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气中飘散着血腥味,并不好闻。
慕维朝秦妈妈的尸体走去,蹲下去探了脉搏,然后宣布,“死了。”
关虎的剑还未收回,剑尖正滴着血,闻言把剑一扔,跟着急切地过去,反复地确认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人是真的死了,他却不信,以为这也是别人的手段,“慕维,你说,这是不是又是你们耍的把戏?”
慕维还是那副老好人的模样,面对他愤怒的质问,半点也不生气,“人是关大人你杀的,与我们何干?”
“她不是我杀的!”关虎眼睛一瞪,表情很是吓人。
“关大人,这么多人看着呢,人的的确确是死在剑下,误杀也是杀,你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王爷还在呢,你若不认,那就是欺君。”
关虎气势一矮,“王爷……”
慕寒时松开沈青绿的手,睨了他一眼,“刑部的人也在,既然是命案,理应由他们审理。”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给人行方便,但往深一想,何尝不是将烫手的山芋仍了出去,且还是不得不接的那种。
但这事交给刑部,无疑证明一点,那就是人确实是死了。
他和关豹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敢有异议,也不能有异议。
慕寒时对着他,又道:这证人所言兹事体大,事关苏氏满门的清白,本王这就进宫面见陛下,你和慕将军随本王同去。”
一同面圣,那就有辩驳解释之机。
他道谢应下,转头却狠狠地瞪了慕维一眼。
慕维不仅不恼,反而来冲他笑了一下,气得他吹胡子又磨牙。
他们眉眼打着架,高下却已立见。
这时有个天武卫慌慌张张地跑来,不知和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的脸瞬间大变,最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似的。
“你……你说什么?”
那天武卫本跑得急,腿就软得厉害,被他这么一瞪吓得跪在地上,“……属下所言千真万确,安远侯府和兴义伯府被沈将军带人给围了!”
关虎面色几变,下意识去看慕寒时。
火光中,白衣胜雪的男子仿佛与这滚滚红尘完全不关,那超脱卓然的清冷气质,似是独立在世间的腥风血雨之外。
然而这一切都是假象!
他终于彻底恍悟,今日这一出不仅是个局,还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难怪沈焜耀没露面,出面的是慕维,出来的神武卫也不多。
“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先前没有点征兆,他知道或许不仅是对他而言,对他身后的主子来说是措手不及。
慕寒时仍然一脸平静,静神低眉如同中神子,“最近京中暗中盛行一种名为快活膏的害人之物,信王尚在闭门思过中,所以把这事交给了本王,让本王暗中查办。本王查来查去,发现这害人之物与安远侯和兴义伯脱不了干系。”
阖京上下皆知,安远侯和兴义伯都是信王的人,且是倚重的亲信之人。他们一同被查,偏偏挑在信王闭门期间,哪怕是不明内情之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冲着信王去的。
在场的人皆是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挑明这一点。
关虎恼自己中了圈套,还赶不过去帮忙,只能给心腹亲信之人使着眼色,然后准备跟着慕寒时进宫。
慕寒时轻声对沈青绿低语:“我让人送你回去,你好好睡一觉,不用等我。”
语气之温柔,让沈青绿又生出熟悉的感觉。
她努力摒弃心中杂念,小小地点着头,一副听话而乖巧的样子。
他们分明不欲招人眼,却因为身份地位与长相气质使然,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玉流朱死死地盯着他们,眼睛里的情绪来回地转换着,嫉妒、不甘、愤怒、怨恨,恨得她浑身发抖。
她拼命地挣扎起来,口中喊着,“王爷,王爷,您不能不管我,那个奴才说的都是假的,求您为我做主!”
慕霖皱着眉,“你别喊了!是不是假的,你说了不算。”
那言语中的不耐烦,比上辈子的冷言冷语还让她难受。
她脑海中瞬间充斥着前世的种种,从新婚燕尔的甜蜜到后来的夫妻离心,其中的甘苦唯有她一人知道。
她怨,她恨!
强烈的怨恨让她失了理智,她指着慕霖,破口大骂,“你还不是说了不算!你说我就是你命定的妻子,你说会好好对我,可是后来呢?你还不是不要我,还不是弃我而去!”
慕霖被她骂懵了,不明所以,“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旁人不觉有异,因为他们曾经议过亲。
沈青绿却是知道,她是把上辈子和这一世混淆了。
有着两辈子的人,是不是很容易前世今生不分?
这个念头一起,沈青绿不由自主去看身边的人。她扪心自问,自己之所以胡思乱想,会不会也是因为思绪错乱。
“你自己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可见你有多薄情寡义!”玉流朱已经回过神来,却还是扔下这一句。
她就是故意的!
反正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既然别人不仁,就休怪她无义。她倒要看看,若是世人知道慕霖曾与自己纠缠过,还许下那样的誓言,落下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勇毅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一想到能打击报复前世那些对自己落井下石之人,她心中就觉快意。
但眼下更为紧要的是,她还得为自己争取。
“王爷,那个奴才说的其他事臣女不知,但臣女知道她对臣女身世一说做不了数。臣女的生母得苏家明媒正娶,若说臣女是魑王之女,可有实证?若无实证,是否应该还臣女一个公道?”
“确无实证证明你是魑王之女。”
慕寒时这话一出,她心下大喜,“王爷……”
“但事关魑王,不容有失,你身份查明之前,暂时先留在神武营。”
“王爷,您不能这么对我,我……”她语气一转,变得哀婉,“我相信王爷,王爷一定会还我公道的。”
那凄切可怜的模样,仿佛慕寒时和她之间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沈青绿面冷如霜,目光满是嘲弄之色。
罢了。
事到如今,无需过多的口舌之争。
*
长夜漫漫,风云变幻。
天际中那颗若隐若现的星,仿佛亮了一些。
天气已暖,但夜里还有些许的凉意。
夏蝉抱来着一件披风出来,抖开后披在自家主子身上,温柔地系好带子,小声地提醒着,“王妃,快起夜露了。”
沈青绿“嗯”了一声,还在仰头看天。
她的目光仿佛想穿过这片天,飞向另一片天地。那里是她真正生活了二十多年地方,有她的亲人。
“夏蝉,如果你的妹妹找到后,你发现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很陌生,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你该怎么办?”
夏蝉闻言,一脸的欢喜,“若是她变了,那必然是好了,奴婢高兴都来不及。”
沈青绿心下叹息,情形不同,哪怕所问一样,结果却完全不一样。
她会不会是因为太过思念亲人,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哥哥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她却把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想象成哥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一定是这样的!
深深吸了几口夜间的凉气后,她眉眼一弯,对夏蝉说:“我们睡吧。”
她以为自己想通之后,肯定能很快睡着,没想到当她躺在床上,闻着枕头被褥间另一个人的气息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十分可怕的问题: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丈夫误以为是哥哥?
莫非她潜意识里对哥哥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这怎么可能呢?
两辈子加起来,她唯一的心愿难道不是活着吗?她所有的心力都用在活下去这件事上,哪里有闲心想其它的事,更别提是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
她越想心火越旺,烧得她身体发热口干舌燥,里里外外来回地翻侧着,如同一条搁浅的鱼,不知是想回到水里,还是成为别人的美味。
一夜折腾,最后虽然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却是乱梦连连,睡到日上三竿起,仍然哈欠不断,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夏蝉见之,还以为她夜里没睡好,肯定是因为担心慕寒时和外面的那些事,赶紧告知今早传出来的消息。
“安远侯府和兴义伯府门外的神武卫还未撤,听说不光是快活膏的事,好像还牵扯出豢养私兵的事。
眼下京里都传遍了,说这些年兴义伯大肆敛财,什么钱财都来者不拒,表面上赌了出去,实则那几家赌坊的东家就是安远侯,那些银子都进了安远侯的私库,被他用来囤兵积粮,怕是有不臣之心。”
夏蝉一边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取出两支步摇问她今日要戴哪一支。
她半掀着眼皮,看着镜子里精神不济的美人,随意指了一支,“如果真有人意图谋反,京中怕是要有变故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那些人谋事不成,事情已经败露,奴婢还有什么好怕的。奴婢想着,有王爷在,那些人定然不会得逞。”
“你倒是信他。”
“王妃不也是很相信王爷?”
镜中的美人表情一怔,“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很相信他?”
“以前王爷老是半夜来找你,你不仅不怕,还不让奴婢跟着,显然是相信他对你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
夏蝉的话,再次让沈青绿愣了,微微蹙起眉头。
忽然眼角的余光瞄到进来的人,喃喃着,“你回来了。”
慕寒时应是一直未合眼,清冷的脸上有一丝倦色,也不知之前还去了什么地方,衣摆处沾着少许血迹。
沈青绿一惊,“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
沈青绿站起身来,吩咐下人打水,让他沐浴更衣。
热气很快氤氲开来,隔着四面绣竹的屏风,两人有问有答地说着话。
“这次的事,你暗中应该谋划许久了吧?”
“嗯,有几年了。凤桢在我们兄弟中行四,依着长幼有序,皇位应该是他的,但我父皇却偏偏越过他,将皇位传给了六皇兄,他自是不甘心。”
凤桢是信王的名字。
“陛下子嗣空虚,唯有公主一个孩子,是不是也是他做的手脚?”
“这倒不是。”
“那是为何?”
沈青绿有些纳闷,凤承英比她大几个月,其生母应是在凤帝未登基之前怀上的,而凤帝登基之后,后宫再无皇子公子降生,难道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吗?
好半天,她都没有听到慕寒时的回答,屏风那边像是突然没有动静,连水声都没有。
“无禁?”
没有人回答她,她心里突了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去到屏风后面。
氤氲的热气中,只见慕寒时整个人都没在水里,闭着眼睛像是死去一般。
她乍然看到这般情形,大惊失色的同时,心头泛起说不出来的诡异。
上辈子她溺死之后,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第122章 同眠
刹那之间,刻意压制的记忆开始攻击她,濒死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那种窒息的、灼心的的痛苦让她喘不上气,呼吸无比急促。
这人死了吗?
突如其来的强烈恐慌让她浑身发凉,她张了张嘴,刚要喊人,水里那一动不动的人蓦地冒出来。
“你刚才……”她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心还跳得厉害,“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就好。”
与此同时,莫名生出一股恼意。
洗个澡还玩闭气,这是什么癖好!
“你是不是害怕我真的死了?”慕寒时已将脸上的水抹去,湿发全顺在脑后,半垂着眸子,叫人看不透他的情绪。
沈青绿暗忖着,难道他是想试探自己。
为什么啊?
“我当然害怕了,大事未成,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不止是我,你身后的那些人,还有我的家人,必然都要受制于信王,你以后别这么玩了,就怕万一。”
“你觉得我是在玩?”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
如果不是玩,那是为什么?
须臾间,她想起他曾经问过自己溺水时的感受,似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那种濒死的难受重又回来,呼吸之时心口都在抽抽的痛。
“那你为何这样?”
慕寒时闻言,慢慢地抬起眼皮,幽幽地看着她。
她脸上被水气沾染出湿意,一如她此时的心,像是下了一场雨,湿答答的,又带着浓浓的酸涩。
这氤氲的热气仿佛一道屏障,隔绝着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离得很远。心里的怀疑和猜测叫嚣着,她竟不敢问。如离家多年后归来的人,哪怕站在家门外,还是不敢进去。
她在害怕!
害怕这个人是哥哥,又害怕这个人不是哥哥。
如果他是哥哥,他也出现在这个时空,是不是意识着也死了?这不是她希望的结果,也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如果他不是哥哥,只要自己问出只言片语,他立马能推断出很多事,势必会有一番盘问质疑,徒增许多麻烦曲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若是不想说,那就不用说。”她说着,缓缓低着眉,视线不经意地划过他胸口上的伤。
那伤一看就是陈年老伤,且当初应该伤得极深。
“你受过重伤?”
慕寒时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一手按在那伤口上,“当年凤桢谋逆,残害手足,我替皇兄挡了一剑。”
原来是这样。
“我中剑之后未死,皇兄想让凤桢放过我,一人饮下两杯毒酒。我们将死之时,幸亏你舅舅及时赶到,杀出血路将我们救走。”
“我舅舅是不是要护着你们,帮你们找人治伤解毒,所以未能赶去支援窦世子。”
慕寒时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你舅舅,我和皇兄应该都死了。”
如果真是那样,这天下之主也不会是魑王,极有可能是后进京的信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权之争残忍而诡谲,信王当年是什么心思,恐怕并不难猜。
“哗啦”
沈青绿正想得入神,慕寒时却从水里站了起来。
成亲有几日,也有亲密无间的身体交流,但她还是第一次看清楚对方的身体,一时受到的冲击太大,不仅忘了害羞,也忘了捂眼睛。
慕寒时在她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擦干水,再穿上就寝的衣服。系好衣带后,牵着她的手绕过屏风,朝床走去。
大红的喜帐,鸳鸯绣锦的被褥,堆聚成私密的空间。
她被带上了床,然后被人搂在怀中。
男人的气息将她围困,大掌轻柔地抚着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漫不经心,却昭示着撩拨之意。
阳光从半开的窗透进来,送来和暖的微风,风吹动着红纱帐,荡起引人遐想的涟漪。
她的手抵在他胸口处,不知是想推开,还是想诱惑,似是隔着薄薄的衣料,还能感觉到那道旧疤的存在。
这个位置是心脏吗?
他心口受过伤,而哥哥有心脏病,怎么会这么巧,巧得像是前世今生的宿命,更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困不困?”
她听到他如海妖低吟的声音,没由来的心口缩了一下,“不……不困。”
“既然不困,那就先别睡了。”
“……”
她身上一重,看着悬在自己上方的脸。
这是一张和哥哥长得完全不同的脸,她却几次在梦里将他转换成了哥哥,倘若他真的是哥哥,那么他们这个样子,对吗?
为什么她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在想什么?”
“没什么。”
她喃喃着,慢慢闭上眼睛。
她自是没有看到,慕寒时眸底的变化,幽深如墨,狂风四起,疯癫似魔。
他的阿朱怕是已经怀疑他了!
然而却不问,也不躲,甚至还这么的乖,是不是意味着并不排斥他?
思及此,他身体一沉,完完全全地覆压着她。
*
树倒猢狲散。
安远侯府和兴义伯府这一出事,东临城不知多少人乱了阵脚。
那些明面上的自是不用说,扯出萝卜带着泥的,被顺着线索摸到,该审的审,该查的查,一时京中风声鹤唳。
而那些暗中行事,一时半会儿的还没被揪出来,一个个为求自保到处寻找出路。
当听到江映水求见时,沈青绿正在逛王府的园子,如同巡查自己的领地那般。
一晌贪欢后,慕寒时又出了门,出门之前让她晚上不必等。
她心知这是事情太多,怕是有的忙。
至于忙什么,光听外面的消息就知道,也知道江映水是为何而来。
她们见面不多,交情不深,隔阂却不浅,虽不到于尴尬,但很是生分。
客套地寒暄几句后,江映水说出自己这次的目的,竟然不是来替江家求情说话的,而是来征求沈青绿的意见。
“我想着那院子原先是王爷一人住着,若是日后王妃你陪王爷偶尔去小住,是不是应该添置些东西,或是重新修饰一下?”
这番话有讨好之意,亦有试探之心。
沈青绿自是明白江映水话里的机锋,却并不以为意。慕寒时若念着慕家的旧情,日后想去侯府小住几日,她也没有异议。
至于是否要添置东西,还是重新装饰,她其实都无所谓。但她有自己的心思,没有拒绝江映水的提议,还主动要求去那院子看一看。
江映水大喜,立即与她一道同回侯府。
穿过园子,再绕竹林,那座小院映入眼帘。
竹林的新绿已经长成,与旧青相互融洽着,竹叶的清香气充斥在空气中,分外的好闻。
这是她第二次进到小院中,却是完全不同的身份。
她有心查找着什么,将院子从里到外都看了一遍,最后站在那幅画前,暗道那个人确实喜欢竹子。
江映水来的次数也少,除去派人打扫整理外,几乎不曾踏足过,见她一直在看画,道:“这画应是王爷亲手所作,画技高超用料玄妙,深墨泛着青,浅墨似有绿意,这青青绿绿的极其的应景,当真是一幅佳作。”
青绿两个字一入耳,如同平地两道惊雷,炸得沈青绿脑子一片空白,白光阵阵中,似有滚滚巨浪连绵不绝。
她仿佛被雷劈中,又像是被巨浪淹没,一时上天,一时入地,一颗心瞬间经历所有,起起伏伏无处归依。
恍惚间她似是冲破时空,回到很多年前养母问她愿不愿意姓沈时的情形。
那时她刚有了家,有了亲人,面对那样的提议满心的欢喜,拼命地点头,说自己愿意。为了快速融入新家,得到亲人的认可,她小声是表示想让养父给自己取个新名字。
养父思索之时,身边的少年开口道:“竹子生命力顽强,旧竹常年是青色,新竹是绿色,青和绿都象征着生机勃勃,不如就叫你青绿,你喜欢吗?”
她喜欢!
生命力和生机是对她最好的祝福,她喜欢的不得了。
为什么那个人会作这样一幅画?
这所有的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江映水不知她心中的惊涛骇浪,还在那里感慨,“王爷喜静,平日里不喜人打扰,这里的布置多年未有变过。”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艳色的脸上未有任何的情绪显露,“我看过了,倒是不差什么东西。王爷是个念旧的人,还是维持原状为好。”
改与不改不是目的,她能一同前来,于江映水而言就是转机。顺着这恰当的时机,有些事自是要提一提。
“鑫儿那孩子是真的知道错了,这些日子都在家中反省。我知王妃是大度之人,当初有意给她留脸面,已经是仁至义尽。但她到底做错了事,光是反省怕是不够,还是要送出京去磨一磨性子,免得日后再出乱子。”
沈青绿笑了笑,“她若是知错能改,也不枉我看在侯府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王妃这份恩情无以为报,我们全家都记着,必会牢记于心。”
聪明人说话行事,皆是点到为止。
江映水示了好,提了江鑫月的事,却绝口不说外面的事,好像她这一出真的只是为了修不修院子的事。
沈青绿心里明镜似的,岂能不知她的示好全都是为了江家。
临别之时,对她道:“近日京中事多,人心难免浮躁,少不得会胡思乱想,但多思无益。当知清者自清,人无完人,陛下亦是宽仁之君。”
她听懂了这话里,感激之余,又有几分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明明看出这孩子是个好的,却碍于门第和偏见远着。
沈青绿看出她目光中的遗憾,心里没有什么波澜。
这世上的很多人注定都是过客,走过路过而已,无需留下感情。但有没有人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哪怕是穿越时空也会出现在你身边?
一想到某种可能,沈青绿下意识抬头望天。
天很高,很远,无边无际。
那么多的巧合,让她心生幻念。
当她回到王府,站在新房所在的院前时,看到的是空着的匾额。
杨贞不知何时过来,低声道:“王爷说,这院子叫什么名,还得王妃定夺。”
说完,他递上一个匣子,“这是王爷的私产地契房契,请王妃过目。”
沈青绿自是不会推拒,将匣子接过。
匣子里正如他所言,全都是地契房契,有京中的,还有京外的。
她一张张地翻着,突然目光定在一张契纸上。
这契纸上的地址是……
鹿鸣山庄!
第123章 证实
她记得顾如许说过,鹿鸣山庄的主人姓郭,如今的庄主是郭家的嫡系子孙,且那日她寻访时,分明亲眼见过郭庄主。
那这地契又是怎么回事?
重看一遍,还是没错,确实是鹿鸣山庄。
当日她之所以寻访山庄,是为了弄清楚那文昌壁上存在十年之久的何以留白四个字,如今想来或许那郭庄主和老者出现得实在是及时,似是专程等着她,为她解惑排疑一般。
若不然为何偏偏就那么巧,她去时那上联竟然有了下联,且她去找答案时就有人给了她答案。而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只有山庄背后的主人。
须臾,她想到一种可能,内心再次山呼海啸。
她克制着翻涌的情绪,面上并没有显露多少,将所有的地契房契过目一遍后,问杨贞,“王爷让你把这些东西给我,可还说了什么话?”
杨贞回道:“王爷说了,这些东西交到王妃手上,任由王妃处置。”
这是托付家底吗?
她不动声色地东西重新装入匣子,递给旁边的夏蝉,然后请杨贞入座,“我正好有些事想问杨总管。”
杨贞恭敬从命,正襟坐下,“王妃有话尽管问,属下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好。
她垂着眸子,掩去眼底的墨云翻滚,“杨总管在王爷身边多久了?”
“属下跟着王爷有十年了。”
十年。
那就是慕寒时以慕家子孙的身份住进勇毅侯府的那一年,十年之久的朝夕相处如影随行,想必对主子的事知道极多。
“我才嫁给王爷,对王爷喜好脾气尚且知之不多,有心想多了解一些,比如他这些年做过的事,不知杨总管可否与我说道一二?”她缓缓地抬了抬眼皮,艳色的脸上恰当好处地现出新嫁娘的羞涩之感。
“不知王妃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那就从那个棺材铺子的事说起吧。”
杨贞闻言,点了点头。
这事他确实知道。
因为棺材铺子也好,寻珍阁也好,皆是他跟随慕寒时的那年开的张。
他眼里的慕寒时,太过少年老成,且智多近妖,但却是个藏心不显,极其念旧重情之人,那棺材铺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王爷看着冷清,实则心中有情,每年都会在一些特定的日子亲手糊纸马折元宝,再亲手烧祭。”
“他应是太过相念先帝和自己的生母,才会以这种方式祭奠。你可还记得都是哪些日子,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杨贞记着慕寒时的吩咐,那就是无论沈青绿问什么,一定要如实相告,他以为这是慕寒时对沈青绿的看重,暗道自家主上料事如神,竟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
他对那些日子烂熟于心,无需回想便能脱口而出。
当他说到“五月初九和十一月初三”时,沈青绿搁在膝上的手瞬间成拳,拼尽全力死死地握紧,直至关节泛白。
五月初九是她的生日,而十一月初三是她死的那一天!
这不可能都是巧合!
如果真是哥哥,为什么不和她相认?
她怀疑着,惊愕着,因为压抑情绪而越发漆黑的目光中,慢慢显现一道颀长如修竹临风的身影。
“王爷。”杨贞站起来身,拱手行礼。
“你们在说什么?”慕寒时似是随意一问,坐到她旁边,幽深的眼眸看着她,“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还没睡好?”
她的眼睛里,满是眼前之人的模样,不说是长得毫无相似之处,性情更是完全迥异,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哥哥?
“你让杨总管把这些东西给我,我想着怕是你的家底都在这,所以留他下来问了一些事。”
慕寒时看了杨贞一眼,杨贞立马识趣退到外面。
他转过头来,再次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问我。”
真的能问吗?
她问自己,自己如果问了,那么到底是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是希望他是哥哥,还是希望他不是哥哥?
“好,我以后若有想知道的,我就问你。”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不躲,另一个也不闪,旁人瞧着是眉来眼去的浓情蜜意,只有她知道,她是在掩饰,掩饰自己的怀疑,掩饰自己内心的忐忑。
暮色落了下来,幽幽地笼罩着他们。
夏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询问他们是否要掌灯。
慕寒时大手一伸,握住她的手,“困吗?”
她心头一跳,先前白日里的荒唐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幸好光线灰暗,很好地模糊了她艳色面庞上的红晕。
“困……还是不困,我一时竟有些不知道了。”
慕寒时轻笑一声,拉着她起身,“你想不想看一看灯火中的东临城是什么样子?”
她忙点头,眼里像是开出花来,赶忙将夏蝉唤进来帮自己更衣。
主仆二人一进内室,慕寒时缓步往出走。
“方才你把那些东西交与王妃时,她是否看过?可有问过什么?”
杨贞自是没有隐瞒,将先前他们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如实告之。
慕寒时不动声色地听完,眸底如渊。
*
站在庆丰楼的顶楼,入目所及的是整个大邺王朝极致的璀璨繁华。
灯火如繁星,装点着这座京都的昌盛。
酒香与舞乐声随风飘荡着,萦绕鼻尖与耳旁,回味悠长又余音缠绕,让人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若梦里的隔世之感。
沈青绿临于边上,俯瞰着陌生的繁华,任凭微风拂面,康健的身体没有一丝不适,这种感觉让她险些喜极而泣。
她在感受,在看风景,而慕寒时在看她。
“喜欢吗?”他问。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喃喃,“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以前她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但很可惜,她没有一个好身体,别说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就连想吃什么都不能吃。
而今她的愿望是不是都可以实现了?
“你还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你告诉我,我都会帮你实现。”
慕寒时的声音像是蛊惑,破开她心间的那道屏障,直戳最深处。
“我想尽情吃喝玩乐!”
“好,我陪着你。”
这是承诺吗?
为什么一直对她许诺?
她侧目看着身边的人,心里的猜测像是长了草,不管不顾地漫延着,“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心悦你。”
如果这个人真是哥哥,那是不是意味着哥哥对她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爱?
这可能吗?
“你真的心悦我吗?我以为你说你有心悦之人,不过是搪塞别人的话。你说你心悦我,也只是想让我嫁给你。而你为什么娶我,是因为沈家。”
她一股脑说了一通,无异于是挑明,也是质问。
慕寒时靠近一些,微微低着眉,幽深的眼神包容着她,“我娶你,不是为了沈家,只是因为你。你若是不愿意而拒绝我,我依然会对你。”
“真的吗?”她心跳得厉害,似乎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那我问你,你既然以为我娶你是为了沈家,那你嫁我,仅仅也是为了沈家吗?”
她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慕寒时的头慢慢俯下来,气息逼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还愿意嫁我?”
是啊。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是早就见识过吗?
疯子、阴湿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哥哥,而她嫁给他时竟然没有被强迫的感觉,甚至还觉得并不吃亏。
为什么?
她的犹豫迟疑落在他的眼里,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可能。
他的阿朱很聪明,既然已有所怀疑,还从杨贞的口中知道他祭奠的那些日子,必定更是猜测他的身份。
而她不问,也不躲他,是否意味着虽然猜到他是谁,却已经接受他们如今的关系?
他的目光瞬间堆聚起贪婪,如蛇吐信子,“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沈青绿因为他这话,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火。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吗?
那么他真的是哥哥吗?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但唯一肯定的是,她迫切地想证实他到底是不是哥哥。
前提条件是,不是直接问他。
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她证实。
*
自从被关进这间屋子,除了送饭菜的神武卫,玉流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
任凭她怎么喊,怎么求,硬话软话说尽,皆无人搭理她。
她一开始还心存侥幸,以为会有人来救她,随着天由暗到光,再从明到夜,反反复复地过了三天,她越来越恐慌,越来越崩溃。
魑王一脉的下场,她是知道的。
妻妾儿女全被幽禁在皇家别院中,各有各的死法,有病死的,有发疯而死的,有自尽的,算日子最后仅存的嫡女应该也死了。
倘若所有人认定她是魑王的骨肉,那么等待她的只有幽禁,直到死。
这样的结局她不要!
“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你们听到了吗?”她头天喊得太过,到现在嗓子都是哑的,“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见到了王爷,他一定不会不管我的……他肯定会帮我,像以前一样。”
她自言自语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没错,他不一样,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他就是被那个孽障给蒙蔽了,若不会不理我……等他想到我,他必会救我。”
门外传来动静,是开锁的声音。
她眼睛大亮,无比欢喜地迎上去,等看清楚进来的人时,顿时脸色一变,“怎么是你?”
沈青绿一步步走向她,目光如极寒的夜,又黑又冷,“你以为会是谁?”
“你来做什么?”她理了理自己的乱发与褶皱的衣服,挺着背抬着下巴,“我再是被关在这里,也轮不到你看笑话。”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笑话。”沈青绿将屋子环顾一番,勾了一下唇角,黑冷的眸中泛起诡异之色,“这屋子你可还住得惯?”
“你为何这么问?”她心头一跳,惊疑地四下打量,一间类似牢房的屋子,若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个孽障为什么有如此一问。
沈青绿也不卖关子,直接给她解惑,“都说枉死之人魂魄不愿离去,会在生前住过的地方徘徊数日,这几日你可能感觉得到秦妈妈还在?她是被谁害死的,你比谁都清楚,她若有不甘怨恨,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你,你不怕吗?”
秦妈妈三个字,让她变了脸色,但反应还算快,“你少唬我!沈离,你别太得意,就算秦妈妈说的是真的,那也是天家血脉。”
“你这是承认自己是魑王的女儿了?”沈青绿摇了摇头,“魑王已被皇族除名,贬为庶人,他的子孙后代也全都是庶民。你一个奸生女,连外室女都不如,也好意思自称天家血脉,天家可不要你这样的污秽之人。”
“你说谁是污秽之人?”
她被刺激得不轻,不由自主地恶意横生,看沈青绿的目光隐晦而可怕。
沈青绿独自来见她,岂会没有准备,抬了抬自己的手腕,露出精巧的袖箭。
“你敢杀我?”
“你敢动一下,我就敢杀你。”
到了今时今日,沈青绿这句话十分有底气。
她果然忌惮了,刚迈出去的脚步慢慢收回,嫉妒与恨意甚嚣尘上。
沈青绿无视她眼中的嫉恨,反倒朝她走近,绝色的面庞上满是嘲弄之色,似是在故意挑衅她,“我如今是王妃,王爷心悦于我,我便是杀了你,他也会帮我处理干净。”
“你胡说!”她像是被戳到痛处,表情扭曲起来,“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告诉你,王爷之所以娶你,无非是因为你是沈家的外甥女,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他心里的人不是我,难道是你吗?”沈青绿神情越发的嘲讽,继续刺激着她,“在你那个所谓的梦里面,他是不是帮过你?你还真是自作多情,不会以为他帮你,就是对你有情吧?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你是魑王的野种,对你心生怜悯罢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她突然笑起来,扭曲的脸上得意着,“他在意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是谁。他画我的画像,还深情地唤我阿朱,你说,他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果然是这样!
刹那之间,巨大的狂喜如洪流般朝沈青绿涌来,她一时承受不住,下意识扶住旁边的柱子。
第124章 抱着
柱子直立,支撑着上面的房梁。
房梁应是许久未有人清理过,挂着不少的蛛网。并不清晰的光影中,还能看到蛛网之上划拉着细长蛛腿的蜘蛛。
它们忙活着,吐着丝。
她的心里也像是瞬间结了一张网,网罗着这一世与慕寒时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样样地串连在一起。
原来她猜的没错,他真的是哥哥!
那么他应该早就认出了她,若不然怎会毫无缘由的亲近,许下那些没有任何保留的承诺,但为何不与她相认?
是因为她与过去不同,他和从前也不一样吗?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按捺住似是要跳出来的心脏。
这般模样在玉流朱看来,那就是受到极大的刺激而承受不住,顿感无比的畅快得意,迫不及待地出声讽刺,“怎么?受不住了吗?他没有给你画过画像吧?他没有亲昵地唤过你阿离吧?”
记得上次他们接近距离时,她确实有说过让他唤自己阿离,但他一次也没有唤过。她还当他是和自己的感情还没有到一定的份上,如今看来是因为他知道她是谁。
她漆黑的眸中仿佛有无数的星辰亮起,无比的璀璨夺目,迸发着耀眼的光芒。
“你以为他画的人是你?他口中的阿朱也是你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又是画像,又是名字,不可能是其他人!
但玉流朱对上她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心虚,音量突兀地提高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底气。
她缓缓直起身来,看着眼前这张和自己过去有几分像的脸,如同在看一张面具,且此时看来似是也没那么像了。
“你会做梦,难道别人就不会吗?”
“你……你这是何意?”
一个本该早死的傻子,不仅没死,反而还好了,玉流朱不是没有怀疑过,眼下听她这么一说,如何能不心惊肉跳。
“难道你也是……不,不可能的,你就是傻子,哪怕有什么机缘,你连前事都不知道,如何知后事?”
“前事也好,后事也好,我知与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张脸与我在那个梦里长得有点像,还有……”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一下,往前倾近了些,在玉流朱煞白的脸色中一字一字,“在我的梦里,我叫阿朱。”
“不,不,这不可能!”玉流朱不肯信,也不愿意相信,捧着自己的脸,“你是胡说的,你是乱说的……我是阿朱,我才是阿朱!”
一个人如果脸是别人的,名字也是别人的,那还什么是自己的。
她退后两步,冷冷地看着玉流朱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并不觉得痛快,只觉这一切无比的荒唐。
玉流朱从仓惶中抽离,猛地瞪着她,阴狠的目光中充斥着嫉与恨,“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信吗?”
“信与不信,你自己心里清楚,因为不止你有梦,我有梦,你莫是忘了,我娘也有梦。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她为何认定我才是她的女儿吗?因为她的梦与我的梦能对上,她梦里的女儿是我!”
原来是这样!
玉流朱终于解了惑,整个人刹那间像是被人抽离一支撑,一下子软倒在地,“怪不得,怪不得……”
蓦地,她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似要掉出来般,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自言自语,“这么说来,王爷也有梦……他也有梦!”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
对沈青绿来说,上辈子真实存在过,这一世亦是真,但也或者都是梦。
外面传来玉敬良的声音,“里面怎么没声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阿离说了,让我们等在外面就好,她既然选择一人进去,想来已有万全的准备。”回答他的人,是凤承英。
近日神武卫事多,她主动过来帮忙。
“这老半天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不放心。”玉敬良将耳朵贴在门上,意图听见面的动静。
很快他被凤承英拉开,“你说你这么大人的,怎么也不想想,为何阿离不让我们跟着?”
他一脸莫名。
凤承英白他一眼,“你们三兄妹的心眼子,果然全长在阿离一个人身上了。”
“什么阿离?”他倒是没有将人甩开,剑眉挑了挑,神情中满揶揄之色,“我妹妹可是你皇婶,你是她大侄女,这么说来我也是你长辈,你叫我一声表叔听听?”
“玉敬良,你是几天没被打,皮痒了不成?”凤承英毫无征兆地动手,一个过肩摔,把他干到了地上。
门外的守卫见之,一个个偷着笑。
他揉着生疼的臀股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土,口中嘟哝着,“看来公主在宫里也没闲着,怕是日日找人干架吧。”
“怎么?不服?”凤承英挑着眉,“如此,你可还敢让我唤你一声表叔?”
“打得过打不过,与辈分何干?”
凤承英打眼看到有人过来,立马生出促狭之心,打趣道:“这倒也是,这样吧,你若能让我皇叔叫一声二舅哥,那我就唤你表叔如何?”
“我是阿离的亲二哥,宸王纵是亲王,也理应唤我一声二舅……”
哥字被他给生生咽下去,因为慕寒时已经到了跟前。
金线刺绣日月图腾的华服,清冷矜贵的气度容貌,哪怕临于人前,亦如青山只可仰视,让人不敢高声语。
他瞬间没了声,更不敢托大。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沈青绿走了出来。
透过那半开的门,一眼便能看到倒在地上的玉流朱。
他小声问凤承英,“没死吧?”
凤承英摇头,“应该没死,皇婶行事有分寸。”
这声皇婶,让他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来了?”沈青绿问慕寒时。
慕寒时低着声,却别有温柔的意味,“我不放心你。”
玉流朱听到他的声音,竟然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冲了过来,“王爷,您看看我,您仔细看看我,我是阿朱,我是您的阿朱啊!”
不等人冲到跟前,已被凤承英和玉敬良拦住。
“我才是阿朱,我才是阿朱,她不是,她不是……”玉流朱拼命地喊着,像个疯子一样。
除了慕寒时和沈青绿,没有人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而她这般表现,无疑是在告诉慕寒时,沈青绿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么他们要相认吗?
慕寒时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你这面相不俗,望你莫要行有损此面相之恶事,看来你并没有听进去。”
她瞳孔渐大,“所以你对我不同,真是因为我这张脸……”
回答她的,是慕寒时的冷漠。
但当慕寒时转头看沈青绿时,整个人的气质大变,似是从严寒深冬一下子入了春,有着无限的温柔和暖意。
他的手动了动,迟疑了几下,最终还是去牵沈青绿的手。
守卫们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凤承英将玉流朱关好锁门后,扯着玉敬良走了,仿佛这天地之间,一下子就剩下他们。
“咚”
“咚”
“咚”
沈青绿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竟然不敢自问自己到底在激动什么,是激动与亲人团聚,还是激动他们现在的关系。
哥哥,丈夫。
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心?
慕寒时紧紧地握紧她,生怕她会跑一般,那压沉的眼神,似是只能看见包容她一人,如疯如晦,如漆如夜,像一张巨大的暗网。
他的阿朱,会认他吗?
他在等,极其有耐心。
而她也不知怎能,可能是因为他没有与自己相认,也可能是在心虚自己的表里不一完全被最为在意的人知道,没由来的心生了怯。
屋内响起玉流朱不甘沙哑的喊声,“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
“玉棠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青绿半掀着眼皮,问慕寒时。
“她的身世,值得大做文章,再等等。”
慕寒时说着,手下的力道紧了紧。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出了神武营,所有人见之,皆是无比震惊。
一直到上了马车,沈青绿被禁锢的手才得到了自由,但与此同时,车厢内的空间恰似另一种禁锢,困住的是她整个人。
呼吸相近,气息相融,这样的情形才是最为令人不知所措的。
她拼命的告诉自己,他是哥哥,但却有一道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反驳,他不是哥哥,他是她的丈夫。
“怎么了?是不是冷?”
他问出声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抖。
“不,不冷。”
“我抱着你,你应该就好了。”
须臾,她落入男人劲瘦结实的怀中。
慕寒时慢慢地低头,意图不言而喻。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跳得厉害。
当温热的掠夺厮磨碰上她的唇时,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内心不停地尖叫着:怎么办?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违和别扭,甚至好像他们本该如此。
难道她以前潜意识中对哥哥就有非分之感?
慕寒时感觉到她的反应与迎合,疯狂之中掺杂着狂喜,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他的阿朱……
不认他没关系,只要他们都活着,她在他身边,认他这个丈夫就足够了!
第125章 滴血验亲
*
白色的病房,充斥着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
病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虚弱中带着几分茫然的目光在看到守在床边的一家三口时,发白发干的唇努力上扬,笑容苍白无力。
“阿朱,你醒了。”温婉美丽的女人爱怜地摸着她的脸和发,声音极尽温柔。
又一次下病危通知,又一次闯过鬼门关。
她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人,很怕很舍不得,怕自己病危醒不过来,再也呼吸不到活着的空气,舍不得他们带给自己的温暖。
“妈妈,爸爸,哥哥。”
“我们都在。”女人的声音更柔了些,“你一定会好的,妈妈和爸爸还等着你像别的孩子一样,想工作就工作,想嫁人就嫁人,想生孩子就生孩子。”
“妈妈说的对,你还小,这辈子还很长,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儒雅的男人含笑看着她,满眼都是温和。
她的眼神慢慢抬起,落在始终没说话的青年身上。
青年清瘦而温润,目光却极极深邃,“阿朱,等你好了,无论你想工作,还是想嫁人生孩子,哥哥都陪着你。”
没有人觉得这话不对,包括当时的她。
沈青绿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红色绣锦的床帐。
一室的静谧,似乎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暖黄的烛火晕染出一室的喜庆温馨,在深夜中尤其的让人心安。
她轻轻转过身,认真地端详着身边的人,如玉雕刻而成的面庞,极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优越的下颌线。
哥哥……
他怎么会在这里?
去到新家的五年后,她无意中得知当年养父母去孤儿院领养孩子是他的请求。他有心脏病,怕自己没有办法陪父母到老,所以坚持让父母再养一个健康的孩子。
可惜的是,因为她的出现,养父母不仅没有得到一个健康的孩子,反而还多了一个不健康的孩子。
她突然很内疚,很难过。
她死了,如果哥哥也没了,养父母该怎么办?
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面对最残酷的答案,像个乌龟一样刚刚探出个头来,又立马缩了回去,继续窝在自己的壳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幽静的寂夜,连叹息都显得格外的沉重。
当她重又背过身去,侧对着床里时,原本应是睡得平沉的人却翻了个身,从后面将她抱住,四肢如触手般,把她牢牢禁锢着。
她感觉着男人的体温,没有挣扎,也没有叫。
这样的禁锢本应不舒服的,她却莫名觉得有安全感,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醒来时身侧已没有人。
夏蝉说慕寒时天没亮就出了门,而此时已经辰时三刻。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是半夜回,天不亮就走。如果不是知道他实在是忙,她还以为他是在躲着自己。
一直到第四天,玉流朱的事终于有了下文。
那就是滴血验亲!
滴血验亲是信王提议的,他闭门多日,一朝露面竟然不是为了还被围困的安远侯府和兴义伯府。
安远侯府和兴义伯府的事还在调查中,外面把守着神武卫,所有人不得进出,自是人心惶惶,不少与他们走得近的人暗中活动着,如热锅边上的蚂蚁。
这般情形之下,身为他们最大的倚仗与靠山,信王不为他们奔走,反倒为一个奸生子出头,由不得让人深思。
消息传到宸王府时,沈青绿见到了接连四天都没有打照面的人。
四目相互凝视着,她定在原地,看着那修长的身影一步步走近,清冷俊美的五官在她瞳仁中渐渐清楚,与另一张脸来回地切换着。
她的气息不由急促起来,心也跟着狂跳不止。
清淡的竹香越来越近,她像是才看清对方的样子,恍惚着,出神着,“信王提出滴血验亲,不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要我们这些命妇进宫,是不是要有大动作了?”
她听到这件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信王要反!
她的手被男人的大掌握住,飘忽的心瞬间落回原来的地方。
“天武卫近几日确有异动。”慕寒时牵着她,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细嫩的肌肤,“他筹谋多年,我们也是,大抵是要面对面了。”
果然!
虽然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她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们有几成把握?”
她不想死,也不想他死,她想要他们都活着。
他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幽深的眼神失了往日的平静,“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
禁庭的宫墙巍峨耸立着,守宫的侍卫肃穆严明,不时有来回巡视的长明卫。
文武百官从西侧宫门入宫,命妇们则从东侧宫门进去。
沈青绿与顾如许孟氏一道,走在命妇们的前面,身后传来杂乱的谈论声,八卦着玉晴雪的风流韵事,猜测玉流朱是不是魑王的骨肉。
她们兴致勃勃,如同赶赴一场盛大的热闹。
所有人到齐之后,太监尖细的声音高喊着“陛下驾到。”
众人恭迎着,高呼万岁。
凤帝在前,随后左边是窦贵妃,右边是凤承英。
长明卫严阵而待,离凤帝不远的地方,站着一金甲护体的中年男子,应是御卫的正统领,而副统领慕妙华就在凤承英身边。
位于百官之前的是慕寒时和信王,信王妃与沈青绿则为命妇之首。
慕维给属下使了一个眼色,很快苏启合和玉流朱被带上来。
玉流朱是头一次见到苏启合,苏启合只看了她一眼,就没再多看。
她上辈子是沈家的外甥女,后又是侯府的世子夫人,自是进过宫,也颇有体面。如今关了几日,纵是被允许梳洗了一番,却再无半点骄傲可言。
强烈的屈辱感和不甘让她无地自容之余,一双恨意满满的眼睛,在瞪着沈青绿时,又被沈青绿的翟冠诰命服给晃得立马眯起。
太监托着盛水的碗和匕首上前,慕维给她和苏启合都取了血,两人的血在水中各自成团,未能融在一起。
“她当真是不是苏家的血脉!”
“看来传言不假,她定然是魑王的后代。”
众人小声议论时,信王出列。
因着魑王已死,若要滴血验亲可取至亲之血,这事也是他主动提议的。当他的血滴入碗中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气息,一个个紧盯着不敢眨眼。
“竟也不融?”
“难道她不是魑王的骨肉,而是其母与旁人私通所出?”
玉流朱大喜,指着沈青绿,“你们都被骗了,根本没有换孩子一事,我本就沈家的骨肉,她才是那个奸生女!”
哗然生变,众人皆惊。
一双双惊疑的目光不止看向沈青绿,还有慕寒时。
倘若真的弄错了,那么他们就是叔侄!
有臣子惊呼出声,“陛下,这……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宸王妃才是……”
“住口!”凤帝睿目一厉,气势大开。
沈青绿感受着各异的目光,艳色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顾如许见之,顿时深感欣慰。
“陛下,宸王妃才是玉晴雪所出,所谓的换孩子,是玉晴雪母女为给她谋个好前程,编出来的瞎话,民女冤枉啊,民女才是沈家的血脉!求陛下为民女做主!”
玉流朱感着冤,因为太过激动而声音稍显尖利。
嘈杂的喧议声中,慕寒时站了出来,对凤帝道:“陛下,信王与此女血不相融,只能证明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并不能说明其它。”
沈青绿闻言,心下微动。
滴血验亲根本就做不了数,而且可以人为干预,这个道理她和哥哥都懂,所以今天的局,看似是信王布下的,但却是局中局。
慕寒时的话让很多人不解,同时也让有心之人生出不好的预感。
不等人反应过来,他又道:“既然信王兄做不了数,那本王愿意一试。”
慕维动作极快,几乎在凤帝“朕允了”三字话音刚落,立马给他和玉流朱取了血。
“融了,融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好一招釜底抽薪!
沈青绿看着那个神颜低眉的男子,感慨着此计的绝妙,以及将计就计之人的心机深沉,暗忖着他和自己一样,以前应该也是戴着面具过日子。
这么说起来,他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离,你笑什么?”顾如许小声问她。
她用袖子掩着面,朝顾如许眨了眨眼睛,“有好戏看了。”
不止是好戏,还是大戏。
因为凤帝亲自下场,也要和玉流朱滴血验亲。
如此一来,便是方才还不解的人,现在也隐隐约约觉出不对来。
当凤帝的血和玉流朱的血也相融时,不少人看信王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原来真是这样。”凤帝望着天,喃喃着。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慕维赶紧相问,尔后似想起什么般,脸色大变,“难道以前传言说信王并非先帝骨肉是真的?”
这话一出,再次哗然。
当年信王的生母颇为得宠,尤其是产下信王之后在宫中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却不料毫无预兆地暴病而亡。
那时宫中曾有流言,说她是被赐死的,原因是与人私通。
天家颜面不容有损,流言很快被先帝压下去,一旦有人非议,必招来杀身之祸,久而久之,自是无人敢提。
“陛下,这水定然被人做了手脚!”信王黑沉着脸,怒指着那太监,“这个奴才必是被人收买了,臣恳请重验!”
“皇兄,你真的要再验吗?”凤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父皇临终前交待过朕,只要皇兄你一心为凤氏天下,那就是凤氏子孙。”
反之,若存了私心,将不被凤氏所容。
信王脸色变化着,回头去看自己的几个儿子。
“啊!”
一声惨叫,变故突生。
谁也没有看到柳氏是什么时候冲过来的,手里握着一支簪子,簪子锋利的尖端滴着血,落在倒在倒地的人身上。
玉流朱瞳仁瞪大着,脖子被人扎穿,汩汩地冒着血水。
“救我……救我……”
“夫君,淳儿,我给你们报仇了……魑王丧尽天良,父债子偿,你该死!我窦家的血海深仇……我还能手刃仇人之女,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管它真的假的,都该死!”
玉流朱抽搐着,没几下就咽了气。
这变故太过突然,大大出乎沈青绿的意料,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忽地感觉柳氏扑向自己,一把将顾如许推开,然后按下镯子的机关。
暗针射出的同时,一支利箭对着她的后脑勺破空而来。
“小心!”
“王爷!”
她听到动静转身,一把抱住被箭射中的人。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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