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柔, 悄然拂过树梢。树高不算高,只是树冠太大又枝繁叶茂,干扰视线。
许庸平在树下耐心地等, 过了感官意义上的漫长时间, 魏逢小声:“那朕跳下去了,老师要接住朕。”
他想了想, 伸手去扯裙摆, 用更小的声音说:“老师可以不闭眼。”
“……朕跳了。”
许庸平怀中一沉。
女裙要繁琐得多,刺绣配有各式腰链, 银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魏逢紧紧抱住他脖子, 冰凉十指交错在他后颈,透出细细的汗。
一路都是搬进宫的芍药,花瓣上点缀有夜露。
许庸平侧脸被小动物一样柔软的触感蹭了下,他胳膊上全是长而顺滑的青丝,披盖一身。
“朕以为老师不要朕了。”
许庸平静了静。
月光落到地上已然照不见什么, 魏逢举着一盏宫灯,那灯上画着半遮半掩的仕女图, 挽髻吟诗。他突然又开心起来,晃了晃灯笼说:“老师以前就这么抱朕,朕记得的。”
许庸平问:“陛下还记得什么?”
“朕记得的事可多了。”
他把下巴搁在许庸平右肩, 说话的时候吐出槐花清甜的香气,口吻很是骄傲:“朕记得从书斋到朕住的地方要走好长一段路, 老师每次都把朕送回去。”
“朕那时候还好胖呢, 老师牵着朕走一小段朕就耍赖,最后老师只能抱朕。”
耳边呼吸湿润,“朕还记得朕怕黑,老觉得背后有鬼不肯让老师背偏要老师抱, 抱了还是害怕,要提着灯笼要照亮后面才行。”
魏逢轻轻:“老师对朕的好,朕都记得很清楚。”
许庸平:“臣也有对陛下不太好的地方。”
“没有。”
魏逢不高兴地说:“朕说没有就没有。”
他扭捏了一下,像个穿了新衣服的小朋友那样问:“朕穿裙子好不好看,朕喜欢漂亮衣服。”
夜里安静,他能听见抱着自己的人的心跳和呼吸,幽长而明显。
许庸平很轻地“嗯”了声。
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
魏逢纠结一会儿,很快又想,太暗了老师应该看不清楚。但朕肯定是好看的,天底下没有比朕更好看的人了。
即使有老师肯定也觉得朕是最好看的小孩。
……小孩。
他又闷闷不乐地想,在老师心里朕总是小孩,怎么才能让老师不那么看朕呢。朕要是早生几年就好了,早早的出生,早早的遇到老师,早早的跟老师说朕喜欢老师,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一想到这儿魏逢抿了抿唇,想说什么,但气氛太好,他不想打破,酝酿许久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一句低低的询问。
“老师明天还进宫来看朕吗?朕下棋的本领又精进了,可以陪老师多下几个来回。”
许庸平没有回答他。
“老师明日不想进宫的话……”
他把许庸平脖子搂得更紧,烦恼了一会儿皱着的眉头松开,想到一个好办法:“朕明天出宫去见老师。”
“好不好?”
许庸平还是心软,道:“臣明日进宫。”
“那说好了!朕明日迟一点用晚膳。老师想吃什么,朕明天想吃笋,炒几片肉就好了。朕不吃多,这样晚上就不会难受。”
魏逢说着说着声音困倦地低下去,一边计划一边不放心地叮嘱:“老师一定要记得,老师跟朕说了要来,朕明日一整天都会高兴的……朕搬个凳子到路口坐着,坐到老师第一眼能看到朕的地方……”
许庸平心口就那么柔软地被一撞。
“臣记得了。”
“陛下困了就睡吧。”
“那朕睡了……老师一定要记得。”
“臣记得。”
……
昭阳殿找人找得焦头烂额,眼见着就要让人去宫外递信。黄储秀在殿门口站着,看见许庸平抱着被披风裹着的人回来差点喜极而泣,一大步跨下台阶。
“阁老……”
黄储秀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他总觉得魏逢今日的衣摆不是常穿的样式,正要再看许庸平空出一只手在唇边做了“噤声”的手势。
“我来。”
黄储秀立刻往身后一挥手,所有等待的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许庸平走进寝殿轻手轻脚将人放上床,脱掉披风又从魏逢手里拿走了攥得紧紧的宫灯杆子。殿内果然熏了艾草,他给魏逢擦完脚单膝跪在床沿,食指明明已经放在魏逢腰带上,忽然顿了顿。
那是一个不明显的停顿。停顿过后他闭上眼,脱掉了那套女子裙裾。
……
今日没让人进去伺候,黄储秀其实觉得有点儿奇怪,他候在殿外,不到半刻钟许庸平从里面出来,他连忙迎上去:“阁老今日在哪儿找到陛下的……咱家下次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魏逢倒是说了出去转转就是不要人跟着,一转从黄昏转到半夜,把他急得团团转。
许庸平没回答:“陛下三餐都按时吃了?”
黄储秀忙点头,擦了把头顶的汗说:“按时吃了,晚膳吃得多了不消化说要出去转转,咱家就没拦。”
不等许庸平说话他极有眼色地说:“陛下晚膳吃了一小碟豆腐,青菜什么都吃了,还吃了四分之一鸡腿肉。”
许庸平点点头。
“阁老……”
黄储秀目光落到他手臂上,不由得颤了下:“蛊毒的事……不然还是……”告诉陛下。
实在是个晴朗的天气,不远处是湛蓝近黑的天,遥远的闪烁星子豌豆粒大小,光芒柔和。
“古来君臣多反目,也不必真到耗尽信任那一刻。”
许庸平收回视线:“朝中诸事我会安排。宫中的事、陛下起居还要有劳你和玉兰,太医院诸位我也会一一见过嘱托。陛下年纪小,性子浮动,我会替他挑一个年纪稍长的皇后,到时还要你们多多劝解。”
玉兰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拂身:“玉兰明白。”
黄储秀急急:“阁老!”
许庸平终归还是不放心,等了等又道:“我将他养得有些骄纵,还请各位多担待。”
黄储秀没开口了,憋着一嘴哑巴吃黄连的苦,身边玉兰虽不知缘故还是道:“陛下性子是极好的,正是不沉稳的年纪,活泼些也没什么大碍。昭阳殿侍候的人都从心里喜欢陛下,元文毓更是,天天缠着康太医想办法给陛下做药膳。”
她又说:“骄纵是万万没有的,陛下平日什么都自己做,更衣净手也不愿意让人在边上。只是打心底亲近阁老,想跟阁老多待着,才又要阁老穿衣又要阁老陪。”
许庸平并未说话,玉兰大着胆子道:“阁老有空还是多进宫陪陪陛下,陛下用膳都多吃两口。”
玉兰等了很久,听见许庸平说:“明日我会来。”-
第二日许庸平辰时出宫。
蜀云为他驾马车,马车一座二层茶楼下。茶楼轩窗四敞,茶器典雅精致。
小二擦了又擦桌椅,热情道:“二位要点什么?小店有红茶和绿茶。红茶有乌龙、红梅、寿梅,绿茶有龙井、雨前、明清……”
魏显铮:“今日本王也是有幸和阁老一道喝茶,怎么,阁老如今不怕引人耳目了?如此明目张胆地将本王叫出来。”
“啧,什么味儿。”他满饮一杯绿茶,差点吐出来,“小二,给本王上酒!”
“这……客官……”
眼前二位从穿着打扮上非富即贵,店小二不想得罪人,犹豫半天为难道:“我们这儿是茶楼……没有酒。”
“王爷何苦在茶楼寻酒。”
茶汤青绿明亮。
许庸平提起茶壶冲泡第二次,滚水浇盖在绿芽上,绿芽在清水中舒展。
魏显铮“呸呸”两声把粘在牙上的茶叶吐出来,只觉得又苦又涩:“你今日找本王干什么?”
一杯清茶递至他面前,许庸平上翻掌心:“请。”
“…………”
“有话就说。”
魏显铮不情不愿地接过来:“本王喝不得这些苦东西。”
“戴月是弃婴。”
魏显铮手一抖泼出去几滴茶水。
许庸平:“十九年前她是技馆一名舞女,因体态轻巧随歌舞班进宫,在龙门宴受先帝青睐,入宫为妃。”
魏显铮后槽牙一响,粗声:“阁老想说什么?”
“龙门宴当日领舞摔断腿,她以替补身份上场。多年来我一直疑惑,领舞在龙门宴当日摔断腿是人为还是意外。”
魏显铮双手抱臂:“那是她运气不好。”
许庸平把玩空茶盏,这瓷烧得粗糙,握在手里触感也一般,他放下茶盏,道:“昨日秦苑夕让我想到一件事。”
“三年前你进宫赴先帝生辰宴,秦苑夕私下邀约,最后你和戴月出现在一起。”
魏显铮兴味道:“阁老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猜测倒是有。”
许庸平:“在戴月入宫前,王爷和她有交集,且交情匪浅。王爷将她送入宫,是为了将她作为一枚棋子放到先帝身边。过了两年,王爷再度想起这颗棋子时,突然发现对方杳无音讯。戴月爱上先帝,并私下违抗了你的命令。”
魏显铮表情变了又变,出言嘲讽:“本王竟不知阁老还有血口喷人的一天。”
“还请王爷听我把话说完。”
许庸平继续道:“先帝生辰王爷进宫赴宴,要见的人原本是秦苑夕,阴差阳错之下变成了戴月。昔日情分在前,王爷心有怨气,索性顺水推舟给了秦苑夕一个人情,帮她除掉当时妄想复宠的戴月。”
魏显铮皮笑肉不笑:“阁老说的都是无凭无据的事。”
许庸平对他的无礼并不介怀:“王爷就当我无中生有,我想告诉王爷的不是此事。”
“戴月入宫不到两个月被诊出身孕。”
魏显铮突然坐直了身体。
“她于当年的大雪节气早产,生下一个不足月的男婴。”
许庸平很淡地笑了声:“王爷觉得她腹中的婴儿到底是不是足月出生。”
魏显铮的脸色梭然沉下来,他表情几乎是狰狞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的意思是魏逢是本王的……”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十七年,宫中御医和宫女换了一批人,但王爷有心想查未必查不到。”
许庸平起身,从两扇开合的窗户中往下看,京城繁华,游人如织。他沉默片刻,道:“我言尽于此,王爷再考虑真假。”
魏显铮阴冷道:“本王为什么要信你。”
“王爷当然不需要信我,王爷大可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许庸平笑了:“不过……我没有骗王爷的理由。”
……
蜀云一直到从茶楼出来都还脚踩棉花恍惚茫然,他一脚踩空好险稳住身体,看了许庸平一眼,又看了许庸平一眼。
“阁老……陛下真不是……”他忍不住问。
“这不重要。”
许庸平下了台阶,对他问自己的话感到好笑:“重要的是先帝坚信魏逢是他的孩子,肃王也这么坚信。”
一股寒意突然从脚底蹿上蜀云全身。
——太医院的记录能造假,好不容易找到的告老回乡的证人也可能是假的,人的眼睛和耳朵有时也会欺骗自己。魏显铮膝下无子,一旦希望的种子种下,任何蛛丝马迹都会令他逐渐步入相信的沼泽。即使他最终打算因皇位对魏逢下手,也会因一念之差犯下致命失误。
真是……算无遗策。
许庸平掀开车帘,弯腰坐了进去。
“阁老……”蜀云的嗓子不知为何干涩,“我们去哪儿?”
许庸平闭目养神:“回国公府。”
……
国公府。
阳光为恢弘牌匾镀上一层淡金光泽。
“啪!”一封信摔在许庸平身上。
“我对你说过都督之位是谁都可以,除了你大哥!”
许重俭沉沉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青年:“你没听懂我的话?”
“祖父太谨慎了。”
许庸平捡起地上的书信,手指在署名处碰了下,抬头时毫无异状,甚至笑了下:“都督之位总是许家囊中之物,无非是什么时候得到,什么人得到,早晚无甚区别。我任职六部之首又司管各部官员升迁,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到岂不白费多年苦心经营。”
“先帝在时我也步步为营,先帝去了幼帝稚嫩,事事听从于我。我若还不能做些肆意妄为的事,总觉得十分浪费。”
“树大招风。”
许重俭浑浊眼珠朝许庸平的方向转动了下,隐含猜疑:“你不像这么冲动的人。”
许庸平沉吟:“我有一句话想问祖父,倘使大哥回京,祖父恐怕是要我让位于大哥。”
“你为此事冲动?”
许重俭咳嗽一声,混着痰:“你大哥是嫡长孙,你的一切本就应该都是他的!”
昏沉房间,斑驳刑具,年迈老人身上褐色的老年斑。许庸平静了静,颇为疲倦地说:“祖父如此想,我能肆意妄为的日子大约也不多。”
“陛下召见,今日还有事,就不在府中陪祖父用膳了。”
他转身跨过那道门槛。
“咳咳……咳……咳咳咳……”
“三少爷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有脾气。”申伯替呛咳的许重俭拍背,“他既然是因此事动怒,就还在国公爷掌控中,国公爷不必多想。”
许重俭重重地哼出一口气:“话是这么说——他翅膀太硬了。”
申伯:“国公爷想怎么做?”
“请族中长老出面。”许重俭压下被后辈冒犯的不悦,树皮一样老垂的手握住铁棍,“一个庶子,还轮不到我出手!”-
皇宫,夕阳一挥千里,橙红明媚。
没等到许庸平魏逢是坚决不肯进殿的,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路边翘首以盼,肉眼可见比前一天高兴。
玉兰没办法只能陪他一起等,眼见天色暗下去魏逢带着凳子换了个方向,念念有词:“一定是这里看不到,朕换个地方坐。”
他坐在那凳子上动来动去,简直有点可爱。玉兰没忍住笑了,弯腰跟他视线平齐道:“阁老说了今晚来就会来的,起风了,陛下进去等吧。”
魏逢猛摇头:“朕就在这儿等。”
几乎是路边石子路出现人影的一瞬间他就跑过去,超大声喊:“老师!”
花蝴蝶扑过来,许庸平眉眼不由得舒展,玩笑道:“陛下要把屋顶震塌吗?”
“没有没有,还没塌,塌了朕保护老师!”
魏逢拉着他往殿内走,根本不看路,被眼疾手快一把拉回来又不管不顾往前冲。
“老师快进来,今晚都是老师爱吃的……朕喜欢那个清炒藕片!”
被拉扯过头差点一脚踩进玫瑰刺丛的许庸平:“……”
这顿饭就很顺利。
魏逢成功没吃撑,最后一颗汤圆他适量地放弃,双手交握了半天:“老师今晚能陪朕睡觉吗?朕保证不乱动!”
他做好被拒绝的打算手心都汗津津,结果许庸平说:“陛下背完那卷书臣就答应。”
魏逢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去:“朕马上去背,背得滚瓜烂熟!老师等着朕!”
他背书把自己背困了,踢掉鞋子爬上床时头发还湿漉漉,许庸平把书放下给他擦头发,他一直打哈欠,身体东倒西歪。
黄储秀拿上来一堆画册。
魏逢毫无准备地看了一眼,忽然僵住。
清一色女孩。
“下半年陛下要立后,这是所有官宦人家的适龄小姐。”
许庸平:“陛下可参看。”
静了许久,黄储秀大气不敢出。
魏逢垂下眼睫毛:“朕不想立后,也不想选妃。”
许庸平:“陛下为什么不想立后?”
魏逢突然直直看向他的眼睛:“朕喜欢的人不喜欢朕。”
“阴阳交感,男女配合,此天地之常理也。”
许庸平总不能很好面对这个话题:“陛下还小,多接触女子后会明白。”
“朕不小了!”
许庸平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魏逢把手里衣料攥成一团,听见自己无措的声音:“朕是不是……不听话。”
“没有。”
许庸平:“陛下这个年纪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
“那朕……”不想立后老师会同意吗?
“立后选妃宫中会变得热闹,不少人会陪陛下,陛下不会觉得孤独。”
魏逢一怔,抬起眼。
许庸平说:“臣总有一天会离开陛下。”——
作者有话说:“阴阳交感,男女配合,天地之常理也。”
——《周易程氏传》
第32章 32 “朕帮老师洗了澡,谁来帮朕洗澡……
“老师要离开朕?去哪儿?要多久?不带朕吗?”
魏逢睡在内侧, 抱着被子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惶惶然追问:“老师为什么要离开朕?”
许庸平:“臣做个假设。”
魏逢很快说:“老师不要做这种假设。”
许庸平表情变得无奈。
魏逢躺下来闭上眼睛逃避, 用被子盖住脑袋顶, 闷闷地说:“朕不想说这个。”
他把脸埋在被子里,感觉已经受了巨大伤害, 不肯出来。许庸平心里轻叹一口气, 斟酌了一会儿词句才道:“臣长陛下近十五年整,臣总会……”
“朕跟老师一起。”
魏逢打断他, 很容易地下了决心:“没有老师朕会死掉的。”
他固执己见地强调:“没有老师朕会死的。”
许庸平目光落到自己左手上, 魏逢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他手腕,语带哀求道:“老师,朕不想说这件事,睡觉好不好。”
握太紧,力道大得让彼此都感觉到了痛意。
“不说了, 陛下睡吧。”
许庸平话音刚落,有什么立刻滚进了他怀里, 抱住他的腰。他阻止的手顿了顿,又自上空放下,改为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
……
魏逢做了一晚上噩梦,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眼睛底下都是青的。他坐在床边醒神,眼珠茫然地转动, 没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 一把抓住伺候他洗漱的黄储秀,急切地问:“老师呢?”
黄储秀脸上看不出异样:“回陛下话,阁老家中有事,一早就出宫了。”
魏逢捂住额头, 他前一天没睡好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黄储秀给他梳头,给他药罐子他接住,做梦一样往脚上涂药。那血泡瘪下去一两个,其余的按压还有点刺痛。
“嘶。”
黄储秀心疼道:“陛下吃了早膳再睡会儿?”
魏逢也不知道听没听清,点了两下头。黄储秀赶忙让人端了早膳,是一两样掐丝的热点心、素菜包子还有一碗牛乳。魏逢吃了一多半,吃完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脚受伤又不能长时间走,只能坐在一个地方苦苦思索。
他心神不宁地来来回回捏自己的脚趾,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徐敏!”
徐敏从窗外跳进来,跳得急差点一个踉跄。他身后传来窃窃的笑声。
“……首领竟然摔了!”
“我没看见,你看见了吗?”
“我当然……也没看见。”
“嘻嘻。”
“……”
徐敏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立刻安静,“吱呀”,窗也被贴心关上。
魏逢问他:“老师这两天都去了什么地方?”
徐敏一板一眼地答:“阁老去见了肃王。”
“茶楼开阔,属下离得远,没有听见二人说什么。”
这一听就没用,魏逢又焦虑地问:“还去了什么地方?”
徐敏想了想:“阁老其余时间一直待在国公府,没有出来过。国公府人多眼杂,属下的人都守在能去的地方。”
魏逢来来回回走,毫无根据地胡乱推测:“老师一定是在国公府受了委屈,朕就说要他搬出来不要跟那个老家伙住在一起。朕看到许国公就知道他是一个讨厌的人!不行不行,朕要出宫,朕要去国公府跟老师住在一起才行!”
徐敏想说什么,紧紧闭上了嘴。
他总觉得凭借第一印象产生对一个人的好坏评价是十分不靠谱的,但对象是魏逢……
魏逢天生有对好坏的第一直觉,他仿佛很能感受到一个人对他人或自己有善意还是恶意,他天性敏锐而易受外界影响,任何环境的变量都会被他第一时间察觉。徐敏时常见识到他对善恶近乎恐怖的预见性,他判断一个人不靠逻辑,纯粹靠本能和直觉。
直觉是架在空中的灵台,有人灵台清明而直感天庭。他常常是对的。
徐敏是个护短的人:“陛下想去就去。”
魏逢得了人支持更是不得了,转身就喊人,黄储秀和玉兰应声而来。
“帮朕收拾东西,朕要出宫住几天!”
魏逢抓住自己被子往小包袱里面一塞,又抓了自己的牛角梳和一根发带,再带上吃饭的勺子——他习惯用这根勺子吃饭,木头的,勺柄上刻有一个小饕餮。饕餮张着嘴,一副气吞山河要把所有食物吃进肚子的气势。他转来转去把柜子打开,抓出几件常穿的亵衣寝衣外衣,还有绸袜若干,满头大汗地往快要爆炸的包袱里面压:“朕要带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玉兰和黄储秀看着他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完了用力地压包袱,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塞进去。
“陛下……”
玉兰本来不赞同,刚要开口被黄储秀制止:“陛下要不要把常用的水杯和碗也带上?”
魏峰眼前一亮:“要的要的,快去帮朕拿!”
玉兰欲要说什么,黄储秀拉了拉她的衣角,她一顿,还是和黄储秀一起走出殿门去帮魏逢收拾东西。
等到了魏逢看不见人听不见声音的地方,黄储秀才暗地跟她说:“多收拾点东西,让陛下在宫外住三个月。”
玉兰看看乱成一团的里面又看看外面,脱口而出:“你疯了?”
黄储秀:“你就照着三个月的东西收拾。”
玉兰怪罪道:“宫外没有人照顾,陛下胡闹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阁老天天宫里宫外打转累得慌,陛下上朝前一天回来住也是一样。”黄储秀举双手双脚支持道,“谁说没人照顾了,我们一大帮人劝半天没阁老说一句话有用。”
玉兰有两秒没说话,拧眉道:“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多收拾收拾。”
她正要去收拾黄储秀又叮嘱:“桌上那个笔墨还有陛下爱看的几本小人书也一并带着。”
小人……几本……小人书。
那真是要将全部家当带去了,玉兰抱起一大摞书,只盼着许庸平卧房大些,更大些-
国公府。
许庸平又去陪许蒋氏用膳,许蒋氏期期艾艾地看他眼色,许庸平搁下筷子,许蒋氏一哆嗦,忙说:“姨娘有件事想……想跟你商量。”
她背后是陈旧的佛龛,连带屋里从前童年微弱的印象也模糊下去。许庸平用手帕擦手,微微叹息:“您有什么话直说。”
许蒋氏这才鼓起勇气道:“你父亲……前几日来看我,说你如今还没有成亲,子不教父之过……外头有人说闲话……”
许庸平:“母亲想我如何做?”
他换了称呼,很温和的口吻。
许蒋氏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讷讷道:“大夫人……表兄家中有个小女儿,既然你不喜欢忠勇伯府上的小姐……”
许庸平默了默。
“儿子幼年的记忆不深了。”他忽然道,“总也还记得一二。”
“是娘……姨娘对不起你。”
许蒋氏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低头攥着裙角坐在凳子上,人老了,身体佝偻和蜷缩。许庸平尽量放柔和了口吻,又道:“庶子进学堂要靠运气,我启蒙晚,全靠母亲对着一本跟着嫁妆压箱底的《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教,去学堂才不至于落后人太多。母亲从小教导我为人处世的道理,万事亲历亲为。我心里感念母亲的付出,也知道母亲忧心什么。只是婚丧嫁娶非儿戏,儿子大了,有些事想自己做主。”
许蒋氏怔怔然抬头,眼里含着热泪。
许庸平:“儿子明白母亲的苦楚,母亲若真心为儿子着想,不必站在儿子一边,听到什么全当不懂,装聋作哑即可。”
知子莫若母,许蒋氏唇瓣乍然颤动:“你……打算……终生不娶?”
许庸平没有开口,微微点了头。
她这个儿子一向有主意,说终生不娶那就是会终生不娶了。许蒋氏仓惶地伸手抹了眼睛,在雾蒙蒙的视线中再次看向自己的儿子——只有父母总还是觉得孩子就是孩子,她的孩子已经从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变成了一个完全的青年人,肩膀比她要宽阔。她望着望着,竟不由得落下泪。
她哭过了一场,弯下去的脊梁却直了起来:“娘知道了,以后……以后你父亲的话娘听听就罢了……只是祠堂……族长……”
说着说着许蒋氏赫然打了个寒噤,强忍恐惧道:“你……”
许庸平笑了笑说:“儿子既然做了决定,就有应对的办法。”
……
从许蒋氏屋里出来已近黄昏,许庸平回到东园自己的住所。四月,万物生发。青竹绿得惹眼,空气中有雨后泥土湿润的气息。
“一日过得如此快。”
许庸平感叹了一句。
他没说什么别的,蜀云心情却顿时低落起来,沉湎于不知名的悲苦中。直到许庸平进去洗漱更衣,前脚刚关上门后脚忽然跑进来一个下人,一边走一边往大门方向回头看,表情十分怪异。
下人先掬了一礼,方才顶着一脑门冷汗道:“那个……三少爷有客人来了。”
蜀云相当警惕地问:“什么客人?”
照理说要来拜访许庸平的官员和同僚都会事先递上拜帖,这其中的大多数人许庸平不会见。起先他倒还是见,只是大部分不是来谈论正事是来送礼。金像、硕大东珠、字画奇珍、黄金白银、千金一两的茶叶……更甚至有国色天香的美人——后者出现时是冬日,幕僚打扮跟在拜访者身后,裹着厚重的狐裘瑟瑟发抖。许庸平刚坐定,热茶未入口,雪白狐裘落地。
“……”
蜀云后背领罚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痛,他坚决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势必要问清楚:“什么客人?”
下人欲言又止。
“小的也不知道。”
他比划了一下自己头的高度,汗颜道:“带着这么大的三个箱子,说要来国公府小住。”
蜀云感到不对劲,狠狠一皱眉:“什么人要来国公府小住?”
“小的不知道。”
下人绞尽脑汁描绘:“一辆马车,下来的小公子年纪不大,穿的衣服看起来很贵重,脖颈戴一个好重的金镶玉项圈。”
“……”
这描述听起来……
蜀云沉默了。
他脑子里什么伤春悲秋都被冲散了,快步往外走:“还不快快随我出门迎接!”
最多花了一盏茶时间他走到门口,没看到人,就剩下三个一人高的木箱并排堆在外面,那木箱大得活像是把半个昭阳殿搬来。蜀云僵硬地站立,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黄储秀笑眯眯地看他,一把将他扶稳,甩下一个惊天好主意:“小主子想来阁老这儿住半个月,咱家都打点好了,就说是阁老的朋友。”
蜀云压了压抽痛的眉尾:“你们都跟着陛下胡来?”
“怎么能说是胡来呢?”
黄储秀没有多说什么,一边指挥人把东西往下卸一边沉沉道:“陛下行事一向有道理。”
那三个箱子甚至要双人合力才能搬动,东西已经送到门口了。电光石火间蜀云脑海里闪过什么,他抬头和黄储秀对视。
下人这时凑过来问:“箱子抬去哪儿?”
蜀云一直看着黄储秀,后者袖手而立,朝他几不可闻地点头。蜀云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果断道:“都搬去阁老卧房。”-
魏逢不在门口是因为等不及要先进去,走到半路耽搁了。
许雪妗一个人坐在河边哭,身边也没有嬷嬷。她一直哭一直哭,魏逢明明从她身边经过又倒了回来。
他根本没有一点安慰人的经验,在旁边干站了半天,凶巴巴地问:“你哭什么?”
许雪妗根本没察觉到身边有人,挂着满脸的泪抬头,更凶地说:“关你什么事!”
魏逢:“……”
魏逢挎着自己的巨大包袱扭头就走。
身边没人了,许雪妗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好歹止住哭声。
她身边一暗。
魏逢蹲下来,心里跟自己说像老师一样做个耐心的人……做个耐心的人……他深呼吸,把声音放低几个度:“你哭什么啊。”
许雪妗眼泪珠子断线一样往下掉:“父亲给我请了宫里的姑姑来给我教规矩,穿着、饮食、作息、就寝、侍寝……我什么都学不好,走路也走不好,手都被戒尺打红了。可我一直很用心地学,梦里面都在给陛下请安。”
魏逢沉默了两秒。
“你尽量学就好了,没人会怪罪你。”
许雪妗抹着眼泪说:“父亲说我这都学不好就不要进宫了,别人家的小姐都学得好。要是我再学不好就把我送去祖父那儿待两个月,祖父会打人,我每个哥哥都被打过,我害怕得不得了。”
她一直哭,最开始还不敢哭出声,压抑出一声声的哭腔。
“你别哭了。”
魏逢在原地调整姿势:“你要是在意你父亲的话就每天多学两个时辰,认真学,学得让他无话可说;要是不在意就不用听他的话,照旧那么学就行。”
许雪妗眼泪止在眼眶中,悬而未落。
“我就是想说你要是在意你父亲的话就努力进步,不在意就不要放在心上。”魏逢抓了抓脸,笨拙地命令,“你不要哭了。”
许雪妗抱着膝盖呆呆道:“我在三哥那儿见过你。”
她记得的,上次在竹林,对方告诉她别人不喜欢她是对方没眼光。
“你别哭了。”
魏逢离她远一点,男女是要避嫌的,他已经喜欢老师了,跟别人靠得太近不好。他保持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距离,实际已经蹲到了讲话都听不太清的地方,许雪妗要在原地费力地往他的方向伸耳朵才能听见他说话。
魏逢绞尽脑汁地给她出主意:“你祖父要是打人你就去找老师……找你三哥。”
这一下可谓捅了马蜂窝,许雪妗又哭起来:“可是三哥也被打啊。”
魏逢一怔,脸立刻沉了下去。
许雪妗有点害怕地往后挪了挪身体,刚刚还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人忽然变了脸,用一种阴恻恻又毛骨悚然的语气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东园南侧竹斋。
蜀云正指挥人往许庸平卧房里搬东西,本来睡觉的地方就讲究一个“聚气”,根本没多大,满满当当的三个大木头箱子一摆进来堪堪就只剩下一条通往卧榻的窄路,还有若干小箱子叠在一起,更是捉襟见肘。黄储秀确认那条路完全不能一个双脚受伤的人独立行走之后相当满意地点头,对蜀云进行指导:“头两个箱子是陛下的衣物,陛下平日一天要换两次衣。”
蜀云已经开始后悔了,僵硬着点头。
黄储秀兀自满意:“最后一个箱子是陛下的小人书,还有一些吃饭的东西,陛下最喜欢的那对碗筷和勺子。”
蜀云压低声音:“我们这么做真的好吗?”
黄储秀忽略不同意见:“人命攸关的事,顾不得那么多,且试一试。”
他二人说话间魏逢从外面走进来,他背着自己的包袱活像背了个乌龟壳,在门口就卡得进退不得。
黄储秀赶紧给他把乌龟壳卸下来。
魏逢迫不及待问:“老师在哪儿?”
他对东园的格局还不了解,蜀云在黄储秀眼神的拼命示意下转过头:“在……西屋。”
魏逢丝毫没有察觉不对,一刻不停往西屋走,走到跟前忽然听见水声。
热气模糊。
门外传来脚步声,里面的人喊了声“蜀云”。
因水汽浸润的嗓音沙哑。
魏逢支起耳朵,听见说让他把屏风上的衣服递进去。他回头正要喊蜀云,不知道为什么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了,院子里凉风卷起落叶。
“……”
好吧好吧,关键时刻还得靠朕。魏逢踮着脚进门,一眼看到屏风上的衣服,他抱着衣服进去,老老实实像书童陪他读书一样站在浴桶边上,好心地问:“老师,你要不要搓背,朕可以帮你。”
史上最长的沉默。
水声哗啦。
“老……师唔!”
魏逢眼前一花,被自己拿来的衣物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
半刻钟后,许庸平坐在主位,看着自己拥挤的卧房揉了揉眉心,他刚沐浴更衣过,身上有皂角清新的味道。
院子里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魏逢伸长脖子往外看,就奇怪了一瞬,很快高兴起来:“朕都说老师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朕来陪老师。”
许庸平手里捏着一串佛珠,缓缓地捻。捻过去一轮,他温和地看向魏逢:“陛下先去洗漱?”
魏逢犹豫了一会儿。
虽然许庸平没有表露出来,但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心情不佳。他就不太敢说话,挨着自己的木头箱子罚站。
他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许庸平叹了口气:“臣没有生气,陛下去洗漱吧。”
他说没有生气魏逢就信了,立刻抬头看他,又快速地低头,重重地抿了下唇。
许庸平:“陛下有什么话就说。”
魏逢小声:“朕帮老师洗了澡,谁来帮朕洗澡呢?”
许庸平看着他,都懒得纠正前一句话:“陛下不会自己洗澡?”
魏逢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许庸平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这些小事陛下能一个人做。”
“朕以前都一个人洗的!但朕最近……脚受伤了……动作不方便。”
魏逢双脚在地上磨蹭了一下,许庸平这才意识到他几乎都是踮着脚尖靠着箱子,尽量减少身体压在脚背上的重量。许庸平顿了顿,听见他很不好意思地,也觉得自己很麻烦地说:“朕一个人摔倒了怎么办呢。”
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许庸平低声问:“陛下摔倒了?”
魏逢摇了摇头,又点头,双手背在身后:“朕就是昨天没有站稳……摔得痛了……朕有点害怕今天也摔到。”
许庸平胃肠绞痛了一下,刚要开口魏逢很快又仰着脸笑起来:“老师不要担心,今天已经不痛了。”
许庸平:“陛下不用来国公府,臣每日会进宫。”
魏逢认认真真说:“不一样的。”
“朕每天,每时每刻都想见老师。老师在的时候就只有那么一会儿,朕其他时间都在想老师今天事情多不多忙不忙会不会来看朕、什么时候来看朕。老师要是前一天说第二天进宫来陪朕朕就一整天都期待着,看到什么有趣的人和事都想着要记住跟老师说。”
他实在是……
许庸平仍然没有动,也没有打断。佛珠碰到桌面,发出细微的响。
“朕出宫就可以跟老师相处得更久……朕想抓紧一点时间。”
魏逢说话更大胆了一些:“老师一直说朕还小,什么都不懂,朕没有想到反驳的话。朕仔细地想了,朕现在说给老师听。”
“老师总说朕年纪小,其实朕心里都知道,朕看得清自己的心。朕就是喜欢老师,才会听见老师生病就担心,根本做不了其他事;朕喜欢老师,所以看到老师和秦苑夕在一起才会不舒服;朕就是喜欢老师,才会吃到好吃的东西想告诉老师,碰到老师喜欢的东西想送给老师;朕不喜欢听到别人议论老师,才会把最大那朵芍药送给老师。”
“朕知道老师不想听这些,朕还是想说给老师听,希望老师不要逼朕立后。”
魏逢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道:“朕喜欢老师……那样不好。”
第33章 33 朕来当老师的家人
他说了这样的话, 仰头看人的眼神认真,实际脚趾都紧张得绷起来。等待结果的那十几秒漫长得像是凌迟,魏逢伸手捂住耳朵, 听见照旧温和却残忍的声音:“臣从前曾向往过婚嫁之事, 娶妻娶贤,描眉梳头, 举案齐眉。臣喜爱女子。”
“朕知道了。”
许庸平一顿。他做好了说更多话的准备。
“别的朕还能努努力, 老师要是喜欢女孩子那朕就没有办法了。”
魏逢捂住耳朵的手又去捂住眼睛,揉了揉, 眼圈虽红口吻却是正常的:“朕以后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让老师为难了, 老师当朕没有说过这些话。”
“朕跟老师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许庸平没说话。
他有时候会显得无情,不给任何人希望。魏逢低下头,无意识去捏自己的手:“朕以后都听老师的话,朕乖乖的背书, 乖乖的上朝,乖乖的用膳……除了不立后朕什么都听老师的。”
他哽咽了一下, 终于忍不住用手背去擦眼泪:“老师不要离开朕,也不要说要离开朕的话。”
“……朕昨晚一直做噩梦,梦见老师骑马走了, 看也没有回头看朕一眼。朕跟在后面一直跑一直追,怎么都追不上。”
他开始还哭得压抑, 后来变成止不住的抽泣。许庸平手掌颤了颤, 恍惚发觉自己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是从不愿意看到对方落一滴泪受一点伤的。
而他此刻在做什么?他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捧在手心养大的小人儿在自己面前哭,不敢哭出声不敢大动作抹眼泪, 鼻头红红眼眶也红红。
他在心里劝自己,立后的事总也在下半年明年开春,到那时自己不在了,魏逢总是会明白的,会有人教会他什么是男女之情。到那时。到那时……也不迟。
他心底有那么多汪洋大海一样的担心,有重重堤岸高大城墙,都软化和崩裂在魏逢一声比一声重的鼻音中。那抽泣声几乎在捶打他的心脏。
……我为什么要跟他计较呢,他比我小那些年岁。我只需疼爱他,尽力满足我能满足他的一切愿望。毕竟有时我也会觉得我和他离不开我一样离不开他。他那样小的时候我抱着他,就曾下过决心要让他平安快乐。
而他却并不快乐,我让他流泪了,哭得这样伤心。不久之后他还会为我更伤心,尽管我是很不愿让他伤心的。
许庸平柔和地抬手,说:“陛下,别哭了。来臣这儿。”
魏逢爬上他膝盖。
“陛下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吗?”
头顶声音低低地,促狭地问:“怎么还是哭得这样厉害。”
窗外有竹叶低轻的沙沙声。
魏逢仍然在揉眼睛,他这时候又觉得丢脸了,背过半个身体默默地哭湿掉许庸平半个肩膀。他一直哭,也不发出声音,最后断断续续地带着鼻音地说:“朕今晚讨厌老师。”
许庸平笑了一声。
“那陛下明天记得不要讨厌臣了。”他煞有介事地配合,“不然臣也会伤心的。”
魏逢连连点头:“朕就讨厌一下下,明天还是喜欢老师的。”
许庸平终究忽略那个词,伸手去捏他泛酸的两颊:“臣三个月内不会再提立后的事。”
被捏着脸说话困难,魏逢立刻扬起笑脸,像是完全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一样艰难吐字:“系……唔……尊的吗?”
许庸平:“臣一向说话算话,不像陛下。”
魏逢着急:“朕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许庸平没告诉他,目光落到他穿了鞋的脚上:“陛下脚这就能走了?”
“能走这么长!朕……唔……惜……砰!”
魏逢给他比划出一段无法翻译的动作——小孩的语言系统跟大人的好像不一样,他小时候说的话颠来倒去发音也很奇特,总之说了一长串没几个能听懂的字,字跟字之间断得也不清楚,整个像吐出来一块黏黏的麦芽糖。
现在被捏着嘴,叽里咕噜地冒出来一大串口齿不清的话。
许庸平从容翻译:“不疼了?走路才疼?”
“系的系的!”
许庸平松开手:“臣让人烧水,陛下擦擦身体。臣就在屏风外面,陛下洗好叫臣?”
魏逢揉了揉发酸的脸,点头,又赶快补充:“老师不要走太远了!”
他可能是真被摔疼了。
许庸平:“陛下怎么摔的?”
魏逢两腿在空中划了下,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朕脚受伤不能碰水,昨晚康太医好不容易批准朕洗,朕从浴池出来忘记自己脚受伤,一下就滑倒了。脑袋磕到地上,撞了好大一个包。朕虽然还小没有腰,但是也感觉扯到了,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许庸平:“没有人看着陛下?”
“老师不要怪别人。”
“是朕……”
魏逢飞快地一抿唇,耳根燥红:“朕觉得不好意思。”
宫里除了宫女就是太监,被人看着他总觉得浑身要长跳蚤,都不肯从水里出来,更不用说擦洗全身。他一想到那个场景,十几个宫人围在一起伺候,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他捂着耳朵长长地吸了口气,不明真相地说:“一定是朕受伤太麻烦了,所以黄公公才把朕丢给老师的。”
许庸平逗弄他:“陛下在臣这儿不会不好意思?”
“咳……咳!”
魏逢呛咳一声,支支吾吾地说:“朕被老师从小看到大的嘛。”
这次轮到许庸平无言。
无言归无言他还是抱了人去偏房,小小一段路,魏逢显得格外兴奋,他白天背了个包袱四处乱跑,现下终于觉出一点身上的疼痛来。偏房放了打浴桶和小脚盆,一个小小的木马扎,他老老实实坐在马扎上,双腿忽然并拢。
“老师……朕自己来。”
许庸平懒得揭穿他:“臣看看。”
魏逢缩了缩脚。
许庸平半蹲下来给他看脚,半天没说话。魏逢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更忐忑了。
他根本不是能在一个地方坐得住的性子,屁股挨在凳子上不到半盏茶就要下来到处走两步才行。涂药脚底黏糊不方便穿袜子,他更是能偷懒就偷懒,在宫里他一人说了算没人管得住他,他更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至于本来四五天能好全的伤口恢复进程缓慢——脚底板受到挤压的血泡还没消,擦刮出来的小伤口承受全身重量好了又崩开,不严重,看起来却很吓人。
许庸平收回握住他脚踝的手,淡淡:“陛下三日不要下床了。”
魏逢脸一下皱起来,不过他是不敢说“不”的,刚要为自己争取宽大处理许庸平抬头看了他一眼。
“……”
魏逢立刻坐直,指天发誓:“朕保证三天不下床。”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朕还是想下一会会儿的。”
“好不好朕不痛……嘶!”
许庸平没说话,用浸了水又拧干的布帛给他擦脚,碰到某个结痂又裂开的伤口,顿时他就倒抽一口凉气,差点痛出生理眼泪。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许庸平这时候问:“陛下刚刚跟臣说什么?”
“……”
擦干净脚剩下就容易多了,魏逢彻底老实,有点费力但还是自己脱了衣服用清水擦全身,他实在是摔出心理阴影,洗澡地上到处是水,他揉了揉腰上的淤青,脱一件探头喊一声:“老师你还在不在?”
浴桶冒出热气,花鸟屏风如山雾缠绕人身。
许庸平在隔间静默片刻,道:“臣在。”
“老师你再等朕一会儿。”
又过了会儿,魏逢又说:“朕就要洗好了,朕在穿衣服了。”
“臣知道。”
……
魏逢气喘吁吁完成了比平时艰难好几倍的洗澡工作,爬到床上都有点流汗。休息了半天他平躺在床上伸展四肢,看了两页写风土人情的小人书,一下感觉瞌睡吃掉了脑子:“好累,朕眼睛睁不开。”
“陛下睡吧,臣在外间,陛下有事叫臣。”
许庸平替他放下一半床帐,打算熄灭灯烛,手一顿。
“老师不要走,陪朕说说话。”
魏逢扯着他袖子,想了想问:“老师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有没有人让老师不开心。”
“老师跟朕说,朕让他们都去牢里住两天。”
许庸平看他良久,缓缓笑了——状元状元,历来皇帝都是有几分偏好在身上的,魏逢一时没能眨眼,听见许庸平道:“臣身居高位,掌生杀予夺之权,还有谁敢让臣不开心?”
魏逢双手握拳端正地放在膝盖上,假装自己一直坐这么直,然后火速撇清关系:“不是朕,朕最近安分守己。”
许庸平:“……臣没说是陛下。”
魏逢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反正要是有人让老师不高兴老师就告诉朕,老师要记得。”
他没有等到对方上来一起,知道要自己睡,卷吧卷吧被子松鼠一样在里面拱了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朕睡了,老师也早早休息。”
夜深灯暗,睡在被子里的人儿堂而皇之占据大半床。竹影透过窗外晃动在他脸上,他到了让自己安心的地方,不一会儿卧帐中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风轻轻,灯静静。月光柔和清幽。
许庸平突然很想亲一亲他额头,像他还小时那样。那念头毫无缘由又来势汹汹,迫使他低下身。
一尺。
半寸。
他突兀止住。
……-
魏逢窝在床上看了三天小人书,一日涂三次药。
他的脚终于逮到机会恢复,血泡着急忙慌变瘪,伤口马不停蹄结出厚重坚固的痂。二者都争分夺秒、夹缝求生,泪流满面地拯救了自己。
第四天上午之后,魏逢脚踩到地上,刹那就有自己不会走路的错觉。他走了两步活动自如也不疼,立刻大声宣布:“朕脚好全了!”
许庸平正好从外面进来,他这几日相当忙,早出晚归,闻言扫了一眼过来:“陛下四天不回宫,奏折快把勤身殿压垮。”
魏逢心虚地坐到床上,手摸到好几本小人书。
这两日许庸平行事作风一改往日温和,雷霆手段肃清朝局,清理秦炳元遗留的问题。
他虽然在国公府,却将一切动静尽收耳中。
昨日阁中议事章仲甫与许庸平矛盾空前激化,章仲甫一面跟都督府的人打得不可开交一面恳请面圣,魏逢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死谏。
他漫不经心地猜测了死谏的内容,九成可能是清君侧,和秦炳元说服佘猛率军攻入皇城的说辞一样。
剩下一成是立后。
总之都不是他想听的话,他暂时不想拿人开刀,乐于躲懒。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目前朝局剔出去许庸平还算安稳,许尽霜多年在地方任职即使有许重俭点拨也还不够。秦炳元半月后午门斩首,魏逢顺手赏了现任都督及一干佘家旧部,并厚葬佘猛。
那场兵变结束得兵不血刃但魏逢还是“不经意”让不少人知道内情,死了这么多秦家满门流放,杀鸡儆猴的作用已经起到,也要适当安抚。
朝局魏逢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他再动的地方,真有跳得高的他压下去,压得低的他在抬起来,倒都不急迫。
喔,还是有急迫的。
魏逢:“老师。”
许庸平擦手,他从外面回来一般会洗手:“陛下唤臣何事?”
魏逢抿了抿唇,他其实心里也有疑惑,但一直没有开口。
——许庸平一向主张动最小的子达成最大的变化,不求快但求稳。但他最近的动作太大刀阔斧,尤其落定了几项户部和工部的官员调动,税制、盐铁和漕粮相关从前敲定的政策在缓慢着手推动、开头。
这些完全出乎魏逢的意料之外。
可以是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绝不是在他登基不足半年的现在。
许庸平毫无掩饰,意图悍然直指经济命脉。不少暗信雪花一样飘进国公府,看一百封其中九十九中心思想都是——阁老要造反陛下早做打算。魏逢厌烦了索性不看,开始起早贪黑地看小人书。
“老师……”魏逢欲言又止。
他突然害怕问出口,话在嘴里打了个弯:“老师想要什么跟朕说,朕都会给的。”
“臣没什么想要的。”
许庸平伸手推开窗,今日国公府鲜见的热闹,离家多年的许尽霜终于回京,邓婉提前半个月开始张罗准备,中午在前厅为许尽霜接风洗尘。
“大少爷说一道热闹热闹。”
申伯亲自来请,鹰隼般目光落在魏逢身上:“三少爷的朋友也一起。”
东园人少,难得来个生面孔。不见高官中哪一位有年龄相仿的少公子。
许庸平没有应允:“要看他的意思。”
魏逢哪里热闹往哪儿凑,响亮道:“去!”
申伯:“请。”
……
“国公府是太宗皇帝在时赐给国公爷的府邸,永和九年修缮过一次,如今是第三十六个年头。”
有客人来,申伯理应介绍,在前面一边带路一边道:“三少爷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因此住在东园的南面竹斋。”
魏逢一边听一边琢磨,许僖山死了,许尽霜在地方任职,怪不得此处是老师一个人住。上午有人往东厢房搬东西,搬了不少,估计许尽霜要住进来。
东厢房……
那竹斋是书房改作卧房。
魏逢步伐顿了顿。
申伯:“下头的几个兄弟年纪都还小,便都跟着各自乳娘。”
申伯继续:“从东园出去是二进院,过厅正对着正房中堂,国公爷生活起居在东西次间,今日设宴就在正屋厅堂处。”
“国公爷身体不好,就不露面了,只是这席面是国公爷亲自去珍肴馆订的,也算是表达对大少爷的重视。”
“原本各房的太太小姐们都应分席而坐,国公爷体恤大少爷久不回京思念亲人,便单独将长房的少爷和太太们安排在一桌,未婚小姐们另一桌。”
魏逢听到这儿隐隐有些不舒服,又说不上来哪儿不舒服。
申伯穿着个布鞋健步如飞,他脚刚好,走路还有点顾忌,落后一截儿。许庸平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魏逢想了想,压低声音问:“老师家里有没有什么忌讳,朕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吗?”
“陛下随意就可。”
许庸平:“陛下是一朝天子,九五至尊,同桌用膳该惶恐的是别人。”
魏逢听了这话就放下心:“朕知道了。”
说话的功夫穿过游廊,来到正厅,果然摆了两桌吃食,家宴规模不大,私下却也分席,外厅是男丁,桌上有酒水。里屋估计是女子,说话声都放得较轻。
“申管家。”
许宏禄最先看到申伯,他身边站着一个用手帕抹眼泪的中年女人,魏逢听见许庸平道:“儿子见过父亲、母亲。”
许宏禄从喉咙里哼出一口气。
邓婉勉强应了一句:“来了。”
魏逢自动对号入座——这是老师的嫡母,还有父亲。
许庸平视线移到邓婉身边的精瘦青年身上,喊了声:“大哥。”
对方身材相对瘦小,垂着眼皮一言不发。角度原因魏逢看到他的脸,吓了一跳,任谁第一眼看到那张脸都会注意到那只和五官大小不符的红鼻子,鼻头大而笨重,鼻孔外露,几乎要垂到薄薄上嘴皮上。
魏逢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浓郁酒气。
“父亲,看我给您带回的这两箱海货,这海货好吃,用船加急运来的,冰镇了一路派专人护送,为的是让父亲尝个新鲜。”
“这是一些当地特产,儿子知道父亲早年去过漳州,最喜欢那儿的海货,这次运回来不少,让父亲解馋。”
许宏禄连声道:“好好好,难为你有这份心,远在漳州还惦记着为父,一会儿让你母亲去库房给你取我去年收来的两间商铺的地契。”
“谢父亲。”
“这是南海产的珍珠,颗粒大而饱满,自然圆润,有市无价。特意带回来两匣子让母亲赏玩,亦可做成项链手串。这是儿子的一点心意。”
许尽霜打开身后的四个匣子,其中两匣都是晶莹剔透的珍珠,有粉和白两色。另两个匣子里是不明粉末,他又介绍道:“这是珍珠粉,女子敷面可美容养颜,容光焕发。”
“真有如此奇效?”
邓婉目不转睛盯着那四个匣子,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容满面:“这是好东西,还不快快收起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尽霜,你可给这些弟弟妹妹们带了东西?”
许尽霜:“这些小事无需母亲操心,家中兄弟姐妹的礼物都分下去了。”
许宏禄这时也从那对鲜美海货中回过神:“到时候你去都督府任职时还要去宫中一趟,可别忘了叩谢皇恩。”
许尽霜更是笑了,咧开嘴:“父亲放心,儿子都准备好了,要入宫献给陛下的,自然是天底下独一份的、顶顶好的东西。”
“行了,吃吧。”
许宏禄道:“都站着干什么,快坐快坐。”
邓婉还有一个女儿,年纪不过十岁出头,一人坐了两张凳子。魏逢从这儿开始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了,他沉默着坐了一个角的凳子,许庸平给他剔除一只海鱼里的大骨刺,“陛下尝尝鲜?”
那头邓婉还在嘘寒问暖:“尽霜啊,为娘见你又瘦了不少,可是没吃好,现今回到家中娘要好好将你养胖……”
“爹也好久没见你了。”
许宏禄一挥手:“爹到时候多给你买些京城的好酒,到时我父子二人要畅饮到天明!”
“爹娘,小点也给哥哥画了画。一会儿哥哥要推小点去荡秋千!”
“哥哥哥哥,漳州好玩吗?”
“尽霜,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娘记得你以前喜欢吃,你祖父也惦记着你,一早上你父亲去请安问了好几次……一会儿你可要去看看他,他盼着你回来呢。”
魏逢很努力地压制了心底戾气,克制住掀桌的冲动。
“……”
这顿饭吃了快半个时辰,魏逢没吃什么,开始在凳子上动来动去。许庸平知道他想走,放下筷子:“父亲,母亲,儿子还有事,先回去了。”
邓婉肉眼可见冷淡下去,许宏禄不耐地挥手:“你回去吧,也不知道多跟你大哥说两句话。”
……
魏逢走出正厅,来到院子,突然飞快地奔跑起来,他身后巨大的国公府像几座长了腿的棺材追赶他。
他几乎是冲出了正厅,耳边是呼啸风声。
国公府正门口有两座石狮象,怒目而视口中含珠。许庸平找到他时他坐在台阶上一个劲儿仰头看天。
许庸平一时无奈:“陛下怎么了?”
魏逢用力眨眼,忍了又忍,被大中午的太阳光刺激得眼睛酸,一边面无表情流眼泪一边直白道:“朕不喜欢他们。”
许庸平:“陛下不用喜欢他们。”
“朕想让老师搬出去住,老师为什么不搬出去?”
许庸平半蹲下来,看见他发红的眼圈,一时失语。
皇室血脉亲缘薄弱,他很难向魏逢解释宗族关系像一条脐带将他和陵琅许氏每一个人连接。他受家族之荫蔽,出生成长在身后这座高宅深院中,理当顺从长辈、友结平辈、爱护晚辈。
最后他道:“那是臣的家人。”
“他们对老师不好,老师凭什么要把他们当家人!”
许庸平一顿。
“老师不要把他们当家人。”
魏逢梭然站起,犹不解气地踹了一脚国公府门口的石狮,愤怒地朝国公府挥拳:“朕来当老师的家人!”
第34章 34 “有些路要陛下一个人走。”……
许庸平忽然问:“那臣住哪儿?”
“朕不是给了老师好几座宅子的地契?城东那座种了很多果子树, 城西的风景好,城北是名家修的说风水好养人,城南那座有池塘能摸鱼……老师要是想搬朕今天就叫人给老师搬家……”
魏逢说了一堆, 口干舌燥转过头来还准备继续劝说, 列出一二三四搬家的好处,忽然一顿。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臣搬。”
魏逢愣愣道:“老师真要从国公府搬出来?”
他提过很多次, 许庸平没有松过口。搬家是表面, 内里有分家之嫌。他以为许庸平永远不会松口。
“陛下不是一直想要臣搬出来?”
许庸平低低咳嗽一声:“臣恰好也想搬了。”
魏逢差点跳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 兴奋道:“老师真要搬家了!老师想搬到哪座宅子?或者老师有什么看中的地方, 朕立马叫人买下来!”
“京外那座梅园吧。”
许庸平说:“臣还没有住过一天。”
魏逢滔滔不绝:“朕马上让人给老师安排,老师不用担心,朕下道圣旨,国公府没人敢说闲话。朕要把宫里的床拉过去,朕还要把朕和老师一起画的画全部搬进去, 朕的勺子和碗也要放进去。朕还想在梅园边上种一棵杏树,朕要跟老师一起种, 这样朕馋了就摘一颗吃……”
许庸平又咳嗽了一声,他以手掩唇,眉心一折, 悄无声息将手收进了袖中:“都照陛下安排。”
魏逢:“好!”
午后阳光照得他眼睛眯起来,他兴冲冲地拉着许庸平:“老师跟朕一块进去, 今晚就过去住……老师?”
许庸平再次咳嗽了一声, 这一次要比前两次都重,魏逢顿时停下,着急地问:“老师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大夫?朕——”
许庸平:“昨夜吹了风,陛下不用担心。”
魏逢还要再问, 他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搬家兹事体大,陛下容臣禀过祖父。”
“臣看陛下午膳没用什么,陛下回竹斋吃点东西?”
外面有风,许庸平伸手摘掉他肩膀上一片落叶:“可好?”
魏逢情不自禁地就点头,等一只腿都跨过国公府门槛了才又扭头,不放心地说:“老师记得多穿一件!”
许庸平朝他颔首。
魏逢走出老远还是回头,用手作喇叭状大声:“老师朕回去就煮姜汤,朕放多多的姜和红糖!”
许庸平再次点头。
魏逢终于放心,高高兴兴地朝前走了。
许庸平目送他离开,看不见任何人影后才抬起自己手掌,展开。蜀云先他一步看到那抹猩红,脑袋“嗡”一声。许庸平抬起左手腕,那条黑线攀升至肘窝处。
蜀云如坠冰窖,慌张:“……阁老!”
麻痹感传来,许庸平放下宽袖抬脚朝国公府正堂的方向走,蜀云跟在他身后,明白他要做什么后心骤然一沉。
他甚至来不及想别的,下意识阻止道:“阁老,陛下不过一时戏言。搬家不是小事,还能徐徐图之,过了国公爷那关还有族长,此事要从长计议……”
许庸平却没有停下。
越往前走侍弄花草的下人手脚越轻,阴影遮蔽大半正屋。
申伯站在台阶上,稍有讶异:“三少爷来找国公爷?”
许庸平:“有劳通传。”
半炷香后,申伯出来,伸手道:“国公爷请三少爷进去喝茶。”
许庸平再一次迈过那道门槛,阳光追着他身后进来驱散阴霾,时隔多年,他又一次直视这间逼仄的正房。
——人小,便觉得这间屋子无穷大,棍棒无穷长。如今再看,屋子小了,刑具也不过成年人手臂粗长。坐在太师椅上权威的代名词,其实是剩下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骷髅。
香灰,棍棒,和一个从前高大如今佝偻的老人。
许尽霜带回来的烟草深受许重俭喜爱,烟雾缭绕中出现遍布老年斑皮肉松垮的一张脸。
许庸平:“祖父。”
许重俭眼皮没有抬一下,继续吞云吐雾:“你来得正好,尽霜回来了,他看得上那片绿竹林,你从竹斋搬出来,另寻住处。”
“如今大哥回来,我理当将他的住处还给他。”
“你要分家?”
许庸平温和地说:“孙儿只是想搬家。”
许重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去和族中那些长老们说。”
临走时许庸平顿了顿,还是道:“烟-草伤身,祖父……”
许重俭咳嗽两声,不耐:“出去。”
……
许庸平安然无恙从门口出来,蜀云生生按捺下破门而入的冲动,不敢相信地说:“国公爷没动手?”
搬家的下一步就是分家了,二者都是大不孝的事。
许庸平掸去衣袖上烟与腐旧交织的霉味,淡淡笑道:“他老了,不如从前。”
“三日后搬吧。”
风声灌入耳边,许庸平停下脚步。他能感受到力量从体内的流失,那是一种怎么都不算好的体验,疼痛和麻痹感都是其次,死亡的警钟让他想起一些迫切的事。帝王之术驭下之道,仁义礼智孝义惕,五经四书兵法……他还有什么没有教给魏逢,那个孩子。
许庸平静了静,道:“明日我带魏逢出门。”-
姜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魏逢守了半宿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熟悉的气息靠近时他挣扎着要睁眼,颤动的眼皮被用手盖住,挡住刺眼晨光。
“陛下再睡会儿,马上到,嗯?”
魏逢把脸贴在来人胸口,摸到对方冰凉的头发安下心,胡乱点了下头,沉沉睡去。
再有意识时完全到了陌生的地方。
“老师这是哪儿?”
魏逢半梦半醒迷迷瞪瞪,下意识喊人。
“皇城街坊。”
从马车上下来魏逢完全是没睁开眼,周边乍一换了环境才意识到自己到了东市,四处人头攒动。
“老师带朕来这儿干什么?”
魏逢有些好奇地到处看。
他出宫必有仪仗队跟着,侍卫也要随行,这次不太一样,没有清路所以人挤人,有一个跑来跑去的小丫头还踩了他一脚。魏逢一低头跟着自己脚上两个黑脚印子大眼瞪小眼。
“娘……咯咯咯咯……快来追我啊娘!”
“别跑太快,跑太快娘追不上你!”
“……”
四五岁的小丫头,扎了一对花苞头,手里举着一个手工风车从跟前活泼地跑过去。太小了,魏逢决定不跟她计较,继续张望。
酒肆的伙计掀开酒坛用勺子给人舀酒,自卖自夸:“客官我们这儿酒啊,保管你十里二街找不到味儿更烈的!”
“那我倒要尝尝。”
“好嘞!来,客官您的酒,这是找您的铜子儿,喝得好下次再来啊!”
“掌柜我的面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
“一碗面加两个素包子,这会儿忙不过来,您把银钱留在桌上,一会儿老板娘看见了来收!谢谢您嘞!”
“……”
辰时,临街商铺林立,繁华喧嚣。水井马厩书铺酒肆茶楼市集驿站小吃摊,沸反盈天。
四面八方声音传入耳中。
魏逢紧紧抓住许庸平袖子,耳朵里有一万只鹦鹉在叫。边上裁缝店上次来过还没这么多人,这次更多了,门槛都要被踏破。
“哎呀我可跟你说我们家的那小子找到媳妇了,就是隔壁王大娘的小女儿。王大娘脾气好人也能干,她女儿我也见过,生得可是水灵!”
“那可要恭喜你了,成亲的日子定了没,到时一定叫我啊!”
“当然要叫你了,还想请你去接亲呢?你家那个女娃娃有没有找到夫家,没有我给你介绍啊。”
“那太好了,你是她干娘,一定要多多上心……”
两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忽一人又道:“上个月段嫂子家里生了你知道吗?我还想着买两条鲫鱼给她,这不还没去路上就碰见你了。”
另一人提起竹篮展示,惊道:“哎呀这不正巧了……正好我也要去,这是我给她提的鸡蛋,我家的鸡下的蛋又大又好,这几日都攒着呢!”
魏逢踮起脚尖往她们离开的方向看,突然拽了拽许庸平衣角:“老师,朕也想去看,朕还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婴儿呢。”
许庸平:“臣跟陛下一起。”
段嫂子家离得不远,走了没两步路某扇窗子里传来婴儿啼哭声,哭叫声那么用力,紧接着是拨浪鼓摇晃的声音,很快,那婴儿破涕为笑。
段嫂子抱着婴儿坐在门口晒太阳,轻轻地晃。她手里有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裹着单衣,脸蛋红通通,一双手小得不得了,食指原本含在嘴里,后来奋力地去抓半空中红白相间的拨浪鼓,抓着抓着“咯咯”笑起来。
魏逢站在那儿没走动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半天,看得那段嫂子笑起来:“要不要抱一抱?”
魏逢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别的话都没说拉着许庸平就跑了。
“新娘子来啰,各位让一让,让一让,新娘子来啰!”
“爹爹爹!抱粟粟抱粟粟,粟粟要看新娘子!”
“粟粟乖,爹这就抱粟粟……”
隔街锣鼓喧天,是一对新人成亲,大红轿子坐新娘,新娘团扇掩面。新郎官坐高头大马上,笑容满面拱手敬四周:“谢谢,谢谢各位! ”
摆成长龙的嫁妆跟在花轿后头,所有人脸上都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太新奇了,送亲的队伍离开,魏逢迫不及待要分享感受,触及许庸平视线忽然问了另一件事。
他莫名问:“老师,成亲是都要穿红的吗?”
人群嘈杂兴奋,但不知道为什么,许庸平听清了这句话,顿了顿,还是回答:“是。”
魏逢还想问什么,许庸平冲他“嘘”了声。
“咳咳咳……咳咳!”
断断续续的咳嗽从东边传来。
一名瘦弱的青年送大夫出门,面容惶惶:“大夫,我哥他还有救吗?”
“怕是不行了。”
挎着药箱的大夫摇摇头,叹气道:“咳得太厉害,咳出血来了……尽早准备后事吧。”
那青年脸色煞时惨白,“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夫……你救救我哥吧,救救他……”
“你这是做什么!”
大夫一把将他拉起来,又看了一眼屋里,流露出不忍:“我给他开两副药……试试吧。”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我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咳咳咳!咳!”
窗为了透气敞开,床榻上青年瘦得面颊深深凹陷,弯腰揪住胸口用力咳嗽,咳嗽声撕扯心肺。
他吐出一口混着血的痰。
魏逢眼睛立刻湿了。
许庸平牵着他继续往前走,路边有卖糖人的,金色的糖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几个小孩围成一圈蹦蹦跳跳丢手绢,声音欢快:“丢手绢,丢手绢——”
“他被抓住啦!”
“轮到他,轮到他!”
“……”
小孩玩耍的附近是一座高大宅院,宅院迎来送往,穿着打扮富贵的中年男人在门口:“犬子苦读多年才考中……还劳你们前来恭喜……惭愧惭愧。”
“蔡兄万万不可这么说,令郎才三十岁就考中了进士,真是英雄出少年,蔡大人教子有方啊!”
“哪里哪里。”
中年人脸上带着笑,虽是自贬说话却骄傲:“今年的状元也不过二十多岁……但我蔡某人知足,出了个进士那就是祖坟冒青烟!”
“那当然,我家中那个儿子……哎,不说了,成日只知道斗鸡摸狗,还是你老蔡有本事!”
“令郎我见过,聪慧非常,只是不愿用心,等他再学个三年,一定让邱兄另眼相看!”
“希望如此啊。”
中年人做出“请进”的姿势,愉悦道:“不说了不说了,都在门口岂不是我蔡举招待不周?各位请。请——”
等人进去了他低声问心腹:“国公府可去了?”
“二公子亲自去了,只是那位大人近日家中有客,没见上面。”
蔡举叹了口气:“罢了,我原也没想请得动,只是当初旭儿受他点拨,竟果真像变了个人,日日用功读书,读得废寝忘食……总要亲自上门感谢。改日我递上拜帖,再亲自前去道谢。”
“蔡大人。”
“你们二位……”
蔡举上上下下看进来的二人,道:“蔡某好像未见过二位。”
“蔡公子高中,这是喜事。”
来人温和笑笑:“不知蔡大人可否让我二人进去沾沾喜气。”
他身边跟着一个不大的少年,颈项上金镶玉的长命锁华丽。少年歪头冲他一笑,也跟着礼貌道:“蔡大人好。”
蔡举不知为何竟不敢抬头直视。
他谨慎道:“当然,二位请,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蔡大人叫我表字如珩即可。”
蔡举瞳孔剧颤,立刻要下拜:“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见过——”
一只手臂将他稳稳搀扶,调转方向道:“蔡大人不必惊慌,今日私下小聚,来恭贺令公子高中。”
他后退一步在少年身后,跟随的姿态明显。蔡举浑身血液冲上头顶,腿一软“扑通”就在自个儿门口跪下:“蔡举见过——”
他口型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那少年颇感兴趣地说,“听说蔡大人是京城最会种花的花匠,朕来看看蔡大人的园子。”
“惭愧惭愧。”
蔡举用袖子抹头顶的汗:“谋生的手艺罢了,比不得宫中花匠。”
他正是以种芍药出名的花贩,品种培育得极好。可惜芍药到了花期末,远远望去一片凋敝。
那二人在亭边,入目是萧瑟晚景,看得都不说话。蔡举咬咬牙,上前一步道:“陛下恕罪。”
魏逢摆摆手:“花开花落自有时,你何罪之有?”
话是这么说,他心情却低落下去。
蔡举仍忐忑,正待继续请罪身边许庸平对他摇头。
没多久,魏逢又高兴起来——这里除了芍药之外还有结果子的树,杏子正是这时候吃,满树金黄。他爬上爬下摘杏子玩得满头大汗。蔡举是个聪明人,牢牢守住消息,宅院下人只当他二人是贵客,小心侍奉。
半个时辰后,许庸平阻止了蔡举让人送他们回去的意图,自行离开。
“陛下玩高兴了?”
魏逢一只手还提着一小篮杏儿,杏儿汁水充盈,颜色鲜亮。他爱不释手地掀开上面那层布看一眼,再看一眼,舍不得放下,响亮地答:“高兴了!”
“陛下去年不是惦记着要摘杏子,一想起来就在臣耳边说。”
魏逢更大声:“朕就知道老师还记得!朕说过的话老师都记得。”
许庸平笑了笑,接过他手里沉重的竹篮:“陛下一日不可贪多。”
魏逢:“朕知道!朕一日最多吃五颗!早晚各一颗午睡起来晚膳后一次一颗睡前还想吃一颗!朕知道的!朕有听老师话!”
绕了这么一圈快到正午,渐渐离开了主街坊。四周安静下来。没一会儿有沉重的丧乐,白纸飘到魏逢脚下。
他愣了愣,抬头望向路的尽头。
隐隐有哭声。
是奔丧的队伍,棺木从他们身边经过,白幡飘舞。哭丧声浪潮般涌入,一浪大过一浪。
“远之是个善人,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留下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啊?”
“远之,远之!娘的远之!娘的远之……啊!”
捧着牌位的、已经哭不出来的小小少年,和他身后嚎啕大哭的送葬队伍。魏逢突然打了个寒噤,他目送着那支送葬的队伍远去,那口沉黑的棺材也消失在远处。
黄纸白纸落满一地,哀乐凄凄不去。
“老师,朕走累了。”
许庸平将他抱起来,他把头埋在许庸平脖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老师想告诉朕什么。”
正午阳光猛烈,他隐有些透不过气,许庸平始终没有开口,直到附近传来一声响亮啼哭。
“生了,生了!当家的!”
产婆喜出望外地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跑出来:“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守在门外五大十粗的汉子原本蹲着流眼泪,听见声儿迅速站起来:“女孩好,女孩好……叫什么名儿呢?叫什么名儿……”
“我有女儿了哈哈哈……”
那汉子喜疯了,用一看就训练过千百次的姿势稳稳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挨家挨户地炫耀:“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
离得近,裹在襁褓中的女婴在父亲温暖的胸膛中安睡,小脸皱巴巴红通通。
万物轮回,新生命再一次降临。
魏逢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杏子篮,听见许庸平咳嗽了一声,才道:“新生、长大、婚嫁、皇榜有名、得子、染病、出殡。”
“有些路要陛下一个人走。”
他注视什么的目光都温柔,看万物如一,魏逢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缩小的倒影。
“生老病死,悲喜交织,人间常事。”
第35章 35 臣求君安
回去的路上魏逢一直很安静, 他不是安静的性子,直到他坐到凳子上,他才说了第一句话。
“朕不想一个人。”
他这几日吃好睡好, 脸颊上长了一点肉, 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对, 重说一遍:“朕想跟老师一起。”
许庸平隔着一川涌动的亮光看向他的眼睛, 任由心底的情绪发酵一会儿才道:“臣总不会一直在陛下身边。”
魏逢很快接话:“朕在老师身边也可以,朕可以天天都来找老师。”
许庸平没话说了。
他有时候不太知道该怎么用一种更易于接受的方式告诉魏逢一些道理, 太温和显得不重要, 太直白又怕伤害他。
“陛下午睡吧。”
许庸平说:“臣要去一趟诏狱见秦炳元。”
“朕不去吗?”
“牢狱潮湿猩污,陛下不去为好。”
魏逢抿了抿唇,最终没有坚持。
他扒在窗子上眼巴巴看着许庸平离开视线之外,托着下巴忧愁地说:“老师这几日出门都不带朕。”
徐敏冷不丁道:“阁老去琢磨造反的事儿去了。”
“……”
魏逢霎时扭过头;“你为什么这么说老师!”
徐敏有理有据:“阁老前几日去见了肃王,二人密谈良久。”
魏逢恼火道:“你就这样揣度老师!”
“……阁老好几日早出晚归, 陛下今日想跟着也被拒绝。”
“阁老有事没告诉陛下。”
魏逢脸色变差,阴恻恻:“你再说一句。”
徐敏重击道:“阁老拜访了朝中几位老臣, 疑似结党营私。”
“朕不听你挑拨离间。”
“属下是有根据的推测。”
徐敏:“陛下让属下说,说了又不爱听。”
魏逢冷冷:“朕要扒了你的皮。”
既然这样,徐敏从善如流:“阁老对陛下忠心耿耿。”
“……”
魏逢憋气地转过头, 往院子里看:“你滚。”
院子里人来人往,一部分是他的人, 来搬东西, 另一部分是许尽霜的人,把东西搬进来。
过两日要从竹斋搬走,外面的下人开始忙忙碌碌清东西。许庸平在许府待这么久,东西竟然没自己来住半个月的多。
魏逢在心底记了国公府众人一笔。
他趴这儿无聊, 很快东园雕花拱门入口处进来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前一个微胖,满脸崇拜:“大哥此番回京可是风光无限啊,听父亲说已经从朝中得到消息,高升之路近在眼前,贵琛在此处先恭喜大哥。”
“圣旨还没下,八字没一撇的事,怎可胡说。”
许尽霜喝多了走路不稳当,用力拍了拍许贵琛的肩膀:“我与五弟多年未见,今夜一定要畅饮,不醉不归。”
“那是自然,弟弟自当敬哥哥一杯,只是二哥……二哥不在了。”
提及许僖山之死许尽霜的眼神霎时狠厉,许贵琛观他脸色,添油加醋道:“大哥,这竹斋可是你幼时读书玩耍的地方,我还记得你和二哥那时在书房写字念书的情形。大哥如今终于回来,某些鸠占鹊巢的……”
许尽霜环顾四周,冷冷:“这东园本就不是庶子待的地方。”
许贵琛赶忙附和:“他许庸平一个庶子,家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能带走,这些不都还是大哥的。祖父已让他滚出去了。”
来来往往有人搬运东西,许贵琛趾高气昂喊下最近那个:“你,说的就是你,这些东西都是国公府的,还不快给本少爷放下。”
那下人犹豫:“五少爷……”
许尽霜开口阻止道:“他毕竟是天子近臣。”
许贵琛不服气:“一个庶子,充其量不过是国公府的一只狗。”
许尽霜看他一眼,训斥:“有些话私下说说便罢了。”
“弟弟说的是实话。”
许贵琛仍不满意,他从小和许僖山一起长大,对这个兄长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许僖山死讯传来他恨不得将许庸平千刀万剐,冷嘲道:“我看他就是嫉妒族中各位兄长,才置二哥于死地。”
“无凭无据的话少说。”
许尽霜:“但他真有此意,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你看着这些人收拾东西,我去一趟祖父那儿。”
许贵琛不情不愿地说:“我看他是欠教训。”
许尽霜提醒了一句:“贵琛,兄长提醒你一句。人想什么可以,不等到有十足能力和把握永远不要说出口。你在京城做的那些荒唐事祖父都看在眼里,不说是因为那些人不足为惧。有一天你踢到铁板,你会想起兄长今日的话。”
许贵琛不以为然:“哪一块铁板比许家更硬。”
“许庸平虽是庶出,却深受天子宠信。我刚回京,朝中局势还要倚仗他。他已经不是幼时那个许庸平,你我官职皆在他之下。我尚未面圣不知今上态度,你也应收敛心性。”
许尽霜见他听不进去也不再继续:“不要太过分。”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
许贵琛朝他一拱手,看向竹斋方向时眼中仍有愤恨,愤恨中还夹杂妒忌。
许尽霜从拱门出去,许贵琛立刻换了副表情:“这些东西谁让你们搬走的?”
一人上前:“回五少爷话,是……是……”
不等他说完许贵琛不耐烦地打断:“你给我听好了,任何国公府的东西,他许庸平都不能带走。”
场面僵持,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许贵琛猛然回头:“谁在那儿!”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唇红齿白笑意盈盈,正在檐下风铃作响处看他。
“这可不是国公府的东西,这是御赐之物。”
魏逢百无聊赖地伸手一点面前的箱子:“御赐的东西,也不能带走?”
他生得有些精怪了,许贵琛听说过竹斋有客的事,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年——朋友,许庸平至今未婚配,他不信是区区朋友这么简单,想通关窍后更是嫌恶:“这国公府一砖一瓦都是我许府的东西,许庸平要搬,休想带走一砖一瓦!”
“贵琛。”
许贵琛回身见礼:“父亲,大伯,你们来了。”
许宏禄和许宏昌接连出现在东园,后面跟着一堆宗亲,无一例外皆面色凝重。
前者冷哼一声:“他今日敢从国公府搬出去,明日是不是就要分家,我看他是胆大包天!”
邓婉也来了,这会儿也不哭哭啼啼了,用手帕擦眼泪见缝插针道:“他要搬出去,外头指不定怎么说我这嫡母苛待庶子把人逼走。天可怜见的,我对他真是尽心尽力啊……”
那堆族亲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纷纷拱火:“此事不可,传出去岂不有损我陵琅许家颜面。”
“我看要请家法。”
“这大不孝的事,呼哧,呼哧,要请族长决断啊。”
“今日搬家明日分家,说得有道理啊。”
许蒋氏干瘪的身体挤在里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用极其弱小的声音争辩道:“是他没地方可住啊……”
她的话被许宏禄打断:“你说什么?”
许蒋氏瑟缩了一下,磕绊道:“我说……我说……”
许宏禄不耐:“就说你同不同意请家法!”
“我,我……”
“你同不同意?”
那小脚女人低下头,低下低了一生的头:“我同……同意。”
许宏禄不再理会她,挽袖子得意洋洋:“自然要请家法!不仅要请我还要亲自教训这逆子!”
父为子纲,许庸平在朝为官后他不可避免失去了一些作为父亲的威严和不可忤逆性,只有家事上才能镇压一二。魏逢冷眼看着这些人,看着许庸平名义上的父亲和嫡母,母亲,叔伯宗亲,兄和弟。
五日而已。他在国公府不过第五日而已。
他的老师在这里呆了三十二年。
魏逢不发一言地转身,把这些人扔到了身后。他走出两步,那些议论纷纷的人终于走光了了,许贵琛还在那儿指手画脚:“这个箱子打开来我看看,这个搬出来,这个搬出来……这个也给本少爷搬出来,我许家的东西,这叫偷你们知不知道!”
魏逢面无表情掐了下自己的虎口,往回走,突然听见棍棒落地声。
有某一刻他突然想起蜀云问他,很久以前问他,“陛下,你从小到大没有挨过打吧,至少不管你犯什么错,阁老都没有打过你,对不对?属下说的不是手心,是荆棘、藤条还有铁棍。”
少女天真无知道:“三哥也挨打啊,祖父从蒋姨娘那儿把三哥带到膝下亲自教养,蒋姨娘也阻止不了……三哥就和祖父住在一起。”
“祖父跟着太宗皇帝行军打过仗,一铁棍能把人打吐血;族中长老家法更是严酷,沾了盐水的荆棘条抽得人皮开肉绽。三哥已经做得够好了,好不好都要挨打。幼时我见过祖父毫无预兆地打三哥……所以才害怕去祖父那儿。”
刹那间魏逢后槽牙响了下,梭然转身喊道:“徐敏!”-
刑部大牢门口。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离开。
“秦炳元从诏狱移交刑部大牢,十日后午门斩首。秦家举族流放,罪名不是谋反。”
蜀云:“陛下留了他们一条命。”
许庸平点头。
他刚从刑部大牢出来,蜀云以为要回府,听见他道:“去宝华寺。”
……
临时起意,宝华寺没有闭寺。不少香客前来上香,主殿拥挤。
莲台上佛身温和慈悲。山间不久前下过小雨,通往他的路崎岖泥泞,似要将一生走尽才能到达。
“阿弥陀佛。”
寺庙方丈寂通亲自作陪:“阁老有些时日没来,想必一切都好。”
许庸平目光落到佛身前摆放的三个蒲团上,了了一笑。
“十六那年我与大师第一次见面,大师说我与佛无缘。”
“世事无牵挂,名利无所求。”
寂通道:“阁老十六岁那年来到宝华寺说要出家,对贫僧说的那句话。”
“此后每一年立夏,阁老都来问贫僧一次。贫僧的回答三年如一:施主与佛无缘。第四年,阁老没有出现。”
许庸平:“佛语玄妙,还请大师直言。”
寂通道:“事不由人,身处红尘万丈,各有机缘。”
他问:“朝局已定,盛世太平。阁老为何事烦扰?”
许庸平静望远处青山,有飞鸟从少林中惊出,翅膀扇动声带过林梢。
“从第四年起至我今日踏入宝华寺这一刻,我已经不能对你说出‘世事无牵挂,名利无所求’。”
寂通和善地说:“心中有挂念之人并非坏事。”
许庸平忽然道:“我见到他时,他还很小。先帝让我从他众多子嗣中挑一个,年龄相仿做伴读,差太多做老师。”
寂通道:“阁老多智近妖,先帝有识人之能。”
“我却并不想搅进这团浑水里,借故想要出家,拖了几年。”
许庸平缓缓道:“人之所求不在外,在己。”
“后来再进宫,我选了看起来最软弱那个,摔一跤坐在地上直掉眼泪,想着绝无继位可能。”
“谁知他仅仅是在我面前哭罢了。”
许庸平很轻地笑了声:“可见一念之差,事与愿违。”
寂通摇了摇头:“贫僧却不这么看。”
“哦?”
寂通:“龙之未升,与鱼鳖为伍。于阁老如此,于今上亦如此。今上性聪而慧,实非池中之物。纵一念之差不成师生,仍为君臣。”
“若阁老当日选了别人,君夺臣妻在先,两厢比较君夺臣师听起来也不算荒诞。”
“……大师幽默。”
许庸平:“若非我入宫,恐怕早已隐居。”
“少年天子,求贤若渴。三顾君庐,筑屋于旁。寒来暑往,阁老总要心软。”
同吃同住锲而不舍水滴石穿是魏逢能做得出来的事,时间问题而已。许庸平未免无言,又道:“若你同意我入寺,如今情状也大有不同。”
寂通眉眼慈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一座佛寺,今上有能耐建,也有能耐摧毁。”
魏逢早叫嚣要把宝华寺推了,许庸平哑然,半晌叹道:“罢了。”
“生如江河流水匆匆,从前我总觉得世事无求,如今也觉得还是太快了。”
许庸平道:“他幼时爱玩闹,爬树捉鸟摸鱼,一个不慎摔掉半颗门牙,好在后来长出来;八-九岁咳喘,夜里难睡;十岁大病,遍求名医;十一二深宫辗转,十三四梦魇,卧榻边不能离人,吃而吐吐而再病。如今年岁渐长,两月伤三回。”
“……我总不能放心。”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取了香,点燃,在佛前下跪,万万种忧虑压于舌面,归为一句:“臣求君安。”
出宝华寺大门山已漆黄。
寂通仍然作陪,送到山脚。许庸平要上马车前他忽然双手合十,问了一句话。
“阁老找到答案了吗。”
许庸平笑了笑,道:“没有。”
“寺中经书千万卷,十二载春秋,阁老依然没有得到答案?”
“也许下一次。”许庸平温和地说,“也许我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二人打哑谜似地说了两句话,蜀云坐上马车车架,正要驾马十米外飞奔而来一匹红棕良驹——来人是许国公府的人,见到二人连滚带爬跌下马。
“阁老!不好了!”他一手指着国公府方向慌张道,“陛下要杀五少爷,还请阁老速归!”
蜀云刹那捏紧缰绳,心里不愿意相信魏逢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许庸平。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车内的人,忧虑道:“阁老。”
许庸平阖眼:“哦?”
来人毫不喘气道:“今日各宗门族亲都在东园,陛下不知怎么将五少爷压在院子里打,再打下去不死即残啊。”
“说清楚。”
来人还欲复述,马车内人口吻平淡阻止:“他不会无缘故动手,我问最后一遍,谁惹了他。”-
许贵琛头朝屋瓦末端,倒悬空中姿势令他面部充血,他后臀已然皮开肉绽。
十几名黑衣侍卫出现在东园。
“嘭!”
“啊啊啊啊啊——”
许贵琛被拎到屋顶上,那么高的距离看得他头晕,磕绊道:“大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
“天底下还有什么是朕不敢的。”
——朕。
许贵琛呼吸都停止,求生本能令他双手死死扣住瓦片,唇齿间不住冒出凉气。
那少年身形单薄,却不知怎么力气极大,徒手把他拎上屋顶,踩在他后肩的腿部力量也极强,他有骨裂的错觉。剧痛中对方用力,皮笑肉不笑吐出后半句话。
“那是先帝亲封的正二品官员,临终托孤的辅政大臣。谁给你的胆子说他是你们许家养的一条狗?你活得太痛快了吗?”
许贵琛如坠冰窖,一寸一寸地扭过头,魏逢冲他惊心动魄又惊悚万分地一笑。
一只无形的手捏紧心脏,许贵琛剧烈颤抖起来,手脚皆软:“陛……陛下……陛下饶命!”
“朕要你死,你敢活到明天太阳升起来吗?朕有一万种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远处有人来,魏逢刻意避开和对方视线,低下身凑近许贵琛:“朕现在让你爬到老师跟前道歉,朕给你两个选择。”
许贵琛半个脑袋已经掉出屋檐,几米的高度令他头部充血大脑眩晕,他慌不择言道:“救命,救命,什么歉!道什么歉啊啊啊啊啊!”
“朕管你道什么歉?”
魏逢踹了脚他:“听好了,朕给你两个选择。”
“一,朕砍断你一双腿,你爬。”
“二,你从这儿跳下去,摔断你的腿,再爬。”
魏逢从屋顶上站起身,漠然:“朕数到三。”
“一。”
“二。”
“三……”
“砰!”
“对……对不起……咳……咳咳救命……”
蜀云看着摔到地上开始一边吐血喷牙一边惊恐状扭曲地朝门口方向爬的许贵琛,陷入沉默。
他看了眼许庸平,对方同样沉默,周边是执刑的大材小用的众多黑衣影卫,对他二人报以同一种“惹到陛下你们算完啦”的怜悯眼神。
许庸平朝上看。
这天近黄昏,房梁上金线勾勒,天地是同一张铺开的广阔幕布。魏逢站在屋顶瓦片末端,身薄如纸,飘飘欲坠。
许庸平:“太高了,陛下先下来?”
“他对朕说这里的一片瓦都不是老师的。”
魏逢看他一会儿,说:“老师,朕要生气了。”
许庸平不知是个什么感觉,静静看他。
“老师说什么朕都信,朕什么都跟老师说。”
魏逢十足落寞,十足亲昵,又有一点怪罪地说:“老师就什么都不告诉朕,过得不好也不告诉朕,受委屈不跟朕说,伤心了也不跟朕说。朕问老师老师总说一切都好,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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