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身子，用探究的目光看一眼玄恒，见天儿已经这么凉，他的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薄的素布襕衫，这又一打喷嚏，因此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我看你穿得这么少，是不是受了风寒？”
玄恒侧过身子摆摆手，脸上略带了些歉意，回答她说：“我没事，在掌柜面前失态了。”
沈灵姝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一边转身低头将量得的尺寸认真记下来，一边嘱咐他说：“天气转凉，你要保重身体，可别病下。一会我让沐儿煮碗姜汤来，你趁热把它喝了发发汗，应该就没什么事了。毕竟是男子，身体好的快。”
心里却想着，看来自己做冬衣的计划得加快了。
玄恒见沈灵姝如此热情，不好驳了她的心意，于是笑着应下，只是心里还在关心她刚才说的话，因而又小心问道：“掌柜刚才说，进过宫，还见过四皇子，不知是确有此事，还是同我开玩笑”
沈灵姝将写好的尺寸收好，将笔放回笔架，转过身来认真地说：“自然是真的，这样的事，我怎能同你开玩笑？”
“那是在何时？何地？当时又发生了何事？掌柜可还记得？”玄恒盯着她的眼睛，一句一句试探着问道，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同沈灵姝相遇这么一回事。
沈灵姝凝神回忆了下，“时间嘛是四月初六，”那日是她的生辰，自然忘不掉，“地点嘛，是在皇宫里的御花园里，当时我摔倒了，因为害怕，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因此并未见过他的长相，可现在回想起来，长得应当是阴森可怕的”
沈灵姝时至今日还记得，当时四皇子站在她旁边时周身的冷意，可能因为父亲就在那日出了事，因此再想起四皇子，心里有一丝丝的恐惧。
“算了算了，”沈灵姝摆摆手，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不想聊起这件事了，毕竟那不是什么好的遭遇，“我就是突然想起，突然想同你唠唠。”
可玄恒却扬起嘴角，这下全明白了。
原来那日在御花园里见到的那个小内侍，就是她啊。
他还记得那日，正是大皇兄在临华殿中了毒，他听说了此事，带着侍卫急匆匆从紫云观往回赶。走到御花园时，四下无人，只一名体态纤小的的内侍驻立在玉兰花树下，独自欣赏花景。他心里还正想着，是哪个宫里的宫人，竟如此大胆不懂规矩，侍卫已开口斥责了他。
他眼见着小内侍慌慌张张欲朝他跪拜，却一不小心跌坐在泥坑里，再次起身还未站稳，却再次跌倒。那名内侍当时一直低着头，玄恒没看清长相，却也能隐约看出他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的，这两下一摔，竟摔得呆头呆脑的。
因一心惦记着大皇兄，又觉得只是进宫的新人不懂规矩，玄恒于是并未降罪于他，只带着侍卫匆匆离去了。
想不到当日自己暗骂太笨的小内侍，如今竟成了自己掌柜，这一番兜兜转转，玄恒竟觉得啼笑皆非。
这样一来，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倒有了合理的解释。
问题是，她是如何推断出自己长得丑的？
玄恒有些不死心。
玄恒想了想，就着这个问题向沈灵姝提问，沈灵姝却扔过来一包檀香，让他拿后院去炒炒，还好心劝他说：“这件事你知道就好了，也不要随便出去说，妄议天家，可是要挨板子的。”
玄恒拎着香料，在原地愣了一会，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合着她说皇帝的儿子长得丑可以，他问问就不可以？
转眼中秋佳节到来，盛京城里好不热闹，各大酒肆门面彩楼重新装修，就连肆中储备的各色好酒都顷刻间销售掉了。
沈灵姝今日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门。
前段时间因着父亲入狱，再加之铺子忙碌，她一直没有精力收拾自己，今日团圆佳节，身边的一切都还顺当，也就有了装扮的兴致。
她让沐儿特意给她戴上了耳坠子，鬓角插上了金钿子，又将自己做的香粉敷面，挑了个色泽娇艳的口脂抹了抹嘴唇，这一番蛾眉淡扫，又配上一套鹅黄色襦裙，真正是仙姿玉色，光艳逼人。
沐儿啧啧称赞：“姑娘可太美了。”
二人刚出侯府大门，遇上了正要出门的方博安。
沈灵姝本想退回去避一避，无奈方博安眼尖看见了她，脸上带着谄笑走过来。
沈灵姝心下一沉，退后了两步，沐儿自告奋勇挡在她面前，挺起胸膛，冲着方博安说道：“表少爷，你不要乱来！”
方博安不耐烦地说了句“起开”，一边将沐儿扒拉到一边，一边暗骂道：“哪那么多事！”
沐儿被方博安一个趔趄扯在一边，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看着他，气得红了脸。
沈灵姝皱起了眉头要往一边去，方博安已经走到她眼前。他见着沈灵姝今日的装扮，一双眼睛放出灼灼光芒来，心里暗呼道：表妹今日实在是太美了。
沈灵姝知道他在看自己，避过脸去，不情不愿说了句：“表哥好。”
虽是不情不愿，软软糯糯的声音也听得方博安心花怒放，他忙不迭回道：“好好。表妹今日打扮这么美，这是要去？”
“去铺子里。”沈灵姝面不改色心不跳，骗他说道：“这段时间铺子太忙了。”
“那我送表妹过去？”只要表妹愿意，他自然愿意效劳。
“不用了。”沈灵姝冷冷说道，“铺子里都是女客，表哥跟着我，外人看见了不好。”
又一次被拒绝，方博安不禁沮丧起了脸。
话说方博安虽眼馋觊觎沈灵姝，若让他硬来却是不敢的。一则他比较怜香惜玉，不愿娇滴滴的女子受委屈。二则惧怕父亲的威严，毕竟方槐对沈灵姝的态度他看在眼里。第三就是因为家里还有一个母老虎，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岳丈那里也是不好交代的。
除非他能以柔情感化，让沈灵姝心甘情愿接受他，这样才皆大欢喜。
因此，沈灵姝虽拒绝了他，他也并不着急，只要美人不生他的气。
只得说道：“既如此，那表妹就早去早回，今晚中秋团圆夜，我在家等着你回来过节。”
沈灵姝默不作声，欠了欠身和他告了别，方博安只能饮恨含泪，眼睁睁看着佳人离去。
……
一到了大街上，沈灵姝和沐儿就似出了笼的鸟儿，撒开了到处逛。
先是买吃的，路边的糖葫芦，店里的炸果子，百年老号的马蹄酥，一样一样逛了个遍，填饱了肚子又去广慈寺吃了一碗冰皮，直到撑肠拄腹，这才想起了正事，主仆二人去了西市鼎鼎有名的李记布庄。
进了店，沈灵姝微微欠身，朝掌柜福了福礼。
布庄掌柜姓李，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为人精明通透，格外热情。他见沈灵姝装扮清丽，举止文雅，身边还带着丫鬟，便知道是大门大户出来的小姐。
“姑娘是为自己挑料子，还是买些成衣？现有的成衣都是盛京城里最时兴的款式，面料也是最上称的。”
沈灵姝摇了摇头，悠悠开口道：“我想为家父和……家兄裁几套冬衣。”
李掌柜闻言，将沈灵姝带到一堆料子前，贴心地试探着问道：“不知姑娘想要什么价位的？”
沈灵姝抿了抿嘴，语气温婉：“就价格适中，面料舒适就行。”毕竟，现在还买不起太昂贵的面料。
李掌柜听她这么一说，心下就明白了，见她如此知书达礼，又有感于他的孝心，便同她说：“那姑娘随我过来。”
李掌柜将她带到东边柜台，介绍她说：“这些布料价格便宜，花色也好，最主要是舒适耐用，正合姑娘的需求。”
李掌柜不看人下菜碟，倒让沈灵姝有些感动，她抿嘴笑了一笑，便说道：“那便请掌柜帮我挑一些吧。”
言罢，将写上了尺寸的字条递给他，说道：“掌柜可按照这个尺寸裁一件绵袍，”她想了想玄恒的模样，又说道：“颜色要素净淡雅些的。另外，上面的尺寸各缩小两寸，再裁一件沉稳老成一些的。”
李掌柜听了她的要求，随即帮她挑了块天青色单色锻给玄恒做一件直身绵袍，又给沈丘挑了件黛青色的外袍。
待定好了面料、款式和尺寸，又交了定金，一切谈妥，这才同掌柜告了别。
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临近午时，沿街的大小酒楼飘出饭菜香，二人明明已经装了一肚子零嘴，沐儿却又开始喊饿了。
“就你是个馋猫。”沈灵姝假意嗔她，嘴里说着不乐意的话，却牵起她的手往明月居走去。
明月居是盛京城里有名的酒楼，一边压水一边靠着西市主路，雕甍插天飞檐突兀看着很是壮观，沐儿已经走到了门前，却因为这副阵势停下了。
她面上为难道：“姑娘，这地方……太贵了吧？吃一顿得花多少钱啊？”
沈灵姝拽起她的手，一边拽一边往里走，说道：“今日过节，怎么着也得带你下趟馆子，又不让你吃天山雪莲、深海鲍鱼、烤乳猪，时令小菜蜜饯果脯总能来两盘吧。”
沈灵姝既说了这样的话，沐儿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加上她本就贪吃，也就劝说着自己跟着进了楼。
跑堂的店小二热情来招呼：“两位客人里边请，请上座！”
明月楼高两层，上面是包间，下面是大堂和雅间，从楼上窗户可以直接看到楼下。
下面大堂干净敞亮，今日正值中秋，座位上宾客已满了大半，幸好临窗还有一个座位，沈灵姝从窗往外看去，艳阳高照湖波荡漾。
于是携着沐儿坐了下来。
先让小二上了一壶碧螺春，而后照着招牌，按着沐儿的口味点了一盘盐酥鸡，一份西湖醋鱼，再加一碟水晶饺，本来还想再点些时兴小菜，心里想想却觉得够了。
沐儿对这些也觉十分满意了。
以前老爷还在家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小姐想吃，哪一样也少不了。
后来寄人篱下住在别人家，说话做事都得看人脸色，就连喜欢吃的东西也不敢多吃几口。有时为了避开讨厌的人，只得谎称自己不饿，偷偷躲到房间去吃些点心。
如今二人能痛痛快快吃一顿，虽不是八碗八碟满汉全席，已经足够了。
二人正细致品着菜，那边的掌柜过来了。掌柜矮短身材，留着八字须，笑起来两边脸颊堆起两坨肉。掌柜后面跟着几个伙计，伙计端着满满两托盘的菜，也不知要给谁端去。
心里正想着，掌柜却拼过来一张桌子，命伙计将托盘上的菜品摆上桌，依次是松鼠桂鱼、夜合虾仁、一品官燕、蟹黄鲜菇等热菜，又有斋扎蹄，素笋尖、素白菌、凤眼腰等凉菜，还有奶油灯香酥、莲子蓉方脯等甜点，碗碗碟碟堆了好几层高，沈灵姝的餐桌都要放不下了。
沈灵姝和沐儿看着摞得高高的碗碟目瞪口呆，这些菜品先不说吃没吃过，就连有些听都没听过。
更重要的是，这么一大桌子美味的菜品，根本不是她们点的菜！
这一定是掌柜上错了。
沈灵姝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才说道：“掌柜，这……并不是我们的菜。”
若是真的点了这么多，就是把芳菲阁的货全卖了也付不了这么多账的。
掌柜跟没听见似的，拿起筷子就要开始帮她们布菜，沐儿赶忙拦住他喊道：“别别别！我们可没那么多钱！”
掌柜这才停下手来告诉她们：“客官不用担心，这些都是免费的，不收钱的。”
“啥？不收钱？”沐儿听了似乎不敢相信，直接跳了起来，“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弄错，没弄错。”掌柜面上带着笑，同她们解释道：“今日适逢中秋佳节，小店特为幸运的客人赠送一桌菜，而您两位，就是那幸运的客人。”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沐儿显然太过惊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嘴里不停地喃喃着。
而沈灵姝却不这么认为，她虽也有惊喜，更多却是狐疑。她看掌柜的笑容有些奇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在店里四处看了一圈。
而二楼紧临栏杆的雅间里，一位身着锦衣的年轻客人，见着沈灵姝四处张望，在她看见自己的前一瞬，将身形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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