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笑意隐去,身子也斜斜靠在柜台上,再看这对母女仿佛在看两个陌生人。
这样的态度,看在方夫人眼里,更加惹恼了她。她本就觉得这个店伙计待人接物反应慢,还认不清她的身份,如今又板起了一张冷脸,心下更加看不过眼。
恰在此时,沈灵姝忙完了活从后院出来,一边走一边拿了条帕子在擦脸,她看见店里的方夫人和方念真,擦着脸的动作停了下来,表情微微一愣,显然有些意外。
沈灵姝朝她们母女微微躬身,福了福礼:“舅母,表姐,你们怎么来了?”
方夫人看见了沈灵姝,这才高仰起头扭着身子往里走,同时还不忘给玄恒一个白眼:“我和念真去前面布桩扯些缎子,路过你这,就过来看看了。”
言罢,晃悠悠在铺子里面四处打量着,那种派头,仿佛她才是这芳菲阁的掌柜。
巡视过一圈后,方夫人走到沈灵姝跟前,牵起一只手将她拉至一边说话。
一同进来的方念真却对沈灵姝的问候视而不见,只翻起眼皮,一双眼在她身上前后左右地看,看完之后,也不知哪里扯到了她的神经,不自觉冷哼一声。
玄恒依靠在柜台边上,手里把玩着那两盒香粉,眉宇轻挑,微眯起双眼,看戏般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女人。
方念真回过头看着他。
其实她在刚进门时就注意到了玄恒,似乎觉得男人生得好看,不由自主想接近,于是同他多说了几句话。
可是男人对自己的态度冰冷又傲慢。
方念真却不死心,踱着小步款款移步至玄恒跟前,笑意盈盈地说道:“你真是店里的伙计吗?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说话的态度柔媚又恭敬,和方才对待沈灵姝完全不同。
玄恒看她故作扭捏之态,颇感不适,且她身上佩戴的香料浓郁无比,熏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伸出一只手,假意咳嗽以掩住鼻唇,并退后一步道:“我的确是店里的伙计,客人有何吩咐?”
玄恒如此反应,方念真简直惊呆了。
放眼整个盛京城里那些个青年才俊,哪个见了她不是巴巴地想多看两眼,唯这店里区区一个小伙计,在她面前自称“我”也就罢了,还捂住鼻子后退一步,对她避如蛇蝎,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方念真感觉到自己的颜面都丢光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了看左右,指着玄恒大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玄恒充耳不闻,看也没看她一眼,转身走到柜台后面整理起了货。
方念真的声音高,传到在一旁说话的方夫人耳朵里,她看见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名男子撒泼,怕被人看见有失贵女风范,赶紧低声呵斥她:“你在那嚷嚷什么呢?和一个伙计有什么好聊的,还不快过来!”
说完,再次白了玄恒一眼。
方念真被玄恒弄得下不来台,对他也没了兴趣,撇着嘴走到方夫人这边。
此时的方夫人坐在掌柜的位置,手里捏着一条帕子,时不时沾一沾鼻尖,沈灵姝在一旁安静站着,认真听着,偶尔乖巧应答。
两人聊过一会家常,方夫人叹了一口气,话题转到沈灵姝铺子上来:“舅母最近太忙,府里上上下下需要操持,也腾不出空来关心你这边的事。”
沈灵姝神色淡淡,听过方夫人这话后微微一笑,表示没有关系。
方夫人面上释然,停顿了一会,伸出手指算了算,抬头问她:“铺子开张至今已有小半月了吧。”
沈灵姝回答她:“已有十一日。”
“十一日,”方夫人笑道:“你倒是记得挺清。那……生意可还好?”
在宣平侯府住了数月,沈灵姝已习惯了方夫人万事多打听的性子,因此并不隐瞒她:“不瞒舅母说,开张至今没什么生意,每日只能卖出几样粉盒。”
“每天就卖出这么点生意?那可不行。”方夫人一听铺子不挣钱,眉毛拧得紧紧的,比她还着急:“开店挣钱,你得想办法吆喝让客人上门,成天坐在店里干等着银子进来可不行。”
玄恒坐在柜台的另一头,把玩着一根香木,将方夫人同沈灵姝的谈话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
方夫人说得头头是道,热情为沈灵姝献计献策,听见的还以为她爽朗热情,真心关心店铺的生意。唯沈灵姝心里清楚,她不过是惯会拿捏人罢了,以方夫人精打细算的性子,必定等着芳菲阁挣了钱,好从她这里多搜刮一些银子。
毕竟,她之前一直是这么做的。
沈灵姝笑着反问她:“外甥女记得舅母出自商贾名门,要不,给外甥女出出主意?”
听到沈灵姝的话,方夫人的脸黑了一半,剩下没说完的话也咽了回去。
正如沈灵姝所说,方夫人还真是商户出生,祖上三代都是普通生意人。大周朝历来重农抑商,商人的地位处在低层,作为商户之女的方夫人,该是什么样的身份可想而知。
不过幸得她命好,嫁给了身为仕族的宣平侯方槐,摇身一变成为候府夫人,一跃跻入达官显贵的圈子。虽说方槐财力权势不如人,但身份地位摆在那,她也就知足了。
因此这些年,她最不愿意让人提起的就是她的商女身份,今日沈灵姝这样说,她也弄不清到底是故意说的还是无心之言。
方夫人很快回过神,面上带着讪笑:“你可真能取笑你舅母,我哪懂什么生意?”
言罢,掩住嘴轻咳两声。
沈灵姝在心底暗笑,转身给她倒来一杯茶水。
方夫人抿了口茶,用帕子沾了沾嘴角:“舅母的意思是,既是做生意,总免不了吃苦,有些苦该吃还得吃的。就比如你看你这铺子,有个地方就行,还花大价钱弄了这么大一个铺面,每月那得花多少钱?”
沈灵姝答她:“回舅母,铺子虽大,却是偶然赁得的,赁金也很便宜,花不了多少钱。”
方夫人听了沈灵姝的话,一时无言,又看了看身后的隔间。
那是沈灵姝专门辟出供客人休息的场所,以整张的苇编隔开,客人可在此对弈、喝茶、畅谈。沈灵姝一直希望自己的铺子能有一些特色,摆放这些也是为了让客人感觉更舒适。
可方夫人却觉得她瞎花钱。
“生意就是生意,挣钱为本,安逸、享乐的大小姐那一套还是别弄,毕竟现在比不了从前。”
这一番话方夫人说的很直白,沈灵姝听完脸色也跟着变了。
说完这话,方夫人似乎也觉得太直接,将方念真拉过来,又变了语气:“舅母说这话并不是针对你,我平日也是这么教导你表姐的,你看你表姐,若不是听了我的话,如何能有今天这么人见人爱的好性子?”
方念真听了方夫人的表扬,似是不好意思了,歪倒在方夫人怀里撒娇。
沈灵姝紧抿着嘴唇,目光撇向柜台后无所事事的玄恒,玄恒见她看向自己,挽起嘴唇冲她微微一笑。
沈灵姝的心绪平静下来。
方夫人拍拍方念真的后背,示意她起来,目光注意到柜台后面的人,又想起了一进门时的事,同沈灵姝说道:“说来,店里多摆几个茶杯茶壶倒也不怕,怕就怕多出个吃闲饭的。”
方夫人说完拉过沈灵姝,一脸忿忿地说道:“你不知道,就店里这个伙计,客人进来也不知道打招呼,就摆着一张冷脸,见着我竟也不问问我是谁。”方夫人还在为自己刚才的待遇气不过,“我看这种没眼力见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还是趁早打发了,免得白白浪费银子。”
方夫人从进门就对自己的铺子指指点点,如今又不放过自己的伙计,沈灵姝心生不满,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叫元衡,今日新来的,许是没什么经验,历练几日就好了。再说招一个伙计帮忙,也是舅舅建议的。”
“历练?”方夫人轻嗤一声,“咱有多少钱还能等着他历练?回头可别让他把客人都气跑了。再说你也别拿你舅舅说事,男子不知柴米油盐贵,他哪懂这些?要我觉得,就你和沐儿两个完全能干的事,花那个钱做什么?你看对面的纸货店,人家母女两个不也把店开的好好的?”
言罢,掸了掸袖口的灰尘。
对面的纸货店老板多年前就死了,只留下母女俩相依为命,而自己的父亲明明在牢里还健在,方夫人这样说,已不是敲打她,而是诅咒了。
沈灵姝脸色微变,眼中大有不悦之意,冷言冷语说道:“舅母今日好心告诫,外甥女心领了,可舅母是否将别人的事管得太多了。外甥女觉得,既然这是我自己的店,有些事还得我自己拿主意。”
沈灵姝这几个月住在宣平侯府中,一直都是温温婉婉从不忤逆,方夫人竟没想到她还如此有脾气,想到自己刚才的话的确不太合适,于是声音软了下来,说道:“其实,舅母说了这么些话,最终也是为了你好,大家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方夫人拍拍她手背:“说起这几个月,候府上下日子都不好过,你舅舅为了你父亲的事,一直在打点关系往里贴银子。可你也知道,你那个舅舅虽说在朝中是个五品,却并不主事,胆子也小,每年那点俸禄根本不够用的。”
沈灵姝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想起这几个月,她一直都是以这套说辞从她这里要银子的。一开始她相信方夫人,觉得这位舅妈热情仁义,竟能如此操持,后来才得知,打点关系什么的都是子虚乌有,她根本就是拿了自己的银子去放了利钱。
如今又故技重来,她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了。
“你要知道,这朝廷的案子,一旦打点起关系来,层层盘剥,那就是个无底洞,更何况还是个谋害皇子的重罪,你先前拿出来的那些银子,又能顶多少事?”
沈灵姝笑了笑,还好,这几个月从她这里哄走的银子还能承认了,想起舅舅方槐对自己的恩惠,这些事她也不愿再提起了。
方夫人见沈灵姝面色缓和,温声说道:“我这说一千道一万的,只要你能理解舅母的一片心意就好了。”
说完,她伸手理了理鬓角,看看外面:“哟!你看,这说着说着天也不早了。这段时间你早出晚归,舅母总也见不到你人影,免不了多唠叨了一些。”
“行了,我和念真也该走了。”
同沈灵姝告了别,方夫人同方念真出门前经过柜台边,见柜台上摆出的白瓷粉盒挺好看,顺手抄起来放进衣袖里。
沈灵姝看见了,想到侧间还有存货,便不愿因这点东西同她为难。
沐儿虽然也很生气,可姑娘都不发话,她也敢怒不敢言。
母女俩走至门槛处,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玄恒站在门口处,拦住了她们:“夫人是不是拿了东西忘付钱?”
方夫人本就看不上玄恒,岂容得下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耐烦地喝一声:“让开!”
方念真也开了口:“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拿?堂堂宣平侯夫人还缺那盒香粉钱?”
玄恒笑着道:“既不缺钱,那为何不付账,既不付账,那便是偷了!”
“你……”
一句话,让方念真和方夫人气红了脸。
方念真看了看玄恒带着调笑的眉眼,心里也有了主意,偏着头说道:“大庭广众之下,男子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你也不怕我报官?”
玄恒面上毫无惧色,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姿势:“报官正好,官府来了,正好帮我要回这一盒脂粉钱。”
方夫人见这位伙计如此不知死活,与他纠缠不过,又想到若真引来了官衙的人,自己的面子也不好看,只有气冲冲地将粉盒重重拍在柜台上,气急败坏地走了。
沐儿看着眼前一幕,默默竖起大拇指,而玄恒看着柜台上的粉盒面带笑意,回头问沈灵姝:“掌柜,你看我今日值不值那二两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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