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趣的话刚一说出口,玄恒就后悔了,因此时的沈灵姝正站在柜台边,暖阳西斜透过桐油纸窗牖照在她身上,少女莹玉般的脸颊镀着柔光,长长的眉睫在光晕中投下剪影,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整个人恬静沉寂,温婉又温柔。


    仿佛他的玩笑将这幅美好意境打破了。


    沈灵姝哪知道他的心思,听了他的话,贝齿微露,温婉笑道:“那便多谢元衡,今日之事让你费心了。”


    言罢却垂下眼眸,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玄恒偏过头看她,少女眉宇轻蹙,眼神幽远,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其实不用多想,玄恒也知道,今日宣平侯夫人过来这么一闹,将她原本压在心底的那点愁思又翻出来了。


    果然如裴展元所说,这位宣平侯夫人跋扈贪财,言行无状,看来在沈灵姝头上欺负惯了。


    玄恒思忖片刻,抬目仍门庭清冷,笑着问道:“既如此,那掌柜能不能给份奖赏?”


    沈灵姝抬眸,面上不解,满眼疑惑问道:“不知元衡想要什么奖赏?”


    玄恒目光投向隔间,请求道:“不如掌柜请我喝杯茶?”


    沈灵姝面色一松,笑了:“喝茶?那不是小事一桩?”


    她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玄恒也是这般留下来喝茶的。


    二人来到隔间,面对面坐下,玄恒这才注意到,闲适谧静的小间内,除去茶具,今日的茶桌上还添了一副棋盘。


    果然,心思玲珑的女子,做起生意也和常人不一样。


    铜炉上烧着水,沸腾的水花正“咕嘟咕嘟”发出声响。沈灵姝起身,伸出手臂正欲提起滚烫的水壶,玄恒拦住了她:“放着我来。”


    姑娘家身娇体贵,肌肤细嫩,可不能烫着了。


    沈灵姝听了他的话,顺从地将水壶让给他,自己闪在一边,静静看他干活。


    事实上,玄恒不仅烧水、倒水,就连温杯、洗茶、泡茶的活都独自包揽了,沈灵姝看他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轮到自己时,一只盛满茶汤的青花白瓷小盏摆在眼前。


    沈灵姝端起茶盏,尝了尝,上次喝茶时没注意,今日细细品来,玄恒泡出来的茶汤芳香甘冽、沁人心脾,没想到自己普普通通的茶叶,竟被他泡出一种别样的滋味来。


    沈灵姝赞了他的茶,柔声问道:“你这泡茶的手艺在哪学的?”


    玄恒握住茶盏的手顿了一下,这还能在哪学,不过是自己在紫云观闲来无事日日琢磨出来的。


    这些自然是不能说,他答道:“幼时父亲贩过茶,便跟着琢磨了一些。”


    沈灵姝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惋惜。听他的说法,若不是天降人祸,如今无依无靠,本也可以生活富足,不至于沦落到给人做工的田地。


    玄恒见她抿嘴不语,知道自己的话又触及了她的心事,调转话头问她:“你呢?掌柜为何会独自开了这间铺子?没有兄弟姐妹吗?”


    这些自然是明知故问。玄恒心知,让沈灵姝向自己提及身世的确不妥,可两人一起分担总好过一人闷在心里。


    更何况,她的遭遇和自己也有联系。


    沈灵姝看着他,面上有些犹豫,面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她并不想提及自己的遭遇。可玄恒的眼神看着很真诚,且这两日相处,他待人热情,守信用,沈灵姝觉得他不像恶人。


    最终,沈灵姝半遮半掩说道:“我并无兄弟姐妹,一直与家父相依为命,如今父亲遭人陷害,走投无路才开了这间铺子。”


    说完这些话,她又觉哪里不妥,想了一想赶紧又说:“你放心,我如今虽走投无路,铺子还是能开得下去的,工钱也给得起”


    说着话声音低了下去:“就是就是生意稍微冷清了些。”她环顾四周,“你也看到了,我初次经商,也没什么经验,不过,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沈灵姝说完这些话后使劲点了点头,眼里比先前多了些自信。


    玄恒了然一笑,只觉眼前女子娇憨的模样可爱又可怜,他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说:“我相信掌柜的为人。”


    沈灵姝闻言松了一口气。有人愿意相信自己、帮助自己,再加上自己的努力,生意肯定会越做越好的。


    玄恒见沈灵姝面色松弛下来,抿上一口茶,若无其事问道:“今日来的那位夫人”


    “哦,”他不好意思笑了笑,向她解释道:“今日那位夫人嗓门太大,有些事我本不想听,还是不小心听到了”


    “她是我舅母,”沈灵姝并不介意,自己做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不怕被人听了去,“我如今无家可归,暂时栖身在舅母家里。”


    玄恒点了点头。


    仅寥寥几句,沈灵姝便不愿再提及方夫人了,她的视线落在玄恒衣袖上:“你那里沾了香粉。”


    玄恒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方才研磨香粉时不小心,沾了一些在衣袖上。


    他挽了挽唇,伸出手来,修长漂亮的手指微微屈起,掸了掸衣袖上的粉料,动作闲适矜贵,斯文雅致,透露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贵气。


    有一瞬间,沈灵姝竟觉得自己眼花了。


    很快,玄恒抬起头来,对她笑了笑,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沈灵姝笑着摇头。


    两人一瞬间沉默不语。


    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偶传来商贩的叫卖声和车马辘辘声。


    玄恒静静坐着,手握茶香,倾心感受这难得一遇的民间繁华景象。沈灵姝就坐在对面,馨香清甜的少女香气缓缓进入鼻息。


    玄恒攥了攥手中茶杯,犹豫片刻才问道:“掌柜身上佩戴的香粉似乎很特别,并不像市面常见的,不知”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玄恒就觉得她身上的香气莫名熟悉,事后也查阅过一些关于香料的书籍,并未找到相似或类似的。他对沈灵姝身上的香味一直有种隐隐的疑问,今日这般直接问起,也不知会不会太失礼。


    沈灵姝未料到他会问起自己的香粉,低头看了看腰间绣着海棠的荷包,答道:“我身上的香,都是自己调制的,与市面上并无什么不同,若说起特别的话”


    她停顿了一会,才说道:“我自幼身子弱,父亲精通医理,这才给我加了一味药香在里面,于是就一直带着了。不过据父亲说,这味药来自西域,且产量极少,大周朝轻易得不到,你要是没见过,并不奇怪。”


    “原来如此。”


    玄恒了然地点头,这么说来,自己的猜测竟然对了。


    两人之前肯定在哪见到过。


    提到沈灵姝的父亲,玄恒想起今日方夫人和她的对话,好似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托宣平侯府办事,似乎对方也并未有什么回应。


    “没想到令尊还懂医术。”玄恒故意问起,提到这个,她应当是乐意说起的。


    果然,沈灵姝的眼中顿时现出光彩,一脸为父亲骄傲的表情:“家父悬壶一世,济世救人,是个人人敬重的神医。”


    玄恒赞赏地点头,表现出很钦佩的样子:“那还真不错,难怪掌柜也有一颗仁义之心。”


    沈灵姝闻言,不好意思笑了。


    “那令尊现在”玄恒终于小心翼翼问到这个问题。


    沈灵姝听到他的话,很快就红了眼睛:“家父,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看她瘪起嘴巴,一脸委屈巴巴的表情,玄恒心里软软的,他给沈灵姝递上一杯茶:“掌柜放心,一切都会逢凶化吉,慢慢好起来的。”


    夜色沉寂下的皇城连绵广袤,远处山影重重,近处檐宇森森。


    大理寺牢房内亮着灯。


    狱丞贾洪怀抱一坛酒,歪歪倒倒趴在一张泛着油光的木桌上,趁着对面的冯六没注意,就着花生米又喝了一口。


    “你,你可悠着点啊,给老子留一口,今儿晚上还得靠它撑过一整夜呢。”冯六显然也是醉意上头,嘟嘟囔囔说着话,一双眼灌了铅似的睁不开。


    牢房里的这几个人,已经关了好几个月了,既不见提审,也不见处决,因说犯的罪和谋害皇子有关,上头交代下来,不让任何闲杂人等探视,两人这才敢放心大胆喝上一宿。


    亥时刚过,牢房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贾洪怀疑自己听错了。


    牢里已经多久这个点没来人了?


    来的是大理寺寺正陆清明,下了楼梯就小跑着过来了,脸上看起来很着急:“快些快些,你们两个快给我起来!”


    陆清明看着手底下人赖狗扶不上墙的架势,满脸的火气,酒意酣然的贾冯二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直愣愣地抬起脖子:“陆大人,你怎么来了?”


    陆清明已经快忍无可忍,挥了挥手命令跟过来的两个狱卒:“快快,将他们两个给我架出去!别让齐王殿下看见了!”


    狱卒听了话,正欲拖死狗一般将贾洪和冯六从桌子上拖起来,口中的齐王殿下已经迎面进来了。


    陆清明赶紧低下头,战战兢兢双腿打着颤,一双眼睛看都不敢看来人。


    毕竟,这位性子暴虐,动辄打骂下人的齐王殿下,他是早有耳闻,一直听说居住在紫云山养病,竟不知今夜怎么到牢房里来了。


    今夜的玄恒一身黑色广袖缎袍,衣襟袖口处绣着金线滚边龙纹,挺直修长的身姿以镶玉革带束之,冷峻的面孔俊美威严,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仪。


    手下人当值期间酗酒,正好被齐王殿下撞见,陆清明怕玄恒治自己个御下不严之罪,噗通一声跪下来,大呼“恕罪”。


    而那两位酒意正酣的贾洪和冯六,听闻眼前之人正是齐王殿下,登时酒醒了大半,吓得瘫软在地上如一摊烂泥。


    玄恒大手一挥,手下侍卫将牢房里其他人直接拖了出去,只留下跪在地上的陆清明。


    牢房里熏闷的臭气冲天,夹杂着令人反胃的酒气,令玄恒不自觉掩住鼻息,一双锐利的双眼在牢房左右扫视。逼仄的空间内肮脏、阴暗,因长年见不到阳光,散发着一种腐败的气息,斑驳的墙面脱落,有的地方沾染了已经发黑发暗的血迹。


    这几个月来,沈丘一直被关在这里?


    此时,他竟然暗自庆幸,幸亏沈灵姝从未来过此处探看她的父亲。若是知道父亲被关押在这种地方,心里该是多少难过。


    更何况,以她冰清玉洁之姿,这里本也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陆清明跪在地上发抖,心底猜测着齐王殿下今夜前来的目的。


    玄恒命他起身,直接就问道:“太医院院使沈丘,人关押在哪里?”


    “沈丘?”陆清明没想到玄恒会提及这个人,毕竟这么长时间,沈丘与外面也没什么联系。


    不过他很快记起来,这位涉嫌谋害晋王殿下的太医院院使,是五个月前关进来的。


    他凭着记忆,将玄恒带到最西头的那间牢房:“回殿下,这位就是沈丘。”


    说话间一直恭恭敬敬,始终不敢抬头。


    玄恒点点头,透过手腕粗的木栅门往里看去,牢房内墙角处靠着一个人,身形瘦长,看起来很虚弱,长而凌乱的脏发遮住脸,看不清五官和表情,衣服上带着血迹,应是遭过拷打。


    不知怎的,玄恒心里竟有所触动。


    看了一会,玄恒转身回到牢房外,手下人忙给他搬来一把座椅,陆清明用衣袖认认真真擦拭一遍,再摆在他眼前。


    玄恒觑一下座椅,眉头紧皱,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摆摆手,手下人将座椅撤去。


    沉吟过片刻,玄恒和陆清明说道:“本王因晋王殿下一事,近日会时不时问沈丘一些问题。此牢房环境太差,本王不愿踏足,陆大人最好给他换个条件好点的。”


    陆清明一听,连忙回道:“殿下若不愿驾临此处,殿下若有需要,下官可帮您将人提出去。”


    玄恒摆摆手:“不必了,本王此番是私下问询,不想弄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你私下操办即可。”


    陆清明一听就明白了,连连点头称是。


    玄恒又说道:“另外,我看沈丘身形虚弱,怕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父皇既说过要留人,你便不要太苛待了他。”


    陆清明认真听着玄恒训话:“是是,下官都记下了,定会按照殿下旨意去办。”


    玄恒静静站着,一只手负在身后,捻了捻指尖,又想起一件事:“沈丘的家人有没有来探视过?”


    陆清明将身体躬得更低了:“回殿下的话,上头说将沈丘严加看管,下官就秉公办事,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不过,礼部的方槐方大人倒有几次向本官打听起沈丘。”


    “那,方槐本人来过吗?”


    “没有没有,”陆清明连连摆手,“下官并非那等渎职犯法之人。”


    回过玄恒的话,陆清明松了口气,回想起当时,方槐的确向他提出探视沈丘之意,并请他吃了一顿饭。可陆清明瞧不上这顿饭,又看方槐拿不出多少打点银子,于是以涉嫌渎职为借口拒绝了他。


    如今齐王殿下问起来,自己当时还真做对了。


    玄恒并不了解这些事,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和他说道:“据本王所知,那沈丘膝下只一个独女,如今孤苦无依。圣上仁义,念在沈丘御前侍奉多年的份上,如今批准沈家女探视,你下次再遇方槐,可将此事同他说起,想必方槐同那沈家女之间有些恩义。”


    陆清明前一刻还在为自己的谨言慎行自喜,这一刻竟又听说允许沈丘家人探视,一时间都蒙了。


    不过这些皇家人,总是这么朝令夕改不讲道理,他也就习以为常了,因此说道:“这个下官也记下了。”


    交代完事情,玄恒正要出门,却在牢门前又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体,“本王今日夜访之事,陆大人最好不要向其他人提起,否则,唯你是问!”


    玄恒的声音清冷,字字如敲金砌玉般敲在心上,让人浑身一震。


    陆清明慌忙俯首:“下官不敢!下官谨遵殿下旨意!”


    落日西沉,今日的芳菲阁门前多出许多客人。


    自前几日,武安伯府二姑娘从沈灵姝这里购过两盒丹桂梨花粉后,芳菲阁香粉的口碑就传了出去。人人都道芳菲阁的丹桂梨花粉,气味清甜、粉质细腻,敷在脸上娇艳而不媚俗,最适合这种娇滴滴又上得了台面的京城贵女。


    因此,这批的丹桂梨花粉一下定出去很多,库房里的存货也被抢购一空,今日沈灵姝带着玄恒和沐儿,为了新订单忙乎了一整日,直至夜幕降临还没关门。


    沐儿怕沈灵姝累坏了身体,催促着姑娘赶紧休息休息,玄恒也建议沈灵姝歇一歇,可将剩下的活计交给他来干。


    事实上,短短数日,玄恒已将沈灵姝制香的技能学得头头是道,就连售卖、还价之术也学得得心应手,再加之偶尔送货,俨然成了芳菲阁不可或缺的好伙计。


    三人忙碌着不及结束,门外传来熟悉的车马声,沈灵姝循声望去,是常伯赶着马车过来了。


    想起上次方博安的不请自来,沈灵姝心里有些忐忑,可待掀开车帘看去,里面竟是方槐。


    “舅舅。”


    沈灵姝柔声唤了声舅舅,方槐从马车里下来。


    依旧是清瘦的身形,素色的道袍,他见着玄恒,微微颔首以示招呼,同方夫人眼高于顶的嚣张气焰竟不能同日而语。


    方槐同沈灵姝见面也是在宣平侯府里,并不会特意亲自过来,如今沈灵姝见他亲自来到芳菲阁,心里隐隐不安,怕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舅舅怎么会来这里?”


    她猜不出方槐的来意,因为紧张,小小的拳头紧握着,心下一阵茫然,不自觉回头看玄恒一眼。


    玄恒却面色平静,冲她微微点头,意在让她不要太担心。


    终于,方槐面上挂起了笑,激动地同沈灵姝说道:“姝姝,今日得到好消息,你终于可以去见你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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