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阁一大早就开了门。
沈灵姝正在柜台前做账,外加整理店里的库存,少女纤细的身形坐得挺直,一笔一划写得分外认真。
铺子的账目管理是罗掌柜教的,且沈灵姝学的很上心,只一日,她便将所有流程弄了个清楚明白,后来,罗掌柜索性就不来了,将账务交给她自己管理。
做好近两日的账,沈灵姝看向门外,天上红日已高升,大街上人来人往,芳菲阁却没有一个客人。
事实上,且不说客人,就连昨日定好的上门伙计也不见踪影。
沈灵姝暗自思忖,这难不成又是一个不靠谱的人?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又抑或说出了什么意外?
想起昨日那人信誓旦旦的保证,沈灵姝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账本来到后院里。
今儿天气好,沐儿在后院拣货,顺便把昨日淋过雨的香品拿出来晒一晒。那些个香品部分沾了雨水,有的微微返潮,有的结成小块,幸好大部分因玄恒的抢救及时幸免于难。
沐儿看着箩筐里少量被丢弃的货品,脸色十分难看,这些都是损毁较严重的,既不能修复,也不能售卖,点滴都是姑娘的心血,是姑娘用柔弱的双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却因为自己的失误糟蹋掉了。
尽管她已主动向姑娘请罪领罚,姑娘也并未怪罪于她,沐儿却在心里将自己骂上了一千遍一万遍。
遗憾的是,损毁的货品中,恰有前几日销量最好的桃花娇颜粉,这种粉是将官粉、银珠、麝香、白及等研为粉末,再用蛋清调匀、以蜜封之后放在锅里蒸煮晾晒可得。
既然数量不足,现得赶紧补货。
沈灵姝和沐儿摆出捣杵和石臼等工具,再配入香料,开始干活。不一会,捣杵撞击石臼发出”叮叮当“的声响……
劳作的时间长了,额角不免渗出了汗,沈灵姝歇上一会,从衣襟处掏出一条柔白真丝手帕,抬头擦汗的瞬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的人影。
玄恒面上带着笑,依靠在门边,身上穿着鸦青色窄袖交领直身,腰间系着衿带,简简单单的发髻同上次一样只插了根木簪。
看起来很是利落沉稳。
看他这样,也不知在门边站了多长时间,还以为他不来了呢。
沈灵姝抿了抿嘴唇。
玄恒见沈灵姝发现了他,拱起双手向她揖了揖礼,道了声:“掌柜早安。”
沈灵姝讶然,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和人道早安呢,心里虽略有不满,还是笑着同他打了招呼:“你来了啊。”
虽说来得迟了,毕竟没有失约。
玄恒见沈灵姝面上带着笑,大步朝她走过来,在她跟前站稳后才解释道:“不好意思,让掌柜久等了,今日有些事,来得迟了些。”
玄恒今日一大早就被皇太后召见,天刚亮就进宫去了,毕竟宫里的旨意不是能随意推脱的,便是自己想早来,也来不了。
沈灵姝弯了弯唇角,意在表示她知道了。
玄恒见她笑得勉强,又丢不下手中活计,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低头轻声问了句:“要不,掌柜让我试试?”
他忽然压低嗓音说话,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莫名听得沈灵姝浑身一激灵,慌乱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这都是什么毛病?好好说话不成,声音压那么低做甚?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灵姝赶紧又敛了敛神色,一本正经同他解释道:“我做香粉时不喜欢别人帮忙。”
她说的是实情。
沈灵姝制香时一向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让别人插手。一则店里人手不够,大部分的活只能她自己来做,已经习惯了;二则制香这种活,配比和力度很重要,她也担心没有经验的人经手会出岔子。
玄恒看她稍嫌戒备的脸,知她是不放心自己的水平,于是提议道:“我来店里做工,这些是早晚要学的,不如掌柜先教教我?”
沈灵姝闻言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
毕竟,他作为店里的伙计,以后要学的事情还很多。
于是,沈灵姝先介绍了制香的香器和香具,又讲解了各类香品的制作流程,最后又介绍了店里的货品分类。
玄恒应着她的话,跟在她身后,听她一样一样说道:“店里的货大都是我亲手做的,且都按照分类贴了标签。你看,这边是提神醒脑类的药香,这是增香祛异类的花香,这边是礼佛用的供香……且各类香品价格也不等,你看看这边……”
沈灵姝常年佩香,且香味从来不变,离得近了,愈加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那是一种绵柔的花香,糅合了一抹绿意,夹杂着一丝清凉,就像她的人一样,清雅而不孤傲,温柔却有风骨,美得温婉、端正。
总之,玄恒觉得非常好闻。
玄恒本也不是为学徒而来,因此沈灵姝认认真真说着,玄恒也就漫不经心听着。
讲解完后,沈灵姝才将捣杵递给他,让他先试试这个,且嘱咐他说:“记住,力度要适中,小心别将香料撒出来。”
毕竟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东西,她可不想浪费了。
玄恒接过捣杵俯下身去,听了她的话,下手的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可沈灵姝却并不放心他,伸着脖子探着头,一双眼紧紧盯着他的手。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少女乌黑的云髻就在他眼前,玄恒微微偏头就能看见她侧脸。
从上往下看去,沈灵姝的睫毛很卷很长,似乎比上次还要浓密,小小的鼻梁挺巧圆润,似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而成,最诱人还是那张嘴,唇色粉嫩,唇珠饱满,微闭微张时
玄恒下意识往一旁移开眼睛。
一时心猿意马,手中的捣杵偏了方向,只听见沈灵姝轻呼一声:“呀!你小心一点!”
玄恒赶紧回过神来,果然,因为自己胡思乱想,手中的捣杵敲在了臼沿上,臼中粉料因着失手差点撒出来。
沈灵姝皱着眉头,方才还和煦的小脸有了不愉快,小声埋怨他:“说了让你小心一点。”
玄恒只好赔了笑,沉声说了句抱歉,而沈灵姝显然不再信任他了,支支吾吾道:“你先别做这个了,去前面看着货吧。”
虽说前面的店可以有沐儿看管,沈灵姝还是想让他锻炼锻炼。
她从侧间货架取出两个圆形白瓷粉盒,用丝帕包起来递给他:“这两盒是新出的丹桂梨花粉,晚些时候客人会来拿。先摆进柜台上吧。”
玄恒无奈,只好听了她的话,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前屋,将那两盒货放进柜台。
门外人声鼎沸,门内百无聊赖。
玄恒坐在柜台前,内鸟雀可随意栖落的门庭,仿佛门里门外不是一个世界。
这样清冷的生意,真的可行?
坐得久了,也坐得乏了,眼光落在了墙角的账本上。尽管随意翻动别人东西非君子所为,玄恒还是选择当这个恶人。
翻开扉页,玄恒忽略掉账本中的数据,目光落在里面的字迹上。
这应当是沈灵姝的字。
让他惊讶的是,沈灵姝的字竟同她柔柔弱弱的外形完全不同,她的笔势豪纵,神韵超逸,一笔一划看着颇具力道,很有大家的风范,和她店门口“芳菲阁”三个字如出一辙。
玄恒认得出,那是万柳先生的风格。
她竟还是万柳先生的学生。
合上账本,刚好店里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说是老,年长者也就中等年纪,个头偏高,身形偏瘦,身上穿着赭红色滚边长袄,头上别满了各种钗饰,进门后一双细眼左右打量着,看着是个不好惹的。
另一位年轻女子看着和沈灵姝差不多大,生得体态均匀,眉目端正,身着一件浅紫色彩绘芙蓉对襟长裙,袖口衣摆处均绣着花纹,头上脸上也打扮得十分精致,一看就来自殷实富裕之家。
勉强来说,也算得上是个美人。
玄恒见来了客人,身体竟无半点反应,想了一会,才满脸堆起笑,照着沐儿先前和自己打招呼的方式,热情地说了句:“两位客人好啊,客人想买些什么啊?”
他这待客的话说得虽极度热情,也极其标准,听在玄恒耳中却奇奇怪怪,好似不是自己的声音。
说完话,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仔细想了一想,才发现自己还是坐着的,于是赶忙直起身。
此时他的脸上,盛满浓浓的笑意,就连两根眉毛都带着涟漪。
那位年长的女人见着玄恒如此迟钝,瞬间拉下脸来,劈头盖脸来就问:“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一旁的年轻女子见着玄恒,止不住地上下打量他,一脸的媚意,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娇滴滴的:“这店里怎么还有男的啊?你到底是买货的客人?还是店里的伙计?还是那姓沈的什么人?”
就这几句话,玄恒瞬间明白了,一个嚣张跋扈,一个鄙陋庸俗,这大概就是那位宣平侯府的夫人和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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