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 摇曳的火烛将人影扭成鬼魅投在白墙上,空气凝住了,沉水香的余韵此刻也变得异常刺鼻。沈清婉抱紧怀里的婴孩, 眼神充满恐惧, "爹爹要做甚么?" 她一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抵上冰冷的墙面, 再无退路。
"给我。" 沈博文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要冷。他摊开手掌,手指却蜷曲着,魔爪似的伸向那个弱小的生命。
沈清婉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爹爹想怎样……?女儿真的不明白,誉王…… 誉王他究竟怎么了?" 孩子似乎感知到危险, 在襁褓里不安地挪动。
"别再提这名字……!" 沈博文猛地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他篡位谋反, 已在城楼上拔剑自刎了! 你无论如何,莫再提及此人! 婉儿你听好了,这个孽种, 若是留着,那等待沈府的…… 便是满门抄斩!"
沈清婉浑身血液瞬息冻了冰, 嘴唇颤抖着:"这…… 这……" 半响说不出话来, 泪水滚过她苍白的脸颊, "可是…… 这孩子总归是我的骨肉, 您的亲孙儿呀…… 爹爹您神通广大,总有办法的?您就再想个法子吧! 从今往后, 女儿一定乖乖听您的话!" 沈清婉凭着母亲的本性想要护住自己娃儿。
"没法子, 再也没有法子! 唯独弃了他,或许我还有办法保住…… 却也仅仅是我们的性命罢了!" 沈博文沉痛地摇了摇头。就连他自己,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偷偷藏着的那份记录贪污的册子已被上缴,皇帝托付檀昭一律严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沈清婉不可置信,低头看了看襁褓里的娃儿。
原本她只嫌生孩子是件苦事儿,但这些日子,时常将这软软糯糯、香香甜甜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头,沈清婉越看越喜欢。这娃儿极有灵性,只要娘亲挨近了,便会咧开嘴儿笑,白白嫩嫩的小手抓向阿娘,阿娘的发丝,阿娘的脸庞,阿娘的手腕,哪怕是阿娘半寸衣袖,他只要抓住了,便会笑得更欢快,是个很粘人的娃儿。沈清婉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为了母亲,一天比一天憧憬,眼巴巴地盼着娃儿长大些,学会喊娘亲,学会走路,读书写字。
"不可以,不可以……"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淌落,抱着孩子缩在角落里,蹲下身,清瘦的肩膀剧烈颤动着,"爹爹! 女儿求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吧!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第一回见女儿哭得痛彻心扉,沈博文踌躇须臾。可他铁了心,使劲拽开沈清婉的手臂,"婉儿放手! 你想害死我们整个沈府么?! 快把他交给我! 这个孽种绝不能留!"
娃儿受到惊吓,哭得声嘶力竭,白藕似的小手胡乱抓着,揪住阿娘的一缕头发紧紧不放。一道道哭声刺破寂静的夜,听着令人胆战心惊。沈博文愈发恐慌,更用力地连拉带扯,若非自己的女儿,他恨不得拳脚相向。
"还愣着做甚?过来帮忙啊!" 沈博文狠狠瞥了眼杵在边上的孙嬷嬷。
孙嬷嬷回神,也上前拉拽,泣道:"姑奶奶呦,您就听了主君的话吧! 沈府上上下下百多口人,您也为大家着想着想吧!"
沈清婉劲道小,实在抵不过,当手臂快要松开那一刻,她索性跪了下去,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整个身子团成一团护住怀里的娃儿,似要将他揉回自己的骨血里去。
婴孩嚎啕大哭,一个劲儿地往阿娘怀里钻。沈清婉心痛不已,她从未这般伤心过。出生便享有锦衣玉食的日子,习以为常,却不料世事陡转,一下子跌到万丈深渊里。为什么,为什么! 她究竟做错了甚么,她仅仅,不过是少女怀春,想要嫁个如意郎君,快快活活地过完这辈子啊! 世人皆说候门深似海,说踏入朝堂如履薄冰,一朝天子一朝臣,转眼万事空。
蓦然间,真就一无所有,大难临头……!
"为什么,为什么啊! 苍天啊! 救救我的孩子吧!!!" 沈清婉哭得神智恍惚,手臂逐渐无力,"我可怜的孩子,你连一个名字还没有,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 她的身子再也撑不住,摇晃起来。
趁这当儿,沈博文一把夺过婴孩,用厚厚的棉布将孩子的脑袋蒙了起来,省得他继续大声哭喊,招引耳目。
"看住婉儿!" 沈博文火急吩咐。
"嗳嗳!" 孙嬷嬷忙去搀扶晕倒在地的沈清婉,她那身正红的蜀锦,象征新年喜悦的色彩,彼时仿若触目惊心的鲜血流满了一身,"唉!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主保佑我家婉儿,保佑我们沈府吧!"
"我的孩子…… 孩子……\" 沈清婉在昏迷中依旧呢喃着。
外面雨水滂沱,沈博文没顾着撑伞,大步流星地走到旁屋。
他扯开裹在婴孩脸上的布帛,那副红通通的小脸蛋满是泪痕,嘴巴努动着,倒是不哭了,呼吸孱弱。
沈博文颤悠悠地抬起双手,扼住婴孩细弱的脖颈,慢慢收紧。
任何生命在存亡之际定会尽力挣扎,孩子也一样,用尽最后那份吃奶的劲儿踢腾着,捏起小拳头,那双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拳头,敲打在阿翁青筋虬如树根的手背上。
分明是要挣扎着活下去。
沈博文的双手颤动起来。
这一幕,像极了二十多年前。也是这般冬日,他亲手捂住了自己孩子的呼吸。可是,最终他没能下得了手,便将那女婴交给其他人弃于荒山野岭,再用掉包之计,对林媛媛—— 孩子的生母,谎称孩子是病逝夭折的。
这一切,皆是因为他四月殿试,金榜题名。那时春暖花开,京城繁华似锦,他簪着御赐的大红绢花,骑着高头大马驰聘于御街,那时他是名满京城的翩翩探花郎。吏部尚书王佶,有意将女儿王舒婷许配给他,这一桩乘龙快婿的美事,从此仕途腾达的机遇,沈博文哪敢错过。可是,他也曾对另一位女子承诺过,在江南灼灼的桃花树下,对她说,等他金榜题名,便许她十里红妆。他确实深爱那个温柔娇美的商贾之女,离乡之前,俩人珠胎暗结,他曾想着,自己是个读了圣贤书的人,不会唯利是图、忘恩负义。哪知…… 终究没能抵住这纸醉金迷的京城的种种诱惑。当林媛媛从千里之外的江南来京,怀了身孕站在他面前时,他彻底慌了。
时也,命也!
如今又要逼着他重来一次,亲手扼杀自家骨肉。
报应啊,真是报应啊!!!
沈博文老泪纵横,泣道:"好孩子,原谅我,我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 阿翁会给你烧纸钱,许多许多东西,应有尽有,凡是这个世上有的都给你! 我这么做,是为了你阿娘,为了整个沈家的安危!" 沈博文稳住颤抖的手,举起那席厚棉布,再次捂向婴孩的脑袋。
哐咚——
蓦然一股极大的冲力,沈博文的手腕被狠狠撬开,整个人跌倒在地。
蒙面人一把夺过婴孩,抱入怀里。
"你,你是何人?!" 沈博文险些心悸呜呼,颤悠悠地站起来,猛地扑去抢夺。
蒙面人身姿敏捷,抬腿踹了他一脚,痛得沈博文嗷嗷直叫,"来人,快来人哪!" 只是他忘了一点,自己老奸巨猾,为了瞒天过海,不招人耳目,事先将侍卫们都撤走了。
沈博文慌忙拔剑,并窜到屋前,将门死死抵住!
他举剑对准蒙面人:"你要做甚么,快把他还给我!"
蒙面人不语,沈博文急得满头大汗:"我不知你是何许人,有何来意?! 不过我可以与你商议! 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我便赠你黄金白两,不,千两,黄金千两!"
蒙面人沉默,只在心里笑道: 沈老狐狸,你已是性命不保,还想着做买卖?这回,本姑奶奶不答应!
利诱不成,沈博文惊慌失措。蒙面人一步步逼近,"啊啊啊你站住!" 沈博文举剑一通乱挥。
唰—— 划破了蒙面人的衣襟。
"叮咚"一声,一块断线的白玉从衣里掉了下来。
沈博文低头瞥了一眼。
这一眼,换来良久的震惊。
那块玉,晶莹剔透,镂雕着鸳鸯连理枝,母鸳鸯头上一抹朱砂红。这玉…… 像极了他曾经赠予林媛媛的定情之物。沈博文吓得面色苍白,"这块玉,你从哪儿得来的?你…… 你究竟是谁?!"
蒙面人似乎领悟到甚么,怔立稍许,低头往怀里瞥了一眼:"这孩子,已经走了。" 蒙面人又看向沈博文,一双眸子盈盈荡漾,蕴含着不可言说的复杂之情,"你就当他从未有过,从此,各自安好,再也不见!"
清脆的女声,仿若春日柳莺,很是悦耳,彼时却带着沉甸甸的鄙薄,无奈的疲惫。话音落下,似乎她也放下了一切。门被挡着,她从窗户往外跃去,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消隐在磅礴的雨中。
再也无处可寻。
沈博文魔怔般的立在那里,"她是,她是…… 哈哈哈,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幽魂不散,幽魂不散……! 报应啊,报应啊!!"
蓦然一股剧烈的悲惧交集的心气涌了上来,冲得他头痛欲裂。沈博文捂住脑袋呻吟良久,意识越来越恍惚,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意欲何为?他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地推开门,冲向茫茫大雨中。
"从未有过! 再也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
……
三年后。
成都府。三月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白云深处的山头有座青云道观,彼时清明时节,天朗气清,惠风畅畅。一对男女带着俩娃儿,在一座坟前烧着纸衮叠成的楼阁、各式纸扎、冥币等祭品。
小娃们坐在草坪上,玩耍"黄胖"泥人。男娃见女娃抱着那个小泥偶爱不释手,抬起粉嘟嘟的脸儿,"娘亲,这个也烧吗?妹妹喜欢。" 声音糯米般甜软。
安澜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家里不是有许多磨喝乐么,还不够你们玩?这只小黄胖,是给你们师祖奶奶的。她呀,顶喜欢小娃儿,生前有五个顶呱呱的男孩子。"
烧完祭物,安澜按照惯例在坟前"散福",撤下贡品。她拍了拍襦裙,也不嫌地儿脏,往那一坐。女娃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钻到她怀里来回地蹭,"娘亲,心儿饿饿! 吃饭饭!"
安澜笑眯眯地戳了戳她的小脑瓜子:"哎呦你个小猪猪! 果然是阿娘的亲生宝贝,天生饭桶喏!"
边上男娃不乐意了,凑来抱住她的手臂:"阿愿也是娘亲生的,娘不能偏心哪!"
"当然,当然,阿娘永远的宝贝疙瘩!" 安澜抱住他狠狠亲了两口。
这娃儿是她从沈府那儿救出来的,是沈清婉的孩子,抱回时奄奄一息。好在娃儿求生欲强,在她悉心照料之下,竟逃脱了鬼门关。在她眼里,阿愿便是她亲生的。
至于沈家其他人,听闻,宣德门事发后,沈博文变得疯疯癫癫的,并因为贪污之罪,被罢黜。大夫人王氏提出和离,林媛媛却没有离弃,带着沈博文与沈清婉回了江都老家。后来,沈博文忽然神智清醒,痛哭了三天三夜,某日冬来飞雪,他赤脚走去寺庙,剃发出家,愿后半生与青灯古佛相伴。端端一位大周尚书,落得这般下场,外人无不唏嘘。不过,沈家也并非彻底破败,听说一位苏杭的富商公子,对沈娘子一见倾心,苦苦追求,沈清婉终是应诺,又将出嫁了。
百里逍遥看向安澜,用眼神询问: 阿愿是否知道真相?
安澜摇摇头。
这样也好。何须问来处。
清清白白地开启重生,于阿愿,于沈清婉,皆是一个救赎。
百里逍遥颌首,懂得师妹的心思。不过,百里逍遥看着那个糯叽叽的小不点,总是黏在他阿娘怀里蹭啊蹭的,百里逍遥剑眉微蹙,招手道:"阿愿,过来,告诉叔叔,你往后有何心愿?你是男娃,应当志向远大。"
百里逍遥和蔼微笑,可左脸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阿愿第一回见这位叔叔,略觉畏惧与羞涩,反而更往安澜怀里钻。
女娃倒是挺喜欢百里逍遥,挪着圆嘟嘟的身子,"叔叔,叔叔。" 心儿甜糯糯地唤着,尝试爬到他背上骑马马。
"叔叔带你玩,坐稳喽!" 百里逍遥一把背起心儿,带着她一会儿奔跑,一会儿转圈圈,"驾——! 驾——! 马儿跑得快,马儿要吃草,吃饱草儿继续跑!" 逗得小娃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山谷。
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放松,这样真好。
安澜嫣然微笑,清眸泛着涟漪盛入了一整个春天的温柔。
眼见妹妹玩得欢,小阿愿有些失落,益发往阿娘怀里钻。安澜拍拍他的后背:"你呀,看来不是当武将的料,往后只能从文喽。"
阿愿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盯着阿娘,信誓旦旦地握起小拳头:"阿愿要科举,要当状元郎! 今后可去京城当大官!"
安澜心里一咯噔,不好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委婉说道:"这个志向当然好,不过阿娘提醒你,京城那地方,豺狼虎豹多得很! 你也得学些拳法,不能光凭嘴,也得学会用拳头,用武器! 谁若欺负你,你也能打他们个鼻青眼肿,哭爹喊娘!"
安澜抬起头,瞧见百里逍遥带着心儿跑了回来,便将小阿愿从怀里拉起来,"宝贝起来,陪妹妹去边上玩儿。"
总算将孩子们暂且撵走了。
百里逍遥唇畔一直挂着浅笑,也席地而坐,斟了两杯酒:"来,师妹,像从前那般,我们喝几杯。" 他此番前来,一是探望师妹他们,二来带母亲的棺椁回真定府,与父兄同葬于一处。
安澜豪爽接过,一饮而尽:"如从前那样,却也很不一样了。师父在天之灵,见到我们都好好的,定然很欣慰。" 她眼角悄然滚落几滴泪珠,转过身,偷偷抹去眼泪。
俩人推杯换盏,絮叨往昔。
三年前,誉王谋反,檀昭与百里逍遥暗中联合,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扯出一帮对天子不忠的朝廷势力。天子秦旭看在这份功劳上,为镇北军沉冤昭雪。也因为,边疆安危迫在眉睫,番国贪得无厌,顾太师商议不成,大周朝廷这回脊梁硬,不作退让,番国便举兵攻打,以致于边疆大小战乱接连不断。
百里逍遥主动请缨,重回边疆。曾经的成德军(真定府)的主帅彭将军,原是镇北侯百里羿的好友,闻及百里氏竟还有一位遗孤,顾雪锋将军也还活着,彭统领喜极而泣,帮他们重振镇北军。前年,番国越过白沟,直逼雄州。面对番军五万将士,百里逍遥率领两万余人,以少胜多,将敌人杀得丢盔弃甲,仓皇逃跑。雄州一战,令大周雄风重振,百里逍遥亦是声名远扬,凭借战绩一步步为家族挽回荣耀。
—— 镇北军又回来了!
百里逍遥眺望天际,喃喃道:"我这半生,好像就为等这一天。曾经那些冤屈与苦难,那些以为过不去的坎,那些锥心的痛,如今,都释然了……" 他发出一声宽慰的叹息,"师妹,这一切,也该谢谢你。"
安澜与他碰杯,撇撇嘴:"还算你有良心,那夜我若是做了鬼,一定缠着你不放!" 那夜她扮作长公主,迈入重翟车时,若不是百里逍遥提醒,让她卧倒,必定见了阎王爷。那具替代的女子尸身,也是百里逍遥提前准备的。
"小飞还好吗?" 安澜惦念顾飞那傻小子。
三年前,她救了小阿愿后,赶去泗州汴口赴约,双儿与顾飞他们都在那里等候,等汇合后一同去往成都府。镇北军沉冤昭雪的消息传得极快,顾飞也听闻了,才知父亲原是顾雪锋,激动得又哭又笑,决定不去成都府了。之后,顾飞随父从军,驰聘沙场。
"好,都挺好。" 百里逍遥抬起头,唇畔依旧噙着那一缕浅笑,"小飞经常念叨,说边疆生活艰辛,怀念那段在你府上混吃混喝,每天可以吃鸡腿的悠闲日子。"
"哈哈哈——" 安澜纵声大笑,喝过酒的脸儿灼若丹霞。
她撇头看着百里逍遥,带着不羁的神情,调侃道:"对了,我想起一事儿。如今师兄你的大名传遍五湖四海,前阵子,我下山遇见一群姑娘,她们说呀,嫁郎当嫁逍遥,胜过黄金与官袍。逍遥哥哥,你现在可是大周姑娘们的梦中情郎了! 长公主晓得可怎么办,你可再见过她?"
百里逍遥愣了愣,笑容凝滞,良久回道:"她恨我,不愿见我。"
这个答复,安澜并不意外。乔装事成后,她曾与长公主促膝长谈,长公主对那份感情的欺骗深恶痛绝,不过更多的是伤心落寞。为了给师兄求情,安澜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自己的真实来历如实坦白。
师兄虽然厉害,感情方面真是个木头疙瘩! 没良心的臭男人!
安澜蹙眉,恨铁不成钢:"长公主恨你也正常,若换作是我,巴不得打你一百杖。不过呢,这并不妨碍你袒露真心,你若真的心仪她,定要如实告诉她。否则,啧啧,恐怕你会后悔莫及。"
话语间,另一人的身影忽地掠至她脑海里。
檀昭。
他曾雪夜追寻,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一股脑儿地倾诉衷肠,那些真心实意的动情话儿砸得她晕头转向,被那张红尘大网给缠住了…… 这不,她还怀上了檀昭的孩子,小名"心儿"。
心与愿。
心愿。
她敢作敢当,从不后悔。
"师兄,我说句实话,你若是错失长公主,你不仅坏,还是个大笨蛋!"
阿愿领着妹妹跑来,听见阿娘的话,凑近天真的小脑袋,撅嘴问道:"坏蛋?娘亲,这位叔叔是坏蛋?" 脸上有疤,看着也不像个善人。阿愿提高警惕。
"坏蛋,坏蛋。" 芯儿在旁应和,甜甜的声音透出一股奶香味。
她以为坏蛋能吃,小嘴咋巴咋巴的。
当着孩子的面,百里逍遥没有生气。不过适才挨了骂,世上除了这个疯丫头,没人敢骂他。百里逍遥也想戏弄戏弄这个牙尖嘴利的师妹,"你敢爱敢恨,实乃真性情也,怪不得檀昭对你死心塌地。听闻檀昭辞官了,正在赶来成都府的路上。你不愿回京生活,我万万没想到,檀昭竟然为了你舍弃一切。他几时抵达?"
安澜的脸倏地从嫣然变成绛红,舌头也有些打结:"他他,来过信,约莫下月吧。"
"檀昭?姨姨们时常提起这名儿。" 阿愿好奇。每回问阿娘,阿娘从不正面答复。阿愿害羞靠近那位怪叔叔,扯了扯他的衣袖,细声打探道,"逍遥叔叔,檀昭是谁?"
"他是你们的爹爹。" 百里逍遥摸了摸阿愿的头,但见小娃瞪眼惊讶的模样,百里逍遥蹙眉看向安澜,"难道你从未告诉过他们?"
安澜伶牙俐齿,这会儿噎住了声,低头掩饰尬意的神色。
阿愿张大嘴,愣了半响:"啊???爹爹?我们有爹爹! 檀昭是我爹爹啊!" 阿愿扑棱过来,拽住安澜的手臂用力摇着,"阿娘为何瞒着我们! 我们有爹爹,爹爹真的要来了吗?!" 小娃亮晶晶的双眸充满期待。
安澜踌躇半响,点点头。
"呜呜呜——" 兴奋之余,阿愿也觉委屈,一粒粒小珍珠自他红彤彤的脸庞滚落,"阿娘为何不早说?! 别人家的小孩说,说我与心儿是没有爹爹的野孩子,在背后骂我们呢!"
野孩子。这个称呼,安澜儿时遭遇过。最初她也会伤心大哭,扑入师父的怀里求安慰,师父说过一句话,顶有用。
安澜捧住小阿愿哇哇大哭的脸儿,"男儿有泪不轻弹,往后啊,别人骂你你骂回去,打你你打回去! 这是你师祖奶奶的训诫,可要记住了!"
她隐瞒也是迫不得已。
—— 遵从皇帝御令,离京。
三年前,檀昭刚刚和离,她留下来若是被人发现,只会毁了檀昭的清誉。最重要的是,誉王之事令朝堂大乱,攘外必先安内,今上迫切需要檀昭助其肃清朝堂。檀昭从来不负众望,以雷霆手段,并借用沈博文那份贪官册,对拥护誉王的官吏们一个个进行清算。朝中某些势力根深蒂固,譬如枢密使张乾,刑部尚书李成,户部等人皆有千丝万缕之关联,檀昭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将他们连根拔除,重建朝堂秩序。
一转眼,三度冬去春来。
没想到檀昭真的愿意放弃一切,千里迢迢来相会。
孩子们已然沉浸在欢愉之中,"爹爹要来了! 爹爹要来了!" 阿愿抹干眼泪后,边跑边欢呼。芯儿年仅两岁,还不大会说话,也学哥哥拍着小手道:"爹爹! 爹爹! 爹爹!"
春光正好。蜀中三月,桃李灼灼,野花斑斓,漫过一座又一座山头,层层叠叠到天边。
繁花似锦的道路上,三辆马车疾驰而过,似要与春天争个先后。
一座大院前,成都府知府焦急等候,身旁诸多亲信、地方官吏。
"响午已过,檀大人快到了吧?" 许知府生得温文儒雅,嗓门挺大。
"哎呀,我们都迫切想见识见识,这位大周最为赫赫有名的才大子!"
"檀大人岂止有才,他才貌双全,位极人臣! 他为今上立下汗马功劳,原本再过几年,便能成为宰执,仕途一片锦绣,可谁也不曾想到,他竟然辞官,来到蜀中!"
"听闻今上泪眼相送,将能赐予的荣衔都赐给了他! 龙图阁大学士,提举成都府路学事,并加封成都府路安抚使。此外,诸多金银布帛、良田豪宅,这座四进院府邸就是今上所赐! 你们瞧瞧—— " 许知府越说越激动,颤手指着府邸那块红漆金字的大匾额,"清晏府,此乃陛下御笔钦赐! 府里面的桌椅锦杌,茶酒器物云云,皆是陛下彰显皇恩,前阵子派遣京城禁军护送而来,足足上百人马,那架势可谓皇恩浩荡,唯独檀大人担得起哪!"
清晏府,天子以海清河晏之意表彰檀昭吏治之功; 府里面还有一副御笔匾额,怀德堂,表其德润圭璋。
众人满怀崇敬地瞻仰,赞叹不已,好生艳羡。
在他们殷切期盼下,檀昭的马车终于驶来。
"来了来了,檀大人来了!" 许知府心花怒放。众人赶紧理正衣冠,马车还未停下,已经上前恭迎。
檀昭从最前头的那辆车里,徐徐而下。
一袭白襕素净如雪,东坡巾衬得面容清俊,他身子挺拔若松,广袖随风微动,午后暖阳镀过他周身。四下倏然静了,众人怔望,恍觉春山玉影忽现眼前。这翩翩然的身影,宛如谪仙偶入尘寰,美得不切真实。
…… 神仙哪!
"檀,檀大人…… 檀大人您可来了! 下官们日盼夜盼,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许知府激动得双眸噙泪,偷么又将人打量两眼。
天老爷啊,近看更俊。
许家么女,年芳十八,若能与檀大人…… 呵呵,哈哈! 许知府笑成一朵花,暗自抹了抹哈喇子,向想象中的未来女婿大献殷勤:"檀大人一路辛劳,属下赶紧为您接风洗尘。" 许知府瞄了眼路边停泊的车辆,"您此行仅有三辆马车?"
檀昭颌首,儒雅回礼。正如当年父亲被贬官去岭南一样,他所带物品清简,车上装得多半是书。
梅娘也从另一辆马车下来,檀昭赶忙扶她:"娘,慢些来,小心。" 知府诸人对着梅娘也是一通恭敬,一通赞许。众人皆知檀鹤行,先帝朝代的鼎鼎大名的状元郎、阁老,也是蜀地才子。
梅娘望了望四周的好光景,芬芳烂漫,清风送香。她唇畔挽出一缕温柔浅笑:"回到故土了,真好。" 梅娘拍拍檀昭的手,"昭儿,往后我们在此安居,不离开了。"
许知府一边命令仆役将东西搬到府里,一边竖着耳朵应道:"正是正是,梅老夫人说得对! 你们住下就别走了。蜀州乃风水宝地,地灵人杰,男子多才俊,姑娘家一个个水灵俊俏,兰心蕙质!"
许知府沉浸在小女嫁檀郎的幻想中。
其他官吏也争先恐后,热情相迎。他们家里也有待嫁的小女,呵呵,哈哈。
许知府官职最大,抢了话道:"请请请,檀老夫人,檀大人请—— 下官带你们游览府邸,熟悉熟悉环境。"
檀昭对豪宅心不在焉,顿住脚步:"许大人,听闻不远处有座栖野山,山上筑有自在阁,是否属实?"
知府愣了下:"栖野山,自在阁?哦,有的有的! 不过那地方颇奇特,住着几位女子,带俩孩子,养了一整山的兔子。"
旁人热心接话。
"那山里的兔子成天乱跑,还会咬人呢!"
"最怪的还属那位小娘子,应是长姐吧,有时下山,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似一江湖女侠,活菩萨,不过教训起人来,却又手段狠辣!"
"村民们都称她花椒娘娘。"
"似仙似魔,神秘莫测,谁也不敢惹。"
檀昭唇畔的笑意加深,仰起头,迎上春日微薰的风。那抹远山,正从朦胧的云霭中缓缓浮现,那便是栖野山。
桃源。
他梦中萦绕的桃源。
心安之处是吾乡。
必是有她所在之处。
春意盎然,山野的桃花将谢未谢。安澜斜倚在自在阁的竹廊下,正煮着一壶清茶,四周紫藤垂下柔如烟霞的淡紫色。
三五只兔子跑来,围在她腿边转悠,其中一只跳到她腿上,盘成一团毛茸茸。安澜轻轻拂过那团温热的、微微颤抖的毛球。小兔子抖动耳朵,极为享受主人温柔的抚摸,不一会儿打起盹来。
她的安逸,与双儿忙碌的身影形成对比。
"姐姐! 你怎么还有心思悠闲喝茶,你看看那些兔子! 漫山遍野的青草不吃,就爱糟蹋咱们打理好的菜园子!" 双儿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屋前那洼她们静心打理,才冒出油亮嫩苗苗的菜园子,一夜之间彷佛被锯齿耙过,蔬菜叶子被啃得只剩下梗儿,就连那几株好不容易成活的芍药幼苗也被齐根咬断了。
"成日只知道吃吃吃! 这下好了,春日更是发情生生生! 村民们几番告状,说咱们的兔子还咬人,可姐姐你舍不得卖,也舍不得杀,总不能这样一直放任不管吧!" 岑双恼怒的声音惊起林间雀鸟。
沐浴在和风中,安澜浑身慵懒舒适,声音也懒洋洋的,"妹妹莫恼,它们不过是顺应自然,吃饱了肚子,遂思淫.欲,在这春山里撒欢罢了,我也没法子。" 确实没法子,刚开始养了三五只小可爱,慢慢生一窝,很快一大窝,而今占山为王,繁殖成灾。
安澜勉强睁开眼,寻思片刻,指向一片被小饿魔们啃秃的草坪:"兔子多一些,倒也不全是坏事儿,你瞧,那片大草坪也省得我们修剪了。"
对于这种歪理,岑双翻了个白眼。她晓得,当年安澜买下这座山,改名栖野山,建造自在阁,便是意欲自由自在。在姐姐眼里,这些小生命和她们一样享有自由生存的权力,与自在开落的山花,恣意生长的藤曼一样,皆是她们这方野逸天地里的共居者。
"得了,今日我做主,抓几只炖了吃。" 岑双挽起袖子,提着一个竹篓子,开始满园子追捕。
兔兔狡黠灵敏,逃得极快。可双儿练过武功,不是吃素的,很快逮住了两只,还有一只自个儿撞晕在篱笆上的倒霉蛋。
樱桃从屋里走出来,岑双朝她挥手,"雪儿,快来帮忙,今儿咱们吃涮兔肉,拨霞供。"
樱桃改名徐若雪,三年来,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雪儿捂嘴笑道:"这不成吧,姐姐哪里会舍得?从前在檀府,姐姐从不食兔肉,因为檀郎君。"
双儿趁机调侃:"檀郎君是不是快来了?我看姐姐每日眼巴巴地等着他来喏!"
安澜高傲地撇开头,嘴上哼哼:"谁成日想着他。吃就吃,有何不敢的!"
阿愿与心儿也跑了出来,欢奔乱跳的,跟随姨姨们一起抓兔子。
看着他们忙碌捕捉的身影,安澜眸底漾开欢快的笑意。
这便是她曾经想象中的好日子。
京城处处雕车宝马,朱楼画阁,处处金翠耀目,烟火璀璨,她不是不喜欢。可相比这里,山高水远,风卷云舒,人与人之间淳朴和谐,她更加喜欢。
山里的黄昏最是绚丽,云蒸霞蔚,锦绣无边。
安澜一时兴起,跃上屋顶,坐在那片淡紫色云雾旁边。她一头青丝流瀑般披垂,随风轻扬,发间俏生生冠着一簇粉紫与鹅黄的花冠,身着天水碧春衫,惊鸿一瞥间,宛若花中仙子。
不过,这位仙子右手握着一壶酒,左手一只油亮的鸡腿。
安澜用尖利的牙齿咬下一口肉,慢悠悠地嚼着。
阖上眼,感受清甜的山风拂面而过。
曾经,金秋时节,桂花正香。那时的风儿微微凉,那时她饿的去庖厨偷了一只鸡腿,欣欣然地坐在屋檐上大口咀嚼,却被檀昭撞见了。
安澜轻轻笑出声。
转眼三年过去。正如老人们所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总觉得来日方才,如今回首望去,方才懂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枝头"。
她缓缓睁眼。
山风送来花草与泥土的气息,也送来远处山径上、一道疾步行来的身影—— 那人走得很急,然身姿挺拔,着一身白襕像似林间偶然掠过的孤鹤。
那道身影从满山春色里走来,越来越清晰。安澜的目光定住了。他的轮廓,行走的仪态…… 即便隔了三年光景,那股熟悉的气息也能瞬间穿透并搅得她心间涟漪频起。
是他。
是他!
他竟然赶在了春天结束之前。
安澜指尖一松,鸡腿与酒坛子骨碌骨碌地滚下屋檐,惊起三两只偷食碎屑的山雀。她忘了擦拭手上的油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穿过她亲手搭建的院子,走过落满紫藤花瓣的石径,最终停驻在屋檐下。
檀昭抬起头。风尘之色染在他眉梢,可那双望着她的眸子,却如曾经那般静而深邃,一如既往的脉脉含情,似挽入漫天星辰。
他朝她张开臂膀。
他什么寒暄也未说,只是朝她,如曾经那般,自然而然地张开臂膀,"娘子,我接着你。" 声音亦如经久酝酿的酒,愈发醇厚,穿过三月暖煦的清风落在她心间,漾起一股微微的醺。
是在做梦么……?
屋檐上,安澜回神时,双眸蓄满泪花。
不哭,不哭。她缓缓起身,嫣然含笑:"嗯,接住我。"
她丝毫没有犹豫,甚至闭上了眼睛,朝着他的怀抱纵身跃下。衣袂飘扬,那一瞬她像极了一只飞向终极自由的鸟。
檀昭稳稳地接住了她,接住了所有沉甸甸的思念。他收紧臂弯,极紧,极紧,似要将她揉入骨血里。
这份结结实实的拥抱,也让她清晰感觉到他沸腾的血液与心跳。是他! 是他! 真的是他! 暗地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等他来时,该如何见面,说些什么话儿,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定要穿上崭新的衣裳,盘同心髻,抹飞霞妆,打扮得秀丽端庄。
万万没料到,竟如同曾经那般,猝不及防。
连嘴唇的油光也未拭净。
她的脸颊埋进他携着一路风尘的衣衫里,旧日熟悉气息,好闻极了。她噙着泪花,拼命克制着不落泪。有啥好哭的,久别重逢,应该高兴才是。她一直很好强,在信里只说,我没事儿,自个儿活得挺好,你安心公务,社稷要紧。
可是,可是。
"檀昭! 檀小兔! 昭昭!"
终于,三年多的思念从她心底一泻而出。
"安安,我的娘子,我的宝儿。" 檀昭捧起她的脸,吻去她脸颊上滚落的泪珠,然而他自己脸上的泪水又打湿了她芙蕖般的颜,"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他的声音如山间和风轻缓。
再也不分离。
他的臂弯里,还是那个会坐在屋顶吃肉、性情如火又似水的女子,像一本最深奥却也最纯真的书,需要他一辈子翻阅才能懂得。
他必要守护她一辈子。
两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在花香鸟语的春日里深深重合在一起。曾经的那些年,隔开他们的朝堂江湖,万水千山,所有的距离与时光都在他们的拥抱中化作此刻真真切切的温暖与感触。
幸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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