地之气魄,却是将大晄百年基业视作了试政的开路石!永乐,若朕说,只要你放弃改制,朕便传位于你。永乐,你应还是不应?”
皇帝将帝位传给女儿,这一行为在父权制和宗法制度下属于非常规操作。
大晄一朝,承华夏千年之礼法,守宗祧以嫡长为尊,男嗣承祧,如日月之恒,似江河之行,乃天经地义,不可易之纲常。崇明帝一言似巨石投潭,是权力继承规则在特定条件下的变异。
他不再囿于性别之限,为风檀打开了通往权力巅峰的大门,却也仅此而已。
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改制的确切做法,因此眼下隐寓算是明显,选择继承皇位,通向权利巅峰的话,就放弃科举改制,放弃大礼仪之争。
所以,应还是不应?
清风蹑足而来,梧桐树叶飒飒作响,几片绿叶落在莲池中游曳的几尾锦鲤前,被它们游动的水流带得飘远。风檀下巴浸在折射出来的水光里,她看向崇明帝,反问道:“时至今日,陛下以为我要的是皇帝之位么?”
没等崇明帝回答,风檀又道:“陛下,我道心坚定,你无需利诱。”
看着崇明帝备下的一桌她幼时爱吃的菜肴,她拿起一盏酒仰头饮尽,“陛下盛宴款待,微臣心领。”
说罢稍作一揖便退后三步转身离开,崇明帝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心中唏嘘,对着盛洪海低叱道:“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驴脾气!”
盛洪海为崇明帝斟上一杯酒,言语间不露情绪,淡声道:“风大人既是陛下之臣又是陛下之子,人臣遵循法令从事,人子与父又如古木连理,根脉相缠,血脉相继,风大人这股执拗劲倒是像极了陛下年轻的时候。”
盛洪海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说话的功夫从不显山露水,但恰好就能说到崇明帝的心尖上,他乜了盛洪海一眼,道:“她想做一个公道守正的天官,却不曾想挑起如此尖锐的性别矛盾,哪里还能够做到这一点?”
盛洪海道:“奴婢说几句乡野间的糙话,蚕豆大的蚂蚱嫌路窄,蹦不起来的蚂蚱又炸不了窝,前者是自视不凡,后者是愚钝无力,如此都办不成大事。办大事者,需要一番修为。”
“哦?”崇明帝心情好了些,拿起筷子道,“她有何修为?”
盛洪海道:“为众生排忧解难者,都在自修。”
***
三年后。
昔年崇明帝为嫡公主敕造的皇家寺庙永乐寺近日山门前往来客可谓络绎不绝。一方面是因了永乐公主归朝变法一事,一方面是因为崇明帝即将封苏贵妃为后,要来寺中取出先朝皇后凤玺一事。
永乐寺坐落在盘南门的东城根脚下,再往东三里有好几个小胡同,因了这几处小胡同离着皇家寺庙永乐寺较近,很多香客食客茶客便常聚于此。
贫有贫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除了他们,贩夫走卒、佣工匠役、皂隶伙夫等三教九流的帝京下等人也爱在此处相会,这里虽然不是寸土寸金的商业街衢,但是有熙熙攘攘的人气。
暮春将阑,谷雨未至。从临河茶楼抬眼去看,山寺隐于青峦叠嶂间,松篁掩映,檐角铜铃随风轻扣,似诵半阙《华严》。
百相生收回眺望的眸光,对着坐在乌木长案另一头的林晚舟道:“林妹妹,我听闻已故太师风衡道多年不外出,当年头一次摸瞎外出便是为你,你们风家倒真是一脉相承的蛮勇。”
帝京隐秘事少,当年风太师为外孙女与高聿相抗一事从官场中一路传到市井,并被很多百姓所津津乐道。
林晚舟道:“妹妹以为,蛮勇二字落在姐姐身上倒恰为合适。为报血仇,多年汲汲营营。世事艰辛,女子更为不易,姐姐却能在低谷中攀上永乐这儿的高枝。”
百相生莞尔一笑,自归京金銮殿激辩后她们已相处三月之久,她多年识人无数,对林晚舟的脾性也算是很快便摸清了。
看着林晚舟一本正经的脸庞,百相生无所谓地道:“我是逢上了大机缘,这是我的造化。林妹妹也不必多试探于我,我不会对你姐姐做什么坏事。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易是各取所需,她亏不了一点。况且,她可比我精着呢。”
两人坐在茶楼,气氛不尴不尬却也不热络。恰逢此时老茶博士手持长嘴铜壶走来,手腕轻抖,沸水如银龙坠潭,激得茶末翻涌如云,茶烟自盏中袅袅升腾,与梁间悬着的艾草香交织,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甜香,已教人未饮先醉。
临窗上坐着几位雅士,或执《茶经》细品,或以狼毫蘸茶汤在宣纸上写描,墨色洇开,成了一幅韵味悠长的山水画。
林晚舟素来爱好书画,眸光不自觉落在画上良久,直到百相生将茶盏轻磕在墨案上发出闷声一响,她的视线才慢慢收了回来。
“谷雨采茶忙,郎在山上妹在塘”百相生笑嘻嘻吟唱道,她看着二楼处方涌来的俏丽女郎们,看着林晚舟的眼神充满欣赏,“林妹妹,估摸着时辰,我该去永乐寺服侍贵妃了,风大人派给你的任务也已到场,咱们今日别过。”
风檀承诺要为百相生复仇,百相生便做了风檀的棋。她是老江湖,在欢宴高楼里扮演的名角不计其数,作戏子的功夫了得。百相生暗地里观察了苏贵妃的贴身随侍牧清灵两月有余,一月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了她。苏贵妃今日起要来寺中浴佛长待三日,少不得她这个假潘佩服侍。
林晚舟目送百相生离开,看着自御龙营中赶来帝京参加科考的二十四位女郎,施礼道:“诸位一路辛苦,事务冗杂,大家先行歇歇脚,请来上座。”——
作者有话说:[1]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剑客》贾岛
第144章 壁画
风有命的每一步棋都有她的用意。自穿越来这个朝代起,便为风檀铺设好了每一处可能要走的路。假若来年变法功成,朝上若是想要有女子立足,届时开了科举大门,却无任一女子应试成功,她们十世穿越重启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于是风有命在御龙营中除了设下发动军变所需的女兵,更收养了一大批女孩自小教导她们应试科举考试需要的知识。
大晄朝科举考试以儒家经典为核心,考试层级分明,时间安排严格,形成了一套高度制度化的选拔体系。
科举分为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其中童试为资格赛,后三|级为正式科举。考试内容随层级提升而深化,并围绕四书五经与八股文展开。
科举之制唯才是举,以文章取仕,为普通人家的孩子铺就了一条从市井闾巷迈向朝堂庙宇的通衢大道。从前只允许男子科考入仕,改制之后,许多女性也迈入了科考之列。
科举考试是层层筛人,御龙营中女子自童试起参加科考的有两千余人,经过三场考试之后唯余下二十四人,她们不日将参加最后一场国家级考试——会试。
会试由礼部主持,旨在选拔贡士以参加殿试。其内容严格遵循儒家经典,以四书五经为核心,并采用八股文作为标准答题模式。
在她们入座后,林晚舟请茶博士再次过来,并道:“会试三场,场场皆关键,道道皆难题。首场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出题多取四书之章句,或截上搭下,或截下搭上,或上下截断,变幻无穷”
林晚舟对过的青衣女子抢话道:“士子须依题而论,以朱子集注为宗,阐发圣贤之意,言辞务求精炼,义理务求通达。若能旁征博引,融会贯通,且文辞优美,气势磅礴,则必能得考官之青睐是吧,林妹妹。”
青衣女子名唤程瑞徽,面容轮廓刚柔并济,眉眼如星,鼻梁高挺笔直,下颌线条清晰硬朗,气质锋利如剑,有种雌雄莫辨的英气美。
被她这么有侵略感地一盯,再看着她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林晚舟雪白脸庞微微泛上了红,作势起身,道:“是大家功课都做足了,那我”
程瑞徽拉住林晚舟的手,抬睫看她,道:“走什么走,风大人难不成还真派你来督促我们?林妹妹,她是看你总是陷在自愧中出不来,派你出来同人打打交道的。”
不像御龙营的女孩们,成长的地方虽遭世人诟病却身家清白。林晚舟自小在红袖阁中长大,并被冠以帝京第一名妓之称,改制并不能扭转帝京之人对她的偏见,但凡出门便要被人指指点点。
因此三年来,除非风檀派给了林晚舟什么任务,否则她是一步都不出侍郎府的。
两人相握的手指温暖,林晚舟看着程瑞徽坚韧的眸光,慢慢又坐回了蒲团上,柔声道:“倒是让阿檀操心了。”
程瑞徽说话声音似冰,让人想到一切沁凉的冷质物件,“林妹妹,忘掉你的性别,忘掉你的不愉快过往,去竞争,去创造,舆论会被属于你的新迹覆盖。”
林晚舟眼瞳深处隐震,她喝了口茶水去了去方起来的心火,慢声道:“我可以么?”
“你怎么就不行?”程瑞徽带着微茧的手指拿起茶杯,饮下一口茶,又道,“你自己也看到了,男人们制定的政策可以被更改。同样的,人心中的成见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强大,莫要逃避,直面它,然后再向踹掉男人软趴趴的老二一样踹掉所有正在非议你的人。”
女郎们听到程瑞徽的话噗嗤笑开,有人打趣道——
“程瑞徽,你又在教坏小姑娘啦!”
“你怎么知道男人老二都是软趴趴的?”
“可不就是软趴趴的嘛,一踹就捂裆!”
“”
御龙营的女郎们气氛热络起来,程瑞徽如同冰霜的脸庞上神色未变,她依然目光坚定地看着林晚舟,道:“无需在意劣质生物对你的议论,逼良为娼的是他们,劝妓从良的也是他们。释放出你的攻击性,好好想想你要的是什么。”
林晚舟一怔,她想要的是什么?她不像御龙营中有大志向的女子般想要跻身官场;不像鱼汝囍一样武功一绝,有领军打仗的本事;更不像风檀一般果敢智慧,历经千难万阻初心不改。
她自小就没有什么志向,自怨自艾的时间太久,尽管身在改革的最前沿,却同世间被困在闺阁中女孩的思想别无二致。
她想要什么?
程瑞徽神色温和,“风先生曾言,‘于妓|女而言,男人们的确是嫖了她们的身子,他们也是这世上唯一能羞辱男子本性的人’。他们尚且不觉羞愧,你又为何不敢光明正大走在帝京街头?你是风先生的后人,理应自强以享荣光。”
林晚舟侧眸看向楼下胡同中的络绎车马,开口声音低软,“林晚舟没什么好羞愧的,可以光明正大走在街上。”
言罢,林晚舟眸光重新落回程瑞徽身上,提高语声,饱含坚定,“我就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程瑞徽这才笑了笑,不过笑意很浅,冷感基调在她身上一点没变,“风大人是个大忙人,派你来招待我们,又派我来开解你,她去哪了?”
林晚舟道:“风大人筹谋三年的科举与都在今年,改制后的第一场科举无异于一场对于大晄朝的政治清算,朝堂上必须要有女性立足,但有多少个女性立足才能在朝堂中占据一席之地?迭代又要经过多少场科举才行诸如此类的问题太多,风大人要不断推演这些,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日头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如一层淡金色的薄纱轻缓地铺洒开来。远处佛寺的轮廓在暮光中显得庄严肃穆,正在一点点被暗下来的黑夜吞噬。
“就是天黑了,”林晚舟避而不答,起身对着程瑞徽作别道,“苏贵妃今日刚到永乐寺,阿檀作为礼部左侍郎负责此次换印礼仪官,也有得忙,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当最后一抹天光被浓稠的夜色吞噬,永乐寺也渐渐隐入了黑暗。
沿着寂静暗道里的石阶缓缓而下,脚下石板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狭窄而悠长的暗道两侧燃着油灯,微弱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风檀捂着左臂上的刀伤,血水滴答下落,她无法只好停下片刻,从怀中拿出孟河纳布尔特制的金疮药撒上,而后撕下袍角的一块布料将伤口紧紧包扎,伤口深可见骨,一番动作下来额头处沁出细密的汗珠,唇色变得更加苍白。
想要她死的人无非是苏贵妃或者景王派来的人,今夜派杀手尾随在她身后欲要彻底了结她,用这样粗暴的方式杀人,说明她在朝中势力愈发壮大,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他们,他们坐不住了。
崇明帝派了大晄朝最顶尖的锦衣卫在暗中保护风檀,不过微生弦向来乖戾恣肆,风檀与他向来不对付,今夜用计那么气上一气,微生弦便被甩在了身后。
孟河纳布尔和朱七被她调走,今夜只要她独行,可以给杀手制造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他们不可能不动手,只要他们动手,风檀今夜便有作案后的充分不在场证明。
一场局,只有让敌人放松警惕,才能在她最得意的时候一击致命。
而风檀向来是最有耐心的猎手。
通过狭长的暗道,第一处机关便映入眼帘。永乐寺的机关风檀在寺庙结构图中做过功课,她手指按上壁上凸起,石门便轰隆隆地在眼前打开。
高大暗殿中充满岁月沉淀的气息,殿中光线昏暗,仅有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四壁的壁画规模宏大,正中央的墙壁上是一副巨大的“极乐世界图”,佛祖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周围环绕着身披彩衣,手持法器的菩萨和弟子。天空祥云缭绕,仙乐飘飘,无数天女在翩翩起舞。
风檀又看向左右两侧墙壁,在它们上面分别描绘了佛教中的“六道轮回”和“因果报应”。
佛法妙谛,述六道轮回。六道分别为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在佛教中六道如幽谊之径,它和因果报应相生相连,将众生灵魂卷入其中,不断循环往复。
想到循环往复,风檀立刻想到了九世轮回重来的萧殷时。
她神色暗了一瞬,抬脚走向六道轮回。
在壁画上,可以清晰看到琼楼幻梦,福尽堕尘的天道;尘世浮生,苦乐相缠的人道;嗔怒争斗,战火纷飞的阿修罗道;愚昧无知,弱肉强食的畜生道;饥|渴难耐,怨念深重的饿鬼道;烈火寒冰,酷刑无尽的地狱道。
在壁画右下角提有一行梵文,“嗟乎!六道轮回,如梦幻之迷局,众生困于其中,难以自拔。唯有听闻佛法,修行善业,方能打破轮回之枷锁,脱离苦海,得证菩提,入那涅槃之境,享永恒之安乐。”
风檀将六道轮回一一看完,手指触向壁画时上面忽而灵韵暗涌,青烟袅袅升起,眨眼间周身场景变幻,她被卷入了饿鬼道。
此处世界中饿鬼形形色|色,状貌可怖,他们大多身形瘦弱得如同枯柴,肋骨根根凸起,肚皮却大得惊人,犹如鼓胀的气球,高高隆起,与瘦骨嶙峋的四肢形成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风檀掉落其中,动静太大引得周边饿鬼停下脚步,纷纷向她的方向看来。美味的生人血肉是一顿诱人大餐,他们拖着残破的身躯疯了一般地往风檀方向袭涌来。
佛家认为,众生之所以能进入饿鬼道,是因为往昔所造恶业所致。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者必会堕入饿鬼道。
他们是饿鬼,更是恶鬼。
风檀懵了一瞬,随后在迷雾鬼域中快速躲闪逃亡,脚下不断有骷髅细手冒出,试图握住她的脚踝,身后大片饿鬼朝着她的方向追击,她逃跑速度很快,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一尊巨大的倒地菩萨石像,刚踏入这方地界,身后追击的饿鬼便缓慢停下了脚步。
风檀身后是菩萨石像,身前是尽在咫尺的饿鬼,他口中滴下的涎水掉落在地上,不舍地看了眼风檀,似是菩萨虽倒地,但也不乏敬畏,几吸后退步转身离开。
风檀警惕地看着即将触碰到她将她吞入口中的饿鬼渐渐远离,这才背靠着菩萨慈眉坐到地上。
来不及喘息,旁侧轰隆隆得天地大动,在倒下的菩萨神像旁侧,一尊金刚正拔地而起。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但这里不是。
菩萨倒地,金刚乘势而起。剧烈震颤之后,在黄土和白茫弥漫的雾霭里,隐隐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缓缓在薄雾中浮现,手执一把闪着冷冽光芒的长剑,一步步停到风檀面前。
鬼王刀刻斧凿的面容棱角分明,风檀抬眸,正对上他凌厉的漆眸,随后眼瞳重重震颤,他的面容同萧殷时别无二致。
方才恶鬼们不是因闯入菩萨地界而仓皇逃离,而是因为鬼王的无声威慑。
利剑指向风檀门面,他弯腰与她对视,声音低幽,“我说过,你我绝无相断日。”
刀尖向下,慢慢抵住风檀的喉咙,萧殷时在暗色空间里极为深邃的眼部轮廓有些骇人,压迫感让人喘不上来气,“找到翻覆重来的缘由,我会回到你身边。”
心脏跳动失恒,风檀僵硬在原地不能动弹,抵在颈前的利刃没有用什么力道,她阒然伸手握住剑身,鲜血从掌中泵出的同时倒转剑尖,刺向了对面人的胸膛。
鬼王如黑烟般消散,冲出幻境,风檀再度睁眼,对上同样一双漆黑的眼睛,“施主,可还无恙?”
第145章 无相(1)
鬼王如黑烟般消散,冲出幻境,风檀再度睁眼,对上同样一双漆黑的眼睛,“施主,可还无恙?”
风檀被他的眼睛晃了一晃,脊背重磕在身后莲花台上,险些一个趔趄跌入池中,身前青年出手握住她的手臂,两人在力的作用下撞了个满怀。
沉冷木质香扑入鼻端,风檀再度瞳孔震颤,她抬眸观察身前人,身着一袭玄黑僧袍,未曾蓄发,面容温润,却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除了这双漆黑的眼眸,他同萧殷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风檀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抬起手臂去触摸他的脸,想看看是否带着人皮面具。
青年松开揽着风檀腰身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手持檀木佛珠轻捻,淡声道:“施主僭越。”
“是我唐突,”风檀疑窦未消,眼珠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动,“你是永乐寺的和尚?叫什么名字?”
然而青年的神情始终古井无波,闻言也只是抬眸看向风檀,道:“小僧法号
无相。”
风檀读过《金刚经》,其中有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强调超越表象的智慧观照。
风檀颔首,又问道:“无相师父,你来暗殿中做什么?”
烛火葳蕤,无相的轮廓在柔光中清晰锋利,细品像是古老的酒酿般温醇,但风檀直觉这人底色凉薄,且这种直觉完全没有来由。
无相踏上莲花台,修长手指轻轻敲击,莲花台犹如莲花绽放一般,石砌花瓣轰隆隆四外打开,从中心处缓慢现出一方蓝玉冰台,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碧玺。
不知是敌是友,风檀拿出了枪|支。
台上人背对着风檀恍若未觉,然薄唇在听到轻微响动时轻勾起唇角,转身看向风檀时唇角微讽弧度不着痕迹压下,是一副谦卑的君子端方姿态。
碧玺质地如月华凝露,棱线含光,无相将它托在手中,迈步走近风檀,道:“施主不是来拿它的么?我帮你。”
无相在风檀跟前站定,烛光为他勾勒出墨色轮廓,周身似裹着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他眉眼微垂看着风檀,长睫投下的阴影藏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流,伪装出的温和从容淡定,“施主要找苏贵妃报母之仇,少不得它。”
他竟知晓她的计划!这个认知让风檀立刻将枪子上膛,枪口瞬时就对准了无相的胸膛,开口语调如淬冰,“你是谁?”
暗殿潮雾凝聚成的水滴落在莲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二人对峙的水中倒影轻微波动。
无相并未生惧色,她的枪支抵在他胸|前,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爽意,她靠得很近,他喜欢杀意中带着的某些奇异滋味,只是这种变态心理没在他英俊的脸庞上表露出分毫,看着风檀只道:“法号无相。”
倒果为因,从前见面他杀她,而今她利剑成锋,有了无所顾忌杀掉敌手的资本。
风檀闻言眉头重重一跳,食指微用力扣动扳机,“再多说一句废话就送你去见佛祖。”
“施主无需怀疑我是苏贵妃的人,若我是,此刻的风大人早已被贵妃围剿。”无相无视胸|前枪支,伸手拿起风檀的手掌,将碧玺放入风檀手中,“单单拿走凤玺还不够,要想一举制敌,需有个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罪名。”
无相说罢后退两步,又自旁侧机关中拿出另外一块玉玺,方五寸而厚三寸,边栏刻海水江崖之纹,波磔翻涌出隐现蜃楼城阙,回纹锁边如环天极,每道棱线皆经百炼水磨,其上刻有“奉天承运大晄天子宝”。
这是国玺!
无相将国玺放入锦盒后才收回莲花台中,他将龙凤两玺调转位置后回身俯望着风檀,道:“风大人,仅将凤玺带走,再鼓动官场弹劾,如此,贵妃仅做不成皇后而已。既然来了这里,何不将人置之死地,无法后生。”
所以偷天换柱,届时永乐寺开封玉玺时发现凤玺变成了帝王国玺,无论是不是苏贵妃干的,大不敬之罪都会落到她的头上。
受命于天的帝王命格变成宫中贵妃,没有哪个朝代的帝王和朝臣不会对这件事生出杀心。
的确是个极其狠毒的计划,对手将一点翻身机会都没有。
无相走下高台,广袖随着步伐轻扬,檀木珠在指间流转,起落皆有定数,“现在来回答施主的问题,我是谁。”
青年僧人袈裟上金线绣的卍字,在暗影里若隐若现,恍若天地间一抹永恒的禅机,偏他身上的暗黑底色在有意深藏中还是不断析出,“我是云无大师座下弟子,幼时跟随云无游历四方,奈何与佛法实在无缘,遂决意今日还俗。”
云无和尚是大桦朝的得道高僧,三年前来到大晄讲经,并入了永乐寺做住持。
风檀道:“怎么个无缘法?”
无相道:“我修不得善缘。”
风檀又问:“为何修不得善缘?”
无相回答道:“曾闻世尊于菩提树下睹明星而悟道,若换作在下,心中所想却是为何此星不独属于我,如若不入我怀,何不囚之困之杀之。”
风檀闻言眯了眯眼,这样看来他的确不是什么心怀世人的修者,她抬眸对上无相漆眸,又听他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常住真心,可不生不灭。然茫茫尘世,诸般妄想困囿我心,亦因此得六道轮回。”
风檀讽刺道:“六道轮回,往来不定。无相师父没入畜生道,是苍天瞎了眼,还是师父算尽机关,巧匿己身?”
永远是这般伶牙俐齿,无相笑意深藏,转身看着暗殿壁画上绘制的巨大六道轮回图,回答道:“我虽修不得善缘,却也不曾做下恶事。”
这么说来,他倒是个好人了么?
“方才施主入了机关幻境,在饿鬼道中看到了什么?”无相站在昏暗幽邃的大殿,一袭玄色袈裟宛如泼墨,将周身光晕尽数吞噬,“施主有所不知,此幻境能映射出人内心中最恐惧的人或物,瞧着施主方才出幻境的模样,神色紧张如同遇到宿敌。”
风檀眉头一挑,审视着无相,他眉目冷峻,眉骨如刀削,眼尾微挑似淬了千年寒冰,薄唇紧抿时,几分阴鸷之气从中透出,故人熟悉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但萧殷时明明已经死透了,那一枪正中心脏,他绝无生还可能。
静默片刻,风檀缓声道:“在饿鬼道中看到了只恶犬,他怕是入错了轮回,于是我送他去了畜生道。”
恶犬无相眼神阴郁一瞬,唇角却挑起微微的弧度,道:“恶犬做过什么事,让风大人如此惧怕?”
与此人交涉句句被他带着走,他是个不着痕迹就能讯问的高手,不去做判官还真是可惜。
风檀道:“恶犬啃噬过的人心比地狱铁丸还烫,我让它在饿鬼道里嚼碎了自己的心肠,挂上孽镜台。如今正在畜生道里,替自己啃噬过的人磨平百年间的犬齿。”
无相忽然低笑,声线如裂冰擦过铜钲,“恶犬上了孽镜台,他的前身大约是个人罢。既然做了这般恶事惹得施主不快,施主只将他放入畜生道如何解恨?不若用十殿阎罗案前的朱笔捅破恶犬的肚皮,将心肝脾肺全都拉扯出来,打结做了孽镜台上的赤练剐绳。”
风檀道:“佛门重地,你倒是没有忌讳。”
“我不皈依佛,”无相忽而迫近风檀,开口字字血腥,“孽镜台前无好人,鬼门关前僧道多。游方僧袈裟里缝着十八颗生人眼珠,羽士冠缨上挂着半片残舌,老道水袖八卦用产妇胎盘染就,沙弥仗头串着的佛珠是活人喉结,炼丹真人炉子里七十二个幼童天灵盖咕嘟冒泡孽镜台上被血浸得透亮时,才知这阴间的僧道比阳世的恶鬼,更懂如何拿袈裟羽衣,裹住满肚子的剐人刀。”
风檀被他说得恶寒,道:“忘川水倒卷成黑莲,镜中晃出个烂额黑心和尚!说得这么真切残忍,你去过孽镜台么?”
无相僧面未动,“去过。”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半尺,风檀冷笑一声,忽而伸手拿起他的手腕,掀起僧袍指腹触摸,并没有摸到任何自杀过的疤痕。
继而抬头看向这张截然不同的面容,和尚身量倒是如萧殷时一般的高,于是风檀再度疾速出手拽住他胸|前僧袍,将人拉得微微俯身后抬手触碰他的脸颊。
细腻微凉,有温度,是真实的人皮,而非带着面具。
提起来的心放下半截,眼前和尚身上的诡谲气质与萧殷时太过相似,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产生错觉。萧殷时能够轮回的触发节点是因系统,系统任命的每代穿越者穿越时空的时候,他也能因妇女权益捍卫者的身份再度入局入世,这一世同以往都不再相同,风有命是最后一代穿越者,他也应不再入轮回。
枪子正中胸膛,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掉落崖底后无人可以生还。
殊不知一切特质都没有刻意深藏,却无迹可寻的时候,境况才更是吊诡。
无相任由风檀指腹在他脸庞上逡巡,直到风檀确认完毕时才挺直脊背,垂眸看着她狐疑一起再起的神色,语气平淡地道:“风大人这么喜欢我的脸么?”
风檀与他拉开距离,让那股一直浸润在鼻端的沉冷木质香稍稍挥发些,声音依旧很稳,“前些日子坊间传闻,永乐寺里来了个俊俏小师父,惹得帝京城中女娘纷纷来寺里进香,今日方知传言非虚。”
无相道:“风大人也爱皮囊之美么?”
风檀道:“容貌美丑,皆为皮下白骨,但容色佼佼者,自然更悦目些。无相师傅今日要脱离佛门,又设法来见我,还俗之后,有何打算?”
无相伸手剥落自己的僧袍,胸|前薄肌暴露在昏昧的佛光里,“风大人倒是直爽。”
玄色袈裟披落在地,带起来的风晃动了半垂粗线蛛网。透过网中看去,青年锁骨深陷如古砚凹池,半露出来的胸膛上能看见肌理下青蓝色的血管,心窝下方的腹直肌隐成两道浅壑,随着逼向风檀的姿态牵出斜向肌理,恰似匠人用刻刀在羊脂玉上轻划的浅纹,却在转折处透出嶙峋骨感,比殿角倒悬的修罗更添三分冷冽。
沉冷木质香又侵袭过来,伴着属于男色的欲|望与诱|惑,风檀面色沉着,“明人不说暗话。”
无相喉结动了一下,他侧首贴近风檀的耳廓,声音便得磁哑,呈一个极具诱|惑的姿态,“不知风大人府上缺不缺幕僚?”
蛛丝落上肩头,风檀抬指顺着露出的肩线去拂,肌肤相触地温润生凉,指端停在光裸肩头,纤长手指微弹似推敲,指端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在无相肩头似蛊似惑,“无相小师父还俗是为了做我府中幕僚?我不缺幕僚,倒是缺个面首。”
无相喉结在阴影里滚动,长睫在眼睑投下阴影,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哦?风大人若是对我存着这等心思”
风檀手指沿着无相肩膀下滑至胸膛,食指还在不断向下,直到隐没至他的腰线,成功打破了他从容的脸色,“经书上讲,前朝正德年间有个面首,人们唤他剥皮僧,原因是他被剥了皮蒙在鼓上,每次贵人敲鼓时,皮鼓里都会渗出血水,在鼓面凝成‘阿弥陀佛’四个字。我瞧着无相师父的脸皮,正适合做这剥皮僧。”
风檀感受到了他涨起来的地方,顺势去看他脊背处,恰巧无相折身,双手合十对着坍塌的佛像道:“无相生世前缘未断,与风大人的面首无缘。”
残烛在佛龛里爆出灯花,照着无相赤着的脊背,肩胛骨在皮肤下绷出锐利棱角,脊椎沟深陷如古刹石阶,每节椎骨都在烛光里泛着青白,细密的梵文刺青如同咒文般布满整个后背,最后一字顺着肋骨滚进臀|沟消失不见。
风檀一眼即离,至此终于确定完此人身上所有疑点,面上没贴人皮面具,手腕上无自杀伤疤,动情时不生凤凰图腾,他不是萧殷时。
无相识时务者为俊杰,风檀微微笑起,道:“说吧,你在这儿等我,究竟要做什么?”
“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无相漆眸里露出让风檀心惊的坚执,“风大人收我为谋士,我为风大人俯首称臣。”
第146章 无相(二)
岩石间垂落的蛛丝结成玄色帷幔,在风檀大步离开时带来的风|流中诡谲飘摇。微弱光线里诸般法相隐于黑暗,又在云无携着琉璃灯盏踏步而来的同时再度亮起微茫。
云无来得悄无声息,显然他在暗殿中已聆听片刻二人对话,语重心长道:“你若仍执意于她业火终反噬。”
无相站在浓稠如胶的黑暗里,如某种诅咒般布满整个后背的梵文刺青渐隐渐消,而后青灰色纹路如活物般在脊背上游走浮出,顺着脊椎蜿蜒而下,所过之处皮肤泛起金红,恍若熔岩在血肉下奔涌。
在云无和尚走来的几息间,纹路已勾勒出凤凰舒展的轮廓,尾羽如燃烧的绸缎,自男人尾椎处蔓延开。每一片翎羽都像是自身体内部自然印刻在皮肉之上。当火焰纹路攀上肩头,凤凰的喙部猛地张开,两点幽绿的光从男人背部深处亮起,恰似凤凰睁开了沉睡已久的双眼。
无相本就漆黑的双眼变得更为幽邃,与背后重燃的凤凰图腾交相在一起,在布满腐朽感的大殿里显得极其瘆人。
云无走至无相跟前站定,再度道:“业火终反噬。”
无相道:“和尚,我死过一次,业火早已反噬。”
云无和尚知道他冥顽不灵,多次相劝无果后也不再多加口舌,手中念珠轻轻波动,道:“你修行三年,佛理却未曾入你眼也罢,破我执本就艰难,更何况你与她之间牵扯九世因果。佛门不渡无缘人,众生根器不同,因缘各异,你既然决意还俗,老衲不会拦你。佛门之大,不舍一个众生;菩提路上,来去自由。”
依照《四分律》所载,还俗仪轨并不繁琐,只需脱去袈裟,除去戒具,归还俗服即可。
无相方才引诱风檀,已将袈裟脱去。云无捡起它来拍了拍沾上的灰尘,用银质小剪轻轻剪断袈裟上的一条衣带。
这条衣带名唤“福田带”,象征出家人受十方供养,肩负弘法利生之责。衣带既断,表示衣主再不皈依佛门。
云无敲响引磐,三声清脆的磐音在殿内回荡,道:“那年我在藏经阁誊写《大般涅槃经》,你来时忽有墨汁洇开,血字显出——遇煞星,破金身。我道行不深,渡不了你,恐要应箴言。萧殷时,此后你我不必再见。”
云无手执琉璃灯盏离开,萧殷时独自站在黑暗的大殿中未动,须臾后又低低笑起,阴诡如活阎罗。
云无皈依的是佛教,而他满身罪孽,哪里能入得了佛门。这三年在暗处不曾出现,无非是时机未到罢了。
三年前他胁迫风檀带他入系统时,并非如他所承诺的那般在系统中什么都不做。拿出一把狙击步枪引得各方势力来争夺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从来没有浮出水面。
强大的星辰力量导致系统开启时,除了系统中人的时间仍在流动,其余众生皆被定格在那一瞬。而当他站在已经呈灰白之色的‘萧殷时’虚像前,看着已被风檀抹杀的帝师像,脑中谋划一刹成形。
在他与系统达成新交易期间,风檀的时间也被定格。
时间回溯,三年前他站在控制面板前,手指即将触上开启按钮的一刹,系统提示音响起:宿主已要求和人物解绑,是否要再度开启?
控制面板上浮现两个选择。
【请再次确认操作,是否要与萧殷时绑定帝师关系?】
【是否】
风檀握住他手臂的那一刻,风檀时间静止。
风檀是子系统的宿主,而主系统拥有属于自己的主体意识,它每一步都按照数据推演的设定执行,子系统宿主强行关闭了帝师角色,但改制步伐不因任何情感关系所羁绊。
它知道帝师角色承载者此刻在系统内部,于是在系统控制面板上重新开启了一条通道,【权利关系可以反转和流动,摒弃帝王之位,降为帝王之师,达成捍卫妇女权益计划,系统可为你再度开启轮回通道。】
风檀野性太足,萧殷时这个角色无法将她留在身边,那么换另一条路又有何不可?
萧殷时手指触上控制面板,点击【是】。
系统面板上浮现一行警示语:
【系统能量即将耗竭,若能协助宿主改制成功,系统将继续为你开启轮回通道。如若不能,宿主将被迫抹杀,轮回通道永久关闭。】
萧殷时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与系统达成交易后再度对上时间流动的风檀,她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过风檀勘案多年,敏锐机警,曾在之后两次质问萧殷时,“你还在系统中做了什么?”
用一世称臣换来往后世世轮回终将相遇,每次轮回重生,他都会让她付出代价。萧殷时给自己谋求的福祉太可观了,他不可能告诉她。
所以后来,他设局弄死凤霆霄,又将罗煞军的控制权留给风檀,助她大军压境,重回大晄,满朝文武都无可奈何她要改制的第一步。
萧殷时走出暗殿,站在青玉阶下。月光斜斜地切过黑暗,在玉砖上投下一道纤细光痕,却恰好避开了萧殷时站立的位置,他整个人便隐在光痕之外,仿佛被光明刻意回避。
他微微仰首,视线穿过低垂的眉睫,望向阶前古佛。佛首半缺,金漆剥落殆尽,只余灰白的石胎,眉目依然慈悲。
身后有黑影无声落地,道:“主子。”
“朱七,”萧殷时目光仍在残佛上,眸中映不出任何光亮,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贵妃身死之后,朝堂各方势力必将重新洗牌,我要借势上位,再度坐上大晄第一权臣之位。”
往后宦海沉浮,利害博弈,他会帮她达成所愿。
佛前长明灯盏中积满了香灰和死去的飞蛾,渡了金身的菩萨仿若要被溺毙在香火脓河。
***
霉味混着血腥气从砖缝里渗出来,牧清灵蜷缩在稻草堆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头顶那扇巴掌大的气窗漏进几缕光,在墙壁上投下铁栅栏交错的阴影,像无数双扭曲的手攀扯在她身上。
对面以及隔壁牢室里传来铁链拖曳声,男人们淫邪的笑声以及调侃声穿透潮湿的空气,“瞧着这身宫装,小娘子打宫里来的吧,细皮嫩肉的还有几分姿色,在这腌臜地儿可惜喽,待牢头再探时,何不岔开腿让他快活快活,入了那穴岂不什么都好说!”
“嗨呀老兄,你这话说得,宫里来的小娘子都清高得很,况且你没听牢头说嘛,这位可是贵妃的心腹!”
“贵妃在永乐寺做下偷拿国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牵扯干系重大,满朝文武哪还有人敢为贵妃辩护,即便她是贵妃心腹又如何,还不是得一个死字!”
他们字字句句清晰入耳,牧清灵咬住下唇,将脸埋进裙摆之中。三月前她突然被人蒙面偷袭,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再度醒来后就被扔进了牢房。
期间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他们说她第一个将贵妃所作所为悉数招供,她招供了什么?!
“哐当!”沉重的铁门被推开,进来的一行人提着灯笼,光芒瞬间照亮整个牢房。
牧清灵眯起眼睛,看见白色裙裾踏过门槛,腰间的双鱼玉佩在晃动。再往上看,眉眼凌厉带着威压,正是宫正司的云静勋。
云静勋进来之后,其他牢房的犯人瞬间噤了声,烛火在她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光影,她侧身示意身后女官将牢门打开,进去后稍弯了腰对着牧清灵道:“本官奉陛下之命再度审讯,问训过程中你若有虚言——”
云静勋转动眼珠示意牧清灵看向身后她带来的刑具,这些都是让人痛不欲生的好器具。牧清灵心中惊骇,原本咬死不招的心理有些不稳。
“如实招来,尚可留你家人一条性命”云静勋言语中藏了机锋,声音冷得像冰,如若敢有虚言,“你牧氏一门,九族诛。”
牧清灵被吓得跌坐在枯草上,眼眸中含着惊惧的泪珠滚落,她浑身发冷,唇|瓣哆嗦着道:“云姑姑,我您问。”
云静勋身在宫廷,知晓更多的宫廷密事,她是受皇命而来,一同前来监察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微生弦,不过他从进诏狱开始就一副斜靠在铁柱下吊儿郎当模样,俨然是‘云姑姑请自便’。
云静勋为人板正,也不大瞧得上他那副模样,所以将他视作空气,继续道:“崇明八年,女祸案事发之后,涉案嫌疑人皆被囚于浮屠狱,孝贤皇后以一人之力将诸位女郎救出,而后在城门处被阻。受锦衣卫指挥使於天银拦截,恰在此时,东厂总督罗嵩传来圣旨,言称‘陛下谕旨,劫狱者不论是谁,不留活口’。”
云静勋说话之时指尖点在牧清灵愈发颤抖的肩头,将她止不住打颤的双|腿尽收入眼底,声音不疾不徐,“假传此皇命者,可是贵妃?”
气氛凝滞,牧清灵怔怔地望着云静勋冰冷的脸庞,知晓如果自己认下便是一个死字。孝贤皇后被射死当夜,崇明帝血洗东厂,又派出整个锦衣卫缇骑四处,去探查这桩大案。无果之后,东厂与锦衣卫数十年的平衡关系被打破,东厂因间接致孝贤皇后之死被皇帝解体,再无实权。而锦衣卫愈发做大,暗探密布整个大晄。
牧清灵心中明白既然贵妃也已入了大狱,便表明大势已去,她还有家人在,何必负隅顽抗去受刑,眸中骇得热泪滚滚,她闭了闭眼,它们瞬时掉落,“是。”
云静勋慢慢弯下腰来,目光直直地刺入她颤抖的眼眸,压低了声音又问:“永乐公主身边尚春香的死亡,也是苏贵妃设计的么?”
牧清灵浑身一僵,阖宫上下都知永乐宫的尚春香与宫正司的云静勋交好。她们一同入宫,在宫中十年彼此扶持的姐妹情谊深厚至极。
牧清灵的表情已经告诉云静勋答案,她声音很淡,依旧没有掺杂任何情绪进来,“她怎么死的?痛苦么?”
牧清灵在苏贵妃身边为虎作伥,各中明细皆都由她敲定,想起五年前尚春香死亡的惨状,她已然骇得不能说话。
云静勋从来都是个狠人,她不会让她好死了。
果然,云静勋缓缓站起身来,稍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锦衣卫上前来,淡声道:“给她个最痛苦的死法罢。”
“不姑姑”牧清灵扑上前要拽住云静勋的裙摆,被两名锦衣卫同时一脚踹到后方坚实墙壁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云静勋步履未停,路过微生弦时听他击掌三次,语含笑意,“云姑姑一片冰心在玉壶,好友泉下可知,也可安息了。只是不知,姑姑此番问讯是为陛下做事,还是在为风大人做事?”
苏贵妃不傻,不可能用国玺换凤玺,但这事既然发生了,无论是不是贵妃做的,她都犯了大不韪之罪,皇帝若是留情,也可免她一死。但偏偏‘牧清灵’为求活路,招供了贵妃害死先皇后之事,这便是触碰了崇明帝的逆鳞,罪无可赦。
云静勋转首看向微生弦,诏狱里阴暗的氛围将微生弦的脸庞映衬得犹如鬼魅,“我只为自己做事。”
微生弦皮笑肉不笑,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眯了眯眼,又有几名锦衣卫疾步而入,贴耳道了几句,他的笑容一霎消失。
微生弦抄起绣春刀提步向外走,“我早该想到的,就算她在礼部任职,也免不了去掺和刑部的事,贵妃还没被她弄死吧。”
属下回答道:“没有,甄永明大人亲自去了浮屠狱,估摸着不会出事。”
微生弦冷笑一声,道:“但愿如此那是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主儿,干出什么混账事都不足为奇。”——
作者有话说:招供贵妃杀先皇后的人是擅长模仿他人的百相生,任务结束后坐牢时换回成真正的牧清灵。
第147章 联合
贵妃犯案触犯天颜,按制本应关往诏狱,由锦衣卫主审。但因在刑讯其贴身宫婢过程中牵扯出了太多朝廷官员,遂崇明帝下令将其押往刑部浮屠狱,由刑部尚书甄永明主审。
在刑部上任堂官高聿被拉下马之后,甄永明坐上了刑部尚书之位,在任职期间克尽官箴,凡案皆按律例处置,从不因私枉顾法度,因此博得了一个“甄青天”的好名声。
但甄永明知道,他过往为高聿做下的那些阴私案件并没有被抹杀,他有入阁拜相的野心,他是循吏而非清流。
浮屠狱的大门如同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所有光线与声响。三月时节末雪簌簌,甄永明站在巨口之前,注视着前方款款而来的身影,恍惚中想起她初来帝京的那个风雪夜。
那时他感叹崇明十六年的风雪来得格外早,殊不知自那夜开始,大晄朝的风雪便从未停止。
待人离得近些,甄永明和风檀互行了个礼。按官制来说,风檀如今任职礼部左侍郎,乃正三品,而甄永明是刑部尚书,乃正二品。官大一级权差万千,刑部尚书作为刑部最高长官,负责全国司法、刑狱事务,是朝廷的核心大员之一,比之风檀手中的实权大得不是一点半大,受风檀官礼也在情理之中。
但甄永明其人谨小慎微,为官更是沉敛毓秀,他与风檀曾有过交易,对风檀权谋手段由衷佩服,因此行礼时并不扭捏。
风檀收了礼,身姿如竹笔直,微笑道:“甄大人等我很久了吧。”
甄永明捋了把胡须,回道:“风大人冰雪聪明,时候不长。”
“你算到我要来浮屠狱了结她,我算到你会算到我来浮屠狱了结她,”风檀顺手接过甄永明身后小厮打的灯笼,和甄永明一同往狱门走去,“咱俩若是在户部账房算账的官吏,想必算盘珠子已经嘣到对方脸上了。”
甄永明听她打趣,不由笑道:“哎呦,那岂不是珠子与账册齐飞,真账假账乱成一团了么。”
两人是故交,又是共同在官场谋划过的老熟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风檀听他无所顾忌,接下话茬,道:“官场贪墨横行是痼疾,没个好的制度约束,胆大的终究不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权力场,真账假账的他们可不怕查。”
浮屠狱甬道湿滑,空气滞重,寒意并非单纯的冷,而是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阴湿。甄永明年事已高,六旬多的年纪早已不如年轻时候,他咳了几声,将话题转了回来,道:“真账假账暂且不提,苏贵妃这是一桩冤案谁的手笔你我皆知,风大人,你若进去弄死了她,老夫可要担责。”
甄永明虽与风檀有交情,但她此行的目的太过明晃晃,他没有胆量担责。
风檀脚步停滞一瞬,转身正目对甄永明,行以拱手礼,“甄大人,你我联手扳倒高聿时,我曾许助力你登上刑部堂官之位。而今我欲邀你再次联手,改制功成后,许你内阁首辅之位,加之太师之名。”
归朝后的少年官员语气淡淡,意如汹海,猛地将甄永明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她方才说得这番话,这种承诺,唯有一人有权设置——皇帝!
甄永明眸中掩藏着的精光乍然迸射,几年不见,风檀早已不是初来帝京只为救人的七品刑科都给事中,而今她的野心与欲|望凌驾于皇权之上,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要翻崇明帝的天!
她实在是太知道怎么直戳一个官员的心窝子,他掩藏在心底最深沉的权欲被她直接翻扯而出,变成明晃晃的权益交换筹码,而她给的诱饵直逼他的命门。
内阁首辅加以当朝官僚体系最崇高、最显赫的太师官衔,古往今来从未有之。
而这也恰恰意味着,若是从此隶属风檀一派,便是与陛下为敌,与景王为敌,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甄永明并没有进行诘问,闭了闭眼,三思片刻后行以官礼,道:“老夫愿为风大人马前驱,扫平改制坎坷事。”
风檀道:“如此,便多谢甄大人了。”
甄永明不再阻拦,挥手示意狱卒拿着令牌,为风檀引路。
风檀手执灯笼走上浮屠狱第十三层,暗狱中腐朽的锁链垂落如凝固的血瀑,在青灰砖墙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刑架上的宫装丽人已不复光鲜模样,因为受刑疼痛,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陶翁般的悲鸣。
听到来人声响,苏贵妃艰难地抬起了头,看到风檀并不感到意外,“你现在是得意,还是快意?”
风檀却不答她的问题,看着仇人血污的脸庞眼神平静无波,道:“苏贵妃,苏梓柔,风衡道的三女儿——风梓柔。”
苏贵妃并不意外风檀查到这些,她查案的本事一绝,出了这么多事,她查不到这些才算愚蠢。
风檀继续道:“建明六十二年,风衡道酒醉后被夫人的陪嫁女设计,与其有了肌肤之亲,之后诞下一女,名唤风梓柔。婢女原以为可以借此一步登天,奈何风衡道对母女二人厌恶至极,婢女心气极高,不愿受此冷待,于是带女儿离开风府,去往抚州。之后你改名为苏梓柔,在抚州受尽冷眼,你性情同你母亲一般高傲,亦视风府为仇敌,得了崇明帝姻缘后携恨报复,致使孝贤皇后薨逝。”
苏贵妃不置可否,她满头金簪皆被行刑狱卒扯下并收入囊中,此刻云鬓凌乱如草,几缕沾着血痂的发丝黏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周身鞭痕纵横交错,看起来狼狈至极。
但她的神情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凌然,对着风檀清凌的眸光忽而笑起,笑声三分畅快三分恶毒,“风衡道该死!孝贤皇后该死!风有命更是该死!凭什么我们同一门第,我却沦为寒门贱女,过在水深火热里,她们却骄奢淫逸纵享浮华!
我本毫无下手之地,多亏风有命弄出个劳什子女祸案,让我有了下手之机。我只恨没有亲眼看到你母亲和你先生被万箭穿心,没有亲眼看到风衡道含恨而终!”
风檀被激起三分怒气,但她竭力压下,面上不外露丝毫情绪,道:“若要报仇,你生错了娘胎,该去报你母亲才是。”
苏贵妃原以为风檀要用她的铿锵之言不齿她的所为,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句——你报错了仇。
苏贵妃顿时一噎,皱起纤眉,摒下贵妃仪态,啐了一口,语气不若方才激烈,缓缓平静下来,冷笑道:“莫对我说三道四,我该向谁报复,我自是清楚。”
“由嫉妒催生出来的仇恨,”风檀眸光落在苏贵妃的脸上,清凌凌的看过去时无端让人觉得自己本质都被看穿,“衍变成你天经地义的复仇妄念。”
苏贵妃并不否认,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这让风檀联想到了萧轹灵。
她们二人看似相同,实则完全不同。萧轹灵说到底是为了一个男人做下种种恶事。而苏梓柔不是,她想杀的风家人都被她设计而死,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同时她在不见刀光的政治场上也建立了自己的根基。
从与楚王同盟,到楚王兵败与景王联合对付风檀,执着于皇后之位,她手中一直想握着的,是权利。
她不依附男人,却可以利用自己酷似先皇后的容貌在后宫中站稳脚跟,再将爪牙伸向前朝,从这一点来看,她就比萧轹灵要聪明许多。
她知道女人手中要握权,而情爱无关紧要。
风檀三年来谋划如何扳倒苏贵妃的过程中已将她手中在明在暗的官员名单调查清楚,她将名册从怀中取出,走近些展开给苏贵妃看,道:“贵妃觉得手下这些人的奏疏即便他们联合上疏,能救得了你出浮屠狱么?”
苏贵妃底牌被翻到明面上,被铁链拴着的双手骤然紧握成拳,仰首看着风檀,咬牙道:“风大人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风檀道:“交出他们的底牌,我让你好死。”
苏贵妃道:“怎么,陛下要我死,你却要给我一条活路?”
风檀笑她天真,微弯了唇角,道:“是好死,不是不死。”
苏贵妃看了她的笑容,汗毛倒竖起来,“如若不然?”
风檀道:“不得好死。”
苏贵妃颤抖着唇,身体猛地前倾,距风檀门面只剩三寸之距,声音尖利地道:“你敢?!这是刑部大牢,我乃天子贵妃!要赐死也只能由司礼监的人传旨!”
风檀不为所动,旁观她无关痛痒的挣扎,正视她陡然逼近的面容,“我有什么不敢?”
有时候大声打压往往不若一句平常反问来得威慑性大,苏贵妃被吓出一身冷汗,对啊,她有什么不敢的?!
风檀一个凭一己之力掀翻大晄官场的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由霉烂、陈年血腥、焦糊皮肉与绝望汗水发酵而成的气味,粘稠地裹挟上来,沉重地压在苏贵妃胸口,她几乎能尝到铁锈的血腥,唇|瓣愈发抖动,话音也坎坷起来,“如若我不招,你你当如何?”
风檀要她门下之人为自己所用,这三年改制由于他们的阻碍导致风檀几乎寸步难行,但若是将底牌掀了给风檀,自己是真的一点都活不成了。
若是不给,也活不成,但不得好死。
苏贵妃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扭曲的畅快,眸中泵出的精光射到风檀眼里,“我偏不让你如意,不管你施什么酷刑,我都不会说。”
苏贵妃不上套,她对风家人的恨俨然已超脱肉|体受刑带来的痛苦,风檀忽而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查案她在手,审讯人的手段却远不如萧殷时。
风檀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摘除,回首,对着暗狱门口唤道:“孟叔。”
孟河纳布尔闻声走进来,风檀没有回身看他,眸光仍落在苏贵妃酷似孝贤皇后的脸庞上,伸手抚上女人温软的皮肉,温声道:“先毁了她的脸吧。”
风檀转身离开,苏贵妃在身后惨厉的呼喊,“风大人自诩公正为人,光明磊落,却要行如此卑鄙之事吗!”
风檀脚步顿住,回身看她一眼,冷然道:“我从没有这两样品德。”
睚眦必报才是她的人生信条——
作者有话说:国庆节快乐!
第148章 验身
晨钟撞破五更寒,顺天府贡院朱红辕门外,数百举子已列成长龙。皂隶们举着写有“搜检舞弊,严查不怠”的黑旗来回巡弋,烛火在他们腰间悬挂的铁链上跳跃,映得众人面色如土。
“浩荡宫门白日开,君王高拱试群材。学如吾子何忧失,命属天公不可猜①。”李秀才拍拍前边同伴的肩膀,“咱们苦读十几年,能不能跃得过龙门且看这一遭,你瞧你这哆嗦打得,我都害怕。”
李秀才自排队等候检查进场已有两个时辰,他这边小声调侃着,后边亦有举子调侃他,“天底下还有你害怕的东西么,我昨夜可听着了,你打夫人的时候,连你家的鸡都不敢出声呢!”
李秀才性情暴戾,在坊间以爱打媳妇出了名,周遭邻居都可怜那进他家门的女人,自打三年前进了李家的门,身上油皮就没有一块是好的。
李秀才啐了一口,扭头对着身后邓通道:“那婆娘是该打!整天偷看我的书就罢了,还想着同我一般参加科举!嘁!她也配!”
“噤声!”邓通连忙捂住他的嘴,看看旁侧等候检查的女子长队,确认她们没有听到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挨着这狗东西真晦气!天天打媳妇也就罢了,竟连隔墙有耳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来参加会试的光头“和尚”。
和尚身着一身松鹤襦衫,剑眉横飞入鬓,眼尾微挑处似有寒星坠眸,高挺鼻梁下薄唇紧抿,将下颌线条衬得愈发棱角分明。
和尚身量极高,自来这后便一直静默伫立,寡言少语冷性情,他站在前面只觉得本来就倒春寒的冷三月变得更冷冽了些。
想到这,邓通赶紧收了打量的眼神,再看向李秀才时眼中充满了鄙夷,这时衙役铜锣鼓又响起,“下一位!”
两名膀大腰圆的衙役如鹰隼般走来,一人抓着李秀才衣领,另一人粗粝的手掌已探入衣襟。
仕人争趋于举场,百计营谋,科举舞弊的事情屡见不鲜,其中贡举更是舞弊之丛。常见的作弊手法通常是将写满蝇头小楷的桑皮纸或者绢帛夹带进随身携带的考试用品或者周身鞋袜衣物中。
衙役搜查小抄很是熟练,他将李秀才带到贡院龙门东侧新辟出的搜查值房,命他解发脱衣,自脱下的衣物细细摩挲,每一处接缝、衬里都不放过。
又拿起他的面饼,掰开揉碎;检查砚台底部是否中空,笔管是否中空事无巨细一一查看后,才允他出了门。
李秀才松了口气,就在他撩开门帘走出来时,一个妇人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大声斥道:“官爷!他带了小抄!”
李秀才看是柳娥,当即变了脸色,“贱妇!你哪来的胆子偷来贡院!还不快滚回家!”
日头刚刚升上来一点,薄光映在柳娥脸上,循声出值房的衙役这才看到她脸上尽是被殴打过的伤痕,目光略微诧异,看了眼这细皮嫩肉的书生一眼,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秀才又一巴掌扇到了柳娥脸上,怒叱道:“贡院岂是你胡吠的地方!快滚!”
柳娥被打得摔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耳朵轰鸣不止,周遭声音如翁鸣,但她还是坚执道:“官爷,他带了小抄,塞在他股间!”
嗡鸣声褪|去,柳娥说完后发觉天地也是一片安静,大家目光都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倒是衙役先反应过来,“你、你说他藏在哪?”
柳娥自嫁来后对李秀才的仇恨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种恣肆爽意,她觉得自己可以不要脸了,脸面是个什么东西,当朝科举作弊是重罪,他早就该去牢里蹲几天,这辈子都不能参加科举!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说话粗俗语气坚定,“在他谷门中!官爷若不信,自当查看!”
李秀才面容大变,衙役一时之间也不知作何动作。侧身挥手向旁侧衙役咬耳几句,那衙役便急匆匆进了贡院中。
晨光穿透贡院辕门,那衙役再出来时身侧多了一名少年模样的官员。月白镶边广袖扫过廊柱,腰间正三品孔雀补服的织金纹样在光影里若隐若现,革带悬着的螭纹玉佩随着步伐轻晃,碰撞出清越声响。
风檀眉目如画,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站在阶上,扫视了一眼台下,在看到无相时眸光定格一瞬,又不着痕迹地挪开,落在被暴打过的柳娥身上。
风檀开口声音如碎玉投冰,道:“你方才所言,可能保真?”
毕竟要检查的是读书人,还是读书人的私密处,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若是没有检查出来什么东西,李秀才是寒门举子,他所代表的派系会群起而攻之。
她是此次科举的主考官,这场科举对改革至关重要,不能出一点差错。
柳娥看着风檀,一时忘了答话,衙役狠声道:“问你话呢!”
她这才回身,道:“民妇确定!”
柳娥心思缜密,李秀才干的腌臜事,她桩桩件件都清楚。他三年前误了她参加乡试的机会,他也别想好过。
风檀挥手,示意衙役把李秀才带下去检查,又吩咐衙役继续其他人的检查。
李秀才不忿也不肯,脑中百转千回想要逃脱被检,涨红了脸怒嚎,将矛头指向风檀,“风大人你莫要欺我寒门学子无依傍!我李家无官荫,与那些天之骄子门第不侔,但我李某却是有骨气的人!要检查也行,除非你亲自检查!”
他将话题引到寒门,这便足以引起列队中寒门举子的同情,果然奏效,长队中很多人开始为李秀才辩护,声如沸水不绝,顿时喧哗起来。
旁侧正在逐个经受检验的女子长队的举子们也纷纷侧目而来,程瑞徽站在长队中,静看风檀如何应对。
风檀听到李秀才为难的话语后道:“可以,我亲自来,不算辱没了你的傲骨。”
李秀才接到不按常理出的牌,顿时傻了眼,他实在没想到风檀这样的天潢贵胄,大晄朝皇帝唯一的嫡亲公主,朝中正三品大员,如此权臣,会屈尊到去扣他的屁|股
邓通看着李秀才瞬间难看下来的脸色,知道局面已陷入僵持。风大人脸色坦荡,李秀才再扭捏便是他有猫腻了,正在这骑虎难下之际,身后和尚开了口,声音低沉清越,“考场纪律严明,既被自家妻子举报,便是罪证有迹可循,风大人要探查也是常理。但你让风大人一女子来亲自查看,岂不是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命又不要脸。”
和尚话说得犀利,但理却是这么个理。风檀是当朝皇帝的掌心宝,尽管在朝政问题上崇明帝并不支持她,但是在其他方面,崇明帝哪样不是派司礼监掌印亲自操办。他方才真是失心疯了,想了个这样低劣的招式!
而现下他就是骨缝里的肉,两面受硬气,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秀才正揣度着,和尚走近了些,对他低语道:“须知霸王不过江。”
他说罢,便对着风檀道:“风大人,我名唤萧长庚,是抚州府的举人,家族不显却也不算埋汰了李秀才,不若让我去检查,李秀才,你意下如何?”
李秀才从虎上下来,急忙接话道:“对对对,如此甚好。”
风檀深深看了眼无相,萧长庚长庚长庚,长命百岁么?自那日辞别后她已派人调查过他的身份,的确如他所言,没有作假。且他虽是刚还了俗,却参加过三年前的乡试,中了举人,进了会试场。
愈是没有疑点,风檀愈觉得奇怪,但若具体说是哪里,她是真的说不上来。
风檀颔首,道:“那便劳烦萧举子了。”
衙役拿来一应器具,将薄皮手套和油膏放入检查值房,便躬身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萧长庚和李秀才从值房中出来,衙役案板上托举着的赫然是写满经义程文的油纸卷,它被细线扎得极小,表面还做过防水处理,沾着污秽和滑液。
风檀看了一眼,挥手示意衙役将李秀才带下去。
柳娥长舒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方才李秀才那一掌将她的牙齿打得有些松动,她把手指伸进唇中,取出一颗松动的牙齿。
血沫瞬间染了满手,风檀转首对着孟河纳布尔道:“孟叔,劳烦你为她疗伤。”
长队再次前进起来,轮到萧长庚时,风檀制止了衙役,温声道:“此人,我亲自查验。”
衙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萧长庚唇角的笑容一晃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天色尚未大亮,值房内烛火摇曳。风檀端坐在斑驳的木案后,案上堆满笔墨与考生名册,暗角铜盆里,清水已被洗笔染成墨色。
风檀身旁站着一名面容清癯的书办以及一位目光锐利、专精笔迹的学官。
“萧举子,请坐。”书办声音平和,指了指面前那张光秃秃的木凳。
他问道:“籍贯何处?”
萧长庚答:“抚州府人士。”
书办又问:“哦?抚州府前些年龙脉受阻,倒是风大人查清了龙脉一案。城西塔山之下,有家‘清风茶馆’,其招牌点心为何?”
萧长庚道:“学生自小跟着云无师父云游,对此不甚了然。”
此题旨在核查籍贯真伪,若对答如流,则嫌疑稍减;若支吾不清,则需深究。萧长庚回答坦荡,且一题也判不出什么,根据细枝末节判断出他口音不错,书办不再追问,只对风檀微微颔首。
年长的学官推过一张白纸,一方新墨,道:“萧举子,烦请默写《大学》首章,并朱熹注疏前三百字。”
学官手边有萧长庚报名时亲笔填写的“亲供”和乡试时试卷存档笔迹样本。在压力下默写,笔迹是否与存档保持一致?是否有刻意模仿或变形的痕迹?书写时的手部稳定性,都能透出内心的虚实来。
值房内只剩墨条摩擦砚台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化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学官并不看萧长庚,而是端起茶杯,看似悠闲,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笼罩着他每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发现这人自进值房起便自成一股气定神闲的气度,行止运筹帷幄,定力颇深。
待其默写完毕,学官拿起纸张,先对比笔迹,确定同一后对着风檀请示。
风檀挥手,示意二人退下。拿着宣纸仔细端详片刻,此人与萧殷时笔迹完全不同。两次见面两次试探,除了性格方面有些相似之外,他没有一样能与萧殷时对上号的。
风檀问:“朱子注中‘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一句,与《近思录》卷二程子所言‘性即理也’如何贯通?又,与陆象山‘心即理’之说,根本差异在何处?”
这是一个极为精当且切中肯綮的考问,直指宋明理学核心义理的分野与融合。要回答此问,需清晰地梳理朱子理学本身的逻辑,并对比其与心学的根本差异。
萧长庚作答,声音清朗如击玉磬,语调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清晰沉稳,“大人所问,学生浅见以为:“性即理”乃一内化于心的逻辑展开,共同构建了“理”为本体的哲学体系。而其与陆子“心即理”之说,根本差异在于将道德本体(理)置于心之内外。朱子学中,心与理是认知性的“涵具”关系,故功夫向外;心学中,心与理是存在性的“同一”关系,故功夫向内。此即“理学”与“心学”分途之始。学生愚钝之见,是否有当,伏惟大人训示。”
萧长庚熟悉经典文献、概念辨析清晰、思想脉络把握得当,也具有融会贯通的能力,同乡试第一名的成绩并无出入。
风檀眸光定在他身上,这第三关——审文章,知根底,他也并没有错漏。
与萧长庚初见后她排除了萧殷时身体的可能性,又想起鬼神之说中人的魂魄没有离开,于是便派人查了这位萧长庚的一切过往。他在过去二十年中一直呆在云无大师门下,且今日一观,他与过去的萧长庚完全一致。
或许真是她草木皆兵,想多了么?
风檀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得略久了些。也许是跟着云无大师修行过,萧长庚身上有种无形的“静气”,像是一株孤松,任凭风雨欲来,我自根系深固。
风檀又问:“永乐寺中,你说要入我门下,便是这个意思?”
以科举进入官场,摒弃僧人身份,在大晄朝为官。
萧长庚道:“正是。”
“为什么?”
“帝京权力场,两派倾轧,长庚此心唯属大人,生死都随风大王。”
答语像是调侃,细听还有些模棱两可的暧|昧在,风檀对上他仿若无比深情的眼神,眩了一息。
莫要被皮囊所惑,风檀又问:“为何不选景王?”
萧长庚挑唇,三分笑意显出,“大人手上有军队,有军队就有无限可能。”
风檀眯眼,自案前站起,走到萧长庚案前,俯视着他道:“你是说我会谋反?”
萧长庚抬眸,纤长细密的睫羽下是一双漆黑的眼眸,“政变输赢都是与天作赌,赌输了大人不反,难不成还要为景王伏低筑帝台么?”
风檀心跳漏了一拍,思量须臾,也对他露出了几分不真实的笑意,“你胆子很大。”
萧长庚不置可否,站起身时影子笼罩了风檀,“不比风大人。”
他的身份二度确认完毕,风檀眉间笼着的阴翳散开些,对他道:“龙门即开,你走吧,莫误了时辰。”
在萧长庚即将踏出值房之时,风檀目光如炬定在他的背影上,骤然唤道:“萧殷时。”
萧长庚背影没有丝毫停顿,倒是门外的衙役喊停了他,粗声道:“大人叫你。”
萧长庚这才回过身看向风檀,漆眸中的锐利锋芒被他掩在深处,回以人畜无害的微笑,“大人唤我?”
旭日东升,风檀能够清晰地看到在男人在光影勾勒下顶级的皮相和骨相,她既静且缓地吐出一口气,道:“若你能高中状元,便来我麾下谋事,我保你此后仕途高升。”
种种试探已经表明他不是萧殷时,风檀知道他胸中有城府,在官场上定是一柄锋利的长剑。
来参加会试的女子队伍不比男子队伍人多,早在一刻前便已全部入了号房。风檀站在贡院门前,问负责检查的衙役道:“方才,是他将卷纸从李秀才股中扣出来的?”
衙役摇头,道:“不是,他对着那秀才说,让他自己扣。否则他动手,他会肛/裂。”
风檀:“”——
作者有话说:①浩荡宫门白日开,君王高拱试群材。学如吾子何忧失,命属天公不可猜。——王安石《李璋下第》
阿檀:我试探试探再试探[问号]
萧殷时:从一章开始我就是表演家[彩虹屁]
第149章 野狐狸
科场说白了就是个名利场,它的后面是官场。官场左右着科场,大晄官场不净,科场亦不能清,谨防考生作弊只是对科考公平性维护的开端。
参加科考的寒门学子仅占考生的小部分,更多的豪族学子背后牵连的势力盘根错节,要想彻底杜绝他们舞弊并不简单。
在会试开场之前,风檀便同礼部官员协商了不少方法来防止豪族从中作梗——棘围贡院,实行糊名考试,并在考试完成后誊录考卷,让判官无以从中分辨考生姓名。
贡院衡鉴堂中,十八盏羊角灯将朱漆长案照得通明。三十六位同考官分作六列,垂首伏案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晃动的暗影。
风檀将蘸饱的狼毫在朱批纸上洇开墨团,批阅中清声道:“诸君切记,民乃国之根本,官为国之栋梁,天子门生皆出于此,一字之误,便是学子十年血泪!”
三十六位同考官心下一凛,齐齐应是。这场科举对于风大人而言的重要性他们皆看在眼里,自金殿改制后因朝堂上没有任何一个女性同盟导致她步步受挫,她急需一批新鲜血液注入朝堂,将改制之事进行下去。
但朝堂上有多少女性才能够让平权目标进行下去?
这个答案风檀不知道,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游戏,而是一场从数量到质量,自上而下地从朝堂到大晄民间的全方位变革。
她最终的目标不是追求男女在朝堂上比例平等,而是创造出一个无论性别为何,每个人都能凭借其才能公平竞争,并且女性视角和需求能被自然纳入所有决策考量里的政治环境。
朝堂上女性数量是推动平权的重要因素,但非决定性因素。要实现性别平等,不仅要提高女性参政议政比例,更需要构建公平的制度体系,打破大晄百姓心中封建的观念
那一天才是实现改革彻底成功的日子,那一天距离现在的大晄朝政治环境依然很遥远。
想到这,风檀揉了揉眉心,她忙了几日都未曾休息,头有些闷闷作疼。
孟河纳布尔端了杯安神汤过来,对着她道:“休息,去,睡觉,不要,在这,回家。”
风檀看着孟河纳布尔眼中犯上来的执拗劲,道了声好。
梆子敲过三更,夜已经很深了。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泛着灰蒙蒙的毛边。侍郎府门前两盏硕大的灯笼投下殷红的光晕,照着门前被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台阶。
就在那光晕边缘的暗影里,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
萧长庚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身材清瘦欣长,他并不踱步,也不张望,只是静静地站在阶下等候。
风檀不知萧长庚在这儿站了多久,直到她靠近,萧长庚才转眸看过来,深邃的眉眼在寂夜中显得尤为沉冷。
寒风掠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声落在风檀与萧长庚交错的目光间。
她定定看了他一瞬,道:“萧长庚,你在我府门前做什么?”
萧长庚道:“初还俗,帝京无落脚之地,还请风大人收留学生几日。”
说这话时,他眼中未有羞涩,也未有卑微,反倒有一种内敛的矜持感。
收留他个几日也没什么,风檀做了个请的姿势,萧长庚从善如流,跟着她进了府邸。
鱼汝囍听到动静迎了上来,见到风檀身后的男人稍微怔愣,问:“这位是?”
风檀简略道:“进京赶考的学子,盘缠尽了,无地栖身,来我这借宿几日。”
鱼汝囍哦了一声,话是对着风檀说得,眸光落在萧长庚身上,“若是人人如此,咱风府这一亩三分地,可不够分的。”
风檀道:“也不是人人都能提得出这个请求。”
“也是,能想得到来风大人府里住的人唯这一个。”鱼汝囍将落在萧长庚身上的眸光收回来,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信笺,交给风檀,道,“喏,阿日斯兰的书信。”
自风檀与阿日斯兰分别后,两人各自投身入自己的事业中,且大晄与索塔哈相隔万里之遥,他们无暇分身见面。
“他要来大晄。”风檀看完书信后道。
鱼汝囍拍着孟河纳布尔的肩膀调侃道:“哎呦呦,咱们风大人远在草原上的爱人,可终于敢来天朝见老丈人了。”
风檀闻言眉眼间也漾开些笑意,往鱼汝囍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嘣,道:“鱼将军看来是武试中当上状元了,前几日的焦虑一扫而空,都来打趣我了!”
武试锤未定音,鱼汝囍不想聊这个让她紧张的话题,冷哼一声,佯装打哈欠,施施然转身,边走边道:“夜深了,不适合跟小气鬼打交道,我还是回去睡觉得好。”
她们二人在前边说着话,谁也没看到萧长庚眸中染上的诡谲恶意,瞳孔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幽黑。
他站在庭院中,看着她在月光下清隽的侧脸,与好友调笑阿日斯兰时唇畔的温软笑意。
容你回大晄完成改制已是底线。
再多的,不会让你如愿。
***
放榜日,贡院外墙——“龙虎墙”被人潮彻底吞没。放榜的喧嚣未尽,脱颖而出的贡士们便迎来了殿试。
殿试没有淘汰,只定名次。一甲三人为“进士及第”,即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为“进士出身”;三甲为“同进士出身”。
名次之差,犹如云泥。
萧长庚在翻覆九世中次次中状元,此世连中三元早在他意料之中。
当传胪官唱响名次,声彻殿廷时,他的眸光和风檀遥遥对上。
兵部尚书茅秉郡将目光截断,他走到风檀跟前,对她道:“此次科举参加者总共四十万,从童试到殿试,风大人一路亲力亲为,最终能入大晄中央级的女子人数高达二十人,真是可喜可贺。变了历朝历代的法,大晄的新气象走向如何,风大人心中可有定数?”
茅秉郡咬重“亲力亲为”四字,他是景王手底下的人,风檀连续三年间或明或暗遭受景王毒手的次数颇多,想必每一次都少不得他的助力,风檀皮笑肉不笑地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你”茅秉郡窒了一瞬,还没等他开口便被穿过互相道贺人群的晋安挤到一边。
晋安近些日子没怎么看到过风檀,知道她忙,他便不去打搅她。好不容易等她忙完了,再不拽着她玩就不礼貌了,索性将风檀今日的行程安排的明明白白,“檀哥儿,咱们去看看一会儿的榜下捉婿好不,晚上再去琼林宴!”
刚打了场小胜仗,且御龙营中前来帝京赶考的学子中多人高中,风檀理应去为她们贺喜,便点头应了下来。
晋安见她应下来,顿时喜笑颜开,转首对着萧长庚扬了扬下巴,道:“状元郎,听闻你向风大人荐了枕席,做了她的门生?”
萧长庚道:“做了门生不假,自荐枕席大人却不收。”
晋安噗嗤一笑,安慰似得拍了拍萧长庚的肩,调笑道:“可别惆怅,自风大人归京后,前来自荐枕席的儿郎们可不止你一个,倒是进了风府客房的人唯有你,你莫气馁,你定有大本事在,要我说——”
晋安说起话来没个把门儿的,风檀打断他的胡诌,“晋安,你父亲唤你。”
晋安汗毛倒竖,“在哪儿?”
风檀道:“往身后瞧。”
晋安听话地转过身去,身后红绿蓝官袍缤纷,新科进士们语笑嫣然,哪有他那暴躁逼婚的老父亲?
“檀哥儿,我怎么——”晋安回转了头,身后早已没有风檀,唯有萧长庚远眺殿外,“嘁,又骗人。”
萧长庚站在九龙盘旋的金柱前,看着风檀一人缓缓走下百米高的台阶,旁侧御道浮雕上的九条蟠龙宛如被驯服般伏在她脚下,她越过翻腾的龙身,越过层层丹陛,毫不留恋地走出太和殿。
无论是走上权利巅峰,还是从权利巅峰上下来,她都不太在意。
孤鸿绝云,清襟辽阔。
晋安站在萧长庚身侧,语声带笑却暗含告诫,不复方才得调侃之言,“她不是你能肖想的人,莫要上了心,届时求而不得最是痛苦。”
食其因,烹其果,求而不得的滋味萧长庚抬起手来露出光洁的手腕,丑陋疤痕早已消失,他却仍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琼林宴是天子赐新科进士的荣典,三百新科进士身着青罗袍,束素银带,鹄立玉阶下如雁阵初排。
崇明帝乘着步辇而来,盛洪海侍奉在侧。钟磬齐鸣,众人按甲第次第排班,行三跪九叩大礼。
崇明帝看了眼立在百官之中的风檀,又看了眼她身旁的朱七,对着盛洪海道:“萧殷时的这个死士,怎得如今还跟着她?”
盛洪海道:“没有朱七,风大人控制不了罗煞军。”
崇明帝不再续问,挥手示意开宴。
光禄寺卿奉旨,顷刻间宫女太监拖山海珍馐迤逦而至,蓝田玉碗盛着冰鲙,翡翠盏盛着琥珀酒,美馔良多,香气四溢。
教坊司乐工奏《朝天子》雅乐,金鼓铿锵,笙箫和鸣,舞姬广袖翻飞,宛若惊鸿游龙,踏乐而舞。
崇明帝不喜这样的场合,每次亲临也呆不过一刻,“卿等蟾宫折桂,当效先贤,佐朕治世。你们少年人,朕在此处总是放不开,便先行回宫。”
晋安碰了碰郑清儒的手臂,看着崇明帝来去迅速,道:“陛下多年不上朝,也不爱出席典礼场合,果然清修的人都不喜俗世。”
郑清儒道:“不可妄议陛下。”
晋安自讨了个没趣,无奈撇了撇嘴。景王将二人对话听入耳中,对晋安笑道:“陛下自小便是这样冷性情,想当年为他选太子妃时可让建明皇帝爷急得嘴上都冒了火泡,这性子嘛永乐倒是与陛下一般无二。”
说罢,他看像旁侧风檀。
风檀在身边亲眷一一离世后变得愈发寡言少语,清冷的面容几乎不生波澜,她不理会景王的调侃。
景王自讨了个没趣,眸光落在新科探花程瑞徽身上,执犀角盏遥指席间,高声朗道:“玉阶寒浸九霄明,簪罢宫花夜未更。休道女儿脂粉弱,墨池冻笔写公卿!”
这首诗是程瑞徽前些日子被其他举人看不顺眼,言语中多加鄙夷,写来骂他们的,此刻被景王在席间念出,众人推杯过盏的动作不禁停了一停。
景王抚掌而笑,蟒纹玉带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继续道:“胭脂染就青衿色,敢与须眉竞榜名,小女子好大的口气。”
程瑞徽向来坐得定,道:“今陛下广开恩科,女子得以执笔,可见大晄有海纳百川之德。”
这话便是说景王若计较便是景王小家子气,景王不恼,转了个话题为难她,“古有《礼记》云‘父者,子之天也’,然《仪礼》又言‘夫者,妻之天也’。你且论一论,夫与父,究竟何者更亲?”
程瑞徽是风檀门下,景王这是换着法子打压风檀的势气。
程瑞徽鬓边玉簪微颤,从容敛衽,道:“父之亲,在血脉传承、养育之恩;夫之亲,在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然《孝经》云‘孝悌之至,通于神明’,为人子女,孝父乃天性;为人妻室,敬夫是本分。二者皆为至亲,何分高下?不过是在不同境遇中,各尽其责,各守其道罢了。”
景王眯眼,摩挲着杯盏,道:“好个和稀泥的说法!若遇父与夫相悖之事,又当如何抉择?总不能二者皆选!”
程瑞徽神色沉静,道:“若逢此境,当以大义为先。若父行正道,夫有谬误,则劝夫从父;若夫守礼法,父有偏差,则谏父顺夫。调和矛盾,方显智慧,而非定要分出亲疏。”
风檀举杯敬向景王,道:“孝烈本是一体,无论父与夫,皆以‘和’‘孝’‘义’为根本,这才是治家治国之道。”
景王哑口无言,亲自倒了杯酒递给风檀,言笑晏晏,“是皇叔狭隘,该赔你个不是,你我饮尽此杯酒,叔侄情谊不可裂!”
冠冕堂皇的说法下是意味不明的酒液,杯中盏倒映着风檀迟疑的模样。忽而一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酒盏,萧长庚仰首时喉结上下滑动,酒液被他一饮而尽。
萧长庚漆眸似乎漾起三分醉意,俯视着景王道:“风大人连日操劳,服药时太医交代,切不可饮酒。”
景王怔了一下,带着促狭笑意的眸光在风檀与萧长庚之间来回徘徊,“今日榜下捉婿,红裙争看状元郎,状元郎来者皆拒,原是早有了意中人!不过风大人是如海酒量,不知状元郎酒量如何,毕竟我这可是勾魂坠仙酒。”
萧长庚垂下眉眼并没有反驳景王的话。
倒是风檀听了“勾魂坠仙酒”后下意识看向萧长庚,多年前她曾被鱼汝囍哄骗着喝下过勾魂坠仙酒,这酒后劲极大,一杯便可醉人。
酒宴正酣时风檀带着颊边已染上酡色的萧长庚离场,身后朱七持剑跟在二人身后,回府的路上风平浪静,待行至风檀府门前,前方阿日斯兰遥声呼喊,“风檀,我来入赘——”
他话音未落,便看到风檀脸庞上骤现寒光。
“小心!”
百十余名死士如鬼魅般从街角、屋顶等暗处窜出,身影直逼风檀,蒙着面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双森冷的眼睛,腰间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凌光。
与此同时,蛰伏在暗处,奉皇命保护风檀安危的锦衣卫即刻现身抵御。为首的死士身形矫健,纵身挟剑如劲风刺向风檀,朱七率先格挡,却因力有不逮被他逼退旁侧。
阿日斯兰见状,立即从身后抽出长箭发射,目标直指死士后心。
与此同时,风檀已足下蕴力,准备飞速后退!
就在这要命的当口,风檀肩头忽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扼制住,并且将她调转了个方向,随后便是长剑入肉的滋啦声,萧长庚肩头处的鲜血溅了风檀一身。
紧接着阿日斯兰的长箭挟利风穿透了死士心脏。
萧长庚眼角余光看到阿日斯兰奔向风檀,浑身力气骤然顷泄,身体一软倒在风檀怀中,“风大人,你可还安好?”
风檀捂住他肩头汩汩冒血的伤口,看他被勾魂坠仙酒染红的脸颊与迅速丧失血色的薄唇,神色复杂地道:“我无碍,你撑一下,别睡,孟河纳布尔马上就到。”
阿日斯兰持弓蹲身,搭了把萧长庚的脉,对着风檀道:“没中要害,死不了。”
放下萧长庚的手臂,阿日斯兰拿起随手携带的干巾想为风檀擦拭染血的脸庞,萧长庚忽而在风檀怀中呢喃,“大人,我好疼。”
风檀垂首,怀中人沉冷的木质香气沁入鼻端,还有些醉人酒液醇香,他柔弱无依似得往她怀中靠,呼出的鼻息尽数喷洒在风檀颈侧,带来一种麻麻痒痒的感觉。
萧长庚毕竟是为救自己受了伤,且如今正是朝堂新贵,炙手可热的人物,巷口又都是耳目,表现得太过寡恩了影响不好,风檀没推他,捂着他伤口的手指又紧了紧,侧首柔声道:“你且忍一忍,先吃颗金疮药吧。”
阿日斯兰为风檀擦拭的手指顿在半空,又听她道:“阿日斯兰,药在我绣囊里,我手腾不开,劳烦你取出来。”
凭借着男人的警觉性,阿日斯兰判定风檀怀中的是只来路不明的男狐狸,琥珀色眸子里泛出精光,看着萧长庚软倒在风檀怀中的模样咧开了嘴,“来,张嘴,我喂你。”
萧长庚半眯起来的眸中看到阿日斯兰不怀好意地接近,头往风檀胸|前一偏,闭眼时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风檀急忙探探他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舒了口气,对阿日斯兰道:“阿日斯兰,你力气大,帮我把他抬进卧房中吧。”
阿日斯兰暗自磨牙,动作从善如流,将萧长庚抱起时发觉他晕倒了仍旧握着风檀手臂不肯撒手,顿时被这只野狐狸气笑。
等人走空后,朱七看着淋漓一地的血液,摸摸鼻子,心道主子这又是玩得哪出?
不过看情况,风檀好似是着了道了。
不过也是,他表现得亦正亦邪的,着实让人不好分辨。
第150章 喂药
侍郎府西厢房烛影摇曳,屏风后的萧长庚衣衫已被鲜血染透,他躺在黄花梨木榻上,饮了酒的酡红面色褪下,变得苍白如冷玉,薄唇紧抿,唯有一双长眉因方才拔箭产生的剧痛而微蹙。
孟河纳布尔将装着金疮药的青蓝色瓷瓶放到榻边,取出厚厚一勺敷在伤口上,又用沸水煮过的白布将萧长庚胸|前紧紧包裹,待处理停当,他看着仍握着风檀手腕的萧长庚,皱了皱浓眉,道:“我,去,熬药。”
风檀颔首,再度试着将自己手腕从他手中取出,还是拗不过他晕倒前的力量。
阿日斯兰心中轻嗤,孟河纳布尔拔箭前试图用力扯开萧长庚的手指,但这人像是被人下了蛊一样,指骨定在风檀手腕上就是不肯撒手。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风檀略带歉意地看了眼阿日斯兰,温声道:“阿日斯兰,你一路上舟车劳顿,先去歇息会儿。”
阿日斯兰哪里肯走,他大马金刀地坐回檀木椅上,爽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位‘仁’兄毕竟是为了救你受伤,他还未过凶险期,我岂有走的道理。”
阿日斯兰话音方落,萧长庚长睫微动,缓缓睁开眼眸,嗓音虚弱无力,跟风檀对上的眸光认真坚执,“风大人循机做事,此刻便是出手的最好时机。”
烛火葳蕤,萧长庚方才因疼出冷汗而黏在颊边的几缕墨色发丝垂荡下来,说话时漆眸中蒙上了一层水光,风檀心下几动,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清声道:“何出此言?”
萧长庚看着阿日斯兰,欲言又止。
无声之意很明显,阿日斯兰在,他不便开口。风檀也知这个道理,阿日斯兰是她心悦之人,但他同时也是索塔哈的三王子,知道的越多,越容易陷入危险,风檀也需规避风险,不能让他无端涉险。
阿日斯兰俊脸上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墙外死士尸体还没清理,我去看看,顺便给侍郎府布防一下,防止某些宵小趁机作乱!”
阿日斯兰识趣得自己离开,暗骂道:登堂入室的伪君子,这几日他定要在风檀面前扒了他的假面具!
他踏出门槛前,又后仰回首向屋中看来,朗声道:“阿檀,索塔哈如今有过冬之地,无纷争之乱!我与父王说定,政事交由两个哥哥,自己来天朝和亲入赘,他已经应了!”
阿日斯兰说这话时风采卓然,看着风檀的眼睛中光芒熠熠,似有万千星辰坠|落其中。
风檀赞叹他的洒脱与坦荡,眸中不禁染上些许笑意。
萧长庚长睫垂下漆眸掩住其中漫上来的杀戮欲望。
君子有成人之美,可惜他不是君子。
还是棒打鸳鸯来得更称手些。
风檀从儿女私情中抽身,重心再度调转回朝堂,问萧长庚道:“你方才之言何意?”
萧长庚道:“风大人自归京后,三年间共遭遇刺杀十四次,次次凶险万分,幸而身边有崇明帝派下的锦衣卫时刻保护,才没有受伤。上次我在永乐寺中见你时,你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你要受伤。”
风檀在永乐寺受了深可见骨的刀伤,以此换了苏贵妃下狱,这桩买卖她一点不赔。
“被刺杀多次,按照大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早就该反杀景王与贵妃了,但大人没有。”萧长庚继续道。
风檀道:“那我为何没反击?”
萧长庚唇畔掀起三分弧度,道:“因为若是当时反击,并不能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他说的正中关窍。
景王根系直扎整个朝廷,旁生的树根蛛网密布,似虬龙游走,彼此缠绕交织,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络,捍卫着不易撼动的根基。
楚王兵变倒好制裁,而景王势力盘根错节,三年间她竟连他手下朝臣名单都没挖出几个,更遑论扳倒他。
风檀眸中染上了凛然,问道:“现下这种境况,便能将他连根拔起了?”
萧长庚抬起手腕去拿方才从肩头血肉中抽出的箭矢,动作间牵动了伤口,惹得他半起的身躯顺势摔歪在风檀怀中,想要再度起身时又被扯了一下,痛得他闷哼一声。
风檀按住他在自己怀中乱动的肩头,低声叱道:“你要做什么同我讲就可以,不必亲自动手。”
萧长庚达到目的,枕在了温香软玉里,他嗅着来自风檀身上久违的味道,握住染着血液的箭矢,道:“三年间你遭受到的每次刺杀,崇明帝皆知,因你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且你与景王相争亦能稳固他的皇权,而没有降罪于景王。权势之于崇明帝重要,你之于他也同样重要。若你这次受了致命性的伤害,景王不会有好果子吃。”
风檀皱眉,道:“方才一战,锦衣卫也在。”
锦衣卫是皇帝鹰犬,事无巨细早已告知崇明帝。
萧长庚握着染血箭矢,轻而缓地抵在风檀胸口,柔软布料因此陷下几分,“永乐公主为还状元舍身相救的恩义亲自照料一|夜,岂料箭矢有毒,公主不幸染上,命在旦夕。”
如此,棋盘便活了。崇明帝即便再想要一个两方互相牵制的平衡局面,也会因为女儿险些丧命一事迁怒景王。
风檀道:“但即便帝王手段狠辣,景王一派也伤不得根基。”
“这只是个引子,”萧长庚享受着在风檀怀中仰躺的感觉,喉舌之中有金戈颤鸣,“历代朝堂党争的运作模式大同小异,舆论战与司法操弄相结合,最后结局往往是由替罪羊收场,而非彻底清算根源。先朝妖书案、巫蛊案皆是如此,但是啊大人,咱们又何必总是将自己置于执棋人手中的棋子上,下棋的人不会死,棋子却会被捻成齑粉。”
风檀陷入思考,作执棋人的道理她早就明白,却没想到过先行超越自己现有的位置,将自己放到更高的位置上,也就是最高统治者的位置上去运作,“若是苏贵妃招供出景王名下所有官员,景王一派必会被政治清算,但他门生遍布朝野,若是想要彻底弄垮他,可从你方才说出的两案中提取些思路。巫蛊之祸是无解的祸乱,无论身处哪个阵营,都难逃一死;而妖书案是借政治案打击政敌,所以可借贵妃错拿玉玺之事,以蓄意谋反为由,伪造些贪污的证据,将”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落在风檀唇前,指腹质感温凉,呼吸间晕开潮热的温度,将她未尽之言捂在掌心。
萧长庚腕间松垮的广袖滑落,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大人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但隔墙有耳啊,我的风大人。”
风檀垂眸看他,眼睛里带上了些利光,萧长庚适时将手掌从风檀唇前挪开,“世人讲究去伪存真,殊不知真伪俱在,棋盘才能活络起来定下输赢。”
所以,诬陷、设局、暗杀对付政敌,种种手段都可无所不用其极,风檀是狠的,但是远不如萧殷时狠,他的手段,更加雷霆万钧。
也正因为风檀的不够狠,导致她身上的浩然正气,印刻在了骨血中。也可以说是因为身上带着的正气,导致她不如萧殷时手段毒辣。
风檀俯首看着萧长庚,晦明之下,她的眸光也染上了几分侵略性,“方外之人,满腹算计,手段阴狠,朝中之事知晓得明明白白,这不是一个落魄举子可以做得到的。”
萧长庚知道风檀定会疑他,施施然自风檀怀中起身,英俊的脸上浮出一层浅浅的笑,让人摸不清楚其中意味,似投诚,似取信,更似蓄谋已久的引诱,“我来路如何,大人早已调查清楚,好好用我,我会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风檀道:“刀都有鞘,你要在朝中任个什么职位?”
萧长庚微笑,反问道:“大人心下早有结论,不是么?”
风檀回答道:“京府刑部主事,正六品。”
刑部主事承办案件卷宗、死刑复核文书,部分主事轮值提牢厅掌管监狱事务,眼下苏贵妃案件的审讯、往后法条的变更都少不得刑部自己人的帮助,甄永明官职太高,很多事情不好下手。而萧长庚科举刚中头名,这样的正六品实权官职少说也得熬个十几年,但他如今背后有人。
刑部官职在萧长庚意料之中,道:“自然,苏贵妃的审理,大人不必操心,由我来便是。”
的确是把好用的刀,出鞘便弑人要害。风檀身处上位者,同本属下位者的萧长庚说话时却总有种争锋相对,势均力敌的味道。
风檀判定,假以时日,他会是个人物。
两人刚商定完毕,孟河纳布尔便带着熬好的汤药进来,道:“趁热,喝,伤会,好得快,还有一碗,我继续,熬。”
萧长庚道谢接过,他一肩受伤,行动间迟缓无力,喝药时肩膀颤抖,好不容易费劲得将汤匙放入唇中,握着勺柄的手指又因牵动伤口处的肌理而抖动起来。
男人汤碗端不稳,深褐色的药汁溅出来,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竟有了几分我见有怜的味道。
风檀默然接过药碗,汤勺在碗中轻转,放凉些后舀出一勺递到萧长庚唇边。
萧长庚张唇咽下,喉结滚动时药汁进入腹中。
孟河纳布尔用的是上等好药,同样也苦涩得厉害,萧长庚伪装的温润表皮下,深藏的罪与恶本性被风檀喂药的举动激发。
——扣住细白滑腻的脖颈,撬开缄默的唇齿,将口中苦涩药汁也给她渡进去,捆住这双对谁人都好的双手,撕开她的官袍挞伐,哭喊呜咽都要碾入喉中,肆意攫取她的精血,享受在她身体里的滋味。
“萧长庚”风檀用汤勺嗑了下瓷碗边缘,发出清脆声响,“晃什么神呢,张嘴。”
萧长庚道:“我在想,风大人这一生,大概是要归属于朝堂。大人是为平权降生到这世上的,倘若到了下一世,可曾想过怎么活?”
他这问题倒是稀奇,问得也很奇怪,风檀想了想,认真答道:“我希望下一世,我身上没有责任,生在个大富大贵人家,一生意得志满,逍遥快活。”
改革目的尚未达到,风檀三年间一刻不敢懈怠,宵衣旰食日日勤勉,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在太多亲人离开后,只要闲下来,就会想到、梦到她们。
这才明白为何古人会说思念成疾,她很少再有什么开心的时刻,心如朽木般枯老着,但又在朝政问题上矛盾得迸发出属于她的活力。
萧长庚复述道:“一生逍遥快活”
巧了,他要的也是快活。届时若她心悦于他,便是双赢局面。如若不是,那快活的人只能是他。
迁就她这一世,必不可能迁就她下一世。
萧长庚收起危险性的眼神,手指挽住风檀一根白发,在指尖绕了绕,微用力拽了下来,温柔地道:“操心耗心血,思念也耗心血,大人长白头发了。”
风檀不太在意,再度拿起汤勺催他赶紧喝药。
卧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青草与风沙气息的凛冽空气瞬间冲淡了满室药香,阿日斯兰居高临下地看着萧长庚,道:“你好柔弱啊,风檀去歇歇,我来喂你。”
阿日斯兰说罢便从风檀手中端走药碗,举着勺子的手稳如磐石,递到萧长庚唇边,“来,俊俏小郎君,张嘴。”
萧长庚面如止水平静,但阿日斯兰能准确品出他已然骤降下来的眸中温度,如寒冰般冻人。
药勺定在萧长庚唇前半寸,他不得已张开唇,咽下阿日斯兰喂来的药汁。
阿日斯兰眉眼笑开,用着草原上追逐猎杀狼王后将它后颈皮捏在手指间的语气,道:“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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