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家事令祝琰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感情上的细枝末节。
婚礼当日天还未亮,她就早早起身,带着院中陆续到齐的大小管事嬷嬷,安排这一日的各处细节。
门上迎客处和后厨的事情打点好后,交由各处管事全权管理,祝琰回院重新更衣梳妆,以长媳身份去往上房见客。
有些外地亲眷于几日前就已上门,住进了府里,这些日子因着待客,祝琰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入上房后与客人们寒暄没几句,就有无数管事娘子或各处管事的婢子来后门处通报,要她拿主意请示下。
屋子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后门处掀开了帘子,露出祝琰半张脸来,从屋中带出的笑容尚还蕴在眼角未曾息隐,眉头片刻便轻蹙起,沉吟片刻后拿定了主意。管事娘子们来回事时个个紧绷面容如临大敌,待她有了示下,又纷纷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行事去了。
不远处转角,一位年长的妇人指着她道:“瞧见没,那就是宋家如今负责管事的奶奶,听说年纪还不足二十,生得是副温柔腼腆模样,手段倒有几分厉害。”
另一个不由抿嘴含笑,掩袖道:“不是个厉害的,又怎么哄得动这全家老少为了她除去王爷府的郡主?便是京外头也都在传,说是怎样一个祸水奇胎,才进门就克死长房一大一小两个男丁。换我是宋家二郎,也稀罕这宝贝,平白拾了个天大便宜,生生占了他哥哥的爵位。有这么一位在,怕是以后许家丫头的日子也不省心,稍稍露些能耐才干,还不给她挤兑死?瞧那模样,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许家丫头实诚,哪里能当她的对手?”
梦月雪歌得了令,带着几个粗使的小丫头才往外头处事回来,迎头正听见后面几句言语,登时气得脸色发青。依着雪歌的脾气,就要上前申斥理论,被梦月强行阻拦住,刻意弄些声响惊动了两位奶奶身边的侍人。
梦月含笑行了礼,“廊上风大得很,奶奶们说话儿,何不往屋里寻个暖暖和和的所在?”
那后头说话的妇人讪讪然笑道:“不妨事,我们恰巧半路上遇着,也正要去前头陪太太们去呢。”
梦月颔首顿了步子,回身吩咐两个小丫头,“服侍两位奶奶进去,备着手炉给奶奶们暖暖。”
小丫头忙应了,簇拥着两位妇人进屋去了。
经过门廊下,正经过与管事娘子商议事情的祝琰,祝琰就发觉宾客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她含笑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气得跺脚的雪歌。
“你拦着我做什么?也不知从那冒出来的便宜亲戚,在家里头好吃好喝供着,倒嚼起主人家的舌根子来了!外头传的那些黑心烂肺的瞎话,她们不帮忙分辨解释便罢了,还拿到咱们宅子里头来当面说嘴,要是依着我,闹大了给她些难堪才知道厉害呢!”
这两年祝琰掌家理事,雪歌梦月二人为她副手,在家里管着不少事,行走到哪儿都被尊称一声“姑娘”,渐渐也养了些说一不二的气势出来。
梦月拉着雪歌的袖子,不住给她打眼色,“外头的娘子姐姐们都瞧着呢,你我是奶奶身边的人,你闹出事来,还不是奶奶给人瞧笑话?再说这大喜的日子,三奶奶要进门来了,咱们二房这时候出乱子,人家还不更犯嘀咕了?”
祝琰朝二人招招手,命她们近前来,掐了把雪歌的脸蛋,含笑道:“是谁这么大胆子,给咱们雪姑娘气受了?”
雪歌待复述方才听见那几句闲话,被梦月以目示意劝阻,垂头绞着袖子不言语,脸色因激愤而涨的通红。
梦月息事宁人道:“也没什么,才那两位奶奶说话不中听,失礼了些,奶奶别在意,没什么大事。”
又回道:“前院的事情处置好了,许家一位舅爷喝多了酒,又太体胖,拽着两个小厮一块儿掉进养鱼的池子……玉轩已经带着人服侍去暂歇的院子里更衣,瞧见的人不多,二爷那边已叫人都劝回厅里去了。”
祝琰点点头,吩咐道:“待会儿跟嬷嬷说声,安排个稳妥的小厮在桥边上守着,凡事经过的都提醒一声,远远避开了才好,这么冷的天掉进水里头,丢丑些还没什么,染了风寒落了病倒是该咱们招呼不到了。”
梦月忙应了,推搡着雪歌搀扶祝琰回屋。
正听见里头一阵笑,传话的丫头立在外厅前,喜滋滋地道:“新娘子进大门了!”
平素众人走的多是东西两边角门,正门只有喜丧大事或是宫中有旨到时才会开启。今儿门庭大开广迎宾客,新妇过门为宋氏添喜,房里被拘着不能乱跑的孩子们一哄挤出了上房,口里欢声嚷道:“新婶婶来了,新婶婶来了!”
女客们转头向嘉武侯夫人道着吉祥话,纷纷过来簇拥着她朝外厅走。
祝琰被人拉到嘉武侯夫人身边,“你是长媳,待会儿新妇进了门,还要给你这个当嫂子的行礼呢。”
屋子里烧着炭,气氛又热烈至极,祝琰前后走动处理大小事,没一刻闲时,这会儿只觉粘湿的薄汗轻沾着贴身的丝绢衣裳,额上也不知见汗了没有,许久没听见驰哥儿的声音,是乳娘给抱到里屋去了么?稍后就要开宴传菜,方才厨上那几件麻烦事可处理好了不曾……
就在这时两个红色的影子在无数人的拥簇下跃入视线。
宋泽之脸上微带几许红晕,与穿着大红喜服遮着盖头的新妇一道跨入院中。
爆竹声噼里啪啦地震动着耳膜,鼓乐声随着他们响了一路,孩子们手里抓着喜果和五谷朝新人纷洒。
宋泽之在众人称赞声中腼腆地垂首提醒新妇注意脚下。
许氏走得很慢,曳地的裙摆轻轻拂过被洗刷锃亮的台阶。
“新人停步。”喜娘高声唱着仪程。
嘉武侯夫人被推在主位上坐正,两个丫头抱着蒲团过来,摆放在她面前的地砖上。
不知谁推了祝琰一把,“还不去?要受新人的礼啦。”
几个族中有地位的族婶也正襟危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祝琰站在嘉武侯夫人身后,目视一对新人越众走到近前。
红色的丝穗随着许氏的动作摇曳不住。
喜娘高声唱“跪——”
宋泽之不放心地伸出手,想要搀扶看不见脚下情况的许氏,听得人群发出一阵打趣的窃笑声,又红着脸慌里慌张地收回了手。
“三郎很疼新媳妇儿呢!”长辈们掩着嘴,小声议论,也有熟悉两家的妇人向身边人介绍两个人的情况,“自小就认识,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喜娘高唱着行礼。
许氏和宋泽之在喧嚣的人声里跪下去叩首。
祝琰目光落在许氏裙边一角繁复的牡丹花刺绣上,恍然回到了自己出嫁那日。
那天紧张又忙乱的心情仿佛和今天很像,只是角色全然不同。
当日她顶着一夜没有睡好、又因受出嫁气氛影响而哭过红肿的眼睛,被大红的穗子遮住视线,心内满是不安地跪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一块儿向长辈们行礼,情况一如眼前。
她不知他性情如何,生活习惯怎样,会不会待她好。
她心里揣着无尽的企盼,对未来的向往,希冀着往后的日子安稳和顺,夫妻同心。
如今,转眼两年过去。
当年的那些遐想和绮思,仿佛早已想不起了。
她投入无尽的繁杂琐事当中,忙碌的没有空闲去关注与他之间那些亲密旖旎的点滴……
而她也才只有二十岁。
婚后的日子,和她当年想象的还一样吗?
新人叩首下去,反复三回。
又在太太奶奶们的哄笑声中,被送出门,转向新房而去。
新妇会长久的停留在那儿,与夫婿分开,独自面对满室女眷们的审视打量,调笑试探。
祝琰很快收拾好飘远的思绪,向司掌礼仪的婆子们低声嘱咐几句。
许氏被送进新房,坐在床边上摘去头上沉重的冠,换了身与行礼的衣裳同样繁复鲜红的礼裙,在喜娘的搀扶指点下一一与那些亲眷们寒暄见礼。
几个婶娘上前,送了各自的心意,许氏脸蛋通红,小心翼翼地道谢,命贴身侍婢仔细收好。
人群之后,方才那两个对祝琰指指点点过的奶奶依旧凑在一处,脸色复杂地盯视着新人的一言一行,不时凑近了说笑几句。
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后者忙带着两个小丫头上前,请那两个妇人到一旁吃茶。
雪歌并没向她复述那些难听的话,但依着对方的神情表现,祝琰也能猜出几分。这两年见过太多人,遇过太多事,她在坎坷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也许她不及嘉武侯夫人,甚至比不上祝瑜和徐大奶奶那般精明老练,但应对这种人这种事,她早就驾轻就熟。
被中伤得多了,甚至能从旁人的讥讽中听出几分有趣来。
但她不想许氏一进门就经历这些不堪。
如果可以不必见识人性阴私的一面,永迎善意和笑言,那该是件多幸运的事啊。
两个妇人被打断了私语,蓦然被请去偏厅喝茶,自然知道主人家在意。眼里含着讪讪的笑容朝祝琰这边瞥了眼,见那个今日一整天都笑脸待人、温柔和善的宋二奶奶,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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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快要断了。
沉重的金冠牵扯得头皮生疼,腰背挺直太久,酸胀得不像话。
她的脸也快笑僵了,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怪异至极,有没有人前失仪……
一大清早没睡够,没吃饱,饿着肚子忙碌了大半日,这会儿前头含宾客们入席赴宴,自己还得在此安安静静的等在这儿,晚上还有正式的仪式,以及叫人不安的合卺礼。
筵席开始,宾客散了些,屋子里空了一半。但许氏仍然觉着呼吸不畅,有种气息难舒的憋闷之感。
也不知是小腹还是胃,一直隐约的反酸犯疼,小日子也不是这几日……许氏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几个年长的婆子过来,拢着宾客回去上房吃酒,梦月走过来贴在许氏耳畔低声道:“隔间暖房里背了热水和饮食,这边有奴婢们看顾着,奶奶叫嘱咐您去歇一会儿喘口气。”
许氏堵在喉咙里那一团闷,仿佛一瞬松泛开了。她抬眼瞧见祝琰闪身消失在门外的裙角。
——如果没有二嫂嫂帮衬她可怎么办。
她想喝水,想吃东西,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想洗洗身上粘腻的汗,想方便,还想在软乎乎的床上躺一躺。
她心里喊了好几遍的“好嫂嫂”。
在梦月等人的“掩护”下,她提着裙摆躲去了后面的暖阁。
如果可以,她还想拉住祝琰陪她说说话,安抚一下她对未知的、即将到来的那些事的慌乱恐惧……
嫁过来了,下定了决心。可她和宋泽之会过成什么样,她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吃了些东西后,胃里那抹酸疼淡了,小丫头替她捏揉肩背,她闭着眼就那样睡过去。
喜娘们高亢含笑的声音响在门外,侍婢们进来慌里慌张地替她整理妆容和衣裙。
不知不觉间屋子里已点了一排排红色的烛灯。
暖融融的光线照在宋泽之织金的袍子上,瞧他一步一步挪进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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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卸了钗环,解去衣裙浸入温热的水中。
宋洹之在外院陪客,到子时都还没有回来。
张嬷嬷带着人巡视了内院各门,向祝琰回报外头的情况,“姑娘们的院子都已落了钥,宾客女眷们也都安置好了,在北边留了门,专派了几个人盯着,免有贵客饮多了酒走错院子。各处的守卫们是二爷亲自吩咐过的,玉书亲自带着人夜巡,保准出不了岔子。”
祝琰点点头,道:“您也跟着忙到这么晚,事情交代下去就行,您快早些安置吧。”
张嬷嬷笑道“不妨事”,又放心不下地提点祝琰:“叫人给二爷留着门,炉子上温着醒酒汤和几样简单饭食,二爷陪酒定然喝了不少,待会儿回来奶奶说话小意儿些。”
家里办喜事,作为兄嫂,又是长房,夫妻俩都忙。已经好些日子没着面,整日由着底下的丫头小子们传话通声商议事情。
自打有了驰哥儿,二人也难有独处的夜晚,前些日子驰哥儿又着凉一直咳嗽,祝琰不时就要起夜来陪看。
今日正值良辰,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利日子,三房办喜事自是温情喜气无边,张嬷嬷也盼着祝琰和宋洹之美满无间。
其实这样的话,张嬷嬷一向说得不少,不时提点催促,要祝琰主动多说些话,怕宋洹之性子硬拉不下脸面。
祝琰每每只是含糊地应,态度有些敷衍。
他们夫妻之间没什么隔阂,两人私下里有商有量,相互尊重,一向和睦,连闹别扭都很少有。只是张嬷嬷到底比别人敏锐些,她能隐约察觉到,那抹旁人注意不到,甚至连小夫妻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生疏。
——他们之间太客气了。
时时温和有礼,时时相敬如宾。
不是不在意对方,兴许正是太在意的缘故,所以不愿自己有任何错漏处,委屈了彼此。
祝琰更是沉稳妥当到,从来不会耍小女儿脾气。
她对宋洹之,从没提过任何无礼的要求,不,情况更甚,——她几乎对他,根本就不曾提过任何要求。
瞧张嬷嬷一脸有口难言,牵挂不安,十分勉强地叹着气离开,祝琰有些无奈地笑了。
她披上袍子,赤足从水池中出来。
裙摆上湿漉漉的,踩在软绵绵的毯子上,拖出一道深色的水痕。
不染铅华的脸光洁如玉,在灯下泛着莹润的色泽。
她今日总是想到新婚那一晚。
慌乱无措的在他身畔,又怕又隐隐期待……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样长久难忆,恍如隔世一般。
张嬷嬷的担忧没有直白说出口,以她聪慧敏感,自然也猜得出几分。
就如宋泽之努力挽回许氏的心一样,宋洹之为他们这段婚姻也是努力过的。
他总是在想办法补偿,总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喜好,在不惹她厌烦的边缘,试着更靠近一点,试着多给她些关怀。
她不是没有感觉,也不是不感恩这份用心。
张嬷嬷的直觉没有错,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怕“出错”。
怕破坏了这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亲密。
怕将对方再次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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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回来得很迟。
外头隐约还能听见细微的人声。
玉书带着人巡夜,大抵是巡到附近来了,遇上深夜归来的宋洹之,向他回报了巡夜的情况。
门被拉开,幽凉的风呜咽着扑进屋子里,烛光摇曳得厉害,他颀长的影子映在宝相团花的地毯上。
祝琰听见他轻手轻脚地在外解氅衣,小心翼翼越过稍间走去净室梳洗。
她听见窸窣的声音,撩起的水响,听见他洗漱过后走到床边,掀帘静静凝望她时刻意放轻缓的呼吸。
祝琰说不上为什么,这一瞬突然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宋洹之是个温厚可靠的人,他尽一切所能地待她好,他已经做了一个男人对妻子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身边没有妾侍红粉,肯为她撑腰出头,凡事有商有量,提携她的娘家,宠爱她所出的孩子。
她到底还求什么,心里那丝缺憾到底是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
宋洹之掀开被子一角,躺到她身侧的枕上。
他试探摊开掌心,小心将她拥抱在怀。
祝琰没有动,她闭目顺从地任他抱着自己。
他回首挥灭灯烛,所有的光芒隐息了去。
体温相贴,时光在沉默的黑暗中缓缓流逝,她感受到身后熟悉的反应。
他在房\事上不算十分节制,她也不曾反感亲昵。
好像一切发生的都很自然,拥抱或亲吻,死死生生灭顶般的愉悦。
第102章 不适
虽然疲倦至极,身体几乎已经扛不住这样激烈的需索。
她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压抑住了莫名想要哭泣的情绪。
极度的乏累过后,在涣散的意志中昏然睡去。
她知道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对着冰冷模糊的月色默立良久。
她偏头躺在里侧的枕上,任由自己沉入梦里。
祝琰梦见自己小的时候。
那年刚到海州,在祖母那受了委屈,带着比她还小两岁的珠儿躲开侍婢跟随,从内宅逃去了外面。
她循着来时的记忆朝城外走。
那是个冰冷的雨天。
海州的冬季一点都不比京都容易熬。
湿冷的露汽将身上的袄裙沾染得冰凉沉实。
走到一半她的伞柄折断,大风将漂亮的伞骨拆得零碎不堪。
人群朝她们相反的方向涌来,各自神色匆匆地躲回家里。
雨水顺着发丝滴到前襟,身上颜色深重的袄裙越发湿冷沉重。
她看见一个破败的草棚,一个穿着粗布红裙的女孩子背身站在里面躲雨。
珠儿脸色都冻紫了,可怜兮兮求她回去。
祝琰决定去草棚下面躲一躲雨,以免自己和珠儿变得更加狼狈。
待走进去,才发觉原来女孩儿不是一个人在。
瞧她主仆二人过来,女孩儿惊慌地推开了身边的人。
那一瞬祝琰有些后悔,——那是个穿着很潦草的男人,这样阴冷的天气只贴身披了件单衣,袖子还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虬结满是伤痕的小臂。
方才原来女孩儿正与他拥抱……
察觉到这一切时,祝琰已经带着珠儿闯了进去。
她慌乱地攥着手里的破伞,想要折返回雨中。
身后,女孩儿涩声唤住她:“哎,别走啊……”
祝琰涨红着脸回过头,瞧女孩儿不好意思地推了男人一把,“你出去,仔细吓着人家。”
祝琰手足无措地摆摆手,“不用,我……”
那男人嘿嘿一笑,将搁在地上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没事儿,我出去。”
女孩儿有些羞涩,偷觑了眼祝琰,又望了望男人的背影。
“他皮糙肉厚的,是个男人家,淋个雨怕什么?”
祝琰听见不远处男人发出一声低笑,跟着顺着女孩儿的话头重复道:“对,淋个雨怕什么。”
女孩儿脸色更红了几分,似娇似嗔地道:“你少吭声!谁跟你搭话来?”
男人又是一笑,干脆在雨里摆弄起一旁的独轮车。那车不过是几块板子简易搭就,上头用防水油布遮着车上的东西。有什么正在那油布下鼓动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声水响。
——原来是对来城里卖鱼的小夫妻。
女孩儿应当是新嫁不久,还穿着大红的衣裙,脸蛋也是红扑扑的,有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痕迹。
祝琰沉浸在自己惆怅的情绪中不说话。珠儿胆子小,担惊受怕地想着待会儿要被她带到哪儿去。
那女孩儿倒很健谈,靠在身后半腐朽的柱子上跟祝琰搭话。
“你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么?”
祝琰回身瞥了她一眼,蹙眉没有答话。
女孩儿笑道:“你穿得颜色沉,没什么绣花,但瞧上去是好料子。尤其是脚底下这双鞋,这种滑溜溜的布,还坠着珠子……”
祝琰不自在地收回脚,把鞋子藏进裙子里。
她想回京城的家,知道外面世道险恶,不敢穿戴过分华丽,只偷偷装了个小包袱,带了两件半新不旧的衣服。
女孩儿还在说话,不知从哪抓了把瓜子递给祝琰主仆,“天气不好,海上风浪大着呢,外头坏人也多,待会儿雨停了,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家去。”
“——不然,一会儿家里人要担心的。”
男人似乎听见这话,回过头来打量了一遍祝琰。
女孩儿朝他扬扬下巴,虎着脸瞪他。他嘿嘿一笑,又背身转去。
“你别理他,他这人瞧着凶,不是坏人。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小姐独个儿出来,瞧着新奇。”
女孩儿说话时,目光不时落在那男人身上。
两人眉来眼去,时时注意着对方。
他站在雨里,戴着顶破草帽根本不顶事,女孩儿瞧上去不是不心疼,却虎着脸不让他一同进来避雨。
年幼的祝琰当时的心思并没放在那对小夫妻身上,所思所想只有自己心里那点委屈。
待多年时光过去,却不知又突然想到了那天的情形。
仿佛重回那日情景,将对方每一丝举动都认真研究探看。
那两个人,始终关注对方,不时投过去,粘腻交织的视线。
嬉笑怒骂,可以发脾气可以凶巴巴的说坏话,可以颐指气使可以差遣对方……
是那份没有刻意留心,不假思索,不必提防不必惶恐的理所当然。
是那份即便在人前刻意拉远距离却从没减少半点的亲昵。
是不需解释便彼此读懂的眼神和笑意,是那份真实的烟火气。
没有算计,不需衡量。
是对再平凡不过,又幸福至极,相互爱着的人。
祝琰好像一瞬明白过来,为何于今时今夜,梦到了这番场景。
也明白过来,她与宋洹之之间,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至亲至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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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清早新人要认人敬茶,要入祠堂祭拜。
早早就有婆子管事们聚在院子外。
小丫头端着水盆等候在回廊下头。
片刻听得一声门响,宋洹之一袭灰蓝衣袍,手臂上搭着玄色大氅,沉默地跨下门阶。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来,垂首恭送他离去。
少倾屋里也有了动静,很快梦月就掀帘出来唤众人进去。
祝琰眼下有重淡淡的青色,用脂粉遮了,强行打起精神来,听今日的回事。
“祠堂那边打点好了,香烛蒲团,点心贡品,经幡纸钱,依着过往的惯例摆在那边院子,待会儿二爷带三爷和众位族里的爷过去,上个香就行了。侯爷清早有点儿咳嗽,带病祭祖怕忌讳,吩咐二爷代为行礼,已跟二爷说了。”
祝琰听完,拾起茶盏抿了一口,“如今各处都用了炭,祠堂那边火烛又多,着人仔细看顾着,莫大意走水,灯烛纸钱都要照看妥当。”
又有个婆子上前,禀道:“新人那边叫开了小厨房,清早我去瞧过,做的还算像样,提早跟三奶奶跟前的婆子打听好了,做的都是三奶奶惯吃的菜式。三爷不能吃辣,特意又加了几色清淡的。夫人那边也备着,三奶奶不论在哪边儿用膳都得宜。”
前些日子商量给三房的院子开设小厨房,祝琰就将蓼香厅这边的伙房停了。
她镇日各处料理,宋洹之又多数在衙门,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机会吃小厨房的东西。留了个婆子能治些简单的点心粥食能温个汤给驰哥儿也就够了。
院子里简省些活计和人手,她也能少操心几样事。
许氏进门后,三房那边就由他们小夫妻自己管着,又能多少帮衬她些,能比从前轻松不少。
吩咐了几件紧要事,祝琰把余下的琐碎事交给张嬷嬷拿主意,自己带着贴身侍婢往上院那边去。
乳娘抱着驰哥儿跟出来,用厚棉被裹着的小人儿张手就朝祝琰这边扑。
孩子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养的又白又胖,两颗眼睛好似水洗过的黑葡萄,澄净得不得了。
祝琰一瞧见他心便软成了一滩水,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走了一路。
她隐隐觉着后腰有些酸痛。
起初还以为是昨晚,本就疲乏,还那样不加节制。
在上院站着跟族里的女眷寒暄几句,后背疼得针扎似的,过去从没试过这般。
许氏在闹哄哄的气氛中走进屋来,一向爽朗大方的姑娘,在众人一脸“过来人都明白”的笑容里羞得抬不起头。
祝琰的手被许氏紧紧攥着,新妇整个人依偎在她身侧,小声向她求救,“二嫂嫂快帮帮我……”
祝琰含笑替她挡住了几个婶娘,催促众人落座用茶。
侍婢拿来铺垫,摆在明堂正中。
祝琰牵着许氏的手,将她带到嘉武侯夫人跟前。
“给母亲敬茶吧。”祝琰温柔地拍拍许氏的背,后者乖觉地弯身跪下去,从侍婢手里接过茶盘。
昨日已经叩过首,今日却又不同些。
昨天的许氏是许家送进门的闺女。
今日的许氏已是宋家三房的少奶奶。
嘉武侯夫人眼角有些湿润,心里生出几分感慨。
这个女孩儿自小常在她跟前,在两家长辈的期许中长大,如今终于嫁入进来,同他们成为一家人。
她身后那个该领她进门,向她介绍亲眷的人,原本应是长房的葶宜。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死的死,散的散。
这满堂的喜庆热闹,他们终究是看不见了。
一双温热的手,落在她臂弯,侧过脸去,见是祝琰。
搀扶着她,用温柔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提醒她收拾心绪,接过新妇奉上的茶来……
嘉武侯夫人对祝琰笑了笑,眼底快要泛滥的水光退去,慈爱地笑着接过新妇的敬茶,她听见新妇又羞涩又欣喜地唤了声“母亲”。
“好孩子。”嘉武侯夫人微抬眼,韩嬷嬷立即奉上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交放在许氏身后的侍婢手里。
侍人抱着铺垫来到下一个长辈跟前,祝琰弯身去扶许氏的时候,背上陡然剧痛起来,眼前跟着黑了一片,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重新站定。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妇身上,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妥。
新妇行跪拜礼的时候,祝琰忙退后数步,借着吩咐事情的由头躲到了无人的角落。
她扶着柱子努力平复呼吸,好一会儿才觉着那抹剧烈的疼痛稍缓。
过往也有因他孟浪而被弄伤的时候,多是皮外小伤,或是失手攥得淤青,她皮肤娇细,又薄嫩,很容易留下唇齿捏揉的痕迹,往往两三日也便好了,从没试过这样痛法。
屋里爆出一阵哄笑,祝琰忙调整状态,深吸一口气转回头去。
原来是位长辈姨母打趣许氏,新妇被闹得红着脸抬不起头,觑见祝琰进来,忙可怜兮兮地以眼神向她求援,片刻又被女眷们团团围住。
人群之外,嘉武侯夫人身边的韩嬷嬷扶住了祝琰的手臂。
“夫人瞧您脸色不好,叫我过来问问。奶奶可是晚上着凉了?”
祝琰抬起脸来,正对上嘉武侯夫人投来的视线。
韩嬷嬷道:“这几日突然变天,冷得厉害,连侯爷那样强健的人也得了风寒,奶奶身娇体贵,还是要多注意着些,夫人吩咐了,待会儿宴上您别跟着招呼,留几个得用的大丫鬟照应就是,你回院子或在暖阁里头休息会子。”
祝琰摇摇头,笑道:“劳母亲费心,这样记挂着我。不妨事,多半是这些日子没睡好,待过了今日闲下来,多歇阵就好了。”
韩嬷嬷又关怀嘱咐了几句,告辞向嘉武侯夫人回话去了。
前院那头祭了祖,各自回客院更衣净手收拾整齐,片刻后内外院同时开正宴。
嘉武侯夫人又派人来催促几回,祝琰也觉得自己不大熬得住,便趁势从上院退了出来。
驰哥儿留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儿没跟着过来,她只带了雪歌,悄悄从后头园子绕回蓼香汀。
在炕上抱着汤婆子伏了一阵,腰背的酸痛和缓不少。
雪歌絮絮叨叨在旁说起昨日那两个多嘴妇人,“要不是梦月一味拦着,我非得跟她们分辨分辨。奶奶这样仁慈的人儿,怎么到她们嘴里就成了那样?奶奶当家这两年,何处不精心,何处不妥当?奶奶刚嫁进门就遇上大丧,要不是为着这事儿,先头奶奶肚子里那个孩子,又怎会掉了?”
说到后面哽咽得说不下去,又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打自己的嘴,“呸呸呸,瞧我说什么呢,好好的提起这个,奶奶别往心里去,梦月说得对,我这个性子是要改改了,奶奶你……”
祝琰侧脸趴在炕上,有气无力地瞥她一眼,“没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躺会儿。”
雪歌放心不下,瞧祝琰疲倦得不愿多言,只得惴惴不安地退到外面。一掀帘,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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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窗纱洒在房里,祝琰睁眼望着手边的一片光斑。
窗格的影子将光分割成冰裂纹状的小块。
一片片散落着,金色的,暖融融的。
她已经很久没想过那个失去的孩子。
自从有了驰哥儿,心里空的那块渐渐被填补起来。
她也已经很久很久,不去回忆那一段时日,自己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说过向前看。
她一向务实沉稳。
可那一片寂寥的时光,却渐渐腐败成心底一块不能触碰的疮疤。
偶然揭开,仍会觉着疼。
她只是已经变得足够坚强,足够成熟,也早就说服自己学会放下。
淡淡的光晕从她指缝间穿过,睫毛一张一合的恍惚中,宋洹之沉默地朝她走来。
她知道他进来了。
知道他听见方才雪歌说得那些话。
知道她背负的诋毁受过的委屈。
祝琰毫无形象地趴在那儿,固执地没有回眸没有起身。
在宋洹之不知该说句什么才能安慰她的时候,她率先开了口。
“给我倒杯茶。”
毫无预兆,轻轻巧巧,这么一句吩咐。
宋洹之怔了下。
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蹙眉望了她片刻。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就那么,就那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吩咐。
旋即,宋洹之启唇,轻轻地笑起来。
第103章 改元
他走到案前,掂了掂手里的茶壶。
水已经冷了。
他轻声说,“稍等。”
走去外间将炉上扑腾扑腾冒着热气的大铜壶提起来,在半盏冷茶里加入滚热的水。
“来了。”
茶盏递到唇边,她抬手接过,他也没有松手。
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不凉不热,温乎乎的,没什么茶的香气,却也解渴。
这么稍动一下,腰上的疼痛就清晰起来。
他瞧她脸色发青嘴唇泛白,十分的憔悴。
把茶盏扔到一边,抚过她散在耳侧的碎发,捏着她的脸颊打量她神色,“听说你不舒服,这么一瞧,果然不大好,叫人喊个大夫来把把脉?”
祝琰摇摇头,心里头憋了些闷气。
当年她嫁进府,葶宜就称病没有参加婚礼。却在次日容光焕发地来受她的奉茶。
这无疑是个下马威,是不给她这个新妇体面。
自己历过这些糟心事,如何又能在别人的大喜日子里重蹈覆辙。
宋洹之耐着性子哄她,“宾客都在前头,没人注意这边儿,不声张出去。再说,病了瞧大夫,人之常情,没人会指责什么,何必多想。”
祝琰默了一阵,哑着嗓子道:“也不单单是怕人说。”
她说半句,就闷声抽了口气。
宋洹之察觉了,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背上,“这里?疼么?”
祝琰点点头,手指划过腰窝,“还有这儿——”
“不知怎么回事,针扎似的,难受,站都站不住。”
男人掌心很暖,隔衣传来清晰的体温。
他声音放得柔缓些,眼里带了抹忧色,“怎么回事?昨晚——”
祝琰别过头去,不愿意他继续说。
羞于回忆昨夜温存,也不想听任何歉疚的话。
宋洹之叹了声,今日的祝琰不大容易哄。兴许是疼得太过厉害?
“你稍稍等一阵,我吩咐玉轩几句。”
祝琰不回答,伏在枕上不知想什么。
他离开了,腰背上温暖的触感消失,莫名的空虚和烦闷袭上心头。
她侧耳听见屋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方才他倒的那杯茶放在不远处的小几上。
她说不上,这份复杂的心情到底由何而来。
她听见门声重新响起。
男人迈着轻缓的步子重新靠近。
那片离开半晌的暖意回了来。
祝琰没说话,没睁眼。
她在他耐心的轻抚下睡着了。
**
这一觉睡得很沉。
比夜里困倦至极昏昏入眠之时,还更安稳。
醒来时屋子里有些暗。
鼻端嗅见浓重的草药味道。
小炉上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侧过头去,身边空空的,她躺在床里,身上盖着绵软的被子。
梦月很快进了来,“奶奶醒的正好,药才煮好呢。”
祝琰没问宋洹之去哪儿了,撑身坐起,背上仍有些发酸。
“驰哥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那边屋里,方才哭起来,二爷过去瞧了。”
梦月走过来拿件袍子披在她肩头,“奶奶往后可不能再强撑了,这些日子累成什么样,年纪轻轻就害了腰酸背疼的毛病,往后还得了?”
祝琰没应声,反问她:“二爷请大夫了?”
梦月点点头,“大夫说,奶奶这是积劳成疾,久站久行,休息不够。再加上,小日子提前……”
正说着话,宋洹之从外进来,梦月抿嘴一笑,忙让出身边的位置,“二爷您坐,我去瞧瞧炉火。”
宋洹之接过梦月手里的药碗,顺势坐到床边,“这是温补的药,我尝过,有点苦,稍忍耐下,嗯?”
她一向是最能忍的,怀胎十月不知喝了多少苦药,从来没试过皱一下眉头。
这会儿瞧他端着药碗,却全然不想喝。
“先放着吧,宾客都还在,我一下午不见人影,失礼……”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沉沉的眸光平静地落在她面上。
祝琰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她骤然怔住,沉默下来。
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扮演好自己的身份,守着宗妇的职责一丝一毫不松懈。
她怕做不好掌家的事,她怕自己软弱无用被人笑话被人嫌弃。
她怕担不起宗妇的名头撑不起这个家。
她怕输。
怕输给葶宜,怕输给自己。
她从没说过半句争强好胜的话,一向以温和有礼的形象待人。
不论是对管事婢子,还是对外头的夫人奶奶,甚至是别人家的小孩……
她总是最和善的一个,是孩子们最喜欢亲近的一个,是温柔敦厚待谁都赤诚的好人。
宋洹之拨动手里的汤匙,舀了些药喂到她唇边。
“喝药吧。”
他没说更多的话,就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
他没责备她,也没有安慰她。
他分明方才用那样不赞成又无奈的眼神,什么都说尽了。
祝琰哑声吞了药,苦冽的味道呛鼻,她掩唇咳了好一阵。
宋洹之放下药碗,手贴在她背后,轻拍着……
“傻瓜。”
他低声说,似梦呓那般轻柔。
祝琰止了咳,闭眼贴伏在他襟前。
“我偷懒几日,新妇还要回门,要备礼,祖母那边……”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还有驰哥儿……”
宋洹之轻抚她的背,垂首吻了吻她鬓边。
“不打紧,家里还有许多人,三弟媳自己会看着办,母亲会打算的。驰哥儿身边跟着张嬷嬷和乳娘们,院子里的事有你的侍婢们……”
“那我……我呢?”
有她没她,没分别的话……
她听见宋洹之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很重要。不论管不管家里的事。”
“重要到,驰哥和我,书晴书意,泽之瀚之还有母亲,都不忍瞧你强撑。”
“你病着,只管休息,只管躲懒,只管吩咐我倒茶喂药……”
“傻瓜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不是因为精明能干,才成为紧要的人。”
“你是我的妻子,是驰哥儿的母亲,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祝琰闷闷的没说话。
宋洹之摊开手轻柔地环住她的腰。
“好了,吃药。”
“过一阵子,等你好些,咱们一块儿去别苑住几日。”
“你……差事不忙吗?宫里头,太孙他们……”
宋洹之轻瞥她,“再说下去,要受罚的了。”
“你知道我罚手底下那些金吾,用什么手段?”
“绕城墙跑三十圈是基础,你这样的体格,半圈都受不住……”
说着说着,他自己便笑起来,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上,张扬开缤纷的色彩。冰冷的眼眸里有光,涌动着柔情。
祝琰不曾疑过他的真心。
这一瞬瞧他努力绞尽脑汁逗自己开怀,劝自己放下繁重的枷锁。
她忽然想伸出手,也抚一抚他的脸颊。
在她孤立无援忐忑不安的那段日子里,他何尝不是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哀伤艰难走着孤绝的路?
这一路走来,他们同样经历过许多的不如意。
也有有些感情注定不是那种惊涛骇浪动人心魄的热恋。
也会有脉脉温情在漫长岁月中流转,熨帖地抚平心中所有的不安。
宋洹之并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她又何尝不是?
一个内敛深沉,一个稳妥实际。
从另一种角度去看,他们也算是天生一对。
**
祝琰的腰伤养了好一阵。
冬日大雪纷飞、将近年关的时候,宋洹之带着祝琰去了趟青州的田庄。
借着要账的由头,在那边过了个腊八节。
这回没带书晴书意等小辈,甚至连驰哥儿也没带。
无垠的旷野上,罡风猛烈地吹乱了发髻。
身上厚重的袍子在风里翻卷。
祝琰坐在宋洹之身前,与他同乘着那匹枣红色宝驹。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问了许多事,比如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喜欢过什么姑娘没有。
再比如,宋淳之和葶宜那些旧事。
从前不敢触碰的禁地,那些恐怕弄疼他的伤疤,小心翼翼维护着的那份温柔,其实必要吗?
只有真正放下心里的包袱,才能走出来,走进新的生活。
祝琰跟他说海州阴雨绵绵的天。说浪潮汹涌的大海。
说自己多年来没有着落没有底气的寄居生活。
说怕不被认同不同接受的恐惧。
说这些年来不曾被珍视过的委屈。
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回想时又好像根本不记得……
只记得那天夜空晴朗,他带她在旷野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的体温透衣贴在她背脊上,很令人心安。
再回来时,就开始忙着过年节。
隔年二月,许氏这边被诊出喜脉,宫里却传了噩耗出来。
三月十七,那日雨下得很大。
宋洹之和嘉武侯清早进宫去,宫门落钥时分仍没从里面出来。
祝琰打发人去探消息。
跟着祝瑜的马车就到了嘉武侯府门前。
“圣上情况不大好,兴许就是今晚了……”
这一年,皇太孙赵成十三岁。
五月末,大行皇帝棺椁入寝陵。
六月中,赵成登基。
次年,改元隆兴,立乔氏嫡长女乔瑟为后。
第104章 调停
赵成记得那晚,雨下得很大。
他居住的宫殿空旷无当,风雨吹掀了窗棂,灌入呼啸的冷风。
明明已经是三月天,御花园里多数花都开了,前几日皇祖还温和笑着对他说,灾荒过后一直没闲暇带他和宫嫔们赏花游园,待皇太后今年的千秋节近了,就重新修整南苑,趁机阖宫一块儿去耽上两日。还特特打趣他,要他把他未来的小妻子一并带着。
赵成并不曾想,祖父的病势会发展的那样快。
他看起来平静、温和、健朗,时而考校他的学问,时而留他在清正殿里手谈一局,时而同他一并在御花园里走走。
那个这世上最尊贵威严的人,用尽全力托举他扶持他走了三年。
而今,也同旧时收养他的吴家阿爷一样,抛下他去了。
赵成从不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好,虽是孤儿,却一直遇到真心疼爱他的人。
那个虽然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但却甘愿为他找遍名医治病的阿爷。
那个孔武有力、身材魁梧,笑起来特别阳光爽朗的宋叔叔。
还有传说中暴虐弑子,实则慈爱仁德的祖父。
以及,对他无微不至、精心呵护的曾祖母……
他一直不缺乏爱的滋养,却总是难过,不能将每一个待他好的人,永永远远的留在身边。
是他的命太硬了么?
是注定这些在意他、他也在意的人,不能长久的陪伴在他身边?
阿爷死了。宋叔叔为了保护他被人谋害。
如今祖父病逝,而皇太后……也已经八十岁高龄,还能留在他身边多少年?
他不敢想,他好害怕,也好难过。
风呼呼的吹着,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跟窗子做着斗争,怎么也关不严……
赵成坐在未点灯的高床上,抬手捂住苍白的脸。
他一贯不多言多语,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想身边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殿门外宫人脚步匆匆来来去去,在各处屋檐上挂白幡。
寝殿一贯用的红烛排早已换成白色。
赵成不知在那里坐了有多久,沉默了有多久。
直到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他没有抬头,却早已知道来人是谁。
他是皇太孙,是下一任天子,是江山主人。
没有人能不经通传,走入他的寝殿。
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
来人脚步轻而缓,一步一步,不曾迟疑,径直寻到殿中,停在帐外。
簌地一声。
挂着白色绢麻的冠,被丢在面前的床脚。
“众位大人等候在清正殿外。”
这个声音,不急不徐,乍听去,仿佛不带丝毫情绪。
赵成松开捂在面上的手,缓缓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他的面容一如他的声线,冷淡得,瞧不出任何表情。
瞳仁幽深,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这个也曾被他称作“宋叔叔”的人,和另一个“宋叔叔”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爱笑,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在他和另一个宋叔叔玩闹时,默默替他修好早已损坏的纸鸢。在他因病痛折磨浑浑噩噩半睡半醒间来来去去,无声送来温水、药材,和甜腻的零嘴。
他一句软和的话也不肯说,躲在君臣之别天地之渊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做尽吃力不讨好的事。
在这样暴雨的夜里,在皇帝刚刚宾天,宫里乱作一团,他试图逃避、试图寻一隅舔舐不能痊愈的心伤,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紧闭的宫殿,用这样冰冷的语调,强迫他起身去履行他应有的职责。
赵成想不顾一切的扑向他。
想扑到他怀里大声的痛哭一场。
想像个寻常孩子一样,厮打吵嚷,无理取闹,吸引关怀和注目。
想尽情的发泄那些从来不曾哭诉过的委屈和不甘。
他还想,揪住面前人的衣襟质问,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关心他。
为什么不认他呢?
他至亲之人。
他生母的手足。
他的舅父!
什么君君臣臣,什么身份权势,什么江山社稷。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只想自由自在的尽情玩耍。
他不想学四书,不想写策论,不想听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奏报,不想小小年纪就成婚……
可这一刻,望着这个人的眼睛。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如过去多年来,每一个他想离经叛道的瞬间。
他最终仍会掐熄心中那束不该燃起的火焰,回到他束手束脚的躯壳里,做一个让所有人放心满意的“好孩子”。
赵成垂眼站起身,抬指缓缓掀开面前素白的纱帘。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木然的站在那里,任宋洹之替他戴正了孝冠。
这一瞬,舅甥二人面目出奇的肖似。
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宋洹之退后数步,赵成越过他,率先走出大殿。
暴雨还在下。
闪电劈开浓黑的夜,照亮他干涩的眼睛。
那个软弱的流泪的孩童,永远留在了那一角漆黑的床帐之中。
走出来的这个,是大燕国君,江山新主。
**
眼见过了八月,许氏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行动越发的不便。
祝琰着人寻了几个稳妥有经验的嬷嬷摆在她院子里,负责照料她的起居。
妯娌二人在屋前的炕上坐着说话。
许氏摆弄着手里的小衣裳,赞祝琰身边的人手巧,“这样伶俐的丫头难得,二嫂嫂是会调理人的,瞧这针脚细密的,比针线上有几十年经验的妈妈还好。”
许氏说的是“霓裳”,祝琰今年从一众粗使里选上来的新婢子,上一年末,雪歌梦月都满了十八,眼看要荒废在她身边做了老姑娘,她便问了二人的意思,商量着要为她们送嫁。
雪歌和刘影是表兄妹,自小家里就有意撮合,刘影读过书考过秀才,原本是要脱籍自赎奔前程的,可惜命道不好,偏生老娘生了重病,不得已留在祝家继续为奴,跟祝家预支的五年月钱到现在还没还清。
既是身边得力的人,祝琰自不会亏待,刘影替她办过几件得力的大事,那会子她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幸有刘影洛平他们几个替她奔走卖命。因此抹了刘影的欠债,替他和雪歌置办成亲后的居所,准他将来自赎,也愿意资助他在外做点小生意。
梦月相对就难了些,青梅竹马的亲事没有,身边也没有合意的人,祝琰不想随意撮合,去强迫她接受安排嫁人,既然不急,就留在身边多用几年。她给的嫁妆丰厚,梦月又是顶好的相貌人品,不怕将来没人愿意娶。
雪歌婚后进来服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她从一批粗使里留心选了几个人,叫梦月带在身边调理了一阵子。
霓裳幼时念过几年书,故乡在江南那边,从母亲手里学得一手好刺绣功夫。只是半途家道中落没法子,父亲在来北边找活计的路上遇难死了,母亲带着她和姐姐一道投奔舅舅,被黑心肝的舅舅舅母转手卖给了人牙子。
一开始注意到她,只是觉着奴婢里头叫这样精致名字的少见,略问了几句,见果然不是目不识丁的寻常丫头。也没着她改名换姓,仍准她用旧时的名字称呼。又见她一手女红了得,便安排她替将出嫁的书晴做了几件绣活。
时日长了,又见性情也好,便擢拔上来,提了二等,涨了月例,留在身边使唤。
许氏夸了两句,又转过脸去瞧霓裳的容貌。小姑娘十五六岁,正是鲜妍年纪,祝琰又对身边人舍得,赏的都是花红柳绿的新衣裳,瞧着喜气热闹,鲜亮娇美。
许氏叹了一声,对着衣裳上的刺绣默然不语。
祝琰知道她定是有话想说,摆摆手,命来向她请示下的嬷嬷退出去,又着梦月将屋里服侍的婢子们带到了外头。
“你如今身子重,将养身体才是要紧事。”她抚抚许氏的手背,轻言宽慰她。
许氏扬眉瞥她,“二嫂瞧出来了?”
祝琰抿嘴笑道:“你盯着霓裳一直瞧,别说我,连霓裳自己多半都瞧出来什么来了。”
许氏作讶然状道:“有这么明显?”
祝琰朝她推了推案几上摆着的那碗雪耳百合羹,“你想要霓裳,总不会是想她替你做绣活?”
许氏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挣扎,再三犹豫,方叹了口气,道:“既然嫂子瞧出来了,我也便不瞒您了。”
她面色微微泛红,压低了声音道:“我想给泽之,安排个房里人。”
祝琰一副了然模样,并不觉着意外,许氏的表现太明显,意图十分好猜。
只是她不明白,许氏跟宋泽之才新婚不久,怎么这么急切就安排上了通房侍妾?
“可是亲家太太说什么了?”祝琰想到自己,刚有孕的那阵子,每每回门,祝太太总是催她快把雪歌梦月开了脸正式摆在房里头。说她有孕不便,怕她留不住宋洹之的心和人,与其叫他在外头找,不如主动安排,承个贤名。丫头是自己身边的丫头,也约束得住,不怕她们心野了翻出什么浪来。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指点小辈做“贤妇”。当年祝琰自己是没听劝的,许氏这样的爽快性子,竟是会听长辈说教的人吗?
许氏自嘲地笑笑,饮了口茶,轻声解释道:“我嫁进来一年,如今有孕也七个来月了,我娘跟几个婶娘、舅母,是都劝过我,说泽之年轻,怕是受不住,要我张罗替他安排人。我倒不是一味听她们的说教,只不过自己心里想,他若是身边有别的人能……也免得总是来我屋里……瞧不得他那副样子,怪讨厌的。”
许氏成婚前说过,与其说是她原谅了宋泽之,不若说,是她主动选择与宋家宅院里的人,成为一家人。当时祝琰还以为她说的是气话,而且婚后瞧二人蜜里调油,宋泽之日日耽在房内,恨不得时时守在许氏身边,怎么瞧,二人都不像是没感情的样子。
“你还怪他从前的事?”
那些事说大不大,却像细小的砂砾,深深埋在骨血里,不时翻折出来,磨得心口犯疼。
许氏不是不想翻过这一页,同他好好过日子,决定嫁进来那一日,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与他一并试着把日子经营好,幸福的过一生。
可是,好像有点事与愿违。
他们是经过了一段好时光,刚成婚那段日子,宋泽之总是守着她,不时从外头带回些新鲜的吃食点心小玩意儿,时时哄她开心。
可是一旦二人因为什么闹别扭,宋泽之就喜欢拿过去的事来提,说自己分明只是瞧不得可怜人受罪,好心帮了个忙,许氏就不依不饶的拿捏了他好几年,他就像个罪人一样,时时刻刻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根本不像个男人。
其实过去许多年来,都是宋泽之包容许氏,她性子直,有话直说不拐弯,有时确实不大给他留情面。可那些意气之争,那些气话,和好后她再也没提过,倒是宋泽之一直忘不掉,十分介意许氏延迟婚期,害他四处跟人解释。
如今有了孩子,许氏身子不便,催他去睡书房他又不肯,非要留在她身边,就少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宋泽之倒是肯忍耐,许氏却受不得他那副表情。
“我不想将来又给他留什么话柄,说是为了我如何如何委屈了他宋三少爷。不如我自己痛快主动,乖乖安排个妥当人服侍他。”
祝琰一听,就知道小两口这是又闹别扭了。
宋泽之自打出了那回事后,就没再回书院,远离了那些爱逛画舫酒楼的狐朋狗友,日子过得比从前清淡多了,在家里也受兄长和母亲的管束,不敢随意乱来。在祝琰瞧来,宋泽之对许氏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闹起性子来,两个人谁也不让谁,难免说些刺心刺耳的话。
毕竟是人家的房里事,祝琰不好多问,“你瞧上霓裳,若真想要她,我没意见,只要霓裳自个儿同意就成。再一个——”
她转脸望向许氏,“也该问问泽之的意见啊,若是他不喜欢,霓裳又白白担了这虚名,岂不耽搁了人家姑娘……”
许氏有些心烦意乱地推开了茶盏,“我也只是顺口一说,谁又稀罕替他安排这些糟乱事了?怎么我怀着孕不舒服,我还没委屈,倒是许多人替那个没事儿人委屈起来了,真讨厌!”
这事不过随意说了一回,过后便没再提起。
祝琰留心瞧着,也没发觉许氏去替宋泽之安排什么房里人。
多半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又和好了。
转天祝琰就跟宋洹之商议,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许氏害喜厉害,不容易,叫他劝着宋泽之,多担待些,尽量说些软和话,别跟她针尖对麦芒似的争高低。
没过两日,祝琰就见宋泽之没精打采的从宋洹之书房出来。
见是她,立在道边朝她行礼,“二嫂,您来找二哥?”
祝琰点点头,“天儿还早,今天没出去?”
宋泽之如今在衙门里做吏员,差事不算重,白日去点个卯做点粗略功夫,跟同僚友人们偶然出去吃个饭聚一聚,不到天黑就回了来。今天宋洹之休沐在家,宋泽之却也是早早就出现在府里。
他耷拉着脑袋勉强笑笑,“二哥有事喊我,就跟衙门里告了假。二嫂您忙,我先回院了。”
瞧他脸色不好,祝琰没有多问,目送他走远了,才旋身走进宋洹之的书院。
轻巧的绣鞋踏在地毯上,极轻的脚步声。
她身边的人没跟进来,只她独一个走进了他的世界。
宋洹之坐在案前没抬头,默了一阵,待她凑近了,方捏捏眉心,道:“来了?”
平时她不常到前院来寻他,偶然过来两回,他总是很高兴,早早就过来迎着。
今儿瞧他脸色阴沉坐在那儿,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模样,就知道方才在宋泽之面前,他一定发过脾气。
此刻屋里那压抑的气息还没散,一盏茶孤零零摆在桌角,周边有淋漓的水滴。
这是——拍桌子了?茶盏盖都震飞掉了。
这段时日家里忙,要为书晴书意送嫁做准备。祝琰有些冷待了他,今儿他休沐,特地带了几样点心过来,知道他早起没用膳食,离午饭还有好一阵功夫呢。
“泽之也是个大人了,成了婚,快要做人父亲了。”祝琰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向外拿,摆在他书案对面的炕桌上,“你骂人也要注意影响,给底下人听着,泽之怎么做人呢?”
身后传来清晰的体温,隔衣贴在她背后,一双大手从后围拢来,将她腰身箍紧。
“我也没说什么。”他将下巴抵在她肩头,眯眼瞧她整理着案几。
“不是二奶奶你交代的,要时时提点、教导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善待他的妻儿。如今我依言从命,二奶奶倒又来问我的罪。”
祝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勾着他的指尖将他拖到炕边坐下。
她站在他面前,视线与他持平,弯身捧住他的脸,“你啊,对弟弟妹妹们都没什么耐心,一说话就冷着脸,就算没骂人,那模样也很叫人害怕的。”
刚要松开落在他脸颊上的手,被轻轻攥在一只大掌中,他拉近她轻声问,“那你怕我吗?”
高挺的鼻梁低在她额上,一枚轻轻的吻落在眉心。
祝琰顺势跌坐进他怀里,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精心描画过的樱唇送了上去。
冷凝的气息变得温和了,屋子里弥散着逐渐烘人的炽意。
宋洹之将人按在炕角,领口的琵琶扣一颗两颗散了开,男人毛茸茸的脑袋在衣襟前蹭着,灼热的呼吸烫人,留在雪白的颈边。
宋洹之想到初成婚的自己,兄长日日提耳面命,教他好生善待新妇。
教他哄她疼她,教他出行要记得给她带礼物,教他带她出门散心,教他学着为她花心思,教他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对泽之,他确实严厉了些,方才有些话说得不留情面,还叫人时时盯着他不许他行差踏错。
跟兄长比起来,他这个哥哥当得很失败。
幸好有祝琰,能替他留意着家里人,时时劝着他收敛脾气。
他有时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注定,是要娶一个向她这样的人做妻子的。
她柔软又刚毅,亲切又坚强,细心又果决。
还有什么人能比她做的更好?
还有什么人比她更值得他喜欢?
祝琰用了好大力气才哄得他停手,坐在炕边与他拉远些距离,嗔怪地白他一眼,在旁拢着被弄乱的头发和领口。
他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夫妻之间亲亲爱爱再寻常不过。
他希望宋泽之能早点明白,如何珍惜身边的人。
不要像他一样,走了许多弯路,给她带去了那么多的伤,在险些再也挽回不了的时候,才明白要怎么去相处。
**
许氏没有再提过要给宋泽之纳妾的话。
祝琰转头扑在两个姑娘的婚事上。
置办嫁妆,裁新衣裳,做房里的绣活,忙碌着驰哥儿,照应老太太,关怀许氏的胎。
她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时光流转得飞快。
这年冬天,许氏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取名芫芫、芊芊。
跟着到了腊月初六,是书晴出嫁的日子。
虽然只是嫁去了城东,不是去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杜姨娘仍是哭成了泪人,肿着眼睛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送走书晴后,院子里仿佛比从前空旷了不少。
虽有新降生的小姑娘们为家中添彩,但月份太小,寒冬腊月又不敢抱着她们出门,嘉武侯夫人的院子里,时常叫人觉着冷清。
书意的日子定在年后三月中旬,似乎受书晴出嫁影响,喜庆的气氛中,反而多了丝丝伤感。
书意往嘉武侯夫人处和老夫人的院子里跑得更勤了,将来出了嫁,虽能时时回来,却远不是现在这般方便无束。
双胞胎的洗三礼祝瑜有事没能来,待百天这日,趁着往各家送年礼,特地来瞧过一回。
两个小姑娘有些瘦小,许氏生产那天遭了大罪,险些难产生不出来。宋泽之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到得半途硬生生闯了进去,在许氏产床前边哭边打自己嘴巴,“都怪我,是我混账,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拿那些混账话来挤兑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将来你想怎么待我都成,你起来打我骂我,我保管不回一句嘴,从此后我这条命就握在你手里,是生是死全由你定,宝鸾,我后悔,我好后悔,你快好好地,好起来吧,算我求你成不成?算我求求你了……”
当着人前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过后难免就成了大伙儿打趣的谈资。宋泽之倒像是脾气当真改了,笑嘻嘻听着也不回嘴。
历经过生产这道生死关,险些失去了心爱的人,祝琰猜想,他多半是真正学懂了珍惜。
祝瑜往上院跟嘉武侯夫人请了安,寒暄一阵就随祝琰回了蓼香汀。
“你家里接连办喜事,你忙着,想你不得闲,好些日子没能来跟你说说话。”
祝琰瞧长姐两腮微凹,似清瘦了许多,“年后瑟姐儿入宫,你要忙得事也不少,宫里头繁文缛节又多得很,我猜想着,你定也不清闲,因此也没下帖子邀你过来。”
祝瑜叹了口气,“娘娘入宫,繁文缛节的事都是礼部在承办,我倒不用跟着添烦。这阵子身子不爽利,从入冬就患了风寒症,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肯好。你家里又是孩子,又是老人家,我怎么好来打搅?”
听说她病了,祝琰便有些担心,探手抓住她的指尖,果然冰凉凉的,“严重么?如今可都好了?”
祝瑜笑着推了推她,“早好了,不必挂心,我命格硬的很,一场风寒又能拿我怎么样?我瞧着你倒是丰腴些,这些日子这么忙,气色倒也不错。前阵子母亲还念叨着,说要喊你回去叙叙话,我给拦住了没叫她来打扰你。”
去年春天祝瑶回京完婚,祝夫人夫妇也跟着回了京城。
三不五时就喊祝瑜祝琰过去,不是催着快些生养多几个孩子,便是教他们如何如何笼络丈夫和婆母的心,攥牢管家的权力。
祝夫人还是那个祝夫人,性子半点没变,便是父亲也拿她没法子。
好在姐妹俩都是有主意的,当面只好声应和着,回过头该怎么做仍怎么做。
祝夫人气得骂人,却拿她们没法子。
如今祝琰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当家理事这么多年,有些话听个音就能听出隐情,寻常事根本瞒她不过。
就比如眼前的祝瑜。
这样消瘦,这样精力不济,这样强颜欢笑。
一定有事发生。
祝瑜不肯说,祝琰便也不多问,何必惹她再难过伤心一场?
她有她自己了解内勤的渠道。
没两日,祝琰就打听到了。
乔翊安前阵子奉旨去南边巡盐道,那边的官员们进献了一位美人。
过往乔翊安见过的绝色佳人不知凡几,他在外素日分流,却不会轻易将人带回后院。兴许这美人实在特别,他竟破例许了她一个妾位。
祝瑜一向懒得理会他那些风流账,这回却几番被美人挑衅,便狠狠发作了一回。
“多半是为这件事,有些龃龉。乔大奶奶几日没跟乔世子说过话了。”
第105章 祝瑜……
祝瑜和乔翊安之间一直有些嫌隙,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消解。
长久在一处说话,祝琰也渐渐拼凑出二人之间较为完整的从前。
当年乔翊安名头在外,门第高贵,为人倜傥,不少人家盯着他身边的那个位置,想替自家适婚的闺女筹谋。
乔夫人养了个精明俊雅的儿子,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又为了儿子膝下的一子一女着想,只盼寻个有才貌性情好,最好家世也相当的千金闺秀,祝家这样的门第,从来就不曾在她的考量范围。
当时乔夫人自己有那么几个中意的人选,几番推着乔翊安去相看,他却总是躲在外头不回家,不愿与家里商议续弦之事。乔夫人知道自己儿子的心,虽他镇日在外浪荡风流,但不是个不懂感情的人,他与亡妻虽算不上多么相爱,但成婚多年,情谊是在的,亡妻又是因着有孕劳神伤了根本,以至于难产丧命。他定时觉着,亡妻是因他而死,故而心中有愧,久久不愿他人再占她空出来的位置。
可他们这样的门第人家,岂能没有主母坐镇?乔翊安才二十八九,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在外浪荡着?总归家里有个妻房处置内务,这样像样的啊。
怀着这样的念头,乔夫人费心替儿子留意着周围适婚年龄的闺秀。模样不能差,乔翊安是个眼光非常高品味也非常挑剔的人。最要紧得性子温顺,听从婆母调理,能悉心抚养乔翊安的子女……
将所识得的闺秀们一盘算,这样的人选竟并不多。乔夫人百般琢磨,总觉得对方有些不能忍受的缺点。
谁承想就在她为此事头疼的时候,京里传了个关于自家儿子的流言出来。
说是春宴上头,乔翊安错进了祝家千金的毡帐,坏了对方名节。
听闻“祝家”两个字,乔夫人怔了好一阵都没想起来高门贵勋里面哪家姓祝,或是有姓祝的亲戚。
乔翊安不回家交代,只得她费力出去打听。等打听消息的人回来复述后,乔夫人差的气的晕过去。
她久在内宅,一向手段利害,论精明算计,也是个中翘楚。
只将来龙去脉一盘算,就知道自家儿子这是被“栽赃”了。
祝家曾经短暂地风光过一阵,但祝至安运气不好,在最有可能更进一步的时候出了岔子,先太子南巡回京的路上因伤薨逝,随行的官员尽受贬斥。只是他没有旁人那样的门路背景,便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可能走近权利中心圈去。
且祝夫人在外的风评很“一般”,长着张娇滴滴明艳非常的脸,做事说话却透着股小家子气,有些贵夫人一开始也乐于接纳这个新进京的官夫人,却在接触几次之后心照不宣的渐渐拉开了距离。
乔夫人承认自己一向是势利且现实的,她们这样的人,但凡心软仁慈、优柔寡断一点,就会被人扒皮拆骨连渣都不剩。
祝家简直是疯了,算计什么人不好,竟敢算计到她儿子的头上来。
只是还没等乔夫人出面去堵祝家的嘴,乔翊安就回来温笑着跟她说自己决定要娶祝氏为妻。
乔夫人张口结舌,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才失声问,“究竟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疯了?”
**
祝家使用的手段并不高明,几个内宅夫人凑在一起合计了两天,就把祝瑜连哄带骗地送到了别人家的春宴上。
从那天回头来,祝瑜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人。虽然年幼单纯,但她并不蠢,她很清楚她和那个人会被传成什么模样。
更让她难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她最亲的人。
她不知道该怪命运不公,还是怪母亲目光短浅。对方那样的权势,岂会肯吃这样的哑巴亏?
只怕最后筹谋不成,反把她这辈子的清誉搭进去。
她又生气又委屈,已经好几天不肯出门不见人,连饭食也吃不下去。
有几回祝瑶来找她,劝她听母亲的话,不要惹母亲生气,被她气冲冲地吼了回去。
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却并没受到头一个孩子应得的宠爱。祝夫人对自己的肚子寄予很大的希望,盼着头一个孩子就是男孩儿,发觉生的是闺女后,就一直把心里的焦躁烦闷都发泄在小小的她身上。祝至安那几年忙着向上爬,也根本不管家里的事,谁又在意她委不委屈?
她长到三四岁,家里又添了个妹妹,祝夫人同样是心情不佳,但年纪小一点的婴孩需要更多的照顾,她这个做长姐的,自然就更受冷落。
后来祝夫人有几年一直怀不上,寻医问药看了许多大夫,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了祝瑶。这回她仿佛终于认了命,而小时候的祝瑶不哭不闹格外乖巧,也就吸引了她更多的注意力,得到了最多的宠爱。
祝瑜是家里的长女,明明有姊妹有爹娘,却一直是个形单影只的存在。
她不爱去父母跟前凑热闹,也不愿意说婉转好听的话来哄爹娘。
祝琰被送往海洲那天,在出门的路上一直小声呜咽。她可能永远不知道,当时的祝瑜有多么羡慕她。
如果能离开家,去别处过日子,该有多好?
她似乎并不需要这样一对形同虚设的父母,也习惯了没人在意没人关怀,她甚至也没想过要出嫁。
她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思虑至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脸。
那天那个情境下。
那男人看到她时,眼里惊愕一瞬,很快扬眉笑起来。
在听到帐外人声时,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解下披风将她头脸裹住。
“嘘,别出声——
第106章 乔&瑜
“嘿,叫我们好找!原来躲在这儿跟人腻歪!”
“这是哪个楼里的姑娘?什么时候藏在这儿的?”
冲进来几个跟他年纪相当的男人,嬉笑着要来瞧她的脸。
她被遮住面容不敢抬头,男人背身站在她面前,一只手臂虚拢向她,将她严严实实的挡在身后。
待他笑骂着斥走了那几个人,回转过身来,就瞧见她咬着嘴唇,眼睛通红但倔强忍泪的模样。
其实在走进来撞见她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明白自己今日是中了人家做的局。
他一向不在意什么名声清誉,他本就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乔翊安三个字早就烂透了,成了风月场和权势圈里最放荡不羁的代名词。
对方有意攀附,又模样不赖,他不介意逗她玩玩。
可对方的表现,倒让他有些意外。
无论是刚才的慌乱恐惧,难堪羞耻,还是此刻的伤心委屈,故作坚强。
如果她是做戏,那未免……这小小年纪道行太深了些?
瞧她垂着眼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行至他面前,在挤窄的过道处与他面向而立。
他本兴起的捉弄之心,一瞬淡了。
他侧过身,让出路来给她走。
她始终垂着头,没有瞧他一眼。
乔翊安沉默地目送她走到帐边。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几道极其熟悉的嗓音。
“我不信,我分明亲眼瞧着她进来的,我要找我们家大姑娘,你们拦着我干什么?”
十五岁的祝瑜脚步停顿在帐门前。
她听见身后一直沉默的男人开了口。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时走出去。”
男人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走到她身后两步距离。
“外面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应声,他们不会放陌生人进来。”
祝瑜回过头,泛红的眼里透着困惑不解。
眼前的情况很明了,她都猜出来了,难道他会看不出么?
那么他,为什么帮她?
旋即又想到,便是不出去,难道能躲一辈子吗?
那些人大张旗鼓的到处寻她,还一口咬定她一定在帐子里,不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就算她不出去,名声就保住了吗?
她跟一个京都著名“鳏夫”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帐子里面躲着。
原来舅母说的“大好事”,母亲说的“好前程”,就是将她硬塞进男人怀里,要用她的清誉为代价做要挟。
不知何时,身后的男人凑到了近前,温热的呼吸几乎贴在她鬓发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哧一声。
“你身上抹了雪里绵?”他轻嘲,“不赖,还真舍得下本钱。”
后半句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念完,不由又笑了两声。
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瞧祝瑜满眼不解,见他凑过来涨红脸立刻跳开好几步。
从方才他就发现了,——对方在手足无措,震惊慌乱之外,瞧他的眼神里一直有种想杀人的愤怒。
大抵她也是被人摆了一道?
乔翊安直起身来,抱臂走开两步。
“你不知道什么是‘雪里绵’?”
祝瑜不言声,瞧他说这三个字时似笑非笑的眼神和语气,也知道那定然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今早,舅母天不亮就来了家里,神秘兮兮给她带来一盒香。说今日的场合至关重要,她作为祝家长女要给“过寿的老夫人”留个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好印象。
祝瑜来时就有些奇怪,什么样的老人家过寿会到城外的庄子上来?
她被人推到里头,叫她乖乖的在这儿等人来请。
没一会儿就觉得头昏脑胀不舒服,主要是热的厉害。
想喝冷的茶,可喝完后那股热却更难散。
春寒料峭的时候,她浑身都给汗湿透了,她控制不住自己想抓扯衣裳的手。
就在乔翊安掀帘进来时,她正狼狈的将冷茶泼在自己脸上,努力想要降一降那么难言的热燥。这幅浑身汗湿的模样,她也根本不敢出去喊自己的人来。
而后没给她任何解释和反映的时间,乔翊安那些狐朋狗友就立即跟着进来了。
她躲在他宽大的披风里,听见那些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打趣。
到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
方才乔翊安说她抹了“雪里绵”,这么古怪的名字,还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她一遍。
她虽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可也瞬间懂了,原来她抹的不是香,是那种下贱的东西……
她震惊于至亲之人的背叛,更齿冷他们不择手段的卑劣。
外头的人还在吵嚷,似乎被乔翊安的手下给驱逐得远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
男人的手伸到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将她换回神。
“他们走了。”
祝瑜没有反映,也不理会他,攥着袖口就朝外走。
方才被抖落到地毯上的披风被人拾起,重新扑回她肩头。
淡淡的馨香沁在鼻端,披风的料子柔软而绵滑,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祝瑜突然鼻子发酸,有种委屈得想要落泪的冲动。
权势真是太美妙的东西。
无数人费尽心思想要沾一沾它的好,哪怕付出一切尊严体面也在所不惜。
——而她就是那件被牺牲掉的东西。
“需不需要,在你。”
他轻抛下这么一句,转过头走进里面,掂了掂桌上那壶茶,已经空了。淋漓的水点洒在桌面和地毯上,蒲团一角落着一枚梅花发钗,打磨手工一般,像是广平街上金银楼里去年的款。
祝瑜穿的是套银红裙子,汗湿透得地方有明显的深痕。她此刻的样子狼狈极了,确实不合适招摇过市。
可披着他的衣裳出去,同样说不清楚。早就说不清了,她这辈子在她踏足到这间帐子里时,就已经注定完了。
她抿了抿嘴唇,拉扯住披风系带将自己裹紧。而后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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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翊安没有为难她。
拆穿了祝家的意图后,也并没有对她冷言冷语出言讥讽。
如果今日事情不是祝家安排下的,兴许她还有挽回声誉的可能。
可他们怎么肯放过这天大的好机会,自然会处处帮她“宣扬”。
没几日,流言果然还是传了出来。
父亲听闻后,自然跟母亲大吵了一场,怪她胆大妄为,不跟他商量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出来。
为此,祝至安还专门递了拜帖去宁毅伯府,想与宁毅伯或是乔翊安当面说说此事,避免对方怪责,在他仕途上使绊子。顺便也想探探口风,瞧是否有能攀附的可能。
说到底,父亲和母亲根本就是同一种人,眼里只有权势前程,根本未曾将她当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几日后,祝瑜隐约又听说,父亲上门拜见,在乔家门前被晾了一整日。
祝家的一系列做派,简直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祝家这回彻底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损失了女儿的名声,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时,乔翊安突然到访,说来拜会“祝伯父”。
祝瑜想过许多种可能,被奚落被嘲笑,被轻视一辈子抬不起头。她没想过要用死来换名声,她想活着,好好的活着,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去庙里头做尼姑,吃斋念佛也比在这个糟烂的家里好。
唯独没想到过,那个被算计的人,会自己送上门来,给人添以谈资。
她不知道乔翊安和父亲说过什么。
只记得那天傍晚她被强行从屋子里带出来,一家人罕见地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父亲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几盏下肚后还用惯常看着祝瑶时的那种慈爱眼神望着她,并赞许地拍拍她的肩膀赞她,“你是个有福气的”。
没过几日,她就被家中安排着,陪母亲去佛寺里敬香。
同乘一车的母亲很紧张,手里拿着把小铜镜一直反复查验脸上的妆容,还不时回过头来嘱咐她待会儿少说话,要坐直,要有眼色等等。
祝瑜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她仿佛知道自己要去见的是谁,又为什么而见。
那天天气并不好,浓云阴沉沉的压在头顶上,看起来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而比天上的乌云更阴沉的是乔夫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她连表面的敷衍应酬都不愿意,一见祝氏母女就立即露出鄙夷嫌弃的表情,并在整个谈话过程里将这种表情一以贯之。
祝瑜后来才知道,这场令人如坐针毡的会面叫做“相看”。
是所有未婚男女都会经历的一个挑选和被挑选的过程。
祝瑜是被挑选的那个。
她没得选。
瓢泼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透亮的水点。
祝瑜站在门外檐下,听见屋里气急败坏的抱怨。
乔夫人抱怨雨来得不巧,抱怨偏偏选了这么个日子来相看。
更抱怨她,抱怨她这个从头到脚都卑贱的相看对象,根本不值得人纡尊降贵走这一趟。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许是她在苦恼着自己的苦恼没注意到,许是雨声太大掩住了脚步声,又许是她刻意装作不知晓……
男人在旁居高临下地注视她,看了她许久。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她没有问“为什么”。她不需要答案。
**
乔翊安在这场雨到来前,还没有拿准自己的心绪。
其实娶谁都一样,他的生活还会一如往常,他不会长久停留在后宅,仅和一个女人日夜相对。
家里替他选的,也不会是很差的对象。
一个木头美人,听话懂事,乖乖地被摆在那个位置上,无论从前姓甚名谁,最终都一样,成为“宁毅伯世子夫人”,名衔和富贵,她都会拥有。
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祝家与乔家的差距确实大了点,但没关系,他也没有想过要靠女方家来助益什么。他们的权势地位几乎已经到了顶,再进一步,难道学宋家一样娶个郡主媳妇进门。郡主肯不肯给人做续弦不好说,就是他自己也接受不了。
宋淳之在外多威武霸气个人,见了葶宜不也得低头弯腰陪小心。
乔翊安受不得那个拘束和委屈。
也没那个耐心。
抛开祝家家世不谈,那个叫祝瑜的女孩子倒不令人讨厌。
京里那些流言传到他耳朵里,不痛不痒,倒让他感到丝丝奇怪的乐趣。
——若是知道自己被传成这么一个“饿虎扑食,饥不可耐”的模样,也不知那女孩儿会不会又露出那副想要杀人的表情。
而他竟然也有点想再多瞧她几眼。
那就见一面。
打定主意后,乔翊安就回家跟母亲大人禀告,说自己毁了人家清白姑娘的名声,想负责任把人娶回来。叫她出面去跟祝夫人探探口风。
乔夫人几乎以为他疯了。
“探什么口风?他们难道还会不愿意?你别想瞒我,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们做的,说什么清白姑娘,我瞧是个自甘下贱的蠢货!他们想结亲,门儿都没有!”
母亲骂了半个多时辰,他听了两耳朵,随意哄两句就扬长而去。
次日母亲就无精打采地答应了“相看”。
在这场大雨里,远近草木的清香苦洌而冷澈,她身上没了“雪里绵”的甜腻和被药物左右而来的潮热,清清爽爽冷冷淡淡站在那儿,像遗世独立的一枚白荷。
他瞧她似乎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睛冷漠而麻木的张开,憔悴了,这段时间她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乔翊安初时以为是自己怜香惜玉的老毛病犯了。
旋即又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好像对这个人,确实有兴趣。
想试着相处,想试着接近。
但他什么都没做,就那样不远不近的站在她身边,站在铺满青苔的石阶上,同她一块儿看了一场雨。
**
是那场雨,改变了祝瑜对乔翊安的看法。
比起初见,他表现出了一个清贵君子应有的沉稳成熟。
祝瑜不喜欢人多言。
更不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被打扰。
乔翊安很有分寸,即便是初见那样的情形,他也没做出过分的举动或是说什么不尊重的话来。
而事实上,她也没得选。
没人来过问她的意见。
她被强行按在镜前梳妆,被连斥带骂的推进马车里,接着有了第三回 、第四回的见面。
在第五次的相见里,乔翊安勾住她的手把她抵在树上亲吻了她的唇。
她嫁给了乔翊安。
从前看笑话的那些人无不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敢置信。
祝家凭着这样无聊下作的手段,竟然真的得到了宁毅伯世子夫人的位子?
婚后那段时间,也算是甜蜜美满过的。
他守着她,接连几日不肯出门。
而到了乔夫人面前,她不免落个“品行不良,不知羞耻,勾引男人耽迷后宅”的罪名。
但乔翊安会偏帮她,每每她被喊到乔夫人面前训斥的时候,他就会刚巧出现,寻个借口把她支开,或是进来哄的乔夫人喜笑颜开懒得再多瞧她。
祝瑜不觉得难捱。
她在闺中也一样整日被母亲嫌弃,被斥责,说她冷心冷肺不孝敬。
她好像天然会对恶言恶语免疫,这些话伤不到她分毫。
比较大的难题是他那两个孩子。
被家里宠得太厉害,简直骄矜得无法无天。
但她一向不服输,越是难啃的骨头越要冒险尝一尝。
做世子夫人的头一年,祝瑜虽然手忙脚乱但也算得心应手。
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细细回想,是在她有孕后。
她在家里不受重视,有事也不愿向祝夫人张口,当年来初潮时,她是自己一个人在慌乱中度过的。身边有小丫头、老妈妈们,可她要强,发现之后跟谁都没说。
为了阻止流血,她试过很多法子,吞止血的药,包裹伤口,在加了冰碴儿的冷水里泡……
后来回想都是太可笑太愚蠢的事,可那一年十三岁的祝瑜有多恐慌无助只有她自己知晓。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当怎么做。
她月事一直不准,成亲一年来肚子没动静,还因此被乔夫人嫌弃过。
她对孩子的事也不执着,乔翊安更不是会催她生产的性子,夫妻俩对此都是随缘的态度,不抗拒也不格外渴望。
初闻那个孩子来时她有些恍惚。
后来渐渐也适应了新的身份,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她与孩子之间的感情连结越来越深。
她几乎都没注意到,这段时候乔翊安不怎么回家了。
激情从热烈到冷却,只需要三百六十天。
祝瑜从下人那里知晓,他平时常去的几个地方。
她坐在车里,在热闹的长街对面一一观望过那几座生意红火的小楼。
乔翊安眼光很好,出手阔绰,能跟他身边的几乎都是罕见的绝色。
她比不了,也没想过同她们比。
她只是有些失望,原来成婚后的生活也是这样索然无味。
这样的,形单影只……
他喝醉了深夜回来,搂着她唤她的小名时。
他几日没着家,她被乔夫人以“管不住男人”的罪名训斥时。
她呕吐的厉害,胃里泛酸水一口饭都吃不下时。
走出门去,人前被一声声称作“夫人”捧着,背地里被人嘲笑手段下作时。
她偶然打翻他长久没动过的,掉在书格罅隙里的书盒,发现里面藏着她那枚发簪时。
许多许多个时候,许多个瞬间。
她心灰意冷,觉得无趣至极。
“如果去海洲的是我,日子会有趣些吗?”
她偶尔会这样想。
**
窗前的祝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默然片刻,对来人挥挥手,“我知道了,你去吧。”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替祝瑜委屈多些,还是觉得惋惜更多一点。
姐姐和姐夫也曾真心相爱过的吧?
兴许现在也还爱着。
姐夫以为自己看透世间形形色色的女人。
但他其实还不够了解自己的妻子。
祝瑜看上去冷硬,倔强,没什么伤得到她。
但其实她很纯粹,炽热,是火一样的性子。
大姐夫不明白,这样的女人眼里心里都容不下一粒沙。
她不接受感情上存在任何的瑕疵。
她不容许自己爱的人对她的爱不完整。
第107章 厌倦
这么多年来,祝瑜大抵早已对乔翊安那些风流韵事看得淡了,对一个人不再有期待,也就不会再失望。
如今突然为了一个从外带回来的人龃龉,想来这个人,格外不一般。
消息陆陆续续传进来,祝琰也从听来的只言片语里渐读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乔翊安带新人在郊外骑马,在书轩里念书,临近年节这么忙的时候,还特地带着新人回了一趟家乡。
他处处留情,却也向来无情,从没有人能像她这样,令他甘愿耗费这样的功夫去宠。
他连除夕一早乔家祠堂的开祠祭祖都没能赶上。
不过是为替新人亲手摘取一株野岭上的红梅。
祝瑜站在乔氏妇孺正中,带头立在帘内向祖祠排位叩首,无数目光凝聚在她背上,挺拔而消瘦的背影端直,任华丽裙摆拖曳在光亮的砖地上。
祝琰私下里琢磨,乔翊安虽风流浪荡,但并非不知轻重之辈,眼见家里还有大事要办,不至于在这时节给自己名头抹黑。落得个颠三倒四的声名,于他于乔家都百害无一利。若说他为情癫狂,忘乎所以,依她对乔翊安的了解,——怕是根本不可能。
除非,他是故意要这样做。
做给祝瑜瞧,或是做给外人看?祝琰一时想不明白。
**
乔家马不停蹄的在筹备瑟姐儿入宫一事。
虽仪程由礼部主办,作为帝后母家,要备下的事也不少。
立后不比寻常嫁女,半点差池容不得。
祝琰两回想去乔家探望祝瑜,都被对方以事忙不便的情由推拒了。
祝瑜越是不见,祝琰的担忧便越是多一重。
二月十二,民间花朝节,也是近日来最佳吉日。正中宫门大开,百官齐拜广场白玉阶边,齐迎大燕国母入宫。
乔瑟儿身裹朱红绣金礼服,从雕金彩车中步下。
饶是经由两年宫规训教,无数次演练过步法身型,这一刻望着一眼瞧不见边际的无数人影,她仍是不免心生胆怯。
那个规矩深重,叫人喘不过气的宫廷。那个不能随意说笑,不能与之平视的皇帝夫君。
她才堪堪十三岁,如何担得起一国主母责任之重,如何当得天下妇人表率,如何承得起头上这顶赤金九凤冠?
她脚步虚浮,想要有个人来搀扶自己。她想回过头去,乘坐来时的车驾回到家中。
她再也不能孩子气地胡闹,不能与胞弟抢夺好吃好玩的东西,不能没大没小地揪扯着父亲的衣摆要他带自己到处去玩。
她被关进这个名叫皇宫的巨大囚笼,再也不能无忧无虑的做乔家的大小姐。
从此后她只有一个身份,便是这个皇宫的女主人,新帝的嫡后。
从此家人不再是家人,她甚至不敢抬头去寻找父亲的身影,她怕瞧见背脊向来挺拔的父亲弯下腰臣服于自己脚下的模样。
她怕听到父亲在她面前自称微臣。
“娘娘,可不能落泪啊,大伙儿都瞧着您呢。”
身后宫嬷低声提醒着,那个在她行错礼走错路时,会用戒尺狠狠抽打她小腿的嬷嬷,弯腰低头远远跟在她身后。
身畔的女官们肃然挺直地随侍在旁,眼底面颊不带半丝情绪。
她用了好大力气才能踏出一步,双足落定在步步生莲砖地上,踯躅着一步步朝前走。
“瑟儿别回头。”
她记着祖母的嘱咐。
“迈入那道大门,你就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咱们乔家未来的基业,尽落在你肩上了。”
乔瑟儿提裙跨入高高的红色门槛,影子没入深重的宫墙。
少年皇帝站在白玉阶顶,隔着巨大的广场,目送她朝自己走近。
少女面容模糊,只金色的发冠,艳红的裙裾,汇成一个异常夺目的轮廓。
赵成说不出心底对她究竟是何情愫,但他知道,需得善待她,敬重她,同她一起手牵着手,在这空荡荡的皇城里一同成长。
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他们将一起揭晓答案。
隆兴元年春,乔氏长女入宫,册立为后。
同年四月,宁毅伯病重,久未归家的乔翊安接信回府。
四月春深,半敞的门上犹挂着厚重的棉布帘子,掀开来,刺鼻的药味直铺面门。
乔翊安身边娇怯的妇人下意识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乔翊安慢下步子,回头令道:“你且在外头等。”
妇人犹疑片刻,忙软声应了。
屋子里站满了人,宁毅伯性情孤高,与身边人都不亲近,妾侍子女们敬畏他得很,便在此时,也只敢遥遥站在外间探望,不曾轻易凑近去献殷勤。
床里只坐着乔夫人一人,祝琰在帘外手捧药碗半蹲半跪。
乔夫人数落她道:“太医说这药需得定时定量服用,他不肯用,你们就眼巴巴这么瞧着?一个个道貌岸然说什么‘孝服顺从’,我瞧是各自心中有鬼、不怀好意!”
这话说得极重,但乔夫人向来威重,众人皆不敢辩驳,只垂首呐呐听着她斥责。
乔翊安微微蹙眉,快步来到里间,众人小声唤“大爷”,纷纷让出路来,令他走到床前。
浓黑的药汁溅了祝瑜半片衣袖,连雪白洁嫩的下巴上也沾染了些许。
不用问,单瞧情状就知道是怎么弄的。
父亲病重,母亲脾气不好,又急又怕,难免拿身边人出气。
祝瑜身为长媳,跟在母亲身边理事,自是首当其冲。
她垂着头,瞧他上前便起身稍退数步,一言未发地将距离拉开。
乔翊安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脸上却是半点不显,眼尾微扬,带了几分笑,“母亲言重了,父亲病重,大伙儿无不是辗转挂念,寝食难安,大清早就过来侍奉。”
他摆摆手,“你们且先退下,屋子里用不着这许多人。”
外间立着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屋子里紧绷的气氛霎时有所缓解。
祝瑜正待同众人离开,听得身侧乔翊安又开了口,“再盛碗药来。”
他没唤她名字,她亦不曾朝他看。
可这样的语气,声调,长久以来同床共枕一同生活养成下的默契让她知道,这话是他在对她说。而不是对外头守着的下人。
祝瑜没吭声,在两个侍婢拥簇下走去了外头。
身后传来乔夫人压抑的低泣和乔翊安低声的安慰。
“夫人,奴婢替您擦拭擦拭吧。”侍婢小心翼翼地取了帕子奉到祝瑜面前。
被掀翻了碗,泼了这一身药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为什么,她现在连难堪或是委屈的情绪都不会再有?
她仿佛变得麻木了,不论是对乔夫人的刁难,还是对外人的眼光。
这世上除了琴姐儿,兴许再不会有让她情绪起伏的人。
她摆摆手,“不用了,待会儿回去换。”她觉着有些累了,在屋里站了半上午,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如果乔翊安没回来,大抵是要饿着肚子扛到乔夫人午睡的时辰。如今他来了,有他周旋,乔夫人的脾气就会收敛……
“你再盛碗药,给大爷端进去。”祝瑜吩咐那侍婢,自己扶着门框朝外走。
帘子掀开,刺眼的光线照进来。
空气中充满了甜香的花的味道,祝瑜在门前撞见了那个近半年来备受乔翊安宠爱的女人。
小妇人瞧见祝瑜很是慌乱,上回被狠狠责罚过的伤还没好,素白娇嫩的手上如今还留着隐约的疮疤,她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不好惹。
如今她羽翼未丰,不适宜跟对方硬碰硬。
她忙瑟缩着弯下膝盖,朝对方行礼,“大、大奶奶,奴、奴婢在这儿等、等大爷……”
祝瑜没理会,甚至没瞧她一眼,招手唤过小婢,扶着婢子的手去得远了。
小妇人站直了身子,朝着祝瑜离开的方向目视良久。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留在乔翊安身边。
那些人背地里都传,说她生得肖似原先亡故的那位夫人。
**
夜里乔翊安照旧宿在新人房里,在窗前拿着本书反复翻看。妇人换了寝裙,身上沾着凉沁沁的水珠滚进男人怀里。
他顺手拥住她,将头枕在她腰窝上依旧在翻书页。
“大爷,您看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么?”
乔翊安不答,拍拍她的背低声道:“你先睡。”
妇人哼嘤一声,撒娇不肯。她才十七=八岁,正是娇婉可人的时候,往常她撒一撒娇,便是要摘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应允。
“人家想要你陪……”
在腰侧摩挲的手掌落了下去,乔翊安坐直身,蹙眉道:“你先去睡。”
这话说得依旧温和醇润,却莫名叫妇人觉着森寒。
上一次他这样说话,还是祝氏要罚她那回。
他甚至脸上还带着一贯的笑,不咸不淡地说出让她惊心的字句。
“既是夫人要你去浣衣,你去便是。”
她原是可怜兮兮要求他来为自己做主的,她不明白为何他竟没有替她开口说话,竟由着旁人对她说罚就罚。
妇人再不敢多言,软绵绵地应了声“是”,乖巧地移步到里间钻进了床里。
月色清幽,乔翊安翻着手里的药籍。
依书上说得来看,父亲的病只怕是……难有起色。
太医们言语婉转,所谓“将养一阵”,便是药石无灵之意吧?
乔翊安坐在淡淡的月色里,也曾生起过一丝,想与人倾诉的念头。
可这念头转瞬即逝,他自嘲地笑了笑。
想到半个多月前,身边侍从回禀的消息。
“午后夫人在净慈寺躲雨,遇着了没来得及走脱的李肃。”
“夫人屏退左右,同他说了几句话。”
“夫人出来后,双目红肿,似乎哭过……”
短短几个字,却令他怔了良久。
她那样倔强的性子,试过为谁哭?
便是他作弄她再狠,待她再如何刻薄,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为了那个低贱至极的男人,她竟哭了?
乔翊安出奇的,并不觉得愤怒或难堪。
他只觉得可笑。
原来在她心目中,他这个国丈大人,伯爵世子,还比不上一个亡命天涯的无名小卒。
可笑,真是可笑……
四月下旬,京城接连下了数日大雨。
宁毅伯病情急转直下,于四月二十清晨殁于别院。
乔氏发丧,连皇帝也亲自到场吊唁。
祝琰陪嘉武侯夫人一块来探望乔夫人。
在上院后堂,单独见了祝瑜。
“不用担心我,乔家如今这个身份地位,发丧这等事也轮不着我操心,自有宫内司和礼部的人出面操持,这都是皇后娘娘的体面。”
祝瑜拍拍祝琰的手,示意不用为自己担心。
“但我不能不担心。”祝琰捉住她的袖子,将她按定在自己身边的椅上,“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姐姐,你何苦一个人扛?当初那些艰难的日子你开导过我,你陪着我一个难关一个难关的过。如今你有事,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外头传成什么样了,姐夫再如何胡闹,不可能连皇后娘娘的体面都不顾。姐姐,你到底是怎样想的?你……你至少告诉我,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祝瑜缓缓摇了摇头,她掀开眼睫,望向祝琰写满关切的脸。
“二妹,我想离开这座坟墓,过我自己的日子,你能帮我吗?”
她抬起头,嘴角牵出一抹极为凛冽的笑。
“我不想做这个乔夫人了。”
“你能帮我吗?”
祝琰震惊地望着她,磕磕绊绊地道:“姐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不能。”祝瑜仿若没有听见祝琰的话,只淡淡的,自言自语般道,“没人能帮我。”
“你也不能。”
“你们会劝我驯服,顺从,听他的话……”
“可是……我累了。”
“想到一生都要这样过下去,我真的不甘心……”
“我还能往哪儿走?”
“他的女儿做了皇后。”
“乔家不会容许出现一个离经叛道的主母。”
“我要这样贤惠温良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祝琰,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
第108章 出格
曾几何时,祝琰也曾软弱的攀住面前之人的手,反问极致的痛楚是否会有尽头。
她无法回答祝瑜,无法像当日祝瑜那般剑斩钉截的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祝瑜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境里。
乔家本就势盛,如今更出了个皇后。乔氏不会容许当家主母闹出和离或义绝的笑话来。
祝氏也不会允许自家出现一名下堂妇。
除了宁毅伯府,祝瑜再无旁的归宿。生是乔家妇,死是乔家魂。
她说得没有错。
没人能帮她。
祝琰也不能。
前堂那边一声声高唤,说是昌平大长公主到了。
侍婢们来请祝瑜去应对,她木然掸了掸裙摆,缓缓站起身来。
祝琰不放心她,忙在侧旁搀住她的手臂。
祝瑜转过头,朝她轻轻一笑,“不用担心,这种场面,我应对惯了。”
便是心有千斤重担,在人前也显露不出半分。
她无疑是一名合格的主母。
只是——
从来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祝瑜攥了攥她的手,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你先在屋里坐一会儿,待会儿空了,我还有件事同你说。”
祝琰立在桌畔,目送她朝外迎去。
无数的人影围拢过来,再也瞧不见那片霜白色的裙角。
那时祝琰在悲戚长姐无从选择的婚姻。她尚不知,待祝瑜回来后,带给了她一个多么惊人的消息。
**
雨缠缠绵绵下着,水流顺着屋顶的瓦片淋漓落在檐前。
祝琰少有的外宿了。
今晚乔翊安等人守灵,祝瑜早早安置好了琴姐儿,姊妹俩同枕一衾,并帐而眠。
“跟洹之告了假么?把他娇滴滴的娘子留在我这儿,他不会怪我的吧?”
卸去钗环的祝瑜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侍婢解开挂着帐帘的金钩,服侍姊妹二人在帐里躺好。祝瑜朝外挥挥手,“不必留人伺候,都出去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祝琰平躺在枕上,嗅见帐内的熏香。
身侧温温软软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掠过手臂。这种气氛挺微妙的,一方面是新奇,亲热,一方面也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她和祝瑜幼时并不算和睦,因父母亲的原因,姊妹二人同处的时光很少。
祝瑜自幼倔强,不愿听从母亲的吩咐,对她这个小了好几岁的妹妹,一向也谈不上什么喜爱。
且祝琰没多大就去了海洲,一年写不回两封家书来,姊妹情淡薄如纸,还是自打婚后接触的多了,才渐渐相知相熟起来。
这样亲热的并头而卧,还是头一回。
身侧窸窣的响动一阵,渐渐归于平静。
一盏残灯隐隐约约燃在帐外,并不多亮。
祝琰觉着太肃静,正想寻个什么话题来说。
侧旁祝瑜忽而幽幽开了口。
一句话就令她整个人都被震住。
“阿琰,你试过同洹之以外的男人亲热么?”
祝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骇然转过头来,在昏黄的光色中对上祝瑜投来的视线。
祝瑜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天也是下雨。”
“就像今天这样,连呼吸也是湿漉漉黏糊糊的……”
“我想既然乔翊安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能试试。”
“这样想着,也便这样做了。”
“对,是我,我主动的。”
“我抓住那个人的衣襟,把自己送了上去。”
“挺奇怪的,我的唇贴着他的唇,像饮茶喝水,没什么感觉。一点也没有。”
“我还是没能明白,乔翊安为什么喜欢。”
她一字一字慢悠悠的说着,神思随之飘远,飘回当日那个雨天。
**
因为李肃,乔翊安与她大吵过一架。
他生来身份尊贵,居于人上,他的妻子被一名奴才觊觎,于他自是莫大的耻辱。
可祝瑜觉得莫名其妙,这样的指摘简直荒唐可笑。
对方不过是受命护卫她的人,不知何时拾了她的东西放在了身边,能说明什么?又算什么大事?
她掌管整个内宅,还负责打点外头的生意,不知见过多少管事男丁,或是施威或是笼络,温言厚赏,哪个不曾受过她的恩惠?
她不知道乔翊安到底在介意什么,又为何单单如此在一个暗卫。
李肃从那以后就从乔家消失了,乔翊安说将人处死了,要她歇了想去营救的念头。
祝瑜其实是有些歉疚的,对方舍命护卫过自己母女,到头来却为了这么个莫名的罪过受尽苦楚。
她自有手段知道对方的下落,只是碍于乔翊安太在意这件事,不得不冷然待之。
她没有去追查对方落脚处,没有核实对方到底受过什么样的大刑,更没叫人去送衣食银两。只当身边从没出现过这个人,只当自己对其死活丝毫不在意。能在乔翊安手底下留下一条命,已算是格外幸运。没人比她更了解那个人的手段和狠绝,对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亲卫,他到底还是留了情。
甚至,她担心这不是乔翊安设下的陷阱,只要她有丁点动作,他就会彻底将这个污名扣在她头顶。
得知对方的消息,是事发一年多以后。
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
她同几个交好的世家夫人一块儿往别庄去赏春。
李肃身着僧袍落座于众沙弥之中。
她察觉到有一束视线,凝在自己背上,回过头去,便认出了那张清癯的脸。
也不过是匆匆一瞥,连句只言片语都无。
祝瑜虽觉亏欠,却也学了十成上位者的做派。更不至于为了这样一个下人,弄坏了自己辛苦经营数年的名声。
她不动声色,只当从不识得,从未见过。
她心中坦荡。
对这个人,她从来未有它想。
再见面,是几个月后的一次还愿。
琴姐儿自小身子骨弱,她屋子里常年摆着佛龛。逢难遇险时,也少不得进庙拜拜。
他刻意躲着不见人,却也在悄然目送轿辇下山时,将身影落在了她眼底。
祝瑜是从那时,才恍然明白些,兴许乔翊安未曾误会。
对方似乎……
便到了数月前那个雨天。
李肃立在落雨的檐下,惊愕地望着突然朝他走来的人。
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她连眼尾都不曾赏过一瞥。
他不懂为何,此番她骤然折返,将他暗中窥伺的狼狈尽数揭开。
将他深埋于心底的那份见不得光的爱慕,生剥于人前。
她手里的伞落在地上。
锦绣的鞋尖踏过朱红门槛,背手阖上了身后的腐朽厚重的门。
“李肃。”
她面无表情地直呼他的名字。
一步一步,冷然盯视着他走到他面前。
“乔翊安说,你倾慕于我。”
李肃本就惶惑不安的心,因这直白的字句而狂震不已。
“夫……”
“他说错了,冤了你么?”她冷笑着,蓦地抬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夫人……”受过重刑的身体,不受控地战栗。他武功高强,来去如飞,看淡生死,从来不懂何为恐惧。
可这一刻,他竟如此的害怕,害怕面前这个让他朝思暮想数年,从不敢奢望沾染的女人。
她每一个字都如刀,一刀刀剜在他揪痛的心口。
他该怎么面对,他有什么资格爱慕她?就连这样面对面的说上两句寻常话,于他来说都已是极为出格。
可下一秒,她令他本就不受控的身子,更加颤抖得厉害。
她骤然踮起脚,勾住了他的脖子。
“……”
耳侧温热的呼吸,如火般燎烤着他的理智。
他整个人如傻了一般,连思考也不能。
简短的字句穿过耳孔钻入脑海,朦朦的一团。
“我说,吻我。”
她没等他动作,率先将微凉的唇瓣贴了上来。
那一瞬间,李肃只觉得自己连魂魄也被撕碎了。
今夕何夕,是梦是幻。无法分辨。
无数次渴望过的人就在眼前,折磨得他死生不能,剜之不去的情感,因这一吻而沸腾,灼烧。
他忘却了自己是谁,忘却了对面是谁,忘却了身在何处,忘却了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他夺取过主动权,将她重重的推搡在门上,想要狠狠回吻她唇瓣的时候。
他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低泣。
那个高贵不凡,聪慧干练,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乔家宗妇,靠在门板上轻轻抽泣了起来。
她捂着脸,在他面前缓缓蹲跪下去。
李肃呆望着她,一瞬间理智回笼,猛然撤后了十余步,“属下……我该死……,我……”
祝瑜没有理会他,她两手拢在额角上,紧咬着嘴唇,整个人不能自已地发着抖。
李肃不曾见过这样无助失态的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这样的她。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听着那声声夹在雨声里的哭泣,心疼如针扎。
祝瑜叹了声。在祝琰耳畔重复着方才的那句。
“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我很清楚,我心里没有那个人,我不爱他,所以就连下一步,都无法继续……”
“但乔翊安可以。”
“他说最喜欢的人,是我。”
“但他也可以吻别人的唇,可以睡旁人的榻。”
“真恶心。”
祝瑜咬牙切齿地道。
“他真叫我恶心!”
第109章 前夕
言语太苍白,祝琰深知此时的祝瑜并不需要那些讲道理摆事实的安慰。
她在昏暗朦胧的灯色下,摸索到身侧祝瑜紧攥的手。
而后将那只苍白枯瘦的手牵握进掌中。
祝瑜闭上眼睛,忍着别扭的情绪没有挣脱。
她僵硬的紧扣住掌心的指尖缓缓的松懈开,任妹妹柔嫩的指头穿过她手指的缝隙,与她紧密相扣。
她听到一直静默无言的妹妹在身侧开了口。
“这么多年,姐姐受委屈了。”
就轻轻这么一句。
徐徐的几个字。
祝瑜平静的心湖却为之崩泄决堤。
她强耐着止不住的颤抖,别过头去想把泪水藏起。
她从不是个软弱的人。
幼时因是女孩而被父母嫌弃冷落的时候她没有哭。
一个人跌跌撞撞的长大她没有哭。
因不愿抄写女戒而被先生责罚的时候,因为街头受欺的乞儿出头被恶霸捉弄的时候,被亲人设计陷害脏了名声的时候,被乔夫人刁难的时候,被乔翊安刻意折辱的时候,被误解被轻慢被欺哄被辜负,无数难堪痛楚捱不住的时候。
她不曾哭,亦不曾对任何人解释和倾诉。
她一个人在扭曲的境地里长成一株无坚不摧、枝繁叶茂的大树。
此时却为这样一声低叹,一点怜惜,而几乎崩成碎片。
那些她独自背着人一遍遍黏合起来的伤口,仿佛被一只轻柔的手指撕开。
坚硬的外壳是糊弄人的伪装。
只在这一刻,方瞧得见,伪装之下血流不止,纵横交错的伤口和血肉。
一如那个雨天,她发觉即便被辜负了无数次,受伤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在旁人身上寻到当年乔翊安曾带来过的那丝悸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心死了,还是早被耗尽了感情。
烛火摇曳着,在墙上帐内映下流动的光影。
她闭着眼,听见祝琰轻声地说:
“便是什么都做不了,至少我还能陪着你。”
“姐姐再也不会孤单。”
**
丧礼后祝琰时不时就会找机会探望祝瑜,陪她说说话。
她仍是照常忙碌理事,照常主持两个月后宁毅伯的冥寿,照常在宁毅伯夫人跟前尽孝,替家里姑子小叔们操持吃穿住行。
七月末,宁毅伯丧满百日过后,乔翊安被调往宁县秘密查办一件要案。
祝瑜的日子照常过,那美貌侍妾也不曾再来惹她烦嫌,只在自己院子里安安静静休养着。祝琰每每经过乔家那道院墙,不知为何总会生出几分不安之感。
仿佛多日压抑着的阴云,正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前所未有的风暴。
乔家正是烈火烹油、钟铭鼎沸之时,祝琰不知自己心内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宋洹之宽慰着她,在盛夏湿漉漉雾蒙蒙的浴房内,将薄如蝉翼的轻丝披于她肩头,手掌自她后背、腿弯穿过,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里室。
“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乔翊安和长姐一同携手历经这么多年岁月,不仅仅是琴瑟和鸣的夫妇,更是相互扶持相互依从的友人。乔翊安虽嘴上一向没什么正经的话,对长姐,到底是不一样的。”
祝琰被放落在床边,掩着薄纱朝内滚进铺在绣床上的玉石席子。宋洹之从旁抱了张毯子过来,轻声道:“别贪凉,仔细回头小日子来了,又喊疼得厉害。”
祝琰枕在玉簟上,颦眉抬眼看向宋洹之,“姐夫对姐姐不同,不过是给她个正妻的名分,要她老老实实在内宅里头为他操持那一大家。可轻怜蜜爱,温言软语,枕席陪伴,却都分给了旁的人。依着这般,这正头妻子又占得了什么便宜?”
祝琰会心疼祝瑜,也是人之常情,女子更明白身为女子的难处苦楚,宋洹之是个男人,虽不赞成乔翊安的行事风格,但在这闺房私事上,亦不好置喙太多。
他解了帘钩,慢条斯理褪开潮湿的袍服,回首吹灭灯烛,在突兀的黑暗中柔声道:“乔翊安这回去宁县,是为解决郢王旧部。——”
祝琰轻讶了声,摸索着将手放入他掌中,“大姐夫他?”乔翊安是个文秀之人,从前跟着行军打仗,不过是以襄左的名义去混功名,这回这样的大事秘密派他去办,祝琰猜测多半又同上回一样?
宋洹之点了点头,“嗯,你猜的不错,前几日我在御书房,已看见拟好的旨意。”
“大姐夫又要升?”
家里出了个皇后,到底与从前不同,宁毅伯百日后,朝廷迟迟未下旨令乔翊安承袭爵位,难道就在等这个?
“这是谁的意思?太后娘娘,还是……?”
祝琰脑海中浮现出赵成那张白皙淡然的脸,稚气未脱,又风骨不俗。
第110章 预兆
赵成登位后,依靠一众文武大臣辅佐,大半年里,已渐渐熟悉了理事的流程。只是到底年幼,根基尚浅,见识有限。
他本就是个少年老成之人,又素来谨慎谦逊,虽做了这江山主人,从未妄自尊大,越过内阁和太皇太后自行拿主意。
不论是婚事还是旁的,一概有长辈和大臣们替他筹谋。
而其中最受器重,跃升最快的,自是乔家无疑。
没多久,宫中便下了旨意。
乔翊安晋爵为一等襄国公,其子乔钰为世子。
随圣旨同时而来的,还有祝瑜的一等公夫人绶印。
宾客盈门,挤满了前厅。
热热闹闹的说笑声久违地响彻公府,乔翊安时年刚过三十五岁,已是当朝最尊贵无匹的外姓臣。无数洋溢着媚笑的脸围拥在祝瑜身边,她身穿正红阔袖宫绉纱礼服,危坐于正中榻上。
老一辈的英雄陆续谢幕,新一代的掌家人走入权力中央。
祝琰被推坐到长姐身边,祝氏女子才人人不齿的小户之女一跃为臣工内眷中最不可轻忽的存在。
昔年那些不堪的流言在歌功颂德和谄媚逢迎中被短暂忘却,热闹的人群里那一张张笑脸陌生如斯,真正与她们情谊甚笃的又有几人?
背地里都说祝瑜做了国公夫人后威严越发深重。婆母病卧内堂,她终于成为乔家宅院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可她笑不出。
位置爬的越高,便越引人注目,身上的枷锁也就束得越发紧。
她从此成为一个被摆在人前用来称颂的吉祥物。
她的话越来越少,做事的手段也越来越狠辣利落。
自打宁毅伯去后,乔老夫人的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敕封的圣旨下到乔家那日,还勉强能被搀扶起来起身见客,没多久又重新躺回了病榻。病中的人,脾气难免更暴躁些,以往有祝瑜带着仆婢们端茶递水贴身侍疾,低眉顺目骂不还口,倒还能抚慰一二。如今乔翊安掌家,祝瑜成了国公夫人,每日里皇亲贵族往来不绝,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便是每日都来探望两回,也不过是明面敷衍走个过场。
前些日子得闻乔翊安东院安置的妇人有了身孕,乔老夫人为此精神大振,特把祝瑜唤来敲打。
“你嫁入门至今,唯养下琴姐儿一个,翊安正值盛年,膝下只有一个钰哥儿,乔家子孙单薄若此,自是你为妻失职之过。如今那云氏难得有孕,助你为乔家添喜添福,你当心存感念,好生照料……”
雕花窗格透进晚霞,曛曛荡荡,祝瑜嘴角带了抹轻嘲:“天下最安定之处,莫过于老夫人身边,有您护佑在畔,定无人敢对云氏母子造次。依愚妾之见,莫如便将云氏母子移来老夫人院前,一来方便老夫人随时过问其孕情,二来也方便公爷一道探望。”
乔翊安身居高位,在家的时候越发少了,老夫人平日想要见他一面也颇不容易,虽每时回来必往上院请安,往往也只稍坐片刻便因事忙去了。
自打老伯爷过身后,老夫人越发觉着凄清,倒是日日盼着儿子能常伴左右,听祝瑜如此讲,几乎给她说动了心思,可转念回味,忽地发觉这话里暗含的嘲弄之意。
什么叫“一道探望”?她是后宅尊长,那云氏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纵是怀有骨肉因此娇贵了些,也还轮不到住她的院子得她亲自照慰。祝瑜这话说得恁地恶毒下流!
老夫人手持黑檀拄仗重重捶地,喝道:“怎地,你是不耐烦料理?”
祝瑜轻哂:“是不敢料理。老太太早言,公爷子嗣单薄为我之过,我乃不祥之人,如何敢沾染云氏母子,但有个些微差错,只怕万死不足抵罪。后宅仆妇众多,更有不少老太太信得过的老人儿,时时看护照料,帮忙打点,又何须他人多事?但要账上库里支用个花费药材,我又何敢阻拦设难?老太太只消宽心便是。”
说罢,祝瑜自顾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织金裙摆,“老太太没旁的吩咐,儿媳便告退了。”
仆妇们含笑簇拥着祝瑜,替她朝老夫人解释:“待会儿文昌郡主一行要来探望琴姐儿,咱们夫人得加紧着去瞧宴厅打点得如何呢,老夫人勿怪。……再有云姨娘那儿,咱们夫人就是嘴上说不沾,还能真正撂手不管么?偌大个内院,夫人且料理得勤勉着呢。”
若在以往,老夫人话未说完,祝瑜是绝不敢走的,眼前这些个仆妇也绝不敢在老夫人跟前大喘半声,如今却是人人抬举着祝瑜,不再将她这个老夫人的威严放在眼里了。老夫人一时被激得剧烈咳嗽起来,连咒骂的话也连不成句。
“放肆,放肆!她简直——简直是反了天了!”
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发出慑人的声响。屋子里侍婢们噤若寒蝉,适才随祝瑜而来又被祝瑜带走的那片热闹的暖意再也不见,唯余轻摆的帘栊微泄屋外的春风。
冬去春来,料峭的风抚开桃树枝头第一抹嫩芽。
弛哥儿从院外飞快奔出来,一路笑着叫着,用力扑到身着公服的父亲怀里。
宋洹之稳稳将他接住,捧在手里朝半空抛了两抛,惊得嬷嬷们高声嚷叫“使不得”。
弛哥儿大笑了两声,宋洹之揉揉他的脑袋,将他放回到地面,轻声问:“娘亲呢?”
弛哥儿攀着他腰上的玉带不肯放手,“娘去瞧三婶婶,梦月姑姑陪着的。”
他还记得宋洹之临行前交代给他的嘱托,“你娘是女子,娇弱得很,需得有人时时护着伴着,爹爹不在家中,你要多陪伴着她,莫叫她一个人惊慌害怕……”
若非他自己要去跟着先生学念书,否则他定也会陪着娘亲去的。
宋洹之眼神柔和,抬手又拢了拢稚儿的头发。
他奉旨出京办差,走了半个多月才回来,才在宫里述职毕,便匆匆回内院来。
他牵着弛哥儿的手,一大一小跨步走进里屋。仆从们抬来沐浴的热水,弛哥儿被嬷嬷带去东屋吃点心。宋洹之站在屏后将身上厚重的官服解落下来。
祝琰那边也得了信,宝鸾再三催促她赶紧回院瞧瞧,“我这边不打紧,都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吃副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
自打生产后,宝鸾身子骨就明显不及从前,太医来瞧过两回,说是难产落下的病根。生产关头,鬼门关上走一遭还不算,留下诸多隐忍不能提及的病症,唯做人母亲的独尝苦楚。
宝鸾嫁进门来不过二年,昔年活波可人的姑娘,如今渐渐褪去旧青涩,在华衣云鬓里生出成□□人的娴仪来。
祝琰总还能忆起,她当年要求延迟婚期时,脸上倔强不甘的表情。
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不快,最终仍是妥协于爱。
祝琰替她掖掖被角,轻声宽慰:“你还这样年轻,好生将养,总会好起来的。”
宝鸾点点头,再推了推她的手,“你再莫耽搁了,二哥好不容易回来,赶紧瞧瞧去吧。”
祝琰再三叮嘱仆妇们小心侍药,方才依言去了。
宋洹之洗漱过后便带着弛哥儿去了上院,每日正午这餐,祝琰总是陪着嘉武侯夫人一块儿用的。
帘子掀开,那双淬亮的眼睛就从屋内望了过来。
祝琰不知怎的却不敢与他对视,微垂了脸,耳尖上一寸一寸漫上红云。
嘉武侯夫人搂着弛哥儿朝她招手,“你三妹妹怎样了?”
她与宝鸾之间情笃,平时常常不称妯娌,倒似姊妹,嘉武侯夫人也由着她们在家里胡乱称呼,一家人能亲亲热热在一处,是好事。嘉武侯夫人并非那种动辄看不惯小辈玩闹的守旧人。
祝琰脸色略沉,当着宋洹之的面不好多说宝鸾的私隐,只囫囵答道:“周太医开的那副药照常吃着,过阵子天暖了,兴许便好些。没甚大碍,母亲也不必太忧心了。”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见侍婢婆子们已将饭食张罗妥当,便打起精神招呼他们夫妇陪自己用膳。
膳后弛哥儿在暖阁里午歇,宋洹之随在祝琰身后陪她一道回蓼香汀去。
正午的阳光很暖,将前几日的寒凉一扫而空。她身上烟紫色的裙子在光下一闪一闪耀着亮星。
雪歌等乖觉的退得远了,宋洹之挽袖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将纤细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拢入掌心,缓缓攥紧。
“差事都还顺利么?”
祝琰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适才在饭厅里烘上耳尖的热意重新漫了上来,她觉着脸颊也在发烫。
他们总处在大大小小的分别中。
有时是三五日,有时是一二月。
有时,是晨曦到日暮的离别。
她站在院墙这端,一次次目送他离去。
宋洹之“嗯”了声,想到方才饭厅里没详述的话题,“泽之知道弟妹的病么?可有知会他回来瞧瞧?”
祝琰缓声答:“周太医便是泽之请的,今儿刚巧沈伯伯家里有喜事,不得已才出门应酬。三弟妹也不愿他每回都大惊小怪的伴着。”
怕宋洹之追问,便又道:“是不甚打紧的毛病,只是难去病根。”
妇人家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痛楚和难题,说与男人知道,也并不能感同身受。
祝琰想起一事来,低声问他,“乔姐夫那位……云姨娘,听说是有了?”
许多日没见祝瑜,就连这样的消息,也是从外人口中听回来的,祝琰难免为长姐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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