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铺天盖地而来,玄恒甫一睁开双眼,面前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女人。


    女人穿着宫中嫔妃的衣服,头上的发髻凌乱地散落着,因长发遮盖住了脸,看不出样貌和长相,只从婀娜的身段和周身的气质能看出,她似乎很年轻。


    突然,眼前的女人转过脸来,蓦地发出一阵狞笑,那笑声阴森恐怖而又诡异,让人听着不由得心底发毛。伴随着笑声,女人慢慢伸出双手,一双布满血色的双目睁得大大的。


    女人伸长的十指修长尖细,趔趄着身子朝玄恒一步步走来,一边走着,口中一边发出凄厉的惨叫:“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玄恒眼见着女人渐渐逼近,离自己只有一步距离时,忽地又大张开嘴,露出森白而锋利的獠牙。


    意识到危险,玄恒拔开双腿就想逃,自己的双腿仿佛被一团黑色浓雾包裹住,紧紧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玄恒无奈,只能挥舞起双手企图挣脱,可那迷雾将自己困得越来越紧,怎么动也挣脱不掉。


    情急之下,手边触碰到冰冷的铁器,那好似一把剑或者一把刀。玄恒脑中此时已没有了思考,慌乱中,抄起手中的兵刃就向四周胡乱挥舞过去。


    眼前的女人并未因玄恒的反击而消失,周围隐约传来女子杂乱无章的尖叫声和哭喊声。


    玄恒在迷迷蒙蒙中听见有人在呼喊:“四皇子?四皇子?齐王殿下?恒儿……”


    玄恒惊愕地停下手中动作,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好像是宫女呼喊自己的声音,而那个哭泣的女人,正是自己的母妃。


    脑中一瞬间变得清明,周围的黑雾也渐渐散去,眼前那个让人恐惧的青面獠牙的女人,此刻也逐渐变得影影憧憧,最终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周围一切重新平静下来,玄恒只觉耗费了毕身的力气,全身瘫软无力,最终沉沉躺倒下去……


    再次醒来时,入目是暖黄色的灯光,笼罩在自己周围的,是钟和宫隔间朱色雕花木床和月白色丝罗幔帐。


    而他自己,此刻正安稳躺在铺满柔软衾被的大床上。


    耳边传来低声啜泣声,玄恒眼眸微转,看见母亲晴妃和惠清长公主正坐在他边上,不远处立着两名宫女,似乎是受到什么惊吓般,一双腿还在微微打颤。


    晴妃娘娘身着素青色鞠衣,头上只简单梳了一个丫髻,或因病体未愈,刚刚又痛哭过,秀美素净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倦色,一双凤目微微红肿,看着憔悴又可怜。


    晴妃看见玄恒醒来,此时已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只知一口一个“恒儿”地叫着,刚收起来的帕子又重新举在眼前。


    玄恒面色苍白,身心已极度疲惫,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唇,俊美的脸上露出几分难看的笑。


    惠清长公主紧挨晴妃而坐,头上戴着描金衔珠凤钗,鬓边上别一朵丝绒攒珠粉牡丹,秀丽的眉眼细细描抹过,看起来清雅又贵气。


    惠清长公主是显庆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先帝还在世时,其生母宁妃极受宠爱,因此养成了她随性豁达的性子。成年后,先帝又将其嫁给了镇国公世子裴同,后裴同又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惠清长公主也顺理成章成了镇国公夫人,一时间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就连如今的魏太后也不敢轻易与之抗衡。


    惠清长公主已有了裴展元这么一个亲儿子,不知怎的,对玄恒这个侄儿却极有好感。许是觉得他隐忍、懂事,身上孤独忧郁的气质格外惹人怜爱,总是不由自主想亲近他,可这个侄儿对她这位姑母,却总是退避三舍,尽量离得远远的。


    惠清长公主这些年也从各处隐约听说了玄恒的传闻,直至今日亲眼所见,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心中疼惜怜爱之意更甚了。


    看见玄恒睁开了眼,惠清长公主平直的唇角微微勾起,脸上总算露出笑意,这让她本就和颜悦色的面容更显温暖和煦。


    玄恒分明是躺在母妃的寝宫,未料到惠清长公主能守在这里,想起自己方才那见不得人的一幕,面色微变,脸上现出浓浓的羞耻之色。


    惠清长公主朝他会心一笑,温声道:“怎么?不愿意姑母在这里?你这才多大年纪,就与姑母这般生分了?”


    玄恒盯住惠清长公主的眼睛看了一会,最终别过脸去,两眼直直盯住帐顶的流苏。


    在他心中,整个皇宫内外除去自己的母妃,便是这位惠清姑母对自己最好,他在心里也是愿意同这位姑母亲近的。


    可玄恒更明白,越是关心爱护他的人,即使他再喜欢敬重,也不能离那人太近。一则自己发病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难堪,他不愿让更多人看见。其次,发病时的自己极度失控,他怕会无意识伤了身边的人。


    如今因为自己的任性,在中秋节宴上同太子置气而喝下那杯酒,致使发病时的模样被惠清长公主看到,此时的玄恒非常后悔。


    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手背上传来软热的温度,是惠清长公主抓住他的手,玄恒听见长公主在他耳边说道:“尚卿这几日去了外地办差,临行前特意交代过,让我在中秋家宴上好好盯着你,我还以为能有什么事呢,果然就见太子缠着同你喝酒。你这孩子也是,也不知躲着点,硬碰硬就给喝了。我一看情况不对,放下酒杯就借机将你拽来了钟和殿,想不到最后还是……”


    惠清长公主说到最后叹了一口气,后面的事显然不愿再说下去。


    玄恒起初听见裴展元如此关心自己,心里很感动,再一听长公主提及自己的口气,心里一激灵,犹豫了再三,才颤抖着嘴唇问道:“那最后有没有……”


    自己有没有伤着人?


    可这句话玄恒实在问不下去。


    自幼时无意目睹了那凄惨的一幕,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便隔三差五出现在自己梦里,梦中的他为了自卫,总是无意识拿起身边可以触及到的一切伤人,或是自己随身的佩刀、长剑,又或是房间里的烛台、花瓶,每每此时,伴随着的便是钟和宫里宫女的惨叫声和晴妃的哭泣声。最严重的一次,钟和宫近身伺候他的一名宫女,竟被他砍得生生只剩下半条命。


    长期以往,四皇子暴虐杀人的名声便传了出去,自那以后,宫里的下人谁也不敢轻易接近他了。


    如今身在紫云观养病,身体明明已经有所好转,却因这次的饮酒,一切前功尽弃。


    惠清长公主知道他想问什么事,云淡风轻说道:“今日还好,刚才你迷迷糊糊中,刚要伸手拿起自己的佩剑,却被晴妃娘娘一把夺了去。”


    那就是并未伤到人。


    玄恒一听,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将目光又转向晴妃。


    此时的晴妃脸上还挂着泪,清丽的面容看着格外楚楚动人。玄恒心里一阵酸涩,自己的母妃明明就是昳丽明艳的大美人一个,这些年因担心忧虑自己的病,又倍受宫里人歧视,活脱脱被折磨成一个憔悴的妇人。


    玄恒凝望晴妃,哽咽着嗓音说道:“儿子不孝,让母妃担心受累了。”


    晴妃含着泪摇头:“恒儿不必说这样的话,我儿只要一切安好,为娘就知足了。”


    玄恒敛目垂眸,半晌不语,想起自己今日在大殿上的任性所为,心中愧疚之情又起。


    此时钟和宫的宫女端来了汤药,大概是见识过玄恒发病时的骇人模样,一双手高举着药汤,远远站在床边不敢近前。


    惠清长公主眉头轻拧,斜睨着眼睛看过去,沉声道:“怎么不过来?怕四皇子吃了你?”


    小宫女慑于惠清长公主的威严,这才颤颤巍巍瑟缩着身子走过来,尽管如此,还是保持着身子离床边一步开外的距离。


    晴妃看见宫女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刚刚才被玄恒拿刀砍伤的绿珠,心下叹了一口气,主动将药汤接过来,柔声道:“这里交给本宫,你先下去。”


    宫女退下后,惠清长公主看见晴妃手捧着药碗的温顺模样,叹气道:“你这位母妃,当得可真是”


    接下来的话没说下去。


    未及晴妃将汤药递给自己,玄恒一把将药碗夺过来,皱眉看了看碗中黑乎乎的药汤,一仰脖子就将药汤喝进肚里。从小到大,类似的药汤不知喝了多少碗,却从未有一次能将他从噩梦中拉回,明知道这些药没有效果,为了让母妃安心,他也只能忍着恶心将它喝了。


    为了让玄恒睡得安稳些,药汤里特意加了些镇定安神的成分。玄恒喝过了药,只稍稍歇息了一会,便觉得头脑昏沉,睡意顿起。


    晴妃看玄恒半阖着眼,替他将垫枕放好,又仔细将衾被盖好,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既困了,就在为娘这里好好休息。”


    玄恒只觉一颗心放松下来,迷迷糊糊便要睡去,半睡半醒间,听见晴妃在同惠清长公主说话:“不知长公主方才所说的,冲喜祛病一事是否可行?”


    又听惠清长公主说道:“恒儿这毛病持续了这么些年,既然针灸药剂皆无奇效,那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一试总归是好的。”


    晴妃好像不大愿意:“长公主方才也见过了恒儿发病时的模样,若真的娶了哪家女子过来,倘若真有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惠清长公主沉默片刻,最后只能宽慰她:“既是祛病冲喜,那讲究的就是个缘份,若真遇到了有缘分的女子,也有可能恒儿的病不治而愈,若是没那个缘份,也只能是她的命数了”


    玄恒这下听懂了,母妃和长公主二人正合谋给自己纳妃,可他心里早早就下了决定,此生孑然一身,谁也不娶。


    玄恒嘴唇翕动,正欲将这些话说给她们听,却忽觉一阵困意袭来,昏昏沉沉就这般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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