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见到沈灵姝同宋宁远当街说话,玄恒就躲在茶叶铺子里偷看,足足躲了半柱香的功夫。期间茶叶店客人进进出出,一看到门后边杵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个个吓得掉头就跑,没一个敢进来的。店掌柜见眼前这两位爷影响了店里的生意,又没有买货的意思,一张脸黑得像锅底的灰,可又顾及到二人的身份,只能敢怒不敢言。裴展元也这么干陪着站了小半晌,大概看出了店掌柜不悦,直接从身上掏出一枚白花花的银锭子,重重扔在柜台前面。店掌柜接过一看,正正经经九八色纹银,足足有五两重,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他弯下腰给玄恒拉过来一张椅子,并擦拭个干干净净,邀请他上座:“客官不急,客官您坐下来慢慢看。”玄恒此时正猫着身子紧盯宋宁远的举动,生怕这厮一时忍不住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来,越是盯得久了,心里越着急,侧过脸问裴展元:“你说这二人到底在聊些什么,这么久了还未聊完?”毕竟他在芳菲阁时,沈灵姝也从未同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裴展元憋住笑,将椅子拉过来摆在他面前,正色道:“你要真想知道,不若先坐下来休息会,我让侍卫过去打探打探?”玄恒看看手边的椅子,眼睫倏然一抬,只一瞬,复又垂了下去。还是算了。偷听他人讲话,本就不是君子所为,让自己的侍卫出马,更是不对。这万一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想及此,不由得抽了抽眉心。日头西斜,玄恒也终于等得不耐烦了,长指从衣襟处掏出手帕,擦拭掉手心从门框处沾染的灰尘,复又整理好衣襟,顷刻间变回那位矜持尊贵的四皇子。裴展元看他阵势不对,赶紧问道:“要走了?”“要走。”“不看了?”“不看。”裴展元耸了耸肩,随即唤来侍卫,避着对面的人往人群中走去……自沈家出事,沈灵姝难得有机会向谁倾吐心声,今日又故人相逢,聊得十分尽兴,说话的时间难免长了一些。回过神来,日头已经西偏,沈灵姝知时辰不早,欠身便要同宋宁远告别。宋宁远自然是舍不得,自恩师落难,他只听说沈灵姝住进了宣平侯府,一直未有机会相见,今日一别,下一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沈灵姝告诉他:“宋师兄若要找我,去城西的芳菲阁便是。”宋宁远闻言两眼放光:“当真?”沈灵姝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真。”宋宁远终于放下心来,毕竟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未经允许贸然去打扰也并不合适。二人道了别,正欲各自离去,忽听见沐儿喊了一句:“姑娘,那边好像在抓人!”沈灵姝顺着沐儿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街那头正挤挤攘攘,大街上东西往来的行人,此时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偶可听见府衙官兵驱赶人群的喝令声。沐儿好事,见着热闹就想凑,回头问沈灵姝:“姑娘,要不我过去打听打听,看看出了什么新鲜事?”沈灵姝向来规矩,不愿惹是生非,大街上此时乱哄哄的,又有官兵出马,她一个姑娘家,被人踩着或者摔着怎么办?于是阻止了她:“出门在外,万事安全第一,左右这些事和咱们没关系,还是离得远些好。”沐儿瘪了瘪嘴,仍意犹未尽朝人群中看去。


    宋宁远将沐儿的失望看在眼中,笑道:“不如姝妹妹和沐儿姑娘待在原地,我去为大家打探一二?”


    毕竟是男子,不似她们姑娘家身娇体贵。“那便劳烦宋师兄了。”两人不停左右张望,不消半刻,宋宁远已经回来了。“我方才问过了,并无大事,不过一帮文人当街高谈时政,辱骂朝廷,因言辞太过激烈,招来了京兆府的人。姝妹妹不必理会。”沈灵姝了然,当街辱骂朝廷,最多也就被关个几日,或挨几顿板子,幸而不是当街行凶、持刀杀人的大事。“话说这帮住在官桥驿的书生,大多来自外乡,若来几个生活拮据的,又或科考连连不中之失意之士,群起激愤也是常有的事。”“官桥驿?”沈灵姝听闻这个地名,脸色微变。


    好像元衡就住在那里。


    “姝妹妹……有何不妥吗?”宋宁远诧异地望着她,不懂为何有如此大反应。“我……”沈灵姝动了动嘴,“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好像在哪听过。”言语间,频频往那处张望,心里有些莫名担心。


    元衡待人一向谦和有礼,应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吧。宋宁远见沈灵姝神色怔然,担心地问:“姝妹妹是否不舒服?”沈灵姝摇了摇头,嘴角勉强一弯,低声道:“我没事。”口中虽说着没事,心中的担心并未减少几分。正沉思间,那边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人,此人手里拎了件竹雕福寿园鸟笼,里面养了只金丝雀。


    正是收拾得油头粉面的方博安。


    方博安见着沈灵姝,很是惊讶,不待走到她跟前就叫了声:“表妹?”


    沈灵姝猛然想起出门时同他说的话,当下一阵心虚,避过身子不理他。


    方博安走至沈灵姝跟前,一脸诧异:“表妹,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不理我?”言罢,看见同沈灵姝站在一起的宋宁远:“你是何人?”宋宁远礼貌拱手:“在下,宋宁远。”方博安听他说话便一脸燥色,没好气地说道:“我没问你。”


    宋宁远面对方博安的冷言冷语只觉无奈,立在原处默不作声。方博安歪过头,盯着沈灵姝的背影:“表妹今日明明同我说要去铺子里,如今怎会出现在此?竟还和一位男子当街攀谈?”沈灵姝这才转过身子,平静说道:“宋师兄是父亲的学生,请表哥不要故意为难。”“我为难?”方博安拧眉,声音竟带了几分委屈:“表妹今日明明说要去铺子里,如今和他人在此私会,竟还指责我为难。表妹,你太伤我的心了。”


    宋宁远心知眼前男子误会了他们,他也不愿师妹的名声受损,于是展袖解释道:“在下并非……”


    “你闭嘴!”方博安一心扑在沈灵姝身上,压根不愿同他多谈。


    宋宁远身形清瘦,比不得方博安五大三粗,再加之他凡事愿以理服人,今日见着方博安这样的,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沈灵姝不愿同方博安解释这些,更不愿与他过多纠缠,只能匆匆拜别了宋宁远,拉着沐儿离去了。方博安赶紧跟在她后面,一句一句“表妹”叫着,奈何沈灵姝脚步匆匆,一张小脸像是结了一层冰,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走着,默不作声,直到回到宣平侯府,沈灵姝一头钻进西跨院的听月馆。


    方博安只好独自回到正厅。金乌西沉,玉兔东升。


    今日中秋佳节,方夫人正指挥下人们准备晚宴。


    方博安刚一进门,四仰八叉就斜靠在太师椅里。


    方夫人见他面色不虞,一件一件掐指算着今日发生了何事。老爷还在宫里,并未下值,显然并未挨骂,许如意今日也安安分分待在房间里,两人并未吵嘴,看他眸色清明,并不像喝醉的样子。


    难道又是因为那个女人?方博安在太师椅里小躺了一会,随手拿起茶壶猛灌了几口凉茶。


    方夫人立刻反应过来,赶忙伸手拦住了他:“儿啊!你可悠着些喝,这急匆匆出了一身汗,可别凉着胃。”方博安哪里顾得上这些?一肚子的火气正无处发泄,只能咕咚咕咚喝着茶。


    一壶凉茶下肚,也不管厅堂里有没有下人在,张嘴就嚷嚷起来:“我想好了,我要娶表妹!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娶表妹!”“你说啥?”方夫人看一眼正在摆放碟碗的丫鬟,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说这么大声,也不怕如意听见。”“听见了又如何?”方博安恨不得扯开嗓子喊,“听见了正好,今日索性休了她!”


    方夫人只当儿子与儿媳吵了架,又将沈灵姝搬出来做挡箭牌,于是劝说他道:“便是与如意起了龃龉,那也不能说娶了表妹的话。”


    “怎么不能!”方博安听到这话,激动得坐起来,一想到今日之事,心尖都在止不住发颤:“我若不赶紧将她娶了,她马上就要跟人跑了!”“啥?”方夫人不明白方博安在说什么傻话,皱着眉瞪他:“说什么胡话呢?她又没和人定亲,能跟谁跑?”方博安见方夫人不信他的话,便将今日在大街上所遇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她听。方夫人听完方博安的话,沉思片刻,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果然,狐媚子就是狐媚子,在哪都不忘勾人。


    今日儿子要娶这个狐媚子的心思如此强烈,看来自己得赶紧想个法子将此事处理掉。自然,这些话不能同方博安讲,眼下只能先安抚他:“你的心意为娘都知道了,为娘一定会替你做主,给你想办法。不过此事你先别同你父亲讲,待我慢慢告诉他。”方夫人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放心吧。”月华高升,流萤低飞。清冷月光洒向院落,廊檐下掌了灯,秋虫低吟伴着暖暖烛火,宣平侯府勾画出一派祥和之色。阖家团圆之夜,方夫人在庭院摆了晚宴,并准备了中秋赏月的月饼和美酒。一家人围桌而坐,其乐融融,已许久未有这般惬意的时刻。方槐手执杯盏,清瘦而矍铄的面上绽出灼灼光芒:“愿我侯府上下身体康健,万事顺遂!”方夫人携所有人回敬了一杯,沈灵姝自然也包括在内:“祝父亲/舅舅身体康健,官运亨通!”方槐这辈子除却捞了个侯爷的称号,在仕途上并无其他作为,儿女们祝福的话正中了他的心思,自然是喜笑颜开,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祝过酒后,沈灵姝孑然独坐,默默抚杯,皎洁的月华笼罩在身上,莹玉般的面容越发柔美,眼中水汪汪的湿意更甚。


    今日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父女俩却两地分离,也不知父亲今日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想及此,沈灵姝思绪翻覆,不自觉落了泪。说起来,除却见到父亲那一次,她已经很久没落泪了。


    方槐默默又斟满一杯酒,朝天举杯:“今夜也祝沈家能遇难呈祥,沈父早日洗清冤屈,一家人团圆。”


    沈灵姝哭得更凶了。美人落泪,方博安立刻慌了神,无奈许如意就坐在身旁,他也不能有所作为,只能将求救的眼神投向方夫人。


    方夫人按捺住了他,默默点头,随即扯出一张帕子给沈灵姝擦眼泪,边擦边说道:“父亲虽不在,住在舅舅舅母家也是一样的,你舅舅一直对你视如己出,你难道还拿我们当外人?”沈灵姝也不知听没听进方夫人的话,最终是止住了眼泪。方夫人见沈灵姝面色好转,放下心来。她给在座的每人碗里布了菜,笑道:“说起来,谁家府上能有咱们府上这般和顺?上头有一位好老爷,下头有一双好儿女,说出去谁人不羡慕?今日出门,还遇上了成安伯府的柳夫人,说想跟我们结亲呢!”


    说完,笑意盈盈看着方念真。


    方念真不干了,扭扭捏捏就要往方夫人怀里钻:“娘你在说什么呀?这等事说出来多羞人?”


    方夫人抚着她肩头,温声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羞人的?姑娘家家不早晚有这么一天?”说到了儿女亲事,方夫人来了性子,偏头看向沈灵姝:“说起来姝姝也就比念真小了五个月,也到了定亲的年纪吧?”言罢,看向方博安,二人目光交汇间,彼此心知肚明。


    沈灵姝弄不懂方夫人突然提及此事是为哪般,脸上现出几分羞色,低下头去。方槐正兀自喝着酒,听到方夫人说及沈灵姝的亲事,温淡道:“姝姝的事自有沈家来定,且轮不上你这个当舅母的操心。”


    方夫人听闻此话,帕子一扬,指着方槐同孩子们说道:“看看,看看,方才还说舅舅的好呢,现在又把姝姝当外人了不是?早说你这个舅舅粗心大意,你还不承认。”


    提及此事,方夫人正襟坐好,认真道:“咱先不说他沈父是明天回来还是后天回来,便是马上回来,半辈子都在琢磨那些药药草草的,哪懂得女儿家的亲事?没准啊,还得回过头来找我这个做舅母的。索性趁着我办念真的事,将两样喜事一起办了!”方槐这么一听,还真是那么个道理。如今沈丘的事还没个定数,拖到哪年哪月还未可知,可若是一直拖下去,难道女儿的事也跟着拖下去?女儿家就这几年好年华,时间不等人。


    可如今沈丘正是待罪之身,这沈灵姝的身份……


    方夫人似乎看出了方槐的顾虑,爽快说道:“你就说姝姝的事我来操心,你同不同意吧?至于其他,你不用考虑。”方槐将里里外外的事情想了一遍,最后才犹豫着说道:“那……姝姝的事,就劳烦你这个舅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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