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川离开漓江的前一天, 落日熔金,将漓江水面染成一片暖橙。
他发来信息,约舒榆在常去的那段安静河岸见面。
舒榆握着手机, 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停留许久。
该来的总会来。她回复了一个简洁的“好”字,放下手机时, 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薄汗。
她对着画室里那面斑驳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 镜中的女子眉眼间藏着挥之不去的挣扎, 但更多的是某种下定决心的清寂。
她到的时候,李璟川已经在那里了。他背对着她,面向波光粼粼的江水,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听到脚步声,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润笑意,似乎昨日的沉重话题并未留下丝毫阴霾。
“来了。”他的声音被晚风送过来, 平和依旧。
舒榆走到他身边, 与他并肩望着江面,一时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无声却浓重。
“明天几点的车?”她终究是先开了口,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
“早上九点。”他答,侧过头看她, “那边积压了不少工作,不能再耽搁了。”
舒榆点了点头, 视线落在江心一艘缓缓驶过的乌篷船上。
李璟川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深蓝色再生纸仔细包裹的方正物件, 递到她面前,包装朴素,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
“临别礼物。”他语气寻常, 仿佛送的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舒榆有些意外,迟疑地接过。
入手是沉甸甸的质感。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里面赫然是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但保存极其完好的精装画册。
当她看清封面上的作者名字和那幅熟悉的、她曾在美术史课本上无数次临摹过的代表作时,呼吸猛地一滞。
是《安德斯·佐恩:光线与生命的咏叹》。
这位北欧大师的画册,尤其是这个收录了他早期水彩和蚀刻版画的绝版版本,是她当年在巴黎求学时,跑遍塞纳河畔所有旧书店都未能寻获的遗憾。
她只在图书馆借阅过,反复摩挲着印刷品上那些灵动奔放的笔触和微妙的光影,内心充满了对捕捉瞬间光影极致表现的向往。
她甚至从未对李璟川具体提起过这本画册的名字,只是在某次聊到绘画中“光的瞬间性”时,模糊地提及过这位大师和她学生时代未能拥有的遗憾。
他是如何知道的,又是费了多大的心力,才找到这本几乎绝迹的旧版画册。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轻轻翻开厚重的封面。泛着岁月微黄的扉页上,一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给自由的灵魂。
川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直接的告白,甚至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感情或未来的只言片语。
只有这短短六个字,和一个简洁的落款。
可正是这六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无误地打开了她心中最坚固的锁。
他懂她。
他懂她对艺术的执着,懂她内心深处对不受束缚的创作状态的渴望,懂她即使陷入情感挣扎也绝不放弃的精神独立。
他没有试图用承诺或期许来捆绑她,而是用这份恰到好处、直抵灵魂深处的礼物,明确地告诉她:我欣赏的,我珍视的,正是此刻这个完整的、自由的你,无论你的决定如何,这一点永不改变。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舒榆迅速低下头,浓密的长睫垂下来,掩盖住瞬间湿润的眼眸。
她紧紧捧着那本画册,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心中的感动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这份理解与尊重,比任何热烈的追求都更让她无法抗拒。
李璟川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扰她此刻的情绪翻涌。
他的目光深沉而温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包容。
他看到了她低垂的头顶,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也看到了她紧紧环抱住画册的、仿佛汲取力量般的姿态。
良久,舒榆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抬起头望向他。
眼底的水光尚未完全褪去,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
“谢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份礼物,太珍贵了。”
李璟川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温暖而包容,“它能找到真正懂得欣赏它的主人,是它的幸运。”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依旧紧抱着画册的手,语气依旧平和从容,听不出半分催促或施压:“我的话,始终算数,你慢慢考虑,不急。”
舒榆迎上他的目光,在那片深邃的平静中,她看到了完全的信任和等待。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关于未来的不确定,关于内心的恐惧,关于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但最终,她只是再次轻声说道,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心绪:“我知道了。”
她还是没有给出承诺,但也没有再次退缩。
这或许已是她此刻能做出的、最接近内心的回应。
李璟川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心底。
然后,他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好,那我先回去了,还有些行李要收拾。”
他向她道别,动作流畅自然,如同无数次寻常的分别。
转身离去时,背影在渐深的暮色中依旧挺拔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滞留。
舒榆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河岸的拐角处,直到再也看不见。
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裙摆,带着夜晚的凉意。
她重新低下头,指尖无比珍惜地抚过画册封面上大师的签名,抚过扉页上那行字。
给自由的灵魂。
他送她代表自由与梦想的礼物,却也将一个关乎束缚与依赖的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看似矛盾,却又如此契合他对她本质的理解。
回到空旷寂静的画室,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将那本画册抱在怀里。
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扉页上那行字,冰凉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彷徨与无助,其中混杂着被深刻理解的震动,以及一种趋向明朗的决绝。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在扉页与第一页画作的夹缝处,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先前未曾注意到的凸起。
她微微一怔,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仔细看去,发现那里竟然巧妙地藏着一张对折的、质地坚韧的便签纸。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轻轻地将那张便签纸抽了出来。展开。
上面依旧是李璟川的字迹,却比扉页上的更加简短,只有寥寥两行:
下月十五,佐恩原作特展,苏黎世。
若你愿,机票与邀约在此,庄儒会联系你。
没有署名,没有更多的劝说,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可能性,然后将所有的选择权,再一次,毫无保留地交还到她的手中。
舒榆捏着那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便签纸,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僵在暮色四合的昏暗画室里。
去苏黎世,看佐恩的原作。
这曾是她学生时代遥不可及的梦想之一。
而他,不仅记得,不仅为她寻来了绝版画册,更为她铺就了一条通往梦想现场的道路。
他邀请她同行,不是以束缚的姿态将她带入他的世界,而是以陪伴的姿态,想要参与并支持她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张小小的便签,这份隐藏在厚重礼物之下的、更轻盈却更具冲击力的邀请,像最后一片精准落下的拼图,彻底击碎了她心中所有筑起的藩篱。
她还要继续固守在这方看似安全实则孤独的天地里,因为恐惧未知而拒绝近在咫尺的温暖与理解吗?还要因为害怕可能的失去,就干脆拒绝所有的开始?
窗外的漓江在夜色中呜咽,仿佛也在催促着一个答案。
舒榆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第一颗星子正挣脱夜幕,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心中那个摇摆已久的天平,在这一刻,终于带着豁然开朗的决绝,沉沉地、坚定地,倾向了另一边。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许久的犹豫和阴霾全部吐出。
然后,她摸索着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坚定的眼眸和微微泛红却不再迷茫的脸颊。
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上一次停留,还是她冲动地发出“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而清晰地敲下几个字,仿佛怕慢一秒,勇气又会溜走。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
她将手机捂在胸口,能感觉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但这一次,不再是慌乱,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带着些许雀跃的坚定。
她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唇边缓缓漾开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如同夜空中那颗终于挣脱云雾、熠熠生辉的星辰。
她发出的信息内容是:
“苏黎世,一起。”
———
飞机穿透云层,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
舒榆靠在舷窗边,望着窗外翻滚无垠的云海,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写照,脱离了熟悉的地面,置身于一片纯净却陌生的领域,既有悬空的不安,又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
她的膝上摊开着那本《安德斯·佐恩:光线与生命的咏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扉页上“给自由的灵魂”那几个字。
身旁,李璟川正就着一盏阅读灯审阅文件,偶尔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
他穿着一身纯黑的休闲装,与西装革履时不同,那时的他自带威严像天上的明月一般。
李璟川没有刻意寻找话题,这份不过分热络的安静,反而让舒榆紧绷的神经得以缓缓松弛。
当苏黎世的轮廓透过舷窗映入眼帘,秋日阳光为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利马特河如一条碧蓝的丝带穿城而过,尖顶教堂与色彩明丽的古老建筑错落有致。
踏上异国土地,空气中带着与漓江湿润截然不同的清冽干爽。
庄儒安排的车辆早已等候,行程简洁高效。
入住的酒店并非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妥帖,房间的窗口正对着一条流淌的溪流与远山。
舒榆放下简单的行李,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张手写的便签,依旧是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列出了未来三天的行程,除了核心的佐恩特展,还细心标注了几处隐藏在小巷中的独立画廊、一家传承三代的版画工坊,以及佐恩曾短暂居住并创作的故居地址。
每一项,都精准地契合了她的专业兴趣与探索欲。
特展设在苏黎世美术馆主厅,开幕日,参观者众多。
舒榆置身于熙攘人流中,目光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直直落在展厅中央那幅名为《仲夏夜》的代表作上。
画面上,北欧森林间泻下的斑驳光影,洒在沐浴后少女莹润的肌肤与湿润的草地上,那一瞬间捕捉到的自然生机与生命活力,几乎要冲破画布的束缚。
舒榆站在画前,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多年前在巴黎图书馆,她只能透过印刷品模糊的色彩去想象原作的魅力,此刻直面真迹,那细腻奔放的笔触,微妙精准的色彩过渡,以及画作本身承载的、对瞬间光影与生命力的极致礼赞,让她心脏悸动,眼眶微微发热。
她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未察觉李璟川何时安静地站到了她身侧半步之后。
“佐恩早期受法国外光派影响,”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温和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但他摒弃了印象派的模糊轮廓,以蚀刻版画的精准线条为基础,融合水彩的透明层次,最终在油画中找到了捕捉斯堪的纳维亚光线独特质感的语言,他认为,真正的光,是有重量和温度的,能照亮形态,也能映照灵魂。”
舒榆倏然转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他并非在炫耀学识,而是在与她分享他理解中的画作精髓。
这番话,精准地道出了她内心感受到却未能立刻组织语言表达的震撼。
他不仅陪她来了,更是在真正地、试图走入并理解她为之痴迷的艺术世界。
这份认知,让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们在美术馆流连了整个下午,李璟川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陪伴,时而沉默欣赏,时而在她对某幅画流露出特别兴趣时,补充一些画家的生平轶事或艺术流派的背景。
他没有占据主导,而是巧妙地扮演着引导者和共鸣者的角色。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按图索骥,走访了那些隐藏在城市脉络中的艺术角落。
在班霍夫大街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咖啡馆露天座,分享一块口感醇厚的黑森林蛋糕时,李璟川难得地谈起自己年轻时在欧洲游学的经历,语气是卸下公务后的松弛。
登上林登霍夫山平台,俯瞰老城全景,落日熔金,将整座城市渲染得如同古典油画。
他自然地伸手,拂去被秋风吹落在她肩头的一片梧桐落叶。
舒榆没有躲闪,只是望着眼前美景,轻声道:“这里的色调和光影,很像你送我的画册里那幅《秋日码头》。”
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她被夕阳柔化的侧脸,应道:“嗯,都是值得入画的瞬间。”
秋风温柔的吹拂他的面庞,将那张清隽俊朗的面容更带上几分温柔。
*
特展闭幕那晚,苏黎世突然下起了冷雨。
他们刚从美术馆出来,便被密集的雨帘困在狭小的街角屋檐下。
空间逼仄,体温与呼吸在微凉的空气里交织,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意。
或许是被这异国的雨夜勾起了心绪,或许是连日来的艺术熏陶让她打开了心防,舒榆望着檐外连绵的雨丝,忽然轻声说起往事:“我小时候第一次在破旧的美术教材上看到佐恩画的《水边》印刷品,那么模糊,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接撞进了心里,那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看,他笔下的光,是不是真的能照进人的心里。”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那是梦想被重新点燃、并得以实现后的唏嘘与感慨。
李璟川沉默了片刻,目光也投向迷蒙的雨幕,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哲学般的沉思:“我年轻的时候,也曾以为手中的权力能重塑很多现实,构建秩序,这些年才渐渐明白,世间有些极致的美好,就如同这雨夜里偶然穿透云层的一瞬天光,纯粹,短暂,可遇不可求。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圆满。强行挽留,反而会失了那份最动人的神韵。”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终于开启了他不轻易示人的内心世界。
他说起以前的事的时候,会让舒榆觉得这个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也曾像个普通人一样。
他并非只是一个掌控一切的强者,他对艺术,对美,对世间那些无法被权力定义的纯粹之物,怀抱着深刻的敬畏与珍视。
这份认知,让他在舒榆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也更具吸引力。
让舒榆不自觉的想品尝这陈年佳酿,探索他身上的故事。
雨势稍歇,他们步行返回酒店。
长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一片寂静。
在舒榆的房门前,她停下脚步,手握房卡,却没有立刻开门。
她转过身,廊灯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脸上,眼眸澄澈得如同被雪水洗过,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李璟川,”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曾经很害怕,害怕成为别人生命故事里的一个注脚,害怕在一段关系里,丢失了自己名字后面的笔画。”
他停下了正要掏出房卡的动作,身形定住,深邃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耐心等待着,如同静候一朵花开。
舒榆向前迈了一小步,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他手中那本佐恩特展的图录封面,上面是《仲夏夜》的局部,光影流淌。
“但这些天,看着佐恩的画,我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清浅而释然的弧度,“佐恩终其一生,追逐水面的波光,林间的疏影,人物身上转瞬即逝的神采,他不是不知道光握不住,留不下,或许正是因为他深知这一点,才更要忠于自己看见光、感受光的每一个瞬间。”
她的话语在此处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张力。
她望着他,眼底有光在流动,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
“所以,”她终于将未尽之言清晰地说了出来,声音轻柔,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选择忠于此刻。”
忠于此刻想要靠近你的冲动,忠于这份被深刻理解和珍视的感动,忠于我们共同捕捉到的、灵魂相契的“光”。
李璟川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有汹涌的浪潮在那片深海中翻涌而起。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她的话语,一起镌刻进生命的脉络里。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覆上了她触碰图录的手背,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
一个无声却重若千钧的回应。
回国的航班上,舒榆靠着舷窗睡着了。
膝头摊开的速写本上,是几张新的草图,笔触尝试着将漓江的朦胧烟雨与苏黎世明澈的秋光、利马特河的碧波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李璟川向经过的空乘示意,要了一条薄毯,动作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视线掠过速写本边缘,瞥见她用极细的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批注:“光在川流处”。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沉稳的眼眸中漾开难以掩饰的温柔与了然。
———
飞机轮子触碰到江市跑道时的那一阵剧烈震动,将舒榆从恍惚中惊醒。
从苏黎世回来,她率先回了漓江收拾东西,原本李璟川想要找人帮她收拾的,舒榆拒绝了,毕竟都是画画之类的物品,还是她自己来更为方便。
但李璟川好似怕她会跑似的,隔天立马订了从漓江到江市的机票,让她不得已提紧日程。
窗外是熟悉的天空,与苏黎世那种通透如水晶般的湛蓝截然不同。
一种从梦幻跌回现实的轻微失重感,包裹着她。
手机开机,李璟川的信息第一时间跳了出来,时间掐算得精准:“欢迎回来,司机在出口等你,车牌号江A79457,我先开会,晚上见。”
文字和他的人一样,简洁,高效,安排得无懈可击。
没有多余的问候,却已将落地后的一切安排妥当;表明自己在忙,解释了无法亲自到场的原因;最后那句“晚上见”,为他们的重逢定下了明确且不容置疑的期待。
舒榆看着这行字,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轻轻划过,回复了一个“好”字,然后对恭敬等候的司机报出了市中心一家设计酒店的名字。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机场高速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熟悉的城市轮廓。
江市,她离开了不算太久,却感觉像是跨越了一个季节。
这里承载着她的过去,而此刻,因为苏黎世那个关于“忠于此刻”的决定,以及身边这个无形中牵引着她心跳的男人,未来变得扑朔迷离又充满诱惑。
她心中既有对未知的一丝惶然,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对自己选择人生方向的坚定期待。
傍晚时分,李璟川的车准时出现在酒店楼下。
他亲自来了,没有坐在车里等,而是倚在车边。
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他换下了旅途的休闲装,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商务装,恢复了那个在江市翻云覆雨的掌权者形象。
只是,当他抬眸看到从酒店旋转门走出的舒榆时,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与这身严肃装束不太相符的柔和。
他极其自然地走上前,很顺手地接过了她手中并不沉重的手提包,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休息得怎么样?”
他低头看她,声音比电话里更低沉温和,带着实实在在的关切。
“还好。”舒瑜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站得很近,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须后水味道,隐隐传来,让她耳根有些微热。
他这种不经意的、仿佛已然确立关系的亲昵,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却又无法抗拒。
他为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手掌绅士地护在门框顶端。
车子内部空间弥漫着一种洁净的、带着皮革和木质香调的沉稳气息,如同他这个人。
晚餐的地点并非想象中极其奢华的高档餐厅,而是一家隐在旧式洋房里的私房菜馆,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好。
包厢不大,布置得却极具匠心,窗外是一个小小的、竹影婆娑的庭院,晚风透过微开的窗隙送来植物清新的气息。
李璟川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无需菜单,便熟练地点了几道招牌菜,其中恰好有舒榆偏爱的清淡口味和一道她曾随口提过喜欢的甜点。
点完后,他才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询问:“这些可以吗?或者你再看看有什么想加的。”
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并自然而然地将之融入安排,是他特有的方式。
舒榆点了点头:“很好,谢谢。”
等待上菜的间隙,他并没有急于切入敏感话题,而是松弛地靠在椅背上,与她聊起苏黎世之行的后续,比如那家版画工坊主人后来给他发邮件,赞赏舒榆对艺术的见解;又比如他助理整理照片时,发现了几张在林登霍夫山平台拍的、光影极佳的合影。
他的语气是闲话家常般的温和,仿佛他们是一对共同拥有许多美好回忆的伴侣,正在分享旅途后的趣闻。
菜很快上齐,精致可口。
李璟川很自然地用公筷为她布菜,将鱼腹最嫩的部分夹到她碟中,动作熟稔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谈起自己刚结束的那个会议,用一种分享的姿态,让她感知他生活的另一部分。
偶尔,他会就某个艺术相关的政策或项目,征询她的看法,认真倾听,仿佛她的意见极具价值。
这一切,都像是在无声地编织一张柔软的网,将她笼罩在他所构建的、充满理解、尊重与共享的亲密氛围中。
舒榆能清晰地感觉到,在李璟川的认知里,从苏黎世那个雨夜长廊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
他正用一种成熟男人对待亲密伴侣的方式,周到、体贴、并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拥有感,在将她一点点拉入他的生活轨道。
晚餐在一种看似温馨融洽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侍者撤走残碟,奉上清口的柠檬薄荷茶和一小份精致的、她喜欢的覆盆子慕斯。
李璟川没有碰那份甜点,只是将白瓷茶杯握在掌心,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更深地看向舒榆。
庭院里的灯光不知何时亮起,在竹叶间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试图拉近距离的试探:
“酒店虽然方便,但总归缺少归属感,也不适合长住。”他措辞谨慎,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在南岸那套公寓,视野开阔,书房的光线尤其好,很适合你平时看书画画。东西都是齐全的,也有人定期打理。”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的眼睛,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几乎带着诱哄,“你可以直接搬过去,会比住酒店或者另外找房子省心很多。”
他没有直接说“搬来和我一起住”,但话语里的指向性已经明确无误。
他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个住处,更是一个象征着关系更进一步的、共享的空间。
他在邀请她进入他的私人领域,以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对待伴侣的姿态。
舒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温热的杯壁传递来的暖意,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底升起的那一丝凉意。
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
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他深邃的、带着隐约期待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沉,像夜海,足以让任何航船迷失方向。
“谢谢你的安排,”她开口,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带着真诚的感谢,也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但我已经托人帮忙,看好了一处房子,手续都基本办妥了,我想先租下来住着。”
她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李璟川眼底那抹温和的光似乎凝滞了一瞬。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句在心底盘旋过无数次的话,用一种听起来尽量轻松、却字字清晰的语气说了出来:“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句话,如同一声轻微的磬音,在静谧的包厢里清晰地回荡,然后落下,带来一片无形的、却足以感知的凝滞。
李璟川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他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丝被拒绝的愕然,一种事情脱离精密计算的意外,以及更深层的、被那轻飘飘的“以后再说”四个字所刺中的沉闷。
他何其敏锐,立刻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最核心的讯息,她接受“此刻”的亲密与情感联结,却并未将彼此纳入她长远的、确定的未来规划之中。
她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线,此刻与以后被分隔开来。
他所以为的关系确立,在她这里,似乎只限于当下心动的延续,不承诺永恒。
这股清晰的认知,像一股冰凉的暗流,瞬间冲散了晚餐以来所有温馨融洽的假象,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沉默着,那沉默并不咄咄逼人,却充满了无形的压力,仿佛连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他没有立刻追问为什么,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或者被冒犯的神色,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眼眸,看进她内心深处那座坚固的堡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最终,他缓缓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饮尽,动作依旧优雅,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无形的东西。
再抬眼时,他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一贯的深沉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多了一丝锐利的审慎和难以言喻的沉闷。
“好。”他最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全然接纳的、却也不乏失落的克制,“按你喜欢的来。”
他没有再说更多,没有试图说服,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
但这个简短的“好”字,以及他此刻过于平静的反应,反而让舒榆心中猛地一揪。
她看得出他听懂了,也接受了她划下的界限,但这份过于成熟的“理解”,比她预想中任何一种激烈的反应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安心,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疼。
回程的车厢里,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李璟川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
他没有再主动寻找话题,只是偶尔会根据路况简短地提示一两句,声音平淡无波。
舒榆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心中五味杂陈。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他,贪恋他带来的理解、庇护以及那种灵魂共振的悸动。
但“以后”这两个字,对她而言,太重了。
它意味着交付出自我规划的权利,意味着踏入一个可能充满变数、需要不断调整甚至妥协的领域,这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关于独立和自我保护的最核心防线。
她不禁想,是否自己太过残忍,刚刚给予了他靠近的许可,转眼又竖起了拒绝进一步的围墙。
可是,忠于自己的感受和边界,难道错了吗?
车子平稳地停在酒店门口。李璟川解开安全带,侧过身来看她,脸上的神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仿佛车上那段沉默从未存在过。
“搬家如果需要人手或者车辆,随时告诉我。”他说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不要自己硬撑。”
“嗯,我知道。”舒榆点头,心头那股愧疚感更浓了些。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帮她将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温热,短暂地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
“早点休息。”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看着舒榆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酒店旋转门后,眼神才彻底沉了下来,方才被完美掩饰的沉闷和锐利在眼底交织。
他清晰地意识到,舒榆比他预想的更为清醒,也更为固执。
她像一株自带防御体系的植物,吸引人靠近,却又在根部设下坚固的屏障。
强攻硬取,只会让她警惕地蜷缩,甚至彻底远离。
他需要的是比她更多的耐心,更深沉的策略。
如同最顶级的猎手,他需要更细致地研究猎物的习性,布下更温柔、更难以抗拒的陷阱,让她在享受此刻的甘美时,不知不觉地依赖,习惯,最终自愿地、一步步走入他期待的未来领地。
他缓缓发动车子,汇入车流,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而站在酒店电梯里的舒榆,看着镜面门里自己带着倦意却眼神清亮的脸庞,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踏入了一段复杂的关系,前路未知。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后悔此刻的选择,忠于自己的心,也忠于自己——
作者有话说:李璟川 一个总是在被拒绝的男人[心碎]一秒天上一秒地下
李璟川:她终于答应我了![爱心眼]
舒榆:答应了又没完全答应~只是此刻~别想多~[捂脸笑哭]
李璟川:[爆哭]
一万字奉上~~
(ps:提问!有宝宝知道车牌号是什么意思嘛[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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