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落下后的数日,江府每日皆是门庭若市。
那些往日里不常来往的亲戚,极少登门的朋友,都像是树上长出的果子似的,接二连三地落在江府的院子里。
而随着陈家的倒台,江文道更是春风得意,仿佛锦绣前程近在眼前,这空出的少府监一职非他莫属。
不过这些都与江萤无关。
她目前要筹备的,还是自己的婚事。
因婚期定得很近,宫里隔日便遣了教导礼仪的嬷嬷过来。
从言谈举止,到繁文缛节,江萤每日里都要学上整整两个时辰。
今日亦是如此。
身着老绿色宫装的礼仪嬷嬷捧着盏清茶立在上首,语调刻板地给她讲述宫内饮茶的规矩。
“这宫内饮茶有七桩禁忌。”
“一忌不如法,二忌恶具,三忌主客不韵……”
江萤原本也捧着她的茶盏,随着她冗长的语调安静地听着。
直到嬷嬷的话音快到尾声的时候,她瞧见左边的支摘窗外,探出魏兰因熟悉的脸。
魏兰因发间戴着鲜艳的红玛瑙簪子,心情颇好地背着嬷嬷偷偷向她做了个口型。
‘江萤’。
江萤怔了一怔。
正想着要如何回应的时候,面前的礼仪嬷嬷视线落来。
“姑娘可是走神了?”嬷嬷的眉心皱起。
江萤不好承认,又怕她瞧见窗外的魏兰因,便回忆着嬷嬷的话回答道:“嬷嬷您说的话我听着的。您方才说到,三忌主客不韵。”
礼仪嬷嬷嗯了声,又注视她稍顷,见她没有再离神的迹象,方以那刻板的音调继续念下去:“四忌冠裳苛礼……”
她枯燥乏味的声音盘旋在江萤的闺房,直至将要午膳的时候方徐徐停歇。
随着午时的漏刻敲响,礼仪嬷嬷搁盏起身,向她行礼告辞:“今日的课程便到此处,还望姑娘谨记。”
江萤点头答应,带着连翘亲自送她离府。
这位嬷嬷前脚刚踏上回宫的马车,江萤后脚便到庭院里去找魏兰因。
此刻已是整整半个时辰过去。
魏兰因都在海棠树下等得昏昏欲睡,看到她过来,方重新打起精神对她笑道:“那礼仪嬷嬷讲得可真无趣,也亏你还能听得下去。若换作是我,恐怕早就当着她的面睡着了。”
江萤将连翘准备的茶点放在青石桌上,有些担忧地看她:“兰因,你怎么来了?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爹前几日才让你禁足在家思过……”
她顿了顿,放轻语声:“又是偷跑出来的?”
“我这回可是沾了你的光。”魏兰因露出笑脸:“我说要来江府看你,我爹就放我出来了。”
她说着将带来的锦匣递给她:“这是给你的添妆。”
江萤抬手接过,正想与她说些什么,却又想起陈家的事。
她犹豫着道:“之前听你说,你有位姐姐嫁到少府监陈家。如今陈家因贪墨被革职查办,可有连累到她?”
“那是陈家大房犯的事。我那位远房表姐嫁的是陈家的二房。”
魏兰因往面前的红釉茶盏里倒着茶,满不在意地回:“二房早就从族谱里分了出去。只是上头的老太太一直死命压着,才不得已分家不分府,一直跟大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如今大房倒台,二房正好趁这机会和他们撇清关系。”
她说着又笑,伸手来点江萤的眉心:“倒是你,你爹可是少府少监。如今他的顶头上峰出了事,可有牵连到你家?”
江萤闻言不由想起父亲近日里的表现。
每日都是红光满面,满心都是择日升迁,哪有半点被牵连的样子。
“没有。”她轻轻摇头。
仿佛是为了反驳她的话。
她的话音还未落尽,院外便陡然传来一阵铮铮的铁靴踏地声,紧跟而来的,还是江府仆婢们的惊叫。
江萤惊愕起身,匆匆看向外院的方向。
却看见十数名身着铁甲手握佩刀的刑部官兵顷刻间已涌到与外院相连的垂花门前。
眼见着就要踏进内院,为首的那名官兵令众人止步,抱拳向江萤简单行礼:“太子妃。”
江萤还未回应,却见他又转首看向魏兰因,语调冷硬:“我等奉命看守江府。请无关人等即刻离府!”
魏兰因瞠目结舌,转脸去看江萤:“般般,你爹他……”
江萤同样震惊。
她赶紧问面前的官兵:“父亲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何要围江府?”
官兵并不正面作答,只比手说了句‘公务在身,得罪了’便快步上前,强行带着魏兰因出了垂花门。
同时守在垂花门前的官兵亦往前院撤去,将府内所有的宾客请离后,便一同守在江府门外。
他们也不曾抄家拿人,仅仅是铁塔般地戍守在江府门前,不许府内之人离开半步。
似利剑悬在颈间,随时都要落下。
江萤愈发不安,惶然间一直等到未时二刻。
直等到面前的午膳凉透,她终是等到江文道回府,急急从前院里赶来。
江萤起身迎上前去,语声急促地问道:“父亲做了什么,刑部的官兵为何要围江府?”
面前的江文道面如土色,与前日里的春风满面简直判若两人。
他语声带颤:“今日早朝,上轻车都尉吴攀参少府监一干人等互相勾结,贪墨宫中银两。在冶炼军备时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以致剑出既折,盔甲脆弱如纸。若有战事,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着两眼发直,似又回到朝堂上,见到那名武夫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少府监内新制成的长剑一折两断。
军士用的剑本应是钢铁打制,但那柄剑的断口颜色偏灰发白,里头明显是掺了廉价的废铁与钢渣。
他脸色青白:“陛下震怒,正令刑部严查此事,怕是不会善了!”
即便江萤是女儿家,也从他的话间听出事态严重。
她紧张追问:“父亲……有没有?”
“没有!”江文道立即否认。
军备有误,九族尽诛。
他哪来的胆子!
话音未落,江文道的脸色又是一变:“但少府监内人多手杂。爹只能保证自己未曾做过此事。”
他不曾碰过,并不代表其余同僚未曾动过这份贼心。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陛下执意追究,接手过这批军备的官员皆要连坐。
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眉心冒汗,伸手抓住女儿的衣袖:“般般,你得救爹。”
“女儿,女儿能有什么办法……”
话未说完,她却抬眸对上江文道的视线,也似是顷刻间明白过来。
她惊声:“父亲是想让女儿去求太子殿下?”
江文道连连点头,目光焦灼地紧握住她的衣袖:“般般,你得救爹,你得救爹!”
江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前似又浮现起清晨时太子持剑威逼她的场景。
太子殿下喜怒无常,向他求情无异于与虎谋皮,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可是……”
她想要退缩,却又听自己的父亲急声道:“般般,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爹,看江家的满门被抄家问斩吗?”
江萤羽睫一颤。
顷刻后,她终是咬唇道:“连翘,备车。”
*
夜深如墨,沉静如渊。
太子容隐并未提灯,独自行走在漫长的宫道。
两侧游廊寂静,天穹上弦月如钩。
檐下悬挂的风灯结着深红的穗,象征着年节将近。
似曾相识的场景。
容隐眉心微皱,行走间步履不觉快了几分。
宫中的夜色深不见底,远处似有水声澹澹,混合着宫人们刻意压低的语声:“快,来搭把手……”
伴随着他们的语声响起,漆黑的湖水自四面八方涌来,迅速浸透他的衣袍,没过他的颈项。
他神情微寒,加快步伐涉水而行。
御河边的宫人抬首看见他,惊呼着四散而逃。
漆黑的御河里,似有人正在挣扎。
容隐俯身伸手,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被他救起的是一名陌生的少女。
秀脸苍白,乌发湿透,单薄的衣衫贴裹在身上,心口处的起伏缓慢而微弱。
脆弱得像只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蝴蝶。
“江萤。”
他深深皱眉,念出她的名字。
昏迷的少女在他的怀中徐徐抬起明眸。
她的眼睛黑如墨玉,眼尾氲着胭脂般薄红,微微上扬的弧度柔媚娇娆。
“救我。”她潋滟的红唇张合着,喃声吐出字句。
她离得太近,润泽的红唇都快要碰到他的手臂。
容隐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
他眉心微皱,缓缓松手放下怀中的少女。
此刻天边晨曦微明,名唤江萤的少女仰着脸安静地看他。
她赤足踏在水里。
原本紧裹在身上的湿衣渐渐褪尽,乌缎似的长发勾缠着她莹润玉直的小腿。
她涉水向他走来,玉白的手臂如水草般紧紧环住他的腰身,殷红滚烫的脸贴上他的胸膛。
他的唇线紧绷,想要抬手隔开彼此的距离,却毫无防备地触碰到少女莹润的肌肤。
“你……”
他迅速收回手,还未来得及背转过身去,便见原本熹微的天光骤然大亮。
继而更漏声迢递而来,他豁然起身,自东宫的帏帐后惊醒。
银鱼白的幔帐低垂,明亮的天光自帐底透来。
放在桌角的银质更漏已敲过未时二刻。
如今正是晌午。
容隐微垂眼帘,抬手摁上眉心。
荒诞的梦境。
不知是这些时日歇息得太少,抑或是夜有所思的缘故。
他竟同时梦见两桩他刻意回避,不愿提及的事。
旧与新,残忍与糜艳。
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与将要嫁给他的少女水草般缠连,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散。
寝宫内的地龙烧得过热,梦中的场景再度纠缠上他。
少女雪白的肌肤,鲜艳的红唇,勾缠在玉直小腿间的乌发……
“段宏。”容隐立即打断思绪,披衣自榻上起身:“备冷水。”
未时将尽。
容隐从浴房离开。
他的墨发新沐过,此刻并未束冠,仅是以一根发带拢在肩侧。
春日里微凉的水珠滚在他的颈间,将他绣有银纹的衣领微微濡湿。
他行至东宫内的书房,再启唇的时候,语声已是素日里的平静:“将今日的奏报送来。”
“是。”段宏应声,将一整沓文书送到他的案前,并自其中抽出一张双手奉上:“殿下,未时送来的奏报,江家出事。”
容隐执笔的动作微顿。
他自长案前抬起眼帘:“少府监江家?”
“是。”
段宏再应,还未多言,另一名侍卫便自廊上疾步而来。
他比手向容隐通禀。
“殿下,少府监江文道之女江萤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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