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后高坐于大殿中央的金漆宝座上,乌黑的鬓发高高盘起,满头凤钗珠翠摇曳生光,一袭大红金线织锦凤袍称得肤色白皙紧致,凛然抬首间,灼灼凤眸睥睨众生,整个人华丽又张扬。
太后手执杯盏,向在座各位敬酒,葱指上的鸽血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让人不敢逼视:“今日中秋家宴,在座都是我皇家宗亲,本宫在此先祝愿我大周朝国运昌隆,再祝我玄氏子孙千秋万代!”
言罢,目光移向坐在左手旁的显庆帝:“皇帝还有什么话要说?又或者,同本宫一同敬酒便可?”
魏太后语调平缓,分明是惯常询问的语气,听在众人耳中却不怒自威,让人敬畏。
显庆帝紧邻魏太后而坐,与太后高高在上又盛气凌人的气势相比,无论是气魄还是威仪,都要低调许多。
一听魏太后问话,显庆帝立刻将手中杯盏高举,单手撑着桌案就要起身,“儿子没什么话要讲,但凭母后训诫便是。”
语毕,忽又意识到什么,复而手执杯盏,恭恭敬敬朝魏太后深深一拘身:“儿子祝愿母后圣体安康,万寿无疆!”
语音刚落,殿下之人皆跟着齐声高呼:“愿太后圣体安康,万寿无疆!”
众人山呼声如锵金鸣玉,响遏行云,听在魏太后耳中十分受用,她唇角微勾,难得看见几丝皱纹的眼角眯起,对显庆帝露出几分笑。
显庆帝脸色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显庆帝为大周朝当朝天子,如今已年逾四十,虽称太后魏氏为母后,却非魏太后的亲生儿子。
显庆帝生母为先帝隆昌帝的嫔妃卢氏,卢氏福薄命浅,生下皇子显庆后就因病离世,当时的魏太后无子,为巩固自己的后宫地位,借扶养丧母的显庆帝为由,将其接入自己的蓬莱宫,并牢牢握在手中,后又用了雷霆手段,将显庆帝扶上皇位,自己也如愿以偿坐上了太后之位。
显庆帝性子软弱,从小又受到魏太后的压制,如今虽已御极称帝多年,在太后面前也一直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做出什么让太后不悦之事。
魏太后听完祝词心中甚悦,举杯将手中美酒饮尽,复而垂下眸去,打量殿下之人。
今日承光殿设宴,来者都是宗亲,除大殿上的太后、皇帝和皇后,下边左排依次是太子玄瑄、三皇子玄瑞和四皇子玄恒,紧接着是其他几位藩王和郡王,对面一排坐着女眷,分别是各宫有品级的嫔妃和公主。
魏太后看见右排靠后一处空出一个位置,顿时眯起眼睛,偏过头问一旁的主事太监:“那边又是谁没来?又是晴妃病了么?”
主事太监上前一步,躬下身回道:“回太后,今日钟和宫下人来报,的确是晴妃娘娘又病下了,说是头风之症复发,疼得起不了床。”
魏太后听闻叹下一口气,两条眉宇皱在一起,她凝眉将目光往左移了移,最终落在不远处的玄恒身上。
玄恒今日着一袭玄表朱里滚边锦袍,上面绣着蟠龙云纹,缂丝暗纹广袖一直垂至膝下,一条兽纹白玉革带紧紧束住腰身。一头墨发如泼如瀑,被羊脂玉冠高高束起,整个人看起来既冷傲尊贵又威风凛凛。
其他皇子王孙或自斟自饮,或互相敬酒,尽情享受着眼前的琼浆玉露,唯玄恒独自泡了一壶茶品茗,面前的美酒丝毫未动。
听闻太后提起了生母晴妃,玄恒目光微动,视线复又落在了金碗上那对描金鸳鸯上,红红绿绿的两只鸟儿交颈而卧,也不知哪只是公,哪只是母。
正凝神间,魏太后当着大殿众人叫玄恒的名字:“齐王,你母妃旧疾复发,你可去钟和宫看过没有?”
玄恒闻言倏尔起身,流云广袖在空中划出一个,因她抱恙在床,耽误了太后与儿孙们乐享中秋天伦,特让孙儿向太后娘娘请罪。”
“罢了罢了。”魏太后身居高位,听惯了这套恭维的说辞,艳丽张扬的脸上全是不耐,她挥一挥手,示意玄恒坐下,“你那位母妃,虽说没多大作为,好歹刚入宫时尽心侍奉过你父皇,这才多少年,三天两头病怏怏的,越来越像个废物,回头你留在钟和宫,经心地帮着伺候两天。”
讥讽嘲笑的话语落入耳中,犹如根根冰冷的钢针扎在心里,玄恒一下变了脸。
周边的低头私语声和掩嘴偷笑声传来,玄恒只觉后背沁出阵阵冷汗,听见魏太后又说道:“伺候你母妃,也要留意自己的身子,毕竟这大过节的,老毛病犯了可不好看。”
听到这句话,坐在前排的太子直接笑出了声,玄恒忍着耳边阵阵讥讽,努力从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来,殊不知,紧握住的双拳因狠狠用力,指甲早已深深扎进了肉里,关节处泛着白。
类似的冷嘲热讽已有多少年了,玄恒不大记得,他只记得,从他记事起,就因为生母的怯弱无能和卑微退让,从未得到过皇太后的认可和喜爱。
再加之后来身体有恙,越发不受皇太后的待见,在这诺大的皇宫,也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因此这些年才借着养病为由,避开皇宫这肮脏纷争之地,一直住在紫云观。
承光殿里,魏太后尖锐洪亮的嗓音还在继续,此时的玄恒,却犹如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在众人的注视下僵直坐下身去。一双眼眸失落空洞,目光直愣愣盯住某处虚空,看不到眼里的光彩。
“中秋佳节,本应是阖家团圆之时,可今日这大殿之上,独独少了我晋王……想起我那愚笨的孙儿,竟会做出如此忤逆之事,怎不叫我老太婆心寒!”
魏太后面色悲恸,说着话从襟间抽出一张丝帕掩面痛哭。
显庆帝一听魏太后提及晋王一事,“噗通”一声跪立在大殿前,丝毫不顾及自己帝王的威严:“逆子玄珉犯下如此丑恶之重罪,皆是儿子之错,是儿子教导无方,让皇家蒙羞,更让母后失了太后的体面!”
兴庆帝认错请罪的痛哭声在承光殿内久久回荡,诺大的殿堂内,在座之人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多言一句。
毕竟,在威严的魏太后面前,皇家长子同弟媳苟合私通,如此禁忌之事,所有人回避退让尚且来不及,更遑论直面议论。
正在此时,大殿上传来一阵清朗的声音:“皇祖母,玄珉身为皇子,既犯下如此有损皇家颜面之丑事,他便不配再做您的儿孙,中秋月圆之夜,岂能因这种人坏了您老人家的兴致。要不,孙儿我单独敬您一杯,祝皇祖母河山同寿,青春永驻!”
太子玄瑄身着一袭墨色九爪龙袍,头上带着镶红宝石紫金冕冠,此时正端着酒杯向太后祝酒,细长的眼眸微微挑起,眼底暗光流转,面上虽带着笑,给人一种刻薄疏离之感。
魏太后正以手帕掩面,听闻太子这番话,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细细描抹过的脸上重新露出明艳的笑意。
魏太后看向还跪在自己面上的显庆帝,遂叹上一口气开了口:“你起身吧。虽说你没教育好老大,让他犯下错事,却也给本宫生了太子这么个好孙儿,冲着这一点,本宫就不怪罪于你了。”
“见喜,”魏太后看向她身边的主事太监,“将皇上扶起来。”
见喜应声向显庆帝伸出手去,显庆帝先是千恩万谢,这才颤颤巍巍起身。
魏太后回过头,这才想起还在等着她喝酒的玄瑄,于是含着笑望向他,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宠溺。
喝过太子的敬酒,魏太后单手扶额,已然微醺,她向殿下之人摆摆手,笑道:“本宫年岁大了,酒量又太浅,太子这杯酒下肚,已然招架不住。接下来的时间,本宫就不掺合了,你们年轻人自便吧。”
说完这话,在太监见喜的搀扶下巍然起身,众人忙一齐起身恭送。
太后未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玄瑄,佯怒道:“你身为太子,本宫走了,你可不能跑,今晚座上这所有人,你可都得给我陪好了!”
玄瑄笑得张扬得意:“那孙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后甫一走开,太子就拎着酒壶先找了三弟玄瑞。玄瑞虽说也是皇子,长相却同太子玄瑄以及四弟玄恒的俊朗不同,他的面容少了些英气,多了些憨厚。
此时的玄瑞还在因自己的太子妃与皇兄苟合一事而气闷,见太子过来敬酒,敷衍随意地喝了两口。
同玄瑞喝酒没意思,玄瑄又来到玄恒面前。
此时的玄恒,正斟满一杯茶,低着头看手中的杯盏,长而密集的眼睫轻颤,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直至一片墨色袍底映入眼帘,他才缓缓抬起头,墨如点漆的眼眸瞬间恢复清明,目光开合间波光一片。
玄瑄手执酒杯,举至玄恒眼前,他勾着唇,一双眼似笑非笑:“四弟,如此美好的月圆之夜,喝什么茶啊。不如赏个脸,陪皇兄喝杯酒?”
玄恒将眸光落在玄瑄手中的酒杯上,复而撇开眼,淡淡道:“太子皇兄知道的,愚弟从不饮酒。”
玄瑄并不理会,兀自笑了笑,一只手拿起玄恒面前的酒壶,将他桌上的高脚杯倒满。
玄恒面色淡然地看着玄瑄一系列动作,直至那杯酒到了自己眼前,他才伸手将其轻轻推开:“皇宫上下皆知我从不饮酒,太子皇兄为何存心为难?”
玄瑄闻言笑过两声,随即凑近玄恒的耳朵道,轻声道:“四弟觉得,到底是为兄存心为难,还是四弟你根本就不敢?”
玄恒闻言浑身一怔。
玄瑄的声音还响在耳边:“我听人说,四弟所患之病,是心病,平时只偶尔会发作,但是喝了酒就会更甚。今日,我想试试看。”
玄恒目光坦然,静静地听着玄瑄讲述自己挑衅的目的。
心里有一丝丝的悲凉。
为了不搅入这藏污纳垢的皇宫,为了让自己平静安稳度过一生,他已经做了多少退让,可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玄恒将目光移向玄瑄手中的酒杯,杯中的美酒如玛瑙般嫣红。
酒水清透,一眼就能看到杯底,自己的人生却看不到尽头。
“你知道你为何不敢吗?因为你和你母妃一样,都是废物,你们母子一样,从生下来就带着不详,一辈子多病多灾,永远都是废物……”
不依不饶的玄瑄仍在耳边喋喋不休。
玄恒觉得有些厌烦,他伸出修长的指节,接过玄瑄手中的酒杯,最后看一眼那嫣红的液体,血一样秾艳,血一样浓稠。
毫不犹豫地,他扬起了头,脖颈处漂亮的喉结上下起伏,美酒入吼。
玄恒抹一抹唇,在玄瑄惊愕的目光中将空杯还给他。
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是自己的人生就此毁灭,那又有什么可忧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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