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忠在村里头呆足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 他不仅祭拜了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 还将坟墓翻修一新。
除此之外, 他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志愿者学习如何制作草方格防沙。
每天早晨5:00起床,与当地学校防沙治沙专业的学生一块儿出发。三个人一组,一起扎草方格, 一起挖坑种树。
一开始的时候,当地学生对台弯充满了好奇, 不停地问东问西。
两边说起各自上学时, 从书里头学到的对彼此的描述, 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如果不是横穿了半个大陆,陈志忠也不敢相信, 大陆居然有这么多高楼大厦,街上也有小汽车。
更别说,他还在大家脸上都看到了生机勃勃的笑容。他们每个人都相信明天会更好。
陈志忠的草方格越做越顺手,他还学会了在草方格中种沙棘跟沙蓬, 依靠这样的方式,可以治理流沙。
他们种树的途中,还碰到了日本志愿者。
那位领头的日本老人,已经坚持在中国种了十年树。
日本四面环海, 气候湿润, 本国的沙漠少的可怜,完全被当作景观来欣赏, 基本不存在荒漠的困扰。
那位老人却认为地球荒漠化是所有人的问题,他有义务帮助中国治理沙漠。
陈志忠觉得有趣极了, 他在钓鱼岛的时候跟日本人每天都对峙,好几次都要拔枪相向。
结果到了这里,他们却成了并肩作战的朋友,大家一起商讨着应当如何才能更高效率的解决荒漠化问题。
大家得出的共同结论是除了长期综合效益之外,还得考虑尽快产生经济效应,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植树造林中来。
头发花白的老人大声夸奖中国人治沙有方,居然能够想到草方格这么玄妙的好办法。
到了午休的时候,他们坐在一起,分享彼此的食物。
干粮与水都是早上出发时带上的,在沙地里头一泡就是一整天,中途再回去吃饭实在耽误时间。
用罢饭,志愿者雇来的当地农民唱起了本地的花儿,那高亢清亮的嗓音响彻云霄,在蓝天白云下引得鸟儿都陪着叽叽喳喳直叫。
陈志忠也忍不住唱了一首闽南语歌,那是他小时候外婆教他唱的歌谣,他常常枕着外婆的歌声入睡。
那位日本老人也来了兴致,同样唱了一首本国的民歌。
陈志忠忍不住好奇地问他唱的是什么,老人回答他说是想念妈妈的民歌。
陈志忠忍不住微笑,他唱的民歌也一样。
反而是唱花儿的农民哈哈大笑,让他们应当学会活在当下歌颂爱情。
陈志忠愣了下,旋即倒在沙地里头,也跟着笑起来。
天那么高,地那么大,他有种天高云阔的豁然开朗,心中说不出的快活。
青海日光热烈,即使是春天,也晒个不停。
陈志忠长这么大都没有在如此干燥的地方生活过,呆了没两天,就开始流鼻血。
婶婶骂他没事找事,非得自己折腾自己。
好好回去,过自己的生活不行吗?
头发又剃成板寸的年轻人却固执己见。他已经缺席25年,他想参与故乡的未来。
婶婶拿这个犟的跟头牛似的孩子没办法,只得每天想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带上。
一直到100亩沙地的树种好,麦草方格也铺设其间,种子都按照那位个子跟年纪一样小的女技术员教的方法种下去,她承诺的造纸厂终于开工了。
经过处理以及充分氧化后的废水灰扑扑的,粘度很高,看上去叫人生疑,好在没有什么怪味道。
夜色降临,它们经由管道运输出来,浇灌在沙地上。
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沙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膜,那是造纸污水里头的纸纤维。
神奇的是,春风吹过幼嫩的树林,那些沙子没有再迎风飘舞。
粘稠的造纸废水成了最好的粘合剂,负负得正,它们在这儿找到了最好的契合方式。
经过沙丘过滤的废水重新流淌回水渠当中,已经褪去灰蒙蒙的外衣,变得清澈。
它们会重新回归造纸,完成下一轮制浆造纸的使命。
生命就是以这种有趣的形式循环,周而复始奔流不息。
陈志忠坐上去镇里头的拖拉机,他要去那儿转车然后乘飞机回到钓鱼岛上。
对面开进来一辆有点儿像播种机的车子,陈志忠好奇地问大婶:“那是什么?”
热心的村民看了一眼:“噢,是草方格机。手工打草方格太累了,造纸厂的小老板就弄了这么个机器。听说机器不吃油,吃的是天上的太阳。一台机子一天能打100亩地的草方格呢。”
陈志忠一愣,看着自己已经磨出茧子的手,忍不住哈哈大笑。
真快活呀,幸亏他回乡祭祖了。
飞机朝大海的方向去的时候,另一架飞机穿越大海,抵达陆地。
已经离开家乡近半个世纪的老妇人沉默地看着窗外的一切,眼神中不无眷恋。
自从1948年赴美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返回过大陆,即使留在大陆的姐姐去世,她也只在纽约缅怀。
故乡啊,故乡就是纵使所有的亲人都已经离开,心中仍旧眷恋的地方。
旁边同样已是耄耋之年的外甥女,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姨母,生怕老人情绪过于激动:“姨妈。”
老妇人摆摆手,示意担忧的外甥女儿自己没事:“我想过无数回,但好像跟每一次想象的都不一样。”
她微微阖上眼睛,仿佛在养精蓄锐,好集中起精力来回到故乡。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想念故乡。虽然二姐病重之时,她发下狠话,只愿意接二姐去纽约治病,坚决不肯回来。
可是谁又知道,无数次,她在梦中默默流泪,分外想念故乡。
谁不想念家乡呢?即使强硬了一辈子,丈夫临终前的遗言选择的安葬地,也是因为像浙江老家。
旅居美国的时间越久,身边的亲人接二连三去世,她心中的悲凉愈甚。
明明她也是有祖国的人,却不得不客走他乡。
虽然她宣称美国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可她明明有自己的祖国,她为什么就不能留在祖国呢?
近年来,她愈发想念故土,想念母亲。她告诉外甥女儿,百年之后,她希望能够跟母亲合葬在一起,因为她想妈妈了。
结果外甥女儿只能偷偷躲起来哭。
因为她们都清楚,这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是母亲的小女儿,同样也是蒋夫人。
她身上的担子太重,负累太多,一言一行都身不由己。
她能做的,就是在大洋彼岸默默地想念家乡,想念亲人。
她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关注家乡的一切变化,从探访她的友人口中,试图拼凑出每一个细节。
然而管窥蠡测,她总是无法还原出真正的模样。
她想起老友劝告自己的话,既然早就无官一身轻,决意远离政治了,为什么不能够对自己宽容一点,为自己活几天。
是啊,她已经为正值奉献了大半辈子,她都不知道上帝还留给她几年时间,她为什么就不能迈出这一步呢?
她明明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老太太。台弯早就遗忘她,他们根本不当她是回事,她又何必将不存在的负担强行加在自己身上。
人生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她又逾越了什么规矩呢?
她不过是尽为人子女的本分,为祖先扫墓而已。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让她愈发坚定起来。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终于缓缓停下,机舱门打开了,时隔半个世纪,她的回乡悄无声息。
机场没有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也没有乌压压的欢迎人群,老人的内心既平和又有种说不清的失落。
这一切,都是按照她要求布置的,可是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能够更热闹一些。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孤单,害怕被遗忘。
年逾古稀的男人跟女人站在飞机外面迎接多年不见的客人。
“伯母,路上还顺利吗?”戴着眼镜的女人笑着走上前,主动做自我介绍,“我是素我。”
老妇人点点头,这次她回国,从中大力斡旋的,就有旧友的儿女。
当初老友选择投降,她气愤了小半个世纪,感觉自己遭受了背叛。
可是现在,看着老友的女儿,她又觉得顺顺当当活下来就好。
老妇人侧过头,示意外甥女的方向:“你们也有10多年没见了吧?”
戴眼镜的女人上前同自己的老同学握手,又朝老妇人微笑:“91年的时候去纽约见过一趟,本来想去看您的,但您当时正在休养。”
老妇人微微地叹气:“是啊,我年纪大了,人老了,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戴眼镜的女人立刻反对:“伯母,我再没见过比你精神更好的人了。”
跟在她身后的女人同样满头白发,看着要腼腆很多,她鼓起勇气,献上了一束花:“妈妈,欢迎您。”
后面一排年逾古稀的老人跟着喊出声:“妈妈,欢迎您回家。”
老妇人不由得动容,她一生未有所出,只有革命军遗族学校的学生称呼她为妈妈。
她朝这群同样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点头,突然间笑了:“你们也是老头子老太太了。”
那个时候,她自己自驾车去学校看望这群孩子,他们都是那样的年轻又活泼,总是围在她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这一生,唯一真正做好的事情,就是办好了遗族学校吧。
在场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还有人笑着应声:“我们长成大人喽,妈妈。”
老妇人微微点头,感慨万千:“是啊,你们都已经是大人了,个个独当一面。”
站在最后面的工作人员,赶紧走上前,殷勤的询问老妇人是先去休息,还是另有安排。
按照负责她饮食起居照应她生活的外甥女事先递回来的消息,她要先去饭店休息,然后再继续下面的行程。
老人年纪大了,这趟回乡是为了祭拜父母亲人,不希望被外人打扰。
外甥女儿刚要应答,不想姨母却抢在她前头说话:“去墓地吧,我想看看母亲。”
外甥女儿有些犯难,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工作。
然而老妇人却态度坚定:“妈妈是永远不会嫌弃自己女儿的。”
戴着眼镜的遗族学校毕业生鼓起了勇气:“妈妈,我们陪你一块儿去可好?”
老妇人点点头:“当然好,那你们得按照上海人的习惯叫外婆咯。”
工作人员赶紧去安排,不几多功夫,尽量小轿车就鱼贯朝老人家族墓地的方向行驶去。
车子里头都是他们从美国带回来的人,外甥女儿有点儿担忧地问老妇人:“姨妈,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毕竟是从纽约坐飞机到上海,即使机舱布置的再舒服,对于年已近百的老人而言,这趟远游也是沉重的负担。
老妇人微微阖上了眼:“不打紧的,我没事。我们得动作快点儿。”
又是悄无声息,又是安排遗族学校的学生过来迎接,她不想节外生枝。
她人在纽约,却不可能不关注两岸局势的变化。
那个人,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他接位。
听说经国那孩子临走的时候也后悔选错了接班人,可是大势已去,纵然是他,也无力回天。
老人们倒台的倒台,倒戈的倒戈,父子俩打下的天下,现在都已经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不说继承先总统的遗志,就连三民主义也早就被丢到一边。
那个乌糟糟的地方,她没有办法再住下去,只能皱着眉头重新返回美国。
不是没有人想方设法地递话到她面前,希冀可以借助她残留的影响力。可是她累了也倦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侍奉上帝。
外甥女儿不敢再打扰老人,只目光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她原本极力反对老人回国,因为害怕会有不测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
然而,老同学的一句话点醒了她,祖国始终是姨母心中无法放下的地方。
姨母体她的难处,不想忤逆她的意思。姨母就只能将苦涩咽在心里头。
比起身体的劳累,内心的苦楚才是最不堪忍受的。
真正孝顺,就应该体谅姨母的难处,替姨母说出想说,却因为种种顾虑,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话。
车子行到墓园,老妇人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前面停着一排黑色小车,下意识地张口问:“谁来了?”
这是有谁也来祭奠宋家先人吗?
工作人员也满脸茫然,赶紧派人过去问。
不一会儿,有人回来,神情说不出的微妙,只含糊其辞,有宋副主席的老友过来祭拜宋副主席。
不等外甥女儿再追问,里头已经走出几个人。
走在前头的老人见到老妇人,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朝她点点头,主动朝她挥了挥手。
老妇人心中一片清明,她清楚地明白,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442章 没什么可输
4月初的上海, 已经绿意盎然。
宋家的墓地, 杂花生树, 碧草茵茵,不时有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活泼又惬意。
外甥女儿紧张地看着姨母, 又不悦地瞪自己的老同学。
明明说好的就是回家祭祀,为父母亲人扫墓。怎么好端端的, 又扯上这些让人心烦的事情?
老同学也是满脸诧异, 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她满怀歉意的朝老夫人的外甥女儿投去一瞥, 她事先的确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外甥女儿下意识地想问姨母,要不要回避一下?
可究竟是谁回避谁?这儿可是宋家的产业。如果让姨母回避, 岂非奇耻大辱?
可是,整个大陆都已经是人家的了,他们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外甥女儿内心一阵冰凉,不由得懊恼起来, 就连风烛残年老人最后的清静,他们也不愿意给姨妈吗?
一群人之中,最先镇定下来的反而是老妇人。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复了招呼。
墓园门口的人没有冒冒然上来说话, 而是先行避让进黑色小轿车里头, 好方便他们这行人进墓园。
外甥女儿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无论如何, 脸对脸的打照面就好。
大家的情况,能不凑在一块儿, 就不要凑一块儿了。
她的老同学忐忑不安地解释:“老人家已经退休了,这几年功夫基本上就是到处走走看看,并不过问政事。他说,领导终身制的问题要从他开始解决。”
老妇人微微笑,轻声细语道:“也好,总比躺在病床上,人都糊涂了,还有一堆人围在你边上,想方设法要榨出东西来好。”
人都要病死了,可不是得糊涂了?
外甥女儿不知道她是不是意有所指,不好接这个话茬。
她知道眼下台弯的这位元首,当初姨母是不同意他上台的,认为有待商榷。
结果有些元老背叛了姨母,没有将她的意见传递过去。
这也是姨母最后心灰意冷,主动离开台弯的原因。
她其实是被逼走的,台弯已经容不下她。
老妇人却主动跳过了这个话题,礼貌地询问墓地的工作人员,可否有现成的祭祀用品可提供。
工作人员有些为难,仓促之间,他们也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墓园门口的小车门开了,有人推着鲜花车出来,表示是供祭祀的人取用。
老夫人心头情绪复杂,宋家除了二姐之外都是基督徒,即使祭拜先人也只是奉上鲜花。
他们连这点都想到了,老夫人有种微妙的受用。
她点点头,吩咐外甥女儿:“替我跟他们说一声谢,谢谢他们如此妥当体贴。”
然而更多的话是没有的,老夫人面色平静地进了墓园。
宋家墓园前身是万国公墓,当年先人在这儿买了22个墓穴,家人商议不管身前有多少争执,以后一定要葬在一起。
可惜世事捉弄人,最终常伴双亲左右的只有二姐,大姐跟弟弟都长眠于美国。
老妇人忍不住一阵心酸,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宋家人要葬在国外,有家不得归?
她握紧了外甥女儿的手,语带哽咽:“我们为什么都不能回来呀?你母亲跟你父亲也是想回来的。”
话没有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掉下来。
她已经96岁了,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已经离世,宋家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可预见的未来,她势必也要孤零零地长眠于异国,永远没有办法陪伴在父母左右。
一生个性强硬的老人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泪流不止。
照顾她的外甥女儿也难掩悲戚,抱住姨母默默地流泪。
跟在他们身后的遗族学校毕业生们无不扭过头去,无声地擦拭自己的眼泪。
最后还是外甥女儿的老同学双眼红红地劝慰姨甥二人,不宜悲戚过度。
老人先止住了哭声,慢慢擦拭眼泪,默默在父母的墓前敬上鲜花。
她在墓前诚心实意地向天父祷告,祈求仁慈的父能够允许她百年之后,得以陪伴父母身旁。
旁边的工作人员都小心翼翼,保健医生也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老人,生怕有个闪失。
反而是老妇人最先从悲伤中恢复过来,脸上浮起了笑容:“我总算能够回来再看看,姆妈不会怪我了。”
她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又到旁边的休息室里头整理好仪容,这才慢慢踱步在墓园间。
墓园当中最醒目的是二姐的墓穴,矗立着二姐的雕像。
雕像面容慈和,刻得栩栩如生,仿佛多年前姐妹最后一面相见,二姐殷切看着她时的模样。
“我跟你二姨像不像?”老夫人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沙哑。
外甥女儿点头:“像。”
年轻时还不觉得,等到两位姨妈都老去,她就发现她们姐妹越来越像。
斩不断的血缘,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依然联系着彼此的心间。
墓园的工作人员赶紧做介绍:“宋副主席生前一直惦记着你,说你是姐妹当中最聪明,最有艺术天分的,拉丁文也好,钢琴也好。”
老夫人含着笑:“二姐总是这样,什么都让着我。”
“主席生前想过如果您能回来,就请邹夫人帮忙接待,您住在钓鱼台宾馆,怕您住她那儿,您会为难。”
老妇人不停地摇头,不知道是后悔当初没有横下心来不管一切回国见二姐最后一面,还是想说这些都不可能。
她就静静地坐在墓园中,任凭故去的父母与姐姐陪伴在左右。
春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仿佛幼年时,母亲温暖而干燥的掌心。
她轻轻地喊着:“姆妈。”,闭上了眼睛。
外甥女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姨母,朝众人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大家,老夫人已经睡着了。
大家蹑手蹑脚地出去,不敢惊动老人。
有人快步走到小汽车前汇报,老夫人舟车劳顿,已经睡着了。
车里头的老人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的保健医生试探着建议:“您老人家要不要也休息一会儿,刚好可以等等。”
老人家摇摇头,脸上浮出笑:“算起来,我跟小蒋公其实是同学,我们在莫斯科的时候就在一起学习,彼此关系还不错。
老夫人是小蒋公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长辈。小辈等长辈是理所当然的。”
保健医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试图劝老人稍稍打会儿盹。
他虽然退休了,可工作一点儿也不见少,仍旧不停地奔波,总是希望能够再多做点儿事情。
老夫人足足安睡了两刻钟才醒来,她笑着宽慰担忧不已的外甥女儿:“我也要倒时差呢。倒得还挺快。”
她净了面,收拾妥帖,朝屋子外头去。
果不其然,在墓园门口碰到面的人已经等在屋外。
同样廉颇老矣的人再度朝她点头问好,这一回,他没有再回避。
那矮小的身形,在上海的蓝天白云下,分外伟岸。
老夫人同样朝他点点头,微一颔首,示意他自便。
老人主动走上前,终于开口打招呼:“欢迎您回来,蒋夫人。”
老夫人立刻摇头:“不,这里没有什么蒋夫人,我只是看望父母的不孝女儿而已。”
老人并不生气,脸上笑容不变:“什么称呼不重要,您能回来,我们都欢迎。”
老夫人语气依然疏离:“我只是回来看看而已。”
“多看看好,现在正是上海风景好的时候,多看看,多走走,好的很。”老人面带微笑,“先前我就劝二位蒋公多回来看看走走的。”
老夫人语气冷淡下去:“我老了,看不动也走不动了,多谢您的美意。”
老人家轻声叹气:“我也老了,我今年90岁了,却还不敢死。”
“上帝让我活着,我不敢轻易去死;上帝让我去死,我决不苟且地活着。”老夫人微笑,“全凭上帝的心意。”
老人家并不退缩:“我也是凭着上帝的心意,我的上帝是人民。上帝让我做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完,我哪里敢去死。”
老夫人并不接他的话,只强调自己的立场:“我已经是个没用的老人,躲在角落里头,不碍人眼就好。我没有什么能做的。”
“有件事,我们必须得做。”老人家轻轻地叹气,“这件事是我们这辈人做的,就应该由我们解决。丢给后辈的话,他们会为难。”
老夫人像是没有听见一般,面上没有半点反应。
老人家继续说下去:“其实我应当称呼您一声伯母。令郎小蒋公在的时候,我们都在想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
有一点,我始终敬佩蒋公父子以及夫人您,因为你们从来没有忘记祖国。
我们现在最大的分歧不过是到底要怎样统一。
到底是用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其实这都不是大问题,只要统一了,完全可以按照一国两制来。”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老夫人已经语气淡漠地开口打断:“这些,您可以跟台弯当局说,我早就不问政事,与我讲这些是没有意义的。”
老人笑了起来:“谈话只能在能谈的人之间进行,现在的当局显然是违背了蒋公的遗志。我的这位老同学呀,最终还是没能选好自己的接班人。”
春风轻轻拂动着休息室的窗幔,外头春光大好,小鸟跃上枝头,欢快地叽叽喳喳。
最美人间四月天,上海的四月天,故乡的四月天,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是甜的。
桌子对面的茶水已经冷了,只有小小的瓷杯提醒着,曾经有位客人坐在她对面,与她促膝长谈。
到底已经有多久不曾有人跟她说这些?
对,她是那个孩子的姆妈。不管在政治上,他们之间有多少互相间的猜忌,他始终都叫她一声姆妈。
那是个孝顺的孩子,在他父亲故后,她客居美国的时候,他依然时常给她打电话。
“小蒋公生前未能完成的夙愿,得由夫人您帮着完成。除了您,还有谁能够完成两代蒋公的心愿?我们中国人都讲究落叶归根,他们已经漂泊太久了。
我们这辈人,不能再给后辈留难题了,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能做点儿是点儿,不能老了老了,还叫晚辈嫌弃,嫌我们惹下一堆麻烦,让他们难过。
夫人,再这么下去,我担心蒋先生留下来的基业会被彻底的毁掉。眼下的局面,也只有你能出手了。”
对面的人已经离去,说过的话却还萦绕在老夫人耳边。
她微微阖上眼睛,突然间问了外甥女儿一个问题:“有人说,你妈爱钱,你二姨爱国,我爱权,你说是不是?”
外甥女儿愤愤不平:“你们分明都爱国的。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
老夫人笑了起来,轻声叹气:“是啊,我爱我的祖国。”
她坐了半晌之后,才突然间又开口,“该去祭扫你姨爹了,这么多年,他都不曾下葬啊。”
按照丈夫老家的习俗,人客死他乡,却无法归葬老家,就只好用浮厝方式处理。
她的弟弟,是民国的财政部长外交部长,却只能客死美国不得归葬。
她的丈夫,是民国总统,又好到哪儿去呢?到现在,都不能归葬祖坟。
老人伸出手,轻轻盖住自己的脸,长长地叹息一声:“我也该去给我的先生扫墓了。”
外甥女儿惊骇莫名,下意识地喊出声:“姨妈,你……”
三年前离开台弯,实际上是姨母输了呀,她被台弯的政坛抛弃了,他们硬生生地逼着她走的。
现在姨母回去的话,一个不留神,岂不是自取其辱?
老夫人面上浮着淡淡的笑,语气淡然:“我还有什么可以输的呢?名声还是地位?”
她早就是一无所有的老太太,就连饮食起居生活用度都要靠姐姐一家接济。
都这样了,她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
再好的政权存在久了都会招人厌烦,人总是喜新厌旧。
当时她输了,未必是对方有实力能够赢她,只是胜在对方是张新面孔。
五年多的时间,一个任期已经过去,他已经积攒了足够让人怨恨埋怼的政绩。
时间才是打败这世界上所有敌人的不破之法,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有可能。
况且,就是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起码争取过,她从来不是不战而逃的懦夫。
她是宋家的女儿。
窗外的老树发出了新芽,在风中微微摇摆。
春天,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
第443章 民国的罪人
4月初的桃园气候宜人, 正是旅游的好时节。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 道路两旁的风景不急不缓地往后退。
“你看, 这儿像不像浙江奉化呀?”老妇人突然间举手,指向窗外,示意坐在身旁的中年人。
年过半百的男人诚惶诚恐, 小心翼翼道:“祖母。”
老妇人先自己笑了起来:“我老了,记性也不好, 我都忘了你已经离家这么久, 小时候的事情, 哪里还能记得?”
那中年男人连忙否认:“记得的,爷爷带我们回去祭祖, 让我们不要忘记那是我们的根。”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肯定是像的,爷爷选择这儿, 就是因为像老家。”
老妇人哑然失笑,轻轻合上了眼睛,声音跟梦呓似的:“再像也不是呀,你爷爷到今天都没有安葬。”
中年男人面红耳赤, 窘迫得无以复加。
老夫人睁开了眼睛, 轻声安慰他:“这也不是你们的错,是我们的事情, 我们给自己惹来的麻烦啊。”
她的目光悠悠地看向窗外,没有欢迎的民众, 也没有等候的官员。
在美国深居简出这几年,她倒是习惯了安静。
老夫人的目光扫过路边,突然间停留在倒下的石像上,下意识喊了一声停车。
她颤抖着走下车,看着沾满了污渍的丈夫雕像,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们……”
中年男人也是满面骇然,这几年岛内局势不好,那个人上台之后,就想方设法将祖父的雕像逐一清除出岛内。
可这里是爷爷的灵柩,他们怎么能够在这儿也肆意妄为呢?
他们也敢!
老夫人冷笑:“有什么不敢的?人家就是做了,我们又能怎么样?”
中年人脸红到耳根子,期期艾艾不能言。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想用手帕将雕像上的污渍擦干净,却无论如何都擦不掉污秽。
她闭了下眼睛,如果不是外甥女儿在边上帮忙搀扶,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是啊,他们有什么不敢?
墓园就有守卫,如果不是有人默许,谁敢如此放肆?
“夫人——”
小汽车停到了她面前,戴着宽眼镜的中年男人大踏步走上前,一副惊喜交加的模样,“您怎么回来了?事先都没听到任何通知。”
老夫人似笑非笑:“怎么?这儿不是我的家吗?我回来还要经过人批准?总统先生。”
宽边眼镜立刻笑了起来:“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只是您回来,我们肯定要好好欢迎啊。您这次在岛内过生日可好?我们一定好好筹备。”
老夫人没有回应他的话,只一下下的,继续擦拭雕像。
宽边眼镜男人脸上终于浮现出尴尬的神色,却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现在民众情绪激动,总说我们不如公产党。他们哪里能够理解我们韬光养晦的苦心啊。公产党就是想把我们推到台前,逼着我们当靶子。”
老夫人声音淡淡的:“总统还是不要跟我谈论这些比较好,我早就不理会政事了。”
那人脸上始终堆着笑,跟在老夫人身旁不肯离开:“不知道夫人这次回岛,有什么指示?”
他身边的随从赶紧扶正那雕像,大张旗鼓地开始清理雕像,只差伸出舌头去舔上面的污渍。
老夫人看着这夸张的做派,心中一声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我能有什么指示?只不过一介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老太婆而已。我思念亡夫,回来祭拜。您贵人事多,还是忙您自己的事情去吧。”
宽边眼镜男人脸上堆着笑,煞有介事:“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上先总统的事情重要。夫人您有任何差遣,尽管开口。”
“我不敢有任何差遣,我只是想看看亡夫跟我的孩子。”
外甥女儿推来了轮椅,老人坦然地坐在轮椅上,由孙子推着轮椅往墓园去。
“总统”亦步亦趋跟在轮椅后,脸上始终陪着笑:“实在是国内外局势不好,我……”
他巧舌如簧,不住地为自己辩解,都是公党有心挑唆,才让岛内时局如此艰难。
老夫人跟没有听见似的,只目光哀戚地看着灵柩。
她轻轻叹了口气:“到现在也没有下葬啊。”
“总统”眼睛一亮,面上隐隐似有光华流淌:“夫人,这也是,我想跟您说的。迟迟不下葬,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有伤子孙的福泽呀。毕竟,子嗣凋零是事实。”
蒋家的儿孙辈就没有长寿的人。
老夫人的孙子勃然色变,厉声呵斥:“这是我家的家事,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戴着宽边眼镜的“总统”微微笑:“先总统的事是家事也是国事,事关子孙后代的福泽呀。照我说,不如就地安葬,也好早日让先总统入土为安,免得坏了子孙后代的运道。”
蒋先生大怒:“先祖与先父皆有遗愿安葬大陆。先人留给我们的福泽已够深厚,子孙后代的前程应当自己挣。我们绝不可能因为所谓的风水,就违背了先人的遗愿。你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别家的家务事上。”
“哎呀,夫人你看,蒋将军,这是误解我的意思了。我真是为了蒋家的福运着想。”
戴宽边眼镜的男人一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模样,声音都忍不住叹息了。
他心中冷笑,这位小蒋先生果然是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倘若不是当初这位太子爷得罪了美国人,也轮不到自己上位。
“总统”脸上浮着深深的遗憾,一派忧心重重的模样:“夫人,还请您好好考虑,早日让先总统入土为安吧。”
一直在边上沉默不语的老夫人点点头,居然没有驳斥他的话:“是这个道理,该入土为安了。”
小蒋先生骇然,差点儿惊呼出声。
祖母这是怎么了?难道年纪大了之后,居然被人欺到头上都没有任何反应。
老夫人面上仍旧是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悲戚之色:“先夫托梦给我,他想念家乡了,日思夜想,不得安眠。”
“总统”附和着叹息:“早点入土为安就好了。夫人,既然你这次回来了,那就不如尽早落实这件事吧。毕竟,时间拖得越久,越有伤子孙的福泽呀。”
老夫人点点头:“是要趁早,趁着我合上眼睛之前,赶紧将这些事情做了。”
“总统”陪着笑:“夫人,您多虑了,您福泽深厚,必当百年安康。”
老夫人似笑非笑:“我也是蒋家人,想必福泽是厚不了的。”
“总统”讪笑:“哪里的话,夫人您多思了。”
老夫人并不理会她的心思,只声音冷冷淡淡:“的确该入土为安了,既然先夫思念家乡,那就移灵家乡安葬吧。”
“总统”骇然色变,下意识地阻止:“夫人,大陆乃虎狼之地,岂可让先总统九泉之下灵柩还受辱?您忘了吗?蒋家的祖坟当初被谁刨了呀!”
老夫人神色淡淡的:“现在先夫的雕像被人砍头泼油漆,与鞭尸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家务事,我相信公党这点儿气量还是有的。”
“总统”绞尽脑汁,试图阻止下定了决心的老妇人:“先总统是中华民国的总统,大陆绝对不肯以国礼相葬。难不成要让先总统九泉之下还受辱?夫人,您请三思,还是安葬于岛内比较合适。”
他话音刚落,陵园外头就响起吵嚷声,一堆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头上绑着巾带,手上挥舞着旗杆:“魔王,屠夫,外省人滚出台弯。”
“总统”脸上浮出尴尬的笑,小心翼翼看着老妇人:“您看,现在的学生就是冲动。我们又总不好因言定罪。”
不想老妇人并没有退让,反而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举步上前,目光平静的看着那群激动的学生:“你们觉得,是外省人害了台弯,对不对?”
那领头的学生脸上涂着油彩,说话即使不用喇叭也能震得人的鼓膜嗡嗡响:“屠夫刽子手,被公党撵出来的丧家犬,有什么资格做台弯的主人?滚出去,我们台弯不欢迎中国人。”
老夫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是哪里的学生?我很心痛,你居然数典忘祖。忘记自己的祖先,割裂自己的文化,是最可悲的。总理创五族共和,志在团结;同为汉族,自无所谓独立之理。中华民族势必归于统一。”
“好!”
另外一队学生跑出来,大声鼓掌,为老夫人叫好,“台弯孤悬海外,几十年都受制于人,早日统一才能有前途。”
两派学生争吵起来,个个都面红耳赤。
眼看局势越来越混乱,“总统”总算想起来自己的职责,赶紧招呼卫队过来护卫老人往外走。
有年轻的学生激愤难耐,抓起烂西红柿就要往老夫人的脸上砸。
老妇人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直到那人慌慌张张地松开手,低下脑袋去。
他的同伴不满地大声喊:“双手沾满鲜血的魔王,凭什么要受我们的祭拜?滚出去,马上滚出台弯。”
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打仗不可能没有人命损伤的。先夫手上的确沾满了鲜血,那都是侵略者的血。
先夫不愿意做奴隶,也不愿意国民做奴隶。因为当奴隶当久了,就会忘记自己是自主的人,只会变成提线木偶,被人所利用所蒙蔽。
这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瞧不起自己,试图去别人门前摇尾乞怜。
台弯与大陆不可分割,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不要因为奴隶当久了,就养成了奴性!
先人的奋斗与牺牲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心甘情愿地当奴隶。脖子上的枷锁去除掉了,心上的枷锁也必须得立刻摒弃。”
那义愤填膺的女学生愣了一下,第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面前的老太婆。
呵,这个穷奢极欲,吸着民脂民膏的老妖婆,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居然还敢教训她。
她抓起手上的旗子,就往老人脸上砸去。她要给这老妖婆的脸上添添彩。
小蒋先生大骇,赶紧用身体护住祖母。
他厉声呵斥假模假样的总统,冷笑道:“在先祖父的墓园里,总统眼睁睁看着先总统遗孀受袭而无动于衷,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古今中外再也难找出一件吧。”
“总统”这才有反应,装模作样地招呼卫队:“还不护好了蒋夫人。”
老人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算了,你们也不用费心。我不是就扶先夫与吾儿灵柩回浙江奉化老家安葬。”
那叫嚣着岛内独立的学生先是一愣,旋即大喜过望:“滚回去,全都滚回去,早就该滚回去了。”
另一队学生十分不满:“凭什么?这也是我们的祖国。”
还有人嚷嚷:“回去,回我们的老家去安葬,大陆跟台弯本就是一体,大陆才是台弯的根源。”
吵吵嚷嚷声中,无论是想要坚持独立的,还是希望两岸统一的,居然神奇地达成了一致意见。
那就是希望两位蒋先生的遗体能够回浙江老家安葬,越快越好。
老妇人容色平静,看也不看身旁面色铁青的党主席,只轻轻地叹气:“既然人心向背,那我还是早点儿陪着先夫回奉化老家吧。”
“总统”先生当然不愿意这件事情发生,他试图让老妇人知难而退:“夫人,两位先总统究竟以什么身份回大陆安葬呢?难道是客居台弯的普通政客吗?”
老妇人面色平静:“到底什么身份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事情能不能做成。既然大陆方面说要统一,那我就请他们拿出解决问题的诚意来。”
“总统”变了脸色:“夫人,您切不可……”
“切不可什么?”老妇人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难不成你要违背先总统的遗愿,也反对统一?”
“总统”鼻梁上冒出了油汗,架着的宽框眼镜差点滑落到地上。
他话在舌头里滚了几滚,终究还是不得不咽下去,只虚虚浮出个笑:“夫人您多虑了,我当然继承先总统的遗志。”
老妇人点点头,目光平静:“这样就好,否则你可是叛国大罪。意图分裂祖国,大陆出兵可谓师出有名,要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你就是民国的罪人!”
第444章 落叶终归根
春去夏来。
1994年的夏天, 全球普遍高温。
即使过了立秋, 又连着起了几场大风, 下了几阵大雨。浙江奉化的8月天,仍旧叫人不敢小觑。
小蒋先生陪伴祖母下车,赶紧帮忙撑起遮阳伞。
他不由得语带埋怨:“祖母, 你不必这样心急。天这般热,身体会吃不消的。”
老妇人却轻声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拖不得, 夜长梦多, 切不可节外生枝。”
兹事体大, 哪里容得拖延。
说话间的功夫,对面走来位扛着锄头的农民。
小蒋先生赶紧询问:“老先生, 请问蒋家祖坟如何走?”
那农民立刻指了方向,笑呵呵道:“你们是从台弯过来的吧。”
小蒋先生惊讶:“您怎么知道的?”
他自认为普通话还是很标准的。
那老农笑了起来:“就是你们会喊我先生啊。”
小蒋先生心念微动,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有很多人过来看蒋家的祖坟吗?”
“是不少。”老农兴致勃勃,“大家伙儿都等着老蒋跟小蒋赶紧迁过来呢。”
这个称呼委实不怎么尊重, 然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亲热劲,叫祖孙二人都心情微妙。
老夫人开了口:“你们不讨厌他们吗?”
“谁?你说老蒋跟小蒋啊。”那老农笑了起来,操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连连摇头,“讨厌他们作甚?他们是打日本鬼子的。只要民族大义没问题, 其他的好商量嘛。你看要是汪精卫, 大家伙儿还不把他的坟给刨了才怪。”
老妇人微微地笑:“听说蒋家的祖坟也被刨过呀。”
那老农像是觉得这事情提不上嘴,下意识地抓抓脑袋:“嗐, 那个年月,人不是着了魔怔嘛。无差别对待, 被刨祖坟的可不止老蒋一家。”
老妇人意味深长:“的确骇人听闻,竟然会有这种事情,真叫人觉得可怕。”
不想那老农民居然想得挺开:“发过疯也有发过疯的好处呀。你看,那东欧跟苏联都闹腾成那样子了,咱们中国是不是稳稳当当的?
咱们不上当,是因为那一套哄人的把戏早就是咱们玩剩下的,咱们压根不信。”
小蒋先生被他奇怪的理论给震惊到了,居然一时间接不上话。
让老农谈性甚浓,兀自滔滔不绝:“就说你们台弯吧,是不是一堆人不干正事,成天嘴上说说。那叫空谈误国。
是不是一堆人想抱日本鬼子的大腿?嘿,傻不傻?穷家破业当个自在人,也比硬贴上去做二等公民强啊。
你看看就是帝王将相的时候,奴才过得再好,但凡有点儿血性的人家,都不会愿意上去给人当奴才。”
小蒋先生也来了兴致:“您老人家还知道二等公民。”
那老农民语气自豪:“我们家家户户都有广播电视,我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听人家说总能听明白吧。”
一行人往前走,迎面撞上几个年轻学生,每人手里头都捧着吃红彤彤的大蜜桃啃着,一边吃还一边笑着夸甜。
老农听了自豪的很,居然还抽空点评一局:“我们奉化的晚玉露是琼浆玉露,吃了就没有不说好的。”
他还回头邀请台弯客人,“我家就有,你们拜祭完了可以去我家现摘现吃。”
扎着小辫子的女学生从自己的男同伴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手,笑嘻嘻地跟老农民打招呼:“钟爷爷,你们说什么呢?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
那老农唾沫横飞,半天含蓄都不会:“再说台弯人傻呢,好好的自己不当,非得认日本鬼子当爹。”
小蒋先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也不是所有人,那都是少部分鬼迷心窍。”
“没觉得。”那女学生年纪不大,说话的口气却不小,“我觉得台弯挺傻。别不高兴,你们想想啊,就光一样,每年维持外交,台弯要花多少钱?”
要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那就必须得坚持一国论。
这意味着,台弯跟大陆,人家只能选择一样。
只要稍微上点档次的国家都知道应该跟大陆建交,这样才有政治经济前景。
剩下的那些不入流的小国,凭什么冒着得罪大陆这么大市场的风险跟台弯保持外交关系呀?
人家也不傻,肯定要实打实的好处。那就只好金元外交。
一笔笔的钱掏出去,连个水花都听不见,不是傻又是什么?
女学生痛心疾首:“这些钱要是拿来搞建设,说不定现在台弯比日本都强。还需要抱日本大腿吗?”
小蒋先生情绪微妙,忍不住打断那女学生的话:“台弯经济越发达,不就跟大陆拉开的差距越大吗?大陆难道心里头会舒服?”
“为什么不舒服?”女学生莫名其妙,“有阔亲戚总比穷亲戚好吧。我们的确耽误了时间,现在正想方设法迎头赶上啊。”
小蒋先生被她说的阔亲戚跟穷亲戚逗笑了,下意识调侃道:“那你怎么知道阔亲戚不嫌弃穷亲戚呢?人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投奔穷亲戚?”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就好比东西德统一,也是东德并入西德。
女学生笑容满面:“所以要一国两制呀,咱们才不费那口舌之争呢。埋头好好搞经济建设才是真的。小蒋公给台弯打下这么好的经济基础,要是再如此空谈误国的话,大好基业就被糟蹋光了。”
那老农连声附和:“是这么个理儿。有那瞎琢磨的工夫,不如踏踏实实做事,本本分分挣钱。
你们不是问我们讨不讨厌老蒋,想不想他的墓迁回来吗?当然不讨厌,当然想了。
老蒋跟小蒋的坟墓回来了,你们可不得过来祭拜。乖乖,人来的多了,可不得要吃要喝要住要玩,那我们这儿的经济不就发展起来了吗?
谁会跟钱过不去呀?”
女学生连连点头:“就是,所以我才说台弯傻呀。前人打下这么好的基础,怎么能瞎糟蹋。”
她说话的时候痛心疾首的模样,我想是有人从她口袋里掏走了钱,看得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就连老妇人都有了兴致,侧过脸去看她:“你怎么保证穷亲戚不抢阔亲戚的家产?”
“那是不事生产的人才做的事情。”女学生语气自豪得很,“我们中华民族勤劳奋进,就不是靠抢劫过日子的人。”
那老妇人跟中年男人都笑了起来。
女学生趁热打铁地强调:“所以,即使从自身利益角度上来讲,台弯也应该放弃外交独立权,省得被人捏着鼻子走。”
老妇人慢条斯理:“你又怎么知道人家肯定会选大陆而选台弯呢,说不定此消彼长,情况会掉个个儿呢。”
林蕊不假思索:“大陆是肯定不会放弃外交权的,而且必然坚持一个中国原则。在这种情况下,台弯如果非要争取,除非动手。
按照眼下的情况,动手肯定得不偿失,而且搞不好很有可能带来覆灭的灾难。
与其空谈理想,不如接受事实,实际点,从现实角度出发,为台弯选择一条最符合自身利益的道路,才是正理。”
小蒋先生心情微妙:“统一是大势所趋,国民.党也是要统一的。”
“所以就不要非得固守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呀。”
那女学生胆子大的很,什么话都敢往外面说,“第一,说了几十年也没见反攻成功过。老百姓听久了,耳朵都起茧子了,能相信才怪。
第二,存异求同,共同的大前提都是想统一,既然如此的话,那又何必拘泥于主义。直接跟香港澳门一样,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呗。
况且国民党当局始终强调三民主义.统一中国,但现实却没有办法做到的话,时间久了只会导致民众的反感。这样反而被有心人钻了漏洞,说不定连国民党自己的基业都会搭进去。
等到国民党都被折腾散了,那还谈什么三民主义.统一中国?”
小蒋先生面上浮着笑:“你是这儿的讲解员吗?专门负责给台弯来的客人宣讲政策?”
女学生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连连摇头:“可没人付我这工资,我是学农业专业的,来村里头治理水葫芦的。”
小蒋先生脸上笑容不变:“学农业的?那你对台弯时局倒是很关心啊。”
女学生立刻兴奋起来,两只眼睛都亮晶晶:“那当然,我等着统一以后去台弯实地考察植物呀。肯定会有很多野生品种,如果找到合适的进行杂交,说不定能够培育出新品种。”
大约是谈到了自己的本专业,她越发滔滔不绝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
老妇人笑了:“你也说空谈误国,那就好好学习本专业的知识吧,别总是关注那些东西。”
女学生连连摇头:“空谈误国的前提是不做实事,只一门心思的夸夸其谈。我这是做了以后再思考,否则光做不想的话,那跟机器又有什么区别?必须得一边做一边思考,才能够真正得到提高。”
那老妇人没有接她的话,只看着前面的绿树,沉默不语。
老农指着前面道:“这就是蒋家的墓地。放心,干净着呢,村里头一直有人过来照应。”
见到地方了,那队年轻学生主动打招呼告辞。
先前话最多的女孩子还不忘催促老农赶紧把家里的鹅苗卖给他们,他们要试验鹅苗究竟怎样搭配水葫芦饲料才能长得最好。
老妇人礼貌地朝他们点点头,由中年男人推着轮椅上去了。
老农民嘴里头答应着让他们晚上去家里头拿,扛着锄头继续下田。
林蕊直接倒在了苏木怀里头,哆哆嗦嗦:“那个,我……我没露馅吧。”
妈呀,她到底是用多坚强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浑身颤抖来着。
苏木不甚赞同的模样:“你又何必这么迂回的折腾呢?还不如当面锣对面鼓的实话实说。”
林蕊振振有词:“越是大佬也喜欢听所谓的民间心声。咱们要是直接上去,人家肯定会认为咱们另有所图。心中势必充满警惕,那还怎么能听得进去?”
她说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好话,而且诚心实意的,为了国民党的发展考虑。
就因为大陆跟台弯迟迟不统一,为了保证外交局面,双方都不得不进行金元外交。
每年光为这个掏出去的钱,就是个惊天动地的数字,简直是烧钱。
羊毛出在羊身上,此消彼长,拿出去维持外交的钱越多,那花在人民头上的民生建设以及科研等支出必定会减少。
后面的几十年,台弯就是在这种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因为缺乏持续性的科研经费投入,明明当初风光无限的台弯,到后面逐渐陷入低端产业链的陷阱。
亚洲四小龙当中,年年垫底的就是台弯。
而且那些跟台弯建交的国家,一个个都是贪得无厌,回回狮子大开口。
还没中国一个县城大的地方,不过数万人口,一张嘴巴,就要几亿美元的经济援助,完全将台弯当成自动取款机。
上辈子,每回看这样的新闻时,她一面在心里头痛骂台弯当局作死,一面又心痛不已。
妈呀,那可是钱,中国人的钱。就这样被流氓讹诈走了,不是傻是什么呀?
无论是三民主义统一中国还是让台弯保持现状,那都是自己将血管送到吸血鬼面前,硬生生地熬死自己。
从自身利益角度出发,早点统一,接受一国两制吧。那才是长远发展的正理。
于兰对自己同伴的长篇大论,毫无反应。
女青年一副梦游的模样,两只眼睛都发直,死死盯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方向:“真是蒋夫人啊?蕊蕊,你能肯定吗?”
女大学生突然间囧了:“应该可能大概吧。”
其实她也只是从报刊杂志电视上看到这位夫人的形象,而且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实在难以保证绝对不会看走眼。
苏木摇摇头:“你就瞎折腾吧。咱们还要不要试验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防风消浪功能?”
因为加拿大一枝黄花可以长到三五米高,蕊蕊又开始异想天开,希望利用它强大的生存能力充当防风消浪跟减少风沙的能手。
女大学生相当想得开,直接挥挥手:“当然要试验。不管了,就算不是,那就是免费宣讲一次政策嘛。”
看看人家这仗势,后面那群看着不经意的人,绝对都是保镖。
就算老夫人不是蒋夫人,那肯定来头也不小。
于兰也迅速放弃了对身份的疑惑,这两只眼睛雾蒙蒙:“哎呀,她那身旗袍真好看,太有气质了。不行了蕊蕊,我一定要去买件旗袍。”
丁子霖瞥了她一眼,客观冷静地评价:“旗袍得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陈乐义正词严地反驳:“每个女孩子都会有适合自己的一件旗袍。没有不能穿的,只有没挑对了。”
啧啧,林蕊听了直摇头,这有女朋友跟没女朋友果然不一样。
有些人到今天还是单身狗,不是没有理由的。
第445章 历史的见面
加拿大一枝黄花繁殖力极强, 奉化乡间已经有零星的黄花集聚。
这些大黄花生长茂盛, 才是夏天, 尚未开出花穗,就已经比林蕊的块头都高了。
远远看过去,郁郁葱葱一片, 与其说是花草,不如说更像树木。
也许过不了多久, 这种顽强的植物就能占领乡间所有的荒地。
有专家称这种植被群为绿色荒漠, 因为它们能霸占整片地方, 让其他的植物活不下去。
不过让人庆幸的是,经过林蕊跟师兄师姐们的调查, 发现资料上说的没错,加拿大一枝黄花基本上不会跟熟地抢地方。
常年种植庄稼的田地,因为农民的精耕细作以及农药的应用,大黄花无法生存下去。
林蕊等人从当地养殖山羊的农户家里头牵了几只羊羔出来, 直接带着小羊去吃加拿大一枝黄花。
小羊羔听话的很,嘴巴一张,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啃起了隔断一枝黄花。
林蕊蹲在地上,欣慰地看着羊宝宝们:“果然就没有我们大中华吃货解决不了的战斗。”
有长毛兔跟山羊做底子, 别说是加拿大一枝黄花了, 就是宇宙一枝黄花都能被吃破产。
“用它来养一只羊,比起喂饲料人能增加多少经济效益啊?”
身后传来问话的声音, 听上去年纪有些大。
林蕊不假思索:“要是自己家里留羊种的话,那基本上就是没本的买卖。你看着一枝黄花多能长啊, 现在青嫩时候就是现成的饲料。还可以采了打成粉末,留到秋冬的时候喂羊。枯萎的黄花茎叶跟羊粪混在一起做培养基,养蘑菇效果不要太好哦。”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一枝黄花有什么霸道的。
要说植物的单一性,庄家地里头的植物最单一。
人类总是想方设法消灭庄稼地里头的一切杂草,为此甚至不惜使用剧毒农药,最后连长出来的粮食都让人不敢吃。
一枝黄花不过是凭借自己强大的生存能力造成的物种单一性。
如果它们产生的经济效益比粮食还高,那完全可以当成宝贝呀。
最起码的,大黄花生长的过程中,既不用浇水也不用施肥还不用除草,真是没有比它更省心的饲料了。
苏木不得不清清嗓子提醒她不要说大话:“两种混合比例我们还要再试验,目前单纯地用羊粪养殖蘑菇以及加拿大一枝黄培养菌菇我们都在江州地区都试验成功了。
另外兔粪发酵后混合一枝黄花秸秆做基质培育蘑菇我们也做过实验,效果很好。”
最初能想到这一招,还是蕊蕊看到小元元养的长毛兔清理兔笼时,惊讶地发现居然长出了蘑菇。
她立刻动了心思,试探着将枯萎的一枝黄花秸秆粉碎后当蘑菇培养基。
既然稻草麦秆还有棉籽壳都可以当菌菇培养基,那么一枝黄花的秸秆没理由不行啊。
事实证明,大黄花不仅可以养蘑菇,而且培养的效果特别好。
因为秸秆的营养成分问题,大黄花养出来的平菇跟姬菇不仅生长迅速,而且口感也鲜美。
“一个道理,兔粪能做的,羊粪肯定也行。”林蕊眉飞色舞,扭过头想忽悠人家帮忙做试验。
农村地方大,羊跟加拿大一支黄又是现成的,他们来提供蘑菇菌种并且传授栽培技术,只要农民付出劳动力就行。
后面种植菌菇产生的经济效应,他们一分不拿。
他们唯一的需求就是农民的配合,他们需要定期来取得实验数据。
如果试验结果理想的话,就可以扩大试验范围,等到成熟以后再大面积推广。
只要养殖户都发现了这种不要钱的好饲料,不把大黄花吃灭种了就不错了,还愁什么泛滥问题。
他们搞暑期社会实践可都是实打实,绝对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拿个公章一盖就拉倒。
林蕊的话没说完,目光落到身后人的脸上,顿时傻眼了:“舅……舅太爷,您怎么来了?”
她控诉地瞪着左邻右舍,是自家兄弟姐妹不?怎么都不提醒自己一声。
于兰跟陈乐已经彻底傻眼,完全指望不上。
丁子霖一张娃娃脸绷得死紧,不知道直接吓傻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反应迟钝。
只一个苏木神情还算自如,他礼貌地跟老人问好,叫了一声爷爷。
八月的太阳太大,林蕊晕晕乎乎的,突然间反应过来,立刻反对:“你占我便宜。”
她可是叫舅太爷爷的,平白无故苏木就高了她一个辈分。
苏木顿时也要晕过去,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老人家被这孩子逗乐了,放声大笑:“那你这个小叔叔可得看好了她学习啊。期末考了多少分?”
林蕊顿时愁眉苦脸:“舅太爷,我们可不可以跳入下一个话题。”
这下子,除了还晕晕乎乎的同伴们之外,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老人家倒是没有为难战战兢兢的学生,反而相当照顾小孩子的面子:“那你说说,这个大黄花,你研究的怎么样啦?”
说到了自己的专业问题,林蕊总算来了精神:“现在主要用途是春夏季节做饲料。在11月份大黄花结籽之前大面积收割,然后秸秆进行加工,粗料用于栽培蘑菇,细料继续作为禽畜饲料。”
老人家点点头,一面缓步朝前走,里面还追问她:“不造纸啦?”
林蕊老老实实地回答:“造纸的,按照我们跟金山县造纸厂做的试验,大黄花是一种良好的造纸木材代替品,照出来的纸张比较粗糙,韧性很大,有点儿类似草纸。”
比起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成材的树木,加拿大一枝黄花生长迅速,而且基本上不需要成本,是造纸的好材料。
因为加拿大一枝黄花基本上生长在荒山野滩上,本身根系极为发达,具备一定涵养水土的能力,所以也不存在林木跟粮食争地的情况。
“我认为只要控制得当,大黄花也可以长成大金花。”
大金花这个词逗笑了老人。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放过林蕊,反而跟考较小辈功课的长辈一样,接着问了下去:“飞机草呢?想好了怎么对付飞机草没有?那个可是有毒的,牛羊吃了都会拉肚子。”
林蕊叹了口气,颇为忧心忡忡的模样:“是啊,所以它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得经过发酵过后解除大部分挥发油、单宁跟香豆素后在做饲料才没问题。
除此以外,冬天收割飞机草,同样可以用来培养菌菇。
飞机草做造纸原料效果不太好,但是可以做刨花板跟燃料。
不过我觉得飞机草更加适合综合处理。因为它是天然的植物染料,而且富含绿原酸,是药品,化妆品,保健品的原料。”
老人家言笑晏晏,夸奖了句应考的学生:“这不是想的很好嘛,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林蕊鼓足了勇气:“要想这些计划可以顺利实行下去,农村就得有足够的劳动力。”
工业社会发展必然带来城镇化,大量人口尤其是青壮年劳动力会争先恐后涌向城市,留守下来的只有老人跟孩子。
乡村凋亡,是接下来几十年时间,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没有足够的人手的话,所有的方法都是白搭。”林蕊愁眉不展,“比方说水葫芦,用来喂鸭养鹅效果很好,只要是饲养得当,沟河当中水葫芦根本不可能泛滥。”
然而事实上很难做到,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养鸭养鹅。
“我希望这些养殖种植业都可以工厂化,这样才能够提高农业生产效率。让留守的老人孩子也能够挣到钱,改善他们的生活。”
林蕊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希望无论如何,都还有一片家园能够容纳从大城市败退回来的人。
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会想方设法引进大量劳动力,用于满足人们的日常生产生活需求。
可每一座城市的容纳能力都是有限的。等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城市管理者就会想办法优化自己成员内部结构。
驱逐“低端人口”,增强城市的综合竞争力,是每一位城市管理者秘而不宣的策略。
早就脱离家乡在城市中生活多年却没有真正被接纳的人,他们要回归何处?
故乡就像母亲,无论游子在外头多么落魄,只要回到家中,母亲都会敞开胸怀,容纳疲惫不堪的孩子。
“大自然创造出每一个生物都是有用的。他们在别处被嫌弃让人笑话是废物,在这里可以被当成宝贝。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宝贝。”
林蕊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有点儿想挠脑袋。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是必然。
但让贫者有所居,有所食,有向上奋斗的路径,有进步的空间,这是每一位管理者必须牢记于心最基本的点。
只有这样,整个社会才能充满生机,才能够蓬勃地往前发展。
从管理的经济效益角度讲,这样也是降低社会管理成本最有效的方式。
人必须得看到希望,通过努力就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的希望。
一个看不到希望的社会,势必动荡不堪。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人类。
老人家微微笑了,点点头道:“你想的很好。大家都希望安居乐业地过日子呀。”
林蕊惴惴不安,下意识地要找补回头:“我不是说不好,就是还可以更好一点儿。每个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
她总是希望,自己的存在可以让情况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即使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她也心满意足了。
老人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可以想可以说嘛,又不是说老人都是对的,年轻人想的都是错的。老人也会经常犯错误,犯了错误赶紧改正就是。经过实践得出结论,多多提意见是好事。”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走上台阶。
迎面走下来一对祖孙,年过半百的孙子稳稳地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祖母。
他们亲眼看过祭扫完蒋家祖坟,等回修缮一新的蒋家祠堂商议后续移棺入土的事情。
老人家笑容满面地朝祖孙二人打招呼:“蒋夫人蒋将军,今儿太阳可真好啊。”
那只被于兰牵在手里头的小羊羔乖巧的很,见人们停下脚步,只好奇地用温润的大眼睛看看众人,然后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草。
其他人也变成了小羊羔,就连最跳脱的林蕊都没敢贸贸然的打招呼。
妈呀,亲历历史时刻,大佬当面会谈居然被她给撞上了。
轮椅上的老妇人面色和缓:“你们有心了,我代亡夫感谢你们的费心。”
夫家的祖坟修缮得很好,这几年都有远房老亲过来帮忙祭扫。
亡夫生前一直心痛家中祖先孤魂野鬼,现在他们终于得到了照应。
推着祖母的小蒋先生也朝老人家道谢:“父亲生前就说过,这钱应当是我们出的。”
老人家笑着摆摆手:“就是故友也不应该束手不管啊。你们客气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你也是九十岁的人了,何苦奔波。就是要讲话,留在祠堂里头便是。”
老人家笑容满面:“我就是出来随便走走。刚好,有个小辈在这儿做暑期社会实践。我看他们种菜养羊来着,很有意思。”
他示意林蕊,“打招呼叫人啊,这是蒋家太奶奶。”
林蕊心中泪流成河,大型穿帮现场啊。这样子让老夫人怎么相信自己跟她只是偶遇?
她虚弱地朝老妇人挥挥手,企图伪装出天真活泼的模样:“你好啊,太奶奶。”
老夫人微微一笑,朝她点点头,然后笑着看老人家:“你家的重外甥女儿,很活泼。”
第446章 祠堂遇故人
老人家不明所以, 只笑着接话:“这孩子的确活泼。”
林蕊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一个劲儿朝老妇人挤眉弄眼, 只差拱手作揖,强求对方个千万翻过前面这一茬。
结果老妇人跟没看见一样,只面上带着笑:“是很活泼, 她说我们都傻的很呢。”
林蕊顿时哭丧着脸,嘴巴一瓢就能嚎啕的样子, 语气中带着埋怨:“太奶奶, 你怎么能在我舅太爷面前告我的状呢。再说我原话明明是你们争着给不怀好意的外国人塞钱有点儿傻。”
掐头掐尾, 把话单拎出来说,有故意偏颇的嫌疑。
苏木不得不伸出手, 直接在她腰上捅了一下。
口没遮拦的大姑娘这才意识到,完蛋了,她当着老人家的面也说傻了。
这下子,连耍赖都耍不过去了。
她面上的表情太过丰富, 丧眉耷眼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居然逗的负责推祖母的小蒋先生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声笑不下于九天仙音,刑场上的“当下留人”, 整个场面上的气氛一下子又不一样了。
就连老夫人的眉眼都跟着弯了弯。
老人家轻声叹了口气:“可不是, 在他们这些小孩子眼里头,我们是尽做傻事呀。就因为我们家里头兄弟自己打架, 反倒是让外人白白看热闹天天占便宜。人家当着我们的面不说,估计回过身去, 要笑死我们的。我们这叫什么?亲者痛,仇者快,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抬手示意老夫人先行,然后缓缓跟在边上,往蒋家祠堂去。
林蕊等人缀在后面。
苏木生怕她言多必失,一个劲儿地示意她噤声。
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整个人都缩在他身后,再也不敢出声了。
老妇人看她眼睛珠子骨碌碌直转的模样,只忍不住觉得好笑。到底是小孩子,活泼的很。
车轮滚滚向前,蒋氏宗祠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
其实败走台弯近半个世纪,蒋家还有多少痕迹能在老家留下呢。
只这座祠堂还肃穆地矗立在阳光下浸染着岁月的风霜,默默地等待儿孙归来缅怀先辈。
负责看守祠堂的老人眯着眼睛看来客,声音颤抖:“老婶婶,可是你回来了?”
老妇人一愣,一时间辨不出对方的身份。
老人赶紧做自我介绍,原来是蒋家族人。
他咧开嘴巴笑,牙齿已经脱落了大半:“那时候我们在奶奶的墓庐舞龙,婶婶您还拿果子给我们吃。早听讲伯伯跟经国要回来,我就想着婶婶你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小蒋先生先笑起来:“我记得了,老叔你们带我哥哥打过弹弓,哥哥打碎花盆的时候,我吓哭了,引来了我父亲,挨了好一顿教训。”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松快又活泼。
老妇人脸上也浮出笑意:“你们兄弟几个,都皮的很。”
小蒋先生笑着接话:“可不是,每次父亲要教训我们,都是祖父护着,要父亲慈爱。”
老妇人笑着直摇头:“你祖父自己教训你们父亲的时候严肃的很,到了你们这一辈,他就下不了狠心了。”
小蒋先生讪笑:“是该严格点儿的,我们都不及父亲十分之一。”
眼下蒋家在台弯被挤得没有落脚的地方,是他们这辈无能。
老妇人面上显出怔愣之色,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是个懂事的。”
那看守宗祠的老人,听他们打哑谜似的说话,也分辨不清楚里头的意思,只能泛泛地插话:“跌了跟头都知道好赖,爬起来接着走。”
老妇人笑容满面,教育孙子道:“还是你老叔说的有道理,比围在你身边那些人说的在理多了,你要多听听。”
小蒋先生乖顺的很,立刻应声接话。
那老人在前头引着人往里面走,语气掩饰不住的自豪:“早两年我们就想着这个事情了,族里头商议着又把祠堂修了下。我们几个老家伙退休了没事,平常就在这儿看着。”
老妇人笑了起来:“在我面前说什么老啊。”
祠堂里头静悄悄的,只几个老人不急不缓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老妇人没有惊动众人,只在族侄的陪同下缓缓观看祠堂里头的布置。
她看到丈夫留下的手写牌匾,心中暗道这是真花了心思。
每间屋子的门槛都设置了缓坡,轮椅可以直接推进去。
这显然是新添的,她记忆当中没有这些。
她侧过头,朝一直陪同的中公前领导人微微笑:“你们有心了。”
“这是族里头人自己安排的。”老人家也笑,“其实族里头一直惦记着两位蒋公,想让他们早日归家。”
老妇人点点头,轻声叹息:“是该早点回来了,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小蒋先生立刻接话:“祖母你放心,我会加紧办这件事的。”
他的目光觑到墙上的挂像,那是蒋家历代先贤的画像,用玻璃框子罩着,按照年代顺序一个个排列下去。
小蒋先生的目光飞快越过前面的祖先,只落在最后两个上。
祖父的画像下面是人物生平简介,上面标明了祖父的身份:中华.民国前总统。
小蒋先生心中一阵狂跳,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他没想到最复杂的问题大陆已经不动声色地办好了,他们居然承认了祖父的身份。
老妇人年事已高,目力自然不比从前。
孙子情绪过于激动,一时间没想起来应当念出声。
倒是先前那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反应迅速,立刻朗声念诵蒋氏父子的生平。
当老妇人听到儿子的身份介绍也是中华.民国前总统的时候,她忍不住从轮椅上站起身来,一步步地走向画像,整个人如风中树叶一般颤抖。
老妇人的面上浮现似哭似笑的神色,伸手摩挲着画像,一时间喉咙外被完全堵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的胳膊被人搀扶住了,那两位年轻的女学生机灵地钻到前头,扶住了情绪激动的老人。
小蒋先生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上前陪伴祖母。
想了想,他又突然间转过身,朝一直陪伴在旁的中公前领导人鞠了个躬,郑重其事地道谢:“世叔,您的恩德,我铭记于心。”
承认爷爷与父亲的总统身份,大陆政府方面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他虽身不在朝堂,却也清楚的很。
小蒋先生心中有惊涛骇浪拍击,一时间根本没办法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模模糊糊间只想到了一个词,就是大党气度。
求同存异,为了共同的目标,枝末小节无须多纠缠,可以就此轻轻搁下,只抓重点核心问题。
大陆能做的已经全部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他们自己。
祠堂里间的房门关上了,看守祠堂的老人安安静静坐在外头。
他朝年轻的学生们笑:“伯伯其实是相信公产党的。当年他临走的时候,我们害怕,想要跟着一起走。
他让我们放宽心,说来的是解放军,不是日本鬼子,不会烧杀抢掠的。让我们到时候烧壶水给人家喝就好。他真没骗我们。
那时候他说长则一年,短则半年,肯定回来。不想一打眼就45年,可算是回来了。”
林蕊动容,心中诸般情绪流淌,一时间只觉得造化弄人。
她偷偷看着屋子窗户,那里头坐着曾经站在权力巅峰的人。
蒋夫人跟老人家在里面喝茶,小蒋先生在边上服侍长辈。
也许就在今天,他们即将决定台弯将来的命运。
就好像当年与撒切尔夫人谈判,确定了97年香港的归来。
林蕊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然后抵在自己嘴巴边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压抑下她激动的心情。
舅太爷啊,果然是舅太爷。
不管是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的舅太爷。
除了他,谁能够如此直抓核心,绝对不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纠缠。
重点是统一,为了这个大前提,其他的事情,让他三尺又何妨。
林蕊坐立难安,忍不住在屋子外头团团转。
苏木怕她一不小心又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赶紧带着人往天井里头去。
翻修一新的祠堂草木葱郁,那草坪中央的苍柏已经枝繁叶茂,看着足有百年身。
林蕊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问苏木:“你说,这件事有希望吗?”
苏木左右看看,跟她咬耳朵:“要是没有想头的话,她也不会带这位小蒋先生过来。”
蒋家公认最像小蒋公的人就是这位小蒋先生,甚至有人说如果他是长子的话,当初小蒋公也不会传位给现在的那位“总统”。
老夫人是聪明人,能屈能伸,到了眼下这个时候,抛开民族大义不说,她也清楚究竟怎样做,对家族最有帮助。
林蕊也跟苏木咬耳朵:“那我干爷爷怎么说?”
移棺入土是大事,有诸般讲究。台弯官面上也可以说风水,所以何半仙堂而皇之地出入桃园陵墓,帮忙先看风水,选择恰当的时机完成这件大事。
先前4月份,蒋夫人放过话要扶灵归乡的时候,干爷爷就到奉化来相看坟墓了。
当初蒋家祖坟,老蒋也是请高人指点过的。
只是隔了这么多年,风水也有所变化,需要再行安排。
苏木竖起耳朵听周围动静,嘴巴就贴着林蕊的耳朵:“其实是这位小蒋先生主动找到我爸的。”
林蕊惊讶地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出。
苏木轻轻地叹气,声若蚊蚋:“他也得为子孙后辈考虑呀。”
在眼下的情况,蒋家人想重返台弯权力巅峰,基本上已经不可能。
不仅如此,按照这位“总统”对蒋家的忌惮程度,蒋家连在台弯都无法立足。
大陆回不去,台弯呆不下,他们明明是中国人却不得不旅居国外。
放在谁身上都不会乐意的。
如果实现了两岸统一,那他们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都能够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然向左走,路已经被堵死;那为何不能向右试试呢?
先人已逝,后辈也总要考虑自己后辈的生活,不如早点认清事实。
林蕊双手捧着脸,真心实意地感慨:“其实很好啦,富贵闲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巅峰啊。”
掌权很有意思吗?妈呀,摸着良心说,那可真是一桩累人的活。
还不如安安分分的衣食无忧,高高兴兴地过小日子。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浮云蔽日,吹动树枝的风大了一些,果然夏天的雨水说来就来。
林蕊正琢磨着蒋氏宗祠应该在哪儿种上菜的时候,于兰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蕊蕊,不好啦,台风要来了。”
林蕊惊讶,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吧,在他的认知里头,台风影响的都是沿海城市,奉化好像并不沿海呀。
于兰都要忍不住伸出手来戳林蕊:“你说什么蠢话呢?奉化就在宁波边上。台风一来,你还指望人家给你专门辨认地方?”
林蕊从小地理就没学好过,不敢跟人辩驳,只得乖乖跟于兰身后走。
倒是苏木先反应过来,皱着眉头追问:“怎么有台风?事先也没听到预告呀。”
于兰苦着一张脸:“老天爷耍人玩呗,大家都以为在台弯着陆来着。前面的迹象显示肯定是在台弯。我们都指望着台弯的中央山脉救命啊,结果台风绕过去了。”
绕过去也就算了,还没完没了,又找上了浙江,肯定是要登陆了。
刚才气象台发布了台风警告,警卫人员觉得不安全,赶紧过来请老人往安全的地方去。
林蕊他们跑进屋子的时候,刚好房间里头的人也出来。
老人家面上挂着无奈的苦笑:“说是人定胜天,其实我们都得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
老夫人点点头:“的确,上帝决定一切。”
她面色和缓,只询问族侄,“家里头情况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走?”
族侄摆摆手:“没事的,预报说是在温州登陆,我们见惯了这些,不打紧的。”
老夫人没有再勉强,只朝他点点头:“那这边就劳你多费心了。我想尽快,把这件事情办完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有办好了这件事,我才能安心。”
第447章 台风要登陆
盯着这场台风的不仅仅是浙江人民。
海峡对岸“总统”府中, 戴着宽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端坐于办公桌后。
他目光沉沉, 视线盯着面前的文件, 面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变化。
直到有人敲响了办公室门,拿着一份文件急匆匆地走进来,被他猛然站起身带动的办公椅, 才显出了他内心的焦灼。
“怎么样?”中年男人甚至等不及下属汇报,主动问出口。
下属满头大汗, 他刚刚在烈日下奔波而来, 手中的文件袋都沾上了他掌心的汗。
“报告总统, 17号台风已经北跳,确定登陆地点应该在大陆浙江省境内。”
中年男人难抑激动之情:“浙江哪里?”
中国实在太大了, 单一个浙江省面积几乎就是台弯的三倍。
他甚至忍不住要嫉妒,中国已经有那么大的地盘了,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紧咬着台弯不放?
他们中国的老祖宗不是说过了么, 明明有高屋华服美食,却偏偏要抢邻居的破屋子卖衣服糟糠,就是有偷窃癖。
现在这些贼将目光放在了台弯身上。
身为台弯人,他感受到浓郁的悲哀。就像他的命运一样, 20岁之前, 他是日本人,结果却沦落到现在不堪的场面。
幸而对权力的欲望压抑了他心中的思绪万千, 他还能听清楚下属的回答:“应该是浙江温州。”
中年男人紧紧皱了下眉头,带着点儿不满的意味:“怎么是那里?”
下属也轻声叹气:“是啊, 蒋夫人还在奉化,距离温州只有200多公里,实在是大大不妙。”
对于17号台风而言,200公里的距离算什么呀?顷刻间就能侵袭而至。
“总统”先生叹息:“我一早就劝蒋夫人就地安葬先总统,可惜夫人年纪大了,容易受人蛊惑呀。”
下属笑容微妙:“皇亲国戚总是架子大,为所欲为惯了,以为什么都得围着他们团团转。”
“总统”的手轻轻敲击着桌面,还是有些惋惜。
真糟糕,如果在宁波登陆,那就更完美了。
中国也有气象预报,他们肯定能够及时撤走。
不过,人能动,祖坟却动不了啊。
强劲的台风可以将整个城市都夷为平地,何况是乡间小小的坟墓。
最好引发海啸洪灾,淹没整座城市,就像是91年洪水那样。
如此一来,单是灾后重建,起码也要三五年功夫。
就凭穷嗖嗖的中国,少不得到时候又要伸出手来到处化缘。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没有三五年的时间,蒋家想要移棺入土奉化,比登天还难。
早就变天了,盘踞在台弯人民头上快要半个世纪的蒋家已经人丁寥落,唯一能够拿出手的老太太毕竟已经年近百岁。
风烛残年,还能熬多久?家中的小辈又一个个都是短命鬼,她能指望谁?
这一次移棺不成,恐怕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有希望了。
忍听杜鹃啼,熬到他们散架了就好。
蒋家人犟着不肯落棺入土,那就挂在那儿好了。
台弯是民主国家,政府要对得起民众他的每一分纳税钱,没有额外拨出经费守皇陵的道理。
悬棺要悬到什么时候,随他们自己乐意。
“总统”轻蔑地眨了下眼睛,脸上浮现出微笑:“也是庆幸,老天爷保佑我台弯,台风北跳了。”
下属也跟着笑:“是啊,台弯就死亡失踪了4个人而已,老天爷都知道要保佑谁。”
“总统”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才4个人罢了,哪年台风不死人啊。
窗外狂风暴雨,台风降临,可不是要变天了。
邹鹏抬头看了眼天色,眉头紧锁。
昨天台风离开了台弯,一路向西北而来,登陆浙南已成定局。
他的耳边回荡着台风警报,心中挂念着勺鱼岛不知道怎么样了。
旁边队长催促他:“快点,12:00之前,我们得完成全部撤离任务。”
现在,他们身处浙江的岛屿之上,要协助当地政府完成海岛居民以及游客的撤离任务。
17号台风在台弯北部扫了个尾巴,就死亡失踪了4个人,这要是在浙南登陆了,还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损害呢。
旁边有新兵蛋子嘀咕:“不用这么紧张吧,咱们刚帮忙修了海堤。”
队长瞪眼:“你懂个屁,就那种规格的海堤,一个大浪过来,直接把岛都能冲垮。”
他焦灼地看了眼天空,心中哀叹老天爷实在是太心急,根本不给他们再多做一点儿准备的时间。
这几年浙江虽然也在维修海堤,但浙南毕竟多年没有经受强台风的考验。
如此猝不及防的一击,结果到底会怎样,实在难讲。
他没有心思在教训手下的小兵,只沉着脸吩咐众人动作快点儿。
巡航舰也开出去了,南麓列岛、台州列岛上的居民与游客被悉数接回陆地上,然后再往内陆转移。
喇叭里头的警报声一声接着一声,声音甜美的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因为天气缘故给大家造成的不便,他们深感抱歉。
海上的渔船同样被勒令回航,一旦大风袭来,船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掀翻。
有艘千吨重的渔船自觉可以扛得住,没有按照规定回撤,被渔政的舰艇直接拦在了前头,只得乖乖回头。
邹鹏没有心思关心那么多,他不停地接人上船,碰到因为情绪过度紧张的走不动路的,他们还得想办法把人直接架上去。
真正不行了,只能依靠人力往上背。
碰上能够理解好好配合的居民游客还好,遇见不以为然不肯走的那才叫头痛。
广播里头通知立刻撤离,他们却折腾着说什么限制他们人身自由,他们有权自己决定到底怎样。
还有人挥舞着手上的票强调:“我们刚上岛呢,这票钱你给负责退不?”
旁边景区的工作人员强调:“凭借今天的票,直到10月份之前,都可以再上岛游玩。”
那人一点被安抚到的意思都没有,冷笑连连:“时间精力成本呢?我休个假有多不容易,你知不知道?我出来玩一趟,路费住宿费你给报销吗?”
无论周围人怎么劝,那人就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坚决不撤退。
有台风啊,真好,他还没见过台风是什么样子的呢。
浙江多少年没遇到大台风了,他才不怕。
邹鹏皱着眉头:“必须得马上走。人家走的时候,所有的门窗都锁好了。你要留在岛上的话,那就只能站在外头风吹日晒了。船只全部撤离,到时候你想回岸上也回不了。大家都走了,只有你在岛上,万一哪儿发生盗窃案什么的,你嫌疑最大。”
一番连哄带劝软硬兼施,那个叫嚣着到处找人报销旅游费用的男人,终于消停下来。
旁边的游客赶紧劝他:“哎呀,钱总没命重要。要是你真被困在岛上,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男人梗着脖子神气活现,伸手一指忙忙碌碌的海军:“不有他们吗?他们就是我们老百姓养着的人民子弟兵,人民有危难,上刀山下火海他们都得来。我就不信他们敢不救。”
说着,他得意洋洋地笑。
邹鹏的战友捏紧了拳头,被邹鹏赶紧拽到边上去。
战友抱怨:“真他妈的烦人,到时候真被困在上面,还得我们拼死去救。一个比一个自私,根本就不管别人的生命安全。搞的以为我们是他们私人保镖一样。”
邹鹏拍了下他的肩膀,笑了笑:“我们可不就是人民的保镖吗。”
战友不以为意:“那也得都配得上人民这个称号才成。”
邹鹏一本正经:“没有因为违法犯罪被剥夺政治权利的,都可以称之为人民。”
战友赶紧举起手来:“得,我不跟你争理论性问题。你个书虫!有人要七月半祭祀,我可不想拦着。”
邹鹏笑着骂他:“别说怪话。”
七月半海水高涨,本身就危机重重。
队长喊了声邹鹏的名字,挥手示意他过去。
可怜他已经被一群外国游客烦得头疼。他的英语是标准的哑巴英语,考试可以,跟人说话免谈。
瞥见邹鹏撤回到船边,队长赶紧丢下烫手山芋:“你过来,他们跟他们的翻译失散了,得去赶飞机。”
这是当地政府组织的一个商业旅游考察团,目的是吸引外资。
浙江有大量无人居住的海岛,亟待民间资本进驻开发。原则上也欢迎外资过来投资。
现在各地都忙着招商引资发展经济,这些可是地方政府的贵客。
邹鹏简单听了情况介绍,微微皱眉:“人员还没撤离结束呢。”
“外交无小事。”队长面色严肃,“咱们要跟地方政府配合完成工作。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负责陪同,将他们安全撤离到目的地。”
邹鹏没有再吭声,只目光扫了眼暗沉沉的海面,沉默地接受了任务。
一路上倒还太平,除了有位美国女游客对什么都好奇,不停地问东问西之外,邹鹏基本上没有多少任务。
可到了机场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山雨欲来风满楼,同样的台风将至暴雨连天。
因为天气变化,航班被迫取消了,至于什么时候重新恢复,现在机场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他们不得不滞留机场,等待机场的通知。
游客当中开始出现抱怨声,邹鹏一开始安抚,到后面就随他们自己去了。
谁碰上这种事情都不会高兴,毕竟谁也不喜欢计划被打乱的感觉,他能够理解。
可当有人将这一切归咎于中国政府效率低下落后,中国人愚昧原始的时候,邹鹏突然间开了口:“你没有在机场被滞留过吗?那只能说明你坐飞机的次数太少了。”
他报出了一长串各国因为天气等不可控因素导致机场滞留旅客的案例,语气平静,“想必你听到这些能够得到一些安慰。”
那个大鼻子的外国人愣了一下,前期又开始喋喋不休,指责他缺乏礼貌,不够尊重外宾。
邹鹏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尊重都是相互的,请不要将我们中国人的礼貌热情当成低人一等,我们只欢迎对我们怀有善意的客人。”
“翻译,你们连翻译都没准备好,让我们吃足了苦头。”那人情绪激动,挥舞着拳头大声抱怨,“这就是你们招商引资应有的态度吗?”
邹鹏面不改色:“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做入乡随俗,你如果想来中国投资的话,难道不应当自己先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吗?语言不通,配备翻译,也是你自己的责任啊。不要将别人的善意当成理所当然。”
他一长串的法语清晰而流利,听的那位美国女游客不时发出惊呼。
里面有位日本游客询问洗手间的方向,邹鹏随手一指,然后迅速用日语回答。
游客们都沉默了一下,众人开始用五花八门的语言提问。
结果这位中国军人毫无难色,无论他们用什么语言询问,他都能给出解答。
甚至连联合国官方语言之外的韩语,他都说得无比流利。
老妇人端坐在候车椅上,目光平静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轻声赞叹了句:“这孩子,学习一定很好。”
林蕊掩饰不住自豪的语气:“我校友我朋友,他是语言天才。”
老人家笑着逗她:“那他说的你都听得懂吗?”
林蕊半点儿都不害臊:“术业有专攻,我的主业是种菜。”
两位老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暴雨天气导致飞机停航,高速公路也封了,铁路暂时停运。
即使他们有汽车有专机,在天气陛下面前,也只能乖乖俯首称臣。
工作人员过来跟老人家汇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今晚暂且留宿杭州。
老人家询问老夫人的意见,老夫人点点头:“也罢,现在让我走的话,我也不安心。”
外头雨势小下来,工作人员张罗着安排他们尽快转移到宾馆。
林蕊他们也得跟着过去,快要走的时候,她冲到邹鹏面前跟他打招呼。
邹鹏朝他们点点头,正要回应的时候 外头又冲进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陈志忠跑到邹鹏面前:“警员陈志忠接令。”
邹鹏朝他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外国游客:“接下来你的任务是负责接待他们,直到将他们安全送上飞机。”
陈志忠脊背挺得笔直,大声自我介绍身份:“我是中国台弯省勺鱼岛警员陈志忠,接下来有任何问题,请跟我沟通。”
已经抬脚走上电梯的老妇人停滞了一下,目光下意识的看向陈志忠的方向。
小蒋先生情绪复杂地为祖母解释:“军人不满当局放弃勺鱼岛的态度,自愿前往勺鱼岛守岛。现在同大陆方面联合组成了勺鱼岛海警所,负责海岛上以及周围海域的安全巡逻工作。”
老夫人点点头,夸奖了一句:“应该的,这才是中华男儿应有的气度。”
众人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因为老夫人并没有对台弯省这三个字表现出激动的情绪。
邹鹏完成与陈志忠的任务交接工作,只叮嘱了一句林蕊跟朋友们:“你们不要外出,等台风过去了就好。今天我还有任务,先走一步,等我放假了,我回去找你们玩。”
他行色匆匆,抬脚就要走。
林蕊开口喊出他的名字,又伸手点点自己的嘴巴,邹鹏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才意识到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口子。
从清早忙到现在,他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就连舌苔都干得发黏。
一时间,林蕊找不到卖矿泉水的地方。
还是苏木反应快,从背包里头拿出一袋子水蜜桃,递给邹鹏:“你辛苦了。”
蕊蕊临走的时候,还对奉化的水蜜桃念念不忘,钟爷爷摘了自己树上的水蜜桃,留给他们路上吃。
林蕊催促邹鹏:“你吃,很甜的。”
邹鹏看了眼她,拿出一只清洗干净的水蜜桃,一口咬下。
甜蜜的汁水顿时充满他的口腔,滋润了他所有的焦灼。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谢谢,很甜,很好吃。”
年轻的海军挥挥手,转过身,大踏步往前走。
林蕊大声喊着:“邹鹏,你要注意安全,等你休假了,我们一起去看薛老师。”
海军抬起了胳膊,晃了晃,示意他知道了。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第448章 那都回来吧
从入住国宾馆开始, 外头的雨就哗哗不停。
天空像是撕裂了一道口子, 龙王爷迫不及待地将所有的水都往下倒。
世界风雨飘摇, 隔着一扇窗,房间里却宁静而温馨。
虽然时间仓促,宾馆的套房不可能布置成她惯常的模样。但屋子里头那家老式留声机, 倒是显出了主人颇花了一番心思。
她睡觉前有个习惯,就是用老式留声机播放古典音乐。
小蒋先生看着唱片叹息:“都是贝多芬, 真是有心了。”
老人端坐在窗前, 背靠摇椅, 缓缓闭上眼睛:“那就不要辜负了主人的心意,放一张吧。”
那留声机老旧不堪, 居然还能用。
钢琴声随着唱片缓缓流转,一如流动的光阴。
“你怎么看?”
悠扬的乐曲声中,老妇人轻声细语地开了口。
小蒋先生毕恭毕敬:“我看中公有诚意,不拘泥于小节。”
“除此以外呢?”老人的眼睛没有睁开, 只听窗外风声雨声,伴随着一室流淌的音乐。
小蒋先生沉吟片刻,下定决心:“他们的军队行动迅速,纪律严明, 一切行动听指挥。”
台风将至, 外面暴雨如瀑。飞机场有大量旅客滞留,一切却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着装整齐的武警维持候机人员秩序, 老百姓对穿军装的人,毫无畏惧神色, 反而看着相当亲热。
他们归来的途中,看到海军协助游客上岸,行动迅速有效。
小蒋先生沉吟片刻:“他们的武器装备情况,我现在还不太熟悉,但是单兵作战能力,应当相当不错。”
老夫人没有睁开眼睛,面容平静得仿佛跟睡着了一样。
小蒋先生觑着祖母的神色,迟疑着要不要拿毯子盖在老人身上。
他的手都伸出去拿到毯子了,老夫人却突然间睁开了眼,毫无征兆地笑起来:“现在,台北的那位巴不得我们死在这儿吧。”
小蒋先生心中一惊,赶紧安慰祖母:“不至于。”
老妇人却轻轻地叹了口气:“咱们蒋家人丁寥落,你母亲身体不好又不爱抛头露面,现在能出力的也只剩下咱们祖孙俩。他不巴望我们死才怪呢。”
小蒋先生冷笑出声:“他想的倒是挺美,鸠占鹊巢,还要卖国求荣,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小人。”
老妇人面色平静:“可是人家毕竟又是党主席又是总统啊。”
小蒋先生愤愤不平:“姓李的跟姓宋的那两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如果不是他们,党主席的位置怎么会落到那家伙的手上?”
当初父亲,实在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将位置交给了这位总统。
父亲也不是对他没有提防,为了防止他独揽大权,父亲苦心孤诣地安排了接班四人组,希冀从行政、党务、军事以及秘密警察方面制衡他的权力。
结果掌管党务工作的李秘书因为个人与祖母不和,居然支持那位总统当党主席,使得此人大权独揽。
此后,该人利用党主席的权利大肆清洗蒋家势力,逐渐将台弯抓在自己手上。
“李秘书可安好?”老夫人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他也快80岁了吧。”
“78岁,今年78了。”小蒋先生记性极佳,“他以为投靠了总统能落到什么好处,还不是被人从行政院长的位置上撵下来了吗?”
就算没有政见不合,就那位总统的个性,绝对也不会让当初的接班4人组有任何人落到好。
“民族大义面前,个人恩怨先放一边吧。”老妇人睁开眼睛,平静的看着帘外雨潺潺,“在大节上,我们还是一致的。李秘书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小蒋先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不亚于窗外的风雨:“祖母,您的意思是?”
“刚才你没听说大陆也要搞纪念辛亥革命的活动吗?李秘书是汉口人吧?”老人轻轻叹气,“一别故土近半个世纪,他就不想回家看看吗?”
小蒋先生毕恭毕敬地应声。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再有任何心结,党.国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再让他折腾下去,整个台弯都没有我们国民党的立脚地。”
小蒋先生赶紧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老妇人生怕他心中还有芥蒂,又强调了一句:“其实,这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无论军事政治还是外交,他都毫无建树可言,只会折腾家底子。可为什么你们在他面前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最重要的就是心不齐。
一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大厦将倾,每个人想的不是怎样齐心协力渡过难关,而是如何自己捞利益,殊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安卵。道不同不相为谋,方枘圆凿岂能相安?
我党生死在此一举,这个时候,就不能再想其他的事了。”
小蒋先生赶紧点头称是,刚好一曲钢琴声停下,他觑着祖母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再来一首?”
眼下这时候,睡觉又太早了点,万一现在睡,到了夜里头睡不着,反而不好。
老妇人摆摆手:“先别放了,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你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自己的这位儿媳,实在是立不起来。明明是个俄国人,却比三从四德的旧式中国妇女还要旧式,看的真是叫她这个婆婆,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
明明自己不曾严厉训斥过她,她却总好像有点害怕自己一样。
老夫人苦笑:“你母亲不敢跟我说,总还愿意在你面前提吧。她到底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说出来就是。”
小蒋先生面色有点儿尴尬:“是阿宝姐,阿宝姐想要回家看看。”
老夫人怔愣,想起儿媳妇身边那位与她情同姐妹的佣人,点点头道:“应该的。她为了你母亲,为了咱们家一辈子没成婚,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想家是自然。”
她笑了起来,语气掩饰不住的感慨,“你母亲也太谨小慎微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不能讲的?她要是手头不方便,从我这儿拿钱就是。”
小蒋先生赶紧摆手:“祖母,这哪里能用你的钱,我这儿还有点儿。”
老妇人笑了起来:“你要开销的地方多,这钱还是我出吧。”
她见孙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奇怪,“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再大也是我孙子呀,一家人计较个什么劲。”
小蒋先生苦笑:“其实是阿宝姐想回家乡定居。”
自从父亲过世,阿宝姐始终放心不下母亲,所以不曾提回乡的事情。
现在因为要给祖父、父亲移棺回乡,自己跟祖母都从海外归于台弯。阿宝姐觉得母亲身边有亲人照应了,自己也可以退休了。
老夫人面色怔怔的,半晌没出声。
隔了许久,小蒋先生才听见祖母的叹息:“应该的,我没记错的话,阿宝姐是宁波人吧。倒是我没考虑周到,这趟其实应该叫你母亲一块过来的。我就是心疼她不爱出门。”
小蒋先生赶紧否认祖母的自责:“不不不,临时怕母亲身体吃不消。”
自从父亲跟两位哥哥故去,母亲接二连三遭受打击,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台弯,身边一位亲人都没有,身体能好才怪。”老夫人叹了口气,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还不如回蒋家老宅子住下,当初,你父母亲是在厂家在办的婚事呢。那时候你母亲还不太会说中国话。”
小蒋先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祖母的话。
老夫人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父母感情好,要是离开你父亲久了,你母亲肯定会思念成疾。既然都已经决定让你祖父跟父亲回老家安葬,我想着倒不如叫你母亲一块儿回来。”
小蒋先生喊了一声:“祖母。”
老太太姿态倒是惬意:“人家拿出诚意来了,我们也得有点儿表示。事情要做就做彻底,不然你母亲留在台弯也是受罪。”
小蒋先生脸上浮出一层光,赶紧点头称是。
母亲一辈子深居简出,谨小慎微,生怕给蒋家添丁点儿麻烦,势必不敢提出任何要求。
但是祖母发话就不一样了,祖母是婆婆。
在母亲的思想里头,儿媳妇遵守婆婆的意思,天经地义。
既然都能回浙江老家居住,那么等到母亲身体好转了,再回俄罗斯娘家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妇人看着孙子没眼睛掩不住的喜色,下意识地摇摇头:“我们家里头啊,最大的问题就是,每句话都要在心里头不知道拐多少道弯才会说出口。自己家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必苦着自己。”
小蒋先生赶紧点头称是,他抬手看了眼时间,试探着问祖母:“那我们要不要再请先生商议一下?”
所谓的先生就是风水先生,祖母一辈子信基督教,其实是不讲究风水这一说的。
不过毕竟是入土为安的大事,这个就得按照中国的老传统来。
老夫人点点头:“应当的,你祖父跟父亲都受了这么多年苦,迟迟不能安葬,这趟就得把事情做圆满了。”
小蒋先生赶紧领命,去楼下房间寻人。
那风水先生今天中午就入住了,开门见到人便笑:“我就知道蒋先生要过来了。”
小蒋先生来了兴致:“我倒是觉得奇怪,先生到底是怎么上当我们会入住这儿呢?”
毕竟按照他们之前的安排,是直接坐飞机走的呀。
何半仙哈哈大笑:“因为我是腾云驾雾来的。”
他倒是没有卖关子,直接给出了解释,“我坐的航班刚到的时候,机场就停飞了。你们当时既然还没到,那后面肯定飞不了。”
他抬手指指窗外的天,“这又是风又是雨的,总不能一直留在机场,肯定得找地方住呀。”
杭州地方虽然不小,但是能够接待这种规格客人的宾馆也就那么几间。
他再算一算位置距离跟偏好,可不就是定准了他们会入住这儿。
小蒋先生竖起了大拇指,深感佩服:“先生果然厉害。”
真正的高人绝不会装神弄鬼,反而坦坦荡荡。
何半仙摆摆手:“一点儿小把戏而已,提不上嘴的。”
他抬眼看小蒋先生,“怎么样,老夫人精神可好?”
小蒋先生在前头引路:“祖母正说要找您商议呢。这么一场台风,就怕耽误了事情。”
何半仙慢悠悠的朝前头走,一边走还一边看着窗外的天色,语气颇为笃定:“这雨下的好啊,不仅无碍,反而有利。”
小蒋先生看着外头瓢泼一般的大雨,心中暗道,台风过境,估计明天整座城都淹了,他实在看不出哪里好。
何半仙还是那副笑容满面的模样:“蒋先生看过《三国演义》没有?诸葛亮草船借箭,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小蒋先生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丈二先生摸不着头脑,只得站起跳过这一节,只领着人往祖母房间去,好商议移棺时的细节。
这些事先都敲定过,这一回也不过是再确定一趟。
老夫人看着窗外的雨幕,眉宇间掩饰不住焦虑:“只怕台风误事。”
她久居台弯多年,太了解台风的可怕性了。
何半仙慧黠一笑,轻声细语道:“夫人,我想跟你打个赌,奉化溪口那边,不会有问题的。”
老妇人哑然失笑:“这个可由不得我们做主。”
何半仙信心十足:“不妨事,宁波那边早几年前就开始做防风消浪的准备,能够抵得过。”
老妇人心念一动,像是不经意般开了口:“这么说,是准备了好几年了?”
何半仙更没有听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一样,只就着先前的话题说起:“前些年台风频发,沿海地区人民深受其苦,所以这几年就加强了防风建设。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嘛。”
老妇人脸上微笑,心中却不以为意。
自古以来基建偷工减料就是管,不狠狠吃上几回亏,砍掉几个脑袋,绝对解决不了问题。
她面容温和,目光温润地看着风水先生:“蒙先生吉言,希望先夫今年就能安然入葬。”
第449章 抢险又救灾
邹鹏返回港口的时候, 海面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有避灾的游客手里抓着望远镜, 惊奇地瞪着海面上的情景, 潮水足足掀起了10米高,平地起瀑布。
飞流直下三千尺算什么,这儿的瀑布是快速朝前推移的, 而且越靠近岸边,瀑布便升得越高。
邹鹏绷着脸, 目光灼灼盯着外面。
人类总说要战胜大自然, 然而在天灾面前, 所有的生物都是那么的渺小。
战友在边上叹气:“咱们的篮球场啊。”
5月份的时候,他们刚在海岛住地上自己修筑了简易的篮球场, 原本约好了要跟钓鱼岛上的台弯省驻兵打友谊赛的。
邹鹏没吭声,从袋子里头拿出只水蜜桃默默地啃着。
甜蜜的汁水溢满了口腔,抚慰了每一个味蕾,又顺着喉咙滚下肠胃, 慰藉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她没撒谎,很甜。
没想到都到了8月份下旬,居然还有水蜜桃吃。
他在江州的时候,一般都是刚入下, 6月份就吃水蜜桃。
他的祖国真大呀, 即使是相邻的两个省份,水蜜桃的上市季节也相差这么多。
战友伸出手来, 意图不问自取。
他们兄弟之间从来不讲究繁文缛节。
不想邹鹏却吝啬起来,直接伸手按住:“自己吃黄桃去。”
战友几乎要跳脚:“我才不吃罐头呢, 小气巴拉的,葛郎台。”
邹鹏安然地笑纳了这个雅称,一点儿辩驳的意思都没有,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水蜜桃。
到底是外交世家出来的孩子,从小受的教育够严格。
原本应当吃的汁水横流狼狈不堪的水蜜桃,到了他手上,愣是被吃出了优雅的范儿。
战友觉得没眼睛看,立刻扭过头去。
下次他老家寄辣椒酱过来,小气鬼没得吃,馋死这小子为止。
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地方防汛办请求支援,有渔民滞留在渔排上没来得及撤退。地方船只太小无法抗击狂风暴浪,只能请求舰队出行。
队长立刻沉下脸点人头:“邹鹏,陈亮,你们都上。”
风浪越来越大,随着天色渐晚,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邹鹏没有吭声,直接整装待发。临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拎起了那袋水蜜桃,跟着登上了舰艇。
船一出海,众人就感受到台风的威力。
狂风暴浪,舰艇只能开足马力在风浪中劈出一条路来。
邹鹏被队长点名,他们要趁着抵达营救海域之前的这点儿时间,制定好周详的营救计划。
队长的话音刚落,陈亮就喊出声:“海面有橙色的点,有人落水了。”
几乎是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艘失控倾斜的渔船已经顺着大浪重重的朝舰艇砸来。
如果是平常,这种体积的渔船自然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然而今天有台风加持,巨浪裹挟,小小的渔船也跟炮.弹似的,发出超乎想象的威力。
队长当机立断,舰艇堪堪一转身,几乎跟渔船擦肩而过。
可是他们的危险还没有结束,因为那漂浮的橙色点正在拼命的吹响口哨,这意味着还有生命。
风浪实在太大了,救生圈根本抛不过去。
风雨交加下,那吹响的口哨声越来越轻,似乎已经到了体力极限。
邹鹏跟陈亮的眼睛同样睁不开,雨实在太大了,就像冰雹一样重重地打在脸上。
他们甚至怀疑只要一睁开眼皮,那雨水都能砸瞎眼睛。
舰艇又一次试图靠近,加上最重铅块的救生圈终于抛了出去。在狂风巨浪面前,人类渺小又微弱,能不能活下来,很多时候都是靠运气。
幸亏那两位渔□□气不错,居然抓住了救生圈。
力竭的让人完全没有力气自己再游动,全靠着海军战士将他们拖到舰艇上。
他们浑身湿透了,被拉上船之后,直接瘫倒在甲板上,连根手指头都没有力气动弹。
还是海军战士直接将人抬了进去。
其实邹鹏跟陈亮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他们同样浑身透湿,筋疲力尽。
两人互相搀扶着准备进舱休整的时候,邹鹏的耳朵敏锐的捕捉到了声响,那是有气无力的口哨,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招呼陈亮,两人又搜寻一圈,没有发现求救的人。
风雨交加,巨大的海浪几乎要吞噬掉整艘舰艇。
陈亮疑惑他是听岔了,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人的耳朵会出现幻听。
“帮个忙。”邹鹏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自己刚才的确听到了呼救声。
他绑上安全绳,试图再往船舷边去。
然而飓风裹挟着雨水跟海水,强劲拍击而来,形成一道幕墙拦在面前,他居然根本就没有办法前进一步。
邹鹏的眼睛完全睁不开,他咬咬牙,突然间发力跑起来,愣是顺着刚才听到声音的方向,凭借本能摸索过去。
有人,虽然手心上摸到的胳膊没有一点温度,但是他感觉到了音量摩擦自己掌心的触觉。
邹鹏没办法张嘴,海水与雨水,无所不用其极,就连他闭上眼睛,都没办法阻挡雨水顺着他耳朵跟鼻孔往里头冲。
这时一阵巨浪拍过来,几乎正面砸到了邹鹏的身上,他一个踉跄,摔倒在甲板上。
雨势太大,能见度极低,即使近在咫尺,陈亮也看不清船舷上发生的事。
他听到声响,焦急地呼喊邹鹏的名字,生怕人没救到,战友的命先搭进去。
邹鹏摔倒的瞬间,清晰地听到了两个字:“救命。”
尽管那声音微弱,在风雨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对于此时的邹鹏而言,无异于一针强心剂。
还活着,求救的人还活着。
他立刻挣扎着扶住船舷,伸手继续够那胳膊。
这一回也许是求生的本能,那个已经使不出任何力气的溺水者居然抓住了邹鹏的手。
一阵巨浪袭来,这人刚好往上用力,居然被巨浪歇着,直接从船舷外头翻到里头,撞到邹鹏身上,两人重重地摔倒在舱门口。
陈亮吓得心惊胆战,甚至连两人的身份都来不及分辨,直接跟战友们一道,把他俩拖进船舱。
等到一扇门隔绝了风雨,众人才来得及看清求救的是个年轻姑娘。
她浑身发抖,一张脸青白相间,嘴唇没有丁点儿血色,瘫在地上就动不了了。
陈亮赶紧动手,帮忙把人再往里头抬,调笑了一句邹鹏:“难怪你小子这么拼命,原来是个好看的姑娘。”
邹鹏没有理会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踩着台阶往上面的指挥台走。
陈亮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干什么你?你给我老实躺着。”
好歹也要喘口气吧。
邹鹏身形摇摇晃晃,步伐却坚定:“营救方案还没商定好呢。”
陈亮恨不得伸手把他拖回头,他们这艘艇上有30来号兄弟,不缺他一个人的脑袋瓜子。
可惜队长同样冷酷无情,一点也不怜惜自己手下刚从鬼门关里头滚一遭。
像他们这种人,常年跟阎王判官打交道,抵死不肯喝孟婆汤,心肠实在柔软不下来。
队长只看了他一眼,丢给他干毛巾,示意他擦擦头脸。
因为途中营救渔民耽误了时间,所以他们必须得加快速度。
如果不能赶在风暴更大之前将人接回头的话,说不定他们自己也要交代在这片海上。
军舰算什么呀,强烈的飓风可以直接腰斩了航母,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可一世的人类往往羸弱不堪。
邹鹏喘着粗气,开始计算流速与潮水方向。
两人谁也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就这么彼此核对数据,然后调整舰艇的方向。
惊涛骇浪利用的好,对于航海人而言也是助力。
雷达传来信息,渔排近在咫尺。
舰艇准备靠近营救渔民的时候,邹鹏突然间喊了一声:“左转。”
一艘失控的渔船,就这么擦着船舷过去了,带起的震荡让整个舰艇都上下晃荡起来。
队长骂了一声艹:“我儿子去游乐场,最喜欢玩海盗船。其实我每次都想告诉那小兔崽子,他爸我坐的海盗船,比那些刺激多了。”
他伸手拍了下邹鹏的肩膀,夸奖了一句:“不愧是孙工带出来的人,有点儿他的意思。”
刚才渔船动作太快,又刚好处在雷达的盲区,要不是邹鹏反应快,说不定就正面撞上来了。
邹鹏局促地嗯了一声,其实他很想告诉队长,跟着孙工的那段时间,他学习最多的就是如何种菜。
孙工本身就是陆军出身,自己的海军知识都是半桶水晃荡。
队长笑容微妙:“增援太平岛的那回,与其说是我指挥打胜的,不如说是孙工算出来的结果。”
那一分一毫的角度,他卡得极准。
等到打完了再回顾战场状况,就连舰队基地领导都心惊胆战。
只要差了一丁点,当时他们就彻底完蛋了。
没想到孙工居然信心十足,说除非他们操纵有问题,否则只要按照他算的来,越南人的军舰绝对拿他们没办法。
队长没有给邹鹏凝神细想的时间,舰艇靠岸,大家要上去将渔民们接下来。
陈亮发出一声轻微的哀嚎,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人的思想工作。
并非所有的渔民都会配合,很多人都舍不下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儿家业,心存侥幸,执意要留在渔排上不肯走。
救生衣发放到一半的时候,果然有人开始抗拒。他们发话表示自愿留在渔排上,渔排就是他们的家乡。
其中一位70多岁的老渔民最固执,一直强调:“我在海上生活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老天爷让活就活,老天爷不让活,咱们就不勉强。”
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业都没了,活着也活不下去。
邹鹏一声不吭,突然间发力,直接背起了老人往舰艇上冲。
那老人猝不及防,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反抗,直到邹鹏跑出了数10米远,他才想起来要挣扎。
陈亮哪里敢让他再动弹,在旁边硬生生的摁着,跟着一路跑。
地方防汛办的同志都惊呆了,张大嘴巴结果灌了一嘴巴的海水。
队长沉下脸,语气严肃:“撤,必须都得撤。家当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可不能死而复活。”
他伸手指着越掀越高的风浪,“你们看看,再耽搁一会儿,所有人都走不了。”
打定主意逃生的村民立刻也行动起来,连哄带劝甚至两个人一伸手架着,愣是将渔排上所有人都转移到舰艇上。
那70来岁的老渔民,将两个年轻力壮的海军硬摁着,没办法再蹿出船外去,正拍着大腿哭泣。
他积攒了一辈子的家业啊,就这么没了。
邹鹏在边上喘着粗气,对于他的哭诉充耳不闻。
陈亮只觉得被吵得头疼,忍不住喊了一声:“行啦,什么都没命重要。”
结果老渔民中气十足,直接又吼回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贱命一条是最不值钱的。”
他话音刚落下,舰艇就剧烈的晃荡起来。
一艘失控的渔船正面撞击而来,舰艇来不及避让,直接撞出了巨大的水花。
队长心中一沉,直觉不妙。
他立刻下令返航,然而回程的路上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
风向仪的指标呼呼往上涨,已经从来时的每秒钟46米暴涨到每秒钟60米。
舰艇在狂风骤浪中颠簸,仿佛一叶扁舟,似乎根本控制不了方向。
那一开始还说贱命一条不值钱的老渔民都闭上了嘴巴,神色惊恐地看着外头。
其实现在就是站在甲板上,也什么都看不见。
狂风暴雨裹挟着海浪,让整个海面都变成了迷雾重重。
更糟糕的是,迷雾天的船只最多辨不清方向,眼下他们的舰艇几乎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航向。
在这种糟糕透顶的状况下,他们还得小心翼翼地避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间冲过来的失控渔船。
获救的渔民有人抱怨起来:“你们自己不想活,何必连累别人死?要不是你们耽搁时间,我们早就靠岸了。”
船舱里头立刻吵成一团,有人梗着脖子喊:“我又没要你们硬拉我上来,我就愿意留在渔排上。被海浪卷走了,我高兴。”
这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先前发烂的渔民,立刻就要开船舱,把他丢下去。
不是不怕被风浪卷走吗?那现在就去喂大海。
渔排上的渔民关系也有亲疏远近,两拨人迅速战队,立刻就要捋袖子。
“往左15度。”队长吼叫着下了命令,转过头朝下面的休息房间吼了一声,“再吵,大家一起喂鲨鱼。”
船都要翻了,他们倒还有心思吵架。
渔民小声地嘀咕:“不是有你们人民解放军在吗?你们不会让船翻的。”
陈亮都被这些人给气乐了,那可真感谢广大人民群众对人民子弟兵的信任。
船真要翻起来,神仙都挡不住。
一群人吵吵嚷嚷,邹鹏却跟没听见一样,只目光灼灼,盯着雷达显示图上的每一个光点。
这些不起眼的光点,随时都有可能化身为炮.弹,给舰艇致命的一击。
邹鹏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飞快地运转,生怕错过了任何信息的变化。
他刚刚整个人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与雨水中,他头发甚至都没干,指挥台的温度也不算高,可他额头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年轻的海军全神贯注,连伸手擦一下汗都顾不上。
先前被他救上舰艇的姑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捏紧了手上的干毛巾,到底没敢过去塞给人家。
她咬咬牙,转身又回休息舱,开始温言细语地相劝两边都不要吵。
不管穷家烂业还是贱命一条,割舍不下都是人之常情。
队长指挥舰艇避让潜在风险,艰难地往回开。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今天意识到休息舱里头安静的不像话,忍不住狐疑:“哟,这下子觉悟都上来了?”
吵个屁,有这精力吵架的话,还不如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陈亮过去看了眼动静,跑回来的时候,脸上神色古怪:“有个小老师给他们上课呢。”
队长眼睛盯着指挥台,随口问道:“什么老师呀?”
陈亮的神色更加古怪,他下意识的看了眼邹鹏:“就是他救回来的姑娘呗,人家是个老师。”
乖乖,果然老师做起思想工作来就是跟人不一样。
想当年他看到自己的班主任,都是掉头就走,生怕被老太太叫住。
别瞧老太太不急眼,几句话下来,他就忍不住要痛哭流泣,赌咒发誓自己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等到抽抽噎噎回家之后,他才突然间反应过来,好像他也就是考试的时候没考及格,怎么搞得跟他十恶不赦罄竹难书一样?
这年轻的女老师也是厉害角色,就几句话的功夫,愣是让这群人握手言和了。
陈亮难掩嫉妒地瞅了眼邹鹏,刚才那女教师还塞了块干毛巾给他,没等他心中小鹿乱撞,女老师就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毛巾是给救她的那位同志准备的,让他擦擦汗。
陈亮正要没好气地丢毛巾给他,舰艇突然间剧烈地震荡起来。
一艘足有千吨重的渔船突然间冒出来,横向擦过艇艏。
飞速转动的螺旋桨如同锋利的刀子,硬生生在舰艇身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舰艇剧烈震荡的同时,数艘失控的渔船接二连三地撞上来。
其中有艘渔船,刚好撞击到先前划开的口子上,舰艇立刻破了个洞,海水汹涌地流淌进来。
第450章 台风的侵袭
林蕊从睡梦中惊醒, 发出啊的惊呼。
她的手摸到干燥温暖的床被时, 才意识到自己并非置身于海水当中。
身旁的于兰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声音里蕴含着浓浓的困倦:“蕊蕊,你怎么了?”
林蕊坐在床上发呆,双眼死死盯着窗户。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她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吧, 心就要蹿出去。
天鹅绒窗帘盖得厚厚实实, 却挡不住外头的风声雨声。
狂风暴雨像是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房间门被敲响了, 苏木小声又焦急地问:“蕊蕊,你怎么啦?”
林蕊下意识地摇摇头, 梦呓一般的出声:“没事,我做了个梦。”
非常不好的梦,她看见海水涌进了船舱,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堵破洞, 然而涌进来的水还是越来越多。
在台风跟大海面前,人类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她一说做梦,苏木更加放心不下。
今夜可是七月半,开鬼门的日子。
于兰嫌这两人跟牛郎织女似的还隔着门鹊桥相会, 实在烦人, 直接抱着被子开房门,将里间留给他们了。
苏木也顾不上避讳, 直接进了房。
于兰起床的时候开了台灯。昏黄的灯光下,林蕊脸色煞白, 整个人惶惶然不知所措。
苏木走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了?”
“船破了,好多海水,船在倾斜。船上有很多人。”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那艘船好像就在她面前沉默。
船上的人挣扎着想要自救,飓风袭来,像一道利剑,直接将船劈成了两半。
巨浪裹挟而至,四分五裂的船身被高高抛起,重重地砸在荒岛上,变成了碎片。
她的耳边响起呻.吟,那是幸存者痛苦的挣扎。
然而飓风没有给他们求生的机会,巨浪淹没了海岛,清洗了大自然罪行留下的所有痕迹。
苏木突然间伸出手盖住了林蕊的眼睛。
“啪”的一声轻响,台灯熄灭了,她的耳畔响起熟悉的经文声。
是清心咒,每当她睡不着烦躁的时候,苏木都会在她耳边念起的清心咒。
她绷紧的脊背终于舒缓下来。
一声声咒语低沉而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旋转,仿佛幕布一般压制了窗外的风雨声。
渐渐的,她的世界中只剩下这听不懂的梵音。
不知不觉中,她睡着了,梦里头没有滔天的海水,只有温暖的怀抱。
里间一片宁馨,外间却是凄风苦雨。
陈乐抱着被子站在床边,苦哈哈地看着于兰:“那我怎么办啊?”
他睡得好好的,突然间就看见女朋友抱着被子站在自己床前。
可怜20岁的小伙子差点儿当场吓成傻子,结结巴巴地强调:“这个,不太好吧。”
男未婚女未嫁的,里头有苏木跟林蕊,这个外间的沙发床上,还躺着丁子霖呼打成雷;他们同床共枕好像不太合适。
结果于兰一瞪眼,直接将他赶下床:“你想的倒挺美,起开,我要睡觉。”
陈乐抱着凉被哭丧着脸:“那我怎么办啊?”
他们住的是豪华套房,里外两间都是各一张床。
本来外间睡三个男孩子里头睡两个姑娘,安排的挺好。
丁子霖不习惯跟别人睡一起,主动拿着毯子去睡了沙发。
现在里头的床上睡着林蕊跟苏木,外面的床上睡着这祖宗,他总不能去跟丁子霖挤沙发吧。
于兰打着呵欠,毫不犹豫:“你这么大的人不会打地铺啊。”
说完话,她往被窝里头一钻,立刻呼打成雷。
可怜陈乐泪两行,裹着床被子往地上一躺,半铺半盖的好不凄凉。
同样是找女朋友,为什么人家林蕊高中时就帮苏木去食堂抢饭菜,到他这儿就是这待遇?
小陈同学不敢抗议,只能委委屈屈地躺在地毯上,暗想这世上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了。
此刻的邹鹏真想躺在温暖干燥的房间里头,痛痛快快睡上一觉。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只要躺在干燥的地上就好。
船身上破洞的形状不规则,而且面积太大,软木堵漏塞根本派不上用场。
情急之下,桌椅他们也拿过来堵水。
巨大的水压之下,侧放的桌子根本扛不住。
邹鹏索性一屁股坐在水里头,用自己的身体抵住桌子。
陈亮也跑过去跟他一道用身体堵住破洞。
可惜的是风力显示仪上的数据一刻不停地飙升,他们很快被巨大的水压顶开,海水汹涌往里头灌,舰艇半个身子都在倾斜。
“堵住!”队长厉声下令。
损管班的人手不够用,其他岗位上也紧急抽调人手过来帮忙。
水密舱门已经被关闭,然而舰艇进水过多,舰身往一侧倾斜。
无奈之下,队长只能下令朝那一侧也注水,如此实现舰身的平衡。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
这个注水过程也必须得小心翼翼。
舰艇还在飓风中飘摇,整个舰身已经倾斜到大约40度。如果注水太快的话,搞不好不仅没办法实现舰体的平衡,舰艇还会就此倾覆。
五六个人齐齐用力,一块儿拼命去阻挡缺口。
抽水泵呼呼运转,一刻不停地往外排水,他们要赶在舰艇动力系统失效之前赶紧完成损管维护作业。
狂风巨浪怎么肯放过如此良机,它们阴险地徘徊在左右,随时准备着再向舰艇发出致命一击。
风力显示仪上的数据飙升的可怕,整个舰体都剧烈的抖动起来,巨浪像翻云覆雨的巨手,死死挤压着舰艇,好像下一瞬间就要将它捏碎。
“右满舵!右进三零!两进三零!”队长大声下着指令,于狂风骤浪中艰难地避让冲击而来的失控渔船。
舰艇好不容易跟渔船擦肩而过,但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台风的级别急剧往上攀升,测风仪因为超过规定的强度,已经无法显示风力强度。
导航雷达天线,也扛不住飓风,转动不能,根本没办法,继续正常工作。
整艘舰艇都变成了聋子瞎子,而且伤痕累累。
海面能见度极低,队长只能凭借经验指挥舰艇往更安全的地方去。
想要在回到港口蜜蜂已经不现实了,他们现在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具体方位。
船上动力系统已经开始显现出失灵的征兆,队长只能就近找锚泊地赶紧抛锚。
然而就是这个目标,实现起来也困难重重。
虽然测风仪已经看不到数据变化,但是掀起的高高海浪去昭示风力进一步飙升。
舰艇剧烈的晃荡,邹鹏死死抿住嘴巴,不想自己当场吐出来。
可惜一个巨浪拍下,舰艇被高高的地抛起,那排山倒海的恶心终于忍无可忍,他一张嘴,呕吐物汹涌而出,直接吐到了对面的人身上。
邹鹏张张嘴想要道歉,可惜嘴巴一打开接二连三继续往外吐。
等他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意思,才发现不是自己吐得眼前发黑,而是舰艇的照明系统也出现故障了,舱室的灯灭了。
像是担心这些人,看不清楚自己的现状究竟有多凄惨,老天爷好心好意地提供的天然照明。
雪白的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众人惊惶不安的脸。
邹鹏捂住胸口,皱着眉头看对面的年轻女子:“你怎么在这儿?”
水密舱门明明已经关上,她应该跟渔民们一道在里面才对。
年轻女子有些不安,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关闭舱门的时候,她想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结果就留在了浸水舱中。
邹鹏眉头紧锁,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舰艇又一次剧烈晃荡起来。
飓风已经狡猾的感觉到这艘船的无力,像猫戏老鼠一样,又一次将舰艇抛了起来。
他们就像坐过山车,没有系安全带的人直接东倒西歪。
邹鹏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拽住年轻女教师的胳膊。
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教训这人不听指挥,只能吩咐道:“抓紧了。”
船上的排水系统已经失灵,但是积水必须得尽快排出去。
众人只能趁着飓风的间歇期,用一切可以找到的容器人工排水。
这大约就是现代科技的局限之处,没有永动机,到最后不得不上阵的总是人力。
队长脸色铁青,目光拼命盯着已经变成漆黑一片的显示屏,希冀可以出现奇迹。
可惜老天爷并不打算帮他们,最终舰艇还是被裹挟着汹涌往后退。
又一次云霄飞车过后,邹鹏的脑袋重重砸到了板舱上。
队长当机立断,命令所有人赶紧稳定住自己的身体。
他口中发出一声咒骂,贼老天可比越南人的炮.弹厉害多了。
舰艇的动力系统已经彻底瘫痪,必须得立刻检修。
可惜按照眼下的状况,整个舰艇能够不立刻沉没,就已经是他们福星高照。
尽人事,安天命,所有人在舰艇稍微安稳下来的一瞬间,又继续开始了自己手上的排水工作。
邹鹏舀起一桶水,目光敏锐地看着水上漂浮的植物。
他开口询问队长:“我们现在在哪儿?”
队长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一顿吼叫:“你问老子,老子问谁?”
邹鹏捞起那株植物,借着雪白的闪电看清了植物的模样。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计算,按照雷达失控之前最后的测量数据进行推断。
“海塘,我们应该在海塘后头。”
所谓的海塘,就是沿海而筑的防潮堤坝。
这意味着,他们实际上已经到了陆地,只是陆地也变成了泽国。
队长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他们能够直接突破堤坝,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堤坝已经被台风撕裂出巨大的口子;另一种则是潮水直接没过了堤坝,将整个舰艇完全抛了过来。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情况都只能说是糟糕透顶。因为堤坝已经失去了保卫人民与财产的作用。
老天爷似乎在嘲笑他到了这种时候,还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又一次掀起狂风巨浪,想要提醒他还是留心自己的处境吧。
高高的水墙急剧竖起的时候,众人集体陷入了绝望。
因为他们的舰艇已经无法动弹,不知道被什么缠绕上了,一动都不能动。
队长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临行之前就让大家把遗书写好了。
谁能想到天气变化莫测,这场台风居然如此可怕呢。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明明夜视望远镜里头的水墙已经高高竖起,瞬间就要冲击而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巨浪居然中途碰上了拦路虎,突然间跟被拦腰斩断一样,等拼死冲击到他们的床前时,只让船身位置又往上移了一点。
旁边的堤坝似乎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潮水剧烈涌动,将舰艇直接抬了起来。
两股力道汇集到一处,舰艇居然摆脱了水下不明障碍物的纠缠,直接被抛到了浅滩上。
一击不成的巨浪,又接连发动了两次冲击,每回都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拦路虎再度腰斩。
没有照明,即使夜视望远镜能见度也极其有限。
就像是斩杀蛟龙的周处,立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将潮水斩杀于马下。
接二连三受到阻拦的潮水终于筋疲力尽,悻悻地放过了这艘死里逃生的船舶,又拍击着往其他方向去。
海面渐渐恢复平静,只暴风骤雨还不停歇。
队长眉头紧锁,启动了备用照明装置,开始趁机紧急检修舰艇。
情况糟糕透了,舰艇搁浅,只能等待救援。他们必须得赶快恢复联络设备,不然真得困死在这儿了。
命令一道道的发下去,整个船舱的情况都经过了初步检查。
好消息是还没有发现人员伤亡与失踪。
坏消息是后备舱也进水了,原本就没带多少的食物与饮水损失惨重。
先前疲于奔命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危机一解除,邹鹏就感觉到整个喉咙都往外头喷着火。
他抬手看了眼表,已经是夜里两点多钟,他们居然在海面上飘荡了足足六七个小时。
队长的命令传过来,剩下的水跟食物必须得马上分发下去。
他们情况糟糕,一直在里头得不到任何消息的渔民们情况估计更惨。
昏黄的灯光下,队长扫了眼那个不知所措的年轻女老师:“你也帮个忙吧,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
飓风过境,受灾的地方不胜枚举,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救援。
这个时候,大家最需要安慰。
年轻女教师局促不安地点头,下意识地又将目光落在了邹鹏身上。
队长想到是生物书上说过的印随,感觉这个小老师也跟雏鸟一样,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谁,就把人家当妈妈一样跟着。
他皱皱眉头,催促邹鹏:“赶紧去发东西。”
年轻的海军只得领命,乖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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