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晚上, 关月荷久久没法入睡。
倒不是因为终于住上了独门独户的小院而激动得睡不着。
“家里静悄悄的,我有点不习惯。”
住了这么多年大杂院,她早练就了屏蔽杂音的功夫, 甭管外头院子多嘈杂,完全不影响她睡觉。
但搬到了这边, 周围邻居少了很多,她旁边两个院子住的都是一大家子,不像有些小院里头还住了好几家。
傍晚他们一家三口去给周围新邻居送糖果认门时,她觉得这边新邻居看着都是和气人。
林忆苦侧头看她,“厨房还剩几个馒头。”
关月荷也侧头,俩人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 同时鲤鱼打挺, 摸黑起床去整顿夜宵。
十几分钟后。
“怪不得我睡不着呢, 原来是晚饭没吃饱。”关月荷满意地点头, “馒头烤着吃挺香,下次还烤着吃。”
说着撕了一半塞林忆苦嘴里, 俩人压着声音说话,怕把林听给吵醒了。
填饱肚子,俩人也没急着回房睡觉,而是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 像胡同口的老大爷老大妈似地抱着膝盖唠嗑。
越聊越兴奋, 谁也没提明天还要去上班得早点睡的话。
想想也正常,他们住进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小院子!
关月荷甚至有点想站在院子里大喊:“感谢国家、感谢时代!”
两口子聊到十二点多才意犹未尽地回房睡觉, 早上依然雷打不动地按时醒来。
林听睡得跟小猪似的, 被抱出门、开车载去银杏胡同也没能让她醒过来。
所以,林听一大早醒来,发现自己在奶奶家里, 小鱼抓着她的衣角塞嘴里,她还搞不清楚状况。
“林听,醒了没有?”
“奶奶我醒啦!”
“起来吃早饭。”方大妈过来给她换好衣服,等她吃好了早饭,又往她小书包里塞了几块饼干,“饿了就拿出来吃。”
刚交代完,关沧海过来把林听接走,他这个不上学的比她还着急,“咱可不能迟到了,老师到时候不批评你,批评我,我上了几十年班就没迟到过,也没被顾客、领导投诉过,你可得把姥爷这记录给维持住啊……”
—
关月荷一家三口搬出了银杏胡同一号院,但在银杏胡同的邻居们看来,这搬了和没搬的区别不太大。
林听照样每天被接回三号院吃饭,放学回来就在胡同里带着她的小狗疯跑。
而关月荷和林忆苦两口子更是每天下班都直接先回银杏胡同,晚上经常出来散步,走到胡同口听听八卦再折返回去,休息日都跑回一号院的房子干活……
但要说没区别,那也不对。
关月荷一家搬走了,对邻居们来说无关紧要。但胡同口多了个杂货铺,方便买些日用品和打电话,对胡同里的邻居来说,那可是太方便了!
“老林、老方,你们这杂货铺挺亮堂。啥时候开业啊?你们这搞不搞什么打折活动?”
方大妈乐呵呵地一一回道:“定了元旦那天开业,到时候来买东西,满十块钱送个鸡蛋!”
“哎哟,就咱们这么多年邻居关系,那到时候必须来捧场啊。”
方大妈脸上挂着笑,拿鸡毛掸子把前两天才装好的货架给扫了一遍灰尘。
江桂英抱着瑶瑶过来找老姐妹,一进屋就看到客厅小木床上睡觉的小鱼。
“啊啊!”瑶瑶朝小鱼伸手指,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娃娃,平时都是被大人放到一块儿玩,一见面就能爬到一块儿互相啃手啃脚。
“姐姐在睡觉,咱们去看方奶奶在干啥。”
方大妈听到声音,从屋里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招呼老姐妹进去看店铺情况。
小房间朝外的墙砸了一半,做成了大窗户。每天过来开店了,就把大窗朝外敞开,货架贴着墙摆放,玻璃柜台就靠着窗户,柜台最左边的位置是要放电话的。
“窗户上面要挂个牌,弄了个红色字的。”方大妈指了指窗户外面的墙,以后,但凡是路过银杏胡同往这儿看一眼的,都不可能错过她家的杂货铺。
“哎哟,那位置好,显眼!”江桂英又为老姐妹高兴,又可惜以后她俩不能一块儿开店作伴了。
她的农副食品店还开着,虽然只有她自己了,但一天最忙的时候也就早上那阵儿。但关卫国大早上送菜进城,总要留下歇一歇,能给她搭把手。
方大妈一边随意地晃着鸡毛掸子,一边笑道:“我就记着当初街道办那位李同志的话,说咱们妇女同志啊,不是只能困在灶台打转的,要争取,也参与到各行各业的建设中。”
但思甜那时候一高中毕业就赶上了强制要求上山下乡,家里老伴儿的工资比她高了不少,所以只能她把工作转给了思甜。
“得亏现在政策好,咱们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份挣钱的活儿。”
虽说家里有钱完全够他们老两口过日子,两个孩子也孝顺,但总归是不一样的。
“谁说不是呢?自己挣的钱,花着都理直气壮。”
一直到十二月底,杂货铺的电话终于给安装上了。
刚装好,方大妈就把打电话的价格牌挂在了窗边。
说是元旦那天开业,电话一安装好,家里的杂货铺就开始营业了。
虽说家里的杂货铺小了点,但过日子要用的零碎东西,这儿几乎都有。
经常有小孩儿捏着钱,蹦蹦跳跳地过来买调料品或者小零食。林听更是每天一到放学时间就冲到了门口最前面,探头探脑地等家里人来接。
一到家,林大爷的自行车刚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爬了下来,直奔杂货铺。
“奶奶,我来当售货员了!”
关月荷下班过来接林听,正好见到胡同口排了个小长队,全是要来打电话的。
有些邻居就是跟着凑热闹,要给常联系的亲友报这边的电话号码,让亲友以后都往这儿打。控制在一分钟内讲完,这样只需要给两毛钱。要是讲得多了点,三分钟就是五毛钱。
林听这个小售货员笑眯眯地收钱,她只管收,大家逗她问:“你给算算, 应该找我多少钱?”
“老师没教。”林听不想回答,就道:“后头还有人要打电话呢,您不着急,您就往旁边等等。”
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直笑。
关月荷见她玩得开心,没急着逮她回家,正想把摩托车给推进一号院,正好遇上曹丽丽拎着个饭盒从二号院出来。
曹丽丽在靠近服装厂新厂附近开了个日用品店,白天都是她在那儿守着。等到常正义下班过去了,她再回来做饭带过去。
虽然胡同里多了家杂货铺,但对曹丽丽开的日用品店并没多大影响。
两家店的位置差得远,顾客群体没多少重叠的。更重要的是,方大妈和林大爷的这个杂货铺,规模太小,卖的东西也不够齐全。
“哎,月荷,我上次和你说的事儿,你们家要不要办?”
大概半个月前,曹丽丽问她要不要办个烟证,在杂货铺里卖烟。
这年头,吸烟的人不少,尤其是工人,还舍得花钱买几块钱一包的。
不过,关月荷去问过了,这个证不好办,她家这杂货铺不符合**条件。
曹丽丽悄悄暗示了她说可以办,常正义大嫂家里是管这块儿的。
“不用了,家里开个普通的杂货铺,也够忙活了。谢谢你啊。”
“嗐!我就是顺嘴的事儿。”曹丽丽也没多劝,又闲聊了两句,忙着出门送饭去了。
常正义一边吃饭一边听曹丽丽说关月荷家不打算办烟证。
他半点没意外,他爸妈没少说过:关月荷和林忆苦那两口子啊,在正事上半点不含糊,人家正气着呢。
所以啊,他们当多大的干部,胡同里的人嘴上酸,但实际上没几个眼红的。
就是这种人当领导,他们才放心呢。
—
元旦那天早上,关月荷一家三口都去杂货铺帮忙了。
附近的人都奔着“卖够十块钱赠送一只鸡蛋”这个活动来买东西,队伍都快排到长湖街道上了。
家里有人负责收钱找钱、有人负责送鸡蛋,有人负责从货架拿东西……关月荷负责去原来的卧室搬存货。
家里开杂货铺只用到了小房间做门面,大房间被拿来充作仓库。
有邻居家里房间不够住,想找她租这间屋,但她没同意。
她担心人家租了房子,把后墙砸了也开个店。就算不开店,家里那么多货囤着,万一租户起了心思,偷家里的东西呢?
总之,为了每个月十几块钱租金,这不划算。
林爸方妈要给她算租金,她也没要。
她忙着给杂货铺里的货架补货,搬进搬出的,还挺乐呵。
甚至想过一种可能:要是她一直在国营厂待着,说不定真可能会办停薪留职,在家开个杂货铺。
“月荷,货架上没盐了。”
“来了!”
元旦热闹了一整天,且这热闹一直持续到了春节。
外面大街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喜庆的红灯笼、红色横幅,“银杏胡同杂货铺”的电话一直没断过,方大妈和林大爷每次接到电话,就拿着铁皮喇叭站在一号院大门口朝里喊:“那谁谁家的,你家亲戚来电话了!”
哪怕是除夕夜当天,这里的电话也没个停歇的。
关月荷一家三口在银杏胡同待到看完烟花,才慢悠悠地回小院去。
睡觉前,关月荷把存折拿出来一盘算,决定先把丁学文和叶知秋借的两千给还回去。
当初借的时候,想着把钱平均分四份,每家都还一点。
但叶知秋要离职创业,手里肯定差钱,她就和另外三个朋友说了,过了年再慢慢还他们的。
除了借的两千,关月荷还多给贴了一百进去。现在钱存银行里利息高,要是存个三五年的,一万块钱每年能有一千多的利息。
所以,胡同里不少大爷大妈就是觉得钱存银行里能生钱,买个三万的小院子放一年都涨不出一千块来,不划算!
林忆苦没意见,只是疑惑:“现在还没办好离职?”
“正常。申请提交了上去,得把工作都给交接到位。有些单位要是想留人,没半年也离不了。”
不过,算一算时间,年后怎么也该有个结果了。
不用等到年后,初一下午,丁学文和叶知秋带逢春来银杏胡同拜年,正好给她带来了好消息。
“师姐,我离职申请通过了,年后就去办开旅游公司需要的证件。”
“太好了!”
话音刚落,林思甜和许成才也拖家带口来拜年。
林听今年收到的压岁钱比去年翻了一番,关月荷又帮她存到了单独的存折上。
这日子看着是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以为八八年会一直这么热闹下去。
日子已经晃到了三月份,春节的热闹还仿佛就在昨天,但春节的那份喜庆却是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种种猝不及防的改变。
林忆苦和她说,军衔制度恢复了,他以后的工资构成又要更改。但对他来说,调整之后,他的工资是能往上涨一点。
她的工资也因为工龄增长而往上涨了一点。
但这点涨幅,在一路飞涨的物价面前不值一提。
好就好在,外头的生活用品涨价多,但家里开了个杂货铺,有囤货,他们不用出去排队买物资囤着。
“咋感觉,钱一下子就不值钱了呢?”胡大妈在院子里和金俊伟罗列哪些物品涨了好几倍,“去年刚说了厂里涨工资,今年物价就涨了这么多……还不如都不涨!”
物价上涨,对银杏胡同这些职工家庭来说,影响没大到没法过日子了的程度。但撤掉部分分厂,那真是会没法过日子。
“撤掉部分分厂是什么意思?哪些分厂要撤?我们农副食品加工厂什么情况?”
“还有我们配件厂的,撤掉又是怎么个章程?分厂的工人怎么安置?是并入到其他分厂还是……”
谁也没敢把最坏的结果给说出来。
自从有了第一家破产的国营企业,国营厂破产、分流合并这些事都不新鲜了。有些的国营厂曾经福利好到人人争破脑袋,这时代浪潮一冲过来,还不是说破产就破产?
甚至有的国营厂,上半年还三班倒赶生产,下半年就已经发不出工资让工人停工了。
大部分被迫停工回家的工人,等了又等,没等到厂子召回,反而等到了厂子破产、变卖资产买断工人工龄。
虽说大家是在汽车厂总厂底下的分厂上班,但大家都是五星汽车厂的工人。总厂底下,有些分厂效益差,也有效益特别好的。
效益差的分厂要被撤掉了,怎么说也该把他们安置到其他分厂去吧?
“哎呀,你别卖关子啊!我都急死了!”
“就是啊!老雷,这消息准不准啊?你从哪儿听来的?厂里可一点消息都没放出来呢!”
老雷老神在在地撇嘴,“这还用问?电视机厂的人去咱们几个分厂了解情况了,有打听设备情况的、还有问技术工人情况的。这不就明摆着嘛?”
问话的人心凉了半截,不死心地追问:“只问了技术工人?咱们这些普通工人怎么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都得看怎么谈,有些厂虽然被合并了,但是有要求把厂里的工人都给安顿好的。
可也有些被合并的厂,工人没法安顿的。
银杏胡同最近都在说部分分厂被撤掉的事情,胡同里气氛沉闷,不少人心里憋着气,逮着一点小火花就炸了。
吵架打架的情况急速攀升。
宋公安眼看着就要退居二线、去市局的清闲部门养老了,还经常被拉着去给老邻居们“断案”,宋公安休息日也不待家里,不是去派出所,就是喊上蔡英和西南,一家三口在外头下馆子。
找不到宋公安,一见到她和关月华回胡同,有人开玩笑道:“这有个专业断案的,你们找月华去啊。”
也不知道是哪个邻居,躲在人群堆里小声嘀咕:“让月华去把厂里那些蛀虫抓起来才对!”
其他人听到了,纷纷附和:“就是!把这些蛀虫干部抓起来!好好的厂子,怎么就亏损成这样了?都是汽车厂底下的,为啥其他分厂能有那么高效益?”
“我们分厂的厂长住小洋楼、公车随便用,肯定是挖墙角了!”
邻居们也就随口说让关月华去捉人,其实是借着机会把心里的不满都给说了出来,顺便说说自己的猜测。
真让关月华去来给邻居间吵吵闹闹断案,那和主动走到关月华这个炮仗面前挨骂有什么区别?
这丫头的暴脾气,也是胡同里出了名的,大家都知道。
姐妹俩一进屋,江桂英就叹气:“到底什么个情况,厂里也没个准话,工人都闹半个月了。”
跑厂里找领导闹,回来了也在胡同闹。
她不是嫌邻居们闹得烦,而是觉得“撤掉部分分厂”的消息闹心。
五星汽车厂可是个万人大厂,怎么就要撤掉部分分厂了呢?
江桂英同意邻居们说的,觉得就是有些厂领导做得不够好,所以厂子效益才差。
关月荷和关月华姐妹俩都不吭声,这时候,少说话反驳才是对的。
一个厂子的衰败,很难说只是厂领导的问题。当下的政策、外资企业和乡镇小作坊的冲击、还有厂里“大锅饭”的存在导致工人积极性低……
原因太多了,每个破产倒闭的厂子都有不同的问题。
但几乎都在说明一个问题:时代变了,没有跟上时代发展的个人、集体,都会被时代抛下。
六月初。
五星汽车厂总厂办终于出了明确的文件,五星汽车厂底下部分分厂撤厂合并,其中包括了配件厂、副食品加工厂、汽水厂……
同时,五星汽车厂出了个下岗工人名单,银杏胡同许多老邻居的名字都在名单上头。
像伍二妮和金昌盛两口子,他们都不是技术工,还都是被撤工厂的工人。厂里就给了他们家一个工作指标。
两口子只能有一个被调去其他分厂重新分配工作,剩下一个则要下岗在家待业。
下岗待业的工人算是停薪留职,但不用给单位交劳动保险,可以自己找零工,或者去干个体户,如果厂里后面需要招工,会优先从下岗待业的工人里招。
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让伍二妮留厂里工作,金昌盛去帮伍家旺收废品。
别看收废品这活儿埋汰,但真不少挣。伍家旺都攒够可以买个小院的钱了,只是一直没舍得把钱花出去,都存在银行里攒利息呢。
而同样上了下岗名单的罗桂芳,心里倒是不着急。
宝玉在医院管抓药的,宝安现在是三级钳工了,宝宁去年大学毕业后就选择留在了海市的一家外企上班,不像国企旱涝保收,但工资高,三个月的工资都比她一年的工资高。
蔡英羡慕道:“三个闺女都出息,你还愁啥?”
“得愁啊,我一天没闭眼,就得一直愁着。”罗桂芳说笑着,忽然小声道:“我打算自己炒瓜子去学校门口卖,你啥打算?”
“我?我这本来也要退休了,提前两三年不影响。”蔡英道:“西北打算在部队那边领证结婚,没法请假回来,我打算等西南放暑假了,和她一块儿去部队。”
“哎哟!西北要结婚了?啥时候谈的对象?对象哪儿的?”
“领导给介绍的,相亲见了一面,俩人看对眼了,就说早点把婚事办了。他对象是当地人,在军工厂里上班。”
“这多般配啊。”这回改成罗桂芳羡慕蔡英了,“医院的领导给宝玉介绍对象,宝玉都没看上。”
“你就是闲操心,宝玉那条件,多的是男同志追,等着吧,优秀的还在后头呢。”
说完了孩子的婚姻大事,罗桂芳又绕回到工作上,她打算去收瓜子,想问问蔡英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帮忙收生瓜子。
“还真有!我们食堂一个管采购的小同志,她经常从乡下帮人捎生瓜子。你等着,我明天就去问问她。”
“行!英姐,谢谢你啊!”
“都是邻居,你帮我、我帮你的,不用说这些客套话。”
罗桂芳确定了这事儿,又要去找白大妈,白大妈说也想去小学摆个小摊卖炸货。两人可以做个伴儿。
虽说白大妈两个儿子没在下岗名单里,但白大妈这个人很有忧患意识,生怕以后再有下岗名额,会落在她家,决定提前做好准备。
这样的情况,几乎在每个院子里都有上演。
总厂的文件和下岗名单刚出来时,大家都是哭啊闹啊的。
但日子总归还得过下去。
于是,暑假还没开始,大家又忙活开了,纷纷开始寻找出路。
第212章 可惜
据不完全统计, 银杏胡同有十分之一的工人下岗待业。
这数目放到整个五星汽车厂里,那就是小浪花。但放到具体的某个家庭里,就变成了惊涛骇浪。
所以, 从银杏胡同搬了出去的瓜子王两口子带来招工消息时,瓜子王两口子瞬间成了银杏胡同第一大好人。
“他们家那厂子在郊外……说是在郊外, 其实也不远,和去厂里上班差不多。”江桂英是个闲不住的,星期天趁着关爱国和万秀娟休息在家带娃,她就跟着胡同里的老邻居们去参观了瓜子王家的食品工厂。
虽然瓜子王两口子说是小作坊,但那地方占地可不小,而且人家也不是只做炒瓜子, 还做些小零食。
在江桂英他们看来, 这小作坊和正儿八经的工厂没啥区别。
江桂英嘴巴停不住, 说累了又灌两口水, 继续给没去参观的邻居们道:“你们甭听人瞎说,说什么私人厂不体面, 这外头都找不着工作了,还想啥体面不体面的?我看这些人就是吃了几年饱饭就开始忘本了!”
刘媒婆哼了声,道:“谁要是这么想,饿死了活该。反正我们家不觉得进私人厂丢人。”
江桂英难得把刘媒婆给看顺眼了, 俩人以前因为刘媒婆想给她两个闺女介绍对象的事儿没少吵。
“算你说了句人话。”
“江桂英你别门缝里看人, 把人看扁了!”刘媒婆白了她一眼。
她刘媒婆可是胡同里最早开始摆摊卖早餐的时髦人,思想可不像一些老封建。
她小儿子也在下岗名单里, 但她那早餐摊, 自己都能忙活过来,用不着他。一听说瓜子王那儿招人,她就让小儿子报名去了。
她俩一人一句, 加上其他同去参观了的大爷大妈都说好,原先有些犹豫的人坐不住了。“这报名啥时候结束啊?现在还能报不?”
“你真想找工作,你就自个儿到人家厂里问去。”
江桂英心道:都下岗了,还挑挑拣拣找工作,要真有本事、有关系的,其他效益好的分厂早把人给要走了。
像罗桂芳,人家已经在厂子弟学校大门外摆小摊了!
不止卖她自己做的炒瓜子,还从瓜子王家的食品厂进货,做了个零食摊。谷雨天天都想把兜里的零花钱给砸到这些零食摊上。
刚想到谷雨,谷雨就冲了过来。
“姥姥!”
江桂英没反应过来,被林听和谷雨给扑得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
下一秒,这俩淘气鬼都被揍了屁股。
“说了不准这么扑人,我看你们欠收拾。”
“嗷!妈妈我错了!”
“小姨小姨,嗷!我也错了!”
其他邻居转过来看热闹,心说桂英家的俩外孙女够闹腾的,就该月荷来收拾。
和伍家旺差不多岁数的,见到关月荷收拾自己孩子,心里悄悄鼓掌叫好:月荷姐连她闺女和外甥女都一样收拾,不是只收拾他们,舒坦多了。
没多久,刚刚还嗷嗷哭的林听和谷雨又嬉皮笑脸地坐在杂货铺柜台后,斯哈斯哈地吃棒棒冰。
趁着大人不注意,悄悄地给小鱼和瑶瑶舔一口,看两个小的被冰得龇牙咧嘴,林听鹅鹅鹅地笑个不停,在看到妈妈警告的眼神后,才收敛了点。
眼看着箱子里的冰棍要没了,叮铃叮铃的声音传来,林大爷又带了一箱冰棍回来。
胡同口坐着唠嗑的邻居坐不住了,纷纷从口袋里掏钱要买一根。
“咱们厂以前一到夏天,又发冰汽水,又发冰棍。现在汽水厂被撤了,以后就没这个福利了。”
“是啊,以前厂里每到七八月份,一个月发两次汽水,等到下班带回家了都不冰了,滋味少一半!”
虽然大家都说自己厂的汽水比不上北冰洋汽水,但好歹有甜味,到发的时候照样高高兴兴地去领,等到下班时带回家,一家人分,大人尝尝味儿,小孩儿能多喝一两口。
可这汽水厂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许多下岗的工人还是没能想明白。
手里的风扇摇啊摇,几声无奈的叹息,消散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午后。
“哎,对了。”许大妈神秘兮兮地道:“你们猜我早上在大前门遇上谁了?”
停顿了一会儿,许大妈拍了下手公布答案:“丁老四他媳妇儿!”
“我在大前门附近看到丁老四媳妇儿给外国人当导游!我就纳闷了,她和丁老四工资不低吧?星期天还出去挣外快呢?”
刚刚的叹息好像是错觉,一听到这八卦,大家瞬间又来了精神。
“你是不是看错了?”
“对啊,人家两口子都是大学生,都工作几年了,怎么说都当上干部了,怎么可能星期天还去挣外快?”
许大妈急了,“他们五一那天还来了咱们胡同,我当时还和小叶聊了几句,她长啥样我能看不出来?绝对没认错!就是小叶,丁老四他媳妇儿!”
见许大妈这么信誓旦旦,大家信了大半,正疑惑呢,丁大嫂就给他们解了疑惑。
“老四他媳妇儿辞职了,要下海经商,办了个旅游公司,专门接待外国游客的。”
邻居们震惊,“为啥啊?”
这年头,甭管上头怎么号召,实际上办停薪留职或者辞职下海经商的,那真是少数。
像曹丽丽办停薪留职,他们勉强能理解,毕竟曹丽丽一看就是有点野心的,继续留在国营商店,一辈子到头都是个售货员。但叶知秋是为啥啊?好好的一个干部,还是管外贸的呢,现在外贸多挣钱啊……
丁大嫂比他们更想不明白,那么好的单位工作着,居然还想着辞职经商?!
要不是两个侄子在外头遇上叶知秋了,他们也还都不知道呢。
知道归知道,老四两口子逢年过节会来胡同走一趟,给关家和林家送礼品。却是从来没想过上她家的门。
大家关系也就那样,人家干啥,也轮不着他们着急。
杂货铺里头。
把四个叽叽喳喳的娃交给林大爷带去了客厅里待着,江桂英和方大妈才戳了戳正在翻货架的关月荷,“小叶公司做得还成吧?”
“应该是很不错。”
不然的话,也不会说预计年底就去买辆面包车。
当时他俩还说,争取明年再多买一辆,以后他们四家出去郊游,用自家的车都够了。
江桂英他们其实也是五一那天才知道叶知秋已经辞了职,正在开旅游公司。
当时他们的震惊不比邻居们小,好好的工作,就这么辞掉?
多可惜啊。
在当下看,大部分都觉得可惜,可日子翻到1990年时,江桂英又改了口。
“小叶有眼光,早早辞职下海开公司,比别人抢先一步,挣得多。”江桂英笑眯眯地回味道:“小叶这人好,非绕路给我送回来。哎呀!今天这趟门没白出,蹭到了小轿车……还是小叶开的车稳当,我一路坐回来,都没头晕!坐你大哥开的车子回老家,晃得我晕乎乎的。”
关爱国悄悄撇嘴,道:“那能不稳当?人家叶总开的是小轿车,就载你一个。我大哥开的面包车,这小轿车能买好几辆黄色面包车呢。”
“对了,娟娟报名的事儿,二哥二嫂怎么说?打算是报高中还是报中专?”
“你二哥说等明天你大姐他们休息了,找他们帮忙参考参考。”
关卫国和李秋月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不够,怕耽误了娟娟,想着得让家里见识多的帮忙分析。
“是该这么办。”关爱国点点头,他打算以后等瑶瑶要中考了,也找大姐二姐他们帮忙参考。
人嘛,有时候就是得听劝。
听劝的人有好日子过。
要是大哥早点听大姐夫的劝,两年前就去办车证,从厂里出来单干,说不准早挣上了钱了。
这两年里,看到他师兄弟们出去单干都挣得盆满钵满,他才下定决心从厂里办停薪留职。早被别人甩开一大截了。
得亏大姐夫找人帮忙,才买到了辆二手面包车跑出租。而他的师兄弟们,已经鸟枪换炮,换成了夏利或者捷达,收费更贵,赚的自然也更多。
真是一步慢,就步步慢。
关爱国和万秀娟悄悄对视一眼,才开口道:“明天我大姐夫也来不?”
江桂英警惕,扫了他几眼,就知道这小子没憋好屁。
“你又想干啥?”
“我还能干啥?”关爱国直接道:“理发店的效益眼看着要不行了,我现在不赶紧琢磨点别的出路,那就只能等下岗名单出来再琢磨了。”
这年头,办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连厂里的副厂长都响应号召,辞职去南边创业了。
就算他想继续留在厂里当烫发师傅,那也得厂里能一直留着理发店啊!
88年第一次撤掉部分分厂,那些下岗待业的工人至今没几个是被召回厂里重新上岗的。反而这两年里,厂里又陆续撤掉了三个分厂,现在就只剩汽车制造这一个主业务了。
外头私人开的理发店一年比一年多,人家还更时髦、设备更先进,国营理发店毫无竞争力。
他已经能预见到,要是还有下岗名单出来,就该轮到他了。
“我想办停薪留职,也出来开个烫发店。”关爱国又补充道:“我不和我爹抢生意,打算换个地方……嘶!”
关爱国转头过去看他老爹,想瞪又不敢瞪,他又没说错话!
“说的什么话?”关沧海没好气道:“你办了停薪留职回来,店里的烫发刚好交给你,你每个月给我交租金。”
“你那店老土得很,年轻人谁爱去啊……哎哎哎!我说实话还不成了?”关爱国起身,捞起旁边玩铁皮青蛙的瑶瑶就溜了出去,“和你说不明白,等明天我大姐夫来了,让我大姐夫和你说。”
“你大姐来说都不成!”关沧海气得都开始说大话了。
第213章 买单位房
隔天星期天。
大家早收到了关卫国的电话, 于是,吃过早饭后,陆陆续续都回了三号院。
林思甜和陈立中是被关月荷拉过来的, 丁学文正好有空,也带着逢春过来帮忙参考。
他们路过胡同口时和邻居们寒暄了几句, 等他们一迈进三号院,大爷大妈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了。
“我刚刚可看到了,丁老四坐他媳妇儿的车过来的,送到大街上,他爱人才掉头走。看他媳妇儿多能耐……”
“这有啥?咱胡同又不是没见过吃软饭的。”不说大名鼎鼎的金俊伟,就说二号院的郝大仁, 从结婚后就一直跟着张超男住这边, 和上门女婿没区别。
其他人仔细一想, 觉得有道理。
甚至还给提了新例子, “曹丽丽现在都开上超市了,不也比常正义挣得多?看人家那小货车开的, 再过两年,估计也能开上小轿车了。”
也有人反驳道:“人金俊伟现在吃上硬饭了,看他那啥中介公司,搞得风生水起, 他没少挣呢。”
“拉倒吧, 这两年没多少人买房子,他挣啥?”
“就是!外头还说要搞什么商品房?贵得要死。谁会去买这玩意儿?”
自从88年出台了住房制度改革措施, 他们住的公房租金往上涨了不少。但是, 住房改革里还提到了单位公房出售,也就是把自家从单位分到的房子花钱买下来,以后产权就归自己家了, 比去外头买私人房子便宜多了。
虽说五星汽车厂还没开始出售单位公房,但市里有的单位已经在执行了,就比如纺织厂和日化厂。
不过,那两个单位都是面临倒闭分流,欠了工人大半年工资,最后把单位房出售给工人,抵了拖欠的工资。
他们啊,现在就等着厂里也出文件,到时候就把现在住的房子给买下来。
他们这么想,外头不少单位的人也这么想,在外头买房的心思就这么歇了。
甚至还有人偷偷笑话前几年跟风买房的,有那买房子的钱,存银行吃利息,几年下来都够再买一间平房了。
尤其是关月荷,花大钱买个小院子,真是瞎折腾。
但大家也就私底下笑话几句,谁也没敢当着关月荷的面说风凉话。
“红旗现在评上了高级技师,一个月工资能有一千多!要是别人来借调,那补贴奖金加起来,两千都是有的。肯定还是她的工资养家。”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羡慕道:“我看金俊伟这顿软饭能吃上一辈子。”
现在不说八级工了,改成了评初、中、高级工,高级工再往上是技师、高级技师。
周红旗已经评到了顶,工资收入在五星汽车厂里已经是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撮人了。
众人羡慕,但又服气。
这么高工资,也是人家该得的。
“所以说啊,这人还是得学门技术,有了技术,甭管外头咋变,都能混口饭吃。”
谁说不是呢?有技术的人,除非犯错,不然都不会出现在下岗名单上。被抛弃的,都是些没有本事的普通工人。
可即使是周红旗这么高的工资,在那些做生意的人面前,这点收入也不算什么。
看瓜子王两口子、曹丽丽、叶知秋就知道了,人家那叫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哪怕是方大妈和林大爷这样只开个小杂货铺的,这每月收入也不比在单位里上班的人少啊。
这年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所以啊,谁大学毕业分配到哪个单位、谁在单位里又升职了,这些都掀不起什么讨论浪潮了,大家更关注的是:谁家挣到钱了?
“还是桂芳家的宝宁有成算,看看,当初多少人说她傻,读个大学出来居然去外企工作。现在都改口了,个个都夸。”
“宝宁没得说,那丫头都在海市买房了。桂芳老早就和我们显摆了,等学校放暑假了,她就去海市玩几天。宝宁说要给她买飞机票呢,哎哟喂……”
关月荷过来时,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味儿。
邻居们听到熟悉的哈哈大笑声,就知道是林听那淘气丫头过来了。
一抬头,发现还有好些日子没见的关月荷。
“月荷,你们两口子最近咋都不过来散步了?”
不提还好,一提就让人恼火。
这火气还不好往外说。关月荷借口说最近事儿多,没空散步。
邻居们也没多想,毕竟人家两口子那么大个干部,工作多,那很正常。
邻居们不知道的是,关月荷和林忆苦最近这段时间,下班回家了,还得操心林听的作业!
她现在总算理解许成才经常挂嘴边的那句话了:“等你们三个的娃也都上小学了,你们就知道了!”
林听是89年的九月份上小学,全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并综合了林听自己的想法,最后给林听报了五星汽车厂子弟小学。
平时都是在学校做完作业上交给老师修改了才回家,但林听的语文老师回家待产生小孩了,其他班的老师来代课,忙不过来,就会让他们把作业带回家做。
这小王八蛋,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旺旺到处找人玩游戏,晚上还要看电视,看完了才不紧不慢地拿出作业来写。
关月荷和林忆苦晚上的学习经常被打断,一个不注意,林听就把笔放下,玩别的去了。
她真怕哪天就被老师喊去学校批评了。
林听半点不知道妈妈心里的想法,风一样地跑过去,“大爷大妈好!”
不等大爷大妈也打招呼,她就拐进了一号院,“爷爷奶奶,我来了!小鱼你吃什么?我也要!”
听得关月荷的脑瓜子嗡嗡响。
耳不听为净,关月荷在杂货铺外头和方大妈打了个招呼,匆匆赶去了三号院。
逢春见着了她,侧着脑袋看她身后,“姐姐呢?”
“在前边的杂货铺里,你要过去不?”
正好谷雨跟着她爸妈过来,关月荷就让谷雨把其他娃都给带出去玩儿。
关家这边屋里,只剩下一帮大人和娟娟一个大孩子。
关卫国率先开口道:“娟娟自个 儿的想法是直接报中专,就是不知道报什么中专好。”
娟娟的成绩好,在学校里次次都能考前几名,所以,哪怕现在考中专比以前还更难,但她也是有把握能考上的。
一听已经定了要读中专,关月华立刻皱眉,刚想开口,就被谷满年扯了扯衣角,瞪了他一眼,但好歹把话给忍住了。
连关月荷也有些意外,她以为娟娟更想读高中考大学呢。
“确定是你自己想读中专?”关月华还是没忍住,冷不丁地开口。
家属院里有些当家长的,认为中专早点毕业出来能早点分配工作帮衬家里,就非要孩子改志愿,甚至还有背着孩子把志愿给改了的。
“啊?”娟娟愣了下,随后肯定地点点头,“是我自己想的。”
以前她老听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说大姑二姑她们读了大学多好,心里想着她以后也要读大学。
等她长大了,又觉得,读完大学出来可以分配工作,读完中专也照样能,还能少读好几年呢,那为啥不直接读中专?
班上老考第二的同学天天给她说读大学多好,但她怀疑这人没安好心,想忽悠她去报高中考大学,这样就没人和他竞争考中专了。
“嗯。你想好了就行。”关月华说完,见关卫国红了脸想解释,就补充了一句:“读大学读中专都一样,只要自己乐意就行。”
关卫国还是有些不高兴,月华这话问的,好像他非让娟娟报中专似的。
但他平时晒得脸黑,生气也是生闷气,李秋月察觉了,但屋里这么多人呢,人家还是过来帮忙的,这样生气多不好。
再说了,月华是啥性子,她这个不常来往的二嫂都了解,他当二哥的还不了解?月华就是心里憋不住一点气,有啥觉得不舒坦的,她怎么都得给问了个清楚。
说到底,月华也是为了娟娟好。
李秋月悄悄地拧了下他,给他使了个眼色:回家了你再气。
屋里正安静时,谷满年笑呵呵地开口道:“读中专好啊,现在中专比以前难考多了,老多人想读都读不上呢。”
“可不是?!”江桂英两手一拍,就道:“我觉得报师专好,读完出来直接分配进学校工作,和蔡英家的西南一样,每年寒暑假还有假期,年年放了寒假就陪蔡英去南边看西北,多好啊。”
自从经历过静静连着三次高考这事儿,江桂英和关沧海就对“考大学”放下了执念,觉得大学考出来也是等分配工作,要是能读中专就读中专好了,还能多四年工龄呢。
这时,林思甜道:“也可以考虑报卫校啊。”说着还列举市里的另外的两所和医院相关的中专学校,“有个护士学校,还有个中医学校。从这些学校毕业,毕业后基本都是分配到医院,或者分到卫生所里。”
林思甜还把这几个学校着重培养的专业给列了出来。
“这个也好,进医院好。”关沧海附和道。
关卫国和李秋月赶忙把这几个学校给记下来,心想着,还好找了他们做参考,不然,他们哪知道市里还有这么些中专学校?更不知道哪些学校侧重教什么专业的。
等他们记完,陈立中又列了几个和铁路电气、建筑材料相关的中专学校。
至于五星汽车厂自己开办的技校,大家都默契地没再提起来。
厂里的技校开办初衷是为了给厂里输送人才,但现在厂里撤掉了不少分厂,用不着那么多人才,像会计班就被取消了,剩下的,就算从厂里的技校毕业出来,工作也不见得就百分百稳妥。
现在的厂子弟,除非是真考不上别的中专了,否则都不会报厂里的技校。
当初多少厂子弟争破了脑袋想进去的地方,现在居然成备选了。
把学校给全列了出来后,大家又帮忙分析报哪个学校更稳妥。
学生考中专,只能填报学校名称,具体学什么专业,要进了学校之后,由学校分配。当然也会结合学生情况做分配,但几乎没得选。所以,在报学校时,就得做好可能被分去一些不感兴趣的专业的心理准备。
娟娟也坦诚,说只想着读完出来分配工作,能把户口转到城里来,读什么专业不是很看重。
谷满年一听,转头就和关月华说悄悄话,“跟月荷似的,就想有份工作,单位是啥、岗位是啥,都可以适应。”
这回是关月荷忍不住说话了,“要是就为了户口,那为啥不想着读高中考大学?读完出来分配单位也能转城市户口啊。”
妞妞明年才中考,但许成才和秦子兰已经帮忙想好了,就让妞妞报高中考大学。
许成才想的也简单,读了大学,能选择的多,以后就算分配到的单位不好,怎么也能回自己厂里去。
娟娟挠了挠头,道:“我们班有个同学,他哥大学毕业出来分到了日化厂,现在下岗待业了。”
屋里其他人一时间无话可说。
极少数的倒霉例子,愣是让她给遇上了。
过了会儿,关月荷严肃道:“要是只为了户口,那你得想清楚了。万一你录上的是师专,最后分配回老家的小学,你这户口转不转,区别也不大了。”
关月荷可不是和她开玩笑。
这都是许成才平时唠叨时提的,说不想让妞妞读中专,就是怕她万一被分配到郊区,回家不方便不说,以后想调回来难得很。
丁学文赞同地点头,“分去乡下倒不难,想回城就难了。”
他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为了回城,足足等了十年。
“有一点也重要。”关月荷道:“学校老师现在工资低……啧!你们这什么眼神?讲奉献,也要保障生活不是?吃饱饭才能干好活!”
前几年,大学生更倾向于去国营厂,工资高嘛,比起机关单位、学校等等,高太多了。但这几年,国营厂也不见得那么好了,大学生又涌向了外资企业、私人公司,现在还掀起了出国潮。
“说不定等你读完大学出来,还能出国呢。”关月荷随口开玩笑道。
“确实是要考虑好。”林思甜补充道:“等你毕业出来,那也是三年后了,以后中专毕业出来能不能分到市里的医疗单位,都不好说。倒是基层医疗最缺人,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毕业后会被分回郊区乡镇的卫生所。”
他们几个大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娟娟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关卫国和李秋月两口子更是紧皱眉头。
光想着中专毕业后能分配单位、能转户口,但不知道还有这么多门门道道。
要是读完出来被分回镇上工作,那这户口改不改的,确实是没多大区别。
关月华最后又给添了一把火,道:“我们家属院里,除非家里特别困难的、爸妈不干人事儿的,才想着让成绩好的娃去报中专。”
说到这句时,关月华直接忽略了关卫国瞪过来的眼神,她又没说他是这种人。
“你回学校了,多问问同年级其他成绩好的同学,他们大部分肯定说要考大学。”
“对了,我听说,农村户口的学生报中专,分数要求更高。这点也要考虑。”谷满年提醒道。
屋里好几道吸气声,“这怎么还不同要求呢?”
“人家就是这么规定的。”关月华直言道:“我的意见是,既然成绩好,那就报大学。”
关月荷看看娟娟,又看看二哥二嫂,道:“你们还是回去再商量商量,我也是支持报高中考大学。”
一帮大人帮着参考,最终娟娟也没完全定下来,她本来还打定主意报中专,姑姑们一分析,她就开始动摇了。
“没事儿,离报志愿还早,你再慢慢想。”
“对对,是得慢慢想。”江桂英道:“一辈子的大事儿,不能马虎了。”
江桂英叹气,“读书真不是个简单事儿!”光报志愿,她听得都要开始掉头发了。
关卫国和李秋月点头,得亏找了他们帮忙参考,要是等三年后,娟娟回大队小学报道,那真说啥都晚了!
关月荷乐笑了,“您知道我以前学得多难了吧?”
江桂英给了她个白眼,“我都懒得说你,你好意思说自己闺女不好好做作业,你以前做作业都没你闺女认真。”
“瞎说!我就不是这种人。”关月荷拒不承认。
两边的丁学文和林思甜默默低头偷笑。
—
报名的事虽然没定下来,但李秋月没忘记张罗答谢大家。
“我们在明大爷那儿定了一桌菜,待会儿都过去吃饭。都别跟我们客气,应该的,为这事儿还让你们专门跑一趟,就这么定了,一定都去啊。”
但还没到饭点,大家也就在这边坐着聊天。
谁也没想去一号院把那几个大嗓门喊回来,难得他们这些大人有清净的时候。
娟娟出去找同学,关月荷见二哥二嫂要出去张罗午饭,起身跟了出去。
走出胡同口了,关月荷见旁边没外人,才道:“二哥二嫂,你们回去再和娟娟商量商量。家里这几年条件好起来了,用不着她早早出来挣钱养家……哎呀,二哥,我知道你没那想法。我是怕娟娟自己心里这么想,你们得回去和她聊聊。”
“娟娟才十六七岁,这年纪你指望她能想得多长远,是吧?”
关卫国点头,却又摇摇头,笑道:“十六七岁也不小了,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给自己找到工作留城里了。”
也是,她十六岁没到都知道要给自己找份工作留城里了。
“那你们就更该和她再聊聊了。”
“读中专、读大学都能分配工作,但我想着,还是读完大学出来好。你看啊,我以前那时候是推荐上大学,后来人家有些单位都不承认工农兵大学生的学历,还好我当时听老师的,去考了研究生。”
“也不是说读中专就不好,我是怕以后娟娟没得选,我们想帮忙都不好出力。”
三人放慢了脚步,关卫国和李秋月静静听着,时不时地点头。
“咱们家大关系没有,但以后娟娟要是读完大学出来了,她想留城里工作,把户口转出来,那还不简单?”
“当然了,前提是不能违反纪律。”关月荷笑道:“做错事,青天大老爷第一个出手收拾。”
她身边这帮亲友,啥行业没有?托朋友帮忙推荐个大学生进单位,那多简单!
或许都用不着托人推荐,让朋友们帮忙留意哪个单位招人,让娟娟自己面试去都成。
大学生又不是大白菜,随随便便都能薅到一个。她相信,哪怕是娟娟七年后大学毕业出来,大学生仍然是稀缺人才。
“行,我们回去再和她商量商量。”关卫国心里有数,知道她这话相当于是给他们交底:只要娟娟能读了大学出来,她以后就能拉一把。
他心里有数,要是换成大哥和小弟,月荷不一定能托底说这些话。
果然,下一秒,月荷就和他小声道:“这话咱们三个,不是,加上林忆苦,咱们四个知道就行。”
就好像以前,他从家里悄悄给她带鸡蛋,她也悄悄给他留厂里的瑕疵鞋。
“月荷,二哥记你这份情。”
“嗐!没啥好记的,我年年吃你不少苹果。不过,今年还是少送些吧,我去年冬天都快吃吐了。”
她这么不挑食的人都快吃吐了,可想而知,她去年冬天吃了多少苹果!
关卫国笑了起来,应了声好,脸颊上曾经明显的酒窝却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了。
—
关月荷折返回三号院时,正好听到“卓越服装厂”几个字,顿时加快了脚步。
“咱们厂怎么了?”
“我听白大妈说,服装厂的单位房要对工人出售了。满年,这事儿是不是真的?”江桂英想起来这事儿,就赶忙找谷满年求证。
其他人纷纷看向他。
卓越服装厂是这一片出了名的效益好,居然也要出售单位房了?
谷满年解释道:“和厂里效益没关系,咱厂长说,跟着国家的政策走准没错,早日把房子落到工人手里,工人心里也踏实。”
当然了,这是对外的说法。
实际是厂里准备推行集资房,厂里和工人都出钱,把工人的房子给建起来。
但集资房也有限,所以,已经分到房的工人,可以以200一平的价格买下现在的房子。而还没有分到房的工人,要是报名集资房,则出400一平。
“这么便宜?!”好几个人惊呼。
服装厂的房子是楼房,可不是胡同里的大杂院。外头的平房现在都要400一平了!
谷满年得意地笑道:“反正咱们按照规定来,厂里效益好,才能拿钱出来给工人办这些大事。”
连关沧海都忍不住酸道:“卓越厂的福利,那是没得说。”
“嘿嘿。”谷满年龇牙乐呵,这卖旧房、集资建房都提了快两年了,厂里才终于出了明确文件,他老早等着了。
“你们住的那房子,是要买下来吧?”
“那必须得买啊。”
厂里把出售价定这么低,明显就是给他们谋福利,让他们都能买下房子。钱不够,那就去找财务预支工资、去找亲友借,总之,这房子必须得买下来。
但也有人脑子不开窍的,非犟,说租金涨了也还是不高,用不着买下来。反正他们不买,厂里也不会把他们赶走,只不过房子产权继续归厂里,他们只需要每个月交租金。
关爱国眼珠子滴溜一转,兴奋道:“既然他们不买,那可以……”
“不可以!”谷满年光听个开头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厂里规定了,只能本厂职工有资格购买,这算是单位给补贴的房产,不能办房屋所有权证,得五年后才能办。厂里还规定了,这五年内,工人办离职或者被开除,钱退回去,房子要收回单位。”
非本厂的人来买?那不成。
甚至本厂的工人也只许买自己分到的房子,不允许多买。
关爱国刚刚的兴奋落了下去,“好吧。”
还以为他们也能趁机住上楼房呢。
“也不知道咱们厂啥时候也对工人出售公房。”江桂英现在的思想观念变了,觉得房子还是得把产权落自家名下才好。
卓越服装厂对工人出售公房的具体文件一出,又掀起了一阵轰动。
大家羡慕别人厂的福利时,少不了骂一骂自己单位。
但等到八月初,五星汽车厂也出了对工人出售公房的文件,不少人又改了口风。
“你不说房子得是自家的产权好吗?你咋又说不想买了?”
“文件上写着300一平,我们家二十平,一下子要出六千块,我有这钱,我放银行里吃利息不更好?”
还有些改主意的人则是因为心里落差太大。
“卓越服装厂的旧楼房200一平,集资新建的楼房也才400一平。我花300买平房,那我不亏了?”
白大妈翻了个白眼,“楼房是好,但你买不着啊!外头的平房还要四百一平呢,厂里定三百,你偷着乐吧!”
有些人是嫌贵不舍得买,有些人是因为原来的双职工因为下岗待业,目前只有一个人挣工资,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
总之,等到汽车厂房管科的人做好统计了,发现银杏胡同这边确定买下房子的只有一半。新家属院出钱买房子的倒是多了不少。
江桂英和方大妈特意打扮了一番,换上新衣服,高高兴兴地去房管科办手续。
胡同里不少大爷大妈也这样,收拾齐整了才出门。
等她们回来,两个老太太张罗着全家人都回来吃饭,说要庆祝一下。
关月荷又咬着牙贡献了一瓶酒出来,她早些年囤下来的酒,已经快要喝完了。
这两年,她和林忆苦把欠朋友们的钱都还完了,存折里开始有了余额,但她还是没舍得花钱买酒囤着。
外头一瓶茅台酒足足两百块!
林忆苦从门外探头,开玩笑道:“要不咱们去外头打两斤白酒装空瓶里?”
关月荷谴责他思想不对劲,转头就问他啥白酒的味道比较像。
林听从自己房间跑出来,看到爸爸妈妈在客厅里嘀咕,妈妈捂着嘴偷笑,看着像是在商量干坏事。
“我也要听!”
“听啥听,走了,去吃饭!”
“你们是不是说我坏话了?”林听蹦跳到爸爸后背上,伸手就揪住了两只耳朵,但很快,林听就顾不上纠结他们刚刚说什么悄悄话了,一个劲地拍林忆苦的肩膀,“爸爸,追上妈妈!”
“爸爸,你跑快点啊!”
林忆苦气笑了,道:“你爸我负重前行,追不上也正常。”
要是追上了,那这比赛可就没完没了了。
关月荷同志率先到达终点,在老爹的注视下,熟练地把酒暂时放进橱柜里。
江桂英从厨房出来,见他们两口子是跑着过来的,少不了又说他俩真是一身牛劲没处使。
关月荷见家里的小房间敞开着门,娟娟的东西已经都搬了回去。
“娟娟读高中不住家里了?”
“以后的初中高中都得住学校宿舍了,瑶瑶也得自己住一间屋了……你俩把桌子搬院子里去,今晚在外头吃。”
“来了。”
—
四个长辈还没抿酒,人就醉醺醺的了,颠三倒四地说着他们分到的这套单位房的老黄历。
不对,现在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了。
就这两处小小的房子,托举着他们两家四十年间的三代人,从这里成长起来,然后走出去。
感慨万千之际,隔壁院里的庆祝声更响亮:“这是我家的房子,我明天就买大白给它粉刷白净了!再给铺上砖!”
惹得大家一阵哈哈笑。
第214章 常联系
一整个八月份, 银杏胡同天天都有人重新粉刷自家的房子。
有的大爷大妈一改往日的省钱作风,把屋子粉刷好之后,陆续地往家里添置大家电。
胡同口运彩电、洗衣机、冰箱的三轮车络绎不绝, 谁家定了新时代的三大件,嗓门嘹亮得能让胡同最里头的人都能听到。
他们长湖街道这一片的电网改造, 总算在今年六月份完成了。
改造之后,只要家里合理用电,就不会跳闸。
“老白,你家都买冰箱了,怎么不买个彩电?”
白大妈招呼着送货的三轮车师傅开到二号院门口,笑呵呵地摆摆手, “黑白电视也能看, 还是冰箱好, 实用!以后啊, 在家里就能自己做冰棍吃,还省钱了。”
家里早添置了冰箱的人笑笑不说话。每个买冰箱回来的人都这么说, 但到了夏天,还是会去外头花钱买冰棍或者雪糕。
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在孩子眼里,外头卖的就是比家里的香甜。
关月荷听到热闹声, 从一号院走出来探头看, 发现是白大妈家买大家电了,顺口就道了声喜。
“同喜同喜!”白大妈笑哈哈的, “月荷, 你家里也买冰箱了吧?”
“快了。”才把欠债全还清,她打算再攒攒,反正她和林忆苦经常在单位吃饭, 家里对冰箱的需求不太大。
见三轮车师傅一个人不好把冰箱卸下来,她就过去帮忙。
白大妈一边道谢一边道:“等冰箱用上了,改天给你家林听送家里做的冰棍。”
听了这话,关月荷想把冰箱原路搬回三轮车上。
忙道:“您可别!她在外面买了雪糕吃,回家了还吃,前天闹肚子还去医院打针了。”
“哎哟!那是不能多吃。”
关月荷帮了忙,在院子里洗手,发现二号院的邻居们这个星期天都齐齐整整地留家里。
一问,才知道二号院的每家都出钱把房买了下来,家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的,要重新粉刷房子、修缮门窗、添置家电。
晚上,林听就趴在关月荷的后背追问:“关副司长,我们家什么时候买冰箱?”
“明年夏天就买。”
“好久……”
“就算明天买回来了,你这个星期也不能吃冰棍。”关月荷反手朝她屁股拍了下,“坐好,把你暑假作业拿出来写。”
一说要写作业,林听就开始扭麻花,“我想回老家玩儿。”
关月荷充耳不闻,这小王八蛋,什么都想,就是不想写作业。
这时候,胡同外传来了熟悉的摩托车声,林听立刻往外跑,“我去给爸爸开门。”
关月荷从房间敞开的窗户看出去,小院门口那儿,林听忙着开门,旺旺摇着尾巴对门外喊,隔壁邻居家的狗听到了,也跟着喊了起来。
门刚敞开,林听就朝外探脑袋,欢呼着喊爸爸。
等窗外的风帮她把书翻到下一页,林忆苦这时候也推着车进了小院。
林听可真是孝顺大闺女,她爸推车回家,不帮忙就算了,还要坐上去,给她爸增加难度。
小小的院里一阵热闹,等林忆苦带着一身水汽回到客厅,才是一天中一家四口短暂的相聚时间。
用了十几年的老风扇转动时都吱呀吱呀地响,怪吵的,得亏他们家三个人一只狗的嗓门都中气十足,才没有被响声覆盖说话声。
“这个星期天和你战友们吃饭,要不要买点东西?”
林忆苦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东西就不买了,到时候给他们几家的孩子包红包,方便。”
“好。”关月荷和他确认一遍都有谁来吃饭,谁家有几个孩子,都给一一记了下来,好提前把钱给留出来。
林忆苦又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战友今年要转业,继续留在京市的不多。
趁大家还在京市,估计是最后一次拖家带口出来聚一聚,吃顿饭了。
战友也好、同学也罢,散在天南海北,想要再见一回,太不容易了。
林听扑了过来,期待地问:“我也有红包吗?”
关月荷捏住她的肉脸,现在的小孩儿营养好多了,个头蹿得更快,尤其是林听,她给林听定了牛奶,不像谷雨还会嫌弃牛奶味儿怪,林听次次喝完都要伸舌头往瓶里舔。
小胖妞正在抽条长个儿,脸上的婴儿肥正在慢慢褪去,她得多捏一捏,以后想捏就没胖脸可以捏了。
“你又想买什么?”关月荷开门见山地问。
“嘻嘻。”林听的圆脑袋往她怀里拱,撒娇道:“妈妈,我想吃啃爷爷。”
她就知道!
大前门那儿开了家肯德基,刚开业的时候排成了长龙,他们没带过林听去,但谷满年带谷雨和林听去吃过好几次,次次都是大早上出门。
“改天你爸也星期天休息了,我们陪你去。”等林听欢呼够了,关月荷才和她道:“这个星期天,我们去和你爸爸的战友、还有他们的家属吃饭,所以这个星期天不做数。”
“嗯嗯!拉钩!”
星期天早上,关月荷一家三口同骑一辆摩托车出发。
说不带礼品,但在去的路上,他们还是买了两只烤鸭加菜。
吃饭的地点是和林忆苦做搭档的团政委家里,在军区大院里头。
她和林忆苦的工作互相沾不上边儿,平时也不会想着非要让彼此认识自己工作上的同事,但她对这边大院也不算陌生,好歹也和他来过几趟,都是来喝他战友喜酒的。
林听来的就多了,都是上小学前跟林忆苦来的,一说起来军区大院的叔叔家里,林听就老说这里住了个会抢小孩鸡腿的坏蛋。
其实是林听小时候跟着来玩儿,被个大一点的小孩抢鸡腿,她记到了现在。
完全忘了她把人家的脸啃出了两道牙印,一提就生气,非说自己不可能咬人。
他们刚在大门做了登记,老远就听到有人喊:“老林!”
林听扯了扯林忆苦的衣角,“老林,那几个叔叔喊你。”
林忆苦边和战友打招呼,边把自己闺女的嘴给捂上。
糟心闺女,老学别人喊他,在家还经常学月荷喊他“林忆苦同志”。
关月荷跟着回头看,几个解放军同志朝这儿走来,男同志和女同志差不多一样的人数,个个昂首挺胸,脚步坚定。
“关同志,走啊,进屋坐去。”
“好,来了。”
关月荷听到林忆苦的战友们稀罕道:“老林,你闺女看着,以后是个高个子啊。”
“多正常,我和我媳妇儿个儿高啊。我媳妇儿会好几门外语,我闺女也学着呢……”
关月荷听不下去了,拉着林听快走了几步,“走快点,待会儿小心你爸逮你去表演说外语。”
林听立刻扒住妈妈的手臂,小声道:“如果爸爸让我表演跳舞,我乐意的。”
关月荷乐笑了,啥跳舞啊?分明就是翻跟头!
到了政委家里,正好听到有个男同志提到了卓越服装厂。
“给了二十个名额,我这要是过去了,就是进保卫科当副科长。你们帮我分析分析,是去这个服装厂好,还是回老家县里的粮站好?”
一帮人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
“当然是粮站好,国营厂工资是更高些,但这几年倒闭的也不少。要是厂子倒了,那不就下岗待业了?”
“是啊!看看前年退伍的老马,进去才一年半,厂子就没了,半年都没发工资,说理都没处说去。”
“但话说回来了,这个服装厂还是可以的,效益不错,咱们也有军属在厂里上班,工资福利是国营厂里很不错的那一档了。”
“我看你就留在京市算了,嫂子不也说想留下来?两个孩子都上高中了,你也得为他们想想,高考就这两三年的事儿。”
关月荷没过去插话,她自己是觉得卓越服装厂千好万好,但每个人考量不同,她还是不去说些影响判断的话了。
但她看了看跟着大人来吃饭的大孩子们,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林忆苦和他战友们差不了几岁,只有两三个比他年纪大的,但别人家孩子有的都开始谈婚论嫁了。
林听在一群大孩子里尤其突出。
林听倒是开心,她就喜欢跟着大孩子玩儿。
“别管他们那群猴儿,三天两头的上梁揭瓦……哎哟,别把老林家的闺女给带坏了。”
这话说的,关月荷和林忆苦听着都心虚。
在银杏胡同被喊皮猴的林听,在这里反倒成了乖娃娃。
“哈哈,你们真是瞎操心!”政委笑道:“林听上次过来,把斜对面三团团长家的小儿子都给揍得嗷嗷哭。”
“虎父无犬女啊老林。”
林忆苦点头应了,心里却想着:这可真说不好是随我,还是随月荷。
“我和林团长敬大家一杯,甭管是留在京市,还是回老家了,以后常联系。虽然不留在部队了,但是啊,无论是在哪个岗位,都要尽职尽责,保持优良作风……”
关月荷看着自己眼前的杯子,抿住笑,难怪林忆苦在家经常笑称她是“关政委”,他这位政委的大道理也是一套接一套的。
“我就不多说了,大家以后常联系!”
关月荷都因这气氛感慨了起来,突然就想起了她那帮穿着绿军装的同学。
这两三年里,春梅她们也陆续走上更重要的工作岗位,更忙碌了,来往的信件也就慢了下来。
她还只是感慨,桌上有些人说着说着就突然背过身抹眼泪去了。
林忆苦被敬了不少酒,脸都红透了,回家时,被夹在中间的林听被身后的酒气熏得直喊:“妈妈,我醉了!”
何止是林听醉了,关月荷这个坐最前面开车的人都熏入味了。
等林忆苦洗完澡去屋里睡觉了,关月荷带上林听,去澡堂搓澡了。
“为什么不让爸爸也来搓澡?”
“怕他醉倒在半路,妈妈背不动他。”
“妈妈你骗人!你都能把爸爸抱起来,怎么会背不动?!”
关月荷真是服了她这张嘴,恨不得拿胶布给封住,小声商量,“你以后别在外头说爸爸妈妈的事儿,爸爸妈妈请你吃啃爷爷。”
林听反常地没答应,抿着小嘴偷笑,时不时地回头瞅她一眼。
关月荷一下子警铃大作,发现她手紧紧按住口袋。
进澡堂脱了衣服还非要自己抱着,说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哎哟!这谁的红包掉了?”一个大姐惊呼。
“啊!是我的,阿姨,是我的!”林听这下藏不住了,只能老实交代:“是那些叔叔阿姨塞给我的。”
关月荷拍了下脑袋。
吃饭结束,即将要各回各家时,政委家里乱了一阵儿。
全是一群大人逮着孩子要塞红包、大人又“不要不要”地非要塞回去的情形。
她力气大还眼疾手快,很快就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包都给塞给 了各家的孩子,然后一手夹起林听,一手揽着林忆苦开溜,坐上摩托车就把一群人给甩到了身后。
大意了,当时没顾上按住林听的口袋。
而溜得最快的关月荷不知道,她那一连串麻利的动作也是震惊了其他人。
这一顿饭后,许多人各奔东西,后来也没了联系,后来没人提起来,她也就一直不知道。
—
“关月荷在家吗?有信件。”
方大妈停住手头的针线活,正要细听,林听带着小鱼和瑶瑶已经往门外跑了。
“叔叔,关月荷是我妈妈,我可以签。”
送信员朝门内看了眼,还和方大妈挥手打了个招呼。
他负责长湖街道这一片的送信工作,干了二十多年的工作,每家每户都是谁,他心里都有数。
“你开学上二年级了是吧?你会写你妈的名字了没有?不会写可不能签。”
林听一副“你可别小瞧人”的表情,“我会写全家人的名字!”
然后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关月荷”的大名。
送信员看了眼,给她竖大拇指,“这字写得不错。”
送信员刚走,林听的左右两边都凑过来一个脑袋,“姐姐,我也要写!”
“你们还没学到,等你们上小学了才会写。”林听得意洋洋地抬高信封,“我给你们念信!”
“这是你妈的信,你可不能给拆了。”方大妈慢了几步追出来,提醒道。
“我知道,爸爸说,妈妈的信要妈妈才能拆。我看看是谁给妈妈写信。”林听把信封给翻到正面,一个个字地念过去:“西北……大学,成雨!”
—
“啥成雨啊?”关月荷又好气又好笑,她一下班回来就被林听抱住,说有个叫“成雨”的人给她写信,她听得晕乎乎的,甚至把自己初高中同学都给想了一遍,都没想起来有个认识的人叫“成雨”。
“人家叫成霜!”
第215章 聚散是常事
“成霜是谁呀?”
林听知道妈妈的很多朋友, 虽然那些朋友有一半都是她没见过的,只见过他们的来信,唯独从未听过“成霜”这个名字。
关月荷顺手摸了摸她的圆脑袋, 一边拆信一边回:“是妈妈读研究生时认识的朋友。”
“你很小的时候,她还来看过你。”不过, 那时候林听还是个奶娃娃,连话都不会说,肯定是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阿姨来看过她了。
林听趴到妈妈的后背,从肩膀后面探出个脑袋也要一起看信,“阿姨怎么都不给妈妈写信呢?”
“她工作忙。她现在有空了,不就给妈妈来信了?”
关月荷心里也有许多疑问, 来信地址怎么就是西北的大学呢?难道成老师要留在西北当老师了?
还真是!
“月荷, 我现分配到西北工业大学就职, 今天才到新单位分配的宿舍, 正愁新家还要添置不少东西,不过, 这边宿舍倒是比在京大分到的宽敞,有间专门放书的屋子……等过些时日,给你寄些当地特产……对了,林听今年七岁半了吧?等有机会, 我回京市一定去银杏胡同找你。盼常来信。”
关月荷把信纸翻到后面, 没字了。
成霜只提了现在的情况,而过去七年好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样, 无人知晓她过去都在忙些什么。
但想来应该有不错的收获。
她还以为成霜的任务结束了, 能调回京市来工作,没想到她又留在了西北。
可惜了几秒,又觉得庆幸, 分别的朋友能在几年后再次联系上,就是一大幸事。
想到这儿,关月荷又不觉得可惜了,她天南地北见不着面的朋友多了。只要大家都好好的,见不见面都不重要。
身后的林听忽然捏了捏她的耳朵,“妈妈,你要给成阿姨写信说,我们已经不住在银杏胡同了。给成阿姨留杂货铺的电话,让她给妈妈打电话。”
关月荷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哼!我可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你最厉害。”关月荷认真地敷衍,又拍了拍她的屁股,“你起来,妈妈要给成老师写回信了。”
“我也要写。”
“行啊,你写,你别把人家名字给写成成雨就行……”
林听恼羞成怒地捂住妈妈的嘴巴,认真地辩解:“是老师还没教到!妈妈,我可不是文盲!”
隔天,去爷爷奶奶家过暑假回来的谷雨皱着眉,找关月荷问道:“小姨,林听老问我为什么不是叫谷霜,为啥啊?”
关月荷:“……”
关月荷也不知道。小孩子的想法千奇百怪,就像谷雨六七岁的时候,也会执着地把李大爷家的小黄狗加上姓,叫“李小黄”。
答不上来的,关月荷就会转开话题,“小姨要去邮局,你去吗?”
谷雨二话不说就点头,然后转头跑去一号院喊林听。
喊来林听,身后又跟了两个更小的。
关月荷感觉自己像是个带鸭子出笼的,身后一溜串,话又多,又爱跑。怪不得她两个妈说,要是单独一个人带她们几个出门,得拿绳子给绑到一起。
才刚把给成霜的信寄了出去,她就已经盼着回信了。
但比回信更快的,是成霜的电话。
俩人隔着电话,极短的问候过后,一时间想不出要从何说起。还是林听最热情,挨着话筒就喊:“成霜阿姨,你吃饭了吗?”
“吃了,是林听吗?”
“是我!”
“林听你好啊,等下次去京市了,阿姨请你喝可乐汽水。”
“成霜阿姨,我等你!”林听说完就收,提醒妈妈:“妈妈,轮到你说话了。”
一开始的陌生一扫而空,对面的成霜哈哈笑道:“月荷,你闺女和你真像。”
光是听林听说话,她就觉得像月荷。
俩人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后面有人急着用电话,通话才不得不终止。
之后许多年,成霜的信件断断续续的,有时候一个月来两封,有时候大半年没消息。时间长了,关月荷也就习惯了。
但成霜说的“有机会回京市”却是遥遥无期,还是十一年后,林听考上了成霜任教的大学,林听才第一次见到成霜。
但那也是十一年后的事情了。
当下,林听才刚要上二年级。
娟娟也从丰收大队回到银杏胡同,今天是厂子弟学校开学的日子,甭管小学还是初中高中,都今天去报道。
关卫国开改装后的三轮车,把几个娃都给拉去了学校报道。
除了要上高中的娟娟,娟娟弟弟和谷雨去上初中,还有个上小学的林听。再过两年,小鱼和瑶瑶也要去上小学了。
大人把大孩子的行李给放好,再让他们一个个爬上车斗。
关月荷不合时宜地笑了下,有点像把家里的猪给送到养猪场。
江桂英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有你这么说自家娃的吗?”
“没人说,那我给起个头。”关月荷哈哈笑着躲开亲妈的手掌,两步上前把站着叉腰的林听给按了下去,“老实坐着,再站起来,我就拿绳子把你捆起来。”
谷雨幸灾乐祸道:“小姨,你快把她捆住!”
刚笑了几秒,林听就朝谷雨扑过去,搂住她道:“我抱住你,你也要被捆!”
“你太重了,给我起来!”
“我不起,泰山压顶压扁你……嗷嗷嗷,妈妈,谷雨掐我!”
旁边的关月华看得恼火,还不忘瞪了眼给她们加油鼓劲的关月荷,最后两个都被拍了屁股。
江桂英边叹气边念叨:“真是狗和猫!”
好的时候特别好,掐起来的时候也能打得对方嗷嗷哭。
眼不见为净。
江桂英招呼老姐妹先走,两个老太太说几句就摇摇头、叹叹气,到底是说谷雨和林听,还是说关月华和关月荷,那就不知道了。
下半年的日子过得飞快,关月荷连续几次出差,每次都让家里人提心吊胆。生怕她在出差路上遇上车匪路霸,更怕她脑子一热就冲上去和人打起来。
现在的歹徒和以前她逮到的那些不一样。以前那些人好歹还知道要收敛,现在外头那些人,简直无法无天,不把人命当回事的。
所幸,关月荷每次都能平安归来。
墙上的黄历翻到1992年,日子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说实在的,这两年的变化都不小。
光说91年,就有的说了。苏联老大哥解体得突然,银杏胡同不少老工人颇为感慨。
想当初,五星汽车厂也得到过老大哥的帮助,谁能想到,那么大的一个国家,说没就没了?
同是在91年,国家号召“千方百计创外汇”,全民总动员搞外汇。但光靠国企,那力量哪够啊?于是,今年开始,各地放宽了个体户经营的限制。
关爱国撸起袖子就宣布:“我想开个分店。”
这回关沧海没再拿烟斗敲他脑袋,说他刚会走就想跑。
两年前,关爱国就办了停薪留职,在关沧海的理发店里做烫发。停薪留职两年的期限过去,厂里通知他回去办了离职手续。
现在,关家就只剩下万秀娟一个人还在五星汽车厂工作了。
这两年里,和关爱国一样主动办停薪留职的人不在少数,一半的人去了私人开的小厂工作,剩下一半的人,要么南下找工作,要么自己做个体户。
这些人在过去两年里,多多少少挣到了钱。
所以,京市一放宽个体户经营的限制,下海经商的人更多了。
关月荷又送走了两个办离职的同事,同时也收到了朱华彩的最新消息,她创办的外贸咨询服务公司现在办得风生水起。
胡同口的大爷大妈一说起下海经商,就会不自觉地提到:“还是八几年就下海的人聪明啊,这几年肯定赚得盆满钵满了。哎哟,当时我们家老二说要办停薪留职去南方,我没同意,可惜了!”
“是可惜了!当时政策多好啊,下海的人也少。”有人附和道。
这话说的,好像那时候下海经商就肯定能成似的。
虽说站在风口的猪都能飞起来,但也不是人人都有勇气往风口跑,更不是飞起来就能一直飞着。
多少人机缘巧合发了财,以为是自己经商手段了得,又把钱给撒出去准备钓把大的,最后却是倾家荡产。
关月荷坐在自家小院的海棠树下感慨道:“我是真眼红那些狗大户啊!但有些钱就该人家挣,咱们就是没那做生意的脑子。”
林思甜笑道:“你好歹也曾经当过银杏胡同的狗大户,也可以了。”
关月荷哈哈笑了起来,她这个狗大户的水分有点多,主要是把林忆苦给拐进她家了,她手头的钱才哐哐往上涨。
敞开的院门有了动静,是丁学文和许成才他们几个到了。
刚说到狗大户,狗大户就到了。
上万一个的大砖头似的大哥大,就这么被许成才夹在胳膊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我像不像外头的老板?”
“太像了!”关月荷和林思甜十分配合。
抛开大哥大不提,就许成才现在那发福的身材,和外头的小部分老板挺像的。
年过四十,想再如二十岁左右那般身姿挺拔、青春靓丽,那不可能。身材走样,发福或是消瘦、长成皱纹都是正常的事情。
可话说回来,四十岁的他们都正处在各自事业的上升期,在老领导们和老师们的面前,她还是“小关同志”、“小关同学”呢。
关月荷起身去给他们搬凳子,“几位老板,坐坐坐,都别客气,今天的西瓜管够。”
西瓜是放在冰箱里冰过的,夏天就该吃冰镇西瓜。关月荷懊恼自己去年夏天才买冰箱,白白浪费了1990年那年夏天的西瓜。
许成才啃了一大口西瓜,满足道:“那几个小的不在这儿,清净多了。”
“这话轮不着你说。”林思甜羡慕道:“你家两个都用不着管了,我们三个的娃才是闹腾的年纪。”
关月荷立刻制止道:“好不容易能清净点,别提他们了。”
其他人纷纷赞同。可见,平时被娃气得手痒的不止她一个。
他们几个是清净了,但银杏胡同那儿,估计吵得整条胡同的人都能听得到。
“刚刚送逢春过去,看到红旗姐一家在搬家,他们也要搬走了?”
“他们家早在外面买房子了,就等元宝高考结束了,这不,高考一结束,立刻搬家。”关月荷道:“红旗姐本来能分小洋房,现在想分也没得分了。不过,他们把一号院的西厢房买下来了,金姐夫把自己的公司开那儿了。”
关月荷也是发现了,银杏胡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人搬走。
像二号院的伍家旺,现在结婚有了孩子,也搬到了外面更宽敞的房子住。
还有二号院的罗桂芳家,也在汽车厂附近买了房子,准备都搬过去,以后方便宝玉和宝安去厂里上班。
还有白大妈家,两个儿子分了家,白大妈跟着二儿子留在银杏胡同的房子,大儿子一家搬了出去。
……
搬家是为了更好过日子,关月荷已经习惯了,聚散是常事。
当然了,也有一直不散的情谊。
他们四个发小,各忙各的工作,半年能带着家属凑齐一次就不错了,不像丁学文还读大学那会儿,他们是逮着空就能凑一起吃饭,哪里有新开的个人饭馆都要去凑个热闹。
他们今天凑到一块儿就是为了庆祝林忆苦从林团长变成了林副师长。
虽然林忆苦没空参加这场庆祝,但问题不大,不耽误他们庆祝。
七个人里就数林思甜笑得最欢,“下次给月荷庆祝再把他喊上。”
关月荷差点以为她现在也能掐会算了。
倒是其他人当了真。
叶知秋惊讶道:“师姐,你工作有调动了?”
“什么时候的事?”丁学文跟着问。
“应该快了。”
—
确实很快,国庆刚过,关月荷任外贸部欧洲司司长。
她在家才得瑟两天,就接到了学校老师的电话,说林听鼓动同学逃课出去买零食,让家长必须抽空去学校一趟,并且强调不能让孩子的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代替,必须父母到场。
关月荷和林忆苦并肩站着,被老师批评得都不好意思抬头,只能连声认错。
同个办公室里,挨骂的还有关爱国和陈立中。因为,林听鼓动一起逃课的,正是刚上小学的小鱼和瑶瑶。
一回到家,院门一关,林听就被爸爸妈妈混合双打,一个负责逮娃,一个负责找鸡毛掸子。
“妈!妈!我错了!”
“你错了就老实挨打!”
“我不!哎,打不着我嘿嘿……嗷!姥姥救我!爷爷奶奶救我!姥爷!”
“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小院里一阵鸡飞狗跳。
第216章 产权改革
小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你们一家子干嘛呢?”
关月荷转头一看, 门外站着的是何霜霜。
家里突然来了客,关月荷和林忆苦的混合双打不得不暂停。林听肉眼可见地大松一口气,并悄悄地冲爸爸做鬼脸, 欠兮兮的,十分讨打。
皮糙肉厚的, 挨打了最多嗷嗷两声,转头就忘了疼。也不管大人还生不生气,她自己消气了就黏糊糊地挨着人说话,一下子就从皮猴变成了小棉袄。
鬼脸做到一半,妈妈的眼神一扫过来,她又自觉地站好, 看着十分乖巧。
何霜霜进来了, 关月荷才发现身后还跟了个莫名其妙。
自从何霜霜调回了市里, 莫明奇年年都代表家里来关月荷家拜年, 但关月荷觉得他年年变化都不小。
看这新造型搞的,花里胡哨的, 太时髦了。
“小关阿姨,我今年都二十一了。”莫明奇提醒道,明年他就大学毕业了,用他亲妈的话说, 年轻时候不穿好看点, 难道要等年纪上来后穿?
“你这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关月荷有些震惊,总觉得他刚考上大学没多久。
何霜霜好笑道:“看别人家的孩子, 是不是觉得长得飞快?”
关月荷点头, 果然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好养,蹭蹭蹭地就即将大学毕业了。自家的还是个正调皮的年纪……可能和年纪的关系不太大,她记得莫明奇从小就挺乖的。
不过, 莫明奇上了大学后变化不小。话更多了,性子更开朗了,和关月荷、林忆苦打了招呼后就去拍了拍林听的脑袋:“不找我给你崩皮筋了?”
一到放假时候,林听总有一小段时间待在卓越服装厂家属院,她在那边也有一帮玩得好的小伙伴。林听和她的小伙伴谁都不想当崩皮筋的木头人,就去找闲在家的大孩子帮忙。
有几次遇上莫明奇在家,正好莫明奇家住一楼,离家属院活动区最近,林听不想多跑路,就专门去敲他家的门。
“我现在不爱玩皮筋了。”
林听刚想说点别的,眼睛一转,小狗腿似的,要拉他去给大人买汽水。
关月荷懒得拆穿她,只叮嘱莫明奇不要出钱,让林听请客。
莫明奇想拒绝,但林听手劲儿大,把他拖牛似的往外拖,院里的三个大人压根不理会他的求助,一扭头就进屋去了。
大家认识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何霜霜也不拐弯抹角,刚坐下就道:“我过来你这儿躲躲清闲。”
关月荷猜到了一点,“是国企产权改革的事儿?”
自从今年提出要对国企的产权进行改革没多久,何霜霜同志就被委任主持京市国企产权改革工作。
何霜霜点头,无奈道:“卓越厂昨天开了工人大会说了产权改革,今早我家就有不少工人过来问情况。”
这也正常,毕竟大家在厂里工作多年,每次政策下达、国企改革,对工人来说都是重大事件,关乎他们一个小家的收入来源。要是工人们听说又要改革了还一点反应都没有,那才奇怪呢。
关月荷好奇的是,“这么快就确定要进行改革了?我看五星汽车厂还没有动静。改革又是怎么个改革法?”
“我听莫知南说的,厂里领导班子商量出来两个方案,一个是股份合作制,一个承包经营。暂时没说定选哪种方式,让工人们回去也好好琢磨,月底开工人大会进行投票表决。”
何霜霜又道:“不管是股份合作,还是承包经营,其他地方都有了先例,效果也确实不错,就看厂里近四千名工人最后的投票表决的结果了。”
说到这儿,何霜霜无奈地笑了笑,“有些工人比较偏激,昨晚我家窗户都被砸了。今天一大早,我们就搬外面去了。”
“没砸到人吧?保卫科不管?”
“砸窗的人还算心里有点数,砸了客厅窗户,没砸房间。我们也报保卫科了。不过,”何霜霜也有别的安排,“我们正好趁这个时机搬出去住,我公公婆婆还住家属院的楼房,离得远也好。”
关月荷赞同,何霜霜要是把手头的这个改革工作给做好了,肯定还会再往上一步。到了这个时候,大后方得稳住。不说给帮助,起码不能拖后腿吧。
“你们那院子空了几年,早该住进去了。怎么样,独门独户住着清净吧?”
“太清净了。”何霜霜感慨道:“还好当初听你的,没选家属院附近,也没选机关大院附近。”
“那是!我这好多年攒下来的经验了,反正啊,工作得和过日子分开。”
“以后我就跟你的脚步走,下次你再买房,也提醒我一声。”
何霜霜也庆幸,当时看到月荷、许成才秦子兰都陆续买了外面的房子,还从单间平房买到了小院。咬咬牙,坚持把存款拿出来买了个小院。
不然,这会儿他们只能暂时搬去招待所了。
虽说厂里分的楼房已经买了下来,但那楼房面积不算大,眼看着莫明奇都要大学毕业了,他要是动作快一些,说不定三五年后就要成家生孩子了,到时家里可就住不开了。
外头的商品房其实就是外销房,贵得离谱,一平要上万,谁能买得起?
以前买那小院虽然吃力,许多人都不看好,但现在再想买独门独户的小院都买不到了。
一听这话,关月荷连连摆手,“可别,我估计短期内都买不起房子了”
再买就该买楼房、商品房了,但外头那些外销房,她和林忆苦一年攒下来的存款勉强买一平房。
买不起。
“万一以后政策又变了,商品房越来越多,价格也跟着便宜了呢?”何霜霜开玩笑道。
“要真便宜了那就买啊,到时候咱们都买一块儿去,退休了还能一起出门遛弯。”关月荷想得挺好,他们两口子住一套,再给林听买一套。“你看看,他们以后都不用等单位分配了。”
但等到林听长大,应该也没有单位分房这种好事了。现在的住房制度改革,不就是想着取消福利分房嘛。
话音刚落,林听就咚咚咚地跑进屋,两只手各拎着两瓶汽水,一一给大人分了后,剩下的就归了她。
“明奇哥哥的呢?”
“哥哥拿了。”林听强调道:“我还没有。”
关月荷伸手把她的脑袋推远,小嘴巴说话时一股浓郁奶香味和橙汁味,说她没有,蒙三岁小孩呢?
莫明奇刚走回来,又被林听给拖走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插嘴,哥哥你陪我去打乒乓球。”
莫明奇又被拉走了。
屋里又清净了下来,何霜霜忍不住道:“林听和你真像。”
一天到晚像是有用不完的精气神,兴高采烈地忙这忙那,看着就很让人欢喜。
关月荷摇头,那么皮的淘气鬼,怎么就像她了呢?手指了指旁边的林忆苦,“大家都说像他。”
三天不打,上梁揭瓦。简直和林忆苦一模一样。
“对,像我。”林忆苦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毕竟他小时候什么样,银杏胡同里的邻居们有目共睹。而月荷小时候怎么样,他自己也心里有数。
何霜霜笑了,当初月荷带上思甜和他们一起吃饭时,思甜说月荷和她哥谈对象,就是两个棒槌谈恋爱。
但现在再看,棒槌多好啊,都是一根筋的人,心思和力气都往一处使。
“既然都过来了,你们今晚就留下吃饭。”关月荷扫了眼墙上的挂钟,也快到做饭的点了。
关月荷想起来忘了买酱油,家里负责打酱油的那个不在家,只能使唤林忆苦出门跑腿。
关月荷手里的动作不停,嘴巴也不停歇。
“现在肉票、蛋票都取消了,想吃多少买多少,我昨天下班回来的时候还能买到五花肉,你看,足足三斤,留着今天露一手呢,你和莫明奇有口福了。”
何霜霜跟着起身去帮忙,“是好久没吃过你做的红烧肉了,待会让莫明奇给他爸打电话,不用做我们俩的饭了……家里怎么没装电话?”
“别提了。”关月荷啧了声,“初装费交了大半年了,还没轮到我们家安装。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九三年来之前给装好。”
说着说着,关月荷又说到她今天为啥跑一趟学校,手里的擀面杖被她挥舞得猎猎作响。
“我工作了二十几年,除了结婚生孩子,就没因为其他私事请过假,今天打破记录了,请了半天假去学校挨批评!”
关月荷越说越来气,何霜霜越听越憋不住笑。
对爱岗敬业、刮风下雨都不能破坏全勤的关月荷同志来说,不得不请假半天,是天大的事情。
对在工作上一丝不苟、从未出现过纰漏的关月荷同志来说,被批评一下午,更是天大的事情。
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呢。
—
把何霜霜、莫明奇送走,关月荷和林忆苦才溜达着去银杏胡同逮娃。
刚好听到老邻居们正在说国企产权改革的事情。
“我听说,有些规模小的国营厂,要打包卖给个人或者集体。咱们厂有人想把原来的配件厂给盘下来,自己单干。”
“给盘下来?那原来配件厂下岗待业的工人怎么安排?把厂子盘下来的,能给工人安排工作不?要是不安排,那是不是要给赔偿?”
说实在的,第一批下岗待业的工人早对回汽车厂工作不抱希望了,大部分人也都找到了新出路。他们现在更想要的,是拿一笔赔偿,省得最后啥也落不着。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照理说,是该给赔偿的。”
常大爷背着手听了一会儿,板着脸转身回了二号院,遇上宋公安,就招呼宋公安来家里喝两杯。
换成以前,宋公安可不喝,怕喝酒误事。现在不同了,他已经调去了市局的后勤部门,每天工作不多,还能喝茶看报。到处追犯人的工作,轮不着他了。
“常大哥,你都退休了,厂里的事啊,就别多想了。”宋公安清闲下来后,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胡同里好些小孩以前就怕家里大人说找宋公安、关月荷,现在,小孩们见着宋公安了个个都笑眯眯的,还说宋公安是脾气特别好的大爷。
赵大妈附和道:“就是!你又不是厂里干部,还退休了,厂里有啥改革措施,轮得着你操心?”
“我在家说说还不成?”常大爷哼了声,反正他家都没人在汽车厂工作了,他就算在家说破天了,也不用担心影响孩子的工作。
“还有啥好说的?跟着国家政策走呗,国家咋说,咱们就听着,跟着做。”赵大妈也是想不通了,怎么临到老了,还犟上了?以前不就是跟着国家政策走吗?
说缺个汽车厂,就集中力量办了五星汽车厂。说要突破技术,就举全厂之力攻破。说要改革开放,大家也跟着响应号召,开始改革……
看现在大家的日子过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他们这儿是平房,没法楼上楼下了,但电灯电话是不差的。
再看看屋里,彩电、冰箱、洗衣机、电话……跟着政策来准没错,这日子能越过越有滋味!
“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厂子卖给个人了,国家也不占股了,咱们这还算是国企吗?”
赵大妈冲老伴儿翻了个白眼,“你管它国企还是私企呢,国企再好,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它就不算好。”
这样的问题,也发生在每个有国营厂工人的家庭里。
也有看得长远的,开玩笑道:“产权改革是好,可别改来改去,有的把厂子捞到手了,国家和工人啥也没有。”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纷纷看向刚刚开玩笑的陈立中。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
不过,暂时还没爆出这样的事情,五星汽车厂的工人们,眼睛都盯着厂里的资产变卖情况呢。
反倒是关月荷这儿了解到一个和卓越服装厂有关的消息。
“国外的公司想和卓越服装厂合资办厂?”
谷满年笑了笑,“是啊,他们倒是挺会选,选了咱们这个全国知名的牌子。说是会提供先进生产线,做衣服需要多先进的生产线?我们卓越现在不差设备,也不差资金。脑子进水了才会答应他们。”
“照咱厂长的英明劲儿,肯定不会答应。”关月荷信誓旦旦道。
谷满年却道:“咱厂长现在为产权改革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考虑合资的事情?”
工人对厂里提出的两个方案都不满意,原定月底举行工人大会做投票表决,怕是还要继续往后延期。
第217章 产权改革。二
卓越服装厂产权改革的方案迟迟定不下来, 眨眼又即将到了元旦。
关月荷把单位发下来的元旦福利给捆摩托后座上,还有些装在了车头前面的篮子里。
都是米面粮油和水果,以前是特别稀罕的东西, 现在除了糖票,其他票证都被取消, 统统改为花钱就能购买,米面粮油也就算不上稀罕了。
不过,现在物价高,不用票,但买米面粮油需要花更多的钱。
为了少跑一趟,关月荷下班后直接回银杏胡同, 把带回来的肉拿出来一半, 给两个妈家里送去, 顺便要把林听给接回家。
“妈妈, 你们单位发橙汁了吗?”林听一听到摩托声就冲出了三号院,伸手就要把车上的东西都翻一遍, “汽车厂发了一大瓶橙汁和一箱方便面,还有水果罐头!”
“都没有。”关月荷看她失望地皱巴着脸,心想现在又不是以前物资短缺、买啥都要凭票购买的时候,想吃还不简单?
把要送进三号院的东西交给林听, “给奶 奶和姥姥送进去, 妈妈带你去买橙汁和方便面。”
“妈妈,你真是全胡同最好的妈妈!”林听的糖衣炮弹张嘴就来。
三号院里, 江桂英刚收到了肉, 见林听就要跑,问她:“还去哪儿?你不是说今晚留姥姥家里吃饭?”
林听头也不回地道:“我妈妈带我去买橙汁和方便面,我回家吃!姥姥再见!”
身后的江桂英好笑道:“我就知道她是看上了家里的橙汁和方便面!”
要是平时, 不用等她爸妈来接,早就嚷嚷着要回家去了。
关月荷和林听满载而归。
往家里囤了两箱方便面,冰箱里放了两瓶橙汁。不只是冰箱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连小小厨房的橱柜也都塞满了吃的。
但关月荷还是带着林听回了银杏胡同吃饭,并拎上了一瓶放地上的橙汁。
林思甜一家三口今天不回来,她和林忆苦说好了,今晚陪林爸和方妈吃饭。
见着她们母女俩带着橙汁过来,方大妈不知情,就问:“月荷你们单位也发橙汁了?”
关月荷哈哈笑,说这是在外头买的。
杂货铺里的零食大多是低价零食,像方便面和橙汁,目前仍是只能在外头的国营商店能买到。
取消票证的好处之一:单位没有的福利,自己也能花钱买到。
不过,现在大家都不互相攀比各自单位逢年过节发的东西了。
只会互相攀比成家后分出去的儿女给家里送了什么。
关月荷正撸袖子要开始擀面,就听到前院许大嫂骤然拔高的大嗓门。
“哎哟喂!咱们家小姑子回来了,就给爸妈带了一块肉啊?小妹,不是我说你,爸妈当初可是把工作转给了你,可没亏了你,现在爸妈老了,你怎么也该孝敬……”
关月荷手里的擀面杖停在半空,耳朵竖着,很快就听到了许小妹不耐烦的声音,“就我拿了工作啊?大哥没拿?家里的房子还是你们的呢!拿房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分我们其他兄妹一份,轮到要孝敬了,就知道找我?就你话多!你又不姓许,搁这儿瞎蹦跶!”
许小妹越说越气,干脆道:“嫌肉不好,那就别要了!程鹏,走了!”
“哎……”许大嫂气得拍大腿,直骂道:“太没良心了!过节来看爹妈,连块肉都不给!”
关月荷听笑了,许小妹这个脾气,多年下来还是半点没变。
只要回来不顺心了,说走就走,还要把带来的东西也带走。
与许大嫂气急败坏的声音不同的是,丁大嫂站在家门口朝外显摆:“我家丁香人没空回来,但是托同事给送了个东西回来!”
方大妈撇嘴,小声道:“不回来就对了,回来了就会被追着要存折。”
丁老大这两口子也是银杏胡同里的奇人一对,大儿子丁显光至今下落不明,二儿子丁显宗在跟前仍然不受待见,把丁显宗一家四口给气得搬出去租房住了,还剩下个女儿丁香,他们又想跟着丁香过好日子又要作妖。
方大妈怀疑,丁香迟迟不肯找对象结婚,怕是想以此找借口不分房,好让丁老大两口子没法跟着过日子。
不过,也可能是暂时没遇上好的对象。银杏胡同这些年轻姑娘,一个比一个结婚晚,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到了元旦当天,胡同里更热闹。
分家搬了出去的,今天都拖家带口、拎着大包小包回来。
胡同里还有人正在办喜酒,红色鞭炮把胡同口装点得十分喜庆。
以前,汽车厂宣传科的工作人员会安排人给在胡同口拉上红色横幅。
今年没有了。
关月荷仰头看了眼,心想着,或许未来也不会再有五星汽车厂全体职工喜迎元旦的红色横幅挂在胡同口了。
不过,有没有那条红色横幅,对大家的生活没什么影响。
大家目前最关心的,依然是厂里产权改革、被撤掉的分厂怎么处理这两件事。
过了元旦,这两件事都有了下文。
五星汽车厂要实行承包制,并对外出售部分被撤掉的分厂的设备。
原来下岗待业的工人,五星汽车厂决定跟工人买断工龄。另外,下岗待业的工人如果没买断公房,可以选择把买断工龄的补偿换成目前居住的公房。
甭管是在职的工人还是下岗待业的工人,都不满意,闹了将近半年。连今年的春节、劳动节都是在吵吵嚷嚷的气氛中度过,直到93年的7月到来,五星汽车厂的两项大举措才算彻底落实、完成。
至此,银杏胡同除了小部分房子的产权仍是五星汽车厂所有,其他的房子产权都归了私人。
这和十几年前的情况完全掉了个。
而卓越服装厂的产权改革,也有了最终的方案出来。
谷满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全厂工人大会上,全部工人一致同意,决定由全厂工人把国有资产全部买断,土地有偿租用。意思就是,政府以后不再参股了。”
满屋子的人都震惊了。
“政府不参股了,那服装厂还能算国营厂吗?政府能同意这个改革方案?”关沧海发出一连串的提问。
关月荷又接着问:“厂子由工人买下来后,厂领导班子怎么定?全部由工人选举?”
当下的国营单位,厂领导,尤其是厂长、书记,那是由上头主管部门任命的。再者,要是政府不再参股,这国营厂不就是算是私人企业了?
谷满年一一解释道:“这叫股份制,全体职工买断下了厂子,那职工们就是股东。咱们也不算是独创一个方案,诸城一家电机厂就是这么改革的,他们的270名职工合资买下了电机厂。他们只改革了四个月,效益大幅度提高,现在,诸城各个国企正在推行股份制试点。咱厂里上个月,专门从各个部门、车间抽调了代表,成立考察组,去了诸城电机厂实地考察,了解了他们改革前后的变化,回来后开了会,工人们才决定学习诸城,就搞股份制。”
林大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
倒是关沧海藏不住话,着急地道:“那这不就是国企私有化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这不就是搞资本主义复辟?
谷满年倒是看得开,管它是什么形式,只要能让厂子变更好,工人们的收入提高就行。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当下私人厂越来越多,国营厂还是以前的老模式,吃大锅饭,他们卓越服装厂早晚也要被时代抛弃、走上破产倒闭的道路。
也就是现在的厂领导有头脑有想法,不改革,等过几年郑厂长退休了,上头再安排个不思进取的厂长来,到时候就完蛋。
也就是意识到了这点,厂里的工人们才会一致同意由工人买下厂子。
而且,职工当家作主,个个都是厂子的主人,个人与厂子的利益休戚相关,工人只会更积极。
听完谷满年的这些话,关沧海彻底没话说了。
叹气感慨道:“也有道理。难怪卓越服装厂这几年没倒退,还年年招工人。”
别的厂,别说招人了,不大批大批地裁人就不错了。像卓越服装厂这样不退还进的厂子,在当下很难得了。
看看人家,次次改革都是以工人利益为重,大刀阔斧,说改革就一改到底。
但这太彻底了。
卓越服装厂的改革方案月初提交上去后,像是石子砸进了大海里,没有掀起波澜,也迟迟没有下文。
“那就慢慢等呗。”谷满年也不着急,“离咱们厂长退休还有好几年,今年没改成,那就看来年。”
估计上头也在等着看诸城改革的成效。他相信,要是诸城那边改革的效果显著,股份制在全国推行,是早晚的事情。
这家里,就他一个卓越服装厂的工人,他都没发愁,家里其他人倒是个个皱眉头。
谷满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今天过来,是听说娟娟今年高考的录取结果出来了,考上了理工大学,居然和陈立中是一个学校。
娟娟考上大学的事情还没说,倒是一帮人讨论起他们卓越服装厂产权改革的事情。
“哦对,你们二哥二嫂说了,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就在老家请客。你们到时候把星期天空出来,都回去热闹热闹。”
刚刚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家里有大喜事,大家也都高兴,纷纷附和道:“那肯定得回,我请假也得回去啊。”
第218章 退休
关月荷上次回老家,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倒是林听她们几个小的,年年寒暑假都往丰收大队跑。
大伯母一家也因为娟娟姐弟俩在城里读初高中,没少往城里跑。
关月荷小院空着的客房, 和一号院那间空出来的主卧,基本都是大伯母一家进城过夜时才有人住进去。
“二姐, 好了没有?大哥的车到了。”关爱国过来敲门。
“来了。”关月荷和林忆苦倒是轻松,但林听是又背书包又拎大包小包的。
他们回老家吃饭,下午就回来了,不能耽误明天上班。而林听要留在老家住几天。
“舅舅帮你拿。”
“我自己可以!”林听躲过关爱国的手,哼哧哼哧地往银杏胡同飞奔。
“嘿!舅舅帮你拿还不好?”关爱国挠挠头,“二姐, 她又琢磨啥坏主意呢?”
“怎么就是琢磨坏主意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干, 多吃多锻炼才有力气……”关月荷懒得继续解释下去, 拍了下他后脑勺, “别废话了,赶紧走。”
关爱国气了几秒又泄了气, 想说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打他?但话刚到嘴边,二姐和二姐夫都盯着他看……算了,一家人。
来的不止他们, 还有林大爷方大妈和林思甜一家三口, 关建国买的小客车塞满了人。
关建国以前在厂里的运输队就是开大车的,之后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开起了出租车。本来开出租开得好好的, 但机械厂从去年开始也走了下坡路, 效益不好,只能让一部分工人下岗。而非机械厂子弟的伟伟就在第一批下岗工人名单里。
二十七八岁的人了,总不能下岗了就待家里闲着。于是, 关建国就让伟伟去学了车,接他的班开出租,他则是买了辆二手小客车,每天往郊区底下的乡下跑,载人运货。
伟伟下岗待业后,原来定好的结婚日期一拖再拖。
大哥大嫂琢磨给他再找个工作时,倒是知道要问家里人的建议了。让伟伟去买小客车拉客的主意是谷满年给出的,大哥大嫂听进去了,只不过是父子俩换了下工作。
正想到这儿,伟伟就开了出租过来,招呼爷爷奶奶和林大爷方大妈坐他的车。
“我们今儿也奢侈一把坐出租车去。”江桂英乐呵呵地拉着老姐妹上车。
几个老的不选择坐小客车是对的。
关月荷坐在最后面那一排,都觉得耳朵嗡嗡响。挨着她坐的林思甜恨不得两只手都捂住耳朵。
“咱们以前没这么闹腾吧?”
“我们是,你哥不是。”关月荷和好姐妹说悄悄话。
“……也是,闺女像爸、外甥像舅。怪不得。”林思甜瞬间觉得林听和陈鱼太吵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而瑶瑶……天天和这两个能闹腾的待在一块儿,近墨者黑,也合理。
“嘻嘻。”俩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坐在中间的林忆苦若有所感,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她们两个拿手挡着嘴巴说话,说几句就抬头朝他和陈立中看一眼,又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照他对她俩的了解,这会儿十有八九是在说他和陈立中的坏话。
很快,关月荷和林思甜顾不上说谁的坏话了,颠簸了一个小时,丰收大队终于到了。
回老家的路好走多了,以前要又坐公交又骑自行车得花两个小时才能到,现在坐小客车,从胡同口到大伯大伯母家门口,只需要一个小时。
怪不得老爹每次从老家回城都要念叨,说现在老家条件好多了,那小楼房住起来,比银杏胡同的老平房舒坦多得多。
关月荷站在伯父伯母家的院子门口往里看,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房尤其显眼。
独门独户的小楼房,谁不喜欢啊?
反正关月荷就喜欢得很,要不是自家的小院没法建个两层高的,不然她也要建个小楼房。
屋里收拾得干净亮堂,大件也样样不缺,彩电、冰箱和电话,新时代的三大件,就在客厅里摆着呢。
但二哥说了,他们家在丰收大队不算是条件最好的,有些人胆子大,敢想敢干,承包的地更多,这几年下来挣得盆满钵满。
院里进进出出都是人,大伯大伯母一家在丰收大队的人缘好,娟娟考上大学,来喝喜酒凑热闹的人多。
“卫国,你和秋月以后就等着享福了。娟娟考上了大学了,以后毕业出来能当干部,就是城里户口了。”
“老关,你们家怕不是供了个文曲星?数数,这都出几个大学生了?”
大伯大伯母和二哥二嫂笑得合不拢嘴,一桌桌地去招呼客人,谦虚地说着:“不求娟娟当大干部,以后能进个好单位有个好工作就够了。”
不过,还没等到娟娟大学毕业,96年这一年,国家正式取消了大学生毕业分配制度。
此时的娟娟刚刚读完大三,即将迎来大学时期的最后一个暑假。
江桂英在家气得把鸡毛掸子挥舞得砰砰响,“怎么就取消了呢?!它就不能晚一年再取消?”
国家一个大政策下达,也不是临时起意的。前面两三年已经有了苗头,算是一点点地过渡,直到今年才正式下达。
个人在国家政策、时代浪潮面前,不过就是一粒尘埃。没有长久不变的政策,还是那句话,谁能跟上时代发展,谁就能跟着扶摇直上。
关月华不紧不慢地切开桌上的西瓜,道:“我看娟娟自己有想法,您就别操心了。”
江桂英没法不操心,家里的几个小辈读书、结婚,她都忍不住要操心,生怕他们没有好工作。
现在政策一出来,说不安排工作了,江桂英人都傻眼了。
“多正常啊,大学生越来越多,单位哪能变出来那么多岗位来?”
看看外头的国营单位,从改革开放到现在,大浪淘沙,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而外面的私企和外企却是越来越多。
再说了,就现在的情况,大学生毕业了,人家还真不一定想服从分配进单位呢。
“那静静不就服从分配进了卓越服装厂?”江桂英反驳道。
“那哪能一样啊?”刚刚只顾着吃西瓜的关月荷道:“卓越现在是股份制企业了,不算是国营单位,政府都不占股了。”
卓越服装厂从93年就提交了产权改革方案,方案被按了两年,直到去年,国家肯定了诸城股份制改革的模式,各个地方跟着学习,卓越服装厂的改革方案在今年年初才正式得以通过。
全厂4233名职工,共同出资购买了卓越服装厂的全部资产。自此,卓越服装厂不再是国营厂。
产权改革还不到半年,卓越服装厂的效益翻倍。用谷满年的话说,现在干得比刚进厂的时候还起劲,毕竟厂子也有他的一份了。
产权改革后,厂里人事科直接找到学校去招人。静静在服装学院学的服装设计,专业对口,还没毕业就和卓越服装厂签了合同,这和以前的大学生毕业服从分配不一样了,人家现在叫“双向选择”。
江桂英越老越犟,非说卓越服装厂和以前的国营厂没区别,不就是产权改了?其他的都没变啊。
连厂长都还是郑厂长。
想到郑厂长,关月荷有些失落。
谷满年说,郑厂长今年要退休了。
这会儿轮到关月荷叹气了,他们郑厂长怎么就要退休了呢?
—
“卓越服装厂从正式建厂至今,刚好三十年。卓越的三十年里,我当了二十八年的厂长,见证了我们卓越服装厂从一间小平房,发展到了现在三个分厂的规模。从八名正式工、十二名临时工,发展到今天四千多名正式工人……”
郑行敏一一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有与她同行三十年的老同事,有刚进厂的新面孔,还有些已经退休的老工人,更有从卓越服装厂走到更广阔天地的同事。
厂里顺利完成了产权改革,她也为这个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厂子尽了最后一份力。
挑了三十年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
她觉得自己这个厂长做得还算是合格的。
—
“咱厂长真谦虚,要是市里要评十佳好厂长,咱厂长必须有一票!”
提起郑厂长,关月荷依然会竖起大拇指,大夸特夸。
“那没得说!”谷满年附和完就忍不住叹气,“真舍不得咱们厂长。”
关月荷却笑道:“生产队的驴还有休息时候呢,咱厂长忙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吧。”
“说得也是。咱厂长今年都五十多了,她闺女都结婚生孩子了。”
卓越服装厂的发展有目共睹,郑厂长本来有更好的前程,但最后还是选择留了下来,一心一意要把卓越服装厂给做大做强。
但他们也没想到,郑厂长退休在家待了才半年多,闲不住,跑去读了个研究生,回学校深造去了。
98年,关月荷再听到郑厂长的消息,被吓了一大跳,郑厂长读完研究生出来,自己开了个装修公司。
这行业跨得,关月荷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要不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呢。
就他们郑厂长这个干劲儿,还能再工作三十年。
也是这一年,国家停止住房分配,实行住房商品化。
攒了几年的工资,关月荷全给拿了出来,买了郊区的经济适用房,一平差不多两千块。
她说要买楼房的时候,江桂英和林大妈一听到价格就倒吸冷气,听到她还找银行贷款了,更是吓得厉害。
“要不,咱们还是攒攒再买?”
“不成。”关月荷坚持,“我觉得咱郑厂长说得很有道理,以后都不分房了,大家不就只能自己买房?那房子就这么多,以后肯定越来越贵。”
反正钱放在银行里的利息比不上前几年,前几年还有高达10%以上的存款利率,现在差多了。
即使是贷款,她和林忆苦的住房公积金可以覆盖每月的还款。林听也刚上高中,家里没花大钱的地方。
江桂英她们知道劝不动她这头犟驴,只能捂上耳朵当听不到。
林听周末回家,习惯先往银杏胡同跑,正好听到姥姥和奶奶说她妈妈。
“以前觉得她手紧,比她姐会过日子,你看看她,房子一套一套地买,就三口人,买那么多房子也住不下,唉……”
林听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妈妈去郊区买楼房了。
买这套房,她也出钱了,这么多年的压岁钱成了房子首付的一部分。但爸爸妈妈说了,这套房子是只给她一个人的,以后她就算是考不上大学、在家开小卖部,也不用愁,他们已经给她买了房子做保障,她开一辈子小卖部都可以。
很快,姥姥姥爷不说买房不好的事儿了。
市里的胡同开始腾退,银杏胡同的大爷大妈每天一碰头,聊的就是银杏胡同会不会腾退的事儿。
腾退还没影呢,大爷大妈们已经商量好拿钱去郊区买楼房,大家以后还一块儿做邻居。
第219章 腾退消息
关月荷也被江桂英叮嘱道:“到时候咱们把房子都选一块儿。我打听过了, 有些地方腾退,一间十平的房能换一套房,照咱们家这样的, 能换三套……”
“等真轮到咱们腾退了再说吧。”关月荷暂时懒得多想,长湖街道这一片都没动静, 什么时候到银杏胡同,那都不好说。
说是一套房,其实就是个三十平左右的一室一厅。十平换三十平,听起来很划算,但换到的楼房在郊区,像关月荷这样的, 以后上班就远多了。
让关月荷选, 她是不乐意搬离她那小院的。
但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们乐意啊, 尤其是江桂英他们这一辈的, 住了大半辈子平房,临老了, 就想住进楼房里。
还有的,则是一大家子两、三代人挤在一两间屋里,就想着赶紧轮到他们这一片腾退,好搬进更宽敞的房子住。
要是兄弟几个还挤一块儿住的, 就更想早点搬走了, 正好一间房给换一套房,可以趁这个机会分家过了……
甭管什么时候, 房子都是过日子的重中之重。从以前的单位分房, 到后来的花钱把公房买下变私房,再到现在趁着腾退把平房变楼房。
关月荷在三号院都能听到二号院邻居们的讨论声。
正在说哪个胡同一年前就说搞腾退,但因为胡同里各家房子产权混乱, 现在都没动静。
赵大妈嗓门最大,“咱们胡同省心啊,不是个人的,就是汽车厂的,我看就该早点来咱们这儿搞腾退!”
白大妈不赞同:“你们家丽丽都在外头买楼房了,腾退不腾退的,也不耽误你住楼房。我觉得住胡同里挺好,去哪儿都方便,都近。”
“方便是方便,但它隐患大啊。六号院那谁家的房子不就塌了?还有胡同那些电线,上次差点就烧起来了,我还是觉得楼房好。”这回反驳的人成了蔡英。
“房子塌了也怪厂里,以前咱们的房子都定期有人来修缮,现在厂里都不管了。外头乱拉电线的事儿,和街道办反映了也没个着落。唉,还是以前的街道办更好啊,你家宋公安也好……”
这边的关月荷没忍住笑,外人觉得以前有宋公安在就是定海神针,什么大事小事都能找他,但人家宋公安够糟心的,家里都成派出所分所了。
听吧,说到宋公安,蔡英姐都不吱声了。
二号院里没了讨论声,江桂英才继续手里的动作,让关月荷帮她穿针。
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现在成了老花眼,离得近看东西都要眯着眼睛,让她戴老花眼镜,她还不乐意。
穿好了针,江桂英就开始在棉布上绣小花,一边绣一边唠叨:“还是尿布好用,那些什么外来的纸尿裤贵得很,这孩子起码得用半年,光买纸尿裤就够浪费钱了,现在孩子还要吃奶粉,得吃好……”
关月荷安静听着,也不打断她。
大概是自己也将年过半百,岁月沉淀,关月荷有了更多的耐心听这些唠叨话。
从93年到98年的五年里,伟伟和静静陆续结婚成家有了小孩。
此时江桂英就是在给静静还没出世的小孩做尿布。
去年,冬天过到一半,关月荷的姥姥姥爷前后脚离开,江桂英看起来一切如常,在外头还常说,能活到这么大年纪算喜丧。
但方大妈私底下和关月荷说,这老太太心里难受着呢,坐着坐着就叹气。
江桂英的唠叨还在继续,“也不知道娟娟在外头过得咋样。唉,我早说了,咱们国家那么大,还不够她闯的?还非要跑国外去留学,那外头的东西学回来了,能适合咱们国家?”
关月荷不接话,反正不管大家怎么解释,江桂英就是认定了,国外的东西都是不好的。
可好不好的,总归是只有出国留学的娟娟才心里有数。
去年读完大学,娟娟就拿着公派留学名额出国去了,偶尔给家里来电话,但逢年过节是不回来的。
下次回来,就是娟娟学有所成、拿到毕业证的时候了。
近十年里,出国已经成时髦了。有人说国外的路镶着金子,出去了都能挣上大钱。多的是人前仆后继往外走。
关月荷这几年也时常出国公干,她是没看出国外的路镶着金子,倒是看到自己国家正在奋力狂追,她觉得,曾经印在五星汽车厂装配车间的“超英赶美”,早晚能成真。
就比如曾经住在隔壁耳房的婷婷,这小姑娘读完大学就出国留学去了。
因为这事儿,当时谢振华还没少被厂里的工人在私底下蛐蛐,说他崇洋媚外。
得亏他们一家早搬去了新家属院的小洋房里,不然,谢大妈肯定要和胡同里一些碎嘴子打起来。
但婷婷出国六年,再回来就进了研究所,学是的计算机。婷婷刚回国那年,谢大妈常回银杏胡同,给老邻居们说学这计算机的人有多厉害。
大家也听不懂啊,个个都只知道婷婷这娃能耐,有出息。
这些年轻一辈这么有出息,超英赶美是早晚的事儿。
而江桂英前一秒还在担心娟娟,下一秒又提起了谷雨、林听和瑶瑶。
“我怕看不到她们都结婚生孩子喽。”
这话说的,让关月荷忽然有些心酸。
但她一张嘴,就让江桂英无话可说。
只听关月荷笑道:“说不定她们以后不想结婚生小孩呢,你活两百岁也看不到。”
江桂英:“……”
很快,江桂英笑骂道:“活两百岁那不成老妖精了?咱们可不兴搞这些封建迷信。”
这回是关月荷哈哈大笑起来,家里所有人,论封建迷信,谁能比得过她啊?
每逢大事就要回老家拜拜她爷爷奶奶,尤其是家里孩子要大考前。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爷爷奶奶落在了文曲星的地盘上呢。
刚说完,林听就咚咚咚地率先跑进屋,瑶瑶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林听过来找关月荷拿了家里的钥匙,又咚咚咚地跑出去。
瑶瑶着急道:“姐你等等我!”
“我都说你要多锻炼了,你再跑不快,我不等你了嗷!”
江桂英看得发愁,“你说她那一身的劲儿都用在学习上那多好。”
关月荷抬头瞥了她一眼,道:“这总不能说又是遗传我吧?我学习的劲头足着呢。”
“我懒得说你。”倔驴一头,非要花大钱买楼房,要是再等等多好,说不定腾退很快就轮到银杏胡同了。
“对了。”江桂英提醒她道:“有人让你打听腾退的事儿,你甭搭理。”
刚说完,江桂英又自言自语道:“算了,当我没说。想来也没人敢问到你头上。”
说到这儿,江桂英又觉得一身牛劲也挺好,看银杏胡同里的男女老少,多少年了,就没人敢犯到月荷面前来。
关月荷哼了声,猜到她肯定没好话。
墙上的挂钟响了下,关月荷抬头扫了眼,就要起身出门买菜。
“我也去。”江桂英麻溜地起身,拎起菜篮走到一号院了就喊:“老方,去买菜不?”
“去啊!我刚要去找你呢。”
关月荷落在她们身后,看她们两个老太太挽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说今天做点什么菜,还说肉菜还是现买的新鲜,放冰箱里总觉得不够新鲜。
路上遇到了邻居,还要停下来聊几句。
物资丰富、供应跟上后,个个都不用跑着去排队买东西了。
那些一听到“供销社来好东西了”撒腿就往外冲的日子,回想起来,已经是很遥远以前的事情了。
与许多老朋友们的相遇更是遥远得让她已经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了。
倒是春梅和胜华、成霜仍一直有联系,隔个几年,就给对方寄去一张生活近照,成了她们默认的规矩。
说是怕下次见面的时候互相认不出来。
家里装了电话,但她们还是写信联系最多。以前是嫌弃电话信号不够好,后来则是懒得改了。
她又新学了门外语,年纪上来了,脸皮薄了点,总觉得电话里显摆有点不好意思,不如写信时含蓄地显摆更有意思。
“没有啊。”林听哪怕即将上高中,也还是动不动就喜欢趴她后背,甚至还想让她背她走。
“妈妈,你才没有脸皮薄!我特别喜欢和妈妈去市场买衣服,妈妈你砍价很厉害!”
妈妈一张嘴就是对半砍,林听常被谷雨捏脸说脸皮厚,但林听觉得她还得跟妈妈再练练。
关月荷没好气地伸手拍了下她屁股,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好听话呢。
林听依然嘻嘻笑着像牛皮糖一样贴着妈妈,探脑袋去看书桌上的书。
她妈妈和她大姨,真是她见过最爱学习、最自觉的人了。
怎么会有人动不动就想着学门新外语呢?
想到读小学时,她写作文写最佩服的人,写了她妈妈。老师觉得她写得好,让她在课堂上读出来。
那一溜串的外语一列出来,她在班里就有了个“ 吹牛大王”的称号。
当然,后面笑话她的人被她揍服了。
“妈妈,你真厉害。”
关月荷头也不抬地就回:“你也很厉害。”
林听来劲儿了,“比如说?”
“你投胎厉害啊,知道选我和林忆苦同志当你爸妈。”关月荷没说完就笑出了声,一转头,果然看到了自己闺女气得脸颊鼓鼓的样子。
院子里正在晾晒衣服的林忆苦也弯起了嘴角。
很快,屋里就响起林听不满的哼哼声,“下个月我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长跑比赛,我也是很厉害的!”
这时林忆苦插嘴道:“你妈妈跑步在单位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几年单位的活动多了,有一次联合其他单位办了次运动会。
关月荷同志把跑步的项目能报的全报了,抱回来几块金牌和奖状。
“那我也要拿金牌回来。”林听又开始笑嘻嘻的,“妈妈身上有股香皂味。”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关月荷和林忆苦一个坐在屋里,一个站在院子里,隔着敞开的窗户,相视一笑。
毫不知情的林听又说到在学校里见到退休了的章奶奶,“章奶奶去给小学部的小孩讲厂史。”
章新碧和郭旭升同年进的五星汽车厂,又在今年年初一起正式退休。
其实他们早到退休年纪了,只不过厂里有需要,又返聘了几年,直到现在有了更先进的人才、技术,他们也贡献了最后一份力,这才开始享受退休生活。
七月份的时候,关月荷带着林听去看望了两位老师。
两位老师哪怕退休在家了也没闲着,正在整理自己这些年的手稿资料,偶尔也会去汽车厂技术科溜达,说要活到老学到老,继续学习。
这不,关月荷才又跟着老师们的脚步,开始了新外语的学习。
她比他们年纪小多了,学习的脚步不能停下来。
第220章 改造
关月荷参与了加入世贸的谈判工作小组, 每天忙得团团转,学习新外语的速度被迫放慢下来。
不过,她对新外语的学习不着急, 现在工作太忙没学会,大不了以后退休了再继续学。
她这一忙起来, 就减少了往银杏胡同转悠的次数。林忆苦就不是爱凑热闹的人,而家里最爱听八卦的林听平时都得住校,周末才能回家,于是,他们一家错过了不少胡同里的新消息。
还是江桂英过来给送炸肉丸子的时候提了,她才知道最近的大事儿。
“咱们这一片都要改造了?”关月荷惊讶。
市里搞改造都搞很多年了, 胡同里的邻居们年年盼, 刚有了腾退的消息, 大家才商量好以后还住一块儿, 居然又有了改造的消息?!
江桂英摊手,“说是要重新改造下水道, 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电线都要整改,以后都集体供暖,街道办那边传的消息,说是等开春了就动工。”
江桂英叹气, “要是都改造了, 那咱们这儿还腾退不腾退?我和你爹都打算好以后住楼房了,看这事整的……”
大家为啥都盼着腾退搬去住楼房?还不是因为胡同里的平房又小又不方便?
每天早上都得跑去倒夜香不说, 要是遇上哪家素质极差的, 夜香往胡同水沟里一倒,味道,噫……
但要是重新改造了下水道, 各家可以弄个厕所,以后还集体供暖了,有些住房不紧张的人家,估计就不乐意搬了。
那腾退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同意搬走才能成,要是有人打定主意不走,那就没办法了。
“那多好啊,你们不就是羡慕人家楼房能集体供暖?”关月荷道:“你们还说自己老胳膊老腿的,住楼房还得每天爬楼,多不方便。”
“哎哟,有道理!”江桂英拍了下大腿。
许多人腾退后换到的楼房都没电梯,要是抽到七八楼的,那真完蛋!
“照我说,还是咱们这儿方便。”
“爱国也这么说。”
关月荷心里有数,他那美发店在附近,搬走了,他每天大老远跑过来开店,多麻烦啊,搁谁都不乐意。
说到店铺,家里也因为店铺起了点别扭。
关沧海和江桂英没再忙活工作,理发店租给了关爱国,安排了以前的学徒工当店长,还有两个店员,关爱国自己在外面还开了间看起来更高端的美发店。
而原来的农副食品店则是租给了关卫国,现在改成了水果店。
两间店的租金都交给了老两口。
为这事儿,关建国两口子就有些不满,虽然他们没说出来,但关月荷猜得出来。
大哥大嫂肯定觉得家里的店都给了其他俩兄弟,他们什么都没捞着。
不过,关沧海和江桂英也发话了,说以后等他们都走了,再把店铺卖了,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平分,还找了关月华给立了凭据,省得以后又吵吵。
关月荷觉得这样挺好。
她现在不缺钱、不缺房子,她盼着这两个老的长命百岁,还老和他们开玩笑说:“你们也算是老古董了,见证咱们国家从无到有,从贫穷到富裕,以后你们也去子弟学校给娃娃们讲国家历史去。”
但是,爹妈说要给他们平分的,她也不会把自己那一份给让出去。
话说回来,平分店铺这事儿还远着呢,关沧海和江桂英歇了下来后,天天去公园打太极锻炼身体,上个月还帮忙公安同志抓小偷呢。
这不,过来唠嗑完,江桂英又叮嘱她趁热吃炸丸子,背着手又溜达回银杏胡同去了。
没多久,银杏胡同腾退的消息被抛到了脑后,家家都准备着过春节。
关月荷和林忆苦都是大忙人,现在都实行周末双休了,关月荷到了周末都不见得能正常休息。
家里置办年货的事情全交给了林听负责。
虽然林听是独生女,但关月荷和林忆苦没想过实行娇生惯养政策。
家里的大事小事没瞒着林听,空闲下来了也会教林听做饭,教她怎么置办家里的生活用品。
林听一看清单和手里的钱,心里就有了数。
清单和钱往大衣里侧的口袋一揣,一阵风似地跑出门。
“爷爷,咱们家置办年货了没有?”
“喏,你奶奶和你姥姥准备待会儿出门去市场买呢。”
巧了不是?林听立刻加入了银杏胡同大爷大妈们的置办年货小团,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在人群里穿梭。
“老方,你们家林听真懂事,月荷和忆苦没空,她还知道要来买年货。哟,还知道要砍价呢!”
方大妈笑眯眯地道:“随了月荷。”
老邻居们觉得也是,月荷以前还在服装厂上班的时候,工作清闲,那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胡同里许多大人都没她会过日子。
林听那抢着去排队的劲头,和月荷简直一模一样!
林听跟着奶奶、姥姥往外跑了三天,总算把清单上的年货都给买齐了,然后又一溜烟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哎……”江桂英没来得及喊住她,啧了声。
从外头跑回来的瑶瑶东看西看,没找着人,“奶奶,我姐呢?”
“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一天到晚都闲不住,难道板凳上长钉子了不成?
没逮到人的瑶瑶气得跺脚,“大骗子!林听大骗子!她说带我去溜冰的!”
大骗子林听压根没听到。
放了寒假的林听就像出了笼的猴,隔三差五就呼朋唤友往什刹海,好几次为了摆脱跟屁虫瑶瑶,承诺说会带瑶瑶去玩,结果瑶瑶次次都找不到人。
林大爷在小卖部窗口后面看报纸,听到大孙女跑出去的身影,赶忙喊道:“林听,你奶奶让你中午过来吃饭。”
“我去我大姨家吃饭!”
知道大孙女不是又跑去溜冰,而是去她大姨那儿,林大爷也就不管了,顺便回去提醒老伴儿少放米。
大孙女还在长个儿,现在都快和月荷一样高了,一顿饭吃得比他们老两口加起来的还多。老伴儿生怕她吃不饱,这顿吃光了,下顿就多放点米,而林听顿顿都把锅里的米饭刮干净,家里下锅的米也次次都往上增。
这娃的胃口,像个无底洞。
另一边,谷满年听谷雨说林听要过来吃饭,煮了平时两倍的米饭。翻了翻冰箱里的肉,最后决定出门再买点菜。
刚走到厂门口,就见着了小跑过来的林听。
“姨父,我姐在家还是在大礼堂啊?”
“在礼堂。”谷满年顺便问她中午想吃啥菜。
“都行,姨父做的菜好吃,姨父做饭辛苦了。”
谷满年好笑地摇摇头,别看林听爱闹腾,但这娃嘴甜啊。
月华就吃林听这套,次次都被林听哄得没法板脸。
—
林听熟门熟路地小跑到服装厂的大礼堂,一眼就看到了第一排中间的谷雨。
谷雨从小成绩就好,属于是家长们嘴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高考考了状元,也进了京大,和妈妈成了校友,经常在家讨骂地直呼亲妈为:“关师姐”。
这娃学习成绩好,还有点艺术天赋,经常是学校里文艺汇演的主持人。
上大学后又自学了吉他,和几个朋友组了个乐队。
卓越服装厂今年春节有文艺汇演,工会主任找到谷满年,说让谷雨作为优秀的厂子弟代表,也出个节目。
于是,谷雨找了她的朋友们,打算在厂里文艺汇演时“亮一手”。
林听今天就是过来凑热闹的。
“你是谁啊?”台上的人看向闯进来的林听。
谷雨一回头,忙招呼林听上前,“我妹妹。”
其他人对谷雨的家庭情况十分了解,知道她是独生女。这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肯定是亲戚家的。
“你俩看起来有点像。”同学仔细打量后道。
“她妈是我亲小姨,当然长得像了。”
林听悄悄地站直,努着嘴憋笑,她站在她姐旁边,足足高了半个头呢!
谷雨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伸手就想掐了她一把。
还是小时候的林听好啊,胖乎,好捏,还矮墩墩的。
—
林听一回家就猛地灌水喝,说自己今天忙表演节目去了,很累。
关月荷对自己闺女还是很了解的,运动细胞发达,带回来的奖状多是体育比赛拿到的奖状,各种校运会、市运会的金牌在墙上挂了一排。
但是,林听的艺术细胞相当于没有。
这么说也不对,林听的艺术细胞都集中在读育红班的那一年半时间里用完了。
“你姐排练节目,你能帮啥?你又要演树墩子?”
林听嘿嘿笑了几声,神秘地凑到她耳边道:“有个哥哥想追我姐,我要盯着他们。”
啊?追谷雨?
关月荷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谷雨都22岁的大姑娘了,这年纪谈对象也正常。有人追就更正常了。
想当年,追她姐的男同志,那才叫多呢。
“这有啥好盯的?”关月荷习惯性地盘她的后脑勺,“别把你姐的对象给搅和了。”
“我姐肯定不喜欢他。”林听哼了声,“我姐说追她那些男的太幼稚,有的是奔着我大姨来的,没安好心。我姐让我去给她当保镖。”
怪不得。
想当初她还只是个小国营厂工人时,就因为分到了房子,不少人惦记着和她处对象。
谷雨这条件好太多了,妈妈现在是法院副院长,爸爸是卓越服装厂的副厂长,她自己还是京大的学生。难怪谷满年老和他们嘀咕,说怕谷雨看上个人品不好的。
要她说,谷雨的脑子又不傻,肯定不会看上差的。就是这拳头功夫差了点。
谷雨小时候看着胖乎乎的也有劲儿,还以为长大了拳头也能硬些。没想到,越长越像她姐,嘴巴挺利索,拳头不行,林听上六年级的时候,个头都追上谷雨了。
要是拳头功夫厉害,啥牛鬼蛇神来纠缠都不怕,只管出拳就行。
“明天还排练不?”
“明天没了,我明天要去溜冰。”
连着忙了半个月的关月荷总算能给自己放个假。
一大早就逮住了准备出门溜冰的林听,非要带她一块儿去买缺的年货。
刚出门,就遇上气冲冲往这儿跑的瑶瑶和小鱼,这俩没血缘关系,但从小就放一块儿养,从育红班到小学、初中,一直都在一个班,关系比亲姐妹还好。
这俩一见着关月荷就开始告状。
“姑姑/舅妈,林听是大骗子!”
听完前因后果,关月荷拍板决定,“先去买年货,下午让林听带你们去玩儿。”
按理说,瑶瑶和小鱼都是上初中的大孩子了,应该也有自己的一群小伙伴可以约着去玩,怎么就非得找林听呢?
小鱼:“我姐厉害。”
跟着出去玩,她们能狐假虎威,不用担心有二流子来打扰。
关月荷:“……”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