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污染区扩张, 比执微抵达沙洲的那次,更为迅速,也更加严重。
莫桑倒地的一瞬间, 从他体内由虚凝实冲出来的污染实在是很凶。
执微记得她上次在鹑火家里看到的污染, 还是穿墙飘着进来的, 莫桑的污染,直接破开地下城直达地表,造成了地下城的坍塌。
而且,就看这个污染区扩张的速度,恐怕沙洲都要沦陷。
难怪星际的人类对于和污染相关的东西这么看重。执微此时才算是明白了一点儿。
污染者携带污染,一旦堕落,最轻的就是身边的人被污染,陷入意识混乱状态,最重的, 就是像此刻的这种情况。
勾起远处污染区的侵吞, 造成污染区的扩张, 人类失去陆地家园,只能拥挤着登上舰群,在宇宙中流浪。
莫桑倒下的时候,除了地肤这个统领, 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去扶他看他。人们来不及哀叹莫桑的命运, 只知道因为他的堕落,奔逃即将开始。
污染区像黑色的巨浪,沿着星球的地平线逼近陆地。
那是一种近乎于模糊混沌的黑暗, 带着奇异的厚重感,任何光源都无力穿透。
执微拉动操纵杆,以一种陡峭的角度腾空而起, 这艘悬浮艇几乎是逆着天际,以倒着直角的弧度起飞。
安德烈的头磕到了舰艇顶部,他捂着自己的脑壳,紧张兮兮地盯着舷窗外,咬着下唇,要自己不叫出声音来。
执微很冷静。
换做谁看她的行为,八成都觉得她开着悬浮艇要去做领航舰是痴人说梦,是不自量力,可执微明白她自己,更明白此刻的情况。
执微想去做领航舰,不是只靠着鲁莽想法,或者一腔没理智的孤勇,就草率地定了主意。
相反,即便生出这个想法和定下主意之间的时间,只有匆匆几秒钟,可她是经过仔细思量的。
她还记得,在鹑火的那个天花板连着窄窄窗子的半地下室里,她第一次遇见污染。她用吸管戳着那玩意儿,它不伤害她,她可以操纵它。
那黏稠的云朵史莱姆,现在就是一颗芝麻粒,被她装在腰间的小瓶子里。
她不怕污染,这就是她的能力,她的底气,她拽住沙洲沦陷的缰绳。
只有她,必须是她去领航,才可以破开舰群前方的迷雾,做一把利剑,破开沙洲的绝境。
执微猛地扭转悬浮艇的方向,提速,转弯,将悬浮艇每一处的灯光都打开,在无光夜幕和污染的黑暗里,执微开着一艘小小的悬浮艇,硬是发光恒亮,成为天际中最明显的坐标。
她兜转到起飞高度不够的舰艇前,为舰艇领航导向,梳理空中因为慌乱而失去航向的舰艇。
只一会儿的工夫,执微身后就跟着鸟群一般的舰群。
地面的人,仍像蚂蚁一样溃逃,前端的人登上舰群,后方的人被扩张而来的污染吞没。
执微通过她的光脑,呼叫纪蓝号上的两位护卫官。
“鹑火。”执微低声道。
“我在。”那边立刻给出了回应。
执微:“我要和后面的舰群说话。”
鹑火那边传来了一些细微的电流声,外加几声喃喃确认数据的低语。
一分半钟后,鹑火轻声汇报:“已贯连后方及地面共一百二十七艘舰艇脉冲通路,已连接单向通话权限。”
“已修改您面前操作面板指挥权限,面板现弹出确认对话框,上设通话、暂停、挂断等设置。修改完毕,请指示。”
执微抬头,她已看不见神殿纯白星舰的任何一点边角,神殿已经撤离。
此时,在即将沦陷的沙洲,在没有神殿触须干预的舰群撤离中,执微将再次讲话。
安德烈恍惚间觉得,现在才是真正的集会。
执微:“接通。”
随着她一声令下,后方及地面舰群,全部收到了由纪蓝号发出,经转悬浮艇抵达舰群的脉冲信号。
那位他们才见过面容,才听过声音的竞选人,那位他们以为已跟随神殿撤离的竞选人,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带着尖利划过耳畔的呼啸,压过了所有喧嚣、混乱及尖叫。
在舰群上拥挤着,流着泪抱成团的人们,在地面上争分夺秒地撤离,终于钻进舰艇的人们。在污染的逼近下,人们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大口呼气的同时,抹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滴。
所有人,听见执微说——
“你好,我是执微,请留意我的声音。”
她不必介绍她的身份与来处,她甚至不必念出她的名字,只需要一声低语,整个沙洲,都聆听她的声音,立刻便认出她。
“如果你仍在地面,向着光亮的地方抬头,如果你靠近舷窗,你可以望到我的位置。”执微说到这里,在语气里夹杂了些温柔,听着她极其富有耐心,“如果你看不到,也没关系,我说给你听。”
“我开着我副官的悬浮艇,即将升空进入盘旋阶段。我将试图梳理零散落单的舰艇,做领航指引工作。”
执微的声音很平稳,不像是在逃离,而像是在执行一项必胜的任务。
她是那样理智、平和、淡然,她胸腔里燃起的勇气,炽热的心脏,似是可以击碎每一个人眼角的泪珠。
“请维系平稳呼吸,保有思考能力,不要放弃存活的希望。”执微要求所有人。
执微瞥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一只手紧紧抱着装满麦粒的水晶瓶子。
“我很喜欢沙洲送我的麦粒。”她故意放轻语气,喃喃说,“我要换一个罐子装它们,一个彩色琉璃的罐子,上面刻着小小的彩绘花窗。”
执微重重按下操纵杆,悬浮艇从高空向下俯冲,她指尖划过操作面板,悬浮艇立刻转向,驶向最近的舰艇。
她的声音,并不因为她的动作而起波澜,照旧气息平稳。
执微说:“如果你的麦粒在我手里,你会像它安稳落于琉璃罐一样,也安全度过这次危机。”
“如果你还没来得及送我麦粒,请允许它随着你的心跳继续跃动,带着你珍贵的生命,再次来到我面前。”
她对着宇宙深处,对着虚空的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等着你,我们会再见面。”
“我们会在沙洲的陆地上,再次见面。”执微说。
舰群里所有听见她声音的人,或是捂着嘴,泣不成声,或是热血翻涌,拼命地接应拉拽登舰的同伴。
或是在拥挤的人堆里,把头埋在膝盖处,像平时祷告那样双手合十。只是,此刻,他们没有再念祷告词,而是低低重复着——
“竞选人……执微竞选人……”
执微身边的安德烈又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之前捂着,是怕自己胆小地叫出声来,影响执微。现在捂着,是怕自己激动地大叫。
他感觉这一切,都很不对。
沙洲污染区扩张,就是他们不忠导致的,安德烈觉得执微都不应该救这些人。
可想是这么想,不妨碍他偷偷给执微的演讲取了个【脉冲集会】的名字,计划着写进他的日记,或者他未来的回忆录。他太与有荣焉了,虽然他什么都没做,只提供了交通工具,可不影响他为执微的魅力而发抖,骄傲到脑壳发晕。
在执微的领航下,人们逃离的进程很顺利,也很迅速。
但执微一直没通过光脑联系到地肤。
在污染区覆盖地面之前,全部舰群启航,执微灵活地钻过污染和地表留有的最后一丝缝隙,最后一次在地面搜寻。
终于,她看见了地肤。
地肤躺在地面上,斜着仰在地下城的废墟前,她的脸正对着天空,执微的目光扫过,锁定了她。
安德烈跟随着执微的目光望过去,他也看见了。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
安德烈脑海里蹦出一种近乎疯狂,但似乎执微真的会做的可能。他急忙开口:“你已经救下了很多人了,主官,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你救不下所有人的!”
他从副驾驶拧过身子,苦苦恳求执微。
“污染区还在扩张,污染即将到达地面,主官,你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离开!”
执微驾驶着悬浮艇,安静地悬停在地肤的上空。
安德烈的音量已经提高到了几乎是大叫的程度,他从未用这样阻拦的语气和执微说话。
他哀求她:“主官,地肤是统领,她是沙洲的统领。”
“之前在地下城的时候,她最先站出来要求群众撤离,也没有放弃那个已经堕落成污染者的莫桑死去。所以,主官,你看,她是愿意为沙洲牺牲的。”
安德烈劝她:“已经牺牲了一些人了,现在,只是再牺牲她,只是再牺牲她而已。”
执微轻轻说:“那些人救不回来,但地肤,地肤还没有被污染吞噬……”
“执微!”安德烈吼了起来。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叫她主官,而是叫她执微这个名字。
他气急败坏:“你要做圣人吗?你所说的竞选唯一神,就是要做比神明还心慈的圣人吗?”
“你救不了所有人,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你的这种圣人心肠会害了你的,执微!你比他们都重要,执微!你不要,你不可以……”
执微操纵着悬浮艇,愈发靠近地面悬停。
安德烈几乎要哭起来了:“她死在这里,这是她的命数!你怎么能改变呢?”
执微问:“谁规定的命数?”
安德烈下意识地回答:“当然是神明规定的,神明给予她的命运。”
“这样啊。”执微点点头。
她望向安德烈,有些无奈,又意有所指:“可,我不就正是,在选神吗?”
在安德烈破碎的目光里,执微一把扯过安德烈,但没扯动小熊一样壮硕的安德烈,只将将把他按在了主驾驶的位置上。
而她,灵敏地径直跳出悬浮艇。
第42章 沙洲(十四) 有人扇她嘴巴子!
安德烈目瞪口呆, 他亲眼看着执微的身影坠下去。
这一瞬间,他几乎失声,张着嘴大口呼气, 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安德烈的眼睛黏在了执微身上, 他毫无顾忌, 这一刹那,硬是不畏生死,从主驾驶的舱门位置扑了出来。
他半个身子都吊了出来,悬在半空,固执地伸着手试图拽住执微的手臂。
金色的发丝被风吹起,湛蓝的眼睛沁出血丝,他是那么想把执微拉回去,那么想阻拦住执微的动作,那么想和执微立刻离开这里。
可他无法拽住执微, 他在她下坠的过程里, 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也拦不住,只能探着身子,惊恐地望着执微下坠。
其实,执微倒是很安全。
她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之前她在兰蒙的时候学过几招, 根据她的估算,从这个高度跳下去,不会有危险。
唯一要注意的是, 她需要在空中收紧核心,就能避免受伤,可以安稳落地。
于是执微在空中翻了半个圈, 调整了一下角度,踉跄着落在地面上。
结果没站稳,在惯性冲击力的作用下,她向前扑了个趔趄,还是手撑在地上,这才稳住了身形。
执微站稳后,立刻抬头,本想笑着安抚下安德烈,示意自己的安全,结果一抬头,正看见安德烈在舱门那里吊着。
他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腿还在悬浮艇里,但眼看着就摇摇欲坠,人似乎马上就能掉下来了。
执微心里一紧,眼睛都瞪大了。
好家伙,飞天小熊!
安德烈悬在那里,他胆子小,又依赖执微,他看见执微落地,就往前挪了几下,抓着舱门,就要往下掉。
执微看得心惊胆战的。
她是做好准备跳下来的,还在空中调整了姿势,腹部背部核心收紧发力,她当然可以安稳落地。
但瞧瞧高壮的安德烈,瞧瞧笨手笨脚的安德烈,他要是悬着吊着没抓住掉下来,那就完了。
执微先是怕他把自己砸死,也怕他瞧不准定点落位,掉下来把地肤砸死。
更重要的是,执微有能力面对污染,安德烈没有。
安德烈上次面对污染的时候,还在大叫墙上长眼睛,说墙要追杀他。
他胆子不大,能力一般,心是好的,但她实在是无法分心看顾安德烈了。
执微没办法,她把手拢成喇叭扩音,提高音量对着安德烈喊道:“安德烈!”
她要求他:“回去!继续领航!”
安德烈使劲摇头。他的金头发乱成了一团,金子样的光泽都显得枯萎糜烂。
他第一次拒绝执微的命令,他身子更往下探着,野熊一样呜呜嚎叫:“我要和你在一起,执微!不要管她,我们不要管他们了,他们都,他们明明都不配你这样做的!”
执微缓缓将手放下来,抚摸上自己的后颈,联通了光脑的通讯。
她低低开口,光脑将她轻柔的声音,传到安德烈的耳边。
就在他耳畔响起,仿佛执微此刻就在他身边呢喃。
执微:“安德烈,我只信你。你看,那么多的沙洲人,在等你领航。”
“我不在乎他们!他们都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安德烈恨恨道。
执微轻轻一叹,唇角有些无奈地抿起苦笑:“我知道。”
“但我更知道,你会为了我而在乎,就像你会完成我交给你的每一个任务。”
明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但执微语气丝毫不惊慌。她没有强硬地要求安德烈,而是耐心地劝他。
她信任他,也明白他是为了她。
执微坚定地说:“请你,请我忠诚又可信赖的副官安德烈,坐在悬浮艇主驾驶位上,继续领航。”
他们隔着的距离并不近,导致执微只能看见他挂在舱门那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她说完这句话,她看见安德烈不挣扎了。
他只吊在那里,她连接着光脑通讯,在她的耳畔响起了安德烈重重的呼吸声。他发出几声小狗被踹了一脚后的哽咽呢喃,然后,他郑重开口。
“遵命,主官。”安德烈说。
而后,执微看见他往舱门里面爬。
安德烈爬到舱门里,坐在了驾驶位的位置上,抖着手关上舱门,合紧舷窗,扶着控制面板的边缘,抬起头,望向面前显示的舰群实时控制图。
他提起操纵杆,抹了一把眼泪,咬着牙驾驶起悬浮艇。在污染笼罩地表之前,安德烈抓住最后的机会,从天际与地面的仅剩的空隙里,钻了出去。
安德烈拧过操纵杆,疯狂提速,向着舰群最前端行驶。他必须快一些,再快一些,跑过污染扩张的速度。
星网上的人,都说执微要竞选唯一神,说她要做救世主。
唯一神的确还需要执微去竞选,但在安德烈心里,她已经是救世主了。
执微站在地面,凝望着结束悬停,腾空而起的悬浮艇。
她注视着安德烈驾驶远去,目光也由具体的点,移向整片天际。
污染包裹着天空,终于收束掉最后一道缝隙,彻底与地表相连。这浓稠的黑色,像是地面的另一个躯壳。
悬浮艇离开后,唯一衡量的光源也彻底消失。
在漆黑而冷寂的夜幕中,只剩下远处天体卫星反射星系恒星发射出的淡漠光亮。
就这,还被污染吞掉大部分,落在执微视线里,便尽数都是昏黄。
沙洲的地表本就多沙尘,地面是黄色的。而已经遮蔽天际的污染,在天空凝成暗黑色的斑团,只在稍微薄一些的位置,透出黄色的光。
执微在这种照明程度里,艰难地判断着方向,她只觉得眼睛都快看花了。
天地几乎相连,四野寂寂无声。
执微向着地肤的位置走去,她看见她仰着身子孤单单地靠在地下城的残垣断壁上,昂着头,似乎闭上眼前的目光,也停留在沙洲启航的舰队上。
执微心头一紧,快步跑到地肤身边,试探了一下她的气息,发现她气息微弱,但还活着。
倒是可以浅浅松一口气,可执微看着,还是发现地肤的状态绝对称不上是好。
污染区扩张到了头顶,在离污染这么近的情况下,没有人类可以不受到影响。
地肤浑身发冷,眼睛紧闭,口中零碎着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额头上都是虚汗。
她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呼吸也沉重,脖颈处都是深紫色鼓起的血管,面色苍白,似乎马上就要窒息了。
每个人面临污染的时候,都会意识混乱,但所呈现出来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地肤没有像安德烈一样,叫着闹着说墙长眼睛了,说墙在追她。
她并不如安德烈那般惶恐痛苦,她甚至很幸福。
因为地肤看见了妈妈。
她在混乱中发出一些不清楚的呓语,她在说,她也在听,可她听到后,便不觉得那是自己在说的。
地肤觉得是妈妈在和她说话。她分不清听见的是妈妈的声音,还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很像,很容易被听错。她继承了她的嗓音,继承了她的外貌,也继承了她的志向。
就像此刻,她即将继承她的道路。
这道路的终点,就是看护沙洲到最后。亲眼看见大家都登舰后,坚持在地面搜寻仍有呼吸的人类,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存活的机会。
每次都这么做,每次都最后一个走,直到无法逃脱,直到死亡。
听啊,是久违的妈妈的声音。地肤贪恋地想多听一会儿。
她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抬不起手,也睁不开眼睛,但她一点儿都不害怕。
这多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呀!她被妈妈抱着,妈妈亲吻她的脸颊。
“妈妈……我是……你骄傲的女儿……”地肤呢喃着。
她想,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了。
地肤好累啊,她真的好累,哪怕就这样沉沉睡去,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太久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她要深深地睡下,在梦里,和妈妈长久地睡在一起,把头埋进妈妈怀里,使劲呼吸,鼻腔里都是妈妈的味道。
她会在妈妈怀里撒娇,已经有感觉了,已经感受到被爱了,她感知到妈妈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带着爱意摸着她的女儿……等等,她,她真的在被人扇着嘴巴子!
地肤在濒死一线的时候,被执微抓着脖领子拍脸。
她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脑海里妈妈含笑的容颜淡去,她看清了蹲坐在她面前的执微。
虽然看清了执微,可地肤觉得现在才更像是幻觉。
执微,执微在救她?
神殿新一届最有潜力的竞选人,即将竞选唯一神的执微,抛下了活命的机会,只为救人,救已经被神殿放弃的沙洲里土生土长的地肤?
这太叫地肤惊诧了,她甚至有些惊恐了。
哪怕现在意识混乱,下一秒就能窒息死亡,地肤还是艰难又震撼地望着执微。
她打量着她,好似她不是人,而是一颗烧麦豆。
地肤舔舔干裂的下唇,开口问:“为什么?我们才刚认识,沙洲对你毫无作用,那一点票不到大选区的零头,我也不是什么天才,沙洲更没有珍宝……所以,为什么救我?”
执微毫不在意。她甚至没怎么在听地肤的车轱辘话,她满脑子都在想她要做的事情。
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执微之前听过许多了,她现在可是还有要忙着的事情呢!
执微拖拽着地肤的身体,一点儿也不客气,上手捏了两下地肤的嘴,翻翻她的眼皮,检查她的情况。
“哪能每件事情都有原因呢?”执微随口说。
地肤要再说话,就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子都咳出来的地步。
可都这样了,她还是要说话:“不可能……咳咳!咳!你、你为什么……你……你应该放弃我,你应该放弃我的啊。”
“你应该看着我死去,咳咳!看着我被污染吞噬,那是我应得的。”
执微张张嘴,无语了。
她动作粗暴起来,还发出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真服了。”执微扶起地肤的脑袋,把她半个身子掀翻在自己的膝盖上躺好,在地肤这种态度下,她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说,“我做不到!”
地肤不懂。
她好像聋了,她听不懂这个“做不到”是什么意思。
执微动作干练,她检查完了地肤的情况,迅速掏口袋,拿出安德烈那贵族药剂,往地肤嘴里灌药,稳定她的精神状态。
“当我有余力的时候,我没法不管这种事情。”她颇有些愤愤地挠挠头,“我知道这样看着有些怪,但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不救你,我往后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梦见你的眼睛。”
地肤:“但,咳咳,但如果你救不活我呢?”
执微丝毫不内耗。
她拧开药剂的瓶子,往地肤嘴里怼去,说:“救不活就是你的事了……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执微说:“我也没有心软到折磨自己的地步,也不会圣人到认为所有人的生死都是我的责任。”
“我只对得起我自己,这就已经很难,也很不错啦。”
她还扬起眉梢,自认为她这是戳破了众人对她的幻想:“看吧,我也不是那么好的人。”
地肤吞咽着药剂,重重呼吸了一会儿,仰头望进执微的眼睛。
“你好得刚刚好。”地肤说。
她只觉得执微从此捏住了她的心脏 ,她将为她而跳动。
执微是那样好的人,好到正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第43章 沙洲(十五) 见到神明。
地肤昂着头, 把药剂全部都吞了下去。
她很艰难地吞咽着,执微现在手头也没有水可以灌给她。她嗓子里像是有尖刀刺过,梗着脖子吞咽着药剂, 怎么看怎么痛苦。
但即便如此痛苦, 地肤的目光却像是被点燃了火炬, 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执微低头看她,品了品她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吗?”
她觉得这个“刚好”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总觉得这些人对她有误解,但她又总是阴差阳错无法解释,所以才显得她高尚又伟大。
现在她都解释过了,她都说出了自己的私心了,怎么地肤也不骂她,也没有那种偶像塌房的感觉,反而瞧着那目光更死心塌地了?
执微试探了一下:“呃, 我的意思是,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诶。”
地肤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面上的表情却带着满足。
她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稀世奇珍,于是执微在她面前再说什么,她都带着笑意耐心地听着。
“我知道您的顾虑。”她这么说。
说也就说了,还用一种很心疼的目光望着她。
这也就是她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 不然执微瞧着, 地肤似乎能站起来,拦在她面前,试图保护她一样。
执微张张嘴, 没法说话了。
“行吧。”她困惑着,干干巴巴地说道,“那你调整一下, 我们调艘舰艇过来。”
“有我在这里,我们来得及破开上空的污染,赶得上回到主舰队里去。”
执微不是鲁莽冲上脑壳,就跳下来救人的。
哪怕下定决心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执微也已经都想好了。
污染对她是无效的,即便天幕尽数被污染区遮蔽,她也依旧可以带着地肤逃出去。也正是因为这样,执微才叫安德烈在污染全部覆盖之前快走。
地肤点点头,她此刻还半躺在执微怀里。
她试图坐起来,但才有一个幅度大一些的动作,就紧着快速喘了两口气。
污染对人造成的伤害是随机的,精神错乱只是一方面,窒息、昏厥都是基础操作,地肤现在就觉得她的内脏有些扭曲,稍微一动,胸腔里就绞着发疼。
她咬咬牙,不顾浑身沁出来的冷汗,试图站起来。
但猛地一动,地肤只觉得耳边传来尖利的嗡鸣,眼前发白,身子发虚,大脑里闪过一阵亮光,脑壳重重向后倾倒,整个人直接晕了过去。
执微手忙脚乱地急忙去扶她:“诶?诶!!”
她拖着地肤的身体,站在原地,无语了一瞬,又哭笑不得地把地肤放回原地。
执微喃喃:“看来污染对人的影响真的很大……是我欠考虑了。”
她自己不受污染影响,也急着带地肤登舰,就下意识有些急促。
地肤才受过污染,正是身体虚弱和精神状态不稳的时候,哪怕灌了药剂,也没法立刻就好起来。当初鹑火还卧床休息了好几天呢。
执微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可污染已经开始下侵,从布满天空、笼盖住地面的状态,开始膨胀扩大,躺在地面上的地肤,即将彻底被污染吞没。
刚刚只是离着污染近了一些,地肤都已经是濒死了,真的等到污染吞没了地肤,她的命根本保不住。
执微扶着地肤躺下,跪坐在地面,凝视着蔓延到她面前的污染。
她需要控制它,就像之前她做过的那样。
执微低头,试图找些能用得到的东西,就像上次她拿着的那根吸管,可以把污染黏附在吸管尖端的位置。
可眼下是断壁残垣,哪里有吸管这么精细的东西,她连一个长条状的木条都没找到。
紧急之下,执微看到了地肤掉落在一旁的斗篷。
她捡起她的斗篷,拎在手里,低头看看,发现地肤的斗篷在之前她背起莫桑逃离的时候,被莫桑身上流出的血浸湿。
本是浅麦子色的斗篷,此刻沁着血色,整件斗篷都被血染透了,颜色已经看不出浅麦色了,近乎于鲜红。
只看这一件斗篷,就知道莫桑流了多少血。
他还活着吗?那个排队等着送她麦粒,那个倒地瞬间绝望着望向她,请她快跑的少年。
执微攥着斗篷,站起身,直直站在污染即将逼近吞没的陆地上。站在地肤身前,站在浓黑下方,站在沙土之上。
她盯着奔她而来的污染,轻轻自语:“来吧。”
顷刻间,污染就逼近她面前,吞没了此块地域,这里已经彻底被污染笼罩,成为了污染区。
执微耳边响起昏迷的地肤的急促呼吸声,她回头一瞥,看见地肤面色铁青,在无意识地状态下捂着自己的心口,唇边泛起诡异的微笑。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
好吧,没有吸管就没有吸管,扯到什么就用什么。之前用吸管硬生生造出了克苏鲁魔杖,不也是因为她当时随手摸到了吸管嘛。
手中的,就是最好的,挑什么?她根本不用挑。
执微抖开斗篷,她拎着斗篷的角,将它如一面旗帜一样展开。
大面积的红色被风吹开,在凛冽呼啸的风声里,红色,便是一声尖利的鸣叫,刺破长空。
执微挥着被血浸湿的斗篷,像是举着一面盾牌。
以她的身体,护住身后的地肤,阻隔住污染的侵蚀扩张。
而后,她缓缓向前,污染在她向前迈步的同时,淡薄边缘,竟逐步后退。
她发觉后,停住步伐,没有过于上头,追着去击退污染。反而坚持留在地肤身边,清晰地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那血色的斗篷,被她用作武器,对抗着星际无人可对抗的污染。
执微稳稳站着,眼神坚定,在天地昏黄与污染浊黑之间,她是唯一的鲜红。
无人看见她的风姿。
执微坚持着,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缓了一会儿,直到污染不再向前,在地肤身边留出了一片空白地。
她平复下来,立刻联系鹑火。
执微命令道:“调一艘没开走的舰艇到我身边,鹑火,我要带着地肤撤离。”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地肤的生命。执微毫无反应,她在污染区待多久都没事,但地肤不行,她迫切需要转移。
鹑火的声音响起。
“收到。定位您的位置中……已定位。舰艇信号搜寻中……已控制离您最近距离的舰艇,接管系统,预计五分钟后抵达您的定位。”
执微松了口气。
鹑火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顺便说一句,哥哥拍摄了安德烈抹眼泪的照片,需要传给您吗,主官?”
“我不得不说一句,他看着真的怪可怜的。”鹑火公平公正地说。
执微心想,啊,安德烈哭了?
她叫鹑火发给她,收到照片后,执微立刻点开看。
这一瞬间,她都没认出照片里的男人是安德烈。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照片里的男人太狼狈了,安德烈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安德烈是精致优雅的贵族少爷,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对着镜子为自己精心装扮。
袖扣怎么搭配皮带,胸针的宝石有没有配上他的瞳色,头发有没有不规矩地翘起来,发丝要蓬松而服帖,顺滑地闪耀着金子般的色泽。
安德烈是漂亮的大美人,漂亮到执微有的时候真的觉得他脑壳笨笨,可望向他的时候,生出来的气总能莫名消散掉。
他一向如此。
可现在,照片里的安德烈,头发乱得像是鸟窝,衣服是沙洲这边的灰扑扑风格,肩膀肋骨的位置都磨出了破洞,看着风尘仆仆又破破烂烂。
他眼角泛红,脸颊带泪,抬起手狠狠擦过眼角。他本就肤色白,唇色红,现在连眼睛周围都是红的了。
执微看着,沉默了起来。她难得的有些良心发痛。是可怜,真可怜,可怜又可爱,蓝眼睛都湿漉漉的,像是碎裂的星河拼凑。
“安德烈不会放过贪狼的。”执微悲痛地说。
鹑火赞同:“是的。好在他实力差,不然他会把哥哥杀掉。”
执微为这话笑了一会儿。
她本等着舰艇调过来,也在这时间里和鹑火说说话。可才说了几句话的工夫,鹑火那边却传来愈发明显的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没到几秒钟,那边的信号就彻底断开,执微又呼叫了鹑火一会儿,发现根本联系不上她了。
执微立刻警惕起来,站在原地,四处望望,敏锐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她盯着面前停滞扩张的污染区,凝望着那片黏稠浑浊的浓黑色。
……是她看错了吗?还是她的眼睛真的在这种昏黄的光线下,已经出了问题?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从污染区里,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身姿蹒跚,越走越近,污染笼罩着其身形,可已经足够执微看清,这真的是一个人类。
可这人完全没有受到污染的影响,甚至还可以走路,甚至是站着的,甚至……甚至,不对。
执微的脑海里响起了赫克托之前说过的话,和那颗被赫克托放在掌心位置,在她面前一直亮着的圣光。
沙洲真的有神。别管这神是哪里来的,恒亮的圣光就证明这里有神。
执微盯着那道身影,只觉得脊背发冷,在一瞬间里,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立刻从后腰的位置掏出了一支能量压缩枪,感谢之前在兰蒙的训练,叫她此刻可以熟练地端枪、瞄准、解除保险,随时可以发动攻击。
这时,一道嘶哑的声音,从那污染区里看不清身形的影子处,响了起来。
“你要攻击吗?人类?”
“你不会以为,你真的可以发动攻击吧?”
这声音甚至,带着愉悦的意味。绝对的胜算,带着嚣张到极致的优越感,从而显出尾音的慈悲。
“你的武器无法作用,因为你不会有决绝的恨意。”祂轻飘飘道,“孩子,你在什么环境里长大,你有可以弑神的心吗?”
这语气听起来,甚至可以被称之为谆谆教诲。
“只有伤害的欲望,是不够的,你要有弑神的心,才可以发起攻击。你有吗?你没有的。”
说到这里,祂伸出干枯树枝一样的一根手指,悬在半空中,微微向下压。
“既见神明,为何不跪?”
执微紧紧握着手中的枪,她没有丢下武器,可着实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正在压制她的身体。
千般重量负于她的脊背,重力向下,那力量也要她向下屈服。
执微浑身都是冷汗,只觉得脊骨生疼,头痛欲裂,身体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脏器都在被炙烤。
她咬着牙,感觉到膝盖越来越沉重。
额前流下的冷汗糊住了执微的眼睛,她透过朦胧的视线,盯着走出污染区,来到她面前,被她所见的神明。
真实的,神明。
第44章 沙洲(十六) 耳光之神上线!……
执微一向比较乐观, 换句话说,她心大。
她想法积极,还充满勇气。
于是, 哪怕都这样了, 哪怕她的内脏叫着“要熟了要熟了”, 她也保持着冷静,盯着面前的神明仔细地打量观察。
不能错过每一处信息点,多掌握一些信息,就有翻盘逆转的希望。
执微顶着满头虚汗,发现这走过来的神明,身形是人形,步履却有些蹒跚,看着并不如何强大,似乎连双腿都还没有驯服。
主要是, 祂长得怪丑的, 皮肤像是扭曲的树皮浸泡过咖啡棕榈液, 肤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棕。
皮肤下垂而松弛,执微看不清祂的脸。她觉得哪怕能辨认三百多位神明长相的安德烈在这里,他也没法透过松垮的皮子辨认出这位神明是谁。
好松的皮,好丑的神。
即便执微没主动说过, 但她其实是有一些颜控的成分在的。
她自己是地下爱豆出身, 对于美学有自己独特的追求,而且好看的人,会叫人心情好。
身边的金发碧眼安德烈、劲瘦杀手贪狼和病弱文静的鹑火, 都不是丑兮兮的人。哪怕贪狼最开始瘦成野人了,给执微的震撼,也没有此刻这么大。
她此刻实在是非常惊诧。要知道, 执微之前对于神明的幻想是很足的。
即便她不想选神,她也知道选神的流程,就是优中取优。
在星网上看到一些神明的照片、视频和竞选直播的选段,瞧着那些神明也都是人中龙凤啊。
竞选神明,几乎等同于执微之前世界里的全球性选秀了,在星际最大的选秀活动里打败无数人出道,当然不仅能力强,而且要长得美,性格讨喜,才能吸粉啊。
可是,面前的神明,真的超乎了执微对于神明的单调浅薄的理解了。
……丑到执微有些同情祂了。
身姿还是人形,长得完全不是人样。要是神明都混成这个样子的话,到底是谁在选神啊?
执微更是不想选神了。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但身体上传来的疼痛真切。
面前的神明伸出的一根细长干枯的手指,微微下压,就可以叫她跪下。
多么高傲又叫人讨厌。
更重要的是,祂伸出手后,望过来的眼神叫执微本能性地心口狂跳,脊背发冷。
她相信这种人类天性里动物般的本能判断,不经意流露而被捕捉到的外露情绪,往往比说出的话更可信。
电光石火之间,执微意识到了。
——祂想杀她。
祂绝不是只想要她跪下的一刹那屈服,而是要她的命。
或者说,她出现在这里,被祂撞见,影响到了祂,或者祂怀疑她看见了什么。于是祂要杀她。
说点儿什么。执微冷静地想着办法,说点儿什么转移祂的注意力,瞧瞧祂的状态,都松弛成癞皮狗了,祂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些什么转移祂的注意力。
执微立刻开口,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发虚,但语气很坚定:“原来那颗圣光探测出来的神明,就是你。”
她不说自己的名字,不说她竞选人的身份,而是说与祂相关的圣光。
果然,祂被执微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但祂的反应,却超出了执微的预料。
执微本以为祂会在意,而神经略有松懈。可她中奖了,祂明显很是在乎这话,甚至快活起来。
祂平淡的语气里,居然染上浓浓的惊喜,祂说话时候嘶哑的声音,都发出被门夹到一样的尖利鸣叫:“圣光亮了?圣光为我而亮了?”
那干瘪的嗓子里发出阵阵笑声。
“好,太好了,说明我这次会成功,说明我终于要成功了!”
成功什么?执微扶着地面的手都在抖,她想,这神明嘴里说的成功,是什么?
执微坚持到现在,终于到了极点。
在祂的力量压制下,她地球人的身躯很难再坚持下去。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再与之对抗。
膝盖发软,脊背发痛,浑身都是冷汗,执微身子一歪,在原地坐下了。
嗯?这可不是神明的本意。
说是让你跪下,怎么坐下了?这是随地大小坐的时候吗?
祂歪着头,有些困惑。执微坐在原地,低垂着头颅,像是在瑟瑟发抖,显得她是那么可怜无助,像是仓皇的小兔,无非是被神明视作羔羊的人类。
神明不满意,但也像是找回了权威。祂高傲地觉得自己报复了执微的不敬,现在到了可以验收她的痛苦,作为祂的成果的时候。
于是,祂向着执微走了过来。
祂走到执微面前,玩味地弯下身子,离近了打量着执微。祂欣赏着她的痛苦,观赏着她发抖的身躯,作为祂收获的尊重。
执微低着头,目光能看见的,便是她视线内的土地。
她看见神明的袍角拂过沙洲的土地,缓缓靠近,停在她面前。
执微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神明开口嘲笑她之前,异变突生!
执微腹部核心发力,蹦着高地冲了起来。她像是一只生猛的袋鼠,用最大的力气弹跳着,抡圆了她的胳膊,旋转着她的膀子,二话不说,结结实实甩了祂一个大嘴巴子。
发出的声音不是一般的扇比兜的啪声,而是一声仿佛钟楼里的大钟撞向墙壁的声音。
“铛——”
祂完全没预料到执微会这么做。
这一巴掌太结实了,执微是从肩膀开始发力的,不仅仅是用手心去打,而是抡着胳膊,用手掌最大的受力面积,直接抽了上去。
效果也很好,执微本以为她和枯树皮会对打起来,还计划回忆了一些之前在兰蒙学到的对战姿势,但都没用上。
祂虚弱地摔倒在地上,像是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坐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执微握着枪,半点没有犹豫,直接扑了上去。
她用右手拿枪,抵住了祂地皮样龟裂的皱巴皮肤下的太阳穴,左手扯着祂枯草样的头发。
之前坐在地上的时候,执微还特意背过手去,试验了一下她调动污染的能力。
于是,她已经操纵了几团污染,悄无声息绕到祂身后。
现在,她手里有枪,她的力气不小,她经过训练,还可以操纵污染。
而这神明,不过是被打了一巴掌就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的皱皮。
执微拿枪的力气正正好,她握得很紧,但没有抓得很死。
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开枪的力度,可以保证枪不会被夺走。但,一旦证实了枪击无用,可以立刻按下失效,随手将枪远远甩开,接着就能徒手去操纵污染。
污染对神明有用吗?执微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毕竟祂是从污染区里走出来的,污染似乎忽视了祂,于是祂可以在污染区中穿梭自如。
但被执微调动的污染,会攻击祂吗?
执微琢磨着。
而被她一巴掌掀翻的神明,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你打我?”祂像是很困惑一样,没有理解情况,“几百多年,不,一千多年……还是两千多年……没谁打过我。”
怎么听着还怪委屈的?老年人被年轻人殴打后,开始质疑这个社会,并且怀念以前的社会了?
又不是老枯树皮耍威风,要执微请客吃熟内脏的时候了?她胸腔里的疼痛还没过去呢。
执微表情冷漠,有些不耐烦:“现在有了。”
祂还是没明白,很费解似的。
“你居然打得到我?你居然可以攻击我?人类对神明那样虔诚,人类的攻击对神明是无效的,你却可以打到我?”
执微凶狠地龇牙,说:“因为你是实体的,我也是实体的,我为什么打不到你?”
她才不允许话题被祂掌握着,她立刻转移了话题,抬头望了望四周浓稠的污染:“你生活在污染区里?爱好挺独特的嘛。”
“为什么?”执微问。
这不合常理,执微想,神明住在污染区里,和熊猫住在蚂蚁洞里有什么区别。
她低头望着祂松垮的脸,和满是杂质的眼睛。
执微:“明明走出去,可以享受人类的崇拜,神殿也会安置你。到哪个选区,哪个选区都会用最好的待遇对待你。”
为什么停留在污染区?
“哪怕不说那些,扶你竞选成功的组织呢?它怎么没有约束你?它不可能看着你一直留在沙洲的污染区。”
执微试探祂:“你是哪个组织出来的,维诺瓦还是子午?”
那神明没有反应。
执微更疑惑了,她手上使出更大的力气,把祂的脸掰到自己面前。
“你在这里,但污染区还是一直扩大,你根本没有庇护沙洲。”执微问,“沙洲人类靠着舰群奔逃躲避污染区的扩张,他们和污染打着躲避战,艰难求生的时候,你在污染区里做什么呢?”
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庇护,为什么空望着沙洲自我求生,看着伪神诞生?这难道不是对于神明的一种侮辱吗?
“我要杀了你。”祂终于说话了。
音调像是都劈了叉,每个字都呕哑嘲哳难为听。
刚刚说完,祂又否定了自己,语气飘忽,呢喃着:“不,杀了你是便宜了你。我会叫神殿将你收容,叫你永久地被困在疗养院里。”
“在那样无光的虚妄里,人类会怀疑自己存活的价值和意义,人会想死,又死不掉。哈哈,对人类最大的惩罚,就是求死不得。”
执微没搭理祂。
“你好虚弱啊。”执微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
她打量着祂:“你这么虚弱,又狼狈,你没有神明该有的样子。”
祂不回答,而是喃喃开口,似乎之前执微给祂带来的消息,就足够祂兴奋而幸福。
“圣光已经为我而亮,我要,我要……”祂激动地喘息着。
执微眯着眼睛看祂。
松弛到下坠的皮肤,干枯凌乱的头发,像是树枝一样细长的手指,也像是骷髅那样只剩下指骨的手指。
等等,慢着,想想看吧,祂是活着的吗?执微脑海里拉响警报。
她想起之前安德烈和她的猜测,沙洲有神,无非是囚禁、伪装和复活三种可能。
伪装神明的是地肤,囚禁神明又被排除,那么,那么仅剩的一种可能,会不会就是真相?
如果是全盛的神明,不会如祂这般。
执微试探着续上了祂没说出口的话:“……你要复活。”
一语道破死寂的僵局。
嘶哑的声音里裹上几分似要将人溺毙的甜蜜,祂夸赞她:“……聪明的孩子。”
祂污浊的眼珠转了转,长久地落在了执微身上。
“但说得不对哦。”祂纠正她,“你要说,我已经在复活。”
第45章 沙洲(十七) 救世圣人,神明叛徒。……
好家伙, 这是个现在进行时!神明还好心教她语法嘞!
执微心脏停跳了一瞬,而后砰砰连跳,几乎要跳出她的心口。
正在复活, 就说明此时, 她与半死不活的地肤, 都处在祂复活的进程里。
难怪祂上来就带着杀气,看着就是要杀人呢。
她忍住吐槽的欲望,拧着眉毛盯着祂乱转的眼球。
那一对带着杂质又染着欲望的眼珠缓缓转动,而后停滞住,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执微。
只是被这样看着,都叫人心里发毛。
“正在复活。”执微重复了一遍。
她只觉得脑子无比清明,又觉得一切乱糟糟的事情里,终于找到了梳理事件的引线。
最开始的时候,执微在和安德烈的猜想里, 就想到过死去的神明复活的这个可能性。
毕竟当时, 已死去的预言神, 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按照正常的想法,都会想到死去的预言神是复生了。
可安德烈立马就否认了这个猜测。
没有神明有这个能力,他可以笃定地这么说。
每一位神明的纲领,在星网上都是可查的, 竞选成功后得到的神格, 也只能在自己职责范围内使用神力,哪有什么复活不复活的可能?
当时他们都这么想。
后来,他们并没有见到预言神做出什么真切实际的预言。也正如执微所想, 预言神是被人类假扮的。
揭穿了地肤的伪神计划后,神明复活的这个想法,本来已经被执微放下了。
结果, 现在在污染区撞上真神,发现真的有神明在搞复活。
兜兜转转,世事无常,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原点,真是变幻莫测啊!
执微都有些无语了。
那种震惊已经被无语压了下去,她一点儿都没什么紧张的感觉,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哇。”
执微这个态度,怪不寻常的。
这下,神明也惊疑了。祂仰着头看看她,很是不解:“你在哇什么?”
祂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困惑,真实而具体。
即便祂现在狼狈成这个样子,那之前也是富裕过的。从祂的人类过往到神明生涯里,就没见过执微这么奇异的人。
“你不阻止我?”神明幽幽发问。
“你没有谴责的想法,问问我这个神明为何贪生谋求复活,为何居然有私心,逆着唯一神陨落、神格破碎后的规则行事?”
执微明白这话里的规则是什么意思。
人类靠着纲领竞选神明,成功拿到神格,成为神明后,就开启作为神明的生活,践行竞选时许下的诺言。
神明在世时,亲身执行竞选时答应人类的纲领;神明死后,祂在世时所做的事情,便成为宇宙规则的一部分。
按照规则,神明将从容赴死,神力开始消散,神格再次破碎,纲领成为规则。
就像安德烈现在可以祈祷,可以拿钱换巧克力。以后那个巧克力神死了,安德烈还是可以拿钱换巧克力。
神明的死亡,影响不到人类已熟悉并运行的生活规则。
这里,可从未说过神明可以复活。但也没规定,神明无法复活。
祂注意到执微紧缩的瞳孔,挑衅道:“怎么,要替唯一神惩治我吗?”
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祂已经说了两次唯一神了。
执微顿了一下,手里的枪将祂的脑袋抵偏。
“那个的话,现在要叫陨落神了。”执微听取了祁入渊的建议,故意刺激祂,认真地说了句,“我是唯一神。”
祂听完,像是傻了。本就污浊的眼睛,现在更是没光了。明明正在搞复活,可看这个神态,似乎是已经死了一会儿了。
周遭都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执微咧嘴一笑:“别担心,我胡说的。”
祂惶恐地摇着头,拖着身躯连连后退,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不,不,这种话也是能胡说的?”
执微纳闷,都在研究复活了,还不肯嘴上冒犯唯一神,是吗?
“说出这种话的你,邪恶!太邪恶了!”祂这么指责执微。
执微翻了个白眼,一点儿也不客气:“你在这里,已死去的神明玩复活,瞧瞧,咱们两个谁比较邪恶?”
“你长得都没人样了,你这样才算是邪神吧?”
邪神。她说邪神。
她说祂是邪神。
“你骂得好脏。”祂沉默了一下,坚持着说道,“我是被人类推举竞选出来的神明。”
这神明即便狼狈至此,仍坚持祂的正统性。
执微不明白了:“这个时候就别提人类了,真的,搞得好像你很在乎他们一样。”
“沙洲死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年里,一直和污染竞速搏命,仓皇逃亡。你看见了,但也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说到这里,执微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她在想神明空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心情。不在乎吗?所以才一直躲避,不回应人类的祈求。
“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掌握了复活的能力,神明复活的流程,是你已确定的,还是试验中的?沙洲的人,他们的死亡为你的复活提供了养料吗?”
祂闭口不言。
执微觉得有些荒唐。
现在不是竞选人向着选民保证,比拼着彼此的人格魅力,争取每一张选票的时候了?
树皮般枯萎颓靡的神明,曾经也是演讲台上意气风发的竞选人。
向选民承诺过什么吧,才成为神明。忘记了向选民承诺的吗,才走到如今。
执微清冷的声音响起,似乎如尖利子弹,刺破了神明的心脏:“你还记得你的纲领吗?还记得你在神殿选神成功后宣誓就任神明,当时许下的承诺吗?”
祂喃喃开口:“够了。”
像是终于玩够了,像是终于耐心告罄,祂闭上眼睛,在执微的控制下,沉默得像是尸体。
而执微没有放下警惕,果然,她听见了阵阵轰隆声。
执微本来扑向祂,压制着祂,而祂躺在地面上。地面自然是平的,带着沙洲特有的沙尘,一切都灰扑扑的。
突然,祂身下的土地开始嗡鸣,传来发闷的轰隆声。
执微凝神望去,发现这里的地势在拔高,只眨眼之间,她脚下的地方已经比周围的地面高出了一米多。
这狼狈的神明,厌倦了执微的束缚,抬起手,一根岩石尖刺立刻从地面生长出来。
逼得执微松手,祂便轻松地从她手里逃脱。
执微向后躲避,岩石却长至一人多高,如高楼倾颓一般压向执微。
她反应很快,反身就跳向地面,在起跳的瞬间核心收紧,腹部 发力,在半空中将身子转了过来,保持面向神明,并立刻举枪射击。
这是一支压缩着能量光束的手枪,执微指尖滑动,准确触摸,用枪发射出亮银色的光束,将面前突现的岩石击碎为齑粉。
她撑着手肘落地,立刻起身,举着枪向着神明射击。
祂站在高处,迎着执微的攻击不断地竖起岩石屏障。
执微看着祂这个反应,就明白正如她可以一巴掌扇得祂跌倒在地一样,她也可以一枪击中祂的心脏。
说实话,执微只想带着地肤安全撤离,她根本没有非要致祂于死亡绝境的执念。
但祂不信啊。
祂甚至发出凄厉的吼声,一面躲避,一面威胁:“你有弑神的想法,你罪无可恕!”
好像就只许祂攻击执微,执微反击,就是大逆不道一样。
祂说话的时候,带上了些裹着轻笑的气声,听起来像是蛇的嘶嘶声。
“待我复生,待我通报神殿后,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将在疗养院漫长的虚无中腐朽,那时,你将祈求时间倒转回今日,哀叹不如此刻被我杀死。”
执微很灵活地躲避着高地上掉下来的碎石,继续射击。
她很讲道理的,都这样了,她还问呢:“说话要有证据的,我什么时候想弑神了?”
执微:“我只是抽了你一个耳光而已。”
“因为人类是无法伤害到神明的。”祂嘶哑的声音响起。
“人类信仰神明,虔诚的信仰导致人类的攻击对于神明来说是无效的。”
祂最忍不了的就是这个:“更何况,正常来说,根本不会有人伤害神明!”
“而你呢?你甚至可以像一头狂暴的牛犊一样打我?这足以说明你心中对于神明的不忠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你现在还拿枪对着我……”
祂是很震撼于执微的攻击力度的。
在祂的印象里,人类对于神明服从是本能,哪有这样一个巴掌接着一枪,反而和神明对打起来了的人类?
“在你心中神到底是什么,哪怕是被污染程度最深的污染者,都是在忏悔的,哪怕是污染种,都是渴求神明注视和庇护的。”
祂死死盯着她:“谁都没有你这样攻击神明的力量,你是,你是天生的神明叛徒!”
好极了。她是竞选人,她是救世主,她是神明叛徒。
执微发现祂居然在教育她,并在付诸行动。
因为什么?因为她的反抗,冒犯到了祂?她的出现,搅乱了祂复活的进程?
“我要给你一个教训。”祂轻轻开口,抬起手臂。
在祂的力量下,岩石围住执微的退路,土地中冒出巨型植物的根茎,风沙的力度也急剧增加,吹得执微几乎睁不开眼。
执微捏着枪,她深知自己无法只靠这把枪了。
这支压缩能量光束的手枪,只能做到直线射击。
如今它的射击路程都被祂的神力造物堵死,她射击的光束子弹根本无法靠近祂的身体。
这样,即便她可以攻击祂,也根本伤害不到祂分毫。
执微脑海里回想着过往的记忆,她口中自语呢喃着:“破碎的神格赐予神明神力,依靠神力,神明在自己职责范围内,便无所不可为。”
如果祂在图谋复活,就说明祂死过,或者半死不活。但不用管。而可以肯定的是,死代表神格再次破碎。
对于一位神明来说,祂现在称得上是虚弱,神力也绝不是全盛状态,可以算是微弱。
执微凝望着笼罩天地的污染:“好吧,让我来看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里是污染区,是死亡区,如果谁可以操纵污染,那么这里就是谁的统治区。
执微眯起眼睛,感知到附近的污染。她张开手掌,一旁静止的污染,立刻如同被呼唤一样奔她而来。
她扯过污染,虚缈的黑雾如同她的半身,凝实的浓暗恰似她的领域。
“让我看看,神明的复活……”执微嘀咕着。
执微并没看清那站在高地的神明惊恐到扭曲的五官。而祂已经看清她做了什么,看清毁天灭地的污染,向祂倾轧而来。
第46章 沙洲(十八) 嘎嘣脆
这里分明是污染区扩张的边缘地带, 神明却看见污染眨眼间便浓重到了疯狂的地步。
中心地带的污染扩展到了外围,它们在听从谁的命令,并乖顺地被谁驱使。
对于执微而言, 此时的感知, 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
执微明明并没有挪动步子, 还是站在原地。可当她真的有去触及污染的想法的时候,只是才升起念头,污染便如她思维的外放,并听从她的驱使。
她像领主,也如神明。
沙洲骤起的风尘,迎着执微的面门吹来,执微感受到这风如同锋利的刀子,寸寸割着她的脸颊。
她在这样的风里,扯着嘴角, 给了那神明一个跃跃欲试的轻笑。
祂的皱巴破烂的脑子, 此刻才想起祂一直忽略的地方。
“你不被污染影响?”祂喃喃开口, “你甚至可以控制它们……”
执微翻手向下,手心冲着地面,从手掌开始发力,手指自然伸展。
她将她扯出来的一团污染凝实, 叫它摆脱掉了雾气般的虚幻, 凝聚成深邃的黑色。
“你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执微感觉她的头脑,从未这么清醒过。
她听见了祂的发问,但不作回答, 她只是梳理着所有和污染相关的记忆。像是一位做学术的研究者,而此刻天地昏暗的沙洲,就是她最好的实验室和操作台。
污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轻飘到可以穿墙而过, 结实到可以顶破地表。可以成块出现,作一颗污染团的样子飘浮着,可以无限蔓延,笼罩沙洲成为污染区。
人类稍近些接触,就会陷入精神混乱,出现窒息昏厥等状况。又不会影响神明,神明在污染区中来去自如。
可以轻薄似雾气,又蠕动着仿佛有生命。边缘稀薄些的地方长着黏稠的密网,丝丝缕缕,交错编织着危险。
执微抬起手臂,操纵着那团污染冲向神明用岩石所筑的高台。
我要你击碎它。将那高高在上、低头看人的俯视者,从高台击落。
她这样想。
于是,她挥手控制的污染冲向祂,铺天盖地的污染压了过来。
神明脚下的高台开始碎裂,最开始是出现裂缝,而后从岩石缝隙里传来轰隆声,大块的石头碎成小块,高台轰然倒塌。
神明与废墟一同坠落。
祂没听到执微的回答,在下坠的过程中,和碎石一起滚落。地面的落地点上长出蓬草,接住了祂的身体。
神明不再挥手发动攻击,避免执微看见祂的攻击方向,于是幽幽地用目光扫过执微身后。
可惜,神明这招默默攻击,在执微这里是无效的。
执微本就机警而敏锐,再者,她对目光很敏感,这种带着杀意的凝视不可能不被她发现。
情感炽热些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了,真的很容易被她捕捉到。她之前的战绩包括但不限于在演出后台捕捉到粉丝充满爱意的目光,在缩在后排打瞌睡的会场感知到领导的目光,执微很会的!
祂以为执微没发现,但执微立马就捕捉到了祂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或者是她的身后。
执微快速侧身,反手将污染凝聚为盾牌,抵着护住自己的前面,抬头望去。
风沙纷飞,土石地动,她的面前生长出一棵丑陋的植物,花苞带着锯齿,张开后像一张巨大的嘴,嘴里流出黏液。它在几乎呼吸指尖,拔起到一艘星舰那么高。
岩石、风、植物……神明的能力在其被赋予的职责内,所以这个神是什么神?
明显是偏向自然的神明。
执微快速思考着,但动作丝毫不乱。她看着这食人花的大嘴也有些犯怵,可她表情管理做得好,任谁来看,她此刻的表情都是胸有成竹的稳健。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尖叫已经在体内随着血液调度流了一圈了。
执微控制着污染阻隔住它的攻击,侧身躲过向她飞来的石头。
食人花的枝丫被打掉,它又张牙舞爪着,生长出新的枝条。
不能只这样反击它。执微略一思考,控制着污染向下压去,进入地表,在土壤里寻找着它的根。
执微兜了一个大圈子,在地上地下两边围着它包抄,破坏了它的根系,又用污染将它包裹碾碎。
之前她从未接触过这么多的污染,也从未试着控制这么大面积的污染。
执微几乎调动了她附近全部的污染,所有的污染都在回应她。
只有一处的污染在挣扎着,像是在犹豫什么。
执微没理它,也没在乎这一处污染的别扭。她干脆利落地处理掉了食人花,回头去看那位神明。
这时,她惊疑地发现祂先是捂着胸腔的位置,又自己去掐自己的脖子,浑身都在发抖,夹杂着抽搐。
执微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她向着神明伸出手掌,不同于之前她调动污染的推力,此时此刻,她指尖微动,手肘向后,手腕抬高,做出了一个吸力的动作。
要知道,她只是抓住了一个想法,试探性地做了一下。但她这一次调动的,不全是附近污染区中的污染。
执微看见,一团污染,从神明的体内钻了出来。
执微倒吸了一口气,几乎被她自己的呼吸噎住。
好眼熟的场景,没错,就是这样,身形周遭弥漫出黑雾,黑雾丝丝缕缕扩散,颜色加深,浓度变厚,形成一种深邃到仿佛可以吸人灵魂的黑色,污染就这样从莫桑的身体里钻出来。
她不久前才见过莫桑堕落为污染者的全过程。
可,现在这是什么?她面前的不是一位名叫莫桑的人类少年,而是神明。
执微不明白了。体内有污染的,不是污染者吗?
怎么神明体内也有污染?
祂本来就有些精神不正常,在那团污染离开祂的身体后,祂更疯了。
穿着破烂,皮肤松垮,面颊如同枯树皮一样的神明,也不再攻击执微了,而是追着那团污染。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叫喊出来的声音带着绝望,凄厉极了。
祂试图把它塞回自己的身体,可细长如骷髅指节般的手,只是穿过污染,在空中挥来挥去。最后握到手里的只是空气和一点风中的沙尘。
执微:“你要做……什么?”她的尾音惊诧地扬起。
她注意到,这皱巴巴的神明愈发衰败。
本来耷拉着的松弛皮肤,现在更是开始萎缩,皱纹密密麻麻横陈布列,身上每一处裸露的皮肤上,都长出蛛网样子的密纹。
头发如奔涌而下的瀑布一样,哗啦啦掉落下去,头皮暴露在空气里,像一颗干瘪的肉瘤。
“这是你复活进程的一部分吗?”执微拧着眉毛,她只是看着,她人都有些局促起来了。
祂又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尖利哀嚎,使劲要捉住污染,甚至张开嘴试图捕食吞咽。
可那团污染只是虚虚划过,不可被触摸,晃了几下,接触到旁边的污染区边沿,就融入了污染区里。
再也看不出那是个单独的污染团了,祂不可能找回它。
祂跌坐到地面上,从鼻腔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就是那种呼吸紧促到即将无法呼吸的,濒死的声音。
执微走上前去,垂眸看着祂。
“你无法复活了,是吗?”她问。
神明怨恨地盯着她。
可看着看着,祂的目光就空洞下来,呼吸开始缓慢,身体萎缩到了无法再萎缩的地步,于是血肉融为骨头的一部分。
骨头在落着渣子。
祂似乎终于,清醒了些。
执微明白祂的复活进程被她打断了。没有迎来成功,失败的进程导向另一个结果。
祂或许是要死了。执微意识到。
她急切地想问出答案:“你靠着污染复活的吗?污染区是神明复活的献祭场?人类的死亡可以加快神明的复活?”
祂的脚已经破碎成沙土,被风吹散。
就是沙尘的样子,不是骨头的白色,也不是血肉的红色,由骨血肉长成的脚,散成了沙洲一望无际的沙尘,融在风沙里,毫无特别之处。
“我不能说。”祂低哑道。
濒死的时候,终于可以抛下复活的想法,对着天地昏黄和黑浊,审视着自己的一生。
也只有这时,终于才能承认。
“我没逃过不死的欲望。”
祂说出了祂的身份:“我以山成神,度过神明的一生后,山依旧巍峨矗立。”
这是个山神。执微算是明白又是岩石又是风沙又是植物的能力,是怎么来的了。
山神掌握自然变幻,自然可以在规则内使用这些能力。
“山不改不变,与之相比,我却要面对死亡。多不公啊。”祂昂着头,呼吸模糊起来,“我逃避神殿和选民送我光荣的终点,于是我的终点落在这里,消散为尘土。”
“还不如人类,起码有家人陪伴……”
祂的半截身子都消散了,却望向空中虚无的点,喃喃发问:“我会去哪儿呢?”
执微要问的事情,一句答案没得到。
她低头,看见祂浑浊的眼球清澈了些,濒死的无助笼罩了祂。祂的眼睛呆愣愣地向上看,露出了一点眼白。
执微心情很复杂,她想了一下,说:“你要是不介意我才打完你,你可以把我当作陪你面临死亡的家人,真的。”
“然后遗言是告诉我真相,回答我的问题。”她正色道。
神明迟疑了一下,觉得很荒诞,很离奇。哪怕祂要死了,祂也觉得正常人说不出这个话。
在遇见离谱到奇异的时候,往往会抿出一点微笑。
“谢谢你,叫我还可以笑着去死。”祂干巴巴地说。
执微:“但你还是没说。等等,你不能说,你‘不能’说?”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
“你说不出?有谁令你保持缄默?”
“不要思考……”祂只憋出这一句话。
留下了这样的遗言,似乎是将死时的善言,又像是阻碍真相的镣铐。
随着最后的尾音落下,复活失败的神明,在执微面前,彻底破碎成沙土。
被风吹开,消散无形。
执微没有犹豫,立刻返回地肤身边,试探着地肤的呼吸。感知到了地肤状态的平稳,执微才舒了一口气。
而地肤在朦胧间喘了一会儿,则突然惊醒了。她先咳了两声,迷蒙地下意识感叹:“呸,呸呸,好大的灰。”
这算是骨灰吗?
一小团污染留恋地在执微的指尖旋转着,执微分神想了一下。
地肤喘气还是很痛苦。
她伸着脖子,望向执微,本来只是一瞥,但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你是在控制污染吗?”她盯着执微的手指。
执微立即将手背过去,挥散了污染。
她凑近地肤身边,蹲下,按着地肤的肩膀,扶着她躺下。恢复到她之前昏迷的姿势,仿佛她没有醒过。
第47章 沙洲(十九) 玫瑰星球!
地肤也没反抗。
她表情像是灵魂都出走了, 已经忘记怎么反抗了。
面上很乖顺地被执微按倒在地上,她躺着,肺部发出尖锐的刺痛, 或许是疼痛连着她的脑子都木木的, 搞得她很恍惚。
她是眼花了吧。毕竟之前收到的信息和常识都告诉她, 人类在污染的侵蚀下,只有躲避奔波逃命的资格。
污染诞生于人类的不忠,也惩罚着人类,人类需虔诚祷告祈求神明的一丝宽恕,才可以在污染的侵吞下保住生命。
用剩余的生命日夜祈祷,为神明赎罪。
连反抗都已失去资格,人类更不可能控制污染。
所以,刚刚执微指尖盘旋着的一缕黑雾,那是幻觉吗?
还是说, 她已经像她妈妈一样, 早已死亡, 并没有人来救她,这发生的一切只是人死亡后的残存记忆,是她幻想出来的一点存留在脑海里的美好?
执微没理她。她忙着从口袋里又掏了一瓶药剂,低头看看说明书, 自己也不确定地肤要不要喝这个。
但地肤的样子, 是受了内伤。执微看着贴瓶上写着的说明。
【固气,去内脏淤血,提升精力, 活力药剂,助饮用者保持理智思考的能力】
她手里的药剂都是从安德烈那里拿来用的,安德烈的药剂都是从他那贵族家庭伊图尔薅来的, 据他说有些是买的,很贵,有些是私人药剂师特制的,都很好用。
执微判断了一下,觉得这个喝不坏人。
她觉得她内脏八成也有瘀血,之前和山神对打的时候,一直火烧火燎的痛。
这也就是这是个半吊子山神,不是全盛时期的神明,是死了又想活,或者是半死不活的神明。微弱的神力对打执微第一次控制污染,居然打了个平手。执微不讲武德,像揪电饭锅内胆一样薅神明体内的污染团。这才赢了下来。
好在结束了。现在一切结束,执微缓口气,指尖止不住地在发抖,有些脱力。
她是地球人的体质,属于运动细胞不错,耐力也可以的人。连唱带跳气都不喘的,但也招架不住和神明对战。
执微也不客气,悬空往嘴里倒了半瓶。把剩下的半瓶灌进了地肤嘴里。
地肤艰难地吞咽着,安静了两秒钟。
喝完了,她又突兀开口:“说真的,我还没死,就很不正常。”
她深深地望着执微。
地肤本来只是敬佩欣赏执微,但现在,她发现执微似乎有操纵污染的能力后……
那种欣赏,变成了崇拜和畏惧交杂的感情。
人类的感情很复杂。只有崇拜,敬意下便会滋生羡慕。羡慕又关联着嫉妒,愈被关爱,愈易阴暗。
依赖后反而不满,不甘于得到的,而寻求更好的。
所以,地肤对执微的感情,最好的状态,就是崇拜但畏惧。这样,永远不是朋友,便可永远追随。
执微想不到这些。
地肤嘴里说的正常是什么,执微不知道。
她俩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执微盯着地肤的脸,地肤以为她在考验她,喉头微微动了动,面色发白。
地肤缓缓地,低下了头:“当然,这其中,必须感谢的就是,您救了我……我很感激,也必将报答。”
执微盯着地肤那正常人类带着弹性的皮肤,心底想,对嘛!这才是皮肤啊!她急忙压下脑海中关于枯树皮神明的记忆,再也不想记起了。
这时候,鹑火的声音,终于再次通过光脑联络,抵达了执微的耳畔。
“……第三百六十次呼叫中断,开启第三百六十一次呼叫。开启地表联络搜寻,纪蓝号关联悬浮艇,实时动态地图已同步。第三百六十二次呼叫,执行中,定位信号返回,通路异常排查,通路正常……主官?”
她的嗓子都有些哑了。可见在执微与她断连的时间里,她一直没有放弃呼叫。
执微站起身:“我在。”
鹑火没有半点废话,一句多余的都不问,而是立刻执行之前执微的命令。
“已恢复定位,已重新为您连接舰艇。舰艇将在三十秒后抵达您的定位,倒计时开启,三十,二九,二八……”
执微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地肤。地肤的胸腔像是破碎的风箱,她扑腾两下,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她可不会说什么“我受了伤会影响你”“你把我放在这里你先走”“快啊不用管我你快离开”“我要死在这里看着你的背影并流着泪为你祝福”之类的任何一句傻话。
她求生欲望极其强烈,挣扎了两下,捂着自己的胸口,在执微的搀扶下站起身。
地肤抬头望向遮天的浓黑,眼神倔强到像是亮着火光。她不甘于赴死,有人来救她,她就会坚定地选择活路。
执微揽着她的肩膀,她咳嗽一下,执微的手臂也跟着一振。
她们在昏黄与黑雾交杂的陆地上,凝望着一艘番号印记已经全部磨损的舰艇,穿过污染,摇摇晃晃,停泊在她们面前。
地肤看着这艘停泊的舰,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目光里带着些怀念,神色也微妙复杂。
鹑火调动的舰,都是停驻在星球地表的。换句话说,都是沙洲人没来得及开走的。
它们一艘艘,都是地肤亲自看过,最终下定决心收下的舰艇。
从性能到系统,地肤都一点点地审阅,通过各种方式,把它们领回来,作为沙洲的诺亚方舟。
执微扶着地肤登舰。地肤上了舰艇后,就缩在驾驶舱后面的位置,横在矮椅上坐下,靠着驾驶舱的舱门喘气。
执微则一屁股坐到驾驶室,关好舱门,准备发动舰艇起航。
鹑火远程破译了这艘星舰的系统,改换了它的操作模式,于是执微发现它的驾驶方式,和安德烈那艘又贵有高级的悬浮艇是一样的了。
这她就熟悉了!
在执微低头操作面板的时候,地肤用手抚摸着身边这艘舰艇的内壁。
执微观察了下,果断按下启航键。舰艇发出一些零件打架的细碎声音,听着就叫人汗毛倒数。
巧了,执微不是一般人,她一点儿不怕。
执微调出航行实时轨迹,发现这颗星球目前已经完全被污染遮蔽天穹,连之前安德烈最后逃离时依仗的一丁点儿缝隙都没有。
在执微开始起航后,地肤就听见舰艇一直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这是沙洲用来判断污染靠近的警报系统。
“嘀——嘀嘀——”
声音像是在抠挖谁的骨髓。
现在污染靠得太近了,这舰艇要是能张嘴说话,早就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了。
地肤倒不是泄气,她只是天然地疑惑。她问执微:“都这样了,我们还能逃得出去吗?”
执微深吸口气:“当然可以。”
“我们将冲破污染,回到舰群里。”执微拧着操纵杆,抬起舰艇的头颅,如利剑鹰隼一般直直破开云霄。
执微心思细,毕竟地肤受了伤,才从晕厥里醒来。她怕地肤晕过去。
感觉她真的很虚弱,在执微的驾驶舱身后喘气,喘得像是牛在喝水一样。
于是执微一边操作着舰艇起飞,一边坚持和地肤搭话,叫她可以一直思考,一直说话,这样利于她保持清醒。
“地肤,我问你一下,沙洲有没有什么有名的山?”执微问,“比如什么最高山,或者雪山?”
她左手控制着面板,右手晃动摇杆。
舰艇在空中兜了一个流畅的边缘,沿着污染覆盖的天幕前进。
地肤想了想,回答道:“算是有名的,倒是有一座山。那是沙洲主星上的一座山,叫浮玉。”
“但沙洲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久到几百年,一千多年?那是沙洲一颗主星的山,污染区最开始就是在主星出现的。后来污染区吞没了星球,人们忙着逃命,也不再看山不山的了。”
“浮玉山有什么特别的吗?”执微问。
地肤说:“有一种矿产,只有浮玉山那里有,适合用来制作一种药剂。但从被发现开始,很快就被挖空了。”
执微看她情绪又低落下去,就还和地肤搭话,不叫她安静下来有机会睡着。
“那这艘舰你花了多少钱啊?”执微问。
地肤说:“这些舰艇,基本都是沙洲在其它选区的废品区收来的,有的是甚至拿零件攒出来的。”
“这一艘,我记得是在奥维隆星盗区得到的。那里星盗抢地盘,总打仗,所以受损淘汰下来的星舰很多。”
地肤说起星盗区,像是说起白捡宝贝的废品厂,淘一淘就能有好东西。
“来路多半不正,但无所谓,沙洲用这些舰是用来逃命的,不挑。”
执微听到这里,环顾了一下驾驶舱。发现副驾驶位置的内侧,全是喷溅状的血迹。
……这来路也太不正了。
地肤看见了执微的眼神,就说:“哦,那里,那里擦不掉。不是人血,是一种稀有的动物,血液有永久附着的效果。”
执微扯了扯嘴角:“好极了,以后就用这玩意儿给人刺青,我一按文身,安德烈就嗖嗖出现,问我要不要吃麦饼。”
可惜,地肤没懂她的玩笑。她自己说完,也沉默了下,脑海闪着安德烈沾着眼泪的艳金色睫毛,和湿漉漉的湛蓝眼睛。
执微嘴上说话,也不耽误手头的动作,飞得又快又稳。
地肤则摸着舰艇的内壁,继续说这艘舰艇:“至于这艘,是奥维隆星盗区的一个领队,布莱恩,他卖给我的。”
她对他的评价还不错:“他算是个讲义气的人,没有额外加价,也没有趁火打劫。”
“于是我不仅带走了这艘小艇,还抢了他一箱子弹。”地肤冷漠道。
执微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劲了。
“等等,开始不对劲了……”
怎么他没有趁火打劫,还是个不错的讲义气的人,于是你对着他开始搞抢劫了?
执微的语气飘忽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结果地肤低低地笑了起来,细细的笑声从驾驶舱后传来。
她很稀奇地望着执微的后脑勺,盯着执微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
“奥维隆的规则就是那样,强者可以通吃。”地肤叹口气,“我抢布莱恩的东西,我对不起他,可当时要是不抢他一箱子弹,在从奥维隆星盗区出来的关卡里,我们没有武器,就会全军覆没。”
地肤轻声说:“我可不是什么善人。因为您是竞选人,您看着是个好人,我才装几分可怜,讨您的支持。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无赖的做法。”
执微点点头:“懂了。”
她字正腔圆地说:“你不是轻易做沙洲统领的,你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地肤无语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低声问:“这样不好,对吧?”
她一直知道,只是不承认罢了。用弱肉强食才证明自己的正确,如今在执微面前承认,是一种宛如剖心般的,祈求神明宽恕。
“当然不好。”执微想都没想,立刻说,“在那个叫布,布莱恩的人看来,你野蛮又贪心。可在沙洲的立场上,你保护了那次冒险,带着他们平安回到沙洲。”
她很不内耗,有些护短,帮着地肤说话:“你是保护者,承担了许多责任和罪恶,对吧?”
地肤知道,执微没做过那些。但执微居然试图去理解她,理解沙洲。
她缩在驾驶舱后面,手指拧在一起,低头抠抠自己的手。
在地肤眼里,执微是一个很容易共情的人。好像什么都可以体谅,她未必赞同,也不是真的理解,但她愿意站在你的角度,为你想想。
只是那换位思考的一瞬间,地肤就觉得,她强过千万神明。
舰艇升空到了一定高度,执微沿途飞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处污染稀薄的地方。
执微立刻严肃起来:“做好准备。”
她目光专注地盯着这处撞击点,对着舰艇发出全速冲击的指令。
在她加速的一瞬间,舰艇的尾部引擎里因为濒临负荷的极点,甚至掠过火花。
执微之前做领航舰的时候,是沿着污染的扩展范围去领航。那个需要的是眼疾手快,要跑到污染前面去,越前面越好,给身后的舰群充分的空间。
现在执微做驾驶员,就不是跑得快就足够的了。
她现在,不是要跑赢污染,而是穿过污染。
地肤盯着舷窗外的景象,她没什么可为执微做的,她从怀里的内袋里,用右手掏出了一把匕首。
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左侧上臂。
鲜血涌出的时候,地肤的大脑因为痛楚而格外清醒。
这样,她就不会意识松散,那样轻易地就陷入精神混乱。在污染侵染她的时候,她将握紧匕首,用鲜血保持住理智。
她将不拖执微后腿地坐在舰艇中,等着执微带她回家。
执微不知道地肤正在扎自己,更不知道地肤犹豫了一下,觉得扎腿影响跑路,扎胸腔内脏太多,扎屁股恢复期没法坐着躺着,于是权衡之下,选择了扎胳膊。
她忙着驾驶,冲破星球地表最后的引力束缚。
在即将穿过污染的时候,执微封闭了驾驶舱和后方舱室的连接,并降下了主驾驶位的舷窗。
地肤没想到执微这样的操作。她惊恐地爬了起来,半跪在驾驶舱外,只来得及敲击了两下舱门,就被舰艇摇晃的幅度击倒,脱力地倒向一边。
执微听见动静,却没回头。她通过光脑连接了地肤的信息讯号,于 是执微的声音响在地肤耳边。
地肤听见,她的清澈嗓音,仿佛冷潭溪流,花瓣萃落的水滴珠花。
她听见执微说:“别怕,我们会出去。”
执微将手伸出舷窗,直接触碰到了污染区的污染。
地肤看见她半个身子都几乎探了出去,在奔涌而来的污染面前,执微的身形没有丝毫的摇晃。
她坚定而强大,手臂高举,指尖穿过黑色浓稠绵密的污染。那姿势和意气都如重锤击中地肤的心脏,在碾压她的神经前,地肤听见她心底的声音。
执微在做什么?那声音问。
执微在请笼罩天地的异常,为她让路。
那声音回答。
这几乎可称之为壮美的场面,牢牢地刻在了地肤的脑海里。她未来有可能生出的质疑之心和反叛之意,在此刻通通消散在浊黑的云端。
跟随她。地肤心中的声音尖叫道,跟随她,做她雕像的青石底角。
执微忙得不可开交。
觉得她一点都不帅气,也不酷。
她狼狈极了,挥着手,抻着身子驱赶污染。像急着上班的人类,轰开出门必经过的院子里,睡得满地乱七八糟的小狗。
你滚!你也滚!这边的滚!那边的也滚!
地肤趴在舷窗前,看两眼外面,又看回驾驶舱里忙活着的执微。
“虽然我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但是……”她呢喃了一声,“你,和你的做法,连着你这个人,都很神奇。”
当然神奇,神奇极了!
执微半个身子都从舷窗里探出来,她挥开逼近她的污染,击退污染的靠近,硬生生在舰艇航线的方向中,造出了一条生路。
舰艇越高,污染越浓,空气越稀薄,凛冽的风如刀子一般割磨着执微的手臂。
执微破开通路后,立刻关闭舷窗,启动舰艇的呼吸系统,碾过大气层和星球交界处的污染,升入宇宙。
她高兴极了,总算是出来了!
“走吧,我们去和你庇护过的人类,在沙洲的陆地上重逢。”
地肤可不接受这个夸赞:“分明是您庇护的人。”
领航的是执微,救了她的也是执微。
执微干脆利落地说:“我可不这么想,我只做了一点事情,你才是统领嘛。”
她说这句话,像蹦豆子,一点都不含糊,清脆又掷地有声。没客气,也没犹豫,怎么想就怎么说的。
地肤垂下眼眸,半晌,轻轻摇摇头,抿出笑意。
鹑火为执微驾驶的舰艇,规划出了行驶路线。
执微通过操作面板的实时图像,发现安德烈驾驶着悬浮艇,带领着舰群,仍在盘旋。
这次污染,吞没了沙洲剩余地方的大部分领域,人们不得不赶在污染侵蚀掉更多地域之前,驾驶舰群与污染周旋。
“这是要去哪儿?”执微沿着航线追逐着舰群,问道。
地肤看向面板:“就这样漂泊着,来回盘旋,短时间内无法落地。要避免污染的突然扩张。”
执微回忆了一下山神身体里钻出来,又融入污染区的那团污染。
更重要的是,山神陨灭后,停滞在地肤周围,不再向前的污染区。
执微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污染大概是不会再扩张了。”
地肤听见这话后一愣。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执微的背影,没有看清她的神色。
“什么?”地肤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耳鸣了。
执微盯着实时地图,指向一颗位于西北角落的星球,那里是沙洲的边缘地带,简直是宇宙内有人类活动的最边角。
污染在地图上,离着这颗星球,大概有一个指节宽的距离。
“它还没有被吞没。”执微说。
地肤望着那颗小星球:“那是一颗卫星,上面有几块仍可耕种的土地,上周我还带人去收割了新一批的麦子。”
地肤喃喃着:“我是不是应该感谢神明的仁慈,侵蚀吞没掉了沙洲,但留下了一颗星球。”
是的,这就是沙洲最后的一颗星球了。
它是很小的一颗卫星,上面有几块黑土地,长着麦子和稻田。
执微改变了航向,驶向它。也通知鹑火连通舰群的导航系统,所有人向着这颗星球进发。
打开舰艇的跃迁引擎,执微又行驶了一阵子,抵达到了肉眼可以看见它的距离。
离得近了些后,执微看见它在深黑的宇宙里,闪着玫瑰色的光晕。
“它是一颗玫瑰星球。”执微惊喜地说。
地肤有些恍然:“玫瑰是什么?”
“是一种表达爱意的花。”执微轻轻说,“人们会互赠玫瑰表达爱意。”
执微今天也是够累的。在即将登陆,脚踩上安全的陆地前,可以看见深邃宇宙中的一株玫瑰,她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她兴致勃勃地和地肤说,“你瞧,它是玫瑰色的。我想,它一定如玫瑰一样爱你,爱你们,爱沙洲。”
“于是它生在这里,未被污染,闪着玫瑰色的光晕,有陆地和土壤,生机勃勃。”
执微思考了下,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生命自有出路!”
地肤望着那颗逐渐清晰的星球。
她见过它许多次,也来过这里许多次,从未有哪一个瞬间如此刻这样震颤。
地肤心里涌起惊涛骇浪,她的手臂还沁着血,呼吸仍沉重吃力,但她陡然生出无限的勇气。
沙洲的星球还没全部陷落,沙洲人还没全部死干净。
所以,沙洲不会灭亡。
“……主官。”她深深地呼唤了一声。
执微僵住了。
“诶?!可不能瞎叫啊!!”她脊背发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48章 沙洲(二十) 黄袍加身,逼上梁山!……
然后, 地肤就不叫了。
她这个反应,好像刚刚的那一声“主官”,是执微产生的幻觉一样。
执微抽空回头瞥她一眼, 发现地肤安静地坐在驾驶舱后面的矮椅上, 靠在舱门外面, 目光越过舷窗,眺望着那颗玫瑰星球。
它闪着玫瑰的色泽,这是沙洲最后的余晖。
执微收到了鹑火发过来的登陆落地点,地肤则没有通知所有人都登陆这颗星球。暂时只允许伤者进行登陆,在安稳的陆地上接受治疗。
至于身体素质尚可的人类,仍停留在舰艇上待命。
于是,舰群围绕着玫瑰色的星球停泊,像是它的星环。
执微操作着舰艇,驶向星球停泊点。抵达后, 她打开舱门, 从主驾驶位跳下舰艇。
她下了舰艇, 回身去接地肤,这才发现地肤整个左侧上臂都蔓延着血迹。
她不清楚这是地肤自己扎的,以为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还懊恼自己登舰前没发现, 急忙去叫治疗师。
执微张望了一下, 发现这处停泊点里的伤员,已经在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了。
治疗师从她手中将地肤接过去,做检测和治疗。
沙洲有治疗师在看诊, 执微的竞选团队里没有治疗师。但,有从家里揣了许多药剂,出来闯荡江湖的副官。
执微远远地就听见了安德烈不耐烦的声音。
“不, 你不能喝这个药剂,这是外敷的。”
“要我一个一个解释吗?我的嘴巴不能做别的事情了,被剥夺吃饭资格,只用来说话吗?”
“不,我不是治疗师!你可恶,你也可恶,都别问我!!”
执微向那个方向看过去,发现那个坐在一个木箱子上,暴躁地翻着自己口袋的人,有一头灿金色闪耀的头发。
那正是安德烈。
执微在此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故事迎来美好节点,或者戏剧拉上红丝绒的帷幕,她只感觉压在心头一直往下坠着的石头碎成齑粉,消失不见。
她目光带笑,向着安德烈快步走过去。
安德烈屁股坐在木箱子上,他硌着他娇嫩的贵族屁股,发着贵族脾气。他在执微走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执微了。
他很熟悉执微,看背影就很认出执微的。
换作别人,正脸露在他面前,再和他说上半小时的话,他都未必能认出来这人是谁,更叫不出别人的名字。
可执微不一样,执微虚晃出身影,安德烈就认出了,那是他的主官,那是执微。
但他故意装作没看见执微的样子,只顾着低头翻自己的口袋,像是突然觉得手头的东西特别特别重要了。
会跳下悬浮艇,冲进污染区救人的执微,在安德烈心里,又强大、充满魅力,可又叫人担心。
安德烈才不会那样轻易地就原谅执微!
他都不正眼看执微,更不会在执微一出现的瞬间,就向她跑过去。狗才那么做,被踹了一脚还对人好,以为人是在和狗玩。
他可是记仇的。
她就那样决绝地跳下去,这么看来,地肤在她心里,比他安德烈重要多了嘛。
地肤算什么顾问?谁家顾问做成地肤这么嚣张的样子,还要主官亲自去救?
哦,想起来了。“顾问”不过是执微准备好的应对神殿的理由,但神殿又没抽查,所以地肤还不是顾问呢。
安德烈坚毅的表情松动了些。
这样好像还可以,他像是自洽了。安德烈也知道,重要的不是地肤,重要的是执微,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有些想和好,不想闹别扭了。又没有台阶可以下,偷偷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执微,生怕她受了伤。
执微还没和安德烈说上一句话,人群里又传来惊呼声。
人们一直用各种手段检测着污染区的扩张,污染区一直在生长。只是有的时候边缘仅是在缓慢蠕动,这就是人类的安全期,有的时候则飞速扩张,人们不得不离开流亡逃离。
执微估计在那位山神消逝后,污染区会停止扩张。
但她没有想到,根据实时模拟星图来看,污染区不仅是不再扩张,甚至可以发现污染区的边缘呈现萎缩的态势,那分明是在缩小。
执微心中惊讶。难道山神的死亡,就这么立竿见影,连污染区都在缩小?
人们窃窃私语了一阵,惶恐不安地,确认了彼此的眼神。他们在互相望过来的目光里,坚定了共同的想法。
于是,在执微还在琢磨的时候,人群里突然响起嘹亮的声音。
一波接着一波,一声接着一声,不肯停歇。
“是神明竞选人的力量!是执微竞选人!她挽救了沙洲,我们真的在沙洲的陆地上重逢!”
“您为沙洲做到这种地步,救世之神,名不虚传!您的虔诚抵过了沙洲的不忠!”
“沙洲不会亡了!沙洲还有未来!污染区在缩小,各位,我们的孩子将回到我们曾站过的土地上!”
……
执微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地肤,地肤呢?地肤快来管一管!”
管好你的人啊!这都在说什么呢?!
说的都是她不爱听的!
而刚刚用完凝血剂,才治愈好伤口,走出人群的地肤,则缓缓迈步,步步稳健地走到了执微面前。
她捧着一个精致的石雕盒子,走到执微面前的时候,执微被她严肃端庄的表情惊到了。
“你做什么?”执微低声问她。
地肤深深地看了执微一眼。
那是一个很复杂微妙的神情,常见于狼群。
地肤明白,就是现在,这是执微给予她的机会。她自认为读懂了执微的暗示,于是她以沙洲统领的身份,站在这里。
“我知道,我们无法报答您所给予我们的亿万分之一。”地肤诚恳开口,四周寂静得只有她坚定的话语落地之声,“如果我们只认为您是为票权而来的,那才显得沙洲卑劣。”
“可如果您得不到沙洲的票,那将是沙洲与神殿的痛苦与遗憾。”
“您征服了沙洲,沙洲将在总选中,为您献上四票。”
执微却想到了斯蒂亚德提摩西的32张票。
果然,正如祁入渊所说,选区和选区之间的票权差别非常大。斯蒂亚德提摩西可以拿到32张票,而沙洲只有4票。
安德烈也觉得4票很少,但他在意的,是一个选区的拜服。
本来他缩在一边,别别扭扭地没和执微说话,此时一听见地肤的话,腾地一下子蹦到执微面前身后。
“铁票仓!”他喃喃道。
从此沙洲不再是无主选区,而是执微的占领区、统治区。
他嘀嘀咕咕地为执微做注解:“被征服的小选区,即便最后它支持的竞选人没有进入总选,也会按照竞选人的想法去投票。”
“就相当于是竞选人在本次选神当中累积下来的竞选资本,利于组织发展,或个人下次选神。”
执微惊恐地问:“还有下次?”她被吓得脱口而出。
安德烈理解错了,但不妨碍他立刻纠正自己的口误:“没有下次,主官。”
他的表情写着“您在本届就将竞选神明成功”。
执微觑着他的神情:“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默默盯着捧着盒子的地肤:“我更不是想要这个……”
地肤懂了。
于是,她双手捧着盒子,将盒子举过头顶,扑通一下半跪在了地上。
众人立刻随着地肤,向执微跪下。统领是半跪,下属自然要结结实实地跪下。
执微开始大叫:“停,停!”她浑身不自在。
她盯着地肤的表情,恍惚间,她看见地肤捧着的不是个石头盒子,而是一袭黄袍。
黄袍加身,逼上梁山,好家伙,连起来了!
地肤又懂了。
她露出微笑,将盒子举到执微面前:“我知道,您要的不是这个。您要的,不是这些,更不仅是这些。”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她说。
执微:“……”
你确定你知道?你确定你们知道?你确定你们都知道她想退选?!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步的?她最开始是怎么想的来着?
地肤抬眸望了安德烈一眼。安德烈盯着她看看,猛地反应过来了。
他立刻上前,做副官要做的事,替执微打开了地肤捧着的石雕盒子。
里面是一个精美的黄铜小瓶子,里面装着的液体,发出眩目的水红色光晕。
地肤将从自己妈妈那里得到的讯息,向着执微全盘托出:“沙洲,不是一开始就是污染区。”
“沙洲传承下来的东西不多,一个是麦粒献主的风俗,另一个,就是它。”
地肤捧出的,是沙洲传承千年的至宝:“这是浮玉山资源枯竭之前,制成的最后一瓶基因改良剂。”
执微不识货,但安德烈的眼睛瞪得像是他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如今市面上的基因改良剂,都不过是人工调和合成,温和而无效。昂贵到天际的改良剂,也只能起到一点点作用。”
地肤抿出几分嘲笑,郑重地将手臂伸展,叫执微可以看清楚药剂。
“而浮玉山资源所造的药剂,影响着当时人类的进化,这才是真正的,基因改良剂。这是沙洲的忠诚,只盼能帮到主官一点。”
她低着头,双手高举:“请您收下浮玉山最后的啼鸣。”
地肤提高音量,支撑地面的另一条腿也跪落在地。她膝行几步,凑近执微,抬头热烈地望着她。
“沙洲,将助力主官,竞选神明。”地肤说。
地肤再次垂下头颅,高喊着执微的竞选纲领:“恭请世间再诞唯一神!”
她身后,沙洲的选民,随着她的声音,喊叫着同样的话语。
“恭请世间再诞唯一神——!”
第49章 沙洲(二十一) 黏黏糊糊牛皮糖……
执微在这一瞬间, 感知到的不是势不可挡、无所不可为的王霸之气。
她尴尬得快要晕过去了。
她呼吸都暂停了,身子往后歪了一下,腿发软, 恨不得坐在原地嗷嗷大哭。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剧情发展?!
安德烈, 好一个天生做狗腿的人才。他以为执微这微微的后撤步, 是在暗示他,在假装推辞,需要一个完美的契机收下沙洲这块干巴巴麦饼。
的确,安德烈不满足于沙洲的干瘪和弱小,却很满意沙洲给执微的排面。
统领服从、公开献宝、高呼纲领,字字句句,种种行为,都戳到安德烈的爽点上了!
安德烈爽得头皮发麻!
他要真是一只小狗的话,他的脑壳可以高高昂起, 仰到脑壳往后翻, 整只小狗都骄傲得栽跟头过去。
主官的荣耀, 是副官的体面!
安德烈之前旁观过许多竞选人的排场,就没见过如执微这般荣耀的!
他自认为懂了执微的暗示,也不顾着什么闹别扭不闹别扭的事情了。
安德烈两步上前,托住执微的手肘, 扶住身子往后歪了一下的执微。
安德烈抬头, 对着地肤疾言令色:“地肤,你这是在用沙洲和沙洲的人命胁迫主官!”
地肤立刻和安德烈搭戏,将手中的盒子捧得更高:“因为这招只有在主官这里有用!已诞生的神明、财团, 和数不尽的竞选人,有谁注意过沙洲?没有!”
她高声道:“只有主官看见了沙洲!如果面对这样的主官,沙洲还不拜服, 岂不是太过没有良心?!”
字字掷地有声。
执微瞥了安德烈一眼,她正要说什么,安德烈却觉得他和执微对上了目光,这就是接到主官的暗示了!
于是,他一脸高深地上前半步,接过地肤手中的石雕盒子。他啪地一下子把盖子合上,遮住了里面黄铜材质的小瓶子。
执微眼睁睁看着安德烈手快地已经把人家东西都收下了。
谁让你收的?看你一眼你就要收人礼物,看你两眼你岂非就敢收受贿赂?
管一下!必须管一下!
执微表情严肃,叫他的名字:“安德烈。”
她暗示他把东西塞回去。
平时没有暗示的时候,安德烈总能读出暗示,现在执微真的给安德烈暗示了,他又笨笨地读不懂暗示了。
他单手抱着盒子,另一只手把地肤给扶起来了。
安德烈神情里带着贵族的骄矜,他如春风般和煦,道:“欢迎地肤顾问加入我们。”
执微:……谁问你这个了?谁提起这个了?怎么就突然开始说这个了?
但沙洲的选民已经开始欢呼了!
安德烈瞧不起顾问的职位,觉得是水货岗位,但对于正常人来说,一个顾问的位置,就意味着利益交换和接纳。
成为竞选人的下属,在竞选团队里分到一个职位,一旦竞选人成功,便可以跟着一起参与最后的利益结算。
地肤也轻松地露出微笑:“为您效力,主官。”
执微盯着地肤红润的面颊,她那清晰的头脑,居然开始发晕了。
她搓了下脸,示意地肤领着人赶紧站起来。
地肤的想法那是很符合逻辑的。她自然认为执微这边收下了药剂,又叫大家起来了,这足够说明执微接纳他们了!
至于执微拿着这药剂回去是自己喝,还是给谁喝,那都不是地肤和沙洲要关心的事情了。
这瓶仅剩的基因改良剂,是沙洲最后的珍宝。
沙洲的四票实在是很少,而执微为沙洲做的又太多。但凡可以帮到执微一些,提升沙洲在执微心底的筹码,地肤献宝这个举动,就很值得。
执微默默把安德烈拖走了。她面上不显,其实已经绝望了。
地肤起身后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望着执微的背影,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人:“莫桑呢?”
那个在集会的时刻,突然堕落为污染者的十五岁少年,莫桑。
莫桑中了十几枪,很艰难地才活了下来。但即便现在他活了下来,未来也很难活下去。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堕落成了污染者,是货真价实的污染者。哪怕之前他是沙洲的孩子,在沙洲有着朋友,但当他成为污染者的一瞬,他便一无所有。
人们当然想把污染者撵出去。但人们不用撵,只需静静等待,神殿会将他收容到疗养院。
地肤清楚,即便是执微,她收进竞选团队里的也是污染种,不是污染者。
污染种不携带污染,要对抗的是人们的歧视。
可污染者就不同了。污染者经常会陷入精神迷乱状态,在污染的诱惑下做出伤人举动,需要立刻收容看管。
更何况,这里是沙洲,外面是连绵的污染区,谁能接受身边有一位随时会伤人的污染者?
沙洲被收容走的污染者,数不胜数。去了疗养院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地肤走到被隔离开的伤者区,这里被特意分割开,只有莫桑一个人。
她弯腰,半蹲在一个简易低配的治疗舱边。里面躺着莫桑。
莫桑见地肤来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落:“统领……我会被抓去疗养院的,神殿的人看见我了……”
他说着说着,涌出一股绝望,掺着几缕愤恨。
“为什么神殿的人要看见我,神殿为什么要来,除了收容污染者,神殿这么多年都没有来过,神殿不在乎沙洲,神殿为什么要来……”
他喃喃着,来回说着重复的话,精神似乎已经混乱了。
这种时候,按着经验,地肤必须立刻逃离。但她没有离开,她望着莫桑,像是望着曾经的自己。
莫桑向左侧歪了下头,呕出一口鲜血。血液淌过他的脖颈,流进他的衣服。
“我一点勇气都没有了,我不如现在死了干净。”他闭着眼睛。
地肤看他这副样子,嗤笑一声。
她实在是看不惯他这种不争气的样子,她满脑子都是执微在舰艇驾驶舱里探出身体,徒手破开污染,为星舰开道的模样。
地肤冷冷开口:“记住你的命是执微竞选人救的。你的生死,不再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凑近他的耳畔,轻轻说。
“你当然可以死,莫桑。”地肤语气温柔,“但你更想为她死。不是吗?”
执微此时还不知道地肤在研究什么。
她找了个偏僻地方,坐着缓了一会儿,喝了袋营养剂,才勉强恢复精气神。
没事!她安慰自己,这都是小事,这算什么!
这是沙洲,又不是斯蒂亚德提摩西,四票算什么呢,那是总选才考虑的事情。
要知道,她的星网排名还在五十名开外呢!
不慌,稳得住!这么想想,执微还是觉得,那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执微给地肤发了光脑讯息,就和安德烈先回纪蓝号了。
执微和安德烈两个人都才疯狂驾驶过悬浮艇,于是回去的路上,执微坐在主驾驶位上,没再操作,而是开了自动驾驶。
安德烈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后背向后靠,故意离着执微离开些距离。
他把那收到的石雕盒子抱得很紧,抱着盒子,低着头,好一只垂头丧气还生闷气的小熊。
执微轻咳一声,和他搭话。
“那个基因改良剂我不太懂,安德烈,你是贵族出身,想必对这些东西很在行,或许你愿意和我讲讲?”
安德烈当然愿意。
他立刻就应答执微的问题:“与其说是基因改造,不如说是基因编辑和基因升级。”
“每个人的天赋能力和身体素质都是不同的。比如,长期浸泡在训练场的人类,和从未正规训练过的人类,二者的身体潜能与可以使出来的力量,自然是不同的。”
安德烈表示,这种药剂就是改良这些的。
执微听着听着,感觉一瓶改良剂下去,人类就像是通过科技,变异成超人了。
安德烈:“所以,在基因改良剂刚问世的时候,人类是彻底地经过一次进化的。”
难怪。难怪无论是安德烈还是贪狼,身体素质都极其优秀。哪怕是病弱的鹑火,也一直在用一格电续命。
安德烈明显有些惋惜:“可惜后来原料匮乏灭绝,后面的基因改良剂,都是仿品,劣质得很,没有那么强的效用了。”
“所以,你之前就知道浮玉山?”执微问。
“是的。真正的基因改良剂来自浮玉山,这话我从小就听过许多次。”说到这里,安德烈烦躁地挠挠脑壳。
“但浮玉山消失很久了,慢慢地,人们就会觉得那只是传说,是故事里谣传的浮玉山。”
他呢喃着:“直到刚才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浮玉山就在沙洲。”
执微想想,觉得情况更复杂了。
她眯着眼睛思索着:“安德烈,你查一下,有没有神,是以浮玉山而成神的?”
安德烈在星网上搜寻了一下,说:“你说的是这个吗?”
他把光脑虚拟屏放置在执微面前,执微看见屏幕上赫然几个大字——
【人类基因进化之神,曾任欧文财团执行人,伊曼纽尔·欧文……】
执微瞳孔紧缩。
……基因进化后,就追求长生?可以这么猜测吗?
整个返程的路上,执微一直在思索这些事情。
直到回到纪蓝号后,执微才反应过来,安德烈和她说了那么多话,明显是不生气了喔!
她当着鹑火和贪狼的面,就又去戳安德烈。
执微故意问:“欧文财团,听着很厉害呀。对了,安德烈,你说,财团会给我献金吗?”
安德烈立马扬起下巴,很骄傲地说:“当然。”
“不过,目前还没有大些的财团找来,找来的财团我都看不上,主官,我把它们都拒了。”
嚯!执微心想,干得好!
对对对,要你就是来干这个的!这种活儿还是你应该做的!
贪狼抱着胳膊,戏谑地瞧着安德烈,故意说:“用伊图尔的体量,来衡量财团的大小,那主官一时半会儿都收不到献金了。”
他总结道:“这就是团队里没有财政官的下场。”
安德烈不服气:“好的副官可以兼任财政官和护卫官!”
贪狼点点头,露出困惑的神色:“可你是那种很坏的副官啊。”
执微当然是帮着安德烈说话,她赶紧说:“不坏的。”
安德烈却反常地没有立刻试图殴打贪狼。
他吸吸鼻子,深深望向执微,嗫嚅两下,自己承认了。
安德烈说自己:“很坏。”
是很坏的副官,不是好副官。好副官才不会帮不到主官,才不会只能看着主官从悬浮艇上跳下去,只能咬着牙、抹着眼睛继续完成主官的命令。
他低落一些的样子,在惊人的漂亮里又多加了几分破碎,蓝眼睛悲伤而疲惫,泛起柔软的波纹。
执微在他疑惑的目光里,抬起手,虚虚空握住了拳头。
她做出了一副抓着一把空气扳手的样子,演起戏来,在安德烈的金头发上拧了拧。
然后,执微对着安德烈困惑的眼神说:“修好了。”
她理直气壮地说:“坏了一点点的副官,修好了,现在一点也不坏了。”
安德烈愣了一下,小狗一样长长地嗯了一声。
贪狼很烦安德烈。他不喜欢贵族,也讨厌安德烈的天真。
于是,贪狼气不过,偷偷和鹑火说:“去,等会儿你就去把他的核心系统攻破,把他修废。”
“……他又不是机器人。”鹑火对着哥哥的幼稚显得无语极了。
但还有更幼稚的。
安德烈被执微修好了,他稍微扭捏了一下,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不再是坏副官了,他很满意,他喜欢执微说他是好副官。
执微可以多修修他。
因为……
“我是主官的小机器人。”安德烈凑到执微身边,眼睛亮亮的,黏黏糊糊地说,“专门为你活着的。”
执微高兴地笑着,摸了摸安德烈的金头发。
贪狼抱着胳膊看着,在鹑火的耳边发出了一声干呕。
“……我要吐了。”他说。
第50章 沙洲(完) 污染褪去,恭喜回家……
执微没有急着离开沙洲。
她本来呢, 来到沙洲的目的就很模糊。是一种近乎摸鱼划水的糊弄态度。
什么?要奔赴选区?那找一个偏远的吧!什么?要积攒选票?那找一个票权占比小的吧!
她是带着这样敷衍的态度,来到沙洲的。
在来沙洲之前,她对沙洲都了解些什么呢?
只知道沙洲种的神奇麦子, 烘烤出的麦饼会随机变换味道;沙洲坐落在星际边缘地带, 是很典型的荒星领域;沙洲有大片连绵的污染区, 人们在这里艰难地求生存活。
那些印象都单薄而肤浅,只停留在文字表面,干巴巴的并没有什么营养,缺乏感情。
直到她走近沙洲,才发现这里和别的地方区别很大,又似乎没什么区别。
这里有席卷天地的风沙,麦色棕色的穿衣风格,有拥挤狭窄的地下城,但也照样有着想好好生活的人类。
这里是沙 洲, 是许多人带着偏见, 没有来过也遑论了解, 但提起来嗤之以鼻的沙洲。
执微得到了沙洲的效忠,被竞选人征服的选区,会在总选阶段为竞选人投出票数。沙洲将献给她四票。
这么一瞧,沙洲便成了她的责任。
她向来有勇气, 也不推诿。就像之前她会主动去想自己淘汰后安德烈的退路, 要给安德烈写推荐信,方便安德烈以后去别的竞选团队就职;去想怎么安排贪狼和鹑火这两位污染种,那就多给他们留下些钱财。
那怎么安排沙洲呢?她输给其余人后, 沙洲也被她输给人家,人家会怎么对待沙洲呢?
执微想,她不能再如之前那样, 只想着随便输给谁,叫自己从选神里解脱出来就行了。
她要输给一个很厉害很优秀的人,让真正厉害的人选上神明。她被淘汰前,确认沙洲会被善待,也不枉她来星际一次,也不枉她救沙洲一回。
执微很努力地琢磨着这些。她也才穿越到这里不足一个月的时间,一眨眼,不仅有了几位下属,还有了一个选区,她美好的出道当爱豆的愿望,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生活太饱和了,哪怕是以前做项目死命加班的社畜生活,一个月的时间里,信息量也没有这么多……
于是,执微在沙洲又停留了几天。
在第三天的下午,地肤带着面色发白,但明显好转许多,可以行走如常的莫桑,来见了执微。
莫桑才十五岁,个子不高,眼睛乌溜溜的,头发被剃得很短,像是一层青皮胡茬。
他行事有些怯怯,跟着地肤进了纪蓝号,眼神从笔直纤长的睫毛下探出来,在纪蓝号里到处望望。
这是个污染者。
在场的人都打量着他,目光里的含义各不相同。
执微是因为之前只匆匆见了莫桑一面,现在仔细去看看莫桑。
安德烈第一次见像个人类的污染者,他之前生活在贵族领地,就没见过污染者。在星网倒是见过一些,但那些都癫狂而迷乱,根本不像是人类了。
贪狼和鹑火都是污染种,他们的妈妈爸爸是污染者。
他俩的情绪有些复杂,各自拿着武器,行使着护卫官的职责,用枪口对准了莫桑。
因为莫桑看着并不像是在陷入精神混乱的样子,他俩就没有立刻攻击,而是持枪警惕。
安德烈在后面用脚踢贪狼的靴子,他很不满贪狼没有立刻射击。
在他的理解里,他认为忠诚不完全,就是完全不忠诚。这是污染者啊!为了主官的安全,为了大家的安全,看到污染者就要立刻攻击,这是常识啊!
但执微没下令。他这两天格外听执微的话,不怎么自己叫嚣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咬着后槽牙,梗着脖子,脊背僵硬,警惕地到处乱看。
地肤带着莫桑坐到待客厅里,执微坐在对面,机械手臂稳稳地端了几杯饮料过来。
莫桑抿了一小口,眼睛亮了起来。
地肤没喝,她明显看着有些焦虑,对着执微,轻轻地叹着气。
“神殿会收容他,带他去疗养院。”她喃喃说。
安德烈心想,不然呢?!
执微没打断她,她看得出来,地肤没有说完。
地肤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望向执微,目光里是执微在地肤濒死的时候,都未见过的一种脆弱。
“我爸爸就在疗养院。”地肤故作轻松地说。
“在我三岁的时候,他就堕落为污染者,被疗养院收容了。之后,他给我和妈妈寄过信,手写的。”
地肤目光里露出回忆的神采,想起那些被爱过的日子,便叫她神采飞扬。
“第一封信,是我五岁时寄来的。字迹工整,字里行间逻辑清晰,说他很爱我和妈妈,余生都会为我们祈祷。”
“第二封信,是我十二岁时寄来的。很长一封。只是,写着写着字,他的笔触就开始打结勾圈。”地肤眸光暗淡了些,“上一行在说他爱我,下一行就说他错了,他的爱本就卑微渺小,理应全部献给神明,生下我这个孩子,是我们的原罪,他后悔生下了我。”
执微此刻才反应过来,地肤也是污染种。
是啊,沙洲在污染区附近,极易出污染者,自然有更多的污染种。
地肤低头喝了一口饮料,甜味流淌在她的舌尖,她继续说道:“最后一封信,是我二十岁时候收到的。”
“上面没有一个我能认出的文字,勾抹的线团像是简笔画,我大概能看出,画的是他、妈妈和我的全家福。”
地肤低声说着,又苦笑起来:“可他画得很差,黑色的笔触一直在抖,人像周围扯出丝丝缕缕的线头,就像是污染一样。”
“疗养院会吞掉人的生机,在虚无中泯灭,是比死亡还严苛的惩罚。”
地肤说了自己,却不是完全地在说她自己。
她分明也是在说莫桑。
地肤:“他才十五岁,主官,他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他甚至没吃过几顿饱饭,没吃过一块零食。”
“他去了疗养院,也会像我爸爸一样……我……”说到最后,地肤低低地叹着气,语序有些混乱,又沉默下来。
一片寂静里,安德烈又做坏事了。
安德烈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光明正大地去砸莫桑的脑袋。
莫桑被砸得晕头晕脑的,巧克力掉在他的怀里,他捡起来,低头研究起来。
执微知道疗养院是宇宙中的一座人造牢笼。
宇宙疗养院被建设成一颗人造伪星,一间一间的白色单间囚禁着一个一个的污染者,房间头尾相接,密密麻麻,形成星球样的囚笼。
她只是知道那里可怕,但此时才知道关于那里的危害。
与家人分离,余生见不得面,在虚无中艰难写下信件,对女儿说后悔爱你,后悔生你。
日子一定很苦很难挨吧,父亲。
执微去看莫桑,她看见莫桑正低着头,摆弄着那块巧克力。
他没吃过,不会撕包装,偷偷用牙咬了起来,把包装的边角咬得皱皱巴巴的。
莫桑年纪小,显得更可怜。连安德烈都捂着眼睛,不肯再看,不知道是觉得他丢人,还是不肯面对自己流露出的一丝同情。
可污染者,是真的会伤人。人类陷入精神混乱后,和精神稳定值掉空的狂暴版丧尸有什么区别?典型属于星际时代的常见危险物种。
污染者格外容易陷入意识混乱,谁身边活着个不定期狂暴的丧尸能安心过日子啊?
执微收回望向莫桑的不忍的目光。
她问地肤:“所以,地肤,你想让我在神殿那里说情,把他救下来?”
“你看到我和赫克托的关系还不错,于是来找我,对吗?”她猜测着地肤到来的原因。
执微本来以为地肤来找她就是为了保下莫桑,但没承想,她的猜测才刚说出口,地肤就惊恐地抬头。
地肤立刻否定:“当然不。包庇污染者是逆神的大罪,我不会害您。”
她舔了舔干涩的下唇。
“我的意思是,污染者可以是一柄刺入敌人的刀剑。”
她艰难开口:“请利用他,使用他,让他为你您而死吧,主官,别叫他疯在疗养院里。”
“沙洲已经被收容了许多污染者了——至少请莫桑,为您而死。”
执微的眼神彻底变了。
惊恐、震撼和诧异笼罩了她的脑海,待惊讶的情绪过去,执微心头涌起带着悲凉的愤怒。
“我不会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为我而死!”她气愤地站了起来,“他十五岁,你叫他去死?我十五岁的时候……”
她十五岁的时候天天早起十分钟,去学校门口吃炒年糕火鸡面钵钵鸡,她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会主动搞东西吃。
现在,却要看着一个十五岁没吃过一口零嘴的孩子去死?!
执微深深望着地肤,她多希望她能看出这一切都是地肤的心思,是地肤在以退为进,试图逼她救下莫桑。
但没有,地肤是来真的。
执微只觉得心口坠着石头,沉甸甸地向下压着。
莫桑终于把巧克力撕开了,他毫不介意众人讨论他的生死,他吃着巧克力,眼睛弯弯的。
一片死寂里,只有莫桑吃完了巧克力,舔巧克力包装袋的声音。
“我也试着和巧克力神祈祷过,但祂没回应过我。我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低落地开口。
安德烈干巴巴地道:“因为你没供奉现金。”
说完,他紧紧地闭上嘴巴,做出一副不和低劣的污染者沟通的样子。
莫桑:“喔喔,这样。”
“但有钱我就自己买了,还祈祷做什么?”他轻轻吐槽着说。
执微温和地笑起来:“你说得对。”
“我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莫桑挠挠头,“在您来之后。”
执微将他的动作都收入眼中。他十五岁,对世界的认知都不健全,思维随时在变化,一天比一天成熟,一日一日地成长。
如果他也是个十五岁,赶着早起,去学校门口吃炒年糕火鸡面的少年,他本可以慢慢长大,开始度过他很长很好的一生。
那他和执微的区别,无非是执微买炒年糕时候递出十元,等着找钱,而他递出正好的五元,这样的区别。
而不是像此刻,执微吃过炒年糕,同样的年纪,莫桑无所谓地盼着死亡的区别。
执微突然开口:“我不会叫他为我而死。”
“这不对,也不公平。”她说。
执微抱着胳膊,盯着地肤:“听着,地肤,你当时也见到了,神殿的行动队对着他打了很多枪。换别人,未必能活下来。”
“告诉我,现在立刻告诉我,你可以控制沙洲的嘴,在神殿来要人的时候,说一样的话。”
之前预言神那件事的时候,执微对着地肤,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那时候的地肤,说她做不到。
而现在,地肤愣了一下,坚定地望着执微:“是的,我可以。”
执微在安德烈瞪大的眼睛,和贪狼鹑火复杂的目光里,拿出了之前她从祁入渊那里薅来的银色面具。
这面具后来被鹑火改造过,用了液态材料做加固,更加隐形、稳定,可以长久使用,并且可以躲避一般情况下的人脸筛查。
她递给莫桑,叫鹑火去教他怎么使用。
“永远不要摘下来。”执微恹恹地说。
做完这些,她疲惫地回了主卧休息,只觉得脑子里的东西特别乱,她一时半会儿捋不清楚。
执微睡了一觉,醒来后在房间里看星网,到了次日的傍晚,她才出了房间。
执微走出房间,在餐厅里见到了鹑火。
据她所说,执微离开后没多久,地肤就带着莫桑离开了。
安德烈收到执微醒来的消息后,急忙跑到餐厅,焦急得像是猴子马上要进化成社畜代替人类上班一样。
他急切地说:“污染种本就,哎!现在还是污染者,我真,嗨!这,我,你,哎!”
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没说出来,光顾着叹气了。
执微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吃了两口厨房机器人端上来的煎肉排。
她神情有些疲惫:“我现在也没想好,总之,不许你叹气。”
而这时候,贪狼则从甲板上,向舱内发来消息。
“捕捉到靠近的讯号,识别中,是地肤和莫桑。”
安德烈一听,脾气更不好了:“没完了!怎么又来了!”
执微站起身,饭也不吃了,她在星舰内部待得有些闷了,也想出去转一转。
“安德烈和我去吧。”执微说,“我们去看看地肤来做什么。”
上次见面,执微记得莫桑的模样,他年纪是少年,但平时吃用一般,营养也不怎么跟得上,还是小孩子的长相。
可再次见面的时候,莫桑戴着面具,虚构出来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形象,倒是显得很滑稽。
安德烈不客气地笑了一下,目光打量着他。安德烈很不喜欢污染者污染种,在他眼里,都是在给执微添麻烦,都是影响了执微伟大的道路。
先说话的,是地肤。
地肤的嗓子有些哑:“或许,主官,您还记得,您在我们乘坐的那艘舰艇的副驾驶位置,看到的动物血。”
执微当然记得。
“你说,那是稀有的动物,血液有永久附着的效果,是,我记得。”
执微很疑惑地肤突然提起这个。她以为那东西只是她和地肤一起逃离污染的路上,一段找话题的闲谈。
地肤:“是很稀有,但,我们带那艘舰艇回来的时候,它副驾驶的位置洒了许多。我们本着不浪费,就收集了起来……”
莫桑打断了地肤的话。
“我用了。”他干脆利落地说。
话音一落,莫桑就取下了他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此时此刻的脸。
安德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执微近乎崩溃地望着他。
他脸上带着新鲜的疤痕和伤口,没有疤痕的地方,大面积染着红色的纹面,乱七八糟的图形被拼接在他的脸上,谁也看不出他本来的样子。
“这样更安全。”在此刻悲凉的关头里,莫桑咧开嘴角,带着少年气地笑了起来。
他说:“我们荒星人,没有身份注册基因登记,只要毁了脸,神殿的人站在我面前,调取记忆对比,都没办法说我是我。”
执微的指尖都在发抖。
莫桑是有些骄傲地说话的。他满意于自己的勇敢,也认为这样是保全了执微,只要是为了执微的安全,那他就认为是值得的。
可他依旧会为了他污染者的身份而自卑。
“但我还是会伤人,我会堕落成污染者,就是因为我不虔诚,不忠诚。”他的眼睛还是乌溜溜的,带着破碎的光芒,“……我就是这么不忠的人吗?”
莫桑急切地渴望认同:“我发誓忠于您,我真的不会背叛的……”
执微:“不会的。”
她说:“你身边没有人,也不再接触污染,就会很安全。”
这句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前者可以办到,后者怎么保证?
地肤都没听明白,莫桑就更不明白了。
他年纪不大,也活泼,自己的脸毁了,但还是喜欢别人的美貌。尤其,他才做污染者,不知道污染者多么可恶讨嫌,还当自己是正常人。
莫桑仰头望着安德烈,偷偷问安德烈:“你长得真漂亮,哥哥,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
他也没有坏心思,他只是不确定有人真的可以长成这样子。
这是什么漂亮长相,人能长成这样的?
莫桑试图验证,他问:“我能摸摸你的脸吗?哥哥?”
安德烈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半步,他本能性地要拧起眉毛。
可看着莫桑低下头去,安德烈喉结滚了滚,扯下了他心口处的一枚胸针。
“送你。”安德烈明显有些不自在,扯出个僵硬的微笑,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莫桑。”
莫桑握着胸针,低头研究着,嘀嘀咕咕:“我更喜欢巧克力……但谢谢你,哥哥。”
他昂着怪异的脸,对着安德烈,露出个丑陋的微笑。
安德烈没有避开目光。
另一边,和地肤嘱咐了两句的执微,又望了一会儿天空,像是在发呆。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执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声喟叹:“时间不早了,去好好睡一觉吧,地肤。还有,莫桑。明天是崭新的一天,明天会按时到来。”
送走了二人之后,执微没有返回纪蓝号,而是和安德烈一起坐在一旁的山坡边,垂眸思索着什么。
执微:“我这几天总在想,我还能为沙洲做些什么。”
安德烈不服气地纠正她:“你已经为沙洲做了很多了。”
执微望着安德烈,轻轻说:“我离开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我。”
安德烈心想,你做梦!你还想丢下我!
“那你就打晕我!你把我打成傻子!”他硬生生地把他蓬松着金发的脑壳,往执微手里塞,“你不可以不理我的!你不可以丢下我的!你忘了吗,我专门为你活着呢!”
执微抿出笑意,无奈地屈服了:“好吧,好吧。”
这天晚上,安德烈开着悬浮艇,累得他眼神都有些呆滞了。
这天晚上,执微那一直硌在她腰间的小瓶子里,又多了一颗弹丸大的小球。
是一颗黑球,装进去的瞬间,就和芝麻粒融合在了一起。
清晨,地肤还在睡觉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叫声和哭声。
她立刻惊醒,急忙蹿了出去。
而后,她和所有沙洲人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东西或者是人,想站稳,可根本做不到。
手和腿都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人都跌向地面了,头颅还高高抬着,眼睛远远望着。
地肤看见,一夜之间,沙洲褪去了污染,出现了许多沙洲人都已忘记的星球。
她挥散人群,匆忙登上舰艇,全速向宇宙启航。
地肤沿着沙洲巡航,惊恐地发现,沙洲的污染区消散掉了,全部、所有的污染区,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头脑一片空白,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快速地随机停落在了一颗行星上。
冲出舱门后,地肤望着重新显露出来的城市及田野,入目的是连绵成片的黑土地。
地肤跪倒在路边,不顾形象,毫无顾忌地用手去抓黑土地的土。
黑色的土壤和污染是一个颜色的,可土壤从她之间坠落,带着土地的养分,将种出麦子稻谷,填饱人类的肚子,养活无数的人类。
沙洲的人类,终于回到了沙洲。
“我回家了,妈妈。”地肤捧着土壤,泣不成声,“爸爸,我回家了。”
地肤在此刻,收到执微的光脑讯息。
【恭喜回家。】她说。
地肤此刻,才明白了执微之前说的那句话。
莫桑可以独自一人生活在玫瑰星球,沙洲人,可以回家。
这就是执微的力量吗……地肤连着深呼吸了好久,都无法平复她的心情。
执微竞选人在竞选神明吗?地肤想,可,神明也没有她的力量啊。
纪蓝号上,鹑火通宵没睡,在改良随身防护罩。她结束了节点工作,拉开舷窗的窗帘,沉默了一瞬。
然后,鹑火把她坐着的轮椅悬浮车,开到了会出现残影的速度。
她冲到贪狼的房门前,急切地敲门。
贪狼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开门,提枪,警戒:“主官呢?”
“她和大少爷出去还没回来。”鹑火说完,指着走廊的舷窗外面,“你看见了吗?”
贪狼的目光久久停留着,半晌,他说:“我还没瞎。”
他俩对视了一眼,彼此心底都清楚了,这是谁能做到的事情。
“这是沙洲,这可是宇宙边缘地带,不在神殿和财团控制下的沙洲。”鹑火喃喃开口。
她激动到唇色发白,都和肤色一个颜色了:“这意味着……主官有了属于她的,忠心的,粮仓。”
鹑火猛地拍了一下墙壁,终于明白了执微的计划。
“我早该猜到的!四票的沙洲完全不必主官亲自走一遭。她为什么要亲自来?为什么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鹑火:“是了!最初的沙洲,本来有二十七颗行星,一百多颗卫星,有连绵丰饶的黑土地,沙洲是天生的粮仓!”
“有了粮食,后面的一切,都有了基础。”鹑火恍然大悟,她还问贪狼,“哥,你来猜猜,主官下一步会去哪里?”
贪狼沉默着听完鹑火的话,他握着枪的手紧了些。
“有了粮仓,接下去就是……”
他俩对望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鹑火,则打断了贪狼的思路,说起来现在头等重要的事情。
“接下来,还有三天就是二月一日了。当然是一公。”鹑火说。
神殿面向星际所有选民的,第一轮全息直播公选淘汰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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