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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早产


    祝琰这一胎养的异常小心。


    经历过一次失去过后,不论是她,还是身边的人,都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倍加珍惜。


    一天早晚两顿补药喝着,饮食谨慎小心,冷添衣,夜加炭,要多仔细有多仔细。


    此刻却毫无预兆,这个本该下个月才落地的孩子,急忙忙在此时就想出来。


    祝琰扶住身边的落地罩,攥得珠帘断了线,散落一地南珠。


    她稳稳持着身段,不叫自己摔得,侍婢们慌手慌脚来搀扶,却是在净房洗漱的宋洹之更快一步,长臂一伸将便将她搀扶在怀。


    梦月推搡雪歌,“快,去喊张嬷嬷和稳婆过来!”


    “徐太医,徐太医也要快请!”


    祝琰这回有孕,一直请的是宫里最善千金科的徐太医照料,两家私底下交情匪浅,但碍于身份原因,平素就连嘉武侯夫人她们也甚少劳动徐太医过府,若不是极看重祝琰这一胎,也不会托大请宫里的老太医来诊脉。


    产房早早收拾出来,设在东厢房后面的暖阁里。


    稳婆和医女是早请来住在府上的,雪歌这边才传去消息,不足一刻钟,人便都到齐了。


    宋洹之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将她送到暖阁,裙摆上污了一大片,她脸色发白,额头上蒙了一重汗。


    宋洹之弯身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用帕子替她抹着汗珠,“你觉着如何,疼的厉害吗?”


    起初并不觉得痛,只紧张恐惧得腿软。在床里躺了一会子,渐渐才觉出一阵一阵的疼痛来。


    肚子里的东西一路朝下坠,来得又急又快。


    她觉得自己窄细的骨架正被拉扯着撑开,片刻便痛得脸色惨白。


    稳婆经验老到,指挥着屋里的婆子侍婢各去奔忙。


    梦月焦急地追问:“奶奶这一胎养的甚好,怎会突然早产了呢?”


    稳婆笑呵呵地安抚众人,也宽慰着祝琰,“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生产这种事,哪有什么定数?兴许是小少爷急着出来见爹娘呢。”


    宋洹之沉着脸,半点说笑的心思都没有,几个婆子正合力把他往外推,“二爷快出去吧,里头且要忙乱一阵子呢,许到明日天明也是有的,您外头坐坐喝喝茶不好?您在里头,奴婢们手脚动作都受拘束。”


    帘子落下来,隔绝了视线。


    屋子里说话声很多,稳婆指挥着众人准备接生用具。


    宋洹之一瞬间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滋味,一点儿不安定。


    他想到方才祝琰咬唇忍痛的模样,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她疼得冒汗的影子。


    他令她怀了身孕,此刻她在里头艰难生产,他却只能游离在外,什么力气都使不上,什么忙都帮不了。


    片刻内里静下来,屋外嘉武侯夫人带着书晴、书意、连沈氏也到了。


    一群人围在厅里细声询问里头的情况,稳婆出来含笑向大伙儿交待了几句,“奶奶这会儿不痛,着她歇一歇,蓄蓄力气,待会儿才好生产。”


    宋洹之想问些什么,想瞧一瞧她,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来。


    嘉武侯夫人瞧出他的焦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婆子们都是有经验的,徐太爷跟他徒弟也在外头时刻守着,二媳妇儿是有福气的人,定会母子平安吉人天相,你别这样皱眉焦心的,安稳在旁候着就是。”


    宋洹之点点头,抿唇靠墙立在那里。


    屋里片刻又传出几声低唤,祝琰声音细细小小,在外几乎听不清。


    但他知道她此刻定然不好受,她那么坚强隐忍的性子,都耐不住这种疼,不断小声抽着气,忍得一头一身的汗。


    **


    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住得近的几个族婶都得了消息到了。


    妇人们围在屋子里笑说着彼此家中妇人们生产的过往,谈论着各种化险为夷、欢欢喜喜的结局。


    宋洹之心口发闷,频密的痛楚让他无法清明的思考。


    他掀帘走到屋外,沿着东边的回廊站在离她最近的一扇窗下。


    屋子里妇人的声音又断去了。


    稳婆擦了擦头上的汗,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医女上前替祝琰诊了脉,小声询问着稳婆的意见,“怕是脱力晕了,奶奶太忍了,一直不肯喊出声,只苦着自个儿,瞧手掌心都抠坏了。熬两盏助下血的药来催动催动?要不要问问太医的意见?”


    **


    祝琰徐徐张开眼睛,那抹断续的痛楚将她从短暂的睡梦中抽离出来。


    太疼了,太疼了……


    她那样盼着这个孩子瓜熟蒂落,却从不曾想过过程会如此难捱。


    她昏睡醒转,已经熬了整个长夜。


    窗纱外隐隐透出几许鹅卵青色的光,她隐约知道,已经天明了。


    这个孩子急于出世,却又与她玩闹,不肯轻易出来。


    手心里大大小小的血瘀被白纱缠裹住,敷了药,攥紧了手,应当是很痛楚的,跟肚子里那抹痛比起来,却显得太清浅了。


    屋外的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


    或是热烈的交谈,或是温暖的关切,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进来,过耳而湮没,半点无法入心。


    她的理智和思想全部剥离掉,只余肉身上的痛楚,无比清晰,如影随形。


    身下的褥子湿透,流着血混着汗。


    此刻她的样子定然是极狼狈的吧?


    这样极致的折磨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她分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嗡嗡轰鸣,什么都听不进。


    有人大声唤着“二奶奶”,有人大喊着她的乳名。


    在模糊而斑斓的一片光晕之中,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她极力睁大眼睛,看见一叶扁舟从落雪的湖心朝她驶来。


    她竟看见小舟之上,一个绝不应当看见的人。


    ——一身朱红宫装,珠围玉绕的鲜妍打扮。


    怀里拥着大红襁褓,仿佛怀抱着婴儿。


    她在对方眼眸里看见倨傲轻蔑的神色。


    越来越近,近到——仿佛清晰嗅见对方身上的香味。


    祝琰退了两步,惶然望着四周,“不对,不对……”


    她喃喃自语,提醒着自己,“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她不能留在这儿,不能留在这个人面前。


    不论是那朱红的人影,还是她怀里的那个“孩子”,都不应当出现在此时此际。


    难道——难道她也将死了吗?


    祝琰摇头,一步步挣脱脚下泥泞的雪朝后退。


    身子疲累极了,痛楚将她折磨得不剩半分力气。


    她逃不脱,只能眼睁睁望着对方停舟而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不……”心底生出酸楚难忍的不甘。


    她这一生,从没试过好好的为自己活一场,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安稳岁月,她还想好好活着,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感受被人疼惜爱怜的幸福。


    她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白白的折损于此?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葶宜,我这一生从未害过任何人,从未生过半点歹心,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她含泪呼号着,对方却只是冷冷一笑,大红色足尖踏着冰雪,缓慢而坚定地朝她走来。


    祝琰痛楚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一瞬,她恍惚听见一声清晰的儿啼。


    起初还只是弱弱的声息,片刻化成响亮的哭音。


    刹那面前冰湖四分五裂,刺眼的强光闪过,那小舟红影崩碎成灰屑。


    她猛地睁开眼睛。


    泪水混着汗滴,模糊着视线。


    宋洹之的面容,显现在眼前。


    周身刺骨的寒意褪去,她察觉到自己受伤的手被人握在掌心。


    她很熟悉这种触感。


    即便隔着厚厚的纱布。


    这个体温,这个手掌,——是宋洹之,是宋洹之……


    “醒了醒了,奶奶醒了!”她听见一个满含惊喜的嗓音,很熟悉,是雪歌吗?


    笑里带着哽咽,雪歌怎么哭了呢?


    她闭了闭眼睛,想令视线更清晰一点,努力再张开眼,却仍是瞧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难听,喉咙里痛极了,像火灼一般。


    “别急着说话,别着急。”


    温热的水递到唇边,沾湿她干裂的嘴唇,温水滋润着喉腔,稍稍舒服些了,视线也渐渐清明。


    许多许多的人围在她身边。


    宋洹之、嘉武侯夫人、沈氏、书晴书意、连邹夫人也来了。


    还有眼睛哭得红红的祝瑜……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心内无尽的恐惧惶然霎时化成了无尽的委屈。


    她——活过来了么?


    那熬人的痛楚,终于过去了吗?


    她艰难地抬起手,摩挲着,抚向自己的肚子。


    那个孕育在内,一日日生长着的孩子……


    “琰儿。”祝瑜靠近床边,含笑道,“孩子很漂亮,很像你。”


    祝琰略带茫然地望向身畔的宋洹之。


    他垂眼望着她裹着纱布的那只手。


    “阿琰,我们有孩子了,你给我、给我生了个很、很健康的孩子。”


    祝琰听清楚了,含泪的眼睛张大几许,在屋中找寻着那个小小的影子。


    嘉武侯夫人怀中抱着个鹅黄色的襁褓,将那个小小的孩子递到她眼前。


    “你看,二媳妇儿。”


    一个肤色泛红的小小婴孩安静地闭着眼睛,躺在包裹严实的襁褓里


    他是那么小,那么脆弱,皮肤薄薄的仿佛透明。


    能瞧见皮肤覆盖下细小的血管……


    “是……是我的孩子么?”


    “它……它……齐全的吗?”


    她最害怕最害怕的事,就是孩子有残缺,她细心呵护了八九个月,小心翼翼不出房门一步,就是为了将他健健康康地带到这个世界。


    这一瞬,他就在她眼前。


    小手张开,贴在小巧的脸上,正无比乖巧的熟睡着。


    “洹之……他……”


    宋洹之清了清嗓子,低柔地道:“你放心,他很好。”


    “是个小少爷。”


    “二奶奶,您生了个小少爷。”


    屋子里不知谁起头,一瞬一众丫鬟婆子们都蹲跪下去。


    “恭喜二爷、二奶奶喜得麟儿。”


    嘉武侯夫人转过身去,脸上热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作者有话说:补三章


    第92章 新岁


    经历太多痛楚,更明白这一瞬新生得来不易。


    淳之久盼不来的那个孩子,终于降生于今。


    她如何能不感慨,如何能不唏嘘,又如何能不欣悦开怀?


    人人目光都凝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身上,唯有沈氏站在身后悄然挽住了她的手,轻叹道:“大嫂做祖母了……”


    调笑的语气,暗藏着体贴的抚慰,直教嘉武侯夫人心悸得越发厉害。


    她忙止住了泪,抬手抚了抚心口,笑道:“是,是啊。”


    做祖母了。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祝琰颤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借着宋洹之的搀扶之力半坐起身,将孩子揽在怀中,伸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脸颊。


    幼滑细腻的触感漫上指尖,轻碰了一瞬便立即移开了,生怕碰坏了、弄疼了这脆弱精致的小东西。


    他躺在鹅黄的锦绣堆中,闭着眼睛睡得正沉,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触碰,张开在脸颊边的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攥了起来,仿佛想将颊边的触感挽留住。


    祝琰泪凝于睫,垂低身子将脸庞贴在锦缎上。


    宋洹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瞧她乍惊乍喜,柔肠百转。他仿佛能看懂她每一个动作表情背后掩藏着的波澜悸动,因为这样望着她时,他也怀着同样复杂而起伏的情愫。


    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更令他明白,家是什么,爱是什么。


    躲在兄长背后为前途消沉的那些年,他不过是个活在父母亲族为他建筑完好的象牙塔中,安妥而轻易地挥霍着年少的流光。从这一瞬起他仿佛才真正挺起身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哪怕流干血,豁出命,也誓要守护好眼前这一片安宁。


    **


    月子里的婴儿一天变个模样,足够叫人爱怜,也足够令人辛劳。


    虽然身边有两个乳母、新添了两个婢子帮忙照养,祝琰仍是夜夜难得睡个整觉,孩子一啼哭,不等乳母们起来照看,她就已经醒转过来下床去瞧了。


    坐月子是在东暖阁里,宋洹之被迫与妻子分房而居,嬷嬷和乳母们总是围在祝琰身边,连累他不方便夜里起身去探望。隔墙听着那头压低的说话声和响动,他捏着书的手紧了又紧,强行按捺住心内的焦躁。


    白日里只要有时间,他总是流连在她或孩子身边不肯离去。


    嘉武侯为孩子取了大名叫宋修驰,寓修文德以来之之意,兼蕴释缓之愿。


    宋族三世,簪缨鼎沸,居朝之盛繁,而今退潜疆场,无以为进,骨肉分离,死生相望,几经沉殇。写有名字的纸页被递到宋洹之案头,他垂眸盯视,沉默良久。


    他明白父亲已对权势富贵看淡。宋家今日,已至顶峰。


    任何氏族都无法永远兴旺繁盛绵延下去,高低起落,总有归复寻常的一天。


    弛之意为缓也。也许这个孩子可以不必再背负那么沉重的寄望。


    孩子的满月礼没有张扬大办,亲好世交自会记着时日前来敬贺。宫里也下了赏。


    上门来的族亲汇集在蓼香汀,看望抚慰过祝琰后,乳母把才睡醒的弛哥儿抱了出来,一时所有人都挤上前去瞧那玉雪可爱的小人儿。


    “眉眼可真俊,像极了世子。”


    “可不是?跟洹之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儿呀,要我说,更像咱们二侄媳妇儿,瓜子脸,大眼睛,瞧着就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瞧瞧这小脸儿,粉粉白白,嫩得如小姑娘似的,将来大了,准是个俊俏小郎。”


    “……”


    祝琰听着耳畔那些夸赞,虽心知大家是说些吉祥好听的客气话,胖乎乎的小肉团无论怎么也瞧不出“瓜子脸”的形状,但被夸耀的是她的骨肉,她就忍不住扬眉露出浓浓笑意,那份欢喜怎么也掩藏不住。


    那些个夫人奶奶们,各送了不少东西做贺,驰哥儿襁褓底下单是如意、手环、平安锁等金玉器就被塞了二十来个,另有玉雕的佛头、菩萨像、香珠手串长命牌,各色吉祥珍贵的礼物……梦月一一收捡好,细细做了摘录。


    祝瑜和采薇是一块儿过来的,瞧得出采薇出嫁后日子过得不赖,明眸皓齿的女孩儿身上多了丝属于年轻妇人的风韵和端稳,身上穿着新做的湖蓝缂丝褙子,艳炽石榴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得不承认,祝氏的女儿容貌性情个个都是出彩的。


    饶是祝琰如今尚在产后的恢复当中,淡扫峨嵋不事艳妆,穿着浅色不甚起眼的云锦袄裙只是随意地坐在炕上,周身仿佛笼了一重叫人不敢逼视的柔光。


    当年那些替宋家叫屈,觉着不该与祝氏结亲的人,如今正围在祝琰姊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抬举的话,脸上亲切的笑意似乎丝毫不掺假。


    宾客们被让到四合堂里去开正宴,祝瑜和采薇留下陪祝琰说了几句体己话。


    “瞧你气色倒还好,身子恢复的如何?”


    祝瑜边说,边朝外头的侍婢招手,婢子捧着几个锦盒进来,祝瑜道:“给海州那边去了信,知道弛哥儿与你母子平安,爹娘都很高兴,叫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那是大伯父跟大伯母赏的,那是族里的几个叔辈们赏的。回头你写封信叫人带回去,也算全了礼。”


    祝琰点点头,握住采薇的手过问几句她婚后的生活,“之前我怀着孩子,又赶上祖母的事,不便出门,没能去你那边走动,转眼就是年关,该去给梅太太他们请个安才是。”


    祝瑜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别忙,如今才满月,你保养自个儿身子要紧,梅家那边我去过几回了,回回都代你问候过,这些事哪还用得着你操心。”


    说得几人都笑了,从婚前祝琰回京待嫁至如今,转眼将届二载。许多事许多人在时光辗转中变换来去,令她重新拾起了姊妹亲情,也重新试着依赖和信任他人。


    “好了,你且先歇着,别叫那头擎等着我们,我们这便往宴上去了。”祝瑜携着采薇起身告辞,祝琰送她们到屋前,就被禁住了步子。


    “外头天气还冷着呢,莫着凉落了风寒,快扶你们奶奶进去。”


    祝琰在门前站了片刻,眯眼望着门檐上颜色浅淡的太阳。


    春日就快到了,风雪该止息了吧?但愿从此后的日子再无风波,和乐长宁。


    嘉武侯府过了个祥和的年节。因着弛哥儿的到来,连平素不苟言笑的嘉武侯脸上也多了几丝笑意,考校宋瀚之、宋浩之等人功课都比往昔温和,只板着脸责备一通,没有在年节里头罚抄罚跪。


    除夕那日是弛哥儿头一回出蓼香汀的院门。


    嘉武侯夫人特地派了个软轿过来,将四帷遮挡的严严实实,里头烘着炭盆,一撩帘,就感到一阵热浪扑过来。饶是如此,仍不能放心,再三嘱咐韩嬷嬷亲自过来看顾着,又在孩子襁褓里塞了只用夹棉绸袋裹着的汤婆子,吩咐乳母小心抱在怀里,方才用软轿抬了过来。


    祝琰那边也不见得轻松,里外都穿了厚棉衣裳,又被裹了件只能露出半张脸的皮毛大氅,手里笼着手炉,两只胳膊被左右侍婢紧紧架着,生怕她走在冰滑的路上出半点差错。


    宋洹之一早就带着族里的子侄祭祖去了,这会儿早已到了上院那边,祝琰求助无援,只得听从摆布,被包裹得粽子一般,在众人的簇拥下去了上院。


    屋子里闹吵吵的,早已聚满了亲眷。几个年幼的女孩子坐在外间榻上说话,听见外头有人给祝琰道喜,忙不迭挤到门口,争先恐后要去抱弛哥儿。


    韩嬷嬷从乳母怀里接过孩子,如临大敌一般瞪圆了眼珠,“可不敢乱来,姑娘们让让,赶紧先叫小少爷进去才是,莫叫他在外头着了凉。”


    女孩子们你推我我推你跟着往里去,嘉武侯夫人等早听见响动,纷纷含笑望过来。


    “快,给我抱抱!紧赶慢赶没赶上咱们大少爷降生,迟来这些日子,心里惦念得紧呢。”


    一个族里的长辈含笑来抱孩子,韩嬷嬷瞥了眼嘉武侯夫人的脸色才敢把弛哥儿递过去。


    祝琰解了披风抿了头发进来,与几个同辈的堂妯娌寒暄打了招呼,又一块儿向长辈们讨吉利行礼。


    弛哥儿从一个长辈手里辗转到另一个怀中,过了好一阵才被安放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儿。


    孩子出门前才哺喂了一回,被一群陌生的妇人轮流抱过,躺在襁褓里似乎不太舒坦,在嘉武侯夫人身边扭了两扭就哭出声来。


    屋里的人一时全都慌了,手忙脚乱的齐齐拥过去哄孩子。有的催促乳母快过来哺喂,有的喊丫头过来叫瞧瞧是不是衣裳弄湿了。


    嘉武侯夫人摆手把人都隔开,自己将孙儿抱在怀里哄了好一阵。


    祝琰被隔绝在人群外,连近前都不能,她是晚辈又不好上去指点长辈们如何带孩子,只能含笑瞧着大伙儿忙碌。


    过得片刻外头的管事婆子进来讨示下,祝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上去,带着梦月等几个大丫鬟往前厅去检查布置摆设等。


    热热闹闹过了一整日,夜里只余下嘉武侯府自家亲眷聚在一块儿。弛哥儿躺在乳母怀里睡得很沉,沈氏拉着祝琰一块儿打了一圈牌。


    玩玩闹闹时间过得飞快,夜里风凉,嘉武侯夫人不放心孩子出门见风,好说歹说要把弛哥儿留在自己身边过一宿。


    祝琰便是不舍也只得应了。


    老人家喜欢孙辈,是人之常情,她很清楚嘉武侯夫人不会伤害她的孩子。


    她和宋洹之并肩往回走,清幽的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漫过足尖。


    宋洹之探手握住她藏在袖底的指尖。


    回眸望去,身边跟着的婆子侍婢不知何时避得远了。


    身边只有这个眉眼深沉,柔望着她的男人。


    祝琰没来由地脸上一热,半转过头去望着无人的一侧,寻些话题来与他说。


    “母亲他们太宠弛哥儿了,个个拿他当宝贝般相待。”


    宋洹之垂眼望着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轻声道:“他是家里头一个孩子,正新鲜着,难免。”


    祝琰闻言抿唇笑了笑,“有许多人疼他,原是她的福气。只是……”她斟酌着言语,心里纠结不定,怕宋洹之觉着她小题大做。


    “你是怕,母亲他们太宠他,纵得他坏了性情?”


    祝琰点点头,“二爷懂我。”


    她曾见过许多被家里老一辈宠护着的少年人,因有长辈撑腰,不肯听服父母亲的管教,长成了只知躲懒享受、寻欢作乐的纨绔。


    宋洹之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掩在兜帽里的耳珠,“弛儿还小,母亲便是过分宠爱些,也没什么。待他大了点儿,懂事些,咱们再慢慢教他。”


    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前,宋洹之自以为会是一名严父。


    可直到弛哥儿出世,他头一回见着襁褓里的那个小人儿,他才发觉自己根本做不成严父。


    他只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双手捧送到那个孩子面前,哄他欢笑,逗他开怀。


    愿他在这世上处处顺遂,事事如愿。


    他第一回明白,为人父母者,原竟是这般心情。


    二月初六,祝瑜携长女乔瑟儿入宫,觐见皇后、太后娘娘。


    西边窗下,祝琰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对面的祝瑜跟前。


    后者捧了茶,脸上不带半点笑模样,眸色沉重地望着袅袅而起的茶烟。


    “都是乔翊安平素太纵着她,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与她弟弟三天两头的打架。这下可好,抓伤了皇太孙——”


    祝瑜语调沉重,想起当日情形,便忍不住手抖。


    “你不知当时皇后娘娘的脸色有多难看。”


    第93章 春耕


    赵成和瑟姐儿是见过的。


    去年春日嘉武侯府在西山别院办宴,他以邻人“黄少爷”的身份和孩子们一起玩过。


    瑟姐儿当日跟在小姑乔瑛身边,并没怎么与那“黄少爷”搭话,时隔一载,少年面貌身量都有不小的变化,皇太孙的身份又太高,瑟姐儿没能认出来。


    因早早定了婚约,赵成在她面前也有些不自在。


    两人一个站在阶下,一个坐在案后,待瑟姐儿按规矩行礼过后,就尴尬地肃静下来。


    陪瑟姐儿来的宫嬷含笑道:“皇后娘娘说了,乔大姑娘不是外人,乔老伯爷做过咱们太孙的启蒙师傅,乔世子又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臣工,原就亲近。太孙殿下与乔大姑娘年岁相当,皇后娘娘怕在那头闷坏了姑娘,这才着太孙殿下陪姑娘说说话,或是去御花园里头走一走。皇太孙殿下这些日子一味习书,许多日不晒太阳,皇后娘娘也早想劝着殿下外头去散散心了。”


    大婚定在三年后,是出于政治考量,也暗藏了长辈疼爱小辈的期许,盼着他们攒下自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未来风雨招摇的路上相互扶持。


    赵成虽年少,却是心思细腻之人,想瑟姐儿是女孩儿家,自己身为男子应当主动些才是,不愿冷落了她在宫人面前叫她难堪。


    他搁下手里的笔,自案后站起身来,踱步至阶下。


    “皇祖母说的是,日日耽在屋里,倒是蹉跎了如此春光。”去御花园里随意走走,想来会比在宫里对坐要来得轻松些,屋子里太静,若是没话题讲,也不免彼此尴尬。


    他朝瑟姐儿点点头,率先步出了大殿。


    外头春光正好,阳光透过树隙洒在整齐干净的青石路上,赵成点了个稳重机灵的宫监随行在旁,路过那些珍奇花树,不时停下来“请教”几句,一边温和含笑听宫监的讲解着来历,一边耐心等待瑟姐儿跟随上来。


    瑟姐儿亲娘过世得早,三四岁祝瑜过门成了她的继母,外家的姨舅们时常上门关心过问,怕她给后娘欺了去。因着这层关系,祝瑜并不敢十分严厉的管束她。父亲乔翊安又格外的宠孩子,养就了她娇气任性的脾气。平素在家里和胞弟镇日吵嘴打架,半点不容人。


    今儿她穿的是皇后娘娘之前赏的一套宫装,比照着郡主们的形制做的常服,里外五六层缎子。薄底缂丝的鞋,头上缀着繁重的装饰,顶着太阳走一阵,后背上闷贴了一层汗。宫人们撑的那两杆华盖根本起不到作用。


    前些日子被几个教引嬷嬷们按着学了好些规矩,知道在宫里头不能乱来,也知道赵成是开罪不起的人。可这身衣裳,还有这段毫无趣味的路,实在叫她倍觉难受乏味。


    赵成瞧她一张小脸越来越紧绷,料想她定是走得累了,恰侧旁有座石亭,便提议坐下来歇息片刻。


    石案上摆着现成的茶点棋盘,是嬷嬷早吩咐人备好的,赵成命人给瑟姐儿上了茶,随意与她寒暄着。


    “乔大人在家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听说姑娘还有个胞弟叫锦哥儿?”


    “才打春,这园子里的花还没开放,只那边的几株玉兰还看得……”


    赵成没有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只能找些毫无意义的话题来谈。


    瑟姐儿端持身份安坐在椅子边,背脊不敢贴在靠背上,用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不要失礼露丑。听他说些无聊的话,又不得不应对几句。心里烦躁至极,只盼他快些放她回去。


    赵成搜罗了几个话题,见对方兴致缺缺,便也渐渐收止了言语。又瞧出她对逛园子没兴致,便试探指了指面前的棋盘道,“乔妹妹会下棋么?”


    瑟姐儿这阵子正在学下棋,想来是有人报给宫里知道,因此早早备下了棋盘。家里人没人愿意陪她下,教棋师傅水平太高她下不过,弟弟年幼又不懂棋规,好不容易得个对手,便双目冒光兴奋起来。


    此时祝瑜随宁毅伯夫人正陪皇后娘娘在宫里用茶,外头宫嬷进来向皇后回话:“太孙带着乔姑娘逛了小半时辰御花园,这会儿在亭子里吃茶下棋呢。”


    宁毅伯夫人听到这话,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太孙肯和颜悦色的陪伴,只要瑟姐儿不犯浑,今日就算平平安安度过去了。


    皇后娘娘含笑道:“叫他们玩儿去吧,成儿难得丢开功课散散心,乔姑娘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不必催着他们赶过来。”


    宫嬷应命去了。


    不足一刻钟,另一名女官白着脸进来回禀。


    “乔姑娘跟殿下闹了别扭,把那装围棋子的玉盒子扔到殿下身上,还、还……”


    皇后眸中悦色一瞬敛个一干二净,只面上仍留着几分客气,刻意和缓着道:“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寻常事,做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瞧惊着了宁毅伯夫人和少夫人。”


    女官敛眉道:“是奴婢失仪。”


    能叫女官这样慌张进来,想必这场风波不小,宁毅伯夫人自是过来人,抬眸朝祝瑜打个眼色,婆媳二人忙跪下来请罪。


    “愚妇人教女不严,罪该万死。”


    皇后含笑叫人将婆媳二人搀扶起来,“这是做什么,乔姑娘伶俐可人,再是聪慧不过,定是成儿那呆子说了什么惹恼了人。”


    抬眸目视那女官,“你过去瞧瞧,叫嬷嬷们仔细照看,莫叫成儿为难了人家。”


    这话说得客气婉转,颇有气量。那女官望了望地上跪着的婆媳二人,强行忍住了后面的话。


    祝瑜歉疚地道:“此刻殿下何在?被棋盘摔撞伤了不曾?”


    又回转过身来再次向皇后请罪,“臣妇这便带同小女一块儿向殿下请罪,向娘娘请罪。”


    皇后嘴里说着不打紧,却明显已心不在焉,祝瑜趁势请辞出来,就见适才领命而去的宫嬷嬷去而复返,欲向皇后回话。


    宁毅伯夫人与那宫嬷有些交情,上前急切地拦住了人,“敢问姑姑,如今情况如何?殿下可恼了?”


    宫嬷叹道:“原本没多大个事,小孩子家哪有不吵嘴的,吵两句转头就忘了,片刻又好起来,都是常有的事。可咱们大姑娘的脾气,未免太暴了些,棋子洒了太孙一身倒还没什么,万不该伸手伤了太孙啊。”


    宁毅伯夫人听得胸腔一窒,颤声问:“伤了?伤了太孙?”


    宫嬷摇头道:“可不是?手上的累丝镯子刮伤了太孙的脸,那么长一条口子,叫太孙怎么见人?”


    宁毅伯夫人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猛地朝后跌了两步,亏得祝瑜眼疾手快把她接住,否则当场就要失仪倒地。


    “伤了太孙,伤了太孙的脸……?”宁毅伯夫人颤声重复着这句,下意识望了眼祝瑜。


    要不是还存着三分理智记着此刻自己是在何处,几乎就要当场指着祝瑜大骂,怪她不懂教女。


    宫嬷道:“不能再多说了,太医们已去了太孙寝殿,奴婢得赶紧进去向皇后娘娘回话。”


    **


    祝瑜手里捏着茶盏,想到昨日的情形,仍旧觉着忐忑不安。


    “皇后娘娘客气了几句,就叫我们带着瑟姐儿出了宫。我们有心想去探望探望太孙殿下,瞧皇后娘娘的意思,甚至不愿意叫瑟姐儿再接触人家……”


    祝琰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乱子,“姐夫也没能打听出来,伤得如何吗?听说今年的春耕礼,皇上有意叫太孙伴驾,若是损伤了面容,只怕……”


    祝瑜叹了声道:“谁说不是?我暗中打听过了,宫里倒是替瑟姐儿遮掩,没说是她误伤了太孙,只说是骑射时不小心擦伤。可当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迟早混不过去。”


    “娘娘正在气头上,我递了牌子进宫,被不冷不热地挡了回来。乔翊安走了路子,跟太医们打听了伤势,虽说不是皮翻肉绽的伤,可明晃晃的顶在脸颊正中,太扎眼了。”


    祝琰挪近些挽住她的手臂,“姐姐不要太担心,事已至此,以后劝着瑟姐儿,别再轻易与人动手争执。孩子们越来越大,也会渐渐懂事了。”


    这是宽慰之语,对祝瑜不起什么作用。她是后娘,对别人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又不能不管,夹在继女和婆婆之间两边为难,如今出了这档事,自又会被宁毅伯夫人当成出气筒来作践。


    祝琰又道:“瑟姐儿如今怎样?”宁毅伯夫人正在气头上,少不得对她打骂责罚。


    祝瑜苦笑:“给她禁了足,罚在屋里写告罪书。”


    本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尚不知自己的前程归宿已早早被定下。宫规礼教沉沉压在肩头,一背负就是一辈子,再也回不到从前恣意自由的闺中生涯。


    祝琰觉得这门婚事对瑟姐儿来说,实则是有些残忍的。


    **


    乔夫人入宫求见过两回,均被皇后挡了回来。


    乔翊安四处托人去弄祛疤散瘀的伤药,希望能将瑟姐儿的罪过减到最轻。


    皇帝对此事倒不十分在意,出言宽慰了几句。“同那些疆场杀敌的将士们受的伤痛相较,这点微末小伤算得什么?小儿女之间吵吵闹闹罢了,也值得如此小题大做?”


    还吩咐左右告谕皇后,不得对此太过紧张。更亲自交代乔翊安,回到家中不准责罚女儿。


    三月初,在京郊皇家西苑山下,春耕礼如期举行。皇帝皇后率朝中大臣命妇,身穿百姓衣衫,植扶禾苗、播洒稻籽,乞求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赵成跟随在帝、后身侧,头一回公开以皇太孙身份露面参与国事。


    祝琰和一众命妇头束麻巾,腰裹素裙,站在山脚下遥望高高的祭台上、皇帝身边那个修长的人影。


    一年未见,他长高了好多,褪去孩童的稚幼之气,长成了一个耀眼的俊朗少年,行止有度,稳重清雅。


    祝琰已经拿不准他的身量,无法再为他做衣裳了。宫外的东西便是送进去,多半他也已经用不上。


    祭礼结束后,朝臣命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叙旧寒暄,络绎朝外走。


    林道西侧,一辆金漆绣麒麟的锦车停在那儿。


    宋洹之扶着祝琰向车里坐着的人行礼。


    “使不得,宋、宋少夫人快请起。”车里传出少年的声音。


    嗓音微哑,不复从前的清亮,正处于变声之期,


    “听说宋小公子取名叫做修弛,只不知是何模样,而今尚未能得见。”赵成顿了顿,本是为着不打眼,只准备在车里隔帘说几句话,如今人到了眼前,又觉着这般太过托大,不显尊重,便撩帘步下车来。


    “这块雕麒麟玉珩是太皇太后初见时赏与吾的,原是一对,吾见其雕工精雅,古朴简素中不失光华,极为心爱。”他缓缓递出手中之物,“这枚送与弛哥儿,算吾……恭贺弛哥儿新诞。”


    他着素袍的腰间,也正缀着另一枚。


    祝琰目视宋洹之,见他微微颔首,便将那玉珩小心收在手里,“臣妇代弛哥儿谢过殿下。”


    此刻近距离相对而立,方察觉原来昔日那半大少年已与她一般高了。


    赵成踌躇片刻,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忽道:“听说乔少夫人病了,今日未能同乔卿一道前来。”


    祝琰眸光流转,迅速反应过来,他想问的人,怕不是祝瑜,而是瑟姐儿?


    这少年一向细心,怕是早已料到瑟姐儿的境况。


    他人不能出宫,碍于礼节也不能随意同人打听闺中的女孩儿,但心中总归放心不下。


    祝琰温声答道:“家姐不过小恙,不打紧,劳殿下记挂。”


    声音低了几分,垂首更靠近赵成几分,“殿下放心,瑟儿她也平安无恙,上回失手伤及殿下,她心里过意不去,抄了几十遍经书,供在佛前替殿下祈福。”


    妇人声音温柔,语调平和,未带半点揶揄轻视之色。


    少年面颊微微泛红,倒觉着自己不及祝琰磊落。


    他别过眼,抿了抿嘴唇,低声道:“那日原是吾不好,未能体察乔姑娘的难处。至于这伤……也无碍的,乔姑娘实为无心之失,还请夫人代为向伯夫人、乔少夫人解释一二。”


    祝琰轻抬眸,视线自他脸颊飞快掠过。


    细小的一道痕,约半寸长,斜挂在左颊上。虽不甚明显,未影响容颜,但肉眼也很容易瞧得出。


    他似乎仍不放心,又加了一句。——


    “正用着乔大人费心寻来的祛疤膏,已经越来越淡了,想来不日便瞧不见了。”


    “是。”祝琰垂眸应答,心中微微发涩。眼前这个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仍是那样细心良善,替人着想。


    “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自身,按时饮食,少忧常悦,臣妇等,无不诚盼殿下康健平安。”


    她退后两步,与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洹之并立,朝着少年方向弯身致礼。


    赵成想扶她起身,跨出一步,又思及身份,强止住了动作。


    侍从适时过来回道:“殿下,皇后娘娘适才问起您,还请殿下及时登车启程。”


    赵成点点头,回眸再瞧了一眼宋氏夫妇,抿一抿唇,撩帘坐回车中。


    祝琰和宋洹之目送那顶金漆麒麟车渐渐远去,她忽然转过头来,细细打量着他。


    宋洹之垂眸道:“为何这样瞧着我?”


    祝琰轻声说:“他越来越像你了。”


    少年身骨渐长,脸上有了清晰凌厉的轮廓。


    眉毛眼睛,鼻子下颌,简直与宋氏兄弟们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感觉,他……可能什么都知道。”祝琰挽着宋洹之的手缓步朝田垅外走去。


    “只是不想任何人为难,所以假装不知情,假装仍被蒙在鼓里。”


    第94章 天灾


    纵然春日伊始君臣向天神告祭过,但世间万事仍不见得一如人愿。


    从四月至年中,山西、豫北等地几乎不见降雨,呈报灾情的折子从各地雪片般飞入京城。


    京郊各家田庄都受了不小的影响,祝琰房外每日都有进来求助、告饶的庄头、管事。


    天降灾祸,易生人乱。无法从庄稼获取口粮的灾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世代休养生息的居所,朝向生之地流逐。


    五月下旬,宋洹之受命前往豫东察看灾情。


    临行前夜,祝琰带着梦月等人替他收拾行装。


    稍间窗下,宋洹之俯身坐在炕前,端详着弛哥儿熟睡的小脸。


    自打小东西出世后,他还不曾离家过,不论公务多繁忙,夜里必要回来瞧一瞧孩子。


    他时常板着脸,又一向寡言,宋泽之、宋浩之等人都十分畏惧他。就连祝琰也曾觉着,他将来定是个很严肃刻板的父亲。


    不曾料想,他对孩子却是十足耐心,不像别的男人一样耻于亲近子女,刻意保持为父的威严。


    弛哥儿未足月时,他尚还对这脆弱小人儿毫无办法、手足无措,如今已学会了哼歌哄睡、陪伴逗玩等一系列细致功夫。


    他丝毫不觉得这些事情繁琐乏味,抹杀威仪,反倒兴致勃勃,充满耐心。


    孩子小脸红扑扑的,比刚降生时漂亮了不少,小巧的鼻子和嘴唇,隐约有祝琰的影子。


    他还太幼小,不便佩戴玉珩等物,皇太孙和宋淳之送给他的礼物都暂由宋洹之保存,不时拿将出来用以逗引孩子。


    回眸瞧见祝琰还在检查装在包裹里的东西,他轻叹一声朝里走去,乳母过来将弛哥儿抱回后头的隔间。


    “别忙了。”他坐在床畔,朝她招招手,“玉书都会打点好,我去办差,也不好带太多东西。”


    祝琰打个眼色,梦月等人悄声告退,掩闭了室门。


    宋洹之牵住她的手,向怀内一带,令她落坐在自己膝头。


    这个姿势相抱,距离过近且亲密至极。自打孩子降生至今,夫妇二人还不曾有过。


    夜里要照看弛哥儿,乳母们也住得近,祝琰脸皮薄,怕闹出动静给人知觉,宋洹之体谅她辛劳,便也不忍心勉强。


    想到随后多日不能面见,心中不免生出难舍之意。


    他捧住她的脸,缓缓而近,噙住软润小巧的唇。


    “这一走,短则十来日,长则月余,阿琰,你会不会想我?”


    祝琰摇摇头,又点点头,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将朱唇重新贴去。


    “什么意思?”他搂着她的腰,将人翻抱到枕上,借着帐外昏黄的烛光打量她饱含春意的眉眼,“是想,还是不想?”


    熟悉的触感贴近上来,惹得祝琰轻抽了一声。


    “灾情若是控制不住,流民恐会涌进京都。”他边摸索着,边低声交待,“我走后家中守好门户,凡需外面出头的事,尽可吩咐泽之去找三叔父……”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弛儿……”


    沉重的挤迫,引得呼吸声断了几息。


    “安心等着我,等我回来。”


    潮湿的雾气漫上眼底,化成破碎的水花。


    她别过头,闭目轻轻点了点头。想到将要分别的日子那样久长,不免生出难舍之意。


    宋洹之明显察觉,今晚的祝琰比任何时候都更热情主动,平素每每要稍用些功夫耐心哄着才肯行之事,今晚竟都一一顺从。


    他不敢露出太过得意的模样表情,怕惊得她羞怯,反收敛了情愫。


    二人从婚后至如今,方算是真正坦诚无芥蒂地交心相处。没有隔阂,没有怨怼。


    他能等到这一天,实在不算容易。


    纵是如何不舍,翌日的太阳依旧会按时升起。


    宋洹之天不亮就带几个亲卫出了门,他走后不久,旱情蔓延到了京城。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京郊专供内用的天泉几近干涸,难以维持宫中供水,采水的马车数日不曾经过城门。


    皇家用水仅能暂用普通的井水顶着。


    城中大户们也紧了用度。


    但比起大户们不能日日沐浴的“为难”,百姓的日子更是难过,采水的井前每日天不亮就排了长长的队,到得三五日后,采上来的几乎只有泥浆。


    因天旱引致庄稼不兴,米粮的价格也飞涨了几十倍。……


    乔家在这时率先架起施米的蓬帐周济百姓,随后众家纷纷效仿起来。


    宋友卿和沈氏夫妇进来同祝琰商议,也在城西支了摊档加入施米之列。由宋泽之带着人日日在摊档左右看顾。


    几日后,祝瑜急匆匆来了一趟嘉武侯府。


    姊妹二人坐在稍间窗下,屏退左右,“听说了吗,皇太孙抱恙,已经十多日没见出过屋子,宫里消息瞒的甚紧,着意防备着走漏风声,连乔翊安的人都探不到实情。”


    赵成的病情一直未对外公开,只推说这些年流落乡间生活清贫,因而比同龄人瘦小。经由这两年太医细心调理,身量长高了许多,人也强健了不少,看起来几乎与同龄少年没什么差别。


    祝琰隐约听宋洹之提及,他的病是要用山泉来泡浴疏解的,太医想了许多法子才找到与密城泉池相近的水源缓解他的症状。


    如今天下大旱,四处缺水,多处泉泽已近干涸,他用以维系平安的水源短缺,自然就发了旧疾。


    赵成虽然年幼,却是储君,皇帝着意培养,准他旁听朝训,又带他参与重大祭典。如今天灾横降,正该由储君巡视民间,体察民情,安抚民心之时,他十数日不出殿宇,岂能不令人生疑。


    祝瑜伸手推了下身边默不作声的妹妹,横眉道:“你是怎么了?发什么呆?没听见我说的?”


    祝琰“嗳”了声,抬眸勉强一笑,“便是听你说起此事,才不免担心。”


    祝瑜眼眸紧盯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洹之走的时候没跟你交代?宫里头到底在出什么谜题,这个时候皇太孙不出来抚恤民心,反倒传出抱恙……”


    乔家兴荣与皇太孙的前程深深捆绑在一起,祝瑜身为乔氏妇,自然关心皇太孙。可有些事,就算是祝瑜来问,她也不能透露。


    “这时节炽热如火,昨儿泽之在外站了半日回来就觉得头昏,一碗祛暑药灌下去才好了三分,皇太孙事务繁忙,听说便是这会儿也不曾中断骑射教习,较场上日头那么烈,晒个七晕八素也是常情。他幼年生活颠沛,身子骨难免弱些,便是抱恙,自有太医们调理整治,姐姐又何必这样担心?”


    祝瑜瞧她神色如常,不似虚情宽慰,默默叹了一声,道:“倒不是我定要操这份闲心,原本皇太孙要娶的人,又不是我的琴姐儿。只是家里的老太太镇日念叨,催促我出面打探消息,简直折磨得我头疼……”


    祝琰笑了声,拾起一旁的纨扇替姐姐轻扇,“天气热,水又紧缺,姐姐这样风风火火的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想到前些日子瑟姐儿闯的祸,不由多问了几句。


    “听说宫里派人来安抚瑟姐儿了?人已经定给了天家,早不是姐姐能管教的人……姐姐也莫太苛责了。”


    她知道祝瑜对瑟姐儿是有感情的,人心毕竟是肉做的,自己自小带大的孩子,如何能用一句“不是亲生的”,就抵消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操劳忧虑?祝瑜要强,总是不肯说一句真心的和软话,看似浑不在意,却又切实地替对方做了许多……否则也不至顶着正午的太阳特地来她这儿探消息。


    瑟姐儿闯祸,只怕乔夫人会把教养失职的帽子扣在她头上,明里暗里的排喧埋怨必不会少。瑟姐儿被家里禁足抄经,出面施行的人自是祝瑜,实则是两头得罪,两头不讨好。


    祝琰扪心自问,如果宋洹之与别的女人有个孩子交给她教养,她会如祝瑜这般周全细致吗?


    ——单是想到他与别人有一个孩子,她就已经恶心得喘不过气了。更别提还要将那孩子摆在她眼皮底下,要她亲自教养长大?


    祝瑜听她宽慰了半晌,情绪已经和缓下来,打量她桌案上摆的茶点,见盘子里的瓜果已经有些发蔫,“你这边缺短什么不成?乔翊安在南边有门路,前儿弄了几车西域的果蔬进京,供给宫里一多半,还余下些在我那儿,回头叫洛平跟着我去,拉半车过来。”


    如今京城往各处运送东西的路几乎都断了,灾情严重,流民四起,为了生存,不少流民落草为寇,饿红了眼睛便连官家的车马也敢劫抢,更混入不少原本就不安分的乌合之众,混在流民里头搅风弄雨跟朝廷做对。


    前两日宫中传了密旨至辽北、河西,调遣兵力回护京师。


    ——祝琰也只听宋友卿提及了几句,深些的内情,他不便细说,她也不好打听。


    如今能维持府内外安定,就算十足幸运。


    她决意开仓施米,一方面是帮扶灾民,同时也是希望能笼络人心,保嘉武侯府宅地太平。


    祝琰摇了摇头,“这时候运送东西过来太扎眼了,街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这些宅门府邸,若给人知觉,难保不会生乱。”


    广平街上米店遭劫,药铺失窃,各种意外恶事频发,就算城外有增兵护持,也难保在饥荒之下不生内乱。


    祝琰只想求稳。


    这个时候岂能还奢望生活上的享受?


    “姐姐也要多留心,这个时候,还是别出门的好。”


    几乎是一语成谶。


    祝瑜回乔府的路上,车轿被一群乞丐拦了下来。


    城东一向是勋贵公侯聚居之地,平素哪里见得到乞丐。车子刚驶至巷子中间,前后就拥上来数十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颓败,哭喊着要水要粮。


    祝瑜的马车被团团围在巷子里,进退不得,侍卫随从大声呼喝,甚至抽刀警示,那群乞儿竟不畏死伤,纷纷哭嚷着撞到刀刃上来,“天要绝人,不若官爷将我们一刀杀了倒干净。”


    “大人尚能捱忍,老弱之辈如何熬得?求夫人大发慈悲,施舍些个儿。”


    话说得可怜至极,纷纷靠近车来,揪扯车帷,有几只满是泥垢的手,揪扯到随车婢子的裙摆,惊得小婢连连尖叫。


    祝瑜吩咐守卫近前,“别伤了人命,给他们些钱,让他们走。”


    守卫应命,从袖中掏出银袋,乞丐们纷纷朝他涌过去,待见只能分得些许碎银铜板,不由又哭喊哀求,“如今街市上的粗米已经涨到了二十两银一石,这些个铜板连半碗高粱都买不得,夫人行行好,容我们多活几日吧!”


    见乞儿们攀车惊扰祝瑜,守卫不由大恼,抽刀比近车畔,护持着车内的人,“不要得寸进尺,钱已经给了你们,你们还要劫车不成?”


    婢子哭叫道:“谁出门还随身带着水米?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就在这时,一众官差走入巷中,一边大声呼喝,一边持刀鞘将乞丐们强行隔开。


    领头之人走近马车,低声向祝瑜回道:“我们二奶奶不放心,着属下跟来看看。属下来迟,乔夫人您受惊了。”


    祝瑜点点头,道声“辛苦”,低声吩咐车马启程,艰难通过了窄巷。


    马车驶入大道,远远看见萧索的街边零落的蓬帐。


    没领到米粮的妇人提携着幼童在无人帐下徘徊不去。


    街边店铺早早关门结业,广平街不复从前的热闹繁华。


    街道尽头,一匹白马飞速驰来,马上的人束着玉冠,锦袍翩飞。


    婢子惊喜地叫嚷道:“是大爷来了!”


    祝瑜掀开车帘一角,朝前方望去。


    岁月流转,数个春秋,那人仿佛还是从前模样,容颜丝毫未改。


    他因有这样的风骨这样的容貌,才博得那么多佳人的芳心,才使得那么多少艾前仆后继为他痴狂。


    昔年初见,她又如何不曾失过方寸呢?


    到如今,怎却只剩下茫茫一片惨白,在她的每一寸光阴里写尽了寂寞和失望。


    白马到了车前,乔翊安跃下,抬手掀开车帘。


    身后气喘吁吁的小厮纵马跟来,殷勤地替他解释:“听说夫人被乞儿围困,大爷立即丢下公务赶过来了。”


    乔翊安跨上车,钻入帘中,一把拖过祝瑜的手腕,上下打量,“受伤了不曾?”


    见她抬眸望着自己不言语,含笑捏住她的下巴,“怎么,吓傻了?”


    祝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乔翊安愠怒的声音传至车外:“今日跟着的人办事不力,回去自行领罚。”


    他给她安排了周全的人手,一向将她保护的很好。


    他对她的动向,也时时刻刻关心在意,一旦有事发生,不必她派人特地通报,他那边就已然知晓了。


    可是——


    这份关怀,这份细心,从来都不独属于她。


    每一个与他相好的女人,都能感受这份用心与体贴,都能得到同等的爱护和关怀。


    祝瑜没说话,靠在车壁上只当自己被吓坏了。


    乔翊安握住她手的掌心很暖,她没有刻意去挣开。


    挣不开的,她这一生早被写好了结局。


    做了娘家的梯子,又要挑起夫家的担子。


    人人说她命好,攀上了乔翊安,带着娘家鸡犬升天。


    可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


    要的不是手里这串钥匙,和所谓的管家之权。


    在不尽的不如意里,不得不成长,不得不坚强。


    第95章 乔瑜


    日头高悬,已过了正午,阳光依旧炽烈如焰。


    原本茂盛的古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叶子干瘪无力地挂在枝上。


    宫墙夹道的阴影里,软轿停在那儿,抬轿的内监怠懒于交谈,各自靠在墙边挽起汗湿的袖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纳凉。


    抬眼能瞧见敞开的宫门缝隙内一角金黄的瓦顶和炽白的天空。


    皇后已经进去有一刻钟。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其余人多半缩在各自的宫殿里躲着乘凉。自打皇太孙旧病复发后,皇后却是每日都要来瞧两回,确保他病情不曾反复才能放心。


    这两年经由太医院众位悉心调理药方,宫中各色珍稀药材进补,赵成的身体日渐强实,自己平日又格外注意饮食作息,加以药泉佐助,近一年来已经甚少病发。


    不想这回遇上天灾,又遭此劫,皇后日日礼佛祷祝,希望助其过此难关。


    赵成刚吃过药,穿着单薄的家常衣裳躺在帐中安睡。皇后进来时,跪在床脚替他扇扇子的小宫人正在打盹儿,不妨被嬷嬷扯了下袖子,睁开惺忪的眼睛望见来人,整个人抖得筛子一般,浑身战栗个不住。


    皇后无声瞥她一眼,宫人禁了声,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和求饶,垂首退了下去。


    皇后从宫人手里接过扇子,嬷嬷撩起帘帐一角服侍她坐到床边。


    她轻摇手里的羽扇,目光落在赵成苍白的脸上。


    ——他容貌与先太子赵潜格外肖似。


    当初皇上要将他认回宫中,对他的来历,她本是存了疑的。直至亲眼瞧见他的模样,仿佛是上天垂怜,叫她痛失爱子过后,重新寻到可慰心魂的补偿。


    叫她了无希望的余生,再次有了托寄。


    只是这个孩子身体太弱,命格太薄。她无数次在佛前发愿,愿以己身阳寿,换他无虞长健。


    可同时又隐隐期冀,能够陪伴他、保护他久一点……


    至少待他长大成人,独当一面,怎忍心将江山重担,压在他一介少年人的肩上?


    苍白的面容上,那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一贯沉稳温润的少年,难得紧蹙了眉头。


    尚未醒转,先侧过头去,轻咳了一阵。


    嬷嬷忙从旁递水过来,皇后亲自接在手里凑在他唇边。


    “成儿,喝点水……”


    赵成缓缓睁开了眼睛,觑见身旁的祖母,连忙挣扎着起身,“孙儿不孝,岂可、岂可劳动皇祖母若此……”


    皇后按住他的手,不准他下地跪拜,“傻孩子,你病着,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来,把这盏水喝了,瞧瞧这一头一身的汗,待会儿叫人备药浴,你浸泡一阵,会舒坦些。”


    赵成接过杯盏,张开干裂的嘴唇摇了摇头。


    “天下大旱,百姓无水米过活,孙儿如何忍心,糜费百姓活命之水?”


    皇后眼角微湿,抓住他的手腕劝道:“若在平时,你有这份恤民之心,祖母只会觉着欣慰。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自个儿还病着,就是短缺了谁的例份,都不能短了你的。”


    见赵成还要拒绝,她不由提高了声调,“这也是你的活命之水!你这样坚持,是要皇祖母低头求你不成?”


    赵成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话,忙从床上扑跪下来,再三告罪。


    皇后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哄的他乖乖浸浴用药。


    阳光还热辣辣的炙烤着大地,宫墙上那抹浓重的红,仿佛都被晒淡了一重颜色。


    皇后带着人从宫里走出来,迎着白得刺眼的日光,半仰着头,望着那无穷的天幕。


    嬷嬷举伞为她遮蔽住热烈的阳光,青色半透的绸布伞面模糊了她脸上岁月雕刻的沟痕。嬷嬷听她起轿前淡淡的吩咐:“传乔家那个妮子进宫来,替太孙解解闷。就说——就说长日无聊,本宫寻她伴驾。”


    上一回两个小孩子怄气,还闹到动了手,太孙左脸上如今还留着一道不深不浅的疤。听说乔家大姑娘被家里禁了足,狠狠地惩处了一番。如今太孙病着,怎却又提起要她进来?若是再不懂事,冲撞了太孙怎么好?


    嬷嬷却不敢将这些疑虑说出来,只稍稍顿了一息,便含笑道“是”。


    皇后对乔瑟儿,实则算不上满意。众家多名千金里头,乔瑟儿家世出身算不上顶拔尖,性情又骄纵,她原觉着配不上皇太孙。


    不过如今皇帝有心要用乔家来制衡那些旧势力,乔氏的姑娘容颜娇美,年岁也相当,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她最适宜。


    上回那么一闹,皇后本也是恼了的,可瞧着赵成的态度,不仅没有因为被误伤而不快,反而一味担心乔家姑娘的处境。是出于仁善之心也好,是念及与乔氏之谊也罢,冷眼瞧着,赵成对这门婚事接受得不算勉强。


    既他愿意,又何妨给他们这对未婚小夫妻,多些相处的机会呢?


    有个同龄的孩子说说话,总好过他独自一人捱着病中的时光。


    圣旨下到乔家时,是在傍晚。


    祝瑜和乔翊安一先一后刚进上院,宫里的传旨太监就到了。


    近来日子过得不太平,乔翊安在外的几处生意都遭了劫,灾民四散,流寇众多,趁乱浑水摸鱼的也不少。他这些日子甚少在家,今儿若非听说祝瑜在街上遇险特地赶去迎护,只怕还没这么早回来。


    接了旨意,周到地将传旨太监送出门,乔翊安折返回上院。


    宁毅伯夫人面色凝重,指着祝瑜道:“这些年便是你管教不周,敷衍塞责,才教得她言行无状、无法无天,这回宫里头还肯给机会,是她多少世修来的造化。若是再闯出祸来,连你也不必再到我面前。”


    不等祝瑜答话,便扬声唤人去替瑟姐儿打点进宫穿用的东西。


    乔翊安撩帘进来,立在门口接住祝瑜瞥来的一眼。夫妇二人迅速交换目光,同时在对方眼中瞧出几许不定。


    ——这个时候入宫,实在是太敏感了。


    一方面皇太孙的病情一直不为宫外所知,此时宣乔瑟儿入宫,无异于给乔家机会知悉内情。另一方面,正值天灾人祸纷乱时节,各处赈灾花用甚巨,国库早已虚空,乔翊安奉命安导流民,抚恤百姓,不拿出真金白银出来,如何完成得好职责?乔瑟儿入宫,不仅是天家示好,更何尝不是施威?


    而皇太孙的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可知,乔瑟儿若是运气好,能守得他日渐好转,自是大功一件。可若是真有哪句话说不好,哪件事没留心,倒令皇太孙因她而越发病重,那岂不是在这门本就岌岌可危的婚约上头,更记一笔欠数?


    夜深人静,各处都已吹了灯。祝瑜陪在琴姐儿床边,等她睡熟了才回自己的寝间,乔翊安坐在床里,似没注意她的到来。


    他是个心思深沉、举重若轻的人,在外与人言笑晏晏,甚少被人一眼瞧出心事。


    同床共枕多年,祝瑜是难得懂他心思的人。


    “我与瑟姐儿谈过了,她知道轻重,这回不会有问题。”


    语调虽生硬,却是宽慰的语气。


    乔翊安听得一笑,伸手过来想将她揽在怀里。


    祝瑜侧身避开,拥着丝衾躺在自己枕上。


    “白日我问过二妹,关于皇太孙殿下的病情。她说得不深,但我瞧得出,这病不是突然患的,她瞧上去半点不意外。”


    其实祝瑜另外还有猜测,皇太孙的出身,兴许祝琰知情。但这话她没对乔翊安说。


    不想自己的姊妹掺杂进这些理不清的官司中来。


    乔翊安没说话,望着自己伸出去却落了空的手掌。


    他和祝瑜有过一些甜蜜和睦的日子,但并不久长。有时他也会恍惚,她对他温柔顺从,体贴入微的那些日子,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喜欢在意的,究竟是眼前这个冷硬执拗的女人,还是臆想中那个知冷知热、爱他至深的妻子?


    乔翊安答不出。


    此时远在苠州视察灾情的宋洹之,正在深夜的灯下写信。


    离家近一个月,白日里走访民宅、体察民情,忙得连三餐也顾不上,夜深人静之时,却仍无睡意。


    就着简陋的床前一盏油灯,他提笔写了两封家书。


    少年时在外求学,每每落笔写信,不过是按时按例向双亲长辈致礼问安。


    如今这封以“吾妻阿琰”为起始的书信,却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诉,偏又不知从何谈起方妥。


    宋洹之在二十八岁这年,才后知后觉地体尝到牵肠挂肚的滋味为何。


    走访民宅的时候,瞧见那些孤寡妇孺,总会令他想到自己家中那对母子。


    自己走后,不知他们日子过得如何?


    虽有玉轩每隔几日便按时来信报平安,他仍是无法全然放心。


    他觉着自己仿佛一只飞在半空的纸鸢,虽走得高远,可线的那一端,却掌握在祝琰手里。


    第96章 处置


    祝琰收到来信,是在六七日后。


    天气越发炎热,水又短缺,多数人都减少了外出的次数,避免大汗淋漓弄污衣衫。


    乳母不再抱着弛哥儿逛园子,每日只在侧间炕上逗着他玩。


    弛哥儿向往外头的风景,不时张开手来朝着窗外哭闹。


    每每哭上一场,便又汗湿了一重。雪歌边替弛哥儿换衣裳边跟乳娘抱怨:“也不能一味这么圈在屋子里,寻园子里头阴凉的所在,带他出去逛逛。别说是他,就连我这样的大人,也受不住只在蒸笼里头打转。”


    乳娘讪讪笑道:“花园里草木都快萎了,哪里有什么遮阴的去处。就是亭子里也是热辣辣的晒人,哥儿出去了,难免又热闷烦躁,一样要闹……”


    话没说完,恰祝琰带着梦月进来,听到半句话尾音,回身向梦月吩咐:“只听厨上的人说井水不足,连两位小爷院子里的用度都供不上,你去找一趟玉轩,叫他查看查看,有什么情况回来报与我。”


    弛哥儿见了亲娘,就不肯再让雪歌抱着,挤皱了一张粉白的小脸,朝祝琰张手扑来。


    祝琰抬手接过他,抱着他越过门厅,拾起榻上的罗扇替他摇着风,小人儿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未干涸的泪水凝在眼底,洗濯得目光越发晶亮。


    弛哥儿长得飞快,下牙床上生出半颗米粒似的小牙,白白一星点,瞧来格外惹人怜爱。


    雪歌手里拿着拨浪鼓,气呼呼地跟进来,“都是些惯会偷懒耍滑的东西,瞧着主子好性儿仁义,一个二个地耍混推脱,依我瞧着,不若干脆撵几个出去,好叫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好糊弄的。”


    乳娘尚未出屋,将话听个正着,眼里含着一汪泪,要哭不哭地背身走出门去。


    祝琰用扇子点了点雪歌的脑袋,“你呀。”


    雪歌勉强住了口,听祝琰轻声道:“她自己一家老小在乡里,受了灾荒,心里头难免牵挂,乡间的情形比咱们府里还不如,听说吃用的水都紧张,这时候人心浮躁,极易生乱,孩子既交在她们手里,万不能叫她们心里存了怨怼。”


    顿了顿又道:“回头你去跟她说,准她休养几日,回家看顾老小,过些时日再进来。给她带些吃食布帛,免她心里头多想。”


    今儿雪歌得罪了那乳娘,祝琰自然不敢再将弛哥儿放在她手上照看。


    **


    丑末寅初,天还没亮,一辆驴车停在嘉武侯府后巷。


    车上的人跳到阶前,在门上扣了几声。


    角门被从内推开,露出一个打着赤膊的人影,不耐烦地朝来人斥道:“今儿怎么迟了?”


    “汪爷,实在对不住,如今街上四处戒严,又四处是流民乞丐,想来这边实在不容易。绕了好些冤枉道才过来。”赶车人脸上堆笑,朝内门人拱拱手,态度谦卑。


    赤膊人朝他横一眼,扬扬下巴道:“等着。”


    片刻,角门内传出嘈杂的声响,敞开一隙的门被推开,四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抬出两只大木桶。


    赶车人将车上盖着的草席掀开,露出车上拉着的物件——一只黑沉沉的破旧棺材。


    几人将木桶内的东西一一分装上车,大大小小的盒子罐子填满空棺,赶车人点算了物件,盖严棺盖并将草席重新铺好。


    他躬身朝几人行了礼,挤出笑道:“妥嘞,劳烦几位爷。”又从口袋里摸出些钱来塞到几人手上,“还请替小人在胡二爷跟前多美言几句,小人们下半辈子的前程,都在胡二爷跟几位手里啦。”


    “行了,明日再迟,二爷可不饶你!”赤膊人翻了个白眼,将碎银子随意地揣进腰兜,不耐烦地朝赶车人摆摆手,“赶紧走,晦气。”


    赶车人连连躬身赔笑,跳上车,挥鞭驱使车驾。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天色晦暗而混沌。


    门内的几个小厮喜滋滋地数着手里的碎银,并未注意到赤膊人陡然泛青的脸色。


    “恭喜,恭喜。”洛平站在离门不远的柱子背后,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咱们胡大管事有这样好的赚钱门路,怎不知会一声,叫我也跟着出个力,赚点零碎银子花花。”


    赤膊人凝眉沉默片刻,身边几个负责搬抬的小厮也都跟着白了脸,纷纷缩肩朝他身后退,努力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洛平悠闲地绕着腰上的系绳,吊儿郎当地道:“怎么不说话,傻了?方才在外头不是还趾高气昂地被人尊称‘爷’?”


    他蓦地神色一肃,厉声道:“偷拿主子的东西,填你们自己的腰包,好大的狗胆!”


    赤膊人脸色变了又变,几个小厮扛不住,已软着腿跪到地上。


    赤膊人耸了耸肩,上前搭住洛平的肩膀,含了笑道:“洛老弟,咱们借一步说话?”


    洛平笑了声,“不敢,汪爷您跟着胡大管事拨风弄雨,是响当当的人物,小人什么身份,岂敢当汪爷您一声‘老弟’?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待会儿到了刑堂,跟咱们胡大总管碰了面再说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响亮的哭嚎声由远及近。


    赤膊人沉着脸回过头去,见方才离开的赶车人正由人架着,被连拖带拽地扯到天井当中。


    赶车人一见他,哀嚎更甚,“汪爷,汪爷!您救救我,您给我作证,我不是贼,不是贼啊!”


    赤膊人意识到一切已然败露,跟在众人后头进来的正是玉轩。


    玉轩玉书这两个,一个负责跟着男主子打点外头的公务杂事,一个负责处理宅子内外的庶务。


    既是他露了面,多半此事早已通了天。只怕府里掌家的二奶奶什么都知道了吧?特特等到今天,就为拿个现行。


    果然就见几个小厮将赃物一一抬了过来。那口黑油油的棺材,瞧来是那样惹眼。


    方才赤膊人还试图拉拢洛平,想使些好处封对方口的念头,此刻一星不剩。


    闷热的天气里一丝风都没有,赤膊人却觉着如坠冰窖般,浑身寒颤。


    他哭丧着脸跪了下去,“玉轩哥,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没法子,是胡二哥逼我出面的呀……”


    玉轩摆摆手:“跟我说这个说不着,待会见了二奶奶,她自有决断。走吧!”


    **


    蓼香汀院子不算大,此刻站了十来个人,更显得拥挤不堪。


    几名犯事的管事、从人垂头丧气地跪在台阶下,玉轩洛平等人立在一旁照应着。


    祝琰并没有露面。台阶上屋檐的阴影里站着梦月。


    她手里捧持一本册子,一字一句地念诵着上头抄录的明细。


    “五月十二,漱香馆,芸香饼两盒,桂花糕两盒,玫瑰蜜六罐,香云纱四匹,洋绉纱两匹。”


    “五月十四,雪香榭运出香料十二两,薄荷十两,燕窝四十钱,厨上存的老黄酒三坛。”


    “五月十七,净水两车,茶叶四样各一包,丝缎半匹……”


    “五月二十三,净水四车,玉粳米六十石。”


    “五月廿九,粟米三十石,活鱼四条,鲜果四筐……”


    梦月越念语气越急,纵是早就知道这些人偷府里的东西在外高价卖,趁天灾发横财,可真细数起来,越发觉着他们可耻可恨。


    那活鱼如今有价无市,根本没处寻,是乔大奶奶叫人特地送来的十条小活鲤,放在蓼香汀的小池子里精心养了好一阵才吃。统共这么点儿东西,连二奶奶都没舍得多用两口,竟被这些家贼偷出去近半数。


    如今米粮贵,缺水缺物,水路瘫痪,家里储的粮拿去施给百姓和流民,本来存留的就不多,尽紧着长辈们院子里吃用着。再就是姑娘们处,多分些蔬果甜品。两位爷连每几日的沐浴都免了,尽可能的少费水。


    这些人倒好,将家里紧省出来的净水拿去卖。


    这些黑心肝的东西就不怕遭雷劈吗?


    梦月每念一条,那姓汪的帮厨心里就越凉上半分,此刻他已被披上了件脏兮兮的汗油油的衣裳,免他一身肥油的模样污了姑娘们的眼。


    他偷偷去瞧那胡管事的脸色,只见对方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跪在那儿,仿佛整个人没了魂。


    梦月用了好一阵才念完了被偷卖的明细。


    查出这些缺损,奶奶带着众人耗费了不少功夫,各院子点算查问,对比出入库房的记录,反推实际的花销……不动声色整理出这一本册子。


    她收拢了账本,朝屋内的方向垂首道:“二奶奶,已经宣诵完毕。”


    窗后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洛平,玉轩。”


    二人应声走近,躬身听令。


    “拿住这几个人,并厨上那些能作证的帮厨、伙娘,一并到京兆府,由大人们按律,该怎么惩治便怎么惩治。”


    那胡管事一听这话,这才仿佛活了过来,他哀声扑到阶前,啼哭道:“小人是这府里的家生奴才,一家老小都跟着二爷二奶奶讨活,千不该万不该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事,求奶奶瞧在过去的主仆面上,莫要高官,要打要罚,尽按着家法处置便是。小人的儿子蒙二奶奶恩德,准许脱籍进学,才取了秀才,有些长进,尚未能报答二奶奶大恩。小人若是进了那牢狱,岂非连小人儿子的前程也毁了?二奶奶,二奶奶您容小人这一回,小人给您磕头,不不……小人哪怕撞死在这儿,用小人这条命,平了奶奶的怒气成不成啊?求您了,二奶奶……求您了……”


    他连连叩首,额上磕得鲜血淋漓。


    只听内里不急不缓的声音道:“洛平。”


    洛平会意,飞速上前按住了胡管事,以免他自戕。


    祝琰拨弄着窗前垂下的帘穗,一只素白的套着碧绿翡翠的手腕跃出帘隙。


    “可惜了。”


    她淡淡的叹了声。


    “我给过你机会,半个月前,就有风声说府里时常不见东西,我找你问过,要你帮忙留心。”


    “可惜——你当我是傻子,觉着我是个妇人家,手段软,好糊弄。”


    “你儿子进学的事,当初还是我求的二爷,我瞧过那孩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可惜——可惜他有你这么个爹。”


    穗子摇摇荡荡,那只玉白的手落了下去。


    窗内静悄悄的,再无半点声息。


    洛平朝玉轩打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揪住了哭嚎不已的胡管事,侍卫们一拥上前,将赶车人等一同押了下去。


    屋子里,沈氏坐在炕桌对面,摇了摇头。


    “其实不止咱们府里有,我听说,各家都有这样的事。”


    祝琰轻叹一声,“天火不歇,乱事难平,只盼这灾荒快快过去。”


    细数起来,宋洹之走了有快两个月了,也不知他在外面,日子过得如何。


    第97章 进了七月,……


    进了七月,天气仍不见凉爽。


    城内多数井都已打不出水来,几个尚能打水的泉眼被官差把守着,供附近的乡民每日打取供吃用的水。


    大旱随之而来是蝗灾,数不尽的飞虫将本就颗粒无收的庄稼啃噬殆尽。


    龟裂的大地上方黑压压虫群遮天蔽日。


    宋洹之这几日与官员们商议着治灾之法,请了民间经历过类似灾荒的百姓共同参详,总算小有成效。


    流离失所的人越来越多,每日巡视街巷过后,宋洹之的心情总是很沉重。


    他每隔三日写一封上报灾情的折子,连带着自己的家书一并送回京里。


    他知道祝琰处置了几个偷偷倒卖府里水米的家奴,尽其所能地照应着上下老小。


    弛哥儿才过半岁,正是闹人的时候,她的日子想必过得也并不清闲。


    好在她身边还有徐家、乔家等帮衬,有个大事小情,彼此能施以援手,京里的状况虽差,还算在可控范围之内。叫他能稍稍定下心,将精力用在治灾上头。


    出来这两个来月,他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在外吃不好睡不好是必然,要操心过问的事实在太多,日夜都有来议事的官员叫门。


    乔翊安从京里给他递过两封密信,是用只有他们自己人知晓的秘文写的。


    一封是传达近来京里发生的一些紧要事,一封是向他告知皇上的病情。


    自打太孙进了宫,皇上瞧上去精神矍铄,时常带着太孙参与各种大典。可只有少数人知晓,皇帝的病情已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


    他如今强撑着身子,不过为了多拖些时日,等太孙长大一些,等朝廷更安定一点……


    那些个知情人都明白,只怕是拖不了几年。


    永王逼宫,郢王谋反,对皇帝均是极大的打击。


    天家情薄,可到底那是手足、骨肉,又如何能半点不伤心呢?


    宋洹之急于灾情,牵挂家眷,也忧心朝堂……


    **


    那是个午后。


    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窗前的植物耷拉着枯黄的叶子。弛哥儿前日在外头玩了半天,似乎有些中暑,夜里吐了几回,哭闹不止。


    祝琰和乳娘等轮流哄了一整晚。


    清早吩咐了几件要紧差事,又去上院向嘉武侯夫人请安。


    婆母瞧她颜色憔悴,催她回房休息。


    她在稍间的榻上躺了一会儿,原只想小憩一两刻,谁知竟睡得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窗上传来砰砰的敲动声响。


    外头疾风大作,一时仿佛有无数的豆子从天上直泼下来。


    祝琰被吵嚷的声音惊醒,抬眼怔怔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


    “梦月,这是——”


    梦月和雪歌早止不住欢呼,自外奔了进来,“奶奶,二奶奶!下雨了,外头下雨了!”


    噼里啪啦的雨点敲打着窗框和地面,乌云厚重而低垂,紧压在头顶。


    祝琰那一瞬不知为何,竟有些眼眶发润。


    回过头去,见两个丫头早就泪流满面,牵手望着外头的雨势,是止不住的惊喜欢欣。


    一个被淋得浑身透湿的人从院外跑了进来,梦月定睛一瞧,忙去找伞——


    洛平顶着大雨,水流顺着头发从脸上一路淌进领子,他笑嘻嘻地嚷道:“二奶奶,下雨了!下雨了!”


    雪歌啐了声“傻子”,嘲讽他道:“这么大的雨,难道奶奶瞧不见?还用得着你从外院跑进来报信?”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她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自己进屋的时候,跟洛平说了同样的话啊。


    **


    和他们一样开怀的,是阖城的百姓。


    每日里缩在墙角遮阴挨饿的那些乞儿,一瞬都有了无限的活力。


    人们唱着,跳着,取出盆子、水钵来接水。


    有人张嘴大口大口地饮着雨滴。


    干裂的嘴唇有了水的滋润,连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有人解下脏污油腻、穿了整个夏天的衣裳,赤身在雨里手舞足蹈起来。


    无数的欢呼,无数的笑,无数的泪水。


    这场夺去不知多少生命的天灾,总算熬过去了。


    活下来的人庆幸着劫后余生,祭奠着伤逝的亲友。


    祝琰望着窗外的雨,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仓库里米粮已经见底了,如果再拖个十天半月,难保府里依旧太平……


    总算总算,把这关扛过去了。


    **


    七月初九,乞巧节刚过,宋洹之自南边动身返京。


    这趟出行错过了祝琰的生辰,也错过了宋淳之的忌日。


    两个月没见,那个印了他模样的婴孩不知长了多少。


    他恨这车队不能更快一些,让他早些回到京城。


    他惦念家里,惦念母亲和弟妹们,更惦念蓼香汀里那个最辛苦的人。


    灾情持续了数月,他几乎都没能陪伴在她身边,任她年纪轻轻就不得不面对那么多的难处与困境。


    人心不和,刁奴欺主,外头又不太平。有些人假作乞儿,连乔家护卫森严的车都敢劫。


    他不在京,不知多少人要在他的后院动心思。


    难为她紧守内宅,护着幼妹,闭紧了门户,没叫家中生乱,没给人可乘之机。


    七月十一,皇太孙代表帝后,陪伴太后娘娘,率百官及家眷前往皇恩寺还愿。


    人群有序地沿着山寺的长阶远远排开,无数明黄旗帜招展在山间。


    僧侣们穿着整齐洁净的袈裟,垂首立在大殿外。


    太后在几名宫妃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跪于佛前的蒲团之上。


    鸟飞云淡,连续几日雨后,这是头一天见晴。


    连日的雨大大缓解了灾情,人们又有了活下去的期望。


    太后曾在灾祸时在佛前祈愿,只要能过了这难关,情愿余生茹素,不沾荤腥,不染杀孽。


    她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眼见快要八十岁了。太孙心系她的康健,愿代替她践行诺言。


    还记得那日,长高的少年脸色苍白跪在她面前,请求替代她斋戒。


    “太后千金贵体,戒荤腥事小,伤及康健事大。成儿年幼,正是壮实年岁,吃什么都一样,又素来没什么品味珍馐的能耐,吃什么都像牛嚼牡丹。只要填饱肚,就觉得十分满足。请太后应承,由成儿替代您斋戒茹素可好?过去十余年未能在您跟前尽孝,这回,就当给成儿一个机会补救……还望太后成全。”


    他虔诚地跪地叩首,恳求太后应答。


    阳光从四面高大的天窗照射进来,在五彩琉璃的折射下形成斑斓的光点,笼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那一瞬,太后仿佛看见少年的赵潜。


    宫中头一个皇孙,中宫嫡出,血脉纯正。最难得是仁义、孝顺,赤诚。


    由皇帝亲自教导长大,在她膝下一天天变成才干突出、文武双全的大人。友爱兄弟,照拂姊妹。


    最懂得讨她的欢心,也是最让她骄傲的一个。


    那样一个孩子,在某个雨夜里失魂落魄的闯进宫来。


    跪在她的脚下苦苦哀求,想她出面去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祖母您知道的,孙儿从小就喜欢她……”


    “自那年在春宴上一见,她就闯进孙儿心里,再也未曾离开过。”


    “父皇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要为她赐婚,要她嫁给那个痨病鬼安南王世子。”


    “云南太远了,那里毒瘴缭绕,处处草虫,她那样柔弱金贵的人,怎么能受得住呢?”


    “孙儿什么都不求,什么皇位,什么荣华,于孙儿都是虚幻的云烟。孙儿只想牵住她的手,守着她过一生,孙儿什么都不要,哪怕——哪怕让出这个太子之位!”


    这话说得太重,太重了啊。


    他生来就是储君,未来天下共主,九州真龙。


    他怎么能,为情所困,拘泥于儿女私情?


    他怎么能,辜负父皇母后,和她这个皇祖母的期待,说出这样让人失望的话来?


    他怎么对得住跟随他、辅佐他的那些臣子?


    他怎么对得住这江山,对得住他需要守护的万民?


    那一瞬她实在太失望,也太激动了。


    她拄着拐杖,重重的砸在地上。


    她挥起袖子,反手甩了他一耳光。


    那是平生第一次,她动手打了最疼爱的孙儿。


    她记得手掌上传来,那火辣辣、麻木木的痛。


    “御旨已下,大事已定,她已经坐着喜轿上了去往云南的官道。从前她是臣女宋氏,未来她是安南世子妃,这一生,你跟她泾渭分明,不会有交集可能!”


    她记得,那孩子瞬间敛去所有光芒的眼睛。


    她记得,那孩子失魂落魄转身走出去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断了他最后的念想。


    他将她当成了唯一的,最要紧的一道护身符,他以为凭她对他的宠爱,一定会帮助他达成这一心愿。


    可她让他失望了。


    他再没有别的路走。


    那天雨下的很大。


    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松开紧攥的手掌。


    指甲嵌入到掌心,硬生生勒出血痕。


    她不是不心痛的。


    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她冷眼旁观多年,如何不晓得他的情深。


    他和宋家长女各方面都相称,自小就谈得来。


    如果不是嘉武侯手上掌管了那六万镇北军……


    如果不是宋淳之的功绩太耀眼……


    原本也不是不能成全。


    可终究,他们没这个缘分……


    皇帝趁他不在京中,向宋家下了赐婚的旨意。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为了安抚宋家,葶懿做了宋家的长媳。


    再后来,嘉武侯交还兵权。


    再后来,宋淳之回京任职…


    可那个在雨里苦苦哀求的少年,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望着眼前的赵成,她时而会恍惚。


    兴许上天垂怜,出现这么一个人,让她能偿还些许,过去的遗憾。


    但愿这个孩子不像他父母亲一样,那样命运坎坷。


    愿他这一生顺遂无虞,快乐的活下去。


    皇太后没有答允他的请求。


    皇太孙的病体尚未痊愈,再不能冒险。


    就这样……让她以残躯,抵消了孽债。


    就这样,推着他,将他送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阳光洒在殿外的阶梯上,赵成缓步离开了礼堂。


    他越过人群,专进幽深的小道中去。


    那里,有个素衣的少女,正背身立在树下。


    嗅见熟悉的香气,赵成放松下来。


    他轻轻走到她的背后,换他的名字。


    “乔姑娘……“


    她转过身来,脸上明显的红了……


    第98章 宅务


    在宫里头见面的头一回,两人相处的并不愉快。


    赵成性子内敛,不知该找什么话题与女孩说,女孩子虽被家里安排的嬷嬷们教导过一段时间规矩,但自小受尽宠爱任性骄纵,被拘束的久了,不免心里生烦。


    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乔瑟儿被禁足抄女戒,很是苦闷了一段时间。


    赵成一直觉着心里过意不去,有心想宽慰几句,奈何身份有别,不能轻易面见。


    随后就遇着灾荒,跟着赵成旧病复发。不成想太后一道懿旨,将乔瑟儿接进宫里。


    这一个来月时间,名义上乔瑟儿是进宫陪太后说话解闷儿,实则是来将功补过,陪伴病中的赵成。


    乔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她做那些端茶送水,服侍汤药的事,嬷嬷们教规矩的时候,也多是朝伺候主上的方向来引导。


    她心里不服气,又不敢忤逆长辈,只得乖乖进宫。头一天来,从嬷嬷手里递茶水给他的时候,也说不上是因怀了不忿,还是那茶太烫的缘故,不等他接过盏去,她便提早松脱手,将热茶泼了一半在他衣摆上。


    嬷嬷们当时都吓傻了,眼看在家里乖乖顺顺的姑娘,一到太孙跟前就掉底子,上回已经惹恼了太后娘娘,如今更这样对待病中的皇太孙……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跪了下去,大殿里头静的听不见半丝声响。就连太后宫里派来的体面姑姑也都屏息跪着,忐忑等待太孙的发落。


    那一瞬赵成没有笑,他转过颜色浅淡的眸子,极淡极淡地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乔瑟儿头一回儿品出了“畏惧”一个人的滋味。


    上一次发生冲突时,许是身边只有他一个的缘故,那一回并没有体会出此刻的慌乱和惶恐。


    这种命运无法把控在自己手里,只能听凭人发落的心情,让她好生难受。


    她在嬷嬷们无声而沉重的带着压迫的目光中,迟疑地弯膝。


    在她俯身行礼前,赵成闭目摆了摆手,“孤没有接稳杯盏,吓着了乔姑娘。”


    乔瑟儿分明感受到,殿中那一瞬,由死转生的松快。


    仿佛凝绝的空气尽被这一句言语融化了,从极寒的温度遂生为酥暖的春。


    赵成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让乔瑟儿免去了一场“惩戒”。她对他并不算好的印象,渐渐有所扭转。纵然她仍旧心有不甘,觉着他根本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若他不是这样的身份,自己又何须活得这般小心翼翼?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渐渐发觉这个木讷男孩,其实也算个不错的人。他性子和善,虽身份高贵的吓人,但从来没对她说过半句不尊重的话,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辛苦她”“拖累她”……


    这段日子在宫里,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帮他念书。


    他榻前堆着好些书,内容繁杂,什么方面的都有。


    他养病期间,太后和皇后不准他太过费神,他就央她替他读那些书。


    每日巳时至午时,未时至申时。这两个时辰里,她总是陪在他身边,说是诵书,实则也有好些时候是在偷懒。


    ——她知道赵成不会为难他。


    此时太后率众妃嫔在殿中还愿,她到底身份特殊,这样正式的场合不宜参与。他多半是怕她闷,特寻来院子里陪伴她。


    一对年岁不大的少年少女,并肩站在树下,有风轻轻的拂过鬓边,女孩儿侧过脸去,偷偷瞥了眼身畔沉默的少年。


    那时他们还都太年幼,被长辈们安排了一生,随着命运的牵引随波逐流。尚未懂得将彼此的关系往男女的情事上去想。


    多年以后乔瑟儿回想从前,发觉自己那时待赵成,更多的是种共过患难的义气。而他心内究竟如何看待她,她竟从始至终都没能弄得明白。


    这年八月下旬,宋家两位姑娘先后定了亲事。


    姊妹俩出身不俗,容貌性情在圈子里一直算得出挑,十来岁就有人家早早相中,不时上门来探听嘉武侯夫人的口风。


    不过为着宋家这两年正处多事之秋,不便上门来正式提亲。自打去年宋淳之丧期过去,就有些人家频频来走动。祝琰也带着姑娘们赴了几场大大小小的宴会。


    书晴因几年前受惊,性子变得较为孤僻,嘉武侯夫人最担心的也是她,几番跟祝琰商议,要寻个脾气好、有耐心的公子,最好婆母妯娌小姑也都和善好相处。


    实则这些年嘉武侯夫人自己也在留意适合的青年,先前提了两个人选,却是杜姨娘不愿意,背地里在嘉武侯跟前哭诉,说夫人偏心书意,将家世不起眼的人选指给书晴。


    嘉武侯虽斥责了杜姨娘多言僭越,要求她不准插手姑娘们的婚事。可风声还是传到了嘉武侯夫人耳朵里,气得当日晚膳都没吃。


    这两年祝琰接手家里的大事小情,嘉武侯夫人因宋淳之过世大病一场,精力大不如前,便将姑娘的婚事一并托付她料理。


    祝琰将前两年嘉武侯夫人觉着不错的人家和近来有意撮合的对象列了个名册,经过私底下多番打探,将那些品行差些的剔除,留待些合适的人选,想寻个合适的时机,试探试探书晴本人和杜姨娘的意思。


    未料到杜姨娘竟一个都瞧不上,不是嫌弃门第不及嘉武侯府,便挑剔是旁支庶子,或是觉着官职不显没有好前程。


    自祝琰嫁进来后,平日与杜姨娘相处,一直觉着对方是个好性儿知进退的,只是在书晴的婚事上,杜姨娘却极为坚持半分不让。


    祝琰自己也是为人母亲的,自然明白她为子女前程考量的心情,也正是为此,她才格外尊重过问杜姨娘的意思。没有独断专行,拿主子奶奶的款,用身份去压制杜姨娘。


    夜里祝琰跟宋洹之谈起此事,他听了几句,便觉杜姨娘手伸得太长,“虽二妹妹是她生的,但姑娘们的亲事一向是主母拿主意,你又何须瞧她脸色?”


    祝琰拿着那张名册卷在手里,“这本是结缘的喜事,我是不想反倒为此结了怨,毕竟是父亲身边的人,她为自己的骨肉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宋洹之知她一向周到,对府里的事处处思量细致,有时候甚至比他还想得深远些。他叹一声,走过来坐在床畔揽住她的肩膀,“要不,我跟父亲提一嘴,瞧这几个里头,有没有他格外中意的人?”


    他的意思,只要在嘉武侯那里定了人选,杜姨娘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应承,且怪不到祝琰和嘉武侯夫人头上来。


    祝琰想的却是不若先暂把此事放放,虽然事情落到她头上,但她也不是凡事都要上赶着去替人筹谋做主,她要忙的事不止这一件,既然杜姨娘不着急,那就由她慢慢琢磨。她再亲近,也只是做人嫂子的,书晴不表态,杜姨娘不应承,她一个人从中折腾又有什么用。


    她叹了声道:“再这样下去,我便当真撂挑子不理了,到时二爷别跟着人来怪我才是。”


    宋洹之闻言笑了声,靠近过去拢住她的腰,“家里头的事不清闲,我一向是知道的,早教你躲懒耍滑你不肯,如今可尝到了厉害?”


    说的祝琰也笑了。


    其实这两年来,书晴的性子也变了许多,也许是年岁渐长,越发懂事成熟,也许是横亘在心的那个心结解开了,她变得比从前更开朗主动,在发灾荒的那段时日,还帮着祝琰一块儿追查“家贼”挽回损失。


    她们在内宅相互帮衬,相互体谅,她们明白祝琰的辛苦,凡事也愿意想替她着想,不愿瞧她一个人扛着整个家,宋家的后宅是京都少见的友爱和睦。


    祝琰与书晴之间是有情谊在的,她也不愿瞧着书晴嫁个不喜欢的夫郎,别扭的过一辈子。


    随着杜家的一位表亲频繁上门,祝琰渐渐品出几丝不对劲来。


    嘉武侯夫人对姨娘们约束的不多,也一向懒于给姨娘们“立规矩”,平素姨娘们的娘家上门,她多数都不过问,直接便会允见。


    杜姨娘的娘家人上门,祝琰这样的身份自是不必作陪的,偶然碰见能回对方一两句话,已算是给了杜姨娘的体面。但时日久了,祝琰越发觉着杜家这位“表舅母”打量人的目光实在太犀利太叫人难以忽视。


    那是一种充满防备和探究的目光,虽脸上带笑,礼数姻亲,态度却绝对称不上友好。


    祝琰并不迟钝,经过的事情多了,对内宅走动的这些妇人想法多数能猜出个七、八分。


    杜姨娘大抵有意提携娘家,想拿书晴的婚事换娘家兄弟侄儿的前程。


    她为人妾侍,身份低微,嘉武侯虽对她娘家多有照拂,皆是在银钱嚼用方面,也给对方的子侄安排过前程,但也止尽于此,他这般身份,又岂会同妾侍娘家过从亲密。


    眼见自家出了个“金凤凰”,从小户之女直飞做侯门内眷,虽没生下个哥儿,养下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也算为嘉武侯府立了大功一件。


    杜家人就不大肯安于现状——


    作者有话说:家长里短是比较琐碎,尽量下章结束


    第99章 宅务2


    祝琰私下跟梦月、刘影各吩咐了几句,很容易就探出杜家的打算。


    原来杜姨娘的表侄儿杜雪年前几年中了进士,打着嘉武侯亲眷名号请托留任京城,在户部钱粮司晁海倾大人麾下任吏员。


    当时这差事是瞒着嘉武侯私下办的,杜家这些年背靠侯府结交了不少人脉,总有人愿意给杜家些脸面好处,以图将来从嘉武侯身上讨个回报来,再不济能在他耳朵边刷刷存在感也是好的。


    去年,杜雪年在一次宴会上瞧中了晁家的大小姐晁素素,回到家中要死要活地逼着母亲向晁夫人去提亲。奈何两家身份差别实在太大,晁海倾毕竟是个五品京官,掌管户部一司事务,手底下管着的吏目数百之众。


    杜家再如何借着嘉武侯的名头给自己贴金,终究是不是正经姻亲,真出了什么岔子,嘉武侯不见得愿意出面作保。更何况这差事本就是瞒着嘉武侯办的。


    杜家自然不敢托大,妄想惊动嘉武侯府替他保媒。要打动晁海倾,施银钱好处,怕对方也不稀罕,钱粮司本就是管钱的衙门,晁海倾又岂是那等眼皮子浅的,用银子就能使动他随意嫁女儿?


    而就在不久之前,杜舅母偶然听旁人家的太太说起,晁家夫人似乎有意想替自家大儿子谋亲事。


    杜太太就此留了心,旋即想到,自家小姑的亲女儿、嘉武侯府二小姐宋书晴岂不就是现成的好人选?若书晴不是杜姨娘生的,杜家如何不敢打宋家千金的主意,好巧不巧偏她托生在杜姨娘的肚子里,在杜家一众人看来,她就该为杜家出些力气。


    若她能从中做成这个媒人,连结这桩喜事,不但嘉武侯府承情,晁太太瞧她能摆布得动侯府的小姐,还怕对方不肯依从吗?


    这样一来,不但能跟嘉武侯府联结得更深,就连晁家也要高看杜家一眼。


    这两个人家,一个是旧门贵勋,一个手握实权,杜家有他们做后盾,何愁不能鱼跃龙门,扎根京内,有番作为?


    杜太太来了几回,将那晁家公子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杜姨娘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当年在闺中就软弱娇怯,一味听从兄嫂摆布,如今久居人下,更是没点长进,被嫂子哄了几回,便意动起来。


    托人打听了那晁家公子的情况,虽门第比不上嘉武侯府,但在京多年,根基颇深,晁公子自己更是两榜进士,观政六部,是个有为青年。


    她虽见识不多,也明白男人上进可靠才好,那些富贵人家的浪荡子,不学无术,走鸡斗狗,后宅姬妾无数,书晴这样的性格嫁过去,怕是被人锉磨个几年就毁了。她是书晴的亲生母亲,虽身份低微,不能被女儿光明正大唤声“娘”,可她为书晴深思熟虑、百般筹谋,丝毫不比任何为人母亲的做得少。


    ……


    打听了来龙去脉回来,祝琰倒是有些佩服杜姨娘。她能为了女儿终身幸福拒绝嘉武侯夫人和祝琰一次次的提议,光是这份坚持就很不容易。


    如果那个晁公子当真是个好的,祝琰也乐于做个顺水人情。


    可奇就奇怪在,近一年来祝琰替家里两个姑娘谋亲事,不知听多少夫人太太自荐或引荐过那些身份相衬的好儿郎,却从没从任何人嘴里,听说过晁公子这么一号人。


    京城说大也不大,高门贵勋之间,从来没什么秘密。


    祝琰去徐大奶奶办的宴上闲聊了半下午,回来时面色就有些凝重。


    她坐在妆台前,瞧宋洹之站在背后替自己卸钗环。


    鎏银镂花簪从髻间抽出,青丝散着清幽的淡香,顺着男人的手掌披泄而下。


    “怕是杜姨娘知道了,一时接受不了……可总不能瞧着书晴跳进这火坑里去。”祝琰说得颇婉转,从镜中打量着宋洹之喜怒难辨的容色。


    他启唇轻嗤了声,将手里的簪环投进敞开的妆奁。


    祝琰有些不安,回手轻轻按住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二爷,你得冷静。此事还未惊动父亲那头,若给他知晓,说不定会怪责姨娘,到时候,书晴夹在中间,她定觉着难堪。”


    她可以不在意杜姨娘的想法,却不能不在乎书晴的脸面。


    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杜家太贪心之过,嘉武侯府替他们铺平理顺的路不肯安生的走,非要自命不凡来京城与人争高低,还妄想用嘉武侯府小姐的终身,来换他们自己的前途。


    简直太离谱了。


    宋洹之明显不悦,就连拥着她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祝琰转过头来回抱住他的腰,仰脸盯视他的面容,“洹之。”


    往往她这样唤他的时候,他都明显会变得更好说话一点。


    男人垂眸凝望住她,抬指将她鬓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嗯。”他淡淡回应着,指尖顺着妇人玉洁的脸庞滑至曲线优美的雪颈,微微挑散了领口,只一垂眼就窥见妩艳的春光。


    ——她从有孕后便丰饶了不少,如今腰身四肢已恢复纤细,但这一处的起伏仍颇壮观。


    “杜姨娘人在内宅,久不见客,对外头的事情了解不多,杜太太夫妇是她兄嫂,至亲手足,她自然觉得可靠。”


    “这事其实并不难办,书晴虽年幼,却不是糊涂的人。回头我与她说明利害,她自然会劝着杜姨娘,她说一句,比咱们这些……说一万句管用。”


    宋洹之有些心烦意乱,其实他不想妹妹们那么快嫁人。兄长和长姐没了,家里变得这样冷清,余下他们几个手足,有书晴书意在,母亲和祖母跟前也没那么寂寥。如今一个两个都要出嫁,不但没人陪伴长辈们,就连祝琰管家理事的帮手也少了。


    他闷闷听着祝琰劝解,垂眸把玩着她襟前的系带,一根两根三根……尽数解散了,他温热的指尖触上来,祝琰的呼吸和语调也跟着乱了……


    祝琰没有阻止杜太太,也没有惊动杜姨娘。


    某日上午,她带着书晴书意去乔家赴会,在半途中绕去了一趟竹雪馆。


    这是座新建的戏楼,里头养着名闻天下的艳角儿。白日里四下静寂,从古朴静雅的建筑外瞧去,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下流场所。


    马车偶然间在此停留了片刻。


    一扇敞开的门里,残妆的旦角扶着个东倒西歪的公子哥从内出来,两个仆从模样的人连忙上前接着。


    “晁哥儿昨夜多饮了几杯,劝都劝不住。你们先带他找个地方散散药力,等清醒些了再送回家去。可别叫晁夫人又抓了现行,上回被大人打的鞭上还在背上烙着呢。”


    书晴书意都是受过庭训的大家闺秀,请进内宅里唱戏的多是未长成的姑娘家,自然从没见过这样女貌男音的奇特人。


    书晴从半透的车帘望出去,目光落在那个不省人事的公子面上,瞧他被从人半拖半抬地弄上巷子里停着的马车。


    回眸的瞬间,她瞧见祝琰投来的视线。


    仿佛脑海中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祝琰分明什么都没说,却立时令她明白了一切。


    这个特地绕路而来的角楼,这个适时敞开的门口,这个恰到好处出现的人。


    是被事先计算好,特特展示她一个人瞧的真相。


    晁太太,晁大人,近来她听过太多次这个姓氏。


    那个昏睡不醒,烂醉如泥的年轻男人。


    二十岁的模样,身量样貌,依稀就是舅母嘴里日日提起的那人。


    而拥着他出来的那个旦角儿……


    那、那分明是个男人……


    舅母嘴里千般好万般好的晁公子,聪明上进,大有可为的那个晁公子。那个天上有地下无,浑身优点没半点缺陷的晁公子。


    他是个好男风的人!


    怪不得祝琰给她过目的名单里,从来没这个人的姓名出现。不是嘉武侯府自视甚高、瞧不上晁家门第,不是嫂子祝氏未曾用心替她筛选人选。


    是他这样的品行,这样的行止,根本就不配被誊抄进嫂子手里那本名册。


    试问哪个太太奶奶,会甘冒被祝琰记恨的风险,替她引荐这样的人呢?


    书意一直未吭声,没猜透为何自家马车要在此停留这么一刻。她隐约觉得,车中气氛变得有些冷凝。书晴和祝琰瞧着车外,谁也没有吭声。


    马车沉默地越过长街,驶进乔家东边角门。


    书意不知发生了什么。


    次日一早在嘉武侯夫人处见着书晴时,只觉得二姐姐的眼睛有些红肿。


    而杜姨娘更是病了一场,几日没进上房。而近来那个频频上门的杜舅母,却是再也没见其踪影。


    半个月后,书晴同东阁大学士府的仇三公子定了亲。


    这一年的寒潮来临前,宋家两个姑娘先后定下婚期。


    而在宋泽之的百般坚持下,许氏总算点头,同意于年底嫁入宋家。


    祝琰闲时与宋洹之感概,“一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不知为何,有了弛哥儿后,我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书晴的婚事,祝琰办的很妥当。保全了杜姨娘的脸面,也维护住了书晴的尊严。


    她其实也曾隐约的担忧过,怕书晴和杜姨娘一样,被杜家影响的太深。或是像某些老辈人一样,觉得男人在外养个戏子娈童都不算“毛病”,甚至称得上是某种“风雅”。


    好在书晴很清醒,也很果断。在自己的婚事上,没有一味任人拿捏,没有胆怯羞涩不肯替自己争取。


    祝琰不知道,书晴是如何说服了杜姨娘。但经此一事后,她十分笃定,未来的日子,书晴过得不会差。


    她有胆色为自己争取,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人前讲不出话的柔弱姑娘。


    第100章 婚前


    姑娘们的婚事定下后,侯府就开始筹备宋泽之和许氏的婚礼。


    这场原该完成于前年秋天的婚礼,为着各种缘由拖延到如今。


    许氏和宋泽之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匪浅,比一般未婚夫妇感情基础更深厚。也正因如此,许氏才越发觉着心寒,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对宋泽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幼时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少年,在离开京都在外求学的这些年里,变成了令她倍感陌生的模样。


    两家长辈并不清楚她与宋泽之之间发生过什么,虽明面上并没有催促过完婚,但她知道,两家都早将对方视作亲眷。成亲是迟早的事,她顶着宋泽之未婚妻的名头多年,早就再没别的路可以选。


    这两年宋泽之待她加倍殷勤讨好,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能否认,他是有诚意的,出于种种考量,她终究还是选择向前一步,完成未完的仪式,正式以他妻子的身份,跨过嘉武侯府巨幅匾额之下的那道门。


    虽然帮忙操办过谢芸的婚礼,但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是在丧期从简出嫁,一个是隆重迎娶新妇。无论是宾客数量,还是仪程规模都不可同日而语。婚期前两月,祝琰就着手在为婚仪作准备,同沈氏商议着拟食单、帐幕铺盖和摆设用具的规模样式,同外院管事们商议修缮迎宾用的厅堂和新妇住的院子,灾荒时受影响的花木也要重新选苗种植,不仅要考虑景致和谐美观,也要考虑哪些更适应婚礼时的气候;还要与嘉武侯夫人一块儿拿主意商定邀请宾客的名单,送至许府的聘礼,从账上挪出足用的活钱以备不时之需。


    许氏与宋泽之婚事定得早,许多物事早年嘉武侯夫人就准备下了,奈何刚刚遇上灾荒,钱粮水米都吃紧,对祝琰来说又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背着人时,嘉武侯夫人与乔夫人私下念叨,“我这二媳妇自嫁进来,几乎便没有清闲时候。也难为她,恰遇上这两年家里困厄多些。我又不争气,精力不济,家里几个还都年幼,多得她看顾操持。”


    宋淳之过世后,嘉武侯夫人跟着去了半条命,前半生所有风光荣宠,到生死面前不过是浮烟一缕。她歇了争胜之心,也再兴不起任何对尘世繁华的渴望。如今只盼着家宅宁静,人事安和。


    心境的改变,体力上难支,她从一个精明能干、扛得起整座侯府后宅的管事妇人,变作成一夜老了十岁、体衰力弱,需人陪伴看顾的长辈。


    她心中很明白,祝琰的敦厚难得,这样任劳任怨,这样毫不保留。


    初时她并不看好这个出身普通的二媳妇,即无葶宜那样的家世出身,也不似许氏这般熟识亲厚,不过因她是老太太选的人,又见长成后出落得标致,不至辱没了洹之,才极为勉强地认下这门亲。


    经由两年多来的相处,如今的祝琰早已脱胎换骨,迅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宗妇。对外进退得宜担得起嘉武侯府少夫人名头,对安牵老扶幼撑得起长媳重责。


    也许她并不似旁人那样拥有过人的脑力和智慧,仅凭着勤恳好学、谦恭和善的这份心力,努力经营着生活。


    乔夫人瞧伶俐人瞧得多,并不大看重这方面的才干,依她之见,不论是多蠢笨无用的人,一旦被摆在那个位置上,处事时间长了,总能作出点引人注目的成绩来。她撇撇嘴,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叹道:“最要紧她能替洹之、替你们宋家开枝散叶,不像我们家那个……整日的耍嘴卖乖,显摆能耐,实则是半点用处没有。”


    乔夫人盼嫡孙不是一两日了,嘉武侯夫人明白她的心病,陪笑着饮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婚礼前一日,祝琰和沈氏一块儿去了趟许家。新房的铺盖被褥、床帷幔帐由女方准备,早早将尺寸量仔细,按照许氏的喜好做了新的一套装饰。沈氏留在厅里与许氏的亲眷门寒暄,祝琰带着几个小辈去许氏的闺房里取。


    书晴书意这些日子都被限制出行,拘在屋子里头做绣活等候出嫁,因与许氏自幼亲厚,才被长辈们特许过来凑热闹。


    许家几个小辈与她们早就熟识,见了面自有说不完的话题。姑娘们在外间你一言我一样语的谈天,屋子里铺了洒金的红帘帐,许氏穿着簇新的粉红新裙坐在床里,祝琰瞧她颦眉不语,知道她心结还未解,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


    许氏肯点头许嫁,对宋泽之应当还是抱有期许的吧?


    “事到如今,多思无益。”祝琰握住她的手,低声开解道,“既选了要好好走下去,过去的便让它过去,日子得往前看才行。”


    从前旁人这样劝过她,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囿于过去的恩怨徘徊不前,反复摊开伤处自怜自艾,那份痛楚便永远无法消解。


    许氏抬头望着祝琰,瞧她娟秀的脸上写满浓浓的担忧。


    她和祝琰是半路相识,从前彼此并无瓜葛,是由于将要嫁入同一座门庭,才日渐有了交接。


    许氏性情活泼温软,自尊心也颇强,宋泽之同那青楼女子间的事她对任何人都没说,自己实在拉不下脸面,怕给人当笑话看。祝琰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有些话也只能向她抱怨。


    这些日子多亏有她的支持,帮忙想辙出主意,也努力劝着宋泽之来讨她欢心,她知道祝琰不会嘲笑她。


    “我答应宋泽之完婚,不是因为他这一年来所做的事令我多么感动。”许氏一字一顿,认真地道,“与其说是我选择他,不若说是,我选择与你、与宋伯母、与书意她们成为一家人。”


    “人心易变,将来时日漫长,谁又说得准,谁能待谁一辈子不变。我不能保证,泽之一生待我如一,但我有把握,能和你们成为和睦友爱的一家人。若再给我别的人家去选,我却是不愿意的。宋伯母大义、宋伯母仁善,书晴书意通情达理,二哥哥不闲言多语,二嫂嫂你更难得,待我真心诚意。我想我婚后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差。如果宋泽之再有二心,有你们在旁管束劝着,他总不会太荒唐太过分……”


    说这话时,脸上分明带着笑,用三分自嘲的语气讲出来,话到尾音,却不知如何带了丝丝哽咽。


    听得祝琰也跟着难受。“莫说这样的丧气话,你明日就要出嫁做新娘了,日子得往好处盼着才行。”


    忙到天黑,又马不停蹄地照看刚风寒痊愈不久的弛哥儿,睡下时已经过了子夜。


    刚沾上枕头,侧躺在里头、呼吸均匀的男人就伸出手来,极为自然地将她腰身圈住揽在怀中。


    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同床共枕,他总是把她拥在怀里,即便是吵过嘴,闹过别扭之后,即便是一个早已入眠、浑然不知,到第二日醒来,总会发现两人又拥抱在一处,变成最习惯的那个姿势。


    祝琰枕在他手臂上,不禁想起白日许氏说的那几句话。


    许氏和宋泽之相互喜欢对方那么多年,到如今也不敢奢望矢志不渝非君不可。那她和宋洹之呢?


    所图也不过是岁月稳妥,人事无忧?


    是被命运裹挟,不得不硬着头皮朝前走?


    是有了名分,有了子女,各自安守着身份角色,尽着应尽的职责?


    祝琰很清楚自己,心里并没兴起过惊涛骇浪般的情愫。


    她动摇过,期冀过,伤怀过。


    从此不敢再多投入半分,多奢望半分。


    固守着本分,安静地履行着应尽的职责。她做这一切,不过求个心安理得。求个名正言顺,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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