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了下了一夜。


    从窗外看去,万物都覆上洁净的白色,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有种幽蓝的色调。天地静谧。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扶枝直接上了塔顶。


    她呼出一口凉气,挽了挽鬓间的碎发,手搭在眉弓上远眺。


    连绵的负雪苍山被绣上极细的一线金光,云层里隐隐透出浓郁的流金。


    快日出了。


    扶枝静默地看着天边涌动的云层,忽然解下腰间的玉笛,递到嘴边。


    云层涌动,一点烧着似的红挣脱出来,点着了大片云。


    悠扬的笛声响起来,宛如缥缈的云雾,撩过摇动的风铃,飘向堆雪的枝桠与屋檐。


    “扶枝一把推开她的心上人,眼里含着眼泪,被灵潮一点点吞没了。”


    “这个百般缠着季青临的人,最终一片衣角也没能留下。”


    层层叠叠的云挡不住缓慢升起的太阳,天光乍泄,万斛金光倾倒,赤红色的太阳如跃动的心脏。


    扶枝眼里倒映出灼灼的天光,在笛声里回想“话本”里她既定的命运。


    “她再惊才艳艳,终究算计不过天意。”


    “命该如此,可怜可叹。”


    ——她本该死在除夕前夜。


    扶枝头发、脸颊上落满温暖的日光。她迎着太阳,闭眼扬笛,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动。


    笛声逐渐飞扬起来,青鸟般掠翅冲向辽阔的苍穹,在猎猎的风声里,翅羽泛着初升日光的金芒。


    去你的天意。


    谁也不该是话本里的提线木偶。


    话本里轻描淡写的几笔,便白纸黑字地判定了这人的宿命。


    她偏不信。


    扶枝眼睫盛满日光,慢慢地睁眼。


    ——这不讲理的判官笔,她会亲手折断。


    扶枝轻轻笑了笑。


    况且,这所谓的天命是不是真的说一不二,还有待商榷。


    本该化作一抔黄土的人砸开棺材板,本该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的人现在乖乖躺在被窝里。


    “……姐姐?”


    一道清冽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她背后响起来。


    扶枝转头:“你醒了?还是我吵醒你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但她明明在门上画了消音令的。


    虞枕风摇摇头,望着她,一步一步地踩着墨瓦走过来。


    白雪轻响。


    扶枝满头乌发垂散下来,鬓发被别到耳后,露出莹白的耳朵。她放下笛子,眼里是温柔的笑意:“我以为你会睡久一点的。”


    虞枕风走到了她身边。


    扶枝乌溜溜的长发泛着灿灿的光,被风拂到他手背。


    有点痒。


    ——是真的。不是幻境。


    扶枝眨眨眼,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回神啦。”


    虞枕风抓住她的手。


    扶枝一愣:哎?


    她不知所措地动了动,指尖划过他掌心。


    游魂般的少年人忽然一顿,烫着似的松开她,眼角晕开天边云雾似的红,眼波瞥她一眼,又飞快避开,低垂着眼睫。


    他手指蜷了蜷,碰到柔软的青色发带,下意识地放轻力度,小心地摸了摸。


    扶枝清咳一声,不好意思地解释:“昨晚你的手一直流血,法诀止不住,我只能帮你包扎起来。”


    当时手上没有趁手的纱布,她只能用发带。


    “你放心,干净的。”扶枝望了望他手上迎风飘摇的蝴蝶结,面不改色地别过眼,“我用法诀洗过好几遍。”


    扎惯了,没办法。


    虞枕风右手虚握,指腹轻轻压着发带,嘴角生涩地弯起来:“谢谢。”


    谢谢你愿意回来。


    其它更深的东西,他还不敢问。


    扶枝目光动了动,转头望他。


    她舌尖上悬着几个呼之欲出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你是不是知道我死了,你……


    扶枝顿了顿,全都咽了回去。


    不着急。


    他现在还是好苍白。温暖的日光晒了这么久,他却依旧宛如一抔孤雪,悬在高高的枝头,春阳融不化他,烟火气够不着他。


    可是他叫她姐姐。


    扶枝听见了。他说他疼。


    话本里,他是残暴狠戾、喜怒无常、执着于捏碎男女主脑壳的大魔头。但昨晚他倒下来时,扶枝却觉得他像个委屈巴巴的孩子。


    虞枕风在她旁边,跟着她有样学样地扫开白雪,端端正正地盘腿坐下。


    扶枝心里叹了口气。


    “今天是除夕,该吃年夜饭和汤圆,”扶枝眉眼弯弯,望进虞枕风漆黑的眼里,“你想吃什么呀?”


    虞枕风愣愣地看着她。


    小呆头鹅,好可爱。


    扶枝忍住笑意,掰着手指,给他当场表演了报菜名:“口水鸡、八宝鸭、虾饺、鱼头豆腐汤、花雕醉鸡、酒酿丸子、桂花糯米藕、松鼠鳜鱼、栗子炖鸡——”


    她报得自己都饿了。


    可恶,要不是时机不合适,她简直想把虞枕风团吧团吧打包一起回宗,师尊做的年夜饭才是一绝!


    扶枝会做饭,但是没有师尊十里飘香那样好吃得离谱。


    她余光瞥见下边蓬松的雪,转头顺口道:“下雪了,你要不要堆雪……?”


    扶枝声音一顿。


    ——虞枕风睡着了。


    他的头歪向她,发带一松,胡乱束起来的头发缎子似的散开披在肩背。天光轻轻地落在他脸侧。


    扶枝安静地看着他。


    他眉眼舒展,嘴角隐隐带着笑意。


    那些热气腾腾、鲜活的烟火气终于染到了他身上。


    真好。


    扶枝笑笑,回想起昨晚的兵荒马乱。


    昨晚她身随心动,莫名其妙地就将人从走火入魔里拉了回来,之后他像是不堪重负,直接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晕了过去。


    扶枝只好随便找了个屋子,将人安置好,期间他醒过几次,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她又哄小孩似的哄着他“我在你快睡”。


    她趁人昏着,小心地探过他的经脉,被里面乱糟糟的景象吓到了。


    灵气逆行,经脉堵塞,乱成一团。


    而且,总感觉还有问题。


    扶枝看着床铺上的人过分苍白的脸,又心软了,花了大半宿帮他理灵气。


    明明师弟师妹们也经常向她撒娇,她也没心软。


    ……为什么偏偏他是例外?


    扶枝谨慎思考:因为大家都是“男女主”的垫脚石,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照拂也是应当的?


    她瞥了一眼旁边睡着的人,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样会落枕吧!


    扶枝想摇醒他让他回床上睡去,看他睡得香甜,又迟疑起来。


    昨晚他连昏着的时候也眉头紧皱,冷汗涔涔,极不安稳。现在难得安静地做个好梦。


    扶枝叹了口气:算了,背一回是背,再背一回也没关系。


    她正准备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白影,气势极盛地朝她冲来。


    ——什么东西?


    扶枝抬眼,手疾眼快地捉住了,定睛一看:是师尊的传信纸鹤!


    小纸鹤浑身雪白,鸟喙却是俏生生的嫩黄,正一下下地啄她的手指。


    昨晚小青苗给她摇够灵力之后,扶枝连夜给师尊飞了只纸鹤报平安。


    没想到师尊回得这么快。


    纸鹤眼睛滴溜溜地望她,扶枝想了想,竖了一根手指到唇边:“嘘。”


    先别吵。


    小纸鹤乖巧地收起翅膀,伏在她手心里。


    扶枝一手放着纸鹤,发现自己单单一只手没办法把人托到背上。


    她为难地看了看纸鹤,又望了望虞枕风。


    小纸鹤歪头看了看她,也跟着望向虞枕风。忽然它拍拍翅膀,从她手心里飞起来,在她头顶平稳落地。


    扶枝头顶着雪白的纸鹤:“……”


    也行。


    她小心地把睡着的人托到背上,少年人的头发落到她脖子上,有点痒。扶枝偏头避了避,笑着叹气,踩着柔软的流风下了塔顶。


    ---


    扶枝将熟睡的少年慢慢扶到枕头上。


    她弯腰替他掖好被子,想了想,又掀开一角,轻轻地将他手捉出来,汇聚起温和的灵力,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安神令。


    淡青色的纹路亮起,又隐没在他掌纹里。


    昨晚他脉象乱成一团,她梳理了一晚上,却不敢再施咒令了,生怕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


    枕上的少年眉心舒展,眼睫纤长,在冷白的面容上投下两扇浅浅的影。


    她望了望虞枕风安宁的睡容,欣慰地笑:年轻人,睡觉不要皱眉头。


    扶枝弯弯眼睛,原路放回少年人的手,把被子理得一丝褶皱也没有,才直起身,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放轻脚步走出房间,无声地阖上门。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浅淡的呼吸声。


    良久,被子里的人浓密的眼睫颤了颤。


    他一动不动,只是悄悄地、眷恋地虚握左手,一点点地描摹刚刚一闪而逝的温暖。


    窗外雪色明净,日光灿烂。梅花树上堆了层薄薄的细雪,觅食的云雀一蹬枝桠,雪就簌簌落了下来。


    ---


    扶枝关好门,绘制好屏蔽法文,才坐下把头顶的纸鹤摘下来。


    她深吸口气,用灵力点了点小纸鹤的鸟喙。


    小纸鹤整只鸟一顿,忽然疯了似的上蹿下跳,追着她啄,大骂道:“臭丫头!翅膀硬了!学人玩什么心跳!还不回来挨打!”


    扶枝左躲右闪,被啄得鬓发凌乱,火速求饶:“师尊我错了!”


    纸鹤不为所动,追着她啄,继续骂:“连年夜饭也不稀罕了吗!啊?老子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扶枝抿了抿嘴,低声道:“对不起。”


    纸鹤恨恨地啄她额头:“对不起顶个屁用!”


    扶枝揉揉额头,心想师尊真是料事如神,连她会说什么也提前猜到了。


    她想了想,说:“师尊,除夕快乐。”


    疯狂的纸鹤忽然一停,落到她手心里,化作一张展开的信纸。


    ——口令对了。


    信鹤分很多种,这种是口令信鹤。只有说出正确的口令,信鹤才会展为信纸,让收信人看到寄信人真正传达的信息。之前骂她的话都是录好的,不过这次小纸鹤啄她好像格外用力。


    “咦?”


    扶枝忽然发现不止信纸,还有个储物袋。


    师尊怎么往纸鹤肚子里塞东西,怪不得它蹲在头上的时候感觉比往常重。


    她神识探了探,大为震撼:师尊真的卖身去当打手了吗!哪来这么多灵石宝贝!


    她连忙去看信纸。


    【丫头,拿着。这回在你头上蹦跶的,统统灵石砸死!下次再敢不回来吃饭,皮都给你扒了!还有,汤圆给我吃干净!】


    扶枝愣了愣:汤圆?


    她反应过来,在储物袋里掏了掏,找出了一个陶盅,掀开来。


    浓郁的桂花香和蛋香随着热气滚滚蒸腾上来,扑了她一脸。


    这热气太烫了,烫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扶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眨去眼角的水雾,将陶盅放回去。


    等买好菜做好年夜饭,晚上一起吃。顺便让隔壁睡着的小呆头鹅也尝尝。


    ——毕竟师尊做的汤圆天下第一好吃!


    *


    “客官,菜齐了!慢用。”小二一甩方巾,问:“您还有需要吗?”


    季青临随手抛了块灵石给他,吩咐道:“再做一份,送去天字一号房。”


    小二接住灵石,喜笑颜开,乐颠颠地应声去准备了。


    季青临脸色平淡地望了望端上来的饭菜,随便试了试,又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


    ——远不及扶枝做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季青临手一顿,敛去眼里的波动。


    他亲手拂过少女鲜妍的眉眼,替她阖上眼睛,整理遗容……


    扶枝已经死了。


    她是为他死的。


    季青临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刀,迸溅出一串血珠子,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腥味。


    伤还没好。


    他一剑将扶枝穿心时,遭到了极强的反噬。那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前,以身相挡。


    季青临不动声色地在剑身上灌注了十成剑气,一并撕碎了这东西,将剑掼进了扶枝胸口。


    ——他被反噬得五脏六腑剧痛,灵台也被震出了裂缝。


    伤得极重。


    季青临漫不经心地将嘴里的猩甜咽回去。


    无妨,只要意意能好过来,一切都值得。况且只要摘到秘境里的云信草,届时灵台的破损也能修复。


    他抬眼望了望楼上紧闭的房门,眼里忧虑一闪而过。


    他已经严格按照秘法上说的,炼化扶枝的金丹让意意服下,她本该伤势好全修为大涨才对,但如今情况虽逐渐好转,却依旧时不时昏迷。


    季青临心里叹了口气,他本不该带她出来,奈不住她缠着他撒娇,他望着她的笑靥,只能全都应下来。


    他望了眼保温阵法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索然无味地望向窗外。


    从二楼临窗望下去,长街上热热闹闹的,地上落雪被阵法除去,来往的行人忙碌地买年货挑菜,红彤彤的灯笼挂满长街,顶上沾着点白雪,金黄的灯穗随风而动。


    季青临耳力极佳,喧嚣的人声听得一清二楚:


    “走过路过别错过!新鲜猪肉!现点现宰嘞——”


    “来两斤!去皮!”


    “姑娘,大过年的,你就让我赚两个钱吧!砍价也不是你这么砍的!”


    “老板,大过年的,黑心钱就少赚两个吧!涨价也不是你这么涨的!”


    “我真没有!”


    季青临瞳孔一缩,迅速朝某个方向看去。


    牛肉摊前,挤挤嚷嚷地围了几个人,最前面跟摊主讨价还价的人是个窈窕的少女,一身干净的青衫罗裙,戴着白色的帷帽,轻纱被风扬起,隐约露出白皙的下巴。


    季青临死死地望着她影影绰绰的侧影,心神大震。


    ——扶枝,不是死了吗?


    他定了定神,抄起桌上的筷子,手腕一振向少女掷去!


    惊呼声中,女孩子头上的纱帽被劲风掀开,白色的轻纱擦过她脸侧,往地上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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