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紧张。就两个小问题,问完就走,不打扰你睡觉。“


    扶枝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玉笛,笑道:“我说,你点头摇头?”


    她眼前的丧尸王脸上青紫交加,白骨支楞出来,眼珠子已经找不到了,两个黑黢黢的洞直直地对着她。


    扶枝面不改色:“我埋进土里很久了?”


    丧尸王“呸”一声朝她吐了口泥——刚才被踩着头啃的,他咔嚓咔擦,迟缓地摆了摆手。


    扶枝挑了挑眉,道:“不知道?”


    丧尸王点头。


    ——这不该。丧尸素来对活人的气息极为敏感,季青临给她下葬的时候他们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除非扛着棺材来乱葬岗的不是活人。


    扶枝感慨:也是,季青临忙着清扫现场伪造意外,还得自己给自己捅刀去掌门面前唱戏,大忙人哪有空屈尊给她挖土埋棺材。


    扶枝不再纠结,继续问道:“你知道怎么出去吧?”


    乱葬岗素为积阴之地,阴气日积月累,易起尸,生阴瘴,活人能进不能出。不过这里的乱葬岗倒是奇特,扶枝抬头看了看头顶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神情微妙。


    她望了望摇头晃脑看起来不大聪明的丧尸王,提醒他:“我赶时间。”


    别磨蹭。


    可能是孩子饿极了不挑嘴,阴气也能吸溜吸溜?


    扶枝笑容不变。


    以防万一,谨慎为上。


    丧尸王:“……”


    他晃了晃脑袋,极不情愿地掰下尾指骨头,愤愤朝她一扔。


    扶枝一卷袖子,隔着衣袖捏住他扔过来的指骨,朝他点头致意:“多谢,祝你好梦。”


    她利落地撕下袖子裹着指骨,脚尖点过累累的白骨和乱爬的丧尸,青燕般往外掠去。


    ---


    猎猎的风声里,扶枝目光沉静,衣袖宛如翻飞的碧色蝴蝶。她的心里也像是藏了扑棱棱的蝴蝶。


    她的确着急赶路。


    ——有个小傻瓜得知她死讯,要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了。


    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当时她化作青烟消散后,竟感觉自己短暂地归于天道道法,眨眼一刹那,她窥得了一线不可言的天机:


    她原来是话本子里的配角,在别人的故事里匆匆走过了个过场。


    话本是好话本,天真可爱的小师妹白意与衡山派大师兄季青临一见钟情,携手闯过重重秘境,夺得珍宝无数,历经各种坎坷劫难,终于打败魔头虞枕风,过上了快乐美满的日子。


    缠绵悱恻又大快人心。


    ——如果扶枝不是里面那个碍事的配角就好了。


    话本里,因为爱慕大师兄,她没皮没脸,一天到晚缠着他献殷勤;她冷漠无情,对受伤的白意小师妹无动于衷;她蛇蝎心肠,竟然妄图趁着白意受伤,硬要大师兄陪他出任务,想趁虚而入摘下大师兄芳心。


    结果翻船了。


    最终她不幸丧生于灵潮中,尸骨无存。


    扶枝:“……”


    这口锅真的好大好圆好黑。


    练武切磋是献殷勤,替白意跑任务是有所图,没对她嘘寒问暖是没良心。只是,手上破个皮有什么好问候的?


    练刀不都这样?


    扶枝谨慎思考:……她是不是沉迷修炼太久,已经跟不上大家的口味了?


    现在都流行这种身娇体软的小白花妹妹吗?


    不过令她大为震撼的还是——


    她竟然是大反派虞枕风的白月光!


    还是早死的白月光。


    扶枝可以指天发誓:她老老实实练刀,勤勤恳恳跑腿,真的不认识什么“杀人如吃饭喝水可治小儿夜啼”的变态反派。


    ——但是,但是。


    这个话本真的离谱。


    扶枝肩上披着凉浸浸的晚风,踩过沙沙作响的树叶,飞速朝前掠去,两边景物模糊成残影。她眼里倒映着两汪摇动的月亮,亮得惊人。


    快点、快点。


    这个离谱的话本虽然扯淡,但是明面上看,它所记录的事情都在一一应验。


    她确实“葬身于灵潮,尸骨无存”,白意确实得了季青临“九死一生夺回来的灵丹妙药”……


    那虞枕风走火入魔,八成是真的。她归于寂静时,会一些破碎的画面浮现出来:头发散乱的少年眼睫挂着凝结的血珠,面无表情,咔嚓捏断眼前人的脖子。


    他的嘴唇无声张合,扶枝读懂了他的唇语。


    ——姐姐。


    扶枝直觉是在喊她,想应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她没这样的弟弟。上山之前,她孑然一身,上山之后,她一心修道,哪来的弟弟?


    虞枕风。


    枕着长风的人,该像长风一般潇洒恣意,自由洒脱。而不是成为话本里所谓男女主角的垫脚石,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无为山一派皆随心而行,行事潇洒坦荡,无愧于心。她想去找他,便去了。


    扶枝辨认了一下方向,心里笑了一声:季青临选的这地方妙。离她要去的地方近得很,再过一会儿就能到。


    ——别疯,等我。


    *


    听风楼。


    “楼主,何必!不过是——”声音戛然而止。


    虞枕风漠然地收手,漆黑的瞳仁晦涩不明,眼睫上的血珠一颤,从眼角流下来,犹如血泪。他歪了歪头,将软倒的人踢到一旁。


    灵气逆行的痛楚宛如凌迟,虞枕风面无表情地看向伏在地上的人:“你再说一遍。”


    锦衣抖成筛糠,看也不敢看旁边的倒霉鬼,被带着杀意的灵力威压压得额头紧抵地面,喉咙里干涩地挤出字眼:“楼主……”


    人死不能复生。


    但他不敢再说了。


    虞枕风垂眼望了他片刻。


    锦衣冷汗涔涔,已经想好了遗言,不想却听到了一声“滚”。


    他头也不敢抬,低声应了,跪着膝行后退,忙不迭地滚了。


    捡回了一条小命。


    锦衣满头冷汗地退出顶楼,担忧地抬头望了望,楼顶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如果楼主真的走火入魔……


    他打了个冷颤。


    可惜没有人死复生的奇迹。


    ---


    风铃叮当叮当地响。


    虞枕风脸色苍白,眼角的血迹干涸成惊心动魄的一点红,瞳孔涣散,凝固似的转也不转。


    撕裂般的痛楚里,他看见心魔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废物,连姐姐都护不住。”


    “大乘又如何?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没捉住。”


    虞枕风瞳仁一颤,杀意暴涨,抬手召出若令剑,横手劈出森然的剑气,眨眼搅碎了心魔的身影——


    “人都死了,你在这发什么脾气?不下去陪她吗?”


    心魔与他面容如出一辙,鬼魅般飘至他身旁,耳语道:“奈何桥上不等人。孟婆汤一灌,谁还记得你?”


    “啊,我忘了,她本来就不记得你。”


    心魔低低地笑起来:“从始至终,你都是懦夫。”


    虞枕风嘴角沁出血迹,一字一顿:“闭、嘴!”


    心魔安静地望了他片刻,吃吃笑起来,“可怜,可怜!”边笑着,他的身影逐渐散去。


    叮铃铃的风铃声里,虞枕风短暂地从灵台深处的撕裂剧痛里挣脱出来,挺直的脊背冷汗涔涔,长而密的眼睫低垂下来。


    他绝不相信姐姐会夭折在灵潮里。留在她身边的分神被人撕碎了。


    ——姐姐是被杀死的。


    虞枕风心底的暴戾与杀意翻涌上来,瞳孔漆黑得深不见底,慢慢地往外走。剑尖拖过地面,犁出极深的剑痕。


    废物。


    偏偏是今天,分神被本体影响,根本护不住她。


    沉眠时五官迟钝,灵台撕裂的痛楚太强横,连分神被杀的痛都被盖过。等惊醒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没关系,他能把那个人找出来。


    虞枕风散乱的长发被风吹开,露出白瓷般漠然的面容。


    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姐姐,等我。


    *


    扶枝借着月色抬头望了望,忍不住感慨:好气派。


    说是说听风楼,但层层延绵开的滕台楼阁气势极盛,振翅欲飞的檐角、缦回的长廊,摇摆的灯笼,都笼罩在皎白的寂静里。


    ……静得出奇了。


    扶枝皱皱眉,收敛着神识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没人。


    来错地方了?


    扶枝定了定神,抬头望了望不远处那座最高的楼塔,翘起的檐角系着风铃,清凌凌地响。


    当时她恍惚间听到了风铃的声音。原来是真的。


    扶枝解下玉笛拿在手里,深吸口气,身形融进了月色里,悄无声息地向楼塔掠去。


    越是靠近,那种逼人的威压越强,带着森然的杀意和暴戾,当头压下。


    扶枝心里却隐隐高兴起来。


    人还在,她没来晚。


    而且从气息来看,还没彻底混乱,走火入魔没走到底。


    还能拉回来。


    扶枝额头鬓角沁出冷汗,嘴角却抿出柔软的笑意。


    她心里忧愁一闪而过:以往师弟师妹走火入魔都是被她揍清醒的,现在这套行不通。


    惯用的法子用不了,她等会儿要怎么把人唤醒?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扶枝停步,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深吸口气,缓缓地推开。


    “……”


    扶枝心跳骤然一停。


    屋子里剑痕交错凌乱,地面血迹斑驳,殷红的血痕一路拖到门口,在门槛处戛然而止。


    空空如也。


    明明气息还在……她还是晚来一步?


    扶枝心里沉了沉,按下纷乱的心绪,闭眼。


    下一刻,彻底放开神识,潮水般极快向外漫去,掠过楼塔、长廊、庭院、月夜下摇摆的树梢、被风吹皱的湖水——


    神识与神魂相关,只要神魂稳固,神识的修为便在那里,不会被夺走。


    她于神识修炼一道天赋极高,在被一剑穿心之前,她已隐隐摸到了元婴巅峰的门槛。从鬼门关爬回来之后,她的神识就突飞猛进,如今直接突破元婴,达到分神的境界。


    之前怕打草惊蛇,只敢蜻蜓点水地探一探,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扶枝豁然睁眼。


    她不假思索地转身,手一撑雕花栏杆,纵身一跃!


    猎猎风声中,扶枝头发散乱,眼神却极亮——


    找到你了!


    *


    “姐姐,是你吗?”


    虞枕风抬眼,涣散的瞳孔勉强聚出点光彩,嘴角动了动。


    他眼前的青衫少女回头,温温一笑,乌溜溜的发尾扫过他持剑的手,不说话。她脸颊宛如结了白霜的鲜果,眉眼鲜活。


    虞枕风望着她,宛如望着一场缥缈的美梦,唯恐惊扰般低声道:“——别走。等等我。”


    少女眼睛弯了弯,竟真的停住脚步,等他上前。


    虞枕风疼得持剑的手青筋毕露,却仍孩子似的笑起来。他想,明天除夕,吃完年夜饭和汤圆,就该下雪了。


    他还没跟姐姐堆过雪人,打过雪仗呢。


    虞枕风三步两步走到少女身旁——


    怎么回事?


    虞枕风茫然看向她。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为什么到不了?


    少女笑容依旧温柔,耐心地等他走过来。


    虞枕风全力奔跑起来。可是无论他怎么跑,少女依旧与他隔着几步,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先别走!我马上就过来了——”


    少女疑惑地看向他,终于笑着摇了摇头,向他摆手,慢慢转过身去往前走。


    虞枕风眼望着她一步步走远,淡青色的衣角宛如腾飞的蝴蝶,转眼间隐入山林之间,再也找不到了。


    他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头发散下来,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有持剑的手隐隐颤抖。


    半响,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他在剧痛中慢慢挺直脊背,若令嗡鸣一声,折射出白惨惨的月光。


    山林里惊起飞鸟,扑腾着飞向远处。


    ---


    扶枝在坠落中看清了传闻中“青面獠牙、面如修罗”的大反派。


    果然传言不能尽信。


    虞枕风浑身黑气萦绕,间隙里却被月光映亮了一侧脸,极白,极秀丽,宛如一尊传世的白瓷像。


    表面完美无瑕,实则内里裂痕纵横,稍稍一碰,就会碎开。


    她定了定心神,朝他喊道:“虞枕风——!”


    扶枝望着他身形一顿,彻底转过身来,于黑气里露出漠然的面容和漆黑的眼,虎口伤处的血顺着剑身蜿蜒流下来。


    啪嗒。


    扶枝心一紧,脚下踩过翘起的檐角借力,向他落去——


    他怎么愣住不动?


    扶枝心道好机会,眨眼间欺身前去,手里的玉笛灵巧地一拨,趁着他愣神,一玉笛挑开了他手里的剑。


    暴动的黑气搅动林木惶然响动。肃杀之音里,虞枕风阒黑的眼定定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扶枝眨眼,心里一动,忽然踮起脚将他抱住,轻轻道:“虞枕风。”


    她怀里的少年僵成木头。半响,她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你是……”


    扶枝搂紧他,温柔地笑道:“嘘。安静。”


    僵持片刻,她肩上一重。


    浑身暴戾杀意的少年人阖上眼,安静地将头靠在她肩上。席卷的黑气骤然消散,山林归于寂静,霜白的月色抹了一地。


    虞枕风的眼睫颤了颤。


    他嘴唇微微翕动。


    姐姐,我好想你。


    我好疼。你怎么才来。


    扶枝脸颊一凉,她愣了愣,抬起头。


    湛湛的月亮不知何时隐没在云层里,寂静的夜里,纷纷扬扬的白无声地落了下来。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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