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许庸平和几位官员在满渠园议事,商量怎么迎接达乐和他的小女儿。都督府的人在檐下巡查,都一副没睡醒打哈欠的模样, 张恪出来透气, 抱着胳膊挑眉:“你们这是……半夜去干见不得人的事了?”
其中一名叫王檀的官员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心有戚戚地说:“二位大人是不知道, 都督府换了个闹腾的副官, 昨晚请客喝酒,大半夜没人睡得着。”
“哦?”张恪看了眼许庸平。
秦炳元后上位的官员姓谭, 谭深, 谭深这人驭下极严,京城不比漳州,上头有人管没那么自由,又有御史台的人盯着。许尽霜收敛了这么多日早忍不住了,开始呼朋引伴组酒局。
人走了, 张恪似笑非笑地问:“这是跟你告状吧。”
许庸平不置可否:“两淮治水的折子送来了,崔有才已在回京述职的路上。”
张恪靠在檐下柱子那儿, 衣袖上沾湿雨水:“崔有才人如其名,有点本事。崔家这么多年在河道积累的经验不是开玩笑。你大可放心。”
许庸平没接他话,往门口看, 蜀云在门外徘徊,看看天, 望望地, 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是有想不通的事。
“阁老。”
蜀云终于迈出一步:“族中出了大事。”
他又给了自己消化的时间,艰难吐露道:“昨晚下雨打雷,国公府的祠堂……炸了。”
许庸平一顿。
张恪大吃一惊:“什么?祠堂炸了?”
蜀云打心底觉得自己说的话荒谬, 硬着头皮复述:“今早属下收到府中的消息,说昨夜刮风下暴雨,一道闪电正好劈在祠堂顶上。起火速度相当快,因为是夜里等人发现时已经烧塌了半个屋顶,火势太大,如今灭是灭了……祠堂牌位毁了一半,连跑去救火的几位长老都伤到了,国公爷胡子燎掉一半。”
张恪张大嘴,瞠目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前后因果关系,不敢相信地重复:“就这么凑巧?正正好一道闪电劈到祠堂顶上?”
他转头看许庸平:“这是缺德事儿做太多,上天都看不过去了?”
许庸平皱了皱眉。
张恪那嗓子吼太大,在场所有官员都开始交头接耳。许庸平摆摆手让他们回去,张恪本来想留下来看热闹,在门口磨蹭半天,被请了出去。人走光了,许庸平支着太阳穴问:“怎么回事?”
他倒是看不出喜怒,蜀云匪夷所思地道:“昨晚京城下暴雨,夏天暴雨打雷闪电是常有的事,府中侍卫没有放在心上,照常换班。子时雨势愈来愈大,天边更有惊雷,好巧不巧,祠堂被雷劈中,变成一片焦灰。”
他描述得十分客观不带私人感情,但还是听得出幸灾乐祸。许庸平后背隐隐作痛,饮了口茶压下。
“府中应置有避雷针,如何会发生这种事。”
蜀云眼皮一抽:“半月前陛下硬说自己看着国公府头痛,一定是国公府的宅子修得风水不对,要工部和钦天监的人一起去想办法,钦天监的人在国公府转悠了好几日,十分严肃,一刻说东边不行园子里的花要铲,又一刻说西边不行这座要拆……反正东西南北都挑了个遍,最后挑到祠堂。”
许庸平笑了笑说:“说东边不行等两日,西边不行再等两日?”
蜀云:“阁老怎么知道?”
“钦天监哪里知道往哪儿动土陛下头不痛?”许庸平道,“左不过东南西北东西南北猜罢了。”
蜀云蓦然抬头:“……陛下干的?”
他道:“陛下为什么……”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
尽管许庸平上朝时后背的伤好了不少,也还是看得出来。瞒得了一时只能让魏逢没那么愤怒,不亲自冲到国公府拿炸药,至于后面他想给老师出气,有一万种办法。
祠堂是什么地方,供奉祖先牌位,象征血脉和家族荣誉。魏逢说炸就炸,蜀云第一反应是劝:“陛下也是为阁老……”
“炸了便炸了吧。”
蜀云一愣。
许庸平思索片刻道:“你替我回一封信给祖父,就说祠堂年久失修,如今又遇天灾,恐怕是真冲撞了陛下,我也并无办法。”
满渠园泉水叮咚,有阳光烂漫至脚下。
蜀云不知怎么抬头去看面前的青年,祠堂被炸绝不是重修这样简单的小事,而上首青年没有说什么。但在祠堂度过整个童年的人不是许家任何一个嫡出的子孙,是他。许蒋氏将他送去许重俭身边,十多岁前的大部分时候他在祠堂默写功课,在祠堂罚跪,在祠堂挨打,从而拥有非常快速的记忆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那座祠堂是一座巨大而庞然的牢笼,或许也曾坐落在他心里。如今就那么没了,轻轻松松,简简单单,轰然倒塌。让人觉得逃离也就是那么一两句话的事,压在他头顶的五指山,永远严厉苛责的宗族长老,其实就那么回事。
从前有一个寓言故事讲一头被拴住的马被套上马鞍挣脱到头破血流,最后一次它已经不再尝试,即便脱下马鞍,它依然认为自己走不了。
蜀云看不出许庸平在想什么,对魏逢的行事作风叹了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天底下有且仅有一个人,简直像自带背景音“轰轰轰”不管不顾冲进去别人眼底心里脑子里挤占所有空余。然后一直不停说话不停做事,看起来肆无忌惮,其实柔软又细腻。总在观察,在找时机,用一种看似莽撞实则为人着想的方式,猝不及防给人的记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蜀云再次看向许庸平,后者视线落在他身后那面斜置铜镜上,很久很久,许庸平突然说了一句:“我今年三十又二。”
他已经不再是年少轻狂的时候,生死龌龊见得太多,热血凉尽了,剩下一团冷灰。大部分事难以激起他的情绪,很多人评价他,客观或者主观,私下骂当面指着他鼻头骂,言语攻击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他只觉得还是太年轻,一个人从只言片语就对另一个人发出议论,进行定义,表达尖锐的喜恶,那代表一个人还年轻。而在意这些评价,为一两句话耿耿于怀,也是人年轻的时候才会做出的事。
到他的年纪和位置,看许多人说话和表达都像在表演杂技。他偶尔觉得这种年轻的蚂蚱蹦哒两下还算有趣,说出的话也算个乐子。
他忽觉自己实在到了一个冷淡的年纪,真是不再年轻了。
而魏逢正好相反,他还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不忍扼断他未来更多的可能。
蜀云嘴拙,道:“阁老是正好的年纪。”
许庸平摇了摇头,他想说自己心似朽木,却没有说出口,人总不能准确理解另一个人的意思,如今他官至二品,又兼有辅政之权,再说自己如何困顿迷思反而招人厌烦。
他忽问:“我记得你年少随父母从军,曾去过漠北草原,可是牛马成群绿草如茵,有悠悠白云?”
蜀云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如实道:“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特点,牛羊成群是真,白云绿草也是真,只是地广人稀,入目都是牛粪羊粪,未免孤独。”
许庸平却说:“人总是一个人的时候多。”
“有共生之蛊在,您离开皇城恐有性命之忧。”
蜀云道:“即使没有,您一个人去,一去半年,陛下在宫中也坐不住。”
“共生。”
许庸平像是突然想起来,低声道:“我竟忘了此事。”
盛夏,风也带着灼热滚烫的气息。薛晦的母亲死了,意味着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蜀云道:“独孤大夫说……珠胎会吞食共生。若真如此……一个月之后,天下之大,阁老想去任何地方,属下都会跟随。”
窗外是满渠园的流水,魏逢没插手行宫避暑的一切安排,仅仅给自己的老师换了离自己最近更宽敞景色更好的住处。这里种了成片的绿竹,细叶连线,线连成荫。
许庸平收回视线:“去清凉殿陪他用午膳吧。”-
许庸平来到清凉殿时正好是用午膳的点,魏逢本来趴在桌上用下巴杵着筷子,一下就坐起来,响亮地喊:“老师!”
“陛下上午做了什么?”
魏逢心虚地缩回脖子:“朕睡了一上午。”
一般除了身体不适他很少睡到日上三竿,许庸平顿了顿,一时间空气有几个呼吸的沉默。魏逢耳根慢慢变红,红得自己都觉得烫。他深呼吸一口气,四处乱看,没话找话说:“朕先吃饭了。”
“朕……”他吞吞吐吐。
许庸平:“陛下想说什么?”
“朕昨晚摸到老师后背的伤,没忍住派人在国公府祠堂顶上安了个东西。”魏逢观察他脸色,“老师不高兴了吗?”
许庸平:“烧便烧了。”
他说话语气风轻云淡,是真的不在意,魏逢放下心,旋即愠怒道:“朕想一把火烧那儿很久了!老师以后不要回去住!”
许庸平:“这是小事,不值当陛下动怒。”
魏逢认真地说:“老师的事都是大事,老师不在意的事朕都替老师记着了。”
他自顾自生气,没注意到许庸平在看他。
过了一会儿许庸平才说:“那陛下替臣记着好了。”
魏逢猛点头,才顾得上吃东西:“朕记得的,朕都记得。”
图凉快他外衣穿得乱七八糟,一边吃一边打哈欠,吃着吃着闭上眼差点把脑袋栽进碗里,许庸平正好给他提领口,眼疾手快捉住他下巴,叹了口气说:“陛下吃完再睡吧。”
魏逢眼睛一亮,从碗里抬起头:“那老师陪朕一起躺一会儿,朕睡得快,朕醒了想去逛市集。”
承鹿行宫有一条河,下游是繁华市镇。今日是乞巧节,各家各户合力筑就彩楼,以锦结楼殿。院中都陈设了香案,案几上摆放瓜果笔砚针线。去年乞巧节在宫中,魏逢没有参加,十分心痒。
临时出行,人多不安全。许庸平正在给他剥葡萄,没有立刻答应。魏逢眼睛垂下来,可怜巴巴地说:“老师跟朕一起,朕绝对不会离开老师视线范围内,朕就一直呆在马车上面不下去。”
许庸平:“臣想想办法。”
他说想办法那就是一定会想到办法,魏逢一下就高兴起来:“朕就知道老师会答应。”
进贡上来的葡萄大致有纯甜、酸甜和偏酸三类,许庸平扫了一眼大致知道他最爱哪一种。发现葡萄吃了四五颗他第二勺饭还没咽下去,第一勺还是他刚进来强吞的。
许庸平用湿帕擦了擦手。
“达乐还有多久到?”
魏逢话题转换很快,一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一边拖延道:“朕听说他进贡来几匹汗血宝马,老师想不想跟朕一起去马场跑两圈。”
“过两日吧。”许庸平道,“等陛下身体稍好。”
魏逢还惦记着:“那过几日老师跟朕一起去,老师要是有看得中的,挑一匹最喜欢的回去养。”
“宫中有御马师,臣想骑马进宫便可。”
夏天胃口越发不好,魏逢兴致缺缺地看着面前的膳食,把“犯难”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许庸平招手叫人撤了。
魏逢一下就抬起头,有点慌乱地说:“老师,朕吃的,朕不是故意不吃的朕就是……”
戛然而止。
“换汤粥吧。”许庸平对玉兰说,“加百合莲子一起煮,莲子去芯。另外端一叠冰镇杨梅上来,拿半串葡萄。还有烤鸡。”
玉兰听见烤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拂身:“是。”
“陛下不用那么大心理负担,吃不下大可不吃,等饿了再传膳。”
魏逢握着筷子,怔了怔。
许庸平:“臣不是有意对陛下严厉。”他微有停顿,然后说,“臣刚做陛下老师时身边没有陛下这么大年纪的小孩,也无谈经验,只知道要吃饱穿暖。陛下七八岁活泼好动,爬树翻墙,磕得这里一块青那里一块紫,臣觉得危险,便总想把陛下拘在上书房写字。陛下稍大些了臣观书中许多人教养后代的经验,总说这个时期关键,正是贪玩的时候容易学坏,于是管教更严苛。臣现在想来,四书五经和天文地理,其实不必在那时候要陛下死记硬背。等到陛下长大,再读会明白……是臣操之过急。”
他总觉得,魏逢有一部分的进食障碍或许是他造成的。他从许府承接来的,耳濡目染的,并不是太好的授业解课的方式。偶尔他会用训斥的口吻说话,即使他尽量控制。那无形之中会给人造成压力,即便非他本意。
魏逢看了他一会儿。
从幼年到现在,他看人的神情没怎么变,纯粹的、明亮的,看什么像都十分高兴。他咬着筷子头想了想,放下筷子,离开板凳。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他想撒娇耍赖的时候会这样,他爬到许庸平大腿上,已经到了两只脚能落地的时候。
他翘起来自己的脚。
“没有老师朕早就死掉了。”
许庸平抱住了他,轻薄的呼吸在耳侧。他陡然而生不一样的感觉。
魏逢胳膊环搂着他脖子,用柔软的面颊去蹭他的脸,轻轻说:“朕从来没有怪过老师,朕知道老师都是为朕好。”
他实在是长大了。
抽长而明晰的骨骼线条,骨肉亭匀,讲话的音量有一些轻。夏衣裁量得贴身,幽香盈袖。
“老师,朕有一个问题。”
许庸平“嗯”了声,在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魏逢苦恼地、刁钻地讲出了自己的心事:“达乐最小的女儿,大家都说好看,老师可以闭着眼睛见吗。”
第47章 47 不是风动
“……”
许庸平无奈地说:“臣为什么要闭着眼睛见?臣不能不见吗?”
魏逢纠结了一下。
许庸平一手从他长发中穿过, 耐心道:“臣可以不见。”
魏逢赌气地说:“万一老师想见呢。”
许庸平:“臣不想见。”
魏逢把头毛绒绒地埋在他颈窝,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他闷闷地说:“老师不准去。”又很快补上一句:“至少这次不准。”
许庸平说:“达乐的目的是陛下,不是臣。”
魏逢:“朕不看一眼, 老师也不许看。”
许庸平:“臣知道了, 臣躲着走,真碰到了一定记得闭眼。”
魏逢一直伏在他肩头,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直到那碗百合莲子粥端上来, 魏逢才有了开口的兴致。
“老师,薛晦的母亲……昨日午时还是去了。”
魏逢茫然地说:“守灵七日后便会下葬。”
得知薛晦老母重病后他请了独孤去看, 但老人多年患病, 情志不舒,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只能想方设法让她最后的日子好过些。她弥留之际吃了一顿好的,恍惚间听见窗外有官兵走动,还在催儿子去看:“是放榜了吗晦儿, 你中进士了吗,快出去看看。”
薛晦在她床前长跪不起。
那名老妇人最后碰了下自己的儿子, 生命的最后一刻仿佛忽然清醒,死死拉住了跪在床前薛晦的胳膊,说:“儿啊, 娘知道你心里苦,不考了, 以后都不考了……”
话没说完, 溘然长逝。
薛晦跪在她床前,呆滞地看着犹有余温的手臂,再哭不出一滴眼泪。
白幡挂起,黄纸当道。灵堂居中。他没了父亲, 又没了母亲,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魏逢不忍道:“他甚至拿不出葬母的银子,还是高公公替他敛了尸,他们以前是同乡。”
薛晦年少就有神童之名,后入京赶考,拜入许国公门下,那是他一生噩梦的开端。
许重俭不会容忍有人风头盛过自己。
这样的人先后出现了两个,一个是薛晦,一个是许庸平。前者潦倒穷困,后者受尽体罚。
许庸平:“没有许重俭,他一生本不该如此。”
魏逢问:“那老师呢?”
“没有许重俭,老师会做什么?”
他提起一颗心等待,许庸平五指插入他发中,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老师会想出家,还是去宫墙外的的地方看一看。”
许庸平对他说:“臣已经不能出家了。”
上一次他们讨论这个话题闹得很不愉快,魏逢登基在即,他想给许庸平升官,许庸平第一次向他提出了想去寺庙小住的意愿。魏逢听不见“小住”两个字,笃定地认为许庸平会趁他不注意把脑袋剃秃,因此大闹一场。
魏逢忽然安静下来,问:“为什么。”
“臣心不静。”许庸平说,“在殿内念经会想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呢?和朕有关吗。然而百合莲子粥已经要冷了,许庸平撤开手:“陛下吃完小睡一会儿,睡醒臣陪陛下去外面转一转。”
魏逢从他腿上滑下来,乖乖坐到椅子上喝粥。莲子鲜嫩,不去芯不影响它的甜味,清热泻火。粥熬得软烂,水和米的比例适中,不稠不稀。金黄流油的烤鸡在一边张牙舞爪地摆着,魏逢谨慎地吃掉了半只鸡腿。
他没敢吃太多,明显比刚刚吃饭时食欲好。玉兰在一旁铺床,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她想要落泪。
殿内安静,一有什么声音听得很清楚。魏逢握着自己的饕餮勺子,讶异地望过去,没等许庸平开口,他问:“姑姑,你哭了吗?”
“没有。”
玉兰迅速地抹掉眼泪:“奴婢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魏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他上下眼睫毛都长,小时候就很讨人喜欢。他小小地抿了下唇,说:“姑姑出去吧,朕想单独跟老师呆一会儿。”
玉兰匆匆收拾完东西出去,魏逢看着她消失在殿门口,关上第一扇门,关门时她踌躇了一下,双手放在门边,第一次逾矩地看向殿内。魏逢在看她,冲她笑起来,午后阳光明媚,灰尘漂浮在一片金光的殿内,玉兰怔了怔。
她发抖的双手忽然平静下来,最终她伸手,缓缓地掩上了门。
“姑姑。”小宫女在殿外守着,朝她欠身一行礼。
玉兰闭了闭眼睛。
她想起许庸平那句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姑姑,不用进去伺候陛下午睡吗?”小宫女探了下头。
玉兰身体挡住她视线,冷冷道:“去烧热水。”-
巳时刚过,殿内再没有其他人。
夏天殿内放了冰块,空气带潮感。蚊虫太多,熏上了艾草,魏逢坐在床边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差点呛得咳嗽。
他偷看了一眼许庸平,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老师睡这里。”
许庸平没睡意,还是依照他的指示躺下。寝殿的床并不宽敞,两人躺在上面,不免有接触。
许庸平顿了顿。
魏逢把胳膊放在了他胳膊边,挨着一小块。
勾金床帐自头顶撒下。
许庸平闭上眼,下颔微收。
魏逢见他没有反应,小动物一样慢慢地挪动,最后把手掌盖在了他右手上,嵌进去,幼稚地比较了一下大小。
他动来动去,过了没一会儿问“老师你睡着了吗”,又过了一会儿再问“老师你睡了没有”。
许庸平说:“臣还没有睡着。”
魏逢揉了揉眼睛,说:“姑姑知道了。”
他贴自己很近,热源传来,许庸平一时分心。又听见他郑重地承诺:“老师不用担心,朕会处理好的,朕都有准备。”
“老师帮朕揉揉肚子。”
吃了还是不舒服,魏逢牵着许庸平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肚皮上,皱着鼻子说:“有一点点撑。”
许庸平手掌贴住他腹部,不太用力地揉。他掌心热度高,力道轻柔怜惜。魏逢不太困,手臂慢慢环住他脖颈,轻轻地、撒娇地喊:“老师。”
他像一片温度很高的雪花化在许庸平怀里。
娇嗔的,美丽的,任君采撷的。
……-
下午魏逢体力就不太好了。
他精神倒是很好,坐在马车上兴冲冲地往外看。日光充盈,远处隐隐有喧闹的人声,一座高高的彩楼矗立在东边。
暑气燥热,他这种天一般不喜欢出门,因为不喜欢流汗。夏天大部分时候蜀云没见过他,他下马车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昨晚下过雨,土地泥泞。他穿一件颜色鲜亮的夏衫,是橙红像橘子一样的颜色,让人联想到一些鲜艳美好的事物。下车时一直在犹豫,许庸平朝他伸出手,他眼睛明显睁大了一圈,把手交给许庸平,被抱了下来。
市集繁华,蜀云后知后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许庸平管魏逢其实有一点儿严,在魏逢还小的时候,他不被允许做很多事,比如爬树爬到最高最尖细的树干上,比如尝一点酒,或者偷偷逃课,又或者让宫女伺候。最后一条是因为身体不好,年纪小怕出事。他小时候就很乖,虽然许多事不明白为什么但一直听话。
而且魏逢很聪明,这种聪明体现在他绝不会跟许庸平说自己不想完成功课,只会说能不能休息一会儿再写。他知道什么要求是不过分,合理的,他并不愿意为难自己的老师。就像他从不要求许庸平在陵琅许家和他之间做抉择。上次琼林宴他也想凑热闹,在那种有完备的禁军的情况下许庸平依然没有同意,时局不稳,他会出于臣子的角度给出建议,魏逢也站在君王的角度接纳。
更不安全的其实是今天,承鹿行宫周边和少数外族接轨,四周更有喇嘛和寺庙。暗中虽跟着护卫,风险也很大。但他们一个提出了不同于从前的要求,另一个答应了。
“叮当……”
家家户户檐下有风铃,这个镇子就叫做“风铃镇”。每一家的都不一样,微风细雨,四面八方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咚咚当当”清脆地响。
蜀云跟着人群缓慢移动,申时,天光正亮,全部的女孩们几乎都走出门,手上拿着针线和自己的绣品,有说有笑结伴地往最热闹的绣楼走。沿街是叫卖脂粉发簪银饰的摊贩,还有卖各类新鲜瓜果和小玩意的。魏逢天性对什么都好奇,他在会对一个妆奁盒子感兴趣的年纪,这儿摸摸那里看看,要付钱了就往后看一眼。
他出来的夏衫上缝了四个大口袋,袖子容量像个无底洞那么大。甚至有一个会转的木头风车都塞进了袖子里,蜀云亲眼看见许庸平沉默了一下,露出那种好笑的表情来。
前面摊子卖干果脯,好不容易轮到魏逢,他吃东西都吃那种颜色好看的,被一袋长相标致颜色出众的杏干欺骗到,嚼了嚼,心怀鬼胎地递了一颗给许庸平。
“老师,快尝一尝,好吃。”
许庸平一眼看穿:“酸?”
人在做坏事的时候往往很有决心和毅力,魏逢老老实实自己吃了,五官全部皱到一起,真诚地说:“不酸老师,一点儿都不酸!”
许庸平顿了顿,还是伸手从他手中接过那枚杏干,咽下去一瞬间他就得逞地笑起来,有先见之明地跑走了。往前跑时带起每家每户的风铃,沿街风和雨,清铃与一地笑声。
他一边笑一边回头,做了个巨大的鬼脸:“我骗老师的,有这么酸!”
许庸平含着那颗酸得四肢百骸还有牙齿都产生剧烈反应的酸杏子,突兀地停下脚步。
“扑通!”
魏逢乐极生悲,一脚踩进了污水坑。他愣了两秒,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悲伤地卷起裤腿,去脱自己的鞋袜。
“朕以后要做一个好人。”他一边脱袜子一边念念叨叨自我反省。
许庸平半蹲下来,问:“有没有崴到脚?”
魏逢抱着那大袋金黄杏干,怔怔地看他。
七月昼长夜短,正是光线通透时。许庸平说话时有微微酸的味道,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口中有酸味,所以分不清。魏逢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杂糅温和和冷情的特质。那种冷情,甚至是冷漠,到了现在像是有一点轻易地化开,就化在寸寸阳光中。
许庸平伸手握了握他的脚踝,他感到痒,却没有缩回来。
“老师二十岁的时候还不太喜欢小孩。”
魏逢自顾自翻起陈年旧账:“是不是。”
许庸平确认他没有受伤,忽然抬起头冲他少见地笑了下,说:“臣现在也不太喜欢小孩。”
魏逢握了握拳,闷闷不乐地说:“朕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
许庸平弯腰把他抱起来,“嗯”了声表示知道,说:“臣现在没有把陛下当小孩。”
魏逢眼睫毛飞快地一颤。
他们朝马车的方向走,阳光下有心灵手巧的妇人们望日穿针,七彩线条从白皙手指中拉出,赢得八方喝彩。
“好!林娘子手艺天底下个顶个的好,恐怕比苏南谢家那位公子刺绣更佳!”
“各有所长,何必相比较。”
那位被夸赞的妇人大大方方地一拂身,带着自己长长的绣花针走下搭起的台阶。她挂在腰间的绣帕上是一只长翅膀的小蓝鸟,下来后和自己的丈夫一起,二人在四下无人处悄悄牵上了手。
魏逢已经回到马车穿上了新的鞋袜,正好那方手帕掉到他跟前,他一秒钟没耽误地捡起来,那姓林的妇人连连道谢,还给他口袋里塞了两个小鱼形状的巧果。
魏逢一口咬掉鱼头,没走几步又被吸引,在许庸平耳边好奇地问:“老师,那是什么?”
许庸平猜测:“应是一种地方习俗。”
好多人站在前方,围成一个圆圈。从高处往下看,能看到一个细长巨大的像纺锤一样的圆柱体,上面缠绕许许多多的丝线。都是红色。左右两面站满了人,左边是清一色的女子,右边是清一色男子。
“是我们这儿的习俗。”
林娘子正好听见他说话,笑着说:“乞巧节嘛,女儿家的节日,除了乞求心灵手巧,乞求织女娘娘保佑自己有灵巧的手艺,还要乞求生活幸福美满。未婚的女孩们会偷偷和情郎出来玩,剪一段红线系在头绳上,或者手指上,另一截缠在心上人手指间。”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细线。她扯了扯细线,另一端的青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魏逢立刻看了眼许庸平。
林娘子又说:“二位想不想去玩一玩,不碍事,图个好玩。左边站一个右边站一个,一人扯一端线头。”她分享诀窍,“本来这些线头都是一根红线的两端,不过少有夫妻能扯到同一根,大家都是扯到尽头扯不动,自己剪下来。”
……
魏逢第十三次不小心路过那个纺锤边上。
月亮藏在薄云雾后,欲隐未隐地露出半张脸。夜深了,所有市集上的人渐渐收拾东西离开,热闹完了显得有些冷清。
魏逢牵着许庸平一角袖子,眼巴巴看一眼巨大的裹着红线的纺锤,再看一眼许庸平。
许庸平一抬袖子,他心不在焉的手指就滑到了许庸平手中。
他垂着眼睫毛,可能已经劝说了自己,低着头带一点鼻音地说:“朕要回去了。”
许庸平:“不去试试?”
魏逢立刻抬起头,雀跃:“可以吗?老师跟朕一起!”
许庸平默许地点头,他二人来到纺锤底下时剪红线的老婆婆已经要收拾东西回家了,她是个盲人,年纪大了还耳背,看不清也听不清,模糊中感觉到有人靠近,用方言说:“好晚咯!”
“不晚不晚!”
魏逢一心二用地盯着红线线头,感觉一万只小红虫在面前转圈,看得他眼花缭乱,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同一根红线,概率约等于无。
他突然泄气,牵着许庸平的袖子说:“朕不想要了。”
许庸平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耐心道:“随便挑一根。”
魏逢不肯动,许庸平拉着他的手,放在了某根线头上。
许庸平也拉了一头。
老婆婆眯起眼,笑呵呵地说:“确定喽?”
魏逢低落点头:“确定。”
他两人同时朝对方的方向扯那根线头,绕着纺锤各转了半圈。
一秒,两秒,魏逢蓦然睁大眼。
这是同一根红绳的两端,一左一右牢牢握在他和许庸平手中。
檐下风铃一刹狂响。
……
魏逢玩累了,睡得早,玉兰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了被子,出来时许庸平站在庭院中,庭中月光如清水。
他明日有事要早起,接待提前到的达乐,今夜没有陪魏逢睡。
玉兰:“睡了呢,一直很高兴。”
许庸平静了静,道:“他是容易高兴的性子。”
玉兰听魏逢说了一百遍今天的幸运,目光犹豫地落在许庸平左手上。
那根红线细细一条,重量也轻,却极为醒目。
“阁老,那根红线……”
“一件小事。”
许庸平手指缠着那条和纺锤上颜色不一样的红线,道:“逗他一笑罢了。”
第48章 48 “朕想要谁当皇后,老师知道的。……
达乐真正到达承鹿行宫的时间是七天后, 他依照规矩觐见,并献上良马,貂皮, 藏香和玉器若干, 另有各类织物和金银佛像。收获巨量丝绸、瓷器、茶叶、金银珠宝等若干回礼。
觐见后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小女儿乌日娜正在擦拭自己的软鞭, 她浓眉深目, 长相很具有异域风情,穿一件幽蓝的本族服饰, 无袖装配薄纱披肩。裸露右臂上挂了一只分量颇重的银钏, 银钏大小刚刚合适,箍在丰盈软肉上。
“阿玛。”乌日娜用不熟练的汉语说话,然后迫不及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达乐喝了口水,大笑说:“阿玛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是天朝的皇帝。”
乌日娜握紧自己的长鞭,她年岁也不大, 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虽因族内风气比一般女子更大胆热烈但毕竟这是……她露出小女儿的神情,道:“阿玛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玛知道。”达乐的大掌摸了摸她的头, 轻声道,“阿玛见过了, 很好, 是乌日娜会喜欢的人。”
乌日娜眼睛一亮,最爱的长鞭都放下了,追问:“阿玛觉得哪里好?”
达乐笑而不语:“三日后设宴,你会见到的。”
乌日娜不高兴地撇过头, 达乐注视着自己美丽的小女儿,油然而生浓浓不舍之情。乌日娜缠着他问,最终他看向行宫东边的位置,那里一个时辰前还歌舞升平鼓乐齐响,金玉堆砌中的少年天子和他视若珍宝的小女儿正在差不多的年纪,举手投足气势浑然。
“阿玛。”乌日娜终于感受到一丝离别的气息,低低道,“您……”
“乌日娜,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达乐强忍不舍道,“他和你一样,是非常开朗的少年,你们会合得来的。”
达乐的话显然没有让乌日娜满意,乌日娜扯了扯自己的长鞭:“可我想要天底下最厉害的夫君。”
“明日面圣不可再带上你的鞭子。”达乐语气严厉,“听清楚了吗。”
乌日娜骄纵道:“一条鞭子而已,我就要带上。”
“乌日娜!”
乌日娜抱着他胳膊摇晃,语带祈求:“阿玛,我就系在腰间,不会出事的。”
“好不好嘛阿玛,我保证不抽出来……”
“……”-
三日后,阳光刺目。
魏逢问:“老师没有什么想跟朕说的吗?”
正式场合,他穿一件枫叶红的华服。袖口和衣摆都是刺绣的纹路。山海日月,金爪龙纹,阳光下粼粼欲闪。
许庸平替他整理领口,伸手抚平了衣襟处最后一丝褶皱,嗓音温和:“陛下玩得开心。”
后院有流水声。
魏逢:“没有别的了吗?”
“陛下想听臣说什么。”
魏逢认真道:“老师知道朕想听什么的。”
他抿紧了唇,一副等不到回答就不走的严格模样。许庸平看了一会儿,没忍住伸手去捏他鼓起的脸颊肉:“等陛下回来再说?”
魏逢配合地鼓了鼓两腮:“老师不准骗朕。”
“臣什么时候骗过陛下。”
魏逢纠结了一下:“老师不跟朕一起去吗?”
许庸平好笑道:“陛下不是说要臣不去吗?不然要闭着眼睛。”
“陛下,时辰快到了。”
魏逢站在原地,没有要动的意思。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席间不要吃得多了,多饮水,荤腥吃了难受。”
魏逢又高兴起来,重重点头:“嗯!朕都知道的。”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蜀云进来时许庸平仍然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殿内冰块散发冷气,微风拂树影,枝影细细长长,长长细细。
蜀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一刹那他是想喊住魏逢的。
而他没有。
“阁老。”
蜀云踌躇片刻道:“万一陛下和那位小公主……”
他和魏逢也算是朝夕相处过,想到达乐和即将可能进宫的小公主不由得也生出不舍之情来,那种微妙的,说不清的情绪促使他接着想象:魏逢如果立后,如果选妃,如果有后宫佳丽三千,那他对许庸平依赖程度势必会下降,想到这儿他无端也有不舍之情。他是看着魏逢长大的,从一颗小豆丁变成现在这样,他顿时也不太好受了,改口道:“那小公主也未必喜欢陛下。”
许庸平走了神。
过了会儿,蜀云听见许庸平说:“很难有人不爱他。”
那句话不重,仿佛仅仅是随口一说,又仿佛含着很深重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蜀云还未能真正理解,又听见他问:“见过薛晦了?”
蜀云:“见过了。”他虽不愿意这么揣度还是道,“阁老早知道许重俭所作所为,也知道薛晦多年落榜是他所为?”
许庸平看了他一眼:“你想问我为什么不见他?还是我为什么不帮他?”
蜀云低声:“属下不敢。”
许庸平:“十年前我所有重心都在宫中,分身乏术,再与许重俭为敌自身难保。”他笑了声,语气很淡,“即便我能腾出手来帮他一把,我也未必会。”
蜀云一怔。
许庸平:“都准备好了?”
蜀云:“都准备好了。”
许庸平:“告诉薛晦,一个月后八月十四中秋前夜,陛下会回京,他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西大殿。
“乌塔纳尔·达乐见过陛下。”
达乐将右手放在左胸口:“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随行人员纷纷行礼,乌日娜也在其中,实在不熟悉地行了礼。
面见天子的规矩很多,和草原上不一样。她听阿玛耳提面命了半宿“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半夜才睡。她年纪小,对年轻天子的好奇还是超过达乐对她的警告,在众人低头时冒昧莽撞地抬头。
正午十分,阳光大好,金线如丝织。
乌日娜呆了一呆。
她从一行人中突兀地抬头,直视天颜,久久没有移开视线。高莲皱了皱眉,正待说话,达乐率先一步拉着女儿跪下,高声道:“乌日娜失礼,臣代她向陛下请罪。”
乌日娜踉跄下跪,感受到达乐掌心不断渗出的冷汗。她双膝跪在坚硬的地面,低着头,脑海中再度出现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她心目中威严强大的阿玛,就那样俯首,向对方自称“臣”。
场内寂静,静得乌日娜快要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阿玛捏她得手很重,她很想痛呼出声,生生忍了下去。其实没有过去多久,上首传来如同金玉相击的嗓音,声音的主人很年轻,语气轻柔地说:“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都起来吧。”
乌日娜低头盯着自己鞋尖上硕大的宝珠,难得安静地听自己阿玛和对方寒暄,说了一些族中的情况,又交谈这次进献的马匹,其中有十匹是烈马,要小心驯服。上首那人笑了一声,不太放在心上。他说话唇齿间像带着笑,笑先于每一个字吐出来,最开始还清晰,后来慢慢变得朦胧。
陆续有草原的勇士上来表演,马奶酒的味道传遍空气。
魏逢兴致不高,坐在上首瞧着底下人摔跤,两个粗犷汉子各自抱住对方,浑身用力,满脸涨红。四处吵嚷,有异族女子取了样式怪异的乐器演奏,不多时又有肤色健康的舞女旋转脚尖。她们眼妆画得像波斯猫一样,眼弧大而尾部上翘,脸颊上的涂料五彩缤纷。短上衣亮片在阳光折射下闪到眼睛,魏逢不由得伸手遮了下太阳,一心二用跟着数了两下拍子。
啊,跳错了一个。
魏逢喝了口水撇开眼睛,装作没看到。喝到嘴里才听见高莲的咳嗽——来不及了,呛人烈酒灌得他喉咙到胃全部火一样烧起来。
魏逢拿着银酒杯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露出挣扎表情:“……”
高莲正要给他换水,达乐这时候站起来:“臣敬陛下一杯。”
魏逢抬手制止:“你先下去。”
高莲一顿,说了句“是”,悄无声息地退到他身侧。
达乐坐在他右手边,一直朝他敬酒。这种场合不喝未免不给面子,魏逢举杯抬手,听见自己说了两句由衷的场面话。哎,要是老师来就好了,这个酸酸的葡萄老师应该会喜欢,这种点心朕也没见过,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给老师装一盘子带回去……他撑着下巴不知道走神到什么地方,直到耳边传来金银相撞声。
“陛下。”
宴席过半,酒水喝了不少。达乐起身,正式介绍道:“这是臣的掌上明珠,乌日娜。她与陛下年纪相仿,骑射也很出众,下午去挑马可与陛下一道。”
“公主愿意……”
魏逢自顾自倒了杯酒,能在这种场合端上的酒不会温和,烈得十米八米都能闻到味。本来不该喝多的,但他心里不舒服,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倒满后才看向达乐,回敬那杯酒,懒笑道:“朕没有意见。”
……-
入夜。
“阁老。”
蜀云说:“张恪到了。”
许庸平:“让他进来。”
“这天气太热了,出去走一圈满身都是汗。”
张恪人未至声先道:“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这儿还这么安静。”
许庸平有一搭没一搭和自己对弈,清闲道:“今日外面是有些吵,不过我病了。”
“你还病着?”张恪脱了外衫拿在手中扇风,不可思议道,“三日前你就身体抱恙,今日还身体抱恙?再抱恙下去病的就是我!”
这几日他忙得快要吐血,整理达乐带来的各类贡品,安排住处,接待各种说不同方言的使臣和翻译,脚不沾地,喝口水的功夫都要帮人指路。
许庸平倒是当了个甩手掌柜,称病在满渠园纳凉。
“我确实是病了。” 许庸平心平气和地给他倒茶降火,说,“陛下命我在满渠园休养。”
“……”真有这么巧的事。
张恪顿时觉得自己命苦,喝完茶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呼哧喘气,多少有点欣慰地道:“好在达乐是个好伺候的,事少。他那小公主我也见过了,长相没得说。性子有些刁蛮任性……她有一条长鞭,耍起来那是虎虎生威。”
他心有余悸:“这要是进了宫,不知道多鸡飞狗跳。”
许庸平没什么特别反应:“她自小在草原上长大,视野广阔天性自由。行宫不比她出生的地方,地方小规矩多,难免不适应。”
张恪奇道:“你怎么跟陛下说的话一样。”
他咳嗽一声,见许庸平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终于忍不住:“你没什么想问的?”
许庸平说:“我有什么要问的。”
张恪带笑道:“联姻是国家大事,你不问问这位小公主和陛下相处得如何。”
许庸平有几息没说话,然后道:“万事看陛下意思。”
殿内燃了某种沉香,燃过了,发出微微涩的味道。
“我就说她手里那根鞭子要出事。”
张恪先忍不住,绘声绘色地描述:“下午去马场挑马,准备先适应适应再过两日好骑射。那小公主不知怎么突然大发脾气,乱甩鞭子。一个没留神甩伤了两名五品官员,眼看那鞭子要甩到第三个人脸上……”
他舒了口气:“陛下一把抓住了。”
许庸平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未时初。”
张恪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那鞭子离我也就两三米,真是来势汹汹。”
现在申时过半。
张恪意识到什么:“你不知道?”
许庸平摇头:“我并未得到消息。”
张恪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那场面,你是没看到,一阵鸡飞狗跳。在场的多是文官,那小公主知道自己闯了祸,倒是知错能改,老老实实跟在达乐后面向那群受惊吓的官员道歉。事关两国邦交,谁敢真的怪她。”
许庸平说:“年纪还是太小。”
张恪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到这儿我跟你想法差不多,我要跟你说了她之后说的话,你大约比我更震惊。”
“——她要当皇后。”
殿内顿时寂静。
张恪:“你还觉得她是年纪小?我看是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
“但你知道,皇后是绝无可能。”
张恪幸灾乐祸地说:“先不说今上全程没有提过联姻之事,她一开口就是皇后,在场官员心里都一咯噔。”
以如今的形势,是他达乐有求于人,想将女儿送进宫,巩固邦交和自己的首领之位。
许庸平显得比往常沉默,他一粒一粒收了棋盘上的黑子,又去收白子,将黑白子都装进棋篓中。
张恪:“你猜陛下说什么。”
许庸平收回最后一粒棋子,说:“他长大了,有些事我不会管。”也不能管。
张恪小坐了片刻便离开,他住处离这儿不远,蜀云进来问要不要摆膳,许庸平半晌没说话,最后道:“去陛下那儿看看。”-
清凉殿。
高莲在门口,见着许庸平松了口气,低声:“陛下不高兴呢。”
许庸平顿了顿,问:“手怎么样?”
高莲细声细语:“御医刚来看过了,皮外伤,握笔筷洗澡有些不方便。”
他弯了弯腰,领着另一名小太监说:“奴婢先下去了。”
许庸平往内走了两步。
“朕以为老师不管朕了呢。”
魏逢坐在饭桌前,用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抱胸,幽幽地说:“朕伤了手一个多时辰,老师都没有来看朕。”
许庸平:“臣的错。”
“臣没有得到消息。”
魏逢仍然不高兴:“老师为什么没有得到消息,以前朕出了什么事老师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身上有酒气,许庸平招来玉兰:“去煮醒酒汤。”
玉兰犹豫一会儿,说:“陛下说不准煮,他没有喝醉。”
许庸平说:“你去煮吧,不然今夜谁都睡不了。”
玉兰还有个更头疼的问题:“陛下不肯洗澡,说自己会变成鱼游走。”
“……”
许庸平说:“我来。”
玉兰放下心,终于能离开去吩咐下人煮醒酒汤。许庸平一靠近就知道魏逢喝多了,低低:“陛下先换身衣服?”
魏逢睁大眼睛:“朕为什么要脱衣服。”
“擦一擦身体。”许庸平半屈膝盖解他衣襟上的扣子,口吻耐心,“不脱衣服会变成鱼游走,游到离臣很远的地方。”
“那快快脱,朕不要离老师很远。”
魏逢张开双臂方便他给自己脱外衫,认真地说:“朕没有喝醉,朕就是想跟老师单独在一起。”
“臣知道没有,抬一抬手。”
魏逢盯着他侧脸,忽然预告道:“朕要发脾气了。”
“嗯,臣不对,陛下发脾气吧。”
许庸平松开他发冠,替他揉了揉紧绷的头皮:“臣今日应该让陛下不要多看那个小公主,但臣没有说,臣现在已经后悔了。”
魏逢一下就安静下来。
许庸平把他放到水里之前,他快速地亲了一口许庸平的脸,耳朵红红脸蛋也红红地说:“朕又高兴了。”
许庸平没笑,问:“手疼不疼?”
“不疼。”魏逢眼睛上沾了水雾,眨眨眼得意地说,“朕反应快不快,一下就抓住了那根鞭子。”
许庸平站在浴桶边:“陛下用左手怎么洗?”
“有老师在。”
许庸平说:“臣为什么要帮陛下洗?臣白日替陛下处理政事,夜里应该休息。”
“朕不管。”
魏逢蹭了蹭他放在浴桶边的手掌,小声哼唧:“老师帮帮朕嘛,好不好。”
……
许庸平碰到他肚子,问:“都吃了什么?胃里难不难受?”
魏逢皱起眉头说“很油的肉”,又很快说:“听老师话喝了很多水,不难受。”
他自浴桶中仰起头,清水流过惊艳五官。他看了许庸平一会儿,笑起来:“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漂亮。”
许庸没有说话。
烛火是那种明媚的澄黄,跳跃在他半明半暗的面部,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魏逢仰起头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心里像在酿一颗酸酸的果子,酸过了头,觉出幻想的甜味来。
但许庸平开了口,他有一双薄情的眼,说出来的话却很动人:“臣心中,没有人能比得上陛下。”
魏逢一只手握住他食指,既而进一步抓住整个手,放在柔软起伏的肚皮上,神情狡黠而灵动:“朕喝多了酒,没有听清,要老师再说一遍。”
“陛下还想听什么,臣一并都说了。”许庸平另一只手掐住他肉感的下巴,微微笑了笑,“她想做皇后,陛下怎么说?”
他一笑魏逢就开始找不到东南西北,凑上去讨好地亲了亲他指尖:“朕说她想得美。”
他知道他的老师有时会露出一些平日没有的,温和皮囊下的掌控欲和攻击性来,但并没有很排斥,反而觉得新奇。
许庸平:“陛下喜欢她吗?”
魏逢捧着自己醉酒后晃动的脸,发自肺腑地,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主语说:“那个小公主,朕不喜欢她。”
许庸平不小心跟他对视了一下。
“老师快问朕喜欢谁!”
魏逢扶着浴桶壁,耍赖道:“不然朕就不出来了!”
许庸平手指抚平他眉心,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力道,他笑了声,问:“那陛下喜欢谁。”
魏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突然害羞,扭捏了半天不肯说了,顾左右而言他:“朕的脸好烫,朕感觉朕要烧着了。”
许庸平弯腰打算给他擦干,耐心道:“泡够了起来喝醒酒汤?不苦,让人加了甘草和冰糖。”
“老师哄朕朕就喝。”
魏逢伸出胳膊要他抱,把脑袋湿漉漉地挨在许庸平肩上,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朕喜欢谁,老师知道的。”
许庸平一顿,又听见他说,“朕想要谁当皇后,老师也知道的。”
第49章 49 聘礼
许庸平没有回答, 带过了话题:“累不累?”
魏逢揉了揉眼睛,积极响应:“累!”
“围猎有十三天。”
许庸平把他放在榻上,触碰他肌肉紧绷的小腿, 问:“臣去?”
痒。
魏逢在被窝里动来动去, 嘀嘀咕咕:“朕舍不得老师晒太阳,还是朕晒吧。朕多见几个公主没关系, 万一老师被看上了朕有苦都没地方说……朕去, 老师歇着吧。”
他小腿纤细而笔直,足踝收束得很漂亮, 泡过热水后微微发红。许庸平垂了下眼, 魏逢大声:“痛!老师捏得朕痛了!”
许庸平立刻松手。
太阳太大,出去一天要比平时累许多。接见了使臣,骑马绕着围场跑了两圈,一把抓住了乌日娜的长鞭……精神一松懈魏逢双腿累得都使不上劲,胳膊也酸痛, 他坚持抓着许庸平胳膊,含混不清地说:“朕好累, 朕明天要卯时起,老师叫朕,穿完衣服帮朕擦完脸再喊朕……”
许庸平说了句迟到的“好”, 而他已经睡着了,没有听见-
夏天天亮得早, 乌日娜一早就起来, 让侍女给自己编辫子,她头发乌黑油亮,编成辫子后用金扣固定,尾端坠了小铃铛, 走起来来响声清脆。编好鞭子又换了一套色彩艳丽的骑装,英姿勃发。她套上马靴和小帽子,张开双臂在空地“哒哒”地走了一圈,收获贴身婢女和奶娘的齐声称赞:“公主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穿这身好看。”
乌日娜高傲地昂起头:“那是自然。”
“哎呦小祖宗,你仔细头发上的铃铛掉了。”
奶娘把她拉到镜子前坐下,两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左右掰着看:“看看,让奴婢看看,这儿还缺一对大耳环……阿明,去把放在最上层右手边盒子里的口脂拿来,要颜色最亮的那个!”
“公主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就算是中原也没有几个比您更漂亮的女子!”
阿明拿来脂粉盒,又取了螺子黛替她画眉。奶娘更是忙碌,拿来香粉在她周身铺盖,刹那间香气飘满整间屋子。
乌日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光彩照人,美丽不可方物,十分满意地说:“本公主就是应该当皇后嘛。”
“那是自然。”
“样貌虽然重要,可您脾气万万要收敛些。”
奶娘一边给她扑粉一边苦口婆心:“男人都喜欢温顺些的,至少这几日要糊弄过去了。”
乌日娜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勉为其难道:“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脸颊发烫,忽地伸手抓了抓腰间那根长鞭,上面掉了一颗宝石,应是昨日落在那人手中。
她不是故意挥鞭,是昨日□□那匹马不听话,害她出丑,她扬鞭要抽,谁知左右两边还有几个没长眼躲不开的无能之人。
原本抽了便抽了,还从没有人敢拦她的鞭子。那小皇帝看起来弱不禁风,也有两把刷子和力气嘛。他一直不怎么动弹,脸又很白,无精打采地坐在高处,漂亮归漂亮,她还以为是个病秧子呢。
不是就好。
虽然她用鞭子抽了人,小皇帝还帮她和父王说话呢。他一开口原本想找麻烦的官员都大气不敢出喘。
……果然和阿玛说的一样。
乌日娜把鞭子卷在腰间,心想今日他要是找自己说话,自己说不定会回答一两句。总之,都要看对方表现。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官舍,一道凌厉掌风扇过来。
“啪!”
“乌日娜,你闯了大祸!”
乌日娜被一巴掌扇得偏过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最疼爱的阿玛打了一巴掌:“阿玛!”
达乐眼睛发红地瞪着她,大口喘气:“把你的鞭子给我!”
乌日娜更加大声地:“不!”
达乐昨晚挨个去给两个受伤的官员道歉,今日才有空收拾她,一把夺过她的鞭子放到右手边的火炉上烤断:“我将你宠得无法无天骄纵跋扈!你可知你昨天都干了什么,伤了人一丝悔改之意都没有。从今日起,我看到你用鞭子一次绞断一次!”
乌日娜陡然尖叫:“阿玛,你不能——”戛然而止。
“乌日娜,我告诉你,你有很多姐妹。”
达乐阴沉道:“我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儿。”
那根长鞭在火星中焚烧,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乌日娜面色煞白地看着自己的阿玛,那个被她视之为神的男人。对方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起她的胳膊,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最好祈祷皇帝还会看你,还会跟你说话!”
乌日娜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最后禁不住哭了起来。
余下几日,那人果然没有再跟她说话。或者说他本不是什么会跟陌生人多说的性子,往往乌日娜好不容易酝酿好想要道歉的话,他就会不着痕迹地躲开。他身边围着大量的宫女太监,还有侍卫,每一天都会穿不同的骑装出现,有时枫叶一样的红,有时又是磨刀石一样的闷青。共同点是他穿起来都很漂亮。他看起来没把自己伤人的事放在心上,对她和她的父王都和从前一样。赏赐也并未变化。
乌日娜始终没有找到和他说话的机会,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天气热太阳大的时候他心情会不好,用白菜叶逗兔子的时候也会很不耐烦。
直到围猎的最后一天。
天气晴,视野好,不刮风,开阔草地一览无余。一些文官不会射箭,坐在一边激动鼓掌:“好!”
那小公主不像之前那么活泼,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魏逢懒得问她怎么了,让高莲把弓箭和箭筒递给自己。
“你跟着朕有什么话想说。”
魏逢勾了勾弦,他右手受伤不能拉弓,这几日都换左手,左手拇指上戴一颗硕大的金镶玉扳指,眯眼朝天瞄准一只大雁。从小臂到肩背的弧度柔韧,顺着闪烁寒芒的箭矢回望他浓墨眉眼,拉弓动作显出一种优雅的残忍。
“嗖——”长箭破空,接着是鸟类长长哀鸣。有仆从骑马去捡猎物,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
乌日娜的小马驮着她在原地打转,她声如蚊蝇地说:“我阿玛已经把我的鞭子折断了。”
魏逢嗤笑一声:“是该折断,要是朕成天带着一根鞭子甩来甩去还弄伤人,老师能把朕打骨折。”
打骨折。
乌日娜被吓到了:“真的?”
魏逢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打了个寒噤:“当然是真的。”
乌日娜心里突然好受了点,说:“我知道错了。”
“你跟朕道歉没用,要跟被你伤到的人道歉。”
乌日娜咬了咬唇,不说话了。
他手中是一把颇具有分量的长弓,平平无奇,外观朴素。乌日娜看了片刻,找话题:“是不是有人教你射箭啊。”
魏逢奇道:“你怎么知道有人教朕?”
乌日娜紧紧咬住的牙松开,说:“这把弓不是专门的师傅做的。”
魏逢慢吞吞地抽了一支弓箭,第一次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来:“是朕的老师。”
他年纪轻,又生得……乌日娜说不出来,只觉得他一笑有千花万花开,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神差鬼使,乌日娜重复了那个短语:“老师?”
少年天子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好看,仿佛有了和她交谈的兴致,说:“朕所有会的东西都是老师教朕的,不会的老师学了再来教朕。朕有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这是他十几日来最开心的时刻,乌日娜很容易感觉到他的高兴,对方从马背上弯腰,眼疾手快从草地里揪起一只红眼睛红嘴巴的肉兔子,捞起来兔子在半空疯狂蹬腿,魏逢和它面面相觑,震惊道:“这也太傻了,朕还没认真捉,竟然真的捉到了!”
“给你。”
乌日娜还没顾得上说这兔子是别人家养的,眼前冒出一双兔子腿:“给你,告诉你阿玛朕没生气。”
“那……”乌日娜踌躇着没有接那只可怜的兔子。
“朕有皇后了,不能娶你。”
魏逢把兔子抱在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后颈,又递出去:“给,回去这样告诉你父王,是朕心有所属,跟你没关系。”
乌日娜手忙脚乱接住了那只温顺的兔子,正要说话魏逢不知道看到什么,朝她伸手急促道:“手给朕!”
“吁!”
马匹受惊,高扬前蹄,发出高亢嘶叫。不远处一只老鹰迅速俯冲,鹰爪凶狠地对准她怀中的肉兔。
乌日娜下意识将手递出,下一刻半身腾空,魏逢一把将她拽上了自己的马背,压着她后颈矮身躲避,鹰的翅膀几乎从他脖子擦过。
“唳——”
“哧!”
乌日娜来不及吞咽口水,危急时刻大脑一片空白死死抓住了那只兔子,鹰爪距离她鼻子不到半寸,一只手狠狠抓住她胳膊后仰。受惊的马匹开始高扬前蹄,魏逢一手紧勒缰绳另一只手快狠准从身侧抽出匕首。他冷静得简直不像有情绪,唇边眼弧是嗜血而兴奋的笑。他刚沙哑开口说了一句“坐稳”,破空声立至。
那只老鹰砰然坠地,鲜血从头部涌出来。
乌日娜呆滞地坐在马上,恐惧令她四肢发麻,她眼珠僵硬地转向地上那只死透的老鹰——一支利箭对穿了老鹰的双眼。它身首分离。
极其、极其恐怖的准头和力道。
“老师!”
魏逢眼睛一亮,握着缰绳控制住马头,染血的匕首也丢到身下,大喊:“朕在这儿!”
马还未彻底安稳下来,在原地焦躁地打转。乌日娜惊魂未定地看向不远处,一对侍卫从远处过来,为首是自己的阿玛和另外一个青年男子,后者走到他们两人一马面前才放下手中弓箭,抬头仔细地将魏逢看了一遍。
魏逢自知理亏,背着手小声:“……老师,朕没受伤。”
乌日娜听见自己的阿玛叫对方“阁老”,对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可汗客气”,然后对自己身边的人说:“还不下来?”
魏逢偷看了一眼许庸平,迅速:“朕脚麻了,老师搀一下。”
他伸出一只手,许庸平握住他手腕,那只抓住自己的手五指冰凉,把他整个接了个满怀。
许庸平把他放下,凉凉:“那么大一只老鹰,那么远飞过来。陛下没看见?跟公主说话太入神了?”
魏逢恨不得发誓了:“没有没有!朕就是……一时没注意到。”
乌日娜跳下来,手里大难不死的兔子一下就窜跑了,头顶两根耳朵一边跑一边颤抖。
达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骂她,被许庸平制止:“没出事就好,公主受惊了,去换身衣服,今日就到这儿吧。”
乌日娜倔强:“本公主没受惊!”
“没受惊,没受惊,老师是说你保护兔子有功。”
魏逢从许庸平身后露出半张脸,见缝插针道:“是朕把兔子塞给她的,那只兔子朕送给她。高莲!帮朕把兔子捉回来!”
许庸平看他一眼,他又把头缩了回去,老实道:“朕不说话了,朕闭嘴,老师说。”
达乐拱拱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他不是不疼爱这个女儿,刚事情发生得太快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才咂摸出失而复得的庆幸,拉着乌日娜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好,好,没事就好。”
他们一齐走了两步,去到营地用膳,食桌上放了烤羊腿,干烤饼,吃得噎人。乌日娜抱着那只温顺下来的兔子,一直忍不住去看斜上方。
——能感觉到,从那个青年人露面的一瞬间,魏逢的心情变得很好。
这十几天里用膳他都一个人坐在长桌前,面上带着笑,但笑容不及眼底。偶尔达乐说两句相关的事,他会四两拨千斤地应付回去,堵得人不好接话或者哑口无言。今日很不一样,他嘴里一直念叨:“老师这是马奶酒你喝过没”、“老师尝尝这个”、“这个好吃那个好咸”、“对了老师今日怎么出来了”……
乌日娜呆呆看着,无意识抓紧了兔子的后颈皮。
达乐不太甘心,想要再提起联姻之事,袖子忽然被轻轻一扯。乌日娜低着头,两侧乌黑的长鞭子安静地垂下,轻轻地说:“算了,阿玛,他不会答应的。”
顿了顿她又说:“我也不愿意。”
筵席结束时乌日娜抱着兔子站在一边没有走,好像有话想说。魏逢一顿,问许庸平:“老师,朕可以过去跟她说两句话吗?”
许庸平说:“去吧,臣在这儿等着陛下。”
魏逢点点头,他衣摆是织锦,图案是不知名的重瓣花,静时收拢,含苞欲放。动则花瓣层层舒展,每走一步都像有小花开在月光下。
乌日娜显得有些紧张,舔了舔唇瓣。魏逢听她说了什么,又走回来。许庸平在光和暗交织处的折角等他,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走到面前。
“老师不好奇朕跟她说了什么?”
昼夜温差大,许庸平从身边人手中拿了披风,替他系上扣子,说:“臣不好奇。”
魏逢:“不好奇朕也要说。”
“她一直盯着老师看。”魏逢似真似假地抱怨,“朕就告诉她不要看了,朕会吃醋的。”
许庸平不慎碰到了他侧脸,低低道:“还有呢。”
“朕还跟她说……”
许庸平听见身边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声音,和风沙一起吹进耳朵里:“朕的老师总有一天会变成朕的皇后。”
魏逢向他求证:“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对不对,老师告诉过朕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四下无人,风徜徉,酒清香。晚风吹过绿草摇摆的身体,灯笼微弱的红光。
许庸平看了他很久,说:“不早了,回去吧。”
魏逢紧紧跟在他身后。
回清凉殿的路,树上的知了冒出来,在燥热暑气中烦扰地叫。
经过荷花池,魏逢走不动路了,拉拉许庸平眼巴巴地看着最靠近岸边那一朵:“老师朕想要一朵荷花,朕胳膊短够不到!”
“……”
许庸平为他别掉了一支亭亭玉立的粉荷。
这朵荷花开得较之满池塘要晚,其余都生长出了莲蓬,这一支还欲绽未绽地裹着自己心爱的果子。果子周边是一圈嫩黄的花蕊,迎风微微地颤抖。
魏逢握着细长的杆,闻到一股很淡的清香。
他一只手抓着许庸平,忽然低落地说:“朕不是故意小老师那么多岁的。”
许庸平停下了脚步。
清凉殿最后一扇大门近在咫尺,承鹿行宫还是距离皇宫和京城太远了,远到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谁,觉得是不是可以。
可以偷得黄粱一梦。
“陛下抬一抬头?”
魏逢慢慢地抬起头,一怔。
他看到漫天灼灼的红。
红色绸缎绑满整个内殿大柱,一双红烛垂泪,窗花剪纸透出温暖明媚的颜色。瓜果枣桂摆满银质托盘,精巧香炉鼓着大肚子吐香,梁上牵出红色彩线。金漆彩照,灯如白昼。檀木托盘静置桌面,清酒盈满金樽。
“时间仓促。”许庸平温和地说,“以后有机会吧。”
魏逢怔怔地看他,连他将自己手中的晚荷拿走都没有察觉。他漆黑眼珠中映出一片片的艳丽颜色,只觉得民间以此作为喜事象征是有道理的,让人甘愿沉入红花与红烛构筑出的堂皇宫殿,即便远方是未知的湍急河流,布满荆棘与险象的不平前路。
“回京师后,臣有一样东西要给陛下。”
魏逢睁大眼睛:“老师要给朕什么?”
许庸平看着他,说:“臣迟到的聘礼。”又道,“有些东西,臣应该给陛下。”
魏逢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张了张嘴,想问那个问题,但许庸平先一步温和地盖上了他的眼睛,说:“陛下想要的一切,都会在陛下手中。”
第50章 50 朕来还愿
魏逢在那晚过后的第三天出现发热和频繁咳嗽的症状, 他老老实实休养,在外面穿和夏天不相符合的非常多的衣服,手脚都包裹起来, 有风就绝不出门。他小时候有段时间风寒会头痛咳嗽呕吐, 那时候是他体重最低的时候,太久没有出现这种问题。许庸平心里敲了警钟, 本打算问问随行御医, 但魏逢一生病就变得粘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他怀里, 让他根本抽不开身。
好在没几天退烧, 问题不算大。许庸平看他精神还好,招了御医问,对方说是吃太油引起的肠胃不适,加上风寒导致的免疫力低下,肠胃更容易激惹, 吃清淡些就好,别的无碍。
过两天果然好了, 许庸平没有兴师动众,打算回宫再问问康景亮。他隐约觉得魏逢最近精神不太好,说话飘在空中, 不能落地。逼他多吃了两日红枣炖鸡。
魏逢没挑食,老老实实吃了很多。
他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送走达乐后天天掰着手数还有几天回宫, 回宫就能知道许庸平要送给他什么。玉兰听见他天天念念有词不由得失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陛下在宫中不是还盼望着出宫玩吗?出来又想回去了?”
她眼底有担忧,问:“天这么热,陛下不想在行宫中多呆几日吗?”
“不呆了不呆了。”
魏逢用力摇头:“路上还要走十天半个月, 回宫秋天都过一半了。”
张恪来上奏,一杯茶也没讨到,站在殿内看所有人忙碌。魏逢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点碍事,坐在凳子上问:“你有什么事?”
张恪为自己掬了把辛酸泪,躬腰道:“不知陛下看了前两日的折子没有,夏汛结束,崔有才也要回京复命了,治水的事他办得很漂亮……”
乍一听这个名字魏逢脑袋转了转,想起来:“朕知道了。”
他身上的夏衣冰丝一半纹路,是少见的白色。坐在窗边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他想要什么赏赐你去办。”
张恪暗中松了口气,说了好事又说坏事:“彭循……”
见魏逢想不起来补充道:“钦天监和工部的人在国公府待了一个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事关国公府,他二人不敢轻易下决断,要请陛下回去再上报。”
魏逢沉默了一下。
“不用了,朕知道是什么,等回宫后朕会跟老师商量。”
张恪没作声。
魏逢平静地说:“让他二人把嘴巴给朕闭严实。”
张恪不再说话,他不是许庸平,魏逢对他没那么大的容忍度。他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站那儿腿发麻,才听见魏逢让他退下-
七天后御驾离开承鹿行宫,路上走得比来时更心急。夏天到了尾声,一路往南,天气渐渐凉爽。
十日后,城外宝华寺。
今日宝华寺闭寺,来来往往僧人如临大敌:殿内地砖擦了又擦,斋饭也早早准备,殿门口的落叶也扫干净了。主持率一众僧人在寺门口迎接,见浩浩荡荡侍卫和下人出现时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偷偷抬头,秋高气爽,寺中百年银杏变黄。树下少年天子似乎比几个月前下雨那次孤身来时要长高了一些,摆摆手算是受了他们的礼。
“朕来敬香祈福,还愿。”
魏逢说这句话时许庸平看了他一眼,皱眉道:“陛下什么时候许的愿?佛前不能轻易许愿。”
魏逢摸了摸鼻子,机智地将话题转到他身上:“朕已经知道朕小时候生辰前写在纸上的愿望都是老师实现的。”
寂通双掌合十,但笑不语。
“阁老不是落了卷经书在通天阁?贫僧带阁老去取。”
许庸平:“请大师带路。”
“朕跟住持去大佛殿还愿,”魏逢主动说,“一会儿朕去找老师!”
寂通道:“阁老请。”
他二人走了另一条路,去往藏经处。宝华寺的藏经处在佛寺内最高的佛塔中,有浩瀚经书,佛文经卷摆满七层阁楼。
许庸平跟着寂通一步一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制台阶,闻到书本和灰尘沉淀出的厚重味道。
他忽而道:“这里的经书不知大师看过多少遍。”
寂通手掌上斜挂着佛珠,答:“闲来无事便日日在此处,多少遍已记不清了。”
许庸平仰头望向顶部木制台阶的走道,一线天光出现在那儿,越走越开阔,眼看要到最上一阶,他停下脚步,道:“此处亦可观星。”
寂通顺着他方向望去,十分温和地说:“阁老想问贫僧什么?”
“半年前冬末初春,魏逢登基之初,我来你这儿喝过一杯茶。”许庸平道,“大师提点我一句话。”
寂通说起另一件事:“阁老每年夏天都来寺庙小住,今年不知何故没来。”
许庸平说:“今年陪他去行宫避暑,没来得及。明年有空带他一起来寺庙住住,朝事繁杂,偶尔出来活动活动。”
交谈间走到最上一层的小阁楼,这里位于佛塔最上层,是内门弟子苦修之处。小而逼仄,站第二人便有些活动不开。地方小,只在东南角开了一巴掌大的窗。高处供奉着一座佛龛,燃尽的香烟没入灰烬残骸中。
许庸平静望那座佛龛良久,笑了笑道:“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此处,问大师这里为什么是空的。”
寂通掸去其上灰尘,仍是慈眉善目模样:“贫僧告诉施主佛在心中。”
空的佛龛多年如一日摆在高处,供果还新鲜,有许许多多俗门之人在这里跪过,或许是烧杀劫掠罪大恶极金盆洗手以求宽恕,或许是有良心者第一次偷盗惴惴不安,或许是心绪杂乱者有轻生之念想迷途求路。
木鱼声从远处传来,空灵悠远。
——人在拜佛时,究竟在拜什么。空的佛龛上坐落的是观音还是法海,是恶还是善。我叩拜是求他人平安,还是求自己心安。
许庸平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地瞬间想起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起第一次见那个孩子,想起对方牵自己的手,想起他张开双臂害羞地想让自己抱,想起他怀中抱着的纸鸢,想起他或笑或哭或闹的模样。
……渐渐渐渐,他长大了,坐在皇位上。又来到自己身边。
他远比想象中记得更清楚,魏逢成长的一点一滴。
“阿弥陀佛。”
寂通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很早前有无数人开口问过他相同的问题,他总没有回答,这一次又有人问,开口的是寂通,仿佛又不是:“阁老在这里读经书百卷,以静自身。如今数载春秋已过,不知可解心中疑惑?”
许庸平静了静。
他提起另一件事:“我听闻宝华寺有一棵姻缘树,满树红绸随风。初闻时觉得世间真多痴男怨女,情之一字太难求也不敢求。等真见到了那棵树,突然也生出白首与共的念头。大概俗世男女,自渡不能,便妄想神佛垂怜。我想静的是心,也是不该有的念头。”
寂通说:“世间真情难得。”
“我此刻能回答的你的问题了。”
许庸平起身,素袍垂下,十二年官场追名逐利,从新科状元到地方官员,再到宰辅大臣,他错过无数春夏韶光。
“为臣者心中无佛。”
他笑了笑,回答寂通最后一句话:“仅有当今天子。”-
中午在宝华寺吃了一顿素面。
寺庙广大无边,魏逢这种六根明显不清净的人都接纳了,老老实实跟着听了一上午佛法。他坐在蒲团上,眼前是一座高大金身的佛像。从前不觉得,今日他深感佛光万丈,普照众生。殿内阳光流转如萤,寺内住持讲经施法,佛祖面带微笑。
签筒落地。
宝华寺的签文最灵,魏逢好奇得不得了,踮着脚尖看许庸平抽到那根签:“老师朕想看朕要看,上面写了什么?”
许庸平索性展开了给他看那行小字。
竹简上写了一行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许庸平微微顿住。
寂通又将签筒拿给魏逢,魏逢丝毫没有犹豫地摇头:“朕不抽。”
寂通仿佛知道,收起签筒道:“陛下可要在寺中逛一逛?”
魏逢刚要点头许庸平说了告辞的话,魏逢拉着他衣角一步三回头,各殿堂的僧人出来拜别,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魏逢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许庸平,心有余悸道:“幸好老师没出家。”
“臣告诉过陛下臣不会出家。”
许庸平第一次认真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陛下为什么这么觉得?”
“老师每年夏天都来这里。”魏逢踢了脚脚下碎石,“不会陪朕。”
他话没有说完,每次许庸平从佛堂回来,他能感觉到对方若有若无的疏远和回避。那种佛寺中特有的檀香仿佛冲淡了许庸平身上来自红尘俗世的情感,让他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远。明明近在咫尺,却完全摸不到。
魏逢闷闷地说:“朕不想这样。”
“明年夏天陛下陪臣一起来?”
他一顿,眼眶里的湿润硬是憋回去了,只是仍低着头看脚下。
许庸平分开他攥得紧紧的手指,哄道:“以后臣不来了,要来带着陛下一起。”
魏逢容易生气又容易好,小声说:“老师不准骗朕,朕已经不是小孩了,朕都记得的。”
许庸平摘掉了他肩头的落叶,耐心地说:“臣知道,臣以后上道折子问陛下,陛下同意臣就来,不同意臣便不来。”
他又说:“陛下不要不高兴了。”
魏逢抬起头,很凶地说:“老师也不准当和尚!”
“臣不会。”
魏逢一怔。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臣念经礼佛心不静,会想陛下在干什么,吃了没有,吃得好不好;睡了没有,睡得香不香。夜里有没有不盖被子,念书写字不会有没有哭。”
山间桂花早发,隐有丹桂浓香。
魏逢又高兴了,抬头说:“朕就知道老师会想朕。”
许庸平隐隐笑了下,道:“是,臣会想念陛下。像陛下想念臣一样。”
……
从宝华寺出来便向皇城的方向走,正好能路过独孤的医馆,独孤照旧在门口坐诊,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业已出师,坐在堂前表情凝重地给人诊脉,深沉道:“我观你的脉象,像是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
来看病的是个年轻姑娘,吓坏了,呜呜地靠在丈夫怀中哭起来。
“哎呦!”
“师父你干嘛打我!”
独孤数当庭脱鞋甩过去,“砰”砸在他脑袋上,破口大骂:“她那是喜脉,蠢货!”
捂住脑袋的魏逢:“……”
半天之后独孤数嘴角还抽搐,坐在边上一口气喝完一大缸凉水,精神萎靡:“我是知道你几年前每每在我这儿一坐坐一下午,问一些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老鹰为什么捉小鸡这些蠢问题的原因了。”
魏逢快速举手:“那是朕问的!”
许庸平叹了口气,道:“过两年便好了。”
独孤数“咕噜”又灌下一大杯凉水,勉强把心头火泻了出去,冷静下来给他诊脉。他和魏逢的视线有短暂接触,松手道:“修养几日就好。”
魏逢像个被点名的学生一样坐端正不说话,细看整个后颈都泛红。阳光正好,他白得像是一团滑腻的牛乳,侧面看睫毛抖动得非常厉害。许庸平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静了片刻说:“多谢。”
“不光要谢我吧。”
独孤哼笑一声,转过身去给这两人抓药,他心情也松快了,抓着两大包药过来:“煎着喝。”
许庸平拿了药道谢,魏逢跟着他一起出去,御驾在前,许庸平停下,问:“陛下愿意一个人回宫吗?臣想先回趟国公府。”
魏逢懂事道:“那朕回宫,朕还有事呢。”他不放心地补充,“老师不要受欺负。”
许庸平失笑:“臣知道了。”
魏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似乎想问明天老师进不进宫,直到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轿辇离开视线范围内,许庸平脸上的笑意淡去。
出了医馆他朝国公府的方向走,蜀云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低声道:“都准备好了,阁老真的要……”
许庸平不太在意的模样:“最差不过流放三千里。”
“回去看看。”他道-
国公府和从前见到的每一次一样,许蒋氏也一样。用晚膳时许蒋氏依旧不太敢看他,犹豫了一会儿道:“你父亲想跟你吃顿饭,就明日,你觉得如何?”
祠堂的事。
许庸平温和地摇摇头:“明日我要进宫。”
许蒋氏劝道:“他毕竟是你父亲。”
许庸平看着她眼角的皱纹,说:“我为人子,也为人臣。”
许蒋氏便不好再劝。
她住的地方不大,小小一间,卧房小,厅堂小,院子也小。院子里栽了一棵落叶树,树下放着一个水缸。
“天冷了,母亲记得多添衣。”
许蒋氏慌忙地点点头,道:“你也是。”
又沉默下来。
人长大了,似乎便与母亲相顾无言起来,不好说在外面遇上什么困难,怕她着急;不好说在外面过得好,人没有真正过得好的,总是这里不顺那里不顺。毕竟是母亲,一眼能看出来那些勉力支撑的体面。你还未哭她便哭了,哭自己,也哭儿子在外不易。
搜肠刮肚地寻完了不影响对方的话题,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底线,再往后只好缄默。
“母亲想不想和离。”
“你向你父亲道个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许庸平顿了顿,神情变得很淡。许蒋氏唇瓣嗫嚅了下,勉强道:“你向你父亲,祖父道个歉,你终归是姓许。”
她是知道自己差点被打死的,过去二十多年一直知道。
“母亲休息吧。”
许庸平起身,没有回答那句话:“儿子先走了。”
出了国公府时辰渐晚,暮霭沉沉地覆盖在擦出幽光的牌匾上。许庸平最后一次注视这座自己生活了多年的高大府邸。门第家世,百年门阀,家规祖训,压在他肩膀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他扎在这里三十二年的根,仿佛被不知名力量撼动。
他突然拥有颠覆与对抗的强大勇气。
天色已暮。
蜀云牵来一匹马,许庸平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回宫路上魏逢眼皮一直跳,他伸手压住眼睛,徐敏半跪在他面前:“陛下问过阁老吗。”
“朕不愿让老师为难。”
连日舟车劳顿魏逢精神不太好,离皇宫越近他越有心慌的感觉,不自觉伸手摸了摸窒闷的心口,低声:“没能问出口。”
很多个能问出口的时候,他想张嘴,都失败了。他要怎么开口,问许庸平选什么吗?他把自己四肢连脑袋缩进乌龟壳里,决定能逃避一时是一时。现在皇宫近在眼前,再躲不掉了。
“钦天监和工部那两人怎么说?”
徐敏:“陛下再不找个借口向国公府发难,会错过最好的机会。”
魏逢心烦道:“朕知道,不用你告诉朕。”
轿厢内一时安静,仅剩下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魏逢用胳膊遮住了眼睛,半天没有再说话。
他有点茫然地想,老师在国公府长大,那里有他的家人朋友和师长,朕对国公府动手他会不会跟朕生气呢。生气了朕要怎么办呢,朕从登基之初就很害怕走到这一步,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吁——”
马车骤然歪向一侧,“哐当”马车几案上瓜果全部滚了下去。魏逢一把抓住窗框,徐敏面色一变,迅速出去:“怎么回事?”
“首领。”驾车的影卫横刀在前,冰冷道,“有人拦车驾。”
这条路清过道,已让周边官员和皇城守卫警巡过。能在此刻拦下圣驾的……魏逢捡起地上一粒滚落的葡萄,听见徐敏冷冷:“大胆!何人竟敢惊扰圣驾!”
寒光从车帘缝隙中折射进来。
“你是何人?”
徐敏长刀指地:“报上名来。”
“草民薛晦——”
那个匍匐在地的中年人抬起头,从他出现那一刻起无数把出鞘利剑就对准了他。他身上有孤身闯入仪仗队受的伤,鲜血从粗布麻衣中渗出,肩膀上戴着孝,白得刺眼。冲撞圣驾是重罪,他跪姿决绝赴死之态横拦道路正中央,双手竭力高举起一份血书。
“草民薛晦,状告当朝许国公科举受贿,贪赃枉法!”
徐敏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薛晦将自己收拾得非常整洁,这个屡考不中,屡试不第丧父失母的中年人佝偻身体跪在御驾前,形销骨立,瘦得像是一具从棺材里跑出来的骷髅。
两行血泪顺着他饱经折磨而削瘦凹陷的面颊流下,他用尽全力磕头,声音粗嘎绝望,一遍又一遍每个字都像是在血与肉中愤恨绝望地嚼碎了又吐出来无数次,以至于每一个字都带着毁天灭地的痛苦与撼动天地的恨意,他每说一个字就更用力地将头重重磕向地面,“咚”,“咚”,“咚”,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比一声令人胆寒:“草、民、薛、晦!”
鸦雀无声。
“草民薛晦,状告当朝许国公科举受贿,贪赃枉法——草民恳请陛下,彻查许国公许重俭及许府满门!”——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还剩七到八章的样子,结局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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