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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树已是绿叶繁茂,又到一年昌盛之时。
沈琳琅站在树下,不知凝望了多久,那英气的面庞上有欢喜也有感慨,还有说不出来的怅然怀念。
犹记得当年种下这树时的情形,她与玉之衡刚成亲,情投意合蜜里调油,花前月下执手相拥,日日都是合美欢喜。
合欢,合欢,他们憧憬的是合一世之欢,一生恩爱白头到老。
而今,合欢树繁盛依旧,却独余她一人。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看到沈青绿后,挤出笑模样,问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失意,“他走了吗?”
“走了,二哥去送他了。”沈青绿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娘为何不见他?”
“就是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她替沈青绿捋了捋额前的发,“我一想到过去这些年的日子,只觉是一场梦。梦里的我像是被蒙蔽了眼前,沉溺在虚伪的合美里,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全是顺心如意,醒来后才知一切都是假。”
一想到谢氏和玉晴雪的所作所为,玉流朱对自己做下的恶事,以及玉敬贤如今的样子,她的心里就像是烧了一把火。
哪怕她对玉之衡尚有情意在,也抵不过美梦破碎后的失望,左思右想的还是不愿见对方。
“幸好还有你和二郎,娘才没有太难受。”
母女俩人说话时,玉敬良送人回来。
幸好沈青绿提前给他透过底,他听到赐婚的消息后才没有因为太过惊讶而失态,眼下看到沈青绿,除了恭喜的话和自己溢于言表的欢喜,再没有其它的话。
沈琳琅见他竟然半点不奇怪,反倒留了心,“阿离突然被赐婚给宸王殿下,我到现在都懵着,没想到你倒是寻常,看来真是长大了,也懂事成懂了不少。”
“我……”自小到大他很少被沈琳琅夸,难免有些不太自在,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就是太高兴了,只想着如此一来自己就成了阿霖和阿英的长辈,旁的还没顾得上。”
他这般解释,却也是合理。
沈琳琅心道原来如此,倒也不怎么失望,叮嘱道:“程千户如今可是公主,你万不能像从前一样在她面前无形无状。”
“娘,我记下了。”他一边应着,一边朝沈青绿挤眉弄眼。
沈青绿眼睛一弯,算是回应他。
兄妹二人在亲娘的眼皮子底下,你来我往地打着眉眼官司。
沈琳琅已往深处想去,半分没有察觉。
“陛下这次赐婚,想来是经过多般考量,一是宸王殿下与我们沈家走得近,二是我们沈家有兵在手,不仅和慕家关系好,还有顾家那样的姻亲。”
说到这,她爱怜地看着沈青绿,“宸王殿下没有反对,想来是因为见过你,对你印象还不错的缘故。”
沈青绿面上没有未出阁的女儿谈论自己婚嫁时的羞涩,而是一脸平静,所思所想全都在亲事之外。
有的人这一现世,好多事都摆到了面上,京中势必会有一番风起云涌。虽说近些日子信王闭门不出,看似在避锋芒与风头,但私底下应该不会真的什么也不做。
如今他们沈家已是毋容置疑的宸王党,清清楚楚与信王府站到了对立面,信王若真要动手,一开始定然不会正面交锋,多半是要从旁动手,最大的可能就是拿他们沈家开刀。
“娘,赐婚的圣旨已下,不管是什么缘由,我们都应该想好接下来的事。”
沈琳琅误会了她话里的意思,却也受到了提醒,忙带着俞嬷嬷,急切地去自己的库房清点东西,以备嫁妆。
玉敬良见之,有些哭笑不得,“娘也太急了,看着像是急着要把你嫁出去的样子。这圣旨才下,婚期还未定,谁知道什么时候大婚……”
他突然“咦”了一声,看着沈青绿,压着声音,“阿离,殿下有没有和你说过,你们大概何时成亲?”
沈青绿摇头,望向长明宫的方向,漆黑的眼底隐有一丝异色,“早做准备也好。”
他们昨天晚上才说定,今日赐婚的圣旨就到了,可见那个人有多着急,成亲的日子肯定不会太远。
果不其然!
翌日宫里的赏赐和慕寒时的聘礼,以及礼部的婚仪一齐送到。
而婚期,则定在五日后,正是最近的一个宜婚嫁的黄道吉日。
一时之间,莫说是沈府,就是将军府那边都跟着忙活起来,顾如许派人送了不少东西来,还同沈琳琅一起置办嫁妆。
除去要备嫁妆,还有陪嫁的人选。
沈琳琅和沈青绿商量时,猛地想到梅小妹。
梅小妹之所以在沈府住了这些时日,对外用了那套被撞之后忘了家在何处的说辞,但自从玉流朱那事之后,沈琳琅便知别有内情。
她不知沈青绿和梅小妹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私心想着若是自己的女儿身边跟着一个医术高超之人,百利而无一害。
沈青绿几乎没有思忖,道是如今玉流朱的事情已了,玉敬贤那边只管拘着便是,也该让梅小妹回家。
沈琳琅听到梅小妹家中还有兄长,且还是良家女子,便没再说什么,交待俞嬷嬷备了好些礼,算是给梅小妹的答谢。
梅小妹听从沈青绿的安排,当即收拾东西。
沈青绿让马二套了马车,亲自送她归家。
马二驾着车,一脸的春风满面,原因无它,只因他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为沈青绿办事,由沈青绿向沈琳琅推荐,也在陪嫁的人选当中。
马车驶进马市,拐进街市后面的巷道,经过黄氏布行的后面时,打远处看着有人晕在路边,等离了近些,马二认出那人,赶紧转头隔着帘子禀报给自己的主子。
“大姑娘,有人晕倒了,是黄姑娘。”
沈青绿掀开帘子,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的黄氏,忙让夏蝉和梅小妹将人扶起来。
梅小妹给黄氏把了脉,再掐着对方的人中,直到对方醒来。
黄氏眼神有些涣散,人显然还有些迷糊,“我这是怎么了?”
“你晕倒了。”沈青绿回道。
她认出了沈青绿,感激不已,“又是姑娘救了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是好。姑娘若是不嫌弃,进屋喝口茶吧。”
这处后院和上回所见一样,一左一右的两棵罗汉松葱翠如故,角落里花草鸟鱼也还在,鸟儿叽喳着,鱼儿在缸里来回游弋。
物是人却非,难免让有些有唏嘘。
黄氏一边给她们泡茶,一边解释说自己身边有侍候的人,只是人都在布行里帮忙。
茶香氤氲四溢,清香宜人。
沈青绿尝过后,夸了一句好茶。
黄氏欢喜起来,说她既然喜欢,那就带些回去,她自是连声婉拒,黄氏却执意相送,起身去装茶叶时,应是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紧跟着用手撑住桌子。
夏蝉动作快,已将她扶住。
“黄姑娘,你这身子还虚着,要不要找个大夫帮你看看?”沈青绿说。
黄氏摇了摇头,看向一旁的梅小妹,“姑娘身边的这位姑娘,应是精通医术,方才也替我瞧过了,当知我这身子气血亏损得厉害,不好好调养个三年五载的也缓不过来。”
沈青绿下意识去看梅小妹,梅小妹微微点了点头。
她问梅小妹,“可有什么法子能帮黄姑娘调养身体?”
梅小妹没有回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黄氏苦笑一声,“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位姑娘不好说,想来是顾全我的颜面,不愿揭我的短处。医者面前无忌讳,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这身子打小不得温饱,本就弱得很,加之小产时失血过多,伤了女子的根本,亏损得太过厉害,此生都难再有孕。”
她梳着少女的发式,想来是未嫁过人。那异于常人的苍白脸色,不仅是因为不怎么见天日的缘故,还因为气血的不足。
当她说到自己小产时,神情间没有羞耻,也没有痛苦,那寻常中略带几许飘忽的语气,仿佛在那不是失去骨肉的小产,而是一场普通的风寒。
但是没由来的,沈青绿却听出了其中的悲凉。
“子嗣随缘,人活着就好。”
“姑娘不觉得我不检点?”
“我不知道黄姑娘经历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应该吃过很多苦。”说到这里,沈青绿语气沉了下去,“对于世上的很多来说,活着已是拼尽全力,哪里还顾得上其它。”
好比以前的自己,一门心思为了活命,从未做过本身年纪该做的事,诸如交朋友,或是谈恋爱。
“听姑娘这意思竟是不嫌我,很多人都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早就没脸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干净。”黄氏面色越发的苦涩,目光中却隐有亮光。
这是个求生意志极其强烈的人,与自己倒有些像。
沈青绿如是想着,生出几分同命相怜之感,“我怎么会嫌你?你怕是不知道,我曾经痴傻多年,被人暗害死里逃生。哪怕是好了,一开始也不敢表现出来,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得不继续装傻,其中苦楚挣扎,你应是能够猜到一些。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想活着!”
黄氏看着她,眼睛更是亮得吓人。
她直视着对方,不躲也不避。
突如其来的静默,唯有一室的茶香。
半晌,黄氏缓缓开口,“我生在一个大家族中,家大业大世间少有。我父亲兄弟众多,他不占长,也非嫡出,却一心想坐上家主之位。为此不惜以下犯上,事败之后自行了断,我和母亲以及姨娘和庶弟庶妹们被逐出家门。
我们虽被族中除去,却不得自由,由家主派人严加看管。看管我们的人受人指使,暗中加害我们,我母亲和姨娘弟妹们一个个接连死去,只剩下我。
我为求活命,也想日子好过些,便与看守之人有了首尾,还怀了孩子。孩子不能留,我只能偷偷强行堕胎,险些送了性命。好在新家主得知消息后,恼怒有人阳奉阴违害,又怜我孤苦无依,给了我这间铺子,让我以后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一个无法再生养的女子,哪怕身体里流着与她那些族人相同的血,也威胁不了任何人的地位。她之所以能活命,或许正是她的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这样的绝决,沈青绿自叹不如。
“真想不到你比我还要坎坷,那般的艰难,你还能活下来,好生让人佩服。这院子不错,算是闹中取静,应是很适合你调养身体。”
“你竟然佩服我?”黄氏很意外,“我的事,寻常人听了,或是同情或是嫌弃,还从未有人像姑娘这般。”
“或许是你我境遇虽不同,但一样的苦了很多年,一样的只想活着。这世间的美景,万物的春花秋实,只有活人才能看到。我们活着,它们才与我们有关,若是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姑娘说的对,只有活着,这世间才与我们有关。”黄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是要吐尽前半生所有的污浊。“今日听得姑娘一席话,实在是让我心中受用。”
她示意夏蝉别扶着自己,然后取来一罐茶叶,给沈青绿装了一半。
沈青绿没有推辞,受了她的赠送。
临别之时,她将人送到院门外,等到沈青绿上了马车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单名一个莲字,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姑娘。”
“我姓沈,名离,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沈青绿朝她挥手,直到马车拐弯之后看不见人,才将车帘子放下。
夏蝉感慨道:“这黄姑娘是怎么命啊,偏偏还叫黄莲,可真是够苦的。”
她未卖身之前,因有父母的庇护,虽是平头百姓,却并没有吃过太多苦。进了沈府之后,因着谢氏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她又是大丫环,一应吃穿用度比寻常小户家的小姐也差不了多少,更别说是吃苦。
于她而言,黄莲的遭遇堪称人间奇苦。
“这世上苦的人多了去,很多人苦着苦着就死了,像黄莲姑娘这样还能苦尽甘来的,已经很幸运。”梅小妹叹着气,幽幽地道。
她之所以看法不同,是因为她的命不如夏蝉。这些年她和梅无兄妹俩相依为命,虽说眼下看着还算安稳,但早年定然吃了不少的苦。
沈青绿听着她们说话,慢慢地垂着眸,视线落在那半罐茶叶上。
这茶叶名为蒙山石花,是宫里的贡茶,她曾在将军府喝过,从顾如许口中知道这茶的来历,而将军府的茶,来自陛下的赏赐。
她回顾着方才的种种,眼底一片漆黑。
第112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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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后,马车停在梅家门前。
梅无今天也在家,将人请进屋后,说是自己正准备给府里递消息,赶巧沈青绿来了,遂恭恭敬敬地禀报所知的一切。
这些时日以来,沈青绿安排给他的任务是盯着玉流朱的一举一动,是以他告知的事,当然和玉流朱有关。
“……她与那关虎约在一处小茶楼见的面,隔天关虎就让她将人领了回去。我暗中打听过,她走的倒是正儿八经的章程,契书也是过了明路的。”
沈青绿神色淡了些,道:“她摆明是冲着我来的,你给我继续盯着。”
“姑娘……”夏蝉面露忧色,“这些事都是奴婢牵扯出来的,若是奴婢不找妹妹,你就不会惹上麻烦。”
“你不必自责,便是没有你这事,也会有其它的事。”沈青绿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你妹妹当然还要找,只不过从明面上找变成暗中找。”
她闻言,立马红了眼眶。
梅家兄妹俩倒是有默契,一个给沈青绿端茶,另一个给她也端了一杯茶。
沈青绿从梅小妹手中接过茶后,环顾着干净依旧的屋子,看出得出梅无也是个爱整洁的人。
喝了半杯茶,主仆二人一道离开。
兄妹俩将她们送上马车,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走远。马车拐过弯驶出去一段路后,马二询问是去街市还是直接回府。
沈青绿掀开帘子,正巧看到熟悉的铺子,是棺材铺和寻珍阁。
这两间铺子于她而言,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和亲人相关。
她要结婚了,但是她上辈子的亲人却无法知晓。若真有法子告知他们,那么通灵之处当属寺庙。
“去大玄空寺。”
大玄空寺是皇家寺院,香火最是鼎盛。
她借来寺中的纸笔墨,写了一封家书,烧香拜佛时一并烧了去。
大雄宝殿的佛相庄严肃穆,与后世寺庙中的法相倒是差别不大。若这些菩萨真的存在,自然能凌驾时空之上,为她送去家书。
尽管她心知此法应是无用功,却还是虔诚地磕着头。
“姑娘,奴婢听人说京里的很多女子在出嫁前都会让高僧相个命,以知日后是否安稳。”夏蝉不知她家书中所写,还当她出嫁前来上香,定然是与自己的婚事有关,这才有此提议。
她原是不信这些的,如今却希望佛法有灵。
寺中有很多高僧,有现世的,也有不怎么露面的。
主仆俩出宝殿后,找香客一打听,得知今日寺中正好有高僧坐镇相命问签,还是几乎隐世的玄灵大师。
不少香客往玄灵大师所在的香火殿去,瞧着人实在是多。
忽然有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中,哪怕蒙着面纱,沈青绿还是一眼将人给人了出来。
是玉流朱!
玉流朱亦是如此,也认出了同样戴着面纱的她。
她一步步走近,瞧着像是随意,经过玉流朱身边时,漆黑的眼睛睨了一眼跟在对方身后的花儿。
花儿不敢看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
她唇角勾了勾,收回目光后,对上玉流朱,缓缓开口,“先前关提刑还问过我,说是这丫头想寻个好人家,问我可否愿意买下。我嫌她晦气,险些害我惹上人命官司,所以拒了,没想到被你买了去,想来你应是觉得她是个有福的。”
我之晦气,彼之福气,这才是对家。
玉流朱抬了抬下巴,面纱之下的脸色无法分辨,却也能从神色中看出一二,“什么晦气福气,我只知道她是个可怜人。”
“一段时日不见,你竟有了同情心,难道是恶事做多了,想给自己积点德?”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被赐婚给了宸王,便能仗势欺人不成?”玉流朱说这话时,心里那叫一个恨,掌心都掐出了血印子。
沈青绿如她以为的那样,似笑非笑,艳色的脸上清楚明白地浮现出些许的得意,“你都说了,我被赐婚给宸王,再过几日我就是名正言顺的亲王妃,我不必欺人,按照规矩你也得跪在我脚下。”
她见之听之,大恨。
原本这一切都应该是她的!
“浮萍无根,富贵在天,天地鸳鸯合,乃是万里无一的木气回春之命,三阳开泰,旺夫益子,实属罕见。”
这是玄灵大师对她的批命,与上辈子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她天生就应该是富贵在天的命,那为何前世也好,这一世也罢,竟然都与命格相违背?
她心中笃定,是有人碍了自己。而那有碍自己命格之人,就是眼前这个本不该还活着的人。
“你别得意得太早,我未必会输你。”
沈青绿“哦”了一声,又黑又冷的眸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香火殿,“看来你方才在玄灵大师那里得了一个好批文。”
“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自是有干系的。”沈青绿秀眉微蹙,问身边的夏蝉,“这高僧相命,是否要生辰八字?”
夏蝉回道:“旁的大师或许还要相面,但奴婢听说玄灵大师不喜见俗人,替人相命时隔着一道屏风,只以八字论命格。”
“原来是这样。”沈青绿仿佛悟了什么,眉尾微微挑着,黑漆漆的眼睛寒恻恻地看着玉流朱,“你可是问了玉晴雪,拿了自己真正的生辰八字?”
玉流朱方才听她询问夏蝉时,面纱之下的脸色就起了变化,而今听她这么一问,眼神有些飘忽起来。
她心中已有断定,眼底不掩嘲弄之色,然后欺近一些,冰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你不会用的还是我的生辰八字吧?”
“什么你的我的,我用的当然是我的。”
“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后退两步,看玉流朱的目光更是嘲讽。“玉棠,你不会真的以为,有些东西你占有过,那就是你的吧?”
“沈离,你……”
“你不承认也罢,总归是自欺欺人,欺的是你自己。”
说完,她对夏蝉说,“我们走吧。”
夏蝉自是听明白了,明知故问,“姑娘,你不找玄灵大师批命了?”
“不必了,有人已替我问过了,想来应该很是不错。”
她们都没有看到,那香火殿的台阶之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白须慈面的老僧。
老僧仅着灰色的僧袍,身边跟着个年幼的小沙弥,这一老一少的皆穿着最寻常的僧衣,瞧着并不招人眼。
小沙弥满脸的困惑不解,问老僧,“弟子方才照着师父所教的观面之术偷偷给那女施主相看过,她分明是薄福之人,与那生辰八字极不相符。”
高僧摸着胡须,一脸莫测,“那依你所见,是为何?”
小沙弥想了想,道:“若非弟子看错,那便是生辰八字有误。”
“正如你所想。”
“出家人不打诳语,师父为何不道破?”
高僧摸了摸小沙弥的头,满脸的慈爱,“正官星死地而生,食伤星反被噬,此乃天意,皆有因果,不必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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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大邺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即将成亲的男女婚前不宜见面,否则有伤夫妻和气,以及折损姻缘。
沈青绿以为如慕寒时那样的人,定当不在乎这些规矩。她想着婚前的几日,对方应该会来找自己。
谁知一直等到大婚的当天,慕寒时也没有出现过。
难道是对她的谋算将成,有的人以为没有必要再和她说什么,所以连看都不来看她一眼?
“阿离这般模样,还真是好看得紧,连我都看痴了去。”顾如许感慨着,看她的目光无比的欢喜。
镜子里映出她的模样,芙蓉面牡丹妆,艳光四射。
凤冠霞帔一上身,更是贵气逼人。
当外面传来“宸王殿下亲自来迎亲了”的惊呼声时,顾如许和沈琳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欣慰。
亲王大婚,与寻常的男子娶妻大不相同,无需亲自上门迎娶。而慕寒时却来迎亲,落在旁人眼中,一是对这门亲事的看重,二是对沈青绿的看重。
他直接进门,自是没有人敢按照民间的娶亲习俗拦门嬉闹。
以玉敬良和慕霖为首的一众儿郎,反倒无意识地跟在他身上,不知情的还当他们全都是男方家的来人。
这般大喜的日子,尚在关闭中的玉敬贤也被放了出来,但仅是露了个面,就被沈琳琅以他身子不适给送了回去。
他敢怒不敢言,还算是配合。
玉之衡也来了,以父亲的身份来给沈青绿送嫁。
隔着遮面的喜扇,沈青绿向他和沈琳琅辞别。
沈琳琅抹着眼泪,千言万语最后只有一句话,“阿离,你和王爷要好好相处。”
沈青绿心头渐堆起酸涩的情绪,眼睛也跟着发热发酸,她看着身边的人,忽然有种又要再世为人的感觉。
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是重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是重头开始。此后余生几十载,完全超出她以往的经验,也全都是未知。
她看着身边的男人,有些恍惚。
忽然有人冲了进来,不顾别人的阻拦大声嚷嚷着,“侄女嫁人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请我这个亲姑姑来观礼?”
是玉晴雪。
“我可是养了这孩子十几年,你们看看,我们姑侄俩长得是不是很像?”
宾客间骚动起来,自是少不得有人议论。
“可要我出手?”慕寒时小声问沈青绿。
沈青绿摇头,“不必。”
若是他们沈家连这样的家务事都要他代劳,岂不是被人看轻。
她正思忖时,徐嬷嬷和另一个婆子已经一左一右地挽住玉晴雪。
顾如许笑着,吩咐她们,“你们快扶着她,可别怠慢了。”
“你们为什么要拦着我?我就是想和自己的亲侄女说几句话……”
“你也知道阿离是你的亲侄女,你当姑姑的上门来贺喜,一没有贺礼,二险些冲撞了喜气,实在是不应该。”顾如许说着,给徐嬷嬷使了一个眼色,“你们好好招待她,务必让她吃好喝好。”
玉晴雪心有不甘,还想闹上一闹,却不想猛地对上慕寒时森冷的目光,吓得后背立马沁出一层冷汗来,再也不敢放肆。
声乐起,锣鼓响,沈家人领着所有的宾客恭送着一对新人出门。
喜轿抬起时,沈青绿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此时此刻,她终于切身体会到自己正走向陌生的未来。那个未来里,她有着全新的身份,为人妻,或许还有可能为人母。
她像是在做梦,也像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跟着身边的人,走完所有的婚仪流程,然后被送入新房。
鎏金的灯台如树,喜烛如繁星,照得一室明亮喜庆。
所有的下人被屏退,仅余她和慕寒时。新房内幽香混着饭菜的香,像似寻常夫妻夜落之后的独处。
慕寒时问她,“饿吗?”
她摇头,又点头。
喜轿上,她吃了些备好的糕点,原本不太饿,但又觉得不做些什么实在是尴尬,还不如吃些东西。
还不等她起身,慕寒时已至跟前,她一直悬着的心颤了颤。
慕寒时伸手过来,动作轻柔地替她将头上的累赘一一取下。这般亲密亲近的举止,让她心生异样,手里的捏着的帕子都快皱成团。
一身轻松后,他们坐到桌前。
饭菜还热着,想来准备的人用了心思。
当慕寒时给她夹菜时,她心头才散开的异样重又聚拢,却也不矫情,本着礼尚往来相敬如宾的想法,也给对方夹菜。
终归是顿饭而已,哪怕吃得再慢,也总有结束之时。
饱暖之后想的东西,在新婚之夜最是正常。她虽已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难免心浮而怯,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唯有装作害羞的样子,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看人。
很快视线中出现一双男人的锦靴,然后是喜袍的下摆,接着人坐到了她身侧。
哪怕不用抬头,她也知道身边之人看她的是哪种目光,因为她的本能感觉到了危险,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且无法逃脱。
她置于漆上的手不自觉蜷紧,似是想紧紧握住什么东西以做依靠,却不想反倒被人握住,如同落入猛兽的掌中。
“王爷……”
“叫我无禁,这是我的字。”
她脑海中隐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无禁,你也可以叫我阿离。”
她不应该叫阿离。
她是他的阿朱!
慕寒时的声音低沉如海妖的吟唱,“不早了,我们安寝吧。”
沈青绿闻言,心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私心想着以这人的容貌身材,她是半点也不吃亏,既然已结为夫妻,那么床笫之事就无可避免。
思及此,她轻轻点头,“好。”
说完,自己动手除衣脱鞋,然后乖乖地躺在床上,如献祭一般。
慕寒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翻涌着山呼海啸般的疯狂,似巨怪挣脱了深渊的禁锢,终于得见日,迫不及待地压了上去。
第113章 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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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帐暖生香,翻云又覆雨。
云散雨歇后,不知今夕是何年。
一番要水收拾后,沈青绿侧身朝内闭上眼睛,初经人事的身体不适,让她一动敢不敢再动,生怕慕寒时再来一回。
尽管她看不见,却还是能感觉身边之人的动静。那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知道有的人就贴在自己身后,过了一会儿,男人手臂一展,将她圈着。
如此一来,她呼吸都重了几分,再是觉得这样的姿势别扭,也没有动一下。为了让自己快些入睡,她在心里默默数着羊,不知不觉开始犯迷糊。
迷迷糊糊的梦里,她又回到前世的家中,站在门前的那丛竹子前,望着紧闭的门,似是知道眼下自己是在做梦,却还是心生怯意,不敢上前推门。
转世为人,容貌模样全变,她的亲人还会认她吗?
忽然门从里面打开,养父母看到她,竟然不是惊讶,而是惊喜。
“阿朱,是你吗?”
“阿朱,你回来了。”
她低头看去,自己还穿着繁复的古装,并不是上辈子的样子,但是他们不仅认出了她,还没有半点质疑。
养母抱着她,询问她近况如何。她依在养母的身上,说自己一切都好,身子好了不说,还嫁了人。
当养母问她嫁的是什么人,她张了张嘴,正欲说出慕寒时的名字,却见对方从门内走出来。
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慕寒时站在养母身后,平静的眼神中,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疯感,那看着她的目光渐起变化,危险而充满侵略。
“你这孩子,怎么连你哥哥也不认识了?”养母见她发呆,笑着提醒她。
她骇然,一下子惊醒过来。
绣金的红纱帐,满眼的喜庆,让她一时回不过神。
脑子清明之后,目光从帐内到帐外一环顾,不见慕寒时的身影,伸手往外侧的被窝里摸去,触手没有温热气。
夏蝉听到动静,赶紧进来侍候,不必她问,便告知慕寒时已起一个时辰有余。
“王爷吩咐了,让奴婢等不要叫醒王妃,只管等王妃自己醒来。”
如果以后都这样,她想睡到几时就几时,那么这婚结的倒也不错。
但按照规矩,她今日应该进宫。
一是长兄为父,她这个新过门的弟媳要去给大伯子敬茶。二是她是被赐的婚,以臣妇之名也要去向君王谢恩。
“什么时辰了?”她心里纳闷着,随口问夏蝉。
夏蝉扶她起床,猛不丁看到她微敞的衣襟内令人无限遐想的痕迹,立马面红耳赤,不敢与她对视,小声地回着,“辰时三刻了。”
她没说什么,心道这确实有点晚了。
端坐镜前时,她看着镜子里的美人,怔了一怔。
分明是一样的眉眼五官,不过是一宿的时光而已,却添了几许瑰丽的风情,艳色中带出惑人的媚气。
思绪瞬间失了控制,回顾着昨夜里的种种,那种与人深入的接触,陌生而新奇,是她两辈子都未想过的体验。
她明显能感觉到对方一开始的急切,以及后来的克制。
梳子落在头皮上的力道发生了变化,她因为沉浸回忆而失焦的眼睛清明起来,并不意外在镜子里看到一张俊美的脸。
这张脸不同于以往人前的清冷,人后的疯癫,像是日照雪岭,染了一层红光。
那修长如竹的手执着镶宝石的檀木梳,一下一下地给她梳着发。
她尽力让自己神色如常,木着艳色的脸,“今日不是要进宫吗?眼下这个时辰了,会不会太晚?”
“不晚。”慕寒时微抬着眼皮,望着镜子里的美人,“皇兄不太讲究繁文缛节,也会体谅我们昨日太过劳累。”
劳累两个字,险些让沈青绿没绷住脸。
她不无隐晦地想着,长夜漫漫的,就来了那么一次,也能算劳累吗?
慕寒时一直关注着她,自是不会错过她神情间任何细微的表情。
她方才似乎撇了撇嘴,是有什么不满吗?
“可是不累?”
耳畔喷来温热气息,让她下意识别开一些。
男人哪,不管是今的还是古的,或多或少都不喜欢被人质疑某方面的能力。
还以为这个疯子与众不同,没想到也不能免俗。
她眉眼一弯,装作娇羞的模样,“我很累,太累了。”
*
梳妆打扮后,夫妻俩一道出门。
将上马车之际,夏蝉看到了不远处的梅无,她小声向沈青绿请示后,避着人过去,不多会儿返回来,凑到沈青绿耳边低语一番。
沈青绿越听神色越淡,最后泛着冷,然后交待了一些话,让夏蝉转达给梅无。
上了马车后,坐到慕寒时对面,说了一句,“玉晴雪死了。”
“早该死了。”慕寒时轻描淡写般,未予任何的评论。
若不是阿朱不让自己插手,有些人哪能活到现在。
沈青绿观他神色,没再说什么。
马车一路未停,直到长明宫外。
这座禁庭高墙巍巍,戒备森严,于世人而言高不可攀,只可仰望。
一进宫门内,便见勤公公恭恭敬敬地等候着,行过礼后,禀报道:“王爷,王妃,陛下在秀水宫等你们。”
秀水宫就是越妃生前的那处宫殿。
待嫁的那五天内,顾如许和沈琳琅没少和沈青绿说起宫闱中的人和事,以及厉害关系。是以她听到凤帝在秀水宫等他们时,并不觉得意外。
但意外的是,除了凤帝和凤承英,慕妙华居然也在。
转念一想,慕妙华身为宫内的长明卫副统领,出现在这里无非是为了保护主子们的安全,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因着先前见过勤公公,已知凤帝就是那日在街上与自己攀谈之人,沈青绿当然不会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凤帝看着他们,收敛着帝王的威仪,如寻常人家的长兄一般无二,对他们好一番交待,叮嘱他们以后要相敬如宾,然后让他们去给越妃的牌位上香。
上完香后,才算是礼成。
沈青绿以为慕寒时多少会对着牌位说一两句话,以告慰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一个字。
甚至在礼成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留恋迟疑地转身离开。
也许是越妃去世时,他才三岁,记事不清的缘故吧?
沈青绿如此想着,并没有深究此中缘由。
夫妻俩回到前殿时,殿中多了一位女官,是窦贵妃身边的人。
窦贵妃出身镇国公府,镇国公府是开国元勋,是大邺的护国基石,几代人的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凤氏江山的稳固。
因为百年来子孙折损太多,才有了那容纳窦家孀寡妇人寄托哀思,休养身心的善思庵。而致使窦家真正凋零的,是当年的魑王之乱。
那时镇国公世子窦延身为长明卫的大统领,为守住禁庭与叛军殊死相抗。魑王夺位心切,竟然丧心病狂地让人将窦氏一族的人抓去,以威胁他投诚。
他不肯迫降,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一直到援军赶到。最后窦家几乎灭门,只活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妻子柳氏,另一个就是窦贵妃,姑嫂二人因在善思庵小住而躲过一劫。
叛乱平息之后,先帝于临终前一连下了两道圣旨,一道是立储,另一道就是给新君指定了后宫之主。
凤帝登基后,遵从先帝的旨意将窦家女迎进宫,许的虽不是后位,却对世人言明他此生不立后,后宫之主就是身为贵妃的窦氏。
窦贵妃既然是后宫之主,哪怕是她不派人来请,沈青绿也应该去见她。
“皇婶头回进宫,合该好好逛一逛,正好我得闲,索性陪皇婶走一遭,顺道看一看。”凤承英说着,起身的同时,给沈青绿递了一个眼色。
沈青绿求之不得,朝她颔首致谢。
她们一路赏着景,几乎穿过大半个后宫,才终于抵达窦贵妃的宫殿。
窦贵妃非明艳大气的长相,面庞略圆五官秀气,更偏小家碧玉,体态娇好保养得宜,只眉宇间隐有几分郁色。
她看到沈青绿的第一句话是,“王妃好相貌,长成这般招人稀罕的模样,难怪能入宸王的眼。”
这话听着像夸奖,又像是意有所指。
沈青绿笑了笑,做羞涩状,越发艳色过人。
她垂了一下眼皮,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听说王妃如今姓沈,你们沈家这些年在京中风光无二,当真叫人好生羡慕。”
先帝在位时,很是倚重镇国公府,那时的窦家在东临城可谓是首屈一指。
沈青绿从她的语气中听出的不是羡慕,而是怨尤。
“娘娘过誉,所谓风光皆是天恩荣耀,我沈家只知忠君,无意招人眼。”
她闻言,目光陡然凌厉了些,深深地看着沈青绿。
沈青绿不是后宫妃嫔,亦非小辈,无惧她的气场,也不避她的眼神。
半晌,她轻笑一声,“本宫听人说王妃痴病才好没多久,先前十几年一直傻着,今日一见倒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天下之事,无奇不有,本宫却觉得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凤承英说得随意,一副稀疏平常的模样,“总好过有些人看似精明了一辈子,实则却是个糊涂的,母妃,您说是不是?”
“鸾和在宫外多年,这说话行事都与寻常女子不同,也难怪能和王妃合得来。”
与寻常女子不同这句话,可褒可贬。
沈青绿已经品出味来,知道这位贵妃娘娘恐怕不喜欢凤承英,也对自己没什么好感。
既然如此,表面上礼数到了就成。
她适时告辞,同凤承英一道离开。
凤承英对她道:“她有怨气,也不怪她。”
“她还有不甘。”她回望着那琉璃翠瓦的宫殿,以及匾额上的熙照二字,漆黑的眸色更暗了些。
这座深宫之中,不甘的又岂止是窦贵妃,或许对于所有的妃嫔而言,多年来的无子无宠,也全都变成了幽怨。
她看着远处明显是在等她们的人,暗道一声幸好。
幸好有的人无心帝王之位,否则她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像窦贵妃那样的人。
凤承英也看到了远处的人,停下脚步,道:“皇叔来接你了,我就不送了。”
她点点头,朝慕寒时走去。
他们碰面之后,未回秀水宫,而是直接出宫。
“我没有去辞行,陛下不会怪罪吗?”
“不会。”慕寒时无比自然地牵着她的手。
反倒是她,忽地心头一乱,暗道阖宫的幽怨不甘,这人想秀恩爱给谁看?
她感受着男人掌心的干燥与温度,并没有挣开,却也不好意思昂首挺胸,只能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
慕寒时见之,眼底如春风拂过。
第114章 情意
*
沈府。
沈琳琅听到下人来报,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怔怔地望向门外,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对母女被接到京中,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是她们婆媳和姑嫂的初见,哪怕此时回想起来,她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几分欢喜。
之所以松了一口气,那是因为她从谢氏的眉眼神情中看出对方是个知礼好相处的,而欢喜则是因为小姑子的好模样。
她没有姐妹,又打小习武,对于貌美且带着怯意的小姑子印象不错。
半晌,她喃喃着,“怎么突然就死了?”
俞嬷嬷一脸的担忧,“夫人,奴婢觉着此事有蹊跷……”
人是昨晚没的,说是早上才发现。
巧的是,昨日玉晴雪离了京,到现在都没回来。
“她到底是几个孩子的亲姑姑,出了这样的事,秦妈妈一时慌了神,除了来找我们,也是没有其他人可以找。”沈琳琅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似是想将心头的不安给压下去。
人都死了,前尘往事虽然不可原谅,但给人备上一份棺椁的事,她倒是不介意,正准备派人去帮着料理后事时,便看到前院的婆子脸色煞白地来报,“夫人,不好了!大姑奶奶被人抬到咱们门口了!”
*
沈府门外,聚了不少的人。
有些是附近的人,而大部分都是一路跟来的好事者。
玉晴雪的尸体就搁在台阶之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手和半脸都没有盖住,露出毒发身亡才有的死相。
秦妈妈跪在尸首旁,哭得撕心裂肺。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还有问东问西的,面对旁人的询问,她虽是哭着,却还是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按照她的说法,玉晴雪昨日吃过喜宴回去后就有点不太舒服,然后早早就歇下了,一晚上没醒也没喝水,她还当是累着了。
等到天亮后,她迟迟不见人醒来,一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睡得香沉。直到日上三竿人还没醒,她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上前一看才发现人已经没了。
“奴婢觉得不对,找大夫看过了,说我家夫人是中毒没的……”
好端端的人被毒死了,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有阴谋,引得好事之人众说纷纭,还有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起了玉晴雪昨天在喜宴上闹的那一出。
“我听说玉家这位姑奶奶想在宸王妃面前耍威风,说亲侄女嫁人这样的大事,竟然没人去请她,害得宸王妃险些下不来台。”
“这沈家和玉家都翻了脸,人家宸王妃连姓都改了,她哪里来的脸充什么长辈……”
“话不能这么说,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换孩子的人是玉老夫人,她好歹养了宸王妃十几年,宸王妃成亲这样的事,沈家本应请她。”
“沈家人确实是无礼了些,听说还让人把她给拖下去了,你们说会不会恼了她,所以……”
秦妈妈哭得越发伤心,虽半句没道沈家的不是,言语间也未有半句对下毒之人的猜测,只是那平铺直叙的话,已然让人将怀疑的对象锁在了沈家人身上。
谁让玉晴雪自苏家出事后,就一直住在沈府不怎么出门,除了沈家人,她这些年几乎没有接触其他人。
她眼下死了,还是在吃过沈家的喜宴之后,沈家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沈府的门紧闭着,一直不见人出来。
好容易侧门出来一个人,却不是当家主母沈琳琅,而是俞嬷嬷。
俞嬷嬷对秦妈妈道:“既然人是中毒死的,我们不宜私自处理。我家夫人已派人报了官,官府的人很快就到。”
秦妈妈低着头,除了哭还是哭。
突然有人喊道:“刑部来了人!”
俞嬷嬷闻言,皱起眉头来,赶紧对身后的银瓶交待,“快,快去禀报夫人。”
刑部来人为首的人是关虎,单是看到这个人,俞嬷嬷就知来者不善。
她报的官当然不是刑部,而是神武营。
神武营的人还没来,先来的是刑部的人,这事不用想也知不简单,她下意识去看还在低头哭的秦妈妈,以及玉晴雪的尸身,眉头皱得更紧。
秦妈妈面对关虎的问讯,说辞与之前一样。
人是中毒死的,那就是命案,刑部确实有权接手。
关虎一声令下,让手下的人将秦妈妈和玉晴雪的尸体带走。
“关提刑,且慢!”
一听到慕霖的声音,俞嬷嬷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暗道才派人去了没多久,神武卫就到了,显然应是早有风声。
许是为了避嫌,玉敬良并不在神武卫之列。
“慕千户,这等命案我们刑部自会处理,若有你们神武卫配合之处,某定当不会客气的。”
“关提刑,我们是接到有人报案才来的,依照规矩,你们刑部如要接手,也得我们先问明情况,再将案子移交。”
“巧了。”关虎冷哼一声,“我们也是接到了报案,这才赶过来处理的。”
“既如此,那此案我们理应一同审理。”
“些许小案,我们刑部自行审理即可,无需劳动你们神武卫。”关虎做了一个手势,他手底下的人立马过去,准备将人和尸体都带走。
慕霖沉着一张脸,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关虎面有得意之色,睨了沈府的匾额一眼。
沈琳琅匆匆赶来时,他们正准备走人。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俞嬷嬷小声问道,一脸的焦急之色。
她沉着面,“我们拦不住,只能等大哥。”
这时巷子口的方向忽然出现一辆华贵的马车,哪怕还离得有些距离,光是从那马车的制式便知来者是何人。
“是不是宸王妃来了?”有人小声问着。
很快马车到了跟前,先下来的人是夏蝉,紧接着她将沈青绿扶下马车。
沈青绿来的急,未回王府换衣,穿的还是进宫的那一身,翟冠华美,衣裙繁复华丽,衬得她已然多了一丝风情的艳色芙蓉面,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一时之间,很多人都看呆了去,目光痴痴然,人群中传来有人倒吸气的惊艳声,然后所有人都朝她行礼。
她环顾众人,问:“发生何事?”
慕霖按下心中复杂,上前回禀后,道:“有人前去报案,我们这才过来,若不详查一番,一不能结案,二不好移交,但关提刑不知为何,竟对我们百般阻拦。”
关虎尽管看上去还算恭敬,然而先前眼神中分明带着几分令人不适的邪气,“既是命案,当由我们刑部全权负责,若有需要神武卫配合之处,我们绝不会隐而不说。”
这事摆明是冲着沈家来的,三方都是心知肚明。
沈青绿没什么情绪地扫向地上的尸体,从那露出来的半边脸来看,确定是玉晴雪无疑。
她慢慢地走过去,看得更清楚了些。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人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一旦有所图谋,必会置你性命不顾。可惜了,你并没有听进去。”
秦妈妈却是听进去了,身体不由得抖了抖。
沈青绿目光一移,睨着还在哭的她。
“死者为大,一个下人胆敢将主子的尸身曝光在外,摆明是想生事。”
“王妃,奴婢没有……”她哭着辩解,却在对上沈青绿漆黑的眼睛里骇了一大跳,赶紧又低下头去,“奴婢就是想找人帮忙……”
沈青绿满眼的冰凉,声音仍旧不冷不淡,“若真是找人帮忙,你可先报信,然后再等人去帮着处理,而不是直接将尸体搬过来,横陈于我沈家大门前。”
“奴婢是怕……怕你们还怨着我家夫人,未必肯出手相助,也是一时情急,这才乱了分寸,还请王妃娘娘恕罪。”
秦妈妈说完,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忍春一个箭步过去,将她扯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想找我家王妃的晦气?”
“奴婢没有,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你若没有这个意思,那为何明明派人来报过信,却不等我们的回复安排,而是将尸体直接弄来?”沈琳琅质问道。
她支吾着,还是那套自家夫人与沈家和积怨,怕别人不敢出手的说辞。
沈青绿不再看她,黑而冷的目光转向关虎,“关提刑,你也看到了,是有人来我沈府滋事。我对律法知之不多,却也知晓神卫武掌管京中安防秩序,此等寻衅之事,当由他们处理。”
“事关命案……”
“关提刑,这奴才胆敢在我沈府门前闹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神武卫办案,到底是何居心?”沈青绿摆出高位者的姿态,那睨向秦妈妈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依我所见,分明是这奴才不瞒主子苛待,下毒将人给弄死了,还想栽赃到我沈家头上,其心可诛!”
秦妈妈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森然的杀意,心神都乱了。
“奴婢没有……”
她似是完全不掩饰自己想大事化小,找个替死鬼的意图,再次开口,“一个奴才,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当场打杀了都不为过,来人哪……”
不等她把话说完,秦妈妈突然爬起来,嘴里喊着“冤枉”二字,一头撞在沈家的墙上。
众人哗然,惊呼声不断,
她丝毫不受影响,那艳光照人的芙蓉面上,有着对一切尽漠然的冰冷,看向关虎的眼神亦是同样的冷的。
“命案自是由你们刑部处置。”她指了指玉晴雪的尸体,“死者你们带去,先验尸。”
再指了指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的秦妈妈,“关提刑,你也看到了,这奴才在我沈府门前寻死觅活的,明显是别有居心,当交由神武卫处理。”
转头又对慕霖道:“慕千户,此事就劳烦你们查个清楚明白,还我们沈家一个清白公道。”
慕霖自是应下,亲自过去押解秦妈妈。
关虎显然并不甘心就这么算了,“这奴才与命案相关,理应一道由我们带回……”
沈青绿蓦地变了一副模样,绝色的容颜似是染上一层薄怒,“关提刑,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这奴才摆明是在闹事,你多般阻挠神武卫办差,还想将人带走,可是存了包庇之心?”
“下官不敢。”关虎话里服着软,态度却还强硬着。
“我看关提刑敢得很,实在是让人怀疑你和这奴才是不是一伙的?”
关虎脸色一变,眼里的戾气更胜了些。
沈青绿可不怕他这个鬼样子,与他对视着。
到底是权势分高低,他被迫矮了气势,阴沉地思忖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恻恻,“这奴才确实有命案相关,却也行了寻衅之事,下官同慕千户一道去神武营,等处理好之后再将人移至刑部。”
言之下意,虽然自己退了一步,但还是不能退让太多,定要盯着神武卫。
沈青绿不置可否,朝慕霖轻轻点头。
人和尸体都被带走,看热闹的人也随之跟去。
沈琳琅这才得已过来,怜爱的目光中掺杂着几分隐晦,将自己的女儿好生打量了一番,眼神中渐起欣慰之色。
“这一身极重吧?赶紧回家换一身轻省的。”
她说的家,指的自然是身后的沈府。
沈青绿摇了摇头,“无妨,我等会回王府再换。”
“也行。”她没再多说,毕竟按照规矩,今日不是三朝回门日,若是新嫁女没按规矩回了门,被有心人知道,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
说完,想到方才的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棠儿……”
“她这次倒是聪明,直接出了京,将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沈青绿半垂着眸,眼底全是寒意,“人在做,天在看,她迟早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她变成这样,我也有错。”
“娘,你别多想了。”沈青绿拍着她的手,安慰了她几句。
她努力装做无事的样子,心疼女儿顶着一身繁累的冠服,催促着快些回去歇息。
沈青绿也觉得有些累人,暗道好在自己不必生活在宫中,也不用时常进宫,否则天天穿戴成这样,还真有些受不住。
其实根本不用等到回王府,上了马车后她就让人将自己的冠给摘了,替她摘冠之人,不是夏蝉忍春她们,而是一直都在车内的慕寒时。
慕寒时为免扯到她的发,动作十分的轻柔,说是小心翼翼亦不为过。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把玩着那暗藏玄机的金镯子,虽然听起来很有礼貌,但于夫妻而言,显得有些生分。
慕寒时眸色沉了沉,“我说过,我可为你做任何事,没有帮忙一说。”
纵然觉得这话有些虚,明知不可信,她还是做出感动的样子,将自己所求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和玉棠终将有一场生死局,我希望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你不要插手。”
她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不可逆转和解,她也不想一直受其扰,势必要有一个决断。
慕寒时已将她的冠取下,一手将其搁置在一旁,另一只手却眷恋无比地撩着她额前的碎发,幽深的眼底翻涌着积蓄两辈子的情意。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只在乎你。你在我身边,好好的活着,于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她心下叹息。
可不是嘛。
建立在利益之上的联姻,联姻的人若是没了,那这桩利益关系也就解了绑,对于有的人而言自然是得不偿失。
她弯起眉眼,抬头对着人假意微笑时,猛不丁撞进那翻涌的情意中,然后瞬间被淹没。
这怎么可能?
第115章 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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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繁复的衣裳,卸了脸上的脂粉,换上轻省居家的便家,顶着一张干净无负担的脸,沈青绿才觉得舒服了。
她看着镜子里半是娇媚半是纯的美人,思及之前慕寒时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自己的面庞,触手之下感觉到的是凝脂般的细滑软嫩。
为何会有情?
难道是因为这张脸?
若不然,她实在是想不到还有其它的原因。
夏蝉见她摸着脸发呆,笑着打趣道:“王妃这是被自己给迷住了?”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泛苦,“依你旁观之人所见,王爷对我如何?”
“奴婢瞧着,王爷对王妃与所有人都不同。”夏蝉想了想,又道:“奴婢有时见王爷看王妃,那眼神很是不一样,似是只能容得下王妃一人。”
旁观者清,这么说来慕寒时对她确实不一般。
她蹙着好看的眉,不知是喜还是忧。
新房的布置简单却华贵,不拘是角落里的插花的梅瓶,还是舒适度极高的软榻,赏心悦目的同时,又十分合乎她的需要。
正准备小憩时,忍春进来禀报,说是梅无来了。
夏蝉立马出去,一炷香后回来,将梅无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
沈青绿半靠在软榻上,静静地听着,眼神越来越冷,慢慢地泛起讥诮之色。
软榻前横着一张精美的小几,几上摆放着新鲜的点心小食,她不经意看到其中的青竹糕,微微晃了晃神。
上辈子养父母最是崇尚古风韵味,不光是布置家居古色古香,一应生活日常中也掺杂着好些雅致风情。
比方说每到春日里,养母惯会依着万物初生的新鲜做一些食物,什么野菜团子桃花饼,艾草粑粑青竹糕。
她捏起一块选型如竹的糕点,轻轻放入口中,竹叶特有的清香瞬间盈满,恰到好处的甜,混着软糯的口感,竟与记忆中的味道一般无二。
“王妃,奴婢怎么看不明白,棠儿姑娘到底想做什么?大姑奶奶怎么说也是她亲娘,她为何要这么做?”
夏蝉的问话,打断她的回忆,将她拉入眼下的现实中。
“自然是为了灭口。”
“灭口?”夏蝉不解,却惊。
“你可记得天武卫围困将军府的那日,秋露过来报信时说过的那些话?”她用帕子擦着手,勾了勾嘴角。
夏蝉皱起眉来,仔细回想,“奴婢记着秋露那日提到了大姑奶奶,好似大姑奶奶说夫人嫉妒她入了贵人的眼,才逼着她嫁去苏家……奴婢以前听府里的老人提起过,当年大姑奶奶被魑魅王瞧中过,那她口中的贵人,不会是……”
哪怕魑王之乱过去多年,依然是京中的禁忌,人人谈之色变。而玉晴雪却将其称之为贵人,一旦传出去,确实会惹来一些麻烦。
但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避免,让她注意言辞,日后莫要再提便是,何至于动杀心?
“棠儿姑娘怎么想的,岂能为了这事就害自己亲娘的性命……”
沈青绿半垂着眸子,眼底黑漆一片,“或许远非如此。”
*
暮色时分,含笑从刑部那边打探消息回来。
玉晴雪的尸体送到刑部后,立马由仵作验尸。验尸的结果表明人确实是死于毒发,中的是砒霜,应是死于丑时末寅时初左右。
刑部已问讯了相关嫌疑人,即婚宴之时将她带下去后,并安排侍候她吃席的徐嬷嬷。
徐嬷嬷是顾如许的人,顾如许也到了堂。
据有人证说,看到徐嬷嬷往玉晴雪的酒里下了东西。徐嬷嬷承认酒是自己倒的,却并未往里面加过任何东西,且玉晴雪也没有喝她倒的酒。
这一点,顾家也帮她找到了证人,证明她所言不假。
从玉晴雪离开沈府,到毒发身亡,期间足有近六个时辰,而在这六个时辰里,与她一起的只有秦妈妈。
秦妈妈是她的贴身之人,一个人毒发时不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要么是侍候的人睡得太死,要么就是在说谎。
刑部的人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关虎将人从神武营带回来,因为秦妈妈也死了。
人是醒来后,面对两司的问讯,太过紧张害怕,一口气没提上来,活活被吓死的,众目睽睽之下咽的气。
一直紧盯着的关虎都没能来得及阻止,一怒之下一连请了好几位有名的大夫郎中,得到的结果都是人确实已亡。
如此一来,案子只能暂时搁置。
沈青绿听含笑说完之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夏蝉将灯烛点上,屋子里瞬间大亮,衬得还未黑的天色像是一下子变暗。
天完全黑透之时,慕寒时回府。
那清冷出尘的容颜,配着一袭胜雪的白衣,似从天而降的神子,从黑暗走到光亮中,仿佛这一室的光都是由他而起。
但当他站到自己面前时,沈青绿才能感觉到他是一个活人,惊叹之余私心想着,单是这一副皮囊,自己一点也不吃亏。
不吃亏归不吃亏,夫妻要如何相处却是一门学问。
沈青绿想了想,起身朝他走去,从他手中接过他脱下来的外衫,弯起眉眼微微一笑,艳色天成又乖巧无比,倒有几分贤惠。
正如当妻子的终于等到下班回家的丈夫,美好又温馨,亦是他曾经不切实际的奢求,却实实在在地照进现实。
他心神激荡着,情不自禁地跟在沈青绿身后。
沈青绿挂好衣裳一转身,险些撞进他怀中。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彼此的气息清楚可闻,温度好像一下子窜高,仿若瞬间回到昨晚的红被翻浪。
他微低着头,慢慢地往下压。
沈青绿感觉自己的后颈都在发烫,倒是不介意那些亲密的事,只是还有其它的事,遂道:“我现在可以见她吗?”
将将堆聚起来的旖旎,瞬间散了一大半。
他隐忍着,惋惜着,却只能克制。
来日方长,他们还有后半辈的时光。
“先吃饭吧。”
*
神武营某处。
一间不似牢房,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屋子外,把守着神武卫。
不知情由者大多会猜测他们把守的应该是还算紧要的东西,但经验丰富且内力深厚之人才会注意到,不止那明面上的神武卫,暗中还有人蛰伏,显然里面的东西非比寻常。
然而若是进到里面,必会大吃一惊。
因为屋内十分简陋,并无任何贵重之物,仅有一个死人,正是秦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那分明已经死了的人竟然有了气息,她慢慢地苏醒过来,迷茫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时,心头是无比的惊骇。
“大姑娘……”
“妈妈醒了。”
“大姑娘,奴婢已经按你说的做了,求你饶奴婢一命,放过我家人……”她伏在地上,大力地磕头。
沈青绿也不阻止她,眼神极淡,“你和你的家人能不能活,要看你怎么做。”
“奴婢都做了啊……”
“如果你是说我的人及时拦住你,耽搁了你去沈府闹事的时辰,以及之前你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故意撞墙坐实自己是寻衅滋事一事,你觉得这些够吗?”
“奴婢就是个下人,夫人被人害死了,奴婢只能听他们的话……大姑娘,奴婢知道你心地良善……”
“我心地良善?”沈青绿笑了一下,明明艳绝人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却无端让人不寒而栗。“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秦妈妈身体抖了抖,“大姑娘没有让人揭穿奴婢,还让奴婢照着棠儿姑娘的交待行事,这等宽仁奴婢感激不尽……”
“若是你知道自己如今已是一个死人了,你还会不会感激我?”
“什么?奴婢……奴婢死了吗?”秦妈妈大惊失色,气息又重又喘,“大姑娘,你……你们对奴婢做了什么?”
沈青绿看着她,不说话。
先前她撞墙时,去扶她的人是忍春。忍春趁她晕过去的那会儿,给她喂了假死药,假死药起效需一个时辰,这也就是她还能醒来,又看似被活活吓死的原因。
她满眼的惊惧,面色越来越白,应是慢慢明白过来,再次磕头不已,“大姑娘,只要你能放过奴婢的家人,奴婢全听你的。”
“你若听我的,我自不会不管你。你的家人我已派人盯着,一旦玉棠发卖他们,我会暗中让人将他们买下。至于买下之后如何处置,还得看你怎么做。”
“大姑娘是让奴婢指认棠儿姑娘?”
沈青绿不置可否,这当然是目的之一。
她一步步走近,然后俯低身体,墨玉般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当年京中有传还是二皇子的魑王看中了玉晴雪,欲迎她入皇子府,此事是不是她自己传出去的?”
秦妈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问的竟然是这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之下,所有的情绪都来不及控制,清清楚楚地浮现于表面。
那瞳孔放大惊慌失措的模样,全落入她眼里。
“我当苏家女的这么多年,苏家未有人过问我的境况,到底是为何?”
“大姑娘,你之前傻着,苏家人应是不喜……”
“是吗?”沈青绿慢慢直起身来,睥睨着,“这么说来,你是不肯和我说实话了。也罢,左不过你也是个死人,早些死晚些死都是个死。”
她一下子扑过来,“大姑娘,求求你……”
“你求我什么?谁天生贵人,你自去求她。”
贵人二字,让她因为极度的惊惧而眼珠子暴出。
“大姑娘,你……你怎么知道……”
很快,她想到了突然冒出来的梅无,身体慢慢地软下去。
梅无是个十分合格的探子,监视她们期间的所见皆会事无巨细地回禀,所听更是一字不差地转述。
沈青绿再次俯低身体,眼神黑且冰,冷冷地看着她,“你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可怜了你那个才三岁的小孙子,还有脱了籍,兴许还能中秀才的小儿子。”
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哆嗦道:“我说,我说,我都说……”
第116章 卑微
*
许久之后,沈青绿从屋里走出来,一眼看到等在外面的人。
并不算好的视线中,那修竹般的身影一半隐在暗中,一半现于亮处,似清风明月与诡影同行,让人叹其美好,又畏其变幻莫测。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站到对方面前。
黑暗也将她身体的一半笼罩,与之一般无二的半在明中半在暗处。不管是表面上看去,还是真正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然是一体。
时光像是一下停止,一如这半明半暗的光影。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她不知为何,竟没有半分的不自在。甚至还在心里想着,如果以后他们一直能互敬友爱,倒也是不错。
此次秦妈妈的事,她就是想借机试探。若不然阻止关虎等人将假死秦妈妈带走这样的事,她完全可以让沈焜耀帮忙。
试探的结果她还是很满意的,至少证明她如果真有所求,这个人真的会出手,且处理得十分妥当。
无关情爱的婚姻,倘若可以相敬如宾,互帮互助,她以为已经足够。
她没有说和秦妈妈具体说了什么,而慕寒时也没有问,两人看似极其默契地并着走出了神武营,实则是慕寒时在迁就她的步速。
她步子不大,也不算快,如果不是故意跟从,怎会一直同步?
一路无话,直至回到王府。
先是卸首饰,再是拆发,然后沐浴更衣,等她出来后,夏蝉识趣地退到外面。
她看着俯首在桌案前的男人,眼中不掩惊艳之色。
温暖的烛光淡化了他的清冷,将他出色的五官晕染得如梦如幻,从他笔下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在作画,但他不知道,他自己就是一幅画。
他听到动静,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她笑了一下。
恍惚之间,这一幕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以前养父极好书法,他们兄妹二人也跟着自小练字。她身体弱,当然不可能像哥哥一样勤勉,却会做一些妹妹该做的事,比如端茶送水果之类的。
无论她脚步多轻,哥哥都能感知她的到来,一如此时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定然是思念成了心病,或者是眼花了,若不然她怎么会觉得他们的眼神竟然能重合到一起。
她强行压制着有些乱的心跳,只觉自己无比的可笑。为忽视那诡异的错觉,她不退反进,往前走了几步。
平铺的白纸上,画的不是别人,而是她。
翟冠华服,艳绝贵气,且栩栩如生。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没话找话,“你不照着人画,还能画得这么好,真厉害。”
“不必照着人,你的样子我都记得。”慕寒时说话时,继续在纸上添笔,仿佛是随口之言,没有经过任何的深思熟虑,也没有丝毫的煽情。
直到最后一笔收尾,他才搁笔擦手,从桌案后绕出,一步步走来。
他不经意的话,像是往沈青绿的心湖中投了一粒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沈青绿像是忘了动,看着他走近,由着他牵起自己的手。
红帐落下,却没有活色生香,而是一个睡里,一个睡外。
“累了一天,睡吧。”他说。
沈青绿“嗯”了一声,面朝着床内闭上眼睛,脑海中满是连绵不断的浪,一层压着一层,不停地掀翻着她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然毫无睡意。
相反,因为心头的困惑猜测而越发精神。
她轻轻地转过身来,偷瞄着睡在外侧的人,盯着看了一会儿后,秀眉微微地蹙起。
新婚第二天,有的人居然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睡着了,可见对她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兴致,看来先前说的那种话,无非是对她的心理攻势,借此巩固联姻而已。
她觉得自己所想应是大差不差,重又转过身去。但想通归想通,她还是睡不着,心口还有点闷,索性平躺着。躺了一会儿,又觉得人更清醒,继续往里侧着。
男人极低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说梦话,“睡不着?”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回道:“就睡,马上就睡着了。”
说完,像是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一动不动。
这一方天地再次静下来,唯有他们的呼吸声。
她没有转身,自是不知道慕寒时不仅说的不是梦话,而且根本就没有睡着过,那幽沉的眼睛盯着她的后脑勺,危险之余,却有一丝违和的黯然。
*
出嫁女三朝回门,娘家人一大早就要起来准备。
顾如许沈焜耀带着儿子沈长亭,天还没亮就到了沈府。
身份尊贵的新姑爷头回正式登门,全家人不敢有一丝怠慢。阖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下人们走路都生着风。仿佛昨日那一场闹剧根本没有发生,也不曾沾染半点晦气。
热闹过后,女人们私下说着话,男人们则在另一处相谈。
沈琳琅看着气色不错,没受玉晴雪之死影响的女儿,满脸的欣慰之色,与顾如许相视一眼,然后会心一笑。
趁着沈琳琅有事走开的当口,顾如许对沈青绿道:“你要见的那个人,已经进京了。”
沈青绿心想着倒是及时,有些犹豫,“我想今日就与他见面,只是眼下多有不便,怕是不好抽身。”
顾如许明丽的面庞上划过一抹揶揄,“王爷身份不一般,纵是新婚也未必能一直在府里陪你,若神武营有事,他定然不会不理。”
聪明人说话,听音知意,点到为止。
沈青绿眉眼一弯,瑰丽的五官越发引人入胜,“那就有劳舅母了。”
新嫁女回门,当与夫君同进同出。
进沈府时他们夫妇一道,离开时也是一起。
将将回到王府没多久,神武营里就有人来请慕寒时。他前脚一出府,后脚沈青绿就带着夏蝉等人从后门走了。
马二驾着车,一路直奔将军府。
顾如许早已安排好,直接把她领到一处偏僻的院子,说是人已在等她。
她独自一人进去,里面的人原本面对着西侧半开的窗户,听到声响后慢慢回过头来。
清瘦的身姿,花白的发,满脸都是经年累月劳作之后留下的皱纹与沧桑,却能从那不错的五官中看出,此人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英俊的男子。
男子乍见她之后,略显麻木呆滞的脸上明显情绪有些波动,须臾恢复如常。
“你就是苏启合?”她问道。
“是。”苏启合点头,表情再次波动起来,反问她,“你是玉晴雪的女儿?”
她摇了摇头,“不是。”
苏启合应是明白过来,喃喃着,“你是她侄女,那个被换掉的孩子,你长得和她很像。”
“我一点也不想像她,我恨她!”她慢慢地朝对方走去,在离对方三步之远时停下来,漆黑的眼眸着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渐渐涌上一层雾气。
“这十几年来,我并非一直傻着,而是偶尔也曾清醒过。你可知晓,在那些短暂的清明日子里,我最相见到的人就是你。”
苏启合讶然,然后咬着牙关,因为太瘦而下颌线毕现。
一时竟像是不想看到她,别开自己的视线。
她看上去很难过,却又在强忍,“我多希望你派人来接我走,哪怕过着苦寒挨饿的日子,也好过留在玉晴雪身边。”
“流放罪人的日子有多艰难,你根本无法想象,你是沈家的外甥女,如今一切都好了,也算是老天有眼,莫要因为别人的错,而心生怨尤。”
身处困境里的人,却劝别人不要心生怨尤。
曾经他也是书香人家的好儿郎,有着不错的家世,以及可以料见的前程,谁料卷进天家之争中,成了罪臣之子。
那一身粗布衣裳,已洗到发白发硬,但被苦难摧残的身体却站得笔直,像是黄沙漫天之地独立的胡扬。
沈青绿看着他,只觉可惜。
“你劝我不要心生怨尤,那你呢?这些年你可曾怨过,可曾恨过?”
“皇恩浩荡,我能活命已是雨露天恩,何来怨尤?”
十七年了!
他早习惯隐忍,哪怕掌心都掐出深深的印子,脸上也只有麻木之色。
沈青绿见之,心生欣赏的同时,更觉得此人可以合作,遂越发显得悲痛,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我以前怨你,却盼着有朝一日能与你相见。后来真相大白,我认回了自己的亲娘,不用再受苦,我还是放不下你,总想当面问你一句,为何那些年你不曾写过信来?”
“我……”
“我以前想不通,如今却是明白了,你有你的苦衷,不能宣之于口。”
他神色一变,灰沉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沈青绿不惧也不避,直视着,“你此次上京的缘由,想来你已知晓,但你可能不知道,是我给我舅舅进的言,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你?”他眯了眯眼,眼神中有怀疑,也有震惊。
“有人污蔑我们沈家以你们苏家作幌子,实则暗中投靠了魑王,虽说最后查清是有人恶意诋毁,但我心中还有怀疑,这才让我舅舅以作证为由,暗中将你接来。”
那日一出神武营地牢,见到顾如许之后,她第一件是就是让对方帮她传话,暗中让沈焜耀派人去了一趟苏家流放之地。
“那谣言还说你们苏家之所以没将我们沈家供出去,全是因为顾忌有骨肉养在我们沈家。若能推翻这点,那么谣言便不攻自破。”
苏启合转过身去,整个人看去就像是吊着一口气的傀儡。“倘若你们沈家需要我作证是否有勾结一事,我定当义不容辞证明你们的清白,但有些事我不想再提,何况提与不提,应该并不影响最后的结果。”
玉晴雪长得好,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相中了。
新婚燕尔的那段日子里,他是何等的欢喜,哪怕后来得知妻子心有所属,他除了伤心难过,却也不曾怨过。
在他的记忆中,玉晴雪是个没什么心机城府之人,所有的心思都浅显地摆在脸上。那样一个人,就算是做错了事,应该也是被他人引诱。
如今人已不在,何必再陡增是非。
沈青绿见他这般态度,心知他对玉晴雪仍然有情。
可惜啊。
玉晴雪不仅没有珍惜,还将这份情踩地污泥中。
“你怎知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
“我苏家已是罪身,哪里还有德行可言,更无需在意。”
“倘若我告诉你,这件事牵扯甚大,或许与你苏家被诬陷是魑王同党之事有关,你还不肯重提吗?”
“你说什么?”苏启合猛地转过身来,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整个人看起来仿佛突然长满了刺。
沈青绿走近他,墨玉般的眼睛如极夜,却有星辰在其中闪烁,“我说,只要你配合我,我有一半的把握让你们苏家翻案。”
苏启合将信将疑着,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一应言行却无比的老道,从进门开始就在攻他的心。
“你真的可以……”
“我说了,一半的把握。”
他低下头去,苦笑出声,“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玉晴雪。
良久,深吸一口气,道:“我答应你。”
*
神武营的军机堂。
沈焜耀再次起身,给慕寒时添了新茶。
茶香氤氲中,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东临城的城防图。
慕寒时玉竹般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某处,问沈焜耀,“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手再增加一倍?”
“正是,臣想着既然要增加人手,那么今年入营的人必定也要多些。神武卫人数一向是定死的,如若有所扩充,恐怕会有人反对。”
而反对的人,自然是天武卫那边。
自大邺先祖开朝建国以来,京中的三大卫看似各司其责,实则却有相互制衡之用,尤其是神武卫和天武卫,一方为民,另一方为君。
民与君是一体,但又是相辅相成的作用,所谓民如水,君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正是神武卫和天武卫的关系。一旦神武卫扩充,势必打破平衡,天武卫那边如何能依。
沈焜耀说完,清咳一声,像是嗓子不舒服。
慕寒时看了他一眼,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会和陛下提及。”
“那就有劳王爷了。”他朝门外张望着,当看到自己的随从出现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有吗?”慕寒时问他。
他连忙摆手,“没了,就这些。都是臣的疏忽,近些日子太忙了些,好多事没有顾上,不得已才把王爷请来。”
慕寒时压着眉,起身优雅地拂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从容地走人。
人在出门之时,似是漫不经心地交待着,“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必费心没事找事,尽可对我直言。”
“王爷,您知道!”沈焜耀一拍自己的脑门,暗道合该如此。
他年少时就与凤帝交好,也算是看着慕寒时长大的,怎能不知这位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这等小把戏怎能瞒得过。
“您别怪阿离,她就是怕您生气。”
慕寒时脚步一停,却没有回头,“我不会生她的气,她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她不想说,我也就当做不知道,这事你别告诉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怎么可能会生气,他如果有气,那也是气自己。原以为只要人在自己身边,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无论怎么样都好。
然而人心皆贪,有一就想二。
他的阿朱什么时候能信他依赖他,一如从前那般?
沈焜耀恭送着他,等他走远之后一拍自己的脑门,然后抬头望天。
那随从就守在门外,见自家主子又是拍脑门又是望天的,赶紧过来相问,“将军,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也说不上来,方才王爷说的那些话你听见了吗?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奴才听到了。”那随从想了想,欲言又止。
沈焜耀两手一叉,“有话就说,不必吞吞吐吐。”
“那奴才就冒犯了,奴才觉着王爷应是很在意王妃,却又不敢强求,看起来有些……卑微。”
“卑微?”
沈焜耀愕然。
半晌,他再次抬头望天,喃喃着,“好像真像是这么回事。”
第117章 立字为证
*
宸王府的人分为几类,一是侍卫,二是前院的家丁仆从,三是后院的丫环婆子。
前院的管事姓王,是个长相端正而体面的中年男子。后院的管事是吴嬷嬷,中等身量圆脸蛋,不笑都能看到极深的梨涡。
两位管事之上,是府里的总管事杨贞。
杨贞沈青绿见过,其他的人皆很陌生。
她手里拿着侍卫和下人们的名单册子,册子颇为详尽,从原姓名到后改之名和来历特长,以及在府里的等级职责皆标记清楚,与她在沈府见到的名单不一样。
沈府的下人册子很简单,除了现有名,就是在哪个院子里当差。
她拿着册子,顺着往下叫名字,但凡是叫到名字的人,出列上前介绍自己,以便和册子上所记的一一对应。
慕寒时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艳绝娇美的少女,却挽着妇人的发髻,端坐于台阶之上,神色认真地听着下人们介绍自己,那专注的模样,有着不符年纪的稳重,与记忆中那个明知活不久,还认真对待生活的人渐渐重合在一起。
他的阿朱……
他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说一个字,而是默默地立在一旁,静静地等到一切结束。
沈青绿早就看到了他,对他的反应表现还算满意。
下人们散去后,他朝走过来,夫妻俩一道进屋。
“为何不趁机接手府中中馈?”他问。
沈青绿暗道,这人不会又是想试探自己?
“我看过了,他们各司其职,所有的事都井井有条,无需没事找事。”
她方才已经看出来,府里一切章程极简却极干净利落,规章与奖惩制度也与沈府的大不相同,看着颇有像后世的管理。
从作画的手法,到管理人的方式,还有暗中想托举侄女成为大邺之主的行事作风来看,眼前之人的思想十分超前。
但看起来又不像是穿越者。
“你若不想管,那就不管。”
这样的回答听起来倒像是合了心意,难道真的是试探?
沈青绿琢磨着,面上半点不显。
她眼神澄明,瞧着一派云淡风轻,似是没有半点心思,右手却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耳垂,随意地捏了一下。
慕寒时见之,眸色骤深。
“若是闲来时,想找些事做,也可适当地管上一管。”
“行。”
如此进退皆宜,给予她充分自主权的事,她自然是满口应下,私心想着从种种方面来看,这个人虽然一开始给她的印象不算好,但如今看来或许不难相处。
单凭思想超前这一点,就已完胜这个时代的很多男子。
“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可说出来,我定然全力相助。”
“好。”
沈青绿应着,心里却觉得有些怪异。
这番话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承诺,且还是无条件的承诺,若非极其信任,或是感情极深,万不会做出这样的言语。
只是他们一没有日久的相处,二没有患难与共过,何来的信任与深情?
但她不会问,反而装作十分受用的样子,浅浅地笑了一下,转身去倒茶,手将将碰到茶壶就被一只大手覆上。
她微微一侧头,对上慕寒时深幽的目光。
“我心悦的人是你,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会帮你。”
认真的吗?
如果是为了沈家的拥护而千方百计巩固这段婚姻,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信还是不信?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摇摆。
男人气息与气势将她包围着,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却也知道没有逃的必要,眉眼一弯的同时,伸手抵着慕寒时的胸膛,声音娇轻,“口说无凭。”
慕寒时包住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眼神越发幽深,“那我立字为证。”
她但笑不语,倒要看看这人会不会真的写下来。
当慕寒时走到桌前,真的磨墨提笔时,她还在想这也是试探吗?
白纸上很快跃现黑字,笔走龙蛇锋芒毕现。
她记得养父和哥哥的字,一个遒劲大气,另一个行云自若,与这些字的风格都大不相同。
也不知怎么地,她脑海中忽然浮现新婚夜的那个梦,一时竟有些恍惚,发散着思绪,胡乱地想着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莫非她内心深处想嫁的人是哥哥?
这个念头一起,她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些魔怔了。
“你看这样写可好?”
慕寒时低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因为羞臊而止不住面颊发烫,赶紧去看那纸上写了什么,一看之下心里想的却是这个人是不是在发疯?
只见纸上写着:我凤迟心悦沈离,心甘情愿供她驱使,事事遵从她的心意。我之钱财尽数归她,我之性命也为她所有,特立此据为证。
“王爷,这……”
“叫我无禁。”
“……无禁,你对我真的用情至此吗?”沈青绿装作感动的样子,暗自想着不管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可不会将这样的好事推开。
当下将那张纸拿起,眼眶泛着红,娇软的身体似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站不稳般,晃动的同时打翻了桌上的折子。
折子散落开来,现出里面的字迹,与她手中的一般无二。
她赶紧拾起折子放好,再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起来。
慕寒时低着眉,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里,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目光中隐有几分骄傲之色,为她的心机与聪慧。
尔后,心下一声叹息,为自己的贪心。
仅是她在身边已然不够,他还想要的更多,想要她的爱,想要她的心,想要她的心甘情愿,渐渐堆聚的贪心化成强烈的占有欲。
他没有克制,直接将人往怀里带。
四目撞在一起,沈青绿从满布危险的眼神中得出他的想法,倒是没什么惊讶或是意外的,就是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当红帐落下,遮住因他们而生的春光时,她脑海中竟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她嫁的人是哥哥……
“你在想谁?”慕寒时停下动作,幽幽地看着她,额头和脖颈间暴起明显的青筋。
她的心突然漏跳了一下,慢慢闭上眼睛,“我在想你。”
话音将一落,男人的身体一沉。
然后,她再也无暇去想一些有的没的。
*
翌日。
快近午时时,夏蝉才听到内室传来自家主子的呼唤。
她连忙掀帘进去,几步就到了红帐前,脸上泛着红云,低着头侍候着。
沈青绿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昨晚上一夜云雨不断,不同于新婚之夜的浅尝辄止,有的人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那仿佛吃不饱的饿狼模样,直叫人腿肚子到现在还在抖。
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也不遑多让。
至少目前为止,沈青绿觉得枕边之人的心思不可以常人论之,十分的难以琢磨。
正坐在镜前梳妆时,忍春进来禀报,“王妃,玉棠回京了,还住进了镇国公府。”
玉流朱之所以能住进镇国公府,是被窦贵妃的嫂子柳氏收为了义女。
她前日出的京,去的地方就是善思庵,而柳氏正好在庵里祭念亡亲。
“王妃,这怎么可能?她可是苏家女,窦夫人怎么会收她为义女?”夏蝉不解,问沈青绿。
“自然是为了恶心我们沈家。”
当年魑王之乱时,窦家几乎被灭门,有人说是神武卫派去的人不足一半,为能抵挡住魑王的人。
而神武卫的另一半人,则被沈焜耀调了出去,为的是保护自己的好友凤冀,以及住在凤冀府上的凤迟。
这样的传言很快被压下去,没有人敢再提,因为凤冀成了新帝。
“窦夫人怕是真的把自己丈夫儿子的死算在了我们沈家头上,玉棠这一步棋走得倒是不错,就看接下来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沈青绿自取了一支步摇,插到自己的头上,对着镜子里的美人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她就收到了窦夫人办生辰宴的帖子。
窦家虽然没落多年,但凤帝感念窦氏一族为大邺王朝所做的贡献,一应尊荣也未减少,再加上宫里的窦贵妃,窦家在世家中的地位仍在。是以前来贺生辰的宾客们不少,且全是身份不低之人。
当然所有的女客中,顶数她身份最高。
真论起来,不管是放眼京中还是天下,能压过她的人少之又少。宫里的人不论,宫外的也就是信王妃。
信王尚在闭门思过,信王妃自是不宜出门做客,仅派出了自己的女儿芳菲郡主。芳菲郡主原是京中第一贵女,如今也要唤她一声皇婶。
而身为镇国公府的主母的柳氏,在她面前只能称臣。她神色平静地受着礼,淡然地看着对方身边的玉流朱。
玉流朱一袭红衣,妆容精致,额间一朵海棠花,一如还是玉家大姑娘时的打扮,只是给她行礼时,动作明显有些僵硬。
她们的关系,京中人人皆知。
不少人或是偷瞄,或是伸着脖子,注意力全在她们这边。
“几日不见,没想到你竟然入了窦夫人的眼,你娘虽然死得不明不白,尸身还在刑部放着,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怕是未寒的尸骨都会高兴到想诈尸。”
“她是怎么死的,王妃娘娘比谁都清楚,又何必在这里猫哭耗子。”玉流朱还保持着屈礼的姿态,因为恨与嫉,只能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沈青绿不叫她起,她就不敢起。
她仰头抬着下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输给睥睨着她的沈青绿。
沈青绿不为她话里的深意所恼,似笑非笑,“你娘怎么死的,你才是那个最清楚的人。若是玉晴雪能重活一回,恐怕根本不会把你生下来。”
重活两个字,让她眼神缩了缩。
“王妃娘娘真会说笑,我娘养了你十几年,未能好好养过我,深以为对我亏欠。倘若她真能重活一次,定然会更加全力为我,替我扫清一切障碍。”
“你以为人都死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沈青绿美目流转一圈,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随意地抬了抬手,“起来吧。”
一直没说话的柳氏忙招呼身后的下人,“阿梨,快去扶你家姑娘。”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
那叫阿梨的丫环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的花儿。
花儿低头上前,将玉流朱扶起来。
玉流朱自以为扳回一局,眼底划过得意之色,“王妃娘娘莫怪,这下人的梨是梨花的梨,并无冲撞你的意思。”
有意还是无意,聪明人一听便知。
顾如许近到前来,抬手就给了玉流朱一个巴掌,“王妃面前,岂容你放肆!寻常人尚且知道要避讳一二,你受我沈家恩惠多年,竟然给下人赐名梨字,其心可诛!”
“沈夫人,这里是镇国公府!”柳氏面有薄怒,怒视着顾如许,“我义女纵是有什么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你们沈家真以为在东临城里能只手遮天不成,还敢在我窦家撒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义女胆敢以下犯上,冲撞宸王妃,我沈家身为忠君之臣,定当义不容辞。窦夫人莫非是觉得你义女比宸王妃尊贵,你们窦家可以不把宸王妃放在眼里吗?”
顾如许字字铿锵,说得柳氏无言以对。
玉流朱捂着脸,压抑着强烈的恨意,哭出声来,“一个名字而已,难道就因为王妃名字里有个离字,天底下的人连同音的字都不能用吗?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她说话时,给一个婆子递眼氏。
沈青绿见之,心生警惕。
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条狗来,花儿的尖叫一声,吓得松开玉流朱,看似六神无主地乱窜,却躲到了沈青绿身后。
沈青绿心下冷笑,没有任何犹豫按下金镯子的机关,大黄狗还没碰到她,一头栽倒在地,引得众人惊叫连连。
“这怎么还有狗?”有人心有余悸地质疑着。
“这是我养的狗,说是当成自己的孩子都不不为过,它最是听话乖巧,不会伤人的。王妃娘娘,它方才就是想逗您玩,您对它做什么了?”柳氏一脸心疼,蹲在那狗的身边。
“它没事,就是晕过去了。”沈青绿睨着被忍春揪过来的花儿,“玉棠方才有句话说的倒也没错,一个名字而已,实在是没有必要太过在意。这狗也算是和我有缘,我索性给它赐个名,就叫它玉棠,如何?”
这下不止是同音,而且还同字,同名同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敢评价。
顾如许笑出声来,“我听着这名字极好。窦夫人,你还不快谢谢王妃赐名,以后你的义女和狗孩子同名同姓,你也不怕叫错了。”
柳氏的脸色别提有多精彩,而玉流朱的嘴都快气歪了。
沈青绿看着她们,又道:“玉棠是条好狗,你们要好好对它,莫要养死了,可记下了?”
这话是故意讽刺,也是警告。
玉流朱咬着后槽牙,“我记下了。”
说完,往前走了几步,被忍春拦住。
沈青绿示意忍春让开,看着她。
她掌心都快掐烂了,压着声音,带着明显的咬牙切齿,“沈离,你得意不了多久的,你给我等着!”
沈青绿眼若漆墨,字字如冰,“我等着。”
第118章 表明
*
一场闹剧结束,气氛却没有好多少。
前来赴宴的夫人姑娘鲜有蠢的,如何看不出来方才发生的事摆明都是冲着沈青绿去的,也更能看出来柳氏和玉流朱对沈家的敌意。
众人给窦家面子,冲的是镇国公府的名字以及宫里窦贵妃的面子,却也无人敢得罪沈青绿和沈家。
自从慕寒时表明身份以来,朝野上下的风向大变,不少人都在背地里揣测着凤帝的心思,越想越觉得储君之位怕是要落到他身上。
如此一来,别说是一直在观望的人,就算是已经投靠信王府的人,也不会明着和沈家及沈青绿对上。
是以,一时之间全是劝和的声音。
柳氏身为主家,自是要发声,她神色哀戚眼有泪光,双手合十朝天一敬,“我们窦家忠心护主,虽子孙凋敝亦无怨无悔。我丧夫丧子,闭门幽居多年,原想着不再理会世事。哪成想老天垂怜,让我临了还认了一个可心的义女。”
玉流朱站在她身边,挺着脊背抬着下巴。
众人见之,你看我,我看你,还有人偷瞄沈青绿的脸色,倒是有一些恭维声,却稀松间断,带着几分小心。
顾如许冷笑一声,“窦夫人幽居多年,怕是不怎么知晓京中之事。远的不说,且说你这义女的亲娘尸骨未寒,尚在刑部放着,她身为亲女居然不闻不问,此等绝情之人,何来可心一说?”
“沈夫人,我窦家认义女,请你等来是为作见证,而不是听你贬低诬蔑。你怎知她不闻不问,难不成是派人监视了我们,盯着我窦家不成?”柳氏怒着,因着常年不怎么展颜,整张脸不由自主地往下拉着,带着几分阴郁。
从她的语气便能听得出来,她对沈家的怨气不少。
这一点沈青绿尤为确定,也难怪上次进宫时窦贵妃是那般态度,看来她们姑嫂二人怕是恨毒了沈家。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从中也能看出她们必定早已暗投信王一派,所以从始至终芳菲郡主都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窦夫人此言差矣,既然是让我等来作见证,我等若有疑惑自是要说出来。也是怕你受人蒙蔽,不知你这义女曾经毒害养母不成,才被赶出沈府一事。”
“宸王妃,那事是真是假,你比谁都清楚。你因被换一事而心生怨恨,容不下我家棠儿,这般心胸狭窄,倘若嫁与寻常人家也就算了。如今你是亲王妃,仍然刻薄至此,就不怕传扬出去被世人唾骂吗?”
顾如许立马针锋相对,“窦夫人,宸王妃可是陛下亲赐给宸王的正妻,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宸王妃乃是静正端方蕙质兰心之人,你却说她心胸狭窄还刻薄,难道是质疑陛下所言?”
她们你来我往的,分明是水火不容。
真论起来,她们相识的年头极长,早在还未出嫁时就认识。
年轻时一个看不惯另一个的张扬,另一个看不惯一个的装模作样。张扬的是顾如许,装模作样的是柳氏。
柳氏被怼得说不出话来,隐晦地给玉流朱使眼色。
玉流朱一脸悲愤,“若论忠心,阖京上下谁能及窦家。我义父义兄为护主而亡,他们若是泉下有知,知道我义母被人如此咄咄相逼,定然亡魂难安。”
“谁欺窦夫人了?”沈青绿的眼神越发的冷,看她的目光黑得吓人,“窦家忠烈,这些年但凡天恩,从未少过半分。陛下对窦家圣眷隆重,你却说窦夫人被人相逼,莫不是觉得陛下眷顾不周?”
“我就事论事,你却攀扯陛下,到底是何居心?”
“若说居心不良,谁人能及你。”沈青绿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环顾在场所有人,“毒害养母,置亲娘尸骨于不顾之人,竟然能入窦夫人的眼,实在是让人费解。这等有违本心的见证,我不敢苟同,只能先前离去,还请诸位见谅。”
“皇婶误会了,今日不是什么见证,而是窦夫人的生辰,你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不给窦夫人面子,要是宫里的贵妃娘娘知道了,还当您是瞧不上她娘家人。”
芳菲郡主这话,听起来是劝,实则是另有深意。
她和柳氏一对视,交换了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
柳氏昂着首,面有悲愤之色,“宸王妃瞧不上我窦家……”
“窦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哪有瞧不上窦家,我就是瞧不上玉棠而已。”
沈青绿说的明白,所有人也听得清楚。
她作懊恼状,“说实话,我听说窦夫人认了玉棠做义女,还真有些不想来。若不是想着窦家满门忠烈,不应被龌龊之人沾染,我也不会说这些。但我现在瞧着,窦夫人对玉棠是一万个满意,如果我再说什么,恐怕只会讨人嫌,伤了两家的和气,不得已才会想着先走一步,还请窦夫人与诸位见谅。”
说完,她径直走人。
经过玉流朱身边时,并没有故意压着声,“你也是的,想祸害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窦家的英烈们都看着呢,我真不想看到窦家的累世清名毁在你手上,你好自为之。”
玉流朱心头恨着,却装着可怜的样子,企图博取别人的同情,一副害怕她的表现,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哽咽,“宸王妃,我知你怨我占了你的身份十几年,处处与我为难,可我已经被你赶出了沈家,难道你还要赶尽杀绝吗?”
她勾了勾嘴角,笑了。
欺近一些,语气含讥,“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赶尽杀绝,你能耐我何?”
那漆冷的眼神,森凉的声音,让人由不得毛骨悚然。
玉流朱瞳孔猛缩着,惊悚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她和顾如许孟氏等人一走,有些人犹豫一二,也找借口告辞。
不多会儿,人都了一半,勉勉强强地维持着,却不想这个时辰,偏偏传来意想不到的消息,好些原本没走的一个个表情微妙,甚至有人对着玉流朱指指点点。
“你们说这事是真还是假?那玉晴雪当年真的与人有染?还珠胎暗结?也就是说这个玉流朱不是苏家女,而是个奸生子,天哪……这一出出的,当真是叫人看不过来。”
“听说这些年苏家没有写信过问她们母女,想来是确有其事,若不然苏二也不会自认自己是个绿龟公。”
“若真是这样,那窦家岂不是认了一个奸生子当义女,而我等居然给一个奸生子捧场……”
有人站不住了,纷纷开始告辞。
旁人也就罢了,谁料芳菲郡主也要走。
临走之前不无深意地对柳氏道:“窦夫人若想认义女,还是打听清楚的好,免得让见证之人为难。”
柳氏看着宾客们渐渐散去,神情越来越难看,不虞地盯着玉流朱,压着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玉流朱自不会承认,装作不情知且震惊的样子,“一定是沈家搞的鬼!他们颠倒黑白,分明是有备而来。”
“我不管他们是不是有所准备,我认你当义女,是你说我有法子帮我对付沈家。如果你不仅帮不了我,还能我惹来麻烦,那我窦家容不了你!”
“义母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最好是如此。”柳氏黑着脸,脸上的阴郁之气更重了些,“苏家有罪,但稚子无辜,我尚且能接受,倘若你非苏家骨血,而是奸生子,哪怕你能帮到我,我也留你不得。”
玉流朱闻言,指甲都快掐进肉里。
那些人真是好深的心机,竟然暗中把苏启合偷偷押送进京,而苏启合在京中一露面,关于他说的话便如风一样吹得到处都是。
她拼命告诉自己,苏启合一定不知道与玉晴雪私通之人是谁,否则当年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撇清和魑王的关系。
如今玉晴雪死了,知晓内情的奴才也死了,死无对证之事,便是再多的怀疑猜测,也不会有人想得到那一层。
思及此,她心头大定,再三对柳氏保证。
柳氏想了想,道:“你想个法子,和那苏启合见上一面,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她咬着唇,低头应下。
*
天色黑透,笼罩其中的神武营越显神秘肃穆。
突然火光大亮,一行天武卫出现在大门外,与之同行的还有刑部人员。
两队人马为首之人都姓关,一个是关虎,另一个是关豹。
关虎不下马,直接对守在门外的神武卫发号施令,“开门!”
一个神武卫见状,赶紧进去禀报。
不多会儿,慕维带着人出来,未语三分笑,“这大晚上的,我还当是谁呢,原来又是关大人。关大人没忘记自己曾是神武营的人,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关虎见是他,有些没好气,“沈焜耀呢?他不会是怕了我,故意躲着我的吧。”
“关大人说笑了,你叫关虎,又不是真的老虎。倘若你真是老虎,我们神武营有最好的弓弩,又有何惧之有?”
“你别在这里打岔,当年魑王之乱遗留的所有事,皆是我们天武卫的职责。如今流放之人进京,理应移交我们天武卫,我是来提人的。”
“关大人此言差矣,苏启合此次被押送进京,并非是与魑王一案相关,而是与一桩命案有关。”慕维打着哈哈,反应就是不开门。
关虎瞪着他,“什么命案?”
“我们神武营的案子,难不成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火光之下,人影与物影重重,魔幻而不真切。
不远处的暗处,有人自以为隐藏极好,却不想自己的行迹已完全暴露。
神武营的瞭楼之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如竹姿,另一人似花影,正是慕寒时和沈青绿。
沈青绿俯视着那暗中的人,道:“你真的不会插手吗?”
慕寒时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微垂的眼神中满是黯然与失落。
他的阿朱还是不信他!
“说多无益,只论行迹。”
“我不是不信你,我就是一想到我们刚开始见面时,你为了她恨不得要我的命,那个样子我想想都害怕。”
“以后都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慕寒时成拳的手关节泛着白,恨自己当时没能认出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错已铸成,除了全力弥补,再无其它的法子。
“我相信王爷。”
沈青绿这话倒不假,通过最近发生的事来看,她发现这人确实是处处帮她,由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要叫我王爷。”
“无禁。”她扯了扯嘴角,为掩饰心里的那丝怪异,岔开话题,“不知这两个字是何来处?”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句随口的问话,但对慕寒时来说,这却是一种表明。表明她开始在意自己,关注自己,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黑夜能遮盖一切,包括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慕寒时心里欢喜着,“我想万事随心,百无禁忌。”
沈青绿闻言,心尖抽了一下。
这句话她听过!
第119章 是巧合吗?
*
闲静的午后,秋高气爽,暖风徐徐。
许多花草树木都换了颜色,唯有竹子仍然绿得生机勃勃,竹叶随风微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催眠曲。
院子的躺椅上,病弱的少女正晒着太阳,苍白的脸色因为阳光的照耀而有些血色,懒洋洋地闭着眼睛,看上去半点心思也无。
大开的窗户后面,长相清俊气质温润的青年默默地看着。
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过来,站在他身后,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只要有等到肾源,阿朱就有救了。”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视线不经意瞄到一旁的书桌。
桌上铺着白宣纸,纸上写着两个字。
“无禁?这是什么意思?”
“随便写着玩的,希望自己能万事随心,百无禁忌。”
中年男子闻言,叹了一口气,“万事随心说起来容易,对你来说却是最难。好在你的情况比阿朱好很多,虽然在慢慢衰竭,但还没有到非要做移植的地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压低,但可能是太过安静,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竟然都被那躺椅上的少女听了去。
沈青绿下意识地捂着心口,像是压住那抽动狂跳的心。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慕寒时急忙扶她,声音透着明显的急切。
她摇摇头,“我没事。”
视线之中的男人,像是出鞘的剑,锋芒毕现危险至极,却可以护身杀敌,这清冷俊美的脸,时而霸道时而阴湿的行事方式,和哥哥一点也不像。
一定是巧合!
她拼命地说服自己,靠在慕寒时的身体却越来越僵硬。
神武营外面的火光多了些,是天武卫又增派了人手,看架势倒像是要将神武营围住。关虎的面色越发的不耐烦,给关豹使了一个眼色。
关豹道:“慕将军,既然是命案,我刑部可否过问?”
慕维似是有些为难,想了想,轻咳一声,颇有几分不情愿地说:“前些日子我们在一处废弃宅子的枯井里找到一具尸骨,尸骨身上有块刻着苏字的牌子,这才将苏启合押解回京,以便辩认。”
“就为这事?”关虎当然不信。
“关大人贵人多忘事,莫不是忘了十七年前苏启合曾经报过官,说他的随从无缘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还是你经手的案子,找寻多日无果后以悬案置之。”
关虎终于想起这事,冷哼一声,“照这么说来,这案子我更应该参与,慕将军,你说是不是?”
慕维还是一副笑模样,瞧着一点也不生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时一个神武卫出来,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先是震惊,然后喃喃,“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当真是闻所未闻!”
然后对关虎等人道:“两位关大人都在,倒是赶了巧。那姓秦的疑犯死而复生,正好一同审理。”
“死人怎么能复生?”关豹大惊,紧接着是起疑,“慕将军,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慕维还是好脾气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我也很是意外,如今想来那疑犯因是一时闭了气,自己缓了过来。”
这样的话听听就好了,关家兄弟俩一个都不会信,皆是暗恼怕是中了别人的算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跟着看看是什么个情形。
“两位大人,里面请。”慕维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
关虎惊疑着,怕是个圈套,遂道:“我看不必如此麻烦,慕将军把那疑犯带出来,当众审理即可。”
“你看你,还是这么的小人之心。”慕维摇了摇头,似是有些看不上他,“幸亏我是个坦荡之人,不怕你这小人之心。也罢,就依你。”
他气结,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慕维无视他的愤怒,对身边的人吩咐下去。
不多会儿,秦妈妈被人押了出来。
暗处的人见之,瞳孔猛缩着。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慌得厉害,下意识地想逃,谁料刚一转身,猛不丁对上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两个人。
一个是慕霖,另一个玉敬良。
玉敬良目光如刀,说出来的话亦是直刺人心,“这不是窦家的义女吗?大晚上的鬼鬼祟祟,难道是见不得人?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玉流朱掐着手心,难堪而愤怒,“就算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你也我嫡亲的表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我倒是很想高看你一眼,但你不醒。”玉敬良心情复杂,紧抿了一下唇角,又道:“事关你亲娘的案子,你为何急着走?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们一步步走近,玉流朱也跟着步步后退。
她忽地看向慕霖,“慕世子,你们曾经议过亲,差点就成了夫妻,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能不能先让我走?”
“不能!”慕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你且听听秦妈妈怎么说。”
秦妈妈带着颤抖的哭声传来,“……各位大人在上,奴婢全都是被逼的,是大姑娘用奴婢全家人的性命威胁,奴婢只能听她的。”
“玉姑娘,你现在也是疑犯,我们怎么能放你走?”慕霖的语气很疏离,看她的眼神也是如此。
她不由想到上辈子他们夫妻离心之后的日子,这个所谓的丈夫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和她说话,仿佛她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阿霖,你和她废什么话!”玉敬良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扭住,直接推到人前。
秦妈妈一见她,大喊,“大姑娘,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栽赃沈家不成?奴婢早该想到的,大姑娘你连自己的亲娘都能下得了手,又怎么会留奴婢的性命。”
“简直是荒谬!”关虎喝斥一声,“你这贱奴胡乱攀咬,也不想想能不能说的通。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尚且需要亲娘的庇护,怎么会害下毒?定是你这个奴才不满自己的主子,一时起了歹心,却还想嫁祸给别人。”
“大人,奴婢没有……”
“秦妈妈!”玉流朱想扑过去,却被玉敬良扯住,“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怨我没能想法子让你们重回沈家,但你也不能这么冤枉我。亏我还想着我娘死了,那么你的家人就都成了我的人,我会给他们谋个好出路,没想到你居然想害我!”
这话的意思秦妈妈明白,无非就是还想威胁自己。
“什么好出路?是找人谋了奴婢小儿子的性命,将奴婢的儿子儿媳和孙子都卖去苦寒之地吗?”
她痛哭出声,然后把眼泪一抹,“大姑娘,奴婢知道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你容不下夫人,也容不下奴婢,你这是想一箭双雕杀人灭口!”
玉流朱大骇,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回过神来后,拼命地给关豹使眼色,做着让他杀了秦妈妈的嘴型。
关豹皱着眉,只觉她有些蠢。
她大急,拼命地挣扎着,然后突然停下来,看着从神武营里走出来的人。
白衣胜雪的男子,与红衣似火的女子,一个清冷,一个娇艳,分明是冰火不容的气质,却是那么的相得益彰。
“王爷,王妃。”
关氏兄弟下了马车,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沈青绿睨着秦妈妈,问:“你方才说玉棠担心自己的身世败露,所以才要杀你和玉晴雪灭口,我怎么听着觉得有些说不通?”
“王妃英明。”关豹顺着她的话,立马顺着竿爬,“为人子女,又怎会因为这样的缘由杀自己的亲娘。”
“关提刑言之有理。”她看向玉流朱,“你一向是个聪明的,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亲娘与人有染,自己是个奸生子的事而杀人。”
奸生子三个字,像一支支利箭扎在玉流朱心上。
玉流朱大恨!
恨她,恨所有人。
“秦妈妈,算我求求你,念在我娘和你主仆一场的情分上,能不能给她留点体面?”
秦妈妈低着头,“大姑娘,奴婢就是个下人,听主子的话,吃主子赏的饭,夫人的对与错,本不应该由奴婢说三道四,可是奴婢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的。”
她说完,蓦地抬起头来,“你怕自己是魑王骨肉的事情传出去,竟然连自己的亲娘都杀,夫人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的!”
魑王二字一出,一片哗然。
除了知情之人,其余的皆是大惊失色,包括关虎和关豹兄弟二人。
玉流朱整个人都傻了,刹那之间仿佛被人剥去了所有的体面尊严,仅剩一具标记着奸生子的躯壳。
“你这恶奴,口说无凭,你说玉晴雪的奸夫是魑王,可有证据?”关虎最先反应过来,质问秦妈妈。
沈青绿像是很认同他,也问秦妈妈,“你可有证据?”
关虎的话对玉流朱而言,无疑像一根救命稻草,而沈青绿的出声,让她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怒视着沈青绿,“是你,你为了报复我,竟然与这恶奴串通,编造出如此惊天的谎言来。”
紧接着,她望向慕寒时,流着眼泪,“王爷,臣女也求求您,您最是清明公正之人,定然不会被听信奸险小人之言。这个恶奴定然是受人指使,她所说的话全都是有人胡编乱造,请您为臣女做主!”
她心里还存着侥幸,以为自己这般模样能唤起慕寒时的怜爱,慕寒时会像上辈子那样为自己出头。
那含情带怨的眼神,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对慕寒时的不一般。
慕寒时却看也未往那边看一眼,而是似有所感般,微微地垂着眸子,对上沈青绿漆黑不见底的眼睛。
沈青绿的心陡然跳起来,如发了疯一般。
第120章 熟悉与温暖
她的目光中仿佛只容得下近在咫尺的,眼睛莫名地发酸,胀得有些难受,或许是想哭,也或许是没由来的涌上委屈。
长夜漫漫,火光幽幽,似是不知尽头,直叫人想不管不顾地往前种,去看看这黑暗的尽头到底在哪里,又让人无端地想退缩,退回到一开始的地方。
如果这个人是哥哥……
念头才将将一起,被她立马摁了下去。
不可能的!
她告诉自己,眼前之人绝对不会是她的哥哥,但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反驳着,若这个人不是哥哥,那为何一开始对长相和自己有几分像的玉流朱不一般,又为何言行超前,极像穿越者,还为何对自己态度转变?
尤其是他给自己的那些承诺!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深情,他的情是从何而起,又是从何而来?
纷杂的情绪冲击着她,她被撕扯着,最终挣扎开来,理智归于现实中,那不见天日般漆黑的眼睛,转而看向玉流朱。
“真的假不了,假的就是假的,你不必着急。今日不光是有王爷在,还有慕将军和两位关大人,定然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再睨着秦妈妈,“你不用怕,有王爷在,没有人敢威胁你,你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知道都说出来。”
秦妈妈从这话里听到玄机,头更低了些,声音却不低。
当年玉晴雪自诩貌美,又被京中的繁华富贵迷了眼,一心想嫁入高门。痴缠慕维无果之后,心情很是郁闷,失意行走在街市时,与外出的二皇子撞上。
二皇子为表歉意,请她吃了茶,两人因而有了交集,慢慢越走越近,没少约着私下相会,她有心攀附,自是柔情蜜意,哄得二皇子承诺会纳她入府。
谁知沈家听到二皇子欲纳她为妾的风声,急着将她嫁去了苏家。
她很是郁闷,心有不甘,不止恨上了沈家,也迁怒于苏家。哪怕是嫁了人,还对二皇子念念不忘,没少借着出门做客或是逛市集的由头与之私会。
“荒谬!”
这声喝斥不是来自关家兄弟,而是慕维。
慕维一向温和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厉色,“魑王那时好歹是皇子之身,岂会与臣妻行苟且之事?你倒是说说看,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这一质问,堵了关氏兄弟的嘴。
关虎眯着眼睛,一时看他,一时去看慕寒时和沈青绿,总觉得哪里不对。
秦妈妈更是把头埋得低,整个人像是伏在地上,“将军,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魑王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利用夫人控制苏家和沈家。”
“一派胡言!”关虎终于寻着机会,借机发难,“你家夫人是个什么东西?就凭她也能撼动苏家和沈家,简直是可笑!王爷,这恶奴分明是胡言乱语混淆视听,不如交给臣,臣定然让她说实话。”
“王爷,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秦妈妈拼命地磕头,“奴婢有证据……当年魑王曾给过我家夫人一包药,说是宫中的秘药,让她寻机毒害沈将军。我家夫人没有寻到机会,那药却一直留着,后来喂给了王妃……”
纵是已提前知道这事,沈青绿还是觉得让玉晴雪就这么死了,真是太过便宜了。
她抬头望了一下天,原本暗如黑幕的天际上,似有一颗星若隐若现,像是什么人的眼睛在窥探着底下发生的事。
一个从生到死都浑浑噩噩活在这世间的人,也不知死后有没有泉下有知,知不知道自己一生的沉冤都得到了昭雪。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深吸一口气,睨向秦妈妈,“这么说来,你是承认我当年被换,并非是祖母的私心,而是玉晴雪的阴谋。”
秦妈妈头磕得更快,“夫人恨你娘坏了她的好事,打从得知自己怀了身孕后就一直筹谋……惊蜇那日杜鹃就是受她的指使,将您推下水的,幸亏您福大命大。”
“王妃,这恶奴说的话不可全信,如今那玉晴雪死了,死无对证的,她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知道她包藏什么样的祸心。”
这话又是慕维说的。
尽管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关虎还是很懊恼,明明狠狠瞪他,他却还是一副老好人般的笑模样,让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说不出来的憋屈。
“将军,奴婢句句属实……以我家夫人的出身,从哪里弄得来那宫中秘药。她被魑王迷了心窍,成日想着与之幽会,险些被二公子的人发现,为怕事情败露,将那人给灭了口,扔进一处枯井中。”
这话和慕维之前说的案子对上,关虎却觉得事情恐怕不止于此。
果然,秦妈妈紧接着的话才是一记惊雷。
“我家夫人为了与魑王厮守,什么事都敢做,她听信魑王许诺给她的荣华富贵,竟然颠倒黑白,那封给苏家定罪的投诚书就是她伪造的!”
投诚书一出,关家兄弟总算是回过味来,心知他们今日是入了别人的局。
关虎对着慕维冷笑一声,“真是难为了慕将军,竟然当着王爷的面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他明知这一切的主使是慕寒时,却也只敢对慕维说这样的话。
说完之后,才朝慕寒时拱手,道:“王爷,这恶奴怕是与人串通,所言一个字都不可信。请您下令,让臣将此人带走,臣必审理明白,给王爷一个交待。”
慕寒时眼皮子不抬,淡声问秦妈妈,“你可能证明,你所言不假?”
秦妈妈似是在认真回想,想了一会儿,眼睛大亮,“奴婢想起来了,夫人仿照苏大人的字迹写了那投诚书,再偷偷潜到苏大人的书房内,盗用苏大人的私信盖章时,因为太过紧张手抖得厉害,连着盖了两次。”
当年魑王之乱后,所有的事宜全由信王接手,相关证据也都封存在天武卫衙门。这些年不说是神武营的人,就连慕寒时也没有插过手。
而那封从魑王府搜出来,给苏家定罪的投诚书也在其中。
慕寒时看了慕维一眼,慕维心领神会,立刻翻身上马,对关虎道:“关大人,还请你行个方便。”
关虎气得想骂娘,却不敢不从,与他一道离去。
他们策马而去,很快将那封投诚书取来回,正如秦妈妈所说,上面的印章确有盖过两次的痕迹。
她一个下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万万不可能知道这样的内情。
至于这投诚书是不是玉晴雪仿写,派人去找以前苏御史写过的奏折仔仔细细地一一比对就能知道结果。
夜越发的深了,分明离天亮还早着,天边却隐约现出了一丝光来。
“王爷,这奴才说的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她绝对没有证据。她说我是魑王的骨肉,如何证明?”
这还真没法证明。
那时玉晴雪还是苏启合的妻子,哪怕是与人苟且,孩子也有可能是自己丈夫的。
玉流朱见所有人被自己问住了,微微扬起下巴,“就算是我爹来作证,说他没有碰过我娘,也是口说无凭,做不了数的。”
秦妈妈闻言,身体抖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沈青绿。
她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着沈青绿和自己说过的话,惊骇的同时,又生出几分后悔。如果早知这个傻了十几年的人一朝好起,竟然聪慧至此,她应该一开始就暗中投诚,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能用她的死,来换取儿孙们的平安。
她慢慢抬起头来,额头已是磕得血肉模糊,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看着玉流朱,“大姑娘,夫人她死得好惨得,临死之前一直喊着,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生下你,就算是生了下来,也会当场掐死!”
“你……”玉流朱被她吓到,“这全都是你说的,谁知是真是假。”
“大姑娘,你什么都是假的,而奴婢说的全都是真的。”
说罢,她往沈青绿那里看了一眼,然后朝前面冲去。
关虎下意识拨剑以作威胁,不想她不仅不避,还一把抓住那剑,直直地刺向自己。
她刺得挺准的,正中要害,被关虎推开后,仰面倒在地上,眼睛不甘地睁着,耳边似是响起沈青绿的声音。
“口说无凭,唯有死无对证。”
这一次没有假死药,她是实实在在的死了。
沈青绿看着她,眼底一片冰冷。
她对无辜之人所做的一切,是助纣为虐,和玉晴雪一样死不足惜。
天理昭昭,因果有道,她说玉晴雪死前有悔,但恶人迟来的悔恨,一文钱都不值,一个人一辈子处心积虑,为了自己的女儿百般筹谋,死在自己女儿的手上,是死有余辜,也是遭了报应和反噬。
她们都不值得同情!
忽然,指尖略凉的手被男人的大掌包住。
沈青绿微侧着头,仰着小脸,对上一双幽深却柔和温情的眼睛,无端的让人信任依赖,不由自主地想让人靠近,那如煦日般的温暖,有着刻在记忆里的熟悉,仿佛亲人的手,穿过时空抚摸着她飘零的灵魂。
这人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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