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 商良紧紧搂着时青颜,浓眉紧锁。
而蜷缩在他怀中的时青颜亦是汗流不止, 全身上下像被水浸过一样,神情痛苦不时发生变化,似乎是陷入了漫长而又痛苦的梦境…
在梦里,他能够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赔钱货!贱人!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活着就是浪费口粮!”
“瞧瞧你现在的模样,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 …”
商晚成一把抓住正在往门外爬的时青颜,用力拉扯着他黯淡无光、乱糟糟的长发。还不待他痛呼出声, 随即商晚成五指成爪,一手猛地按住了他的脑袋,随后狠狠地直接朝着地面砸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
另一只魔爪则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
“唔…呜呜…”
他的脸开始被鲜血浸没, 艳红的血液穿过施暴人的指缝,点点滴滴顺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 滑过他毫无血色的唇角, “嘀嗒”、“嘀嗒”,最终在地面汇聚成一处处血洼…
鼻间、口腔, 满满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的双眼开始感到剧痛, 脑袋开始发晕,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幻想, “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早点结束这一切…”
一向热爱生命满怀希望的他,如今却在祈求能不能就地死去。
可惜的是,天旋地转中他依稀可以清晰看到血滩倒映的身后,张牙舞爪的高大身影笑容狰狞, 似一片深不见底的罪恶深渊。
深渊一点一点将他尽数吞噬,然后再缓缓地剥皮拆骨,就连窒息的权利都被尽数剥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瞬呼吸,亦或者是大半辈子,深渊吸尽了他身上流出的最后一滴血,逐渐远去…
他疲倦至极地喘了口气,强撑起冰冷麻木的身躯,带着心底仅存的那一丝光亮,正欲悄悄逃离深渊,谁知深渊再次卷土而来…
深渊会藏匿,但从未消失。
终于,他心底的最后那缕光亮也被深渊尽数吞没。
世界一片黑暗。
安静地解脱了。
—
时青颜看到“自己”死后,灵魂体漫无目的地四处辗转飘荡。
他看见自己破破烂烂的尸体被商晚成随意扔弃在荒山雪地…
他看见商晚成被李清越下旨凌迟处死,那是他第一次在商晚成眼里看见害怕与恐慌。但至死,商晚成也没有痛悔过…
他看见欢弟因为自己的离世终生郁郁寡欢,临终前嘴里还在一直念着“哥哥”二字…
他离开了依水村,离开了京城,离开了西陵国。
他像一颗随风漂泊的蒲公英。
见证星月浮沉,潮汐涨落。
也历经沧海桑田,繁华落尽。
但更多的,
他见到整日整夜埋头苦读的女郎没有参与科选的机会;
他见到男子家暴出轨,而作为原配的哥儿只能默默忍受,无法和离;
他见到仅仅因为权贵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顷刻坍塌;
他见到流离失所的孩童被富家子弟肆意折辱踩断脊椎;
他见到公正廉洁的青莲手握罪证却悲愤郁结含恨身亡;
他见到骄奢淫逸的吸血蜱虫将百姓们一寸寸敲骨吸髓;
他见到…
… …
见到的太多太多了。
不公、黑暗、剥削与压迫,等等等等,全部都在无形地禁锢着整个世界,掌控压榨着所有弱势方,让底下的人看不到丝毫希望、终生不得窥见天光。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中的执念与怨气似藤蔓般疯长,再也无法压制…
他默默地等待,等待。
繁华落尽芳华,日月轮回交替。
直至某一日天光乍现,这个球一般强硬却又脆弱的世界从内部深处延伸出无数条细微的裂缝。裂缝裹挟着微光,似快速游动的鱼儿,相继争先恐后地,带着一种势如破竹的架势,不可逆转地,也无法遏制地,全数爆发了!
水球炸裂,似一场盛放的大型烟花秀,转瞬即逝。
至此,世界崩裂瓦解。
—
在无数飘荡的世界碎片中,时青颜看到“自己”宛若新生。
即使目之所及尽是荒芜,身处之地皆是死寂,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时青颜听到他突兀开口:“怎么样?你究竟考不考虑我的提议?还是说,你希望永生永世都这样下去,无数次地彻底毁灭,然后再无数次地重头开始?”
声音在广阔无垠的碎片空间中成波纹状散开,似是石子落入大海。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空间内响起一道叹息,似古钟沉鸣般悠悠传来。
“吾可以接受汝的提议。但若事败,汝,魂飞魄散。”
“汝,可敢应?”
他抬起眼,那双眼底满是浓郁的、孤注一掷的光亮。
时青颜听到他冷冷嗤笑一声,“怎么不敢?这个世界毁灭过多少次,我就重复经历过剧情多少次。相比起魂飞魄散,我更不想在这个世界永远存活!”
“既如此,那便按照汝的提议来吧。”
“为保障新世界的顺利生成,吾将随机选取一枚碎片投往上世界,届时它能否助汝一臂之力,全凭它的造化了;
除此之外,汝还可以选取一位上世界之人替代商晚成,以免兰摧玉折。”
时青颜看到他神色坚定地点头应下。
随后在漆黑一片的空间中,七个人像逐一浮现。
七个人像身周全部泛着微微光亮,若不是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和活人别无二致,逼真生动。
时青颜快速扫过这七个人像,然而在看到最后一个人像时,他的双眼缓缓睁大、瞳孔微缩。一切的过往从脑海中快速掠过,像是杂乱无章的珠子在这一瞬间全部被串联起来…
时青颜看到他在七个人像前逐一走过,待走到最后一个人像前,他的眼里滑过一丝疑惑,尔后盯着人像静静注视了许久。
最后,他抬起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笑着道:“我选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说这话时,时青颜感受到他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时青颜心头一跳,冷汗涔涔,如梦初醒。
… …
“青颜,青颜…”
“别怕青颜,夫君就在这里,夫君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青颜醒醒,青颜?”
耳边传来不知疲倦的呼唤声,时青颜眼皮沉重,好半晌才慢慢睁开双眼,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待看清楚现在还在客栈里,他才慢慢回神,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夫君。”
“青颜,你醒了!”
见到时青颜醒了,商良连忙扶着他起身。
喝过温茶润了润干燥的唇,时青颜注视着商良替自己仔细披好外袍,等到披好后,他突然抓住商良的手臂,小声地开了口,嗓音还略微嘶哑,“夫君,我…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商良动作一顿,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并反手将时青颜的双手包裹在掌心。
掌心的双手有些冰凉,他便一直捂着。
“那你现在是想讲给夫君听吗?”
凝视着商良温柔的眼神,时青颜轻轻点了点头。
听到“魂飞魄散”四个字时,商良瞳孔震动,心率上升到了极致…
等到时青颜全部说完,他才心疼地抚过时青颜的面颊,随后一把将后者拥入怀中。
良久,时青颜才听到商良开口说了话。
“青颜,其实我也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而且梦的最后和你的一样。
青颜,谢谢你最后选择了我。”
时青颜下巴搭在商良宽厚的肩膀上,他抱着商良,手下的身躯触感是真实的,耳边滚烫的呼吸也是真实的,怀里的商良也是真实的。
他心满意足地眯起双眼,轻轻笑着道:“夫君,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坚定不移地走向我。”
梦境里的他不管是前世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内心所向皆是商良。
他与夫君之间的羁绊,远远不止前世今生。
初升的日光穿透云层照入房间,将二人紧紧相拥的身影缓缓渡上一层柔和的光圈…
—正文完—
第145章 番外一:西陵群像
八月天都是好天气。
今日也不例外。
艳阳高照, 惠风和畅。
商宅大门前,一红衣束腰女子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
她一边张望着宅门口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一边将手上缰绳熟练地扔给马夫,而后兴致勃勃地朝着后面的马车催促:“爹爹,阿爹,你们快些啊!”
车帘被拉开,陈涓仪走了出来。
看到陈天骄明亮炽热的双眸一直紧盯着商宅,他心底纵容, 说道:“天骄你先过去找他们玩去吧,阿爹和爹爹待会儿就来。”
“好嘞!阿爹您最好啦!”
陈天骄转身便朝着商宅疾奔而去,高马尾在空中甩出一道绚丽弧度。
罗旗很快也下了马车,他手上提着贺礼, 和陈涓仪一起并肩朝着商宅而去。刚走到门口阶梯,正巧碰上从隔壁包府过来的包夫郎。
包夫郎就是曾经的惠哥儿。
自打他为包老爷生下儿子后, 就火速被扶正为正夫郎, 地位等同于包府正夫人。
正夫郎的身份表面上确实风光,但只有陈涓仪他们知道, 惠哥儿一直对于这样的“荣耀”不甚在意。并且因为生了儿子,包府对于惠哥儿来说只会是群狼环饲的险恶之地。
惠哥儿还私底下和他们悄悄说过, 等到包老爷去世后他定会下狠手, 好好地“回报”包府的豺狼虎豹。
至于包老爷, 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惠哥儿就对他没了半分感情。
当然这些私密的话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 也绝不会往外说…
陈涓仪打量一眼惠哥儿身边站着的文弱男子,眼里带着宽厚的笑,“几日不见,信宇又长高了许多。”
“谢谢陈叔叔。”
包信宇礼貌地回了声, 顿了顿,又问:“天骄姐姐呢?她没来吗?”
“来了,已经先一步进去了。”
包信宇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罗旗站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小子笑得不安好心…
陈涓仪不知道自家夫君在想什么,只拉了拉一脸沉吟的罗旗,催促道:“我们也快些进去吧,今日可是青颜哥哥生日的大好日子。”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走进宅院…
“涓仪,惠哥儿,你们都来啦!”
卢非起了身,不顾一旁于云的小声劝阻,眉开眼笑地朝着刚进厅堂的几人走去。
他身后于云也跟着立马起了身,口里喊着:“非非,你慢些。”
陈涓仪和覃惠看到卢非挺着个大肚子朝自己走来,连忙上前一步一人一边搀扶住卢非,又带着卢非往回走,边走边嘱咐:“非哥儿你得听于云的话。你都多大的人了,好不容易又来了个孩子,你可得仔细些。现在可比不得十多年前了,晓得不…”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卢非一手揽着一个好友,乖乖地应下了所有嘱咐。
陈涓仪扶着卢非落了座,朝着厅堂四处看了看…
厅堂里,蒋奶奶慈蔼地笑着,听着一旁已经七岁的蒋年华念书。即便耳朵已经不好使了,她也听得很是认真。
注意到陈涓仪的目光,卢非轻轻笑着道:“蒋奶奶可是我们大家的宝贝,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喜欢围绕在她身边。”
“是啊。”陈涓仪赞同地点点头。
天骄小时候也爱绕着蒋奶奶走,逗老人家开心。
他到现在还记得,天骄小时候有一次从商宅玩过后回家,竟然破天荒地看起了书。天骄一向不爱念书,他感到很疑惑,就问了问。
没曾想一向吊儿郎的孩子竟然认真地注视着他,并认真地说:“奶奶说以前她小时候想念书都没得念,她还说念了书就能看到更大的世界。”
从那之后,天骄念书都念得格外认真。
虽然也没取得什么功名,但好歹知道什么是四书五经。
现在回想起来,陈涓仪还很是感慨。
他又往厅内看了看,乐若淳和陈齐正在讨论新菜品;
胡采则在询问身边的岁岁,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岁岁面色绯红;
另一旁的座位上,江紫溪悠哉游哉地饮茶品茗,身边还坐着她漂亮娴静的养女,也是她亲手为江家培养的未来继承人…
看过一圈也没看到今天的主角,也没看到商良,连带着当今丞相时欢也没有看到。陈涓仪有些疑惑,便轻声询问卢非:“非哥儿,你有看到青颜哥哥和欢弟弟他们吗?”
卢非摇摇头,“没看到,我问过其他人了,也不在院子里,估计是有事在忙吧。”
陈涓仪点点头,也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而被众人挂念着的主角此时正在商宅。
不过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地下。
地下隧道里,影五面无表情地提着油灯在最前方走着。
商良和时青颜紧随其后,时欢和李清越则殿后。
几人快步地走着,隧道里传出时欢的小声抱怨:“都说了隧道修好了再用嘛,现在地面坑坑洼洼的,待会儿上去了咱们还得换身衣裳…”
“好,下次修好了我再过来。”
“哪儿还有下次!不准过来!”声音半是恼怒,半是羞涩。
两道压抑着的闷笑声一前一后跟着响起,使得时欢更是恼羞成怒了,“哥哥,哥夫,你们看看这人…”
“好好好,不让他来,别气了嗷欢弟。”
“啊?真的不让他来了啊?”
“好好好,让他来…让他来…”
“哥哥!哥夫!你们过分了啊!”
隧道里的笑声顿时更多、也更为响亮了…
—
等到见到李清越,来参加生日宴的众人纷纷傻了眼。
“咦?那人是谁?”
“听卢非说,好像是当今圣上…”
“什…什么!陛…陛下…陛下他怎么也来了…”
“你是不是傻,咱们的丞相大人也在这儿呢,陛下过来不也是正常吗?”
“陛下看着不怎么爱说话啊,我可以过去敬一杯酒吗?”
“… …”
听着四周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商良和时青颜相视一眼,眼里都是无奈的笑意。
大家对于当今陛下会来参加丞相家眷的事情感到很是惊讶,其中最为惊讶的,是今年刚入翰林院就职的胡琑。
今年殿试结束后,一向刻苦努力的胡琑中了探花郎。
他只在殿试时偷偷看过一回当今圣上,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皇宫之外的家宴中也见到圣上。
想到朝廷官员内部私底下流传过的谣言,再看看陛下对丞相大人的那宠溺的笑容。他真心觉得,那些还在不断劝诫陛下广开后宫选秀的老臣们真的可以死心了。
毕竟劝了十多年了,即便老臣们不累,陛下和丞相大人他们的耳朵也已经起老茧了!
更何况陛下已经放言终身不婚不娶,也已经开始在开始和丞相大人一同着手亲自培养太女殿下了…
太女殿下是陛下的胞妹,天资聪慧、有勇有谋,将来一定也会成为像陛下一样英明的君主…
胡琑正在心中胡想连篇,恰巧这时李清越看了过来,开口说:“探花郎最近是不是已经订下婚期了?”
直到被身边的余岁岁戳了戳胳膊,嘴巴一直张着的胡琑才猛地反应过来,他险些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急急忙忙起身朝着李清越行了个礼,回复道:“回…回陛下,是的!”
他爱慕岁岁姐已久,在他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大了八岁但沉稳温柔的岁岁姐时,他就心生欢喜了。高中探花郎后的第一件事情,他就向商伯伯和时伯夫提亲。
他要尽力所能,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迎娶岁岁姐!
李清越嘴角勾着,“不必这么紧张,都是一家人。届时爱卿成婚,朕会派人给你送上贺礼。”
说这话时,身旁的时欢在桌底下踩了踩他。
他面色不变地抬腿勾缠住时欢的小腿…
时欢红着脸安静了。
胡琑则坐回原位,一脸的呆滞。
无忧在一旁喝着茶水,淡淡提醒胡琑,“你的官帽掉地上了。”
“啊?什么?”
胡琑再次“腾”地一下站起来,跑到之前站过的地方四处张望,“掉哪儿了?咦?”
待到厅堂内的众人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胡琑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他故作凶狠地瞪了一眼从不开玩笑的无忧,在发觉无忧面上少有的笑意后,他内心一软,只拍了拍无忧的肩膀,无奈地再三回到原位坐下…
待到宴会快结束,商良才唤人将自己耗费了很长时间和心血做出的礼物抬上来。
那是一张琴桌以及配套的琴凳。
琴桌桌面有着梅花的纹样,不同于现生中大多含苞待放的梅花,而是一大朵一大朵灼灼盛开的白梅花,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在紫檀木深色的衬托下,强烈的色彩对比使得梅花耀眼而夺目,一下子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站在琴桌面前,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玷污了华美的桌面。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绝伦的琴桌,论工艺细节,市面上没有哪一张琴桌能比得上眼前的…
“这是骨木镶嵌琴桌。”
商良站在众人身后呵呵笑着解释道。
“骨木镶嵌?这是什么工艺?”
就着这个问题,商良又仔细地回答了一番…
等到最后说完,身后突然抱上来一人。
时青颜眼角带着些晶莹的泪光,他抱着商良说:“夫君谢谢你,我很喜欢!”
夫君在说起制作过程的时候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可同样作为手工艺人的自己哪里能不明白,在这其中过程所花费的巨大心血、以及长时间的耐心琢磨呢…
此刻听到自家夫郎说喜欢,商良顿时觉得自己熬过那么多的夜怎么也值得了。
只要青颜喜欢,只要青颜高兴,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作者有话说:“骨木镶嵌”是属于我们国家浙江宁波的非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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