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浸在昏昏沉沉的梦海里,似是而非的画面如蝶群闪过眼前,蹁跹而去。一夜乱梦翻飞,几乎刚要睡沉,便被莫名的心悸猛然惊醒。
凌晨五点,曙光熹微,暗沉沉的天际透出一抹初红。房间被微光照亮,他翻了一个身,已经没了睡意。
床头的盒子中,空间钮的边缘荡开一圈莹润的光。
白见俞看了一会,心道:总会还回去的。
左右睡不着,他干脆和衣起身,就着晨光默诵之前记下的要领。
今天的葬礼,无疑是表演里最为重要的一场。
他要面对的,不仅是眼前的各路政要名媛,还有场外铺天盖地的媒体,和他们所牵系的所有网民。
成千上万的眼睛注视下,任何一个无心之举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隐含之意,他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都会被反复研究直至定论。
哪有演员体会过这样的舞台呢?
白见俞的心头微微发烫,心脏剧烈跳动,将血液泵至每一处血管,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望向在漫溢的晨光下微微发白的天花板。
最娴熟精湛的演绎,合乎情理的设计……他早已为此准备良久。
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兴奋了。
葬礼的流程类似于小型追悼会,有一个上台致辞的环节。
致辞的名单并不长,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姓名里,白见俞的名字赫然在侧。
这会是公众第一次知道元帅“未婚夫”的存在。
白见俞的发言稿由他自己一字一句斟酌后敲定,早已烂熟于心。他划开光脑,光脑感应到动静,自动回放锁屏前的界面,那是一个视频。
钟皑元帅在民众中拥有极高的话题度,与之相反的,是他本人极少流出的影像。
大多只有一个背影,或者一张侧脸,却能引发千万人追捧。
唯一完整的,只有一段很短的视频。
那还是钟皑刚刚展露锋芒的时候,帝国与联邦发生遭遇战,恰逢百年一遇的高能粒子暴,防御网过载停转,敌军长驱直入,直指帝星。危急关头,钟皑紧急联合地面防卫部队率队迎战,硬生生在大气层里纠缠了联邦前锋近两个小时。
两小时后,防御网抢修完毕,帝星解困,钟皑一战成名。
视频的画面嘈嘈切切。高能粒子暴的影响还没完全过去,细看之下全是噪点,前景里全是人,乌压压的一片顶着一片,推推搡搡,却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天边——
血红色的残阳拖着橙红的、凝固的云。
大气在急剧翻腾中解离,荧荧的极光蝴蝶般浮在天际。地平线上先是升起几个黑点,滑翔近前,是最后一批返航的十五架军用飞梭,机翼上还凝着未散的硝烟和血痕。
它们停在不远处的起落架上。
人群起先还是安静的,随着第一架舱门打开,突然爆出一道欢呼。
这欢呼很快感染了所有人,人声鼎沸,笑音此起彼伏,机甲里走出的战士为众人簇拥,无数人喝彩、大笑、拥抱。橙色的霞光与绿色的极光交相辉映,人群喜悦沸腾,钟皑却没有参与到欢乐的气氛里去,他从机舱出来,只是抱臂站在飞梭上,忽然远远回头看了一眼。
阴影穿插翻飞,斧凿出他锋锐的眉眼。而在背后煌煌明耀的辉光下,他眼眸呈现出淡淡的灰蓝色,冰封的湖面上燃起少年的火,意气风发,锋锐明亮,是能直透屏幕的勃勃英气。
视频被设置为连续重播,结束了上一次的末尾,自动跳到开头。
这一轮,白见俞打开了弹幕。画面顿时被无数小字挡住,密密麻麻全是追悼,一眼望去活像哭坟。
白见俞需要的不是这些无谓的小作文和号丧,他把弹幕时间切到一年前,情况终于好转。
【老公!】
【住嘴,你叫我老公干嘛】
【笑死,因为上面的弹幕我老公抱着我哄了两小时】
……
明明钟皑就在隔壁,可弹幕的纷扰情仇,又让他的形象显得遥远而模糊。
钟皑几乎从不公开露面,披露在大众面前的,永远只有只言片语。
军旅生涯中,他不断调任于各大星塞,平星匪,退强敌,他的传奇由铁血铸就,并不为寻常的爱恨而转移,网友从零落的细枝末节里,拼凑出一个假想的形象,如同铸就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祇。
他的葬礼热闹而盛大,活像另一种形式的狂欢。
那么,白见俞转着电子笔静静想,在我的故事发生前。
为了使绝大多数人共情,“白见俞”也应当是网友里寻常的一员。
所以,假想的情节中,两人相遇之前——
他慢慢提笔划定:“白见俞”对钟皑的态度,应当是暗恋。
挂断通讯后,杨夏也再没有了睡意,干脆下楼跑圈。结束时正好食堂开门,他嘴里叼着煎饼果子,溜溜达达地寄完了快件。
一上午的时间晃眼过去,时近正午,杨夏又回食堂打饭。
毕业在即,食堂的人流量肉眼可见地减少许多。公共光幕上正在播报新闻,杨夏结账的脚步一顿,忽然想起来,距离钟皑副官的短讯传回帝国已逾七天,今天正是元帅的葬礼。
有白见俞的话在先,杨夏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光幕。
画面中满是红着眼眶的政要高层,花圈一字排开,气氛庄严肃穆。草地上搭建了一个临时讲台,皇帝正在发言。
语速又长又慢,连哀悼都千篇一律,司空见惯。杨夏只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如果可以,他其实更希望媒体能多拍一下元帅的遗像,却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是对死者极不尊重的行为。
在年轻一代眼中,钟皑元帅的大名如雷贯耳。近年来,帝国与联邦边境冲突不断,热搜上面,钟皑的名字后面往往跟着胜利的字眼,仿若定海神针。
低调又强悍的战神自然有无数人追捧,杨夏也不能免俗,但这无法支持他把整段发言听完。
实在是太长了。
杨夏丝毫不感兴趣地去往了远离光幕的座位。
在这个位置,广播的声音小了许多,他低下头专心扒饭,侧后方却有两个人在小声八卦,声音不偏不移地传到他耳中:“白见俞……剧组……”
听见舍友的名字,杨夏支棱起一只耳朵。
他慢慢坐直身体,谈话的声音随之清晰起来。
“你确定吗,他真顶掉了白见俞的角色?”
“确定啊,我姐就在剧组打工,前几天就跟我说男二面到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小哥哥,演技超牛人还帅,我给她看白学长的照片,她说就是他。”
“所以选角导演眼瞎了吗?路彦哪里比得过他啊?”
“不清楚,好像是他家里的关系,直接空降的,点名要换掉白学长……”
杨夏听得直冒问号。
他直截了当地走上去,拍了拍其中一位女生的肩:“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两人讨论得正起劲,陡然被这么一拍,吓得脸都白了,战战兢兢地转头过来。幸好杨夏长得无害,娃娃脸,小虎牙,一笑满是阳光,她们对视一眼,这才惊魂未定地说:“有什么事吗?你说。”
“关于你们刚才说的事,我想再确认一下……”
获得肯定的答复以后,杨夏深深拧起眉头。
两个女生面前的饭菜还剩大半,为了避免她们尴尬,杨夏端起餐盘,搬到了食堂另一端,靠近公共光幕的位置。
接收到的信息让他难以理解:路彦凭什么顶掉白见俞的角色?他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故事的两位主角他都认识,白见俞自然不必说,他舍友,期末稳过的金大腿。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但其实人很好,对同学能帮则帮,在年级里人气很高。
至于路彦,他在毕业大戏中也出演了一个角色,杨夏因此才知道他。这人经常独来独往,排练毕业大戏的那段时间,很晚才来,却偏偏早早就走,道具服装等等杂物一个都没有收拾过,排演的人都对他颇有微词。
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杨夏心里也清楚,总有一些人的脑回路不同于常人,把自己的失败归咎成他人的错误。他无法揣测路彦的想法,却实实在在地担心白见俞。
早上他接到白见俞的通讯,距离上次两人联络也有将近七八天的时间了。
同在一个宿舍,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杨夏不刻意打探,也大致知道白见俞的行动轨迹。
白见俞连续一周不回宿舍,杨夏以为他是被剧组选中,正在拍戏,却在今天被学妹的消息告知:白见俞的角色被人抢了。
那这几天他人在哪里?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留宿在外?
难不成他被控制了?绑架?早上的通讯会不会是隐晦的求救?
联想到白见俞反常的作息,杨夏越想越害怕,恨不得立地顺着星网钻过去,掐着白见俞的脖子问他在哪。
他匆匆咽下最后一口汤,连忙给白见俞拨了一个通讯。
光脑滴了一声,对方拒接。
杨夏整个人仿佛也同时“滴——”了一下,他脑海轰然炸开,连走带跑地去送餐盘。
路过公共光幕时,忽然又想起白见俞早上“不要看新闻”的嘱托。
鬼使神差地,他朝光幕的方向瞄了一眼。
这一眼使他目瞪口呆。
皇帝的发言刚刚结束。他扶正话筒,稍稍欠身,将它递给随后上来的人。
来者一身黑色西服,接过话筒,低声道谢。
这句谢谢正巧被话筒放大,顺广播外放出来,声音清冷沙哑,像噙着一团冷却的死火。
经由收音设备的传导,虽然有些失真,但仍显耳熟。
来者在台前站定,露出一张苍白素净的脸。
……他没看错吧。
手里的餐盘“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扫地机器人嗡鸣起来,发出抗议的声音,杨夏却已经顾不到了。
他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此刻上台的人,正是他那失踪一周的舍友,白见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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