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二层,闲云厅包间内。


    玄恒和裴展元面对面临窗而坐,面前的青化寿字瓷盘内摆满丰盛精致的菜肴。两人此时均无心饮食,像是躲着什么人似的频频朝窗外张望。


    看过一会,裴展元嘴角扯出一丝笑,他将手中的烟雨山水图折扇展开,一下伸在玄恒侧脸,挡住他视线:“别铺子里面对面还看不够,如今趁着人家姑娘吃饭还偷看?”


    玄恒闻言敛目,默默垂下眼眸喝了一口茶,不咸不淡说道:“这怎能说是偷看?明明是正大光明地观看,我只是观看她面对那些菜肴有什么反应。你这偷看二字用得也太不恰当了。”


    裴展元知道他是强词夺理,明明偷看还不承认,刚才盯着人家姑娘的眼神,明明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他只是不想戳破而已。


    裴展元给自己夹了一口菜,自顾吃了一口,才说道:“能有什么反应?您老人家这么大的手笔,就掌柜那套说辞,但凡长个脑子都不会信。我就说让你悠着点,招牌菜挑几样点了得了,你倒好,弄出这么大的阵势来,我看那沈姑娘这回是想吃也不敢吃了。”


    玄恒听了裴展元的话,脸色微变,她若真的一口不吃,今日这场安排岂不白费了?


    今日正值中秋,又恰逢芳菲阁暂停营业,玄恒正好腾出空来,便约着裴展元过来明月楼吃饭。用饭间隙,只草草瞥了一眼大堂,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沈灵姝与沐儿坐在大堂靠边的单桌上。二人瞅着菜牌,犹犹豫豫不知吃什么的样子,一看就是不舍得花钱。玄恒想到小姑娘不易,于是突发奇想请她吃顿好的,只是以自己的身份不能出面,左思右想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如今裴展元这么一说,玄恒细想起来真有几分道理,莫名其妙被赠送这么一桌饭菜,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敢接受,更何况是一位妙龄少女。


    想及此,玄恒心生懊恼,觉得此事做得的确冲动了些,不过在裴展元面前,他一向是据理力争的,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这明月楼的菜品上百种,我怎知她爱吃哪几样?不得各自都做出一份试试看,总能挑出几样她爱吃的吧。”


    裴展元闻言啧啧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大拇指,拉长音调对玄恒说道:“四皇子忧民爱民之心,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不过我们且再等等,看那沈家姑娘到底有何反应。”


    二人闲聊过后,不约而同又躲在窗棂后往外看。


    果然,正如裴展元所说,沈灵姝对着满满一大桌子菜傻了眼,她平生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菜肴,越想着越觉心里不安。


    满桌子美味吸引了其他桌的宾客翘首张望,掌柜贴心搬来一张屏风,将沈灵姝和沐儿这桌围在里面。


    周围人被屏风遮挡,沈灵姝稍微自在了些。满桌菜品都是新做出来的,烹炒炸炖,用料十足,热乎乎冒着香气。沈灵姝看着那鲜艳的色泽,精巧的造型,不自觉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


    沐儿更是没见过这种好东西,此时的口水已有三尺长,她望望满桌的菜又望望沈灵姝,一脸难色问道:“姑娘,怎么办?”


    沈灵姝左思右想脑中也没个头绪,她也并不相信掌柜那套说辞,可又想不出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也毫无理由请她一位平凡无奇的女子吃饭。


    犹豫了许久,沈灵姝终于心一横,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有人愿意请客,那我们欣然接受便是,高低我俩已窘迫成这样,也不怕再多一个人来为难。”


    言罢,沈灵姝叫来了掌柜,留了几样她和沐儿都爱吃的菜,指着其他的菜说道:“今日不管是哪位贵人相请,掌柜请代小女子谢过他。只是东西实在太多,就我们二个也吃不完,烦请掌柜将其他菜品撤回去,或是分食给在场的其他客人,算是今日中秋我对大家的祝福之意。”


    掌柜听了沈灵姝的话,脸颊上的肉抽了抽,有些为难:“这个恐怕不妥吧?”


    沈灵姝侧过头笑了:“掌柜是真的觉得不妥?还是觉得无法向那位贵人交代?掌柜需知道,这些菜食既归了我们,我们便有权处理。撤回也好,分食也好,总好过我们吃不完丢弃掉而暴殄天物,掌柜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掌柜听完沈灵姝一席话不再言语,趁着她不注意的空档望了望二楼。二楼的那位官爷也是,只说让他按照菜谱将这位女客精心伺候好,可没说人家若是不接受他该怎么办。


    张望自然是没结果的,作为掌柜,又没人能给他出个主意,只好听了沈灵姝的话,先将其他的菜品撤了回去。


    玄恒在楼上默默看着这一切,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自觉又端起一杯茶,脸色也显而易见愉悦起来。


    还好,还不傻,还知道留下几样自己爱吃的。


    裴展元坐在他对面,定定地看着他,眼见着对面那人的脸色,由关注到期盼,由期盼到欣慰,由欣慰再到欣喜。


    他觉得,这人,要完。


    裴展元重重叹了一口气,感叹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婚不嫁惹出笑话。”


    玄恒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明白他所说何意,抬起头问他:“什么笑话?”


    裴展元两手一摊,故意说道:“自然是你和那位沈姑娘的笑话啊!你和人家姑娘是什么关系,你这么上赶着帮她?又是帮人家看爹,又是给人家送菜。这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关系,不是笑话是什么?”


    “我”玄恒呷过一口茶,想说些什么,才发觉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敷衍道:“我们相识一场,这些也都是举手之劳而已,算什么笑话。更况且……”玄恒清了清嗓音,声音小了下去,“她还是我的掌柜。”


    “啊噗!”裴展元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可真是笑死我了,你缺那二两银子吗?还真拿人家当掌柜了?”


    玄恒不语,斜觑着眼瞪了他一下,裴展元立即噤声,他这才复又从窗户往下看去。


    沈灵姝那边已吃完了饭,小姑娘胃口不大,剩下的饭菜还挺多,此时正叫了掌柜将剩下的用油纸包起来带回去。


    玄恒看着沈灵姝从椅子上起身,他也不自觉一撩袍底,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裴展元抬头问他:“怎么?要走了?”玄恒下意识点了点头。


    裴展元说:“那走吧。”目光跟着他看过去,原来是楼下的姑娘要走。


    “你”裴展元摇了摇头,此时已无话可说,只好跟着玄恒急匆匆的脚步,一起下了楼。


    掌柜见着二人从楼上下来,身子躬得低低的相送。


    玄恒朝他摆摆手,急切地朝门外看,只问了一句:“那位姑娘呢?”


    掌柜点头哈腰陪着笑:“姑娘刚刚出门,出门往东头去了,不知小的今日做的还算满意?”


    玄恒无暇同他寒暄这些,只同侍卫说了句:“打赏。”言罢拂袖大步出门去了。


    午后的大街,暖阳高照,熙熙攘攘到处是行人。


    沈灵姝和沐儿走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玄恒和裴展元则跟在她们十步开外。


    从后面看去,少女的体态轻盈,身姿妙曼,微风撩起身上的鹅黄色纱质襦裙,整个人像一只翩翩展翅的蝴蝶。能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走起路来步履轻快,偶尔一两个转身,一两句欢笑,散发着朝气蓬勃的少女风情。


    玄恒觉得,现在的沈灵姝,同他在芳菲阁看到的沈灵姝不一样,更活泼、更生动、也更招人喜爱。


    大概走了半条街,沈灵姝在一家墨斋停了下来,玄恒不能跟着进入,就近闪身进了对面的茶叶店。


    裴展元见玄恒鬼鬼祟祟的样子,颇觉好笑,凑在耳边同他说:“既然舍不得,直接亮出身份如实交代好了。”


    玄恒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兀自拿起一盒茶叶左右研究,一双眼却不自觉朝对面打量。


    话说沈灵姝进了墨斋,在掌柜的介绍下挑了两支笔和一卷纸,装好了东西正要出门,却在门口处碰见了一个人。来人身穿一身青布襕衫,眉目清秀,身材清瘦,有种超脱俗世的淡然,正是沈灵姝父亲沈丘的学生,宋宁远。


    宋宁远出自书香之家,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又因酷爱医术,早些年便拜了沈丘为师学医。


    沈丘对这个聪慧勤奋的学生十分赏识,宋宁远对沈丘也极尽爱戴,对沈灵姝这个小师妹更是极其爱护,两人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关系自不必说。这次若不是沈丘出事,宋宁远都有去沈家提亲的打算,眼下只能耽搁下了。


    自沈丘出事,两人已有半年没见,再次相遇,二人都很意外。尤其是沈灵姝,当年宋宁远在她家学医时,她就对这个师兄很依赖,如今见面,自然是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沈灵姝朝他欠了欠身,道了声:“宋师兄好。”


    宋宁远抚上她的手臂,将她搀扶起来,回了句:“姝妹妹好。”


    两人打过招呼,随意攀谈起来。


    沈灵姝向他讲述了父亲沈丘的事,又说了些宣平侯府和芳菲阁的事。因宋宁远不是外人,沈灵姝也就不做隐瞒,将自己最近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开心的事,盈盈浅笑,说到伤心处,泪眼婆娑。


    宋宁远就站在沈灵姝身边,一会陪着高兴,一会低头安慰,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一对郎有情妾有意的璧人。


    却不知这对璧人忙着叙旧,却苦了对面那位隔街探看之人。


    玄恒本在茶叶店等着沈灵姝出来,好奇她下一步还要去哪里,谁知就来了那么一个人,年纪轻轻的,长相俊俊的,说话做事文质彬彬,一副小白脸的做派。


    沈灵姝对这个小白脸并不排斥,在他面前又是哭又是笑,好似把这个小白脸当做了依靠。


    玄恒只觉自己的心脏微微一缩,稍稍有那么一点透不过气来,他偏过头问裴展元:“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当街与其他男子拉拉扯扯,这样……不好吧。”


    裴展元看着玄恒漆黑如锅底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叹息道:这下,是真的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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