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元香到了许里长家时,堂屋里已经围坐了不少人。


    上首坐着的自然是许里长,旁边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她瞧着觉得眼熟得很,她回忆了一下才想过来,这不就是县衙里的那位白师爷吗?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他。


    当初,宋家人刚来此地没多久就碰上了分地的大事,就是这位白师爷主持的,好巧不巧的还让宋家人差点儿集体沦为地主的佃农。


    元香对他印象自然深刻。


    她一进屋,就觉察到不少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自己身上,别人看她,她也顺势回看过去,扫了一眼堂中众人后发现有几人皆是许家村的富户,之前商讨村子建学堂一事时,自己跟他们就见过面,另外几人元香就不认识了,不过看他们衣着体面猜测应该是其他村子的富户。


    这么一个场合,大家都表现正经得很,低声交谈的人都没有,众人皆端坐着,神色收敛。


    元香知晓今日说是要商讨如何安顿即将到来的剿狼军士,这事儿她没什么经验,不过消除狼患这事情对许家村来说是大好事,她想着多听大家伙儿的意见,自己能做的也会尽力去做。


    于是便在堂屋末尾寻了个位子坐下,一时安安静静并不言语。


    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许里长环顾一圈,脸上依旧带着往常的谦和笑意,先转身请他左手边的白师爷开口,毕竟白师爷是官府的人,照理理应先由他发话。


    白师爷微微抬手示意,只淡淡道:“都是你村子里的乡亲,还是你先说吧,若有什么该补充的,我再添几句便是。”


    许里长坐直了身子,这才清清嗓子开口:“诸位乡亲,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不日伍将军会率兵到咱们村里来,协助剿除山中那群恶狼。


    这是大事,也是保全咱们村子安宁的要务,军士们若要打狼,自然得吃住安稳,才能无后顾之忧,今日把大家请来,就是想与诸位一同商议,如何妥善安排他们的食宿。”


    等许里长说完,白师爷又道:“军士们也只要有个有屋顶的地方就行,但也不能太寒酸了,真若让他们挤在那些漏风漏雨的破屋里,那岂不是显得咱们待客不恭?毕竟人家是来帮着你们剿狼的,可不能怠慢了。”


    这话一落下,堂间一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伍将军率兵而来,少说也得有几十号人,这样大的队伍,要么统一驻扎在某处,要么就得分散到附近村子里。


    可白师爷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等于直接点明了,军士住的地方不能太差,眼下合适的去处,也就只有他们这些大户的屋子了。


    可让出家里的房间,总归说不上一件轻巧的事情,有人暗暗盘算:家里人丁本就不算少,屋子才刚够住,如今若要腾出来,得叫孩子们挤一挤了;有人心里犯嘀咕,家里正有媳妇坐月子,哪能随意被人打搅、搬动;还有的想着家里的客屋收拾得干净体面,是留着迎客的,真让粗豪军士住进去,日后怕要磕碰损坏,这想想就心疼。


    众人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脸上却谁都没表态,堂内一时沉默下来,谁也不先开口,等着别人先说话。


    不过他们大都想着若真要腾出三四个房间来接待军士,勉强还能应付,毕竟军士们是来帮着村里来剿狼的么!


    这时,许里长率先开口,算是先做个表率,“这样罢,敝舍里头人再挤一挤,将就着也能腾出几间空房来,到时候就让军士们住下。”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微微点头。


    许里长的小儿子许文彬常年在外,他的房间连同书房若收拾出来,凑一凑也能空出三间屋子。


    可白师爷却摇了摇头,声音不紧不慢:“伍将军他们带的人手可不少,这样你家几间房,我家几间屋子的,若是军士们分得太散,调度也不便,这么着吧,你们中间挑出几间,把屋子都腾出来,整整齐齐让军士们住进去。”


    话一出,屋子里骤然又安静下来。


    在座的听了无不脸色难看得很。


    让出几间屋子,已经算是勉强了,毕竟也要让家里人挤一挤才能空出来,可现在是要把整座宅子腾出来?那他们一家老小该住到哪儿去?临时搭草棚?还是去投亲戚?这哪里是招待客人,简直是把自己往外赶啊!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吧?


    几位大户脸色齐齐一沉,有人低声咳嗽一声掩饰不快,有人皱眉不语,神情间多是难以置信与不满。


    “这”许里长也是很为难,他原本只是想着尽可能地尽地主之谊,却没想到白师爷竟说出如此苛刻的要求。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县令爷的意思,还是白师爷自己的意思。


    这时屋内有人目光一转,落在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元香身上,笑道:


    “倒是元香妹子家新盖的屋子,宽敞又干净,家里人丁也不算多,军士要是能住进去,想来最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屋内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落在元香身上。


    她微微一愣,没想到有人在这儿等着自己呢,抬眼看了眼刚刚说话的人,此人是许家村的一位叫许良才的富户,元香心里暗自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要说唯一的交道,就是上次在许里长家,大家聚在一起商讨村里建学堂的事。


    宋家人那时准备长期出钱资助学堂,这位许良才却跑到自己面前,不阴不阳地说道:“小丫头,没想到来咱们许家村没多久,就开始学会出风头了啊?”


    元香听得皱眉,自然不客气地当场怼了回去,“您若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妨自己出钱,免得多嘴。”


    自那之后,这梁子大概就结下了。


    元香心里微微暗叹,原本出几间屋子给军士住并非大事,但眼下这被人算计的感觉让她心头有些不悦,况且自己家又都是妇女儿童,确实不便。


    白师爷倒是把许良才的话听进去了,他看了眼坐在末座的元香,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小姑娘他还有些印象,是之前落户在许家村的流民,没成想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村子里的富户了?


    今日他来许家村,的确带着几分怒意。


    此前,村里发生了野狼下山伤人的事件,许怀德将此事上报的文书,却不知为何直接呈到了陈县令案头,连他都未被知会一声。


    陈县令得知此事后大为光火,质问白师爷为何许家村多年都有狼患,却未曾有文书记录下来,以至于自己上任后竟全然不知还有这等事发生。


    白师爷只能低头承认自己确有失职之处。


    他微微抬眼,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尤其是边上的许怀德,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此刻他说让伍将军的军士住进这些富户人家,一方面确实有借机刁难、拿捏之意,另一方面


    伍将军统领一方驻军,平日里职责是守边防、护要地,如今却愿意抽调兵力到平州县城的一个偏僻村子来清除狼患,本就算是“帮忙”,陈县令早已交代过,务必此次要办稳妥接待相关事宜。


    白师爷心里也清楚,这不但是交差,更是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如今若能借机让伍将军和军士们吃得舒心、住得体面,不但能洗刷之前的过失,还可以在伍将军面前留个好印象。


    所以他索性将压力压到许家村的几位大户头上,至于他们心里如何为难,他就管不着了。


    现在听闻这宋元香家的屋子是新盖,宽敞干净,白师爷点了点头,声音不紧不慢:“既然是新屋子,那定是也体面得很。”


    “军爷们若住得舒心,才能更卖力地打狼,日后也会记得许家村的好。”


    他微微顿了顿,扫视了眼众人,“你们说,我说的对么?”


    许里长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想开口,却碍于场合和身份,最终只是干笑两声。


    其余几人更是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拿宋元香家开头,一旦她点了头,后面就该轮到他们这些人了,心里个个暗暗叫苦,却谁也不愿冒头替她说话,一个个低着眼皮不开口。


    这一来,气氛便显得微妙,众人都屏气凝神,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就等着看她现下如何应对。


    元香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神情不急不慌,仿佛他们正在议的事情跟她不相干。


    白师爷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没什么意见,便抬了抬下巴,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位宋元香姑娘的家,就作为军士安置之所,不日搬出”


    “我觉得不行。”清亮的声音这时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齐齐一怔,连同白师爷也眉头一皱,目光凌厉地望向元香。


    元香神色如常,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白师爷说得没错,我家新屋宽敞,确实能容得下不少人,但家中全是女眷,平日里起居作息与军士们大相径庭,若是同住,恐怕不便,彼此也容易互相打扰,若是让我家中人全部迁出,那更是没了她们的容身之地。”


    “所以,我不同意。”


    她一番话说得既直白又直接,听着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屋内人对她这么强硬拒绝的态度一时都惊疑不定。


    白师爷脸色当即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蹙着眉开口,嘴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是军务大事,理当齐心,不可怠慢,宋姑娘,你可要想清楚。”


    第152章


    “宋姑娘,你可要想清楚。”白师爷对着元香冷冷开口,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威胁她。


    许里长在边上听得直冒冷汗,就怕元香在这场面上下了白师爷的面子,以至于他一边给元香使眼色,一边忙陪着笑出声,打圆场道:


    “师爷,这元香家里确实是女眷孩童多,家里也没个男人撑持,若是真腾出屋子来让军士们住,旁人也要说闲话,也确如她所说不大方便啊,不如还是从在座几位里头挑几家,大家分担一分,也好显得齐心。”


    白师爷听完脸色却不见缓和,目光一扫,冷声道:“军士们冒着性命的危险为你们除害,你们却推三阻四地不愿意配合,这若传出去,不怕被人指摘冷血无义吗?”


    他语调一顿,沉声又道:“再者,若到时候军爷们住得不舒心,若因此耽误了剿狼之事,陈县令问责下来,怕也要说是我白某人办事不周,到时候你们许家村,怕也要跟着落个不好的名声。”


    “这”在座人一时都不敢吭声,面面相觑,毕竟“无义”与“拖累军务”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谁能接得住?


    元香心里暗暗叹气,也不知道为何,每次碰到这个白师爷,总是没什么好事,至于他口中所谓的什么“耽误军务大事”,在她听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要村里人家举家迁出,空出整幢屋子,这哪里是合情合理的安顿?分明就是兴师动众,扰民伤财!


    这放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吧?


    元香本不是喜欢逞强出头的人,可要是真踩到她的底线,她也绝不会退让的,况且想到上次分地时留下的那点旧怨,她心头更添几分硬气,当下便起身,神色镇定,语声清亮道:“白师爷,”


    屋里人一时齐刷刷地看向她,有人甚至开始摸汗,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现在突然站出来是又要搞什么名堂啊?


    许里长更是面露忧色。


    只听她朗声,一字一句道道:


    “伍将军领着军士来剿狼,本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危生计,若是让将军知道,他的好意竟变成了强迫百姓妇孺搬离家门,扰民又耗财的依据,不仅违背了他的初衷,怕只会寒了百姓的心。”


    说完她稍顿,眼神直视着白师爷,根本没管这人眼里迸射出的寒意,“白师爷若执意如此,那便是逼百姓跟将军士兵们离心,这才是真正的不利军务吧?”


    “你!”白师爷猛地一拍案几,脸色铁青,须臾又红了起来,没想到一个小小村女竟敢当众驳了他的面子,更没想到她言辞如此犀利,他一时还没想到怎么反驳她为好。


    他胸口起伏,眼神阴冷,甩了甩袖子,只咬牙道:


    “与一个妇孺说这些,本就不着调,你若不愿出力,便请回避好了,如此大事,自有男人们来商量,岂容你多嘴!”


    说完,他一摆手,眼神里透着几分轻蔑和恼怒,似是不愿再和她多说一句。


    元香心里冷笑:你喊我来我就来,你让我走我就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她面上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带着凌凌的锐气:


    “我本就是许家村人,村子里头的事自然与我有关,军队派人来打狼是大好事,我也愿意尽一份力。”


    “再者,方才白师爷还与我这‘一介妇孺’说起要腾屋子的事,怎么转眼就说我不该插嘴?岂不是用人之时唤得勤,用不着便要撵走?”


    在场的人听完皆不由屏息,谁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胆子也忒大了,跟这白师爷争锋相对有什么好处啊?这人他们交道打得不少,因为有官府的一层关系,大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许里长心口发紧,暗暗闭了闭眼,扶额想,现下这情况显然已经完全偏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其实也清楚,自己目前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即站出来附和白师爷几句,再把元香斥责下去,若她再不肯的话,甚至强硬“请”她离席也未尝不可,这样还能挽救一些白师爷的面子,也能让场面平稳下来。


    可自己怎么就不想那么做呢?


    他知道自己心里认同元香的说法,实在不忍心这么对待她。


    而方才点名元香,故意把她推出来的许良才,此刻心思几转,原先不过是看她不顺眼,想借机让她吃这个暗亏,却不想这姑娘一开口就应对自如,犀利言辞下更是一身凌厉气势,听得他心中微微一震,甚至跟白师爷对峙丝毫不落下风,将他说得只能搬出些男女谈不到一处的说辞来应对。


    许良才凝目望着她,竟升出几分异样的感慨,心道后生可畏啊,虽是女子,一身气魄也令人不禁刮目相看。


    他又环视一圈儿,心道这姑娘比他们这些人要强得多了啊。


    这边元香的话还没说完,她又继续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边元香的话还没说完,她环顾众人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关于军士住宿一事,我倒有个主意,本村新建的学堂已大体落成,本是为孩子们所建,里头宽敞明亮,屋顶结实,窗户通透,眼下正好空着,不若就先腾出来做军士的房舍。”


    “到时候打好床板,铺上稻草,再添上炭火,既暖和又整洁,军士们集中住在一处,也方便伍将军统一调度,行动更迅速,这样也不必分散各家各户。”


    说到最后,她微微一笑,字字清晰:“如此一来,既体面妥帖,又不扰民,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落下,在场的几位思考一会儿后眼中已多有赞同之色。


    “嗯这倒也是个法子。”有人互相轻声交流。


    有人捋须边沉思边点头,确实啊,这村子里的学堂的地基和梁柱可都是他们一起掏钱、村子里的汉子们出力搭建的,料子用得好,结实得很,确实拿得出手。


    而且正是如元香所说,若能借着学堂解决这桩麻烦,他们便不用头疼腾屋搬迁之事了,大不了再花些银钱,把学堂里的桌凳、被褥炭火预备妥帖,便是对军士们的体恤。


    一时间,原本压抑的气氛都缓和了几分。


    元香看着大家的神色,心下有了底,便又问:“在场的各位,觉得用学堂的场地作为军士们的屋舍住,这个想法怎么样?”


    大伙儿心里虽说认同元香的主意,但此时谁要是率先表态支持,那不是第一个当着众人主动打白师爷的脸么?


    虽说这是个挺妥帖的解决法子,可堂上气氛僵着,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都在心底盘算着:等别人先说,自己再附和便好了。


    偏偏这时,端坐其中的许良才突然出声了:“我是觉得元香说得不错,眼下有现成的容得下他们的地方,统一调度,吃住都在一处,行事更利落,这样要合适得多。”


    屋内众人纷纷侧目。


    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是这许良才第一个出声表示同意,方才还阴阳怪气地把麻烦推到元香头上的人,怎么一转眼却站到她那边去了?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就连元香也愣了下,看向此时唯一说话的许良才的时候眉间微蹙,这许良才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不过眼下她也无暇深思,只趁势追问道:“其他人呢?觉得怎么样?”


    这下子有了许良才这个出头鸟,在场的人便顺势点头应和起来:


    “确实是个好办法。”


    “嗯,可以一试。”


    “确实既省事,又周全。”


    元香见众人点头同意,她唇角微微一弯,抬眼望向上座的许里长与白师爷。


    白师爷脸色阴沉,一时没作声。


    许里长见气氛僵着,好声好气地跟白师爷介绍:“本村这座学堂,就是由村里人一同出资兴建的,但是元香姑娘可是允诺长期出资资助后续的费用,虽说她来村里时间不算长,可对村里孩子们的读书是极为上心的”


    他话说得婉转,是想缓和下眼下二人之间的关系。


    然而白师爷自然是不领情的,心头火气越烧越盛,堂上众人几乎全站在那小丫头片子一边,他只觉这分明是当众撕下了自己的脸,然后还扔在地上用力地踩了踩。


    他心里冷哼:没想到这许家村的一群泥腿子,也敢与他拧着来,还真以为自己长了骨头了?


    “好,好,好。”白师爷忽地低声笑了一下,那笑意透着几分阴鸷。


    “看来是我白某多管闲事了,既然你们主意都大得很,不需我插嘴,那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豁”地起身,袖子一甩,冷声道:“既然如此,后续的安排你们自己看着办。若以后出了差错,可别说有人没提醒过你们,这事也与我白某人无关!”


    话音一落,他再不看堂上众人一眼,抬步就走。


    “白师爷,何至于此,大伙儿不是正商议着么?”许里长实在不愿场面闹得僵硬,急忙起身劝慰他。


    在座的几位富户对视一眼,也立时跟着站了起来。


    “是啊,白师爷,咱们再仔细商议商议。”


    “没必要这般动气。”


    可白师爷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脸色冷硬,脚步不停,径直拂袖往门外走去。


    众人=不得不连忙一起跟着出去,好歹还得挽留、相送一番。


    堂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元香瞧着这阵势,反倒顺势坐下,神情淡定得仿佛这一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不多时,一群人又送完白师爷回来。


    许里长重重叹息一声,苦着脸道:“这下可好,是彻底把他得罪死了”


    其余几人面色复杂,心思却大抵相同。


    其中一人瞥见元香还安然坐在堂间,忍不住开口劝道:“元香啊,你这脾性未免也太冲了些,年轻人不懂分寸,这样正面顶撞,可是对自己,对咱们村子都不大好啊。”


    “就是啊,”另有人摇头附和,“好民不与官斗,你这是自找麻烦啊。”


    元香眼底划过一抹讽刺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现下白师爷还没走远呢,要是诸位真有这般担忧,心里又不愿见他生气,不妨哪位愿意将自家屋子全数腾出来,亲自追上去同他说一声,这事不就圆满解决了?”


    她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刺道:“方才白师爷逼问时,大家都缩着不出声,现在倒是话多了,不过其实也不算晚,不是么?”


    这些人先前已经领教过元香的嘴皮子厉害,连在白师爷面前都敢直来直去,个个心里都暗道这女子是个刺头,不好惹的,干脆少与她交锋,惹不起还躲得起。


    元香神色淡然,反倒安抚似的转向许里长,语气平和:“里长,那也不能他口中说的事,不管合理不合理,我们都一味照着办,若总是如此,咱们岂不是任那人拿捏?”


    许里长抚须沉吟,神情已渐渐缓和下来。


    坐在一旁的许良才却嗤笑一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哼,不就是个师爷么?既无官职,也没实权,倒把谱子摆得大得很,说穿了,不就是陈县令手底下的一名书吏么?”


    “而且我还听说,这白师爷不久前才被陈县令当堂斥责过,今儿个跑到咱们许家村来,十有八九是借机撒火,拿咱们来出气罢了。”


    元香管不上这人说的这些小道八卦,只是转向许里长,认真商议道:“白师爷虽然走了,但招待伍将军一行人的事情,可不能因此耽搁,至于屋舍方面,就用新建的学堂好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吃食,我想”


    她仔细讲了一番自己的打算,如何安排伙食、炊事、炭火,以及跟士兵们的作息时间配合,条理分明,兼顾方便与体面。


    最后收尾道:“毋庸置疑,这是关系到咱们村子安危的大事,妥善处理了,才能保咱们村几十年的安宁。”


    许里长沉吟良久,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扫过一圈,轻轻点头,才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说完,他便将各项任务分派下去,让大家按照元香的安排去落实


    而在回程的路上,白师爷心头一口恶气憋着,心里头却已经盘算着如何给许家村这些不知好歹的人一些颜色瞧瞧了,特别是那个宋元香,心道定要那女子好看!


    可在伍将军来平州城一事上,到时候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作为传话的可能也得被牵连进去,看来还得从长计议,把这罪责全甩给许家村为好。


    第153章


    平州城县衙,午后的日光从高窗斜洒进来,照在案几上的文书上。


    白师爷在案前拱手回禀,已经全部传达下去了。许家村的百姓得知伍将军亲自带兵来助他们驱狼,一个个都感激得很,说无论如何都会招待周全。”


    陈县令微微点头,手指轻叩着案几,语声沉稳:


    “如此甚好,伍将军此番来平州,多半是出于相助之情,自然要尽心招待,但也毋须过分铺张,依照定下的津贴便行。伍将军为人素来简朴,不喜奢华。”


    说到此处,他抬眼望向白师爷,“另外,村里的事,到时你也要好生把关。”


    听到“把关”一词时白师爷心中微微一紧,却只得恭声应道:“是,属下谨记。”


    许家村这边,他们还在围坐着商议招待伍将军一行人的事。


    白师爷虽然已经离开,但这事他们不能真就撂下不管了,毕竟剿狼是村子里头造福几代人的大事,孰轻孰重,他们还是能分得清的。


    既然已经决定把村里的学堂作为兵士们暂时的落脚之处,那么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只剩下吃饭这个问题了。


    就跟军队行军打仗需要粮草一样,这要吃饭就得要花钱,元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伍将军带人来平州城,说到底是帮县里做事,那县里会不会给津贴?”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静了一瞬,其实这话在座的几人心里都盘算过,只是没人挑明问出来,他们也都清楚,这招待官兵吃住说到底肯定是个赔钱的买卖,但到底要赔多少,心里却没个准数。


    现在元香这么不管不顾地问出来了,许怀德捋了捋他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想到白师爷跟自己说起的数目,心里一阵为难。


    良久,他才开口:“津贴有是有,只是,据白师爷说,上面定的是每日五十钱左右,要管兵士们一日三餐。”


    屋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这么多人,就给这点?这打发叫花子啊!”有人忍不住惊呼,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五十文钱,就要要养活近三十号军士的一日三餐,而且还是日日都要出力气的壮汉,这里头哪个不是饭量惊人的?


    米粮、蔬菜、肉食,哪一样不要钱?若是只给个汤汤水水,敷衍下去,怕是连军士们的肚子都填不饱。


    吃好了,那是理所当然,毕竟人家是来替村子打狼除害的,可要是吃不好,这责任谁担得起?


    简直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许良才听到这数后倒没什么惊讶的样子,冷笑一声:“我看啊,准是被那个姓白的给贪了,他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


    许怀德眉头一沉,厉声斥道:“别胡说!乱嚼舌根,总有传到人耳里的那一天!”


    他这一声呵斥里带了些怒气,许良才在村子里算是许怀德的小辈,脸上闪过一丝不服,但到底没敢再顶嘴。


    在场的人也理解许怀德,这许良才一张嘴最爱胡诌,平日里添油加醋惯了,什么时候真要惹祸也未可知,怀德刚刚这么呵斥他也是为他好。


    元香却将这话记在了心里,她侧眼望去,只见屋内几人神色微妙,不似许里长那般斩钉截铁,反倒有几分赞同的意味。


    她心中一动,试探问道:“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大家一时神色微妙,都没回答她,倒是良才眼睛一亮,差点就要接她话,可刚被许里长斥过一顿,他瞥了瞥里长阴沉的脸色,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讪讪低下头。


    不过还是有人因为元香刚刚跟白师爷对着干而将她当做了半个自己人,再想到她才到许家村不久,自然还不晓得白师爷那人的德性,如今年跟她说清楚,下次也就知道像她刚刚那般不知忌惮地当面顶撞,以那人一向的行事手段,可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一人低声道:“白师爷表面上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鱼肉乡里的恶霸,就是背地里最爱收点好处费、孝敬钱”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那人面上却透着掩不住的厌色,仿佛提起此人就觉得脏心。


    元香听得皱眉,忍不住问:“他又不是什么官员,凭什么这样?难道就不怕被上头的人给查出来?”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事,哪里会只靠一个小小师爷就能横行?


    这人带着微讽的语气道:“是啊,一个师爷,无官无职,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呢?就说上次收税”


    话音未尽,就被许怀德打断:“行了!有些事心里清楚就成了,再说也没什么用。”


    这番话越想越让元香介意,她心里暗道:怪不得白师爷这么猖狂,一个小小书吏还能摆出那么大的官架子,倒不是他自身有多可怕,最怕的是他背后那一层“上头的人”,若把事情上报去,若是这些人沆瀣一气,这以后吃亏的、被整的,终究还是村里人。


    不过心底里又有个异样的念头,现在平州城的县令已经是陈县令,他刚上任不久,元香虽没与他直接打过交道,但是陈夫人她跟柳掌柜都是认识的,而且上次瑞瓷堂也曾被严厉查处的事,这些零碎的消息在她的脑子里拼在一起,给了她一个直觉:这陈县令或许是一线能靠得住的清明之人,或许还可以试着借力。


    如今她既然已经得罪了白师爷这个道貌岸然、心胸又狭窄的人,日后麻烦恐怕难免,还不如先想办法对付他,或者能找到能拴住他手脚的把柄。


    许怀德这时开口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现下最紧要的,是军队的吃食津贴尚嫌不足,还希望诸位能慷慨解囊,助力解决此事”


    堂内的人心里现在也都想明白了,今日他们之所以被召来到这儿,一是为了给他们腾出屋子,这第二件事就是要贴钱了。


    毕竟县里拨来的银两寥寥,军士若真要在村里打狼,难道只给他们吃些糠咽菜?别说他们怕传出去让人笑话,他们更怕这些将士直接掀桌子找他们麻烦。


    可是眼下又实打实要他们这些人出钱,有人为难道:“这前阵子我们不是还出了建学堂的钱么?”


    他家里是做粮油生意的,在城里虽说也开了个小铺子,原本就是赚的苦力钱,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些富户虽然名义上是许家村的“有钱人”,那是相比那些只能靠在地里刨食得农户来说,再说许家村原本就是地处偏僻的穷村子,因此他们这些富户的“质量”也要打个折扣,因此他们即使真想慷慨解囊,也要掂量个二三。


    其实若真要论起来,他们当中赚钱本事最大的,怕还得数元香了,只是她一向行事低调,除了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村里鲜有人晓得,如今在城里那些卖到天价、让不少人趋之若鹜的狸猫陶器,正是出自她之手。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大多发苦,有人掩不住皱眉,有人低声嘀咕,气氛一时尴尬,其中最为为难的,还得是许怀德。


    他身为里长,理应带头,若众人都不愿意出银子,最后就只能是他硬着头皮来独自担下,那可真是肉疼的“大出血”,可若他不出,这又是不行的,把事情办砸了他自己这关也过不去。


    元香在一旁静静看着众人,心里暗自盘算:既然这班人都舍不得掏银子,许里长若是强压,场面只会更难看,倒不如自己出面,主动把缺口填上,既解了眼前难题,也能让众人心头暗暗记下她的情分,到时候,村子里头有什么事,她的话就更有分量了。


    念及此处,她唇角微微一弯,从容道:“既然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那这样吧,缺的这笔银子,就由我出了,将军带着军士来咱们村子剿狼,这是大大的恩情,我们绝不能怠慢,再者,也算替各位乡亲们解了多年的难事。”


    她这番话来得正是时候,不仅替大伙儿解了燃眉之急,还给他们留足了体面。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神纷纷一亮,脸上表情骤然放晴,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语气急切里还带了几分喜悦:“你说的可当真?”


    元香神色笃定,轻轻颔首:“每一句话都当真。”


    “那真是太好了!”几人忍不住拍手称快,眉眼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旋即有人忍不住低声道了句,“元香妹子真是仗义啊”。


    不过笑过之后,有人暗暗换了个眼色,心思却各不相同,有人心里嘀咕着一个小姑娘,竟真有这般财力?还有人在寻思这姑娘是真傻主动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另有所图谋?


    更多的人则是对她心生佩服,暗道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很有魄力。


    许里长闻言,心头一松,连背都挺直了几分。


    偏在此时,元香又开了口,她唇角带笑,却故作一副苦恼的模样:“只是呢,我年纪小,初来乍到,经验也浅,揽下今日这事,也是想借机多学一学,既然如此,我有个小小请求,这回伍将军来我们村,关于招待的一应事务,就由我来做个总主管,凡是细节、步骤,乃至往年类似的事情,都由我安排并知晓清楚。”


    她环顾堂中众人一圈,随后又柔声笑道:“当然,这件事我一个人绝对做不来,少不了大家的鼎力相助。若是诸位有何好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大家听元香一番话,虽觉她说得文绉绉的,却也都听明白了,这意思不就是让他们都听她的调度么?加上她出钱在前,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出点力,帮忙跑腿、张罗些事,那自然没什么可推辞的。


    再说了,元香一开口便解了眼下最大的难题,如今她既掏银子,又出力气,他们若是再推三阻四,那才显得不近人情。


    于是有人笑着拱手:“自然,自然,元香妹子愿意出钱,我们合该出力才对,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正是,必定知无不答。”


    堂中气氛陡然热络起来,大伙儿开始一口一个“元香妹子”的叫着,想着事情这么快能解决,一时脸上俱是喜色。


    许里长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些奇怪,元香素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眼下竟当众揽下这等麻烦事,到底是为何?他自己都有些看不透了。


    这时元香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心里盘算着:距离军士们抵达的日子已没剩下几天,若真要筹备,得立时动手才成。


    元香沉吟片刻,抬眸朝着大家伙儿道:“时间紧,任务重,现在我就直接分派差事了。”


    她语气一转,堂中热闹的氛围顿时收敛,众人脸色也跟着正经起来。


    他们不是宋家人,还不习惯听一个小姑娘吩咐他们干事,心里虽觉着别扭,想着刚刚应下的,纷纷拱手道:“行,你尽管说,大家伙儿都听着呢!”


    元香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就分工明确些,免得临时手忙脚乱。”


    “目前咱们要做的,就如刚刚说的,主要分两部分:一是住所,二是吃食。”


    元香环视在座众人,语气清晰有条理:“住所部分,既然已经定下用新建的学堂,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几项:


    一是把未修缮的门窗及时安好,确保房舍牢固、安全;


    二是准备垫地的稻草垫子和草席,这些东西可以向村里人征用,也可以现做,务必保证整洁舒适;


    三是火盆、炭火和油灯照明,这些若不足,就要安排人外出采买,确保士兵夜间休息时暖和、照明充足。


    另外,还有件事就是伍将军到时候得住所,我考虑了两种方案:若将军希望与士兵们同住,这学堂边上原本为先生预留的两间屋子即可;若将军觉得简陋,则可以安排在……”


    她的目光扫向堂内众人,最终定格在许里长身上,微笑着问道:“住在许里长家,里长觉得如何?”


    许里长连忙点头,“没问题。”他家本就打算腾出几间屋子,完全可行。


    元香继续说道:“好,这部分需要一个负责人,随时向我汇报进度,谁来负责?”


    她原本以为又会出现推三阻四的场面,可出乎她意料,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许良才已经站了出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来!”


    “好!”元香满意地点点头,“那后续这住所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记得分派好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住所的安排解决,元香又接着说道:“接下来是吃食部分,这同样十分重要,军士们每日体力消耗大,粮食和热食必不可少,咱们要确保他们吃得饱、吃得好。”


    她接着道:“首先,每餐都要按人数分配清楚,锅灶、桌椅、碗筷、火源都要提前准备好,保证出餐迅速,不耽误军士休息和训练。”


    “另外,村子里还需要找四五位厨艺不错的人,再配四五位打下手的帮忙。”


    “菜谱的事情,后面再单独定,不过这也需要一个负责人向我汇报,谁来承担?”


    “我来吧。”许里长站了出来,他身为里长,本应带头承担责任,而且吃食这件事非同小可,由自己负责也更放心点。


    等元香把大致的工作都分配完,在场的人看向元香的眼神都不同了,她安排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连一些细节都考虑到了,这真的是如她所说第一次做这些事儿么?也不像啊?


    这么短时间就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经过她的分配,原本看起来复杂的任务被拆解成一项项小环节,大家一听也都觉得没那么难了。


    分配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大家听完心里都有底了,后续只要按这个条理一步一步落实,这事儿也就成了。


    许家村子里的人也知道了上头要来打狼的事情,一个个更是喜笑颜开的。


    从山里出现狼群,不仅咬伤牲畜,今年还出现了伤人事件,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了好些年,如今终于要有人来剿狼,心中的恐惧和紧张顿时有了出口。


    一些人更是激动得直接落下泪来,喃喃道:“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对对对,就得把它们这些畜生全都消灭干净,咱们这几年吃的苦、遭的罪,可都不算少!”


    “老天爷保佑,这下总算有人管了!”


    这么天大的好事,自然让号召大家干活变得轻而易举,修缮学堂的,拿起锤子和木料忙得不亦乐乎,家里有多余的草垫子、草席,都主动搬来贡献,不够的就现编,锅碗瓢盆、油灯灯芯,也一一送到学堂备用,上山砍柴的、搬运炭火的、照料炊事的,人人争着出一份力。


    村子里充满了忙碌而欢快的气息。


    元香回到家里,把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家人,听完这消息,他们自然也很振奋,有人甚至拍手说道,要跟着一起上山剿狼。


    “根苗,你就算了吧,上次狼真来了,我都听见你哭爹喊娘的了。”有人立刻笑话他。


    宋根苗气鼓鼓地反驳:“我哪是在哭爹喊娘了?明明是我在高声提醒大家伙儿狼来了!”


    众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屋里笑声一片。


    几日之后,元香到学堂查看他们的准备情况时,里头已经差不多布置妥当,但仍有不少人在忙最后的收尾工作。


    她推开门,立刻感受到门窗新修整得严实,把外面的寒意挡在门外,屋内虽然还有点凉意,但已经远比屋外温暖得多。


    最大的一间大屋被安排成士兵们的住所,稻草垫子整齐地摞在一角,房间宽敞,留出走动的空间。


    旁边一间稍小的屋子里,整齐排列着桌椅,这是士兵们用餐的地方。


    至于边上再有一间小屋,布置精细,用品齐全,规格要高一些,这是为伍将军专门准备的居所。


    屋外还特意搭了一个临时棚子,用来放置杂物,防止占用屋内空间,同时便于随时取用。


    这几日许良才一直在学堂里忙活着,这时看到元香走进来,立刻迎上前去,笑着问道:“怎么样?都按你的安排来弄的,有什么要指导的,尽管说出来。”


    元香环视了一圈,眼神落在整齐摆放的稻草垫子、桌椅和炭火火盆处,微微点头:“不错,大家都干得很仔细。”


    许良才一听,喜上眉梢,像是被夸中了心坎,“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元香见许里长在外头牵着几头羊走了过来。


    里长走到她面前,解释道:“县里派人送来了几只羊,说是迎接那日要给将军和士兵们用的,不能怠慢,还特意说到时候要给伍将军做一道羊肉菜食之类的。”


    元香看了看里长手里牵的四五只羊,又扫了他一眼,笑问:“这不是好事么?里长,你怎么这幅表情?”


    许里长脸上的神情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悦,更像是犹疑和为难交织的样子。


    许怀德轻轻点了点头,道:“确实是好事,不过”


    元香目光平静,静静等他把他口里的“不过”说完。


    “就是觉得有些怪,”许怀德苦笑道,“以前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为何能从那人手里拿到这些东西”


    元香仔细打量这些羊,个个壮实结实,毛色光亮,她一下子就想到该怎么吃它们了。


    第154章


    五日后,下雪天,这日正是上头传下来的将士们要来许家村的日子。


    全村人一早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炊烟自院子里一缕缕升起,空气里弥漫着劈柴燃火的焦味。


    几个壮汉抬着早前杀好的猪肉和羊肉,送到学堂边上的大锅前,妇人们挽起袖子,手里擎着菜刀“当当当”剁着白菜、猪肉,另一头还有人用擀面杖擀着饼子,吱呀作响的案板声和锅碗碰撞声此起彼伏。


    架起的大锅里早早煮上的一锅热汤翻滚咕嘟,香气飘荡开来,冻得通红的手脚也都渐渐暖了。


    除了忙活饭食的村人们,村头还有一群人围在一起,喜笑颜开节奏整齐,敲锣打鼓地排着练,口里一边喊,一边呼着白气,俨然是对即将到来他们村子的欢迎词,瞧着就透着股子热火劲儿,


    可等着等着,大伙儿渐渐品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屋外头的雪还在下,眼看说好的时辰已过,村里人一时都聚在村口,伸着脖子往远处张望,但一点要来的人马的迹象都没有。


    “咋还没来啊?”


    “就是啊,都过了饭点了。”


    “这菜都切好了,现在要不要下锅炒啊?”


    说好的客人没到,这让屋子里备着饭菜的大家伙儿一时都没了主意,锅里热气扑腾,却迟迟不敢下料。


    站在学堂门口的元香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沉的天光压下来,仿佛比往日更显得冷一点,她望向远处,心里虽觉得奇怪,但面上并没表现出来。


    这时,原本在村口等候的许怀德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愁容更深:“县里上次来说的,就是伍将军他们一行人今日午时到,眼下这都过了未时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可能是路上遇到什么给耽搁了吧。”元香安抚道。


    她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里长,县里今日没另外派人来一起迎接吗?”


    许怀德摇了摇头。


    元香心头微微一凛:不应该啊,这怎么都也算是平州城内的事,竟没一人过来相迎吗?


    她忍不住追问:“里长,这县里的传令、通知都是谁传下来的?可有书信、凭证之类的么?”


    “这些倒是没有。”许怀德想了想,叹气道,“上回是白师爷亲自来村里,口头上说了个大概,后面的事情都是遣人传信通知我的。”


    “这样啊”元香轻声应着,她眯了眯眼,心底隐隐升起一个念头,上次这白师爷在他们这里没讨到什么好后拂袖而去,他们几个心里还一直惴惴的,但是后来也没出现什么刁难的事情,难道他是准备等到今日再搞事情?


    屋里头这时已经有人忍不住过来问了:“这猪、羊都杀好了,现在是下锅呢,还是继续等?”


    元香心里算了算时间,道:“那些要慢火长煮的肉食先下锅吧,就算一时来不了,煮好了放在锅里热着也不怕,至于其它的,等人到了,再现炒现端,味道也能不耽误。”


    于是大锅里腾起了阵阵热气,香气被压在半空里,久久散不开,仿佛也随着众人的心一同悬着。


    就这样一同等着,从午时等到傍晚,再等到天黑。


    夜里寒气更重,风吹得人脸发僵,村人不得不穿上家里最厚实的衣服,头脸能裹得都裹起来。


    大雪的天虽然还是冷,但依旧等待着。


    大锅底下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热水,元香见众人一个个地揣着手冻得直跺脚,便让人舀碗热水分给大家伙喝,多少暖暖身子。


    原本在村口迎候的队伍也慢慢聚到了学堂这边,锣鼓声停了,白日里的兴奋热闹早已被寒风吹散,如今一个个缩着脖子,眼里透出几分疲惫与疑惑。


    这伍将军虽没影儿,却见白师爷带着几个人晃悠悠地进了村。


    许里长见了,心头先是一喜,忙迎上前两步,语气里带着急切:“白师爷,你可算来了!这伍将军他们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人?村里的大伙儿都盼了一整日了!”


    白师爷到了跟前,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怎么抬,他轻声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哎呀,许里长,这么点耐心都没有?既是迎接,就得摆出迎接的诚意来,等上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么?”


    许怀德听得脸上笑意一僵,不过仍旧躬了躬身道:“当然不是了,就是之前不是说好了将军是白日里头来么?这如今都天黑了,我们等是没关系,可乡亲们辛辛苦苦准备的菜食眼看都要凉透了,若是到时候吃坏了军士们的胃口,那可”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白师爷不耐烦地挥手,语气带着几分呵斥,打断了许里长的话,随后又慢悠悠丢下一句,“将军晚上才到。”


    这消息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这怎么又变了?”许怀德心头一惊,话到嘴边,却在看到白师爷眉梢眼角那抹不耐和冷意后,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讪讪地闭口。


    元香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这白师爷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一幅要看他们好戏的模样,一想到这人很可能是在耍全村人玩呢,心头一阵恼怒,直接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白师爷,怕是您早就知道将军要晚上到了吧?”


    这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楚,瞬间让屋里屋外的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们这边。


    又是这个女人!


    白师爷视线转过来落到元香身上的时候,脸色陡然变得阴沉难看,突然被这女人当面质问,十分上火地暗道,没错!自己就是故意的,那又怎样?


    任由自己一句话前一句话后,你们整个村子的人还不是被我玩得团团转?


    就算被你们知道了,又能奈我何?


    他盯着元香,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刻意拉长,满是轻蔑与讥讽:


    “呵,真是好大的口气,你算哪门子人物?也敢当众对我指手画脚?”


    许里长也听出元香这问话里的意思,心头同样涌起几分怀疑,但他比谁都明白,现在不是吵这个的时候,再瞧见白师爷隐隐要发怒的模样,他急忙伸手拉了拉元香,低声劝道:


    “咱们先别说这个,迎将军的事情要紧。”


    元香心头冷哼,她自然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又看了那讨人厌的白师爷一眼,心道小人总归是要收拾的,只是时机未到。


    她慢慢吐出一口郁气,收敛神色,再换上一幅得体的笑脸,语气平和无波,仿佛刚刚质问别人的不是她:


    “师爷既然问我是谁,那我便说了,这次招待伍将军一行的事宜由我全权负责,以后若有什么传达、口谕,还请师爷第一时间告知于我们。”


    白师爷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冷笑,话里带着几分明显的雀跃:“你负责?好极!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别忘了是你现在自己说出口的话!”


    元香听出他话里暗暗的挑衅,脸上笑意不减,故意扬声道:“怎么?师爷这话的意思,莫不是盼着我们出错?这可真稀奇了。”


    “你!”白师爷被元香说的脸色一僵,甩袖一摆,扭头冷哼道:“无知妇孺,不堪相与!”


    但他这幅姿态却显得有些恼羞成怒。


    就在这时,他带来的人快步走到他身边,刚说了两句,他就带着人往边上走了几步,特意要避开他们的样子。


    来人继续压低声音附耳道:“师爷,我方才去厨房看了,他们已经把羊肉下锅煮了,味儿都出来了。”


    白师爷眼神一亮,阴鸷之色一闪而过,无声点了点头,心里却道:好极了,到时候自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另一边,金凤也从厨房那边急急走出来,四下瞧了瞧,凑到元香身边说话,


    “刚刚来了个陌生男人,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过大家伙儿都看着呢,他也没能动上什么手脚。”


    元香听完微蹙了眉,目光往白师爷那边扫了一眼,却见对方正负手而立,似笑非笑,神情晦暗难辨。


    这人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


    自从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她现在只能以最恶劣的想法来揣测他心底的盘算。


    她第一反应便是厨房。


    厨房里的东西,事关伍将军与他带来的士兵的身体安危,可是一点岔子都出不得的。


    为此,她这几日已经跟负责厨房的村人们耳提面命地强调了好几次,厨房、食材都要看管妥当,半点差池不得有,凡是从厨房端出来的饭食,务必要先给牲畜尝过,安稳无事,才能端上桌。


    甚至金凤那边都停了手里的陶器活儿过来厨房帮忙,就是为了能再小心些。


    她深知,这次做吃的可不会是寻常宴席,若出了意外,许家村上下哪一个都担不起。


    就在此时,忽而有阵低沉而急促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隆——隆——隆——”


    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动,屋顶上的积雪上都纷纷颤落。


    “快看!快看!有动静了!”


    “来了!他们来了!”


    “马!他们是骑着马来的!”


    村口守望的人们激动得连嗓音都高了几度,手里攥着火把,身子都忍不住往前探。


    黑暗里一支铁骑疾驰而来,马蹄翻飞,雪屑扬空,声势滚滚。


    “真是军队!是将军的人马!”


    这一刻,许家村人一改刚刚的颓气,化作沸腾的激动。


    火把连成一片,映得前方雪地宛若白昼,此前排练了许久的场面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听前头一人高声断喝:“一、二、三,起!”


    众人立时应声而动,声音整齐而洪亮,震得人耳膜发麻: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喊声震天,这小小的村口,一时间气势宛若迎接大军凯旋。


    第155章


    那支骑队疾驰在夜色与寒风中,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副将田达轻勒马绳,抬手指了指前方,高声禀道:“将军,前头亮着火的,应当就是许家村了。”


    此时远处火光连成一片,在夜色里犹如一簇簇燃烧的星火,同时随风还传来极有节奏的呼喊声,混在马蹄杂沓声里断断续续地飘来。


    “咦?他们这是在嚎什么呢?”田达皱眉,面露疑色。


    为首的男子身姿高大,纵马而行间,背脊笔直如矛。他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双目如炬,眉目间自带一股压迫的威严,正是许家村村民们念叨了好久的伍将军。


    此人姓伍,名承志,有治军极严的名头,此时他目光沉沉地遥望那簇火光,声线低沉厚重,带着金铁之气:


    “走,瞧瞧去!”


    一声令下,众兵士齐齐应声,马鞭一挥,瞬时间这支队伍便朝着村口汹涌而去。


    “快看,快看,真来了!”


    “都骑马来的!好威风啊!”


    原本瞧着远处只是黑压压一片,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见这股人马如风卷残云般到跟前了。


    火光映照下,村人才看清这群骑在马上的兵士,这时一个个心里也在嘀咕:这官兵他们也见过不少,这次来的咋瞧着感觉格外厉害呢?


    瞧他们身上穿的清一色的纯黑甲胄,身下骑着差不多高的战马,人看着也都是差不多年纪,二十啷当岁的样子,一个个身姿挺拔,面容肃整,格外有气势。


    刚刚行进时这队列他们就瞧见是多么整齐划一了,等真到村口了,只听前头一声令下,数十匹战马齐齐顿住,整个队伍竟也无半点杂乱的样子。


    嘿!这整齐度!


    田副将这才总算听清楚这些村人口里喊的是什么了,瞧,他们人都到跟前了,这喊声还没停呢,甚至这喊声还依旧一浪高过一浪。


    此时,村口两侧也已整齐分列开来,火光映照下,身穿布衣的男女老少站成两行,虽然衣衫素朴,却个个神情郑重,眼里透着激动与敬仰。


    迎接的村人们等伍将军与将士们行至近前,齐声呼喊,声音洪亮而整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特意准备的红布此时也在前方铺开,一时格外醒目,上头黑墨书写着四个大字:“军民同心,其利断金”。


    随队而来的兵士们看着这些老百姓在寒风中依然热情满面,这么冷的天,还是大晚上,他们心里一时还是很受用的。


    百姓们这是期盼他们来呢!


    田副将瞧他们这阵仗心中暗笑,忍不住悄声低语:“将军,他们这搞得倒是别出心裁。”


    伍承志未作声,他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


    火光映照下,他身下的那匹战马格外高大,乌黑的鬃毛在夜风中微微抖动,全身黑甲闪着寒光,肩上披风随风轻摆,高挺的身姿像是一柄锋利的利剑立于马背,周身散发出一种压迫感。


    元香抬眼看着,心道,这位应该就是那伍将军了吧?比想象中更有气势,看着还挺严肃的。


    这时只见他迅速抬起右手掌,这明显是噤声的手势。


    村里看懂的人立时让大家伙儿不要乱发出声音了,于是原本还喊着口号的村人们,在这一瞬全都静了。


    “此处谁负责?”他沉声问道,眉目冷峻,眼神一抬便像锋利的刀刃扫过人群。


    白师爷立在人群最前排,听到将军问话,原本这种在大人物眼前露脸的机会他是绝不会放过的,可不知怎的,当那抹凌厉的目光扫过自己时,他只觉得像有冰刃贴着脊背划过,心底的惧意让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腿脚一时感觉是被钉在了地上。


    就这么犹豫迟疑间,他失去了第一时间站出去给将军回话的机会。


    元香也站在人群前头,听到将军问起此处负责人时心中一凛,她视线立马转向离她不远的白师爷,果真见他好像有所动作。


    她内心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可不想见到那白师爷如何利用他们在人前使劲浑身解数地阿谀奉承,于是眼珠一转,暗暗伸手往旁边的许里长背后一推。


    许里长正低头静候,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推他,身子一晃,猝不及防踉跄而出,竟一下子落在了众人最前头。


    那整列骑队的目光倏然间齐刷刷落到他身上,包括最前头的这位伍将军。


    他自然感受到了这一道道气势逼人的视线,心头一紧。


    白师爷瞧见这情景,心里头暗骂自己不争气被许怀德抢了先,同时又嫉恨地死盯着许怀德的背影,指节都攥得发白。


    许怀德身为一村里长,也是见过些大场面的,初时被众目逼视心头一慌,但不过片刻,他已稳住心神,拱手上前,朗声道:


    “鄙人乃许家村里长,我村久遭狼害,百姓困苦不堪,今朝将军率兵远来,所至之处,必能荡平祸患,此恩此德,黎民感戴于心!”


    四下村民听到“狼害”“困苦”几字,心头一酸,原本就因眼前这威风凛凛的兵士队伍而激动不已,此时更是感同身受很有触动,不少人当场忍不住红了眼眶,呜呜哭出声来。


    元香知道这些场面话肯定是要说一说的,但谁来说很重要,要是让隔壁那位白师爷抢了先,指不定要说得多天花乱坠呢。


    伍承志端坐马背,他凌厉目光扫向众人,又落到马前的许怀德身上,沉声开口:


    “既然你是此处里长,那我问你,我明明传过话,此行一切从简,缘何还要劳师动众?更叫百姓在这寒夜里久候?你没瞧见他们都冻成什么样子了么?”


    说话间,他目光又一扫过道路两侧的村人。


    道路两旁挤满了村人,一个个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格外显眼,如今天寒地冻的,就是在外头稍站一会儿脸跟耳朵都要冻得发红。


    可能是站久了的缘故,大家的形容都不太好,一大早上原本还收拾得蛮利落干净的,等了这么久,人都瞧着都狼狈憔悴了些。


    村口的风呼呼刮过,吹得人衣襟猎猎作响,一看便知已是等候多时,绝非片刻时间。


    许怀德没料到这位伍将军一到村口,第一句话竟是这般严厉的问责。


    他下意识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村人们,心头直犯嘀咕:伍将军说他们劳师动众?叫大家受冻?这话从何说起啊?


    分明大家受冻并不是因为非要站出来迎他,而是因为传话说将军白日中午便会抵达,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直到天黑还不见动静,大伙儿才在这冷风里站得久了,模样才成了现在这般。


    在场的村人这时心里头也摸不准了,开始打起鼓来,原本热切期待的心情,骤然被将军这番冷厉之言压住,难免有些惶惑,难道这位将军不喜欢他们出来迎接?那他们费心准备的心意,岂不是成了笑话?


    这里头这时候最偷着乐的可能要属白师爷了,他眉梢都差点要挑起来,冷笑看着眼前面色颇为尴尬的许怀德。


    刚刚他的直觉就觉得这位伍将军绝非好相与之人,果不其然,这一开口就是责难,震得众人噤若寒蝉的。


    幸好方才自己没急着站出来回话,否则说不定这时候被训话的就是自己了。


    原本还鼓噪热闹的气氛,在这一刻渐渐冷却,开始僵滞了起来。


    “这”许怀德面露为难之色,一时不太好开口,这里头事情一说出来,牵扯甚多,还夹杂着未完全证实的猜测。


    不过在伍将军这般凌厉的质问下,他只觉全身冷汗涌出,站在寒风里,仿佛掉进了冰窖一般,四肢僵硬。


    元香在一旁暗暗皱眉,看着许里长迟迟不作声,心中焦急,她知道他有所顾虑,但若再迟疑不说,伍将军口中“劳师动众”的帽子就直接全扣在他头上了,还有更重要的是,乡亲们辛苦准备的诚意也会被误解。


    况且她自己觉着这位将军自露面后就一幅言辞锋利不苟言笑的做派,但与白师爷那种小人明显不是一路人,跟他直接坦白讲实话可能反倒能被他接受。


    想明白了后,她上前一步,一道清冽的女声在寒风中响起:


    “将军,您误会了,村里人得知将军特意带兵士们来此剿狼,大家都十分感激,早早就说要好好迎接兵士们,因此才在这个时间、这个天气里站在此处等候。”


    她目光坚定、有条不紊地陈述着事实,同时也传达了乡民的心意。


    随即,村民们也纷纷附和,声音一齐响起:


    “对啊,将军,我们只是想尽一点自己的心意。”


    “将军,您别误会,大家都是自愿的!”


    元香说完抬眼看去,这伍将军的面色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森厉,只是眉眼间依旧带着威仪,她微微一笑,心道说不准现在就是跟那小人清算的日子,于是继续说道:


    “至于为何大家伙儿在这刺骨的寒夜里等候良久,那就不得不提陈县令身边的这位白师爷了!”


    她猛地回头,手指直指向人群中那位冷笑着、仿佛在看好戏的白师爷。


    白师爷脸上的笑意僵住,眼神一滞,等反应过来后随即怒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围的村民被他这么一突如其来的厉声给吓了一跳,一时都离他三步远。


    元香没被他喝退,语气清晰而坚定:“将军,这位白师爷传给村里人的消息,是将军会在白日正午抵达,于是乡亲们从大早便开始紧张准备,但小女子也不知其中出了何差错,直至夜幕降临,才等到将军的到来。”


    田副将也是听明白了,这姑娘说的是有人搞错了他们的抵达时间,所以村民们才在外头苦等了这么久。


    他低声对伍将军禀道:“将军,咱们给平州城的文书里说的就是亥时左右抵达,眼下实际上甚至比预定时间还提前了一刻钟。”


    白师爷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上前,语气带着几分慌乱:“将军,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小的传达的时间就是亥时左右,定是他们自己记错,才这么早开始等候的!”


    许怀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气愤翻腾,再也保持不了平时的仪态,几乎要跳起来:“白师爷,当时你说的时候,可还有不少其他人在场的!”


    白师爷脸色一僵,却仍强装镇定,冷哼道:“其他人?还不是你村子里的自己人?除了口头传达的,书面凭证可有?”


    “你!”许怀德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道怪不得这人什么事情都只嘴上说,从不留下什么书面的东西,就是为了这时候的推脱!


    “够了!”伍承志突然沉声喝道,打断了面前这几人的争执。


    他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掠过面前三人,落到元香身上时,他心里暗暗思忖:这姑娘的神情、语气,分明说的不是有人弄错时间那么简单。


    三人顿时心头紧绷,肩膀微微发僵,元香感到背脊一阵寒意,眼神在将军冷厉的注视下微微闪烁,心里盘算着若这位将军不相信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白师爷则暗暗叫苦,心里头慌得很,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整一整这群人,不就是说错个时间么?怎么就搞成现在这幅严重的局面了?


    气氛一时间凝重到几乎令人窒息。


    伍承志眼神如剑,扫过白师爷,语气低沉而威严:


    “来人,将这位白师爷带回县城,交给陈县令,问清楚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56章


    元香没料到这位伍将军处事会这么得简洁。


    她原本还以为将军还要找人来当面断案一会儿,没想到一句命令就这么直接将白师爷送回去陈县令那儿。


    不过想来也是,伍将军带着兵士奔波了这么远,此刻人困马乏的,那还有精力在他们这些点儿事上耗费心力?还是直接交给陈县令比较省事。


    白师爷脸色铁青,其他不在官衙门做事的人可能不明白,将军明明什么都没说,也没开口处理谁,只是淡淡吩咐让人带白师爷回去找陈县令说明情况罢了。


    可白师爷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明明是要动真格的了。


    被伍将军的兵士亲自押送回去,就等于把这件事摆上陈县令案头,届时陈县令无论如何都得给将军一个交代。


    到那时,他再想推脱搪塞,恐怕一字一句都要对着公堂说清,再难有半点藏掖的余地。


    夜里寒风一吹,白师爷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心头,丧着脸跟人离开了。


    村口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大伙儿经过这么一遭,方才还因迎接队伍而热闹不已的村人,此刻谁也不敢高声言语,连低声交头接耳的窃语都不见了。


    自这伍将军踏入村口起,便是一张冷峻的脸,整个人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看着叫人挺怵的。


    许怀德他也不说话,丧眉搭眼地站那儿。


    他现在心里堵得慌,方才被白师爷攀咬诬陷,他豁出脸面来跟他争辩,也没给自己争出个是非曲直来,现在白师爷走了,他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憋闷。


    田副将则看着眼前这群村人,一个个垂着脑袋、神情局促,刚刚他们队伍一到时,这些人还眼睛亮闪闪地冲着队伍喊呢,如今却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他心里暗暗嘀咕:这怕不是被自家将军给镇住了吧?


    自家将军平日面色的确又黑又冷,眉宇一竖就透着股凌厉劲儿,可那只是常年带兵养出来的威势,他为人其实再公道不过。


    要不然怎会接到陈县令的求援文书就毫不迟疑应承下来,还亲自领兵赶来这偏远的小村子除狼来了?


    启程前他就特意叮嘱此行“不能扰民、一切从简行事”,可眼下却见这些老百姓在寒风中冻得一个个脸色发青、鼻尖通红。


    田副将心想,这也不怪他们将军见到这情景火冒三丈吧?


    不过依方才那位小娘子的解释,这些乡亲是自己要出来迎接的,并非遭上头的人强迫。将军若再摆出过分冷硬的姿态,只怕会寒了人心。


    他侧身策马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既然只是个误会,村里的百姓也都是诚心盼着咱们来,若再太过严峻推辞,只怕反倒让他们心里生疏,失了这一番好意啊。”


    伍承志握着缰绳,片刻,他目光微微下移,扫了众人一眼后一抖缰绳,翻身下马。


    他身后的兵士自然一齐下马,霎时他们身上厚重的黑色甲胄、马鞍皮革被拉扯的吱呀声、战靴落地声接连响起。


    火光映照下,黑甲整齐列成两排,兵士们挺直脊背立于夜风中。


    伍承志开口道:“诸位的好意,我等已然心领。除狼之事,乃我军伍的本分,夜深天寒,若无其他事,大伙儿还是先回去吧。”


    这番话好歹带着些人情味儿,元香想。


    又见许里长听了将军的这段明显带着安抚意味的话后面色也缓和了些,捋了捋袖子,拍了拍衣摆,上前拱手道:将军一路辛劳,村中早已备下晚食与歇息之处,还请移步,容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伍承志略一颔首,“烦请带路。”


    许家村学堂,里头炉火正旺。


    二果站在屋外头,眼见着外头不远处的火光开始“动”了,黑压压地来了一大批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个不认识的陌生高大男子。


    二果眼睛猛地一亮,立刻转身一路小跑,边跑边高声喊道:“来了,他们来了!”


    金凤听见喊声,袖子一卷便急声吩咐:“快快快,把菜下锅炒起来!”


    里头的厨子和打下手的早就等着了,听到金凤发话众人立刻挽起袖子,扯起围布,握着大勺的握大勺,抄起锅铲的抄锅铲,“哗啦啦”一阵翻炒,锅铲碰击锅底的铿锵声顿时此起彼伏,热气裹着油香在屋里打着旋儿。


    灶台两侧摆满了临时征集来的锅碗瓢盆,都是村子里东家西家借来的,元香家的那口铁锅也赫然在列。


    早早包好的饺子被成筐端来,白生生地滑进翻滚的开水中,热浪一冲便“咕嘟咕嘟”冒着泡;


    调好料汁的豆腐倒入烧得滚烫的油锅里,“滋啦”一声炸响,酱香与热油的气息瞬时炸开;


    打散的鸡蛋顺着锅沿倾泻而下,葱叶在油中迸发出辛辣的香气,浓郁交织,激荡出一股霸道又带点甜辣的诱人味道,直冲鼻端。


    门口风一吹,那股香味顺势飘到院外,栓好马匹、喂完粮草的兵士们一走近便闻见这一股股菜食的味道,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脖子,仿佛能多吸一口就能饱上半分。


    要知道他们骑马都骑了一整天,中途只啃过几块干粮,早已饥肠辘辘,这时候厨房里的热气与香味混成一股子馋人的劲儿,惹得众人直咽口水。


    就连田副将一时也一个劲儿地往厨房的方向瞅,心道他们这是做什么吃的呢?这味道咋那么大呢?


    许怀德原本打算带伍将军先去那间特意收拾出来的屋子修整,被伍承志摆手拒绝了,“我跟大家一起就行。”


    许怀德对这位将军的印象又好上几分。


    他话音刚落,厨房里便出来了几个人,端着四五个冒着热气的木桶,雾气在夜风中氤氲成一团白雾,一路送进隔壁那间已摆好桌椅的空屋。


    金凤早已守在门口,手上还擦着围布,见他们人到了便高声吆喝:“大家先去领自己的餐盘,领完就能进屋打饭咯!”


    院子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得到将军的命令,一时都不敢贸然行动。


    伍承志见状,微微颔首:“去吧。”


    这一下,众人一下子活泛开了,纷纷涌向村子临时给他们准备的食堂。


    最先领到餐盘的人端起那物件打量个不停,这东西形制方正,四角圆润,边缘略高起一圈,盘面被浅浅的凹槽隔成四五个小格,每格大小还不一样。


    兵士们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这就是他们村里吃饭用的?看着新鲜得很呐。”


    他们在军队里平时都是一个大碗,打来的饭菜都堆在一个碗里,虽然这样干的话有时候不同的菜之间会窜味,汤水还会把干饭给浸了,但是从军嘛,没那么多讲究。


    现在这个分了格的餐盘倒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些木制餐盘是元香特意喊了那些会木匠活的村民们一起赶工赶出来的,打磨得光滑圆润,每只都在盘面上挖出几个深浅合宜的凹槽。


    这样一来,一人一盘走一趟即可盛齐菜饭,不必再洗七八只碗,收拾时直接叠放,省力又整齐。


    士兵们手里握着餐盘,依次走到已经摆成整齐一排的木桶前。


    第一个给他们打饭的是陈氏,她冲站木桶前的士兵热情笑了笑,随后一把掀开木桶的盖子,一阵热气伴随着浓郁香味瞬时扑面而来。


    前两个木桶里装着的都是主食,里头装着的满满的是羊肉焖饭和酸菜肉馅饺子。


    米粒是微微透亮的淡黄色,嵌在饱满米粒的是色泽红亮的羊肉,外层微微泛着油光,焖饭的香气混着微微的羊膻味和葱香,闻了就让人食欲大动。


    另一桶里头是洁白饱满的饺子,一看就是用细面做的,热气腾腾的让人很有满足感。


    因为考虑到士兵们长途奔波,到这里时肯定已经饥肠辘辘,所以特意准备了比人数更多的主食份量,确保每个人都能吃饱。


    一勺焖饭还有饺子打进了士兵的餐盘里,陈氏抬手道:“小伙子,可以去下一个木桶那边打菜了。”


    于是士兵们喜笑颜开地往下一个木桶去看看还有什么菜食。


    元香怕这些小伙子初来乍到的不好意思,就高声道:“大家放开了吃,除了这木桶里的,厨房里还备着不少呢,今天这顿肯定让大家吃饱、吃好了!”


    队列里偶尔传来轻笑声,原本的严肃气息因为这热腾腾的饭菜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元香刚说完,伍承志和田副将就一齐进来了。


    伍承志抬眼看向元香,他记得她,就是她刚刚一幅义正言辞的样子,指认那位白师爷传达错了时间,心道这村子里的姑娘胆子不小,居然敢当众揭人短,还是县里当差的,也不怕事后报复。


    田副将看了前头的士兵们怎么打饭的,笑着道:“将军,我来帮你打。”


    “不必,我自己来。”伍承志说完顺手拿起了一个餐盘,排进了队列里。


    田副将也拿起了个餐盘,一边观察一边觉得新奇,“这玩意儿倒是挺适合咱们这些吃大锅饭的。”


    他微微挑眉,对这个设计很是赞许。


    许里长听他们讨论这餐盘,立马道:“这啊,是我们村子元香想出来的,说这个打饭方便,吃完了只要洗一个盘子就行了。”


    田副将顺着视线看向元香,露出一丝惊讶,“哦?是她想的?”


    正当他略带赞赏地打量着元香时,下一秒,他的神色开始不对劲儿起来,眉头微皱,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明显的羊肉味儿。


    第157章


    田副将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僵住,直到最后一木桶揭开,羊肉粉丝汤的热气“呼”地冲出,浓白的汤雾夹着厚重的羊肉香气直往屋梁上窜。


    雾气翻腾着,在灯火映照下仿佛一层乳白的帷幕,眨眼间便将整间屋子都笼在了一片暖烘烘的膻香之中。


    这股味道来得又急又烈,根本避无可避。


    “你们你们怎么偏偏准备了羊肉了啊?”田副将立时转身,语气里带出几分急躁与恼意,直冲着身旁的许里长发问。


    “羊肉羊肉怎么了?不是说”许里长一头雾水,声音也带了点慌张,回忆了一番才想到这羊肉还是上头送来说是要特意准备的呀。


    “嗐!”田副将一时半会儿跟他解释不清,只觉今晚事情真多,明明早就叮嘱过此行接待的人,将军在饮食上有几样避讳,偏偏这村子怎么就弄出了最不该有的羊肉?


    况且羊肉作为吃食在这片中原农村并不常见,因为浓重的腥膻味的缘故,他们将军是从来不吃这东西的。


    伍承志也闻到了这股味道,微皱了皱眉。


    田副将顾不得再同许里长继续说什么,忙不迭凑到伍承志身侧,压低声音道:“将军,要不要属下让他们另备一份饭食?”


    伍承志的视线停留在前头那几名已经打好饭、正端着餐盘坐下的士兵身上。


    见他们脸上带着抑不住的满足笑意,埋头吃得飞快,仿佛生怕慢一步就少吃一口,一时间赞叹声和吞咽声混杂,而其他刚打完饭食的人脸上也都是迫不及待的神色。


    “不必了,我跟大家吃一样的就行。”伍承志语气坦然,仿佛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再讨论的事。


    将军都这么说了,田达只得应声,心道将军他明明不喜羊肉,现在如此也定是因为大家正在用食的缘故,他望着伍承志那张沉稳冷峻的侧脸,一时只觉得又敬又疼。


    许里长听在耳里,一颗心更是高高吊起,这会儿他也终于想明白,前几日上头忽然送来几头羊,原来并非什么“犒劳”,恐怕是那白师爷暗中做的手脚,只是眼下将军已经准备用食,这些腌臜事这个时候也不好再开口。


    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忐忑地看着他俩的背影,心想若将军吃得不顺心,怪罪下来,他们许家村可如何是好啊?


    给大伙儿舀羊肉焖饭的是陈氏。她抬头一看,只见走到面前的那人身形高阔,肩背如山,古铜色的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光泽,周身自然而然透着一股冷硬的英气与不言自威的气势。


    陈氏眯起眼,心里暗暗一惊:好家伙,这气度,世间都难有!不用问,准是这些兵爷们的头领,那位伍将军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哎哟,没想到自个儿还能有给将军打饭的一天。


    不过她余光一扫,就瞧见许里长正站在将军不远处,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一边偷偷朝自己使眼色打手势,一边嘴唇急得直动,只看口型的话,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羊肉”的样子。


    陈氏心下立刻会意,暗道:这我还能不懂?给将军打饭,肉肯定得多打!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朝许里长摆出一个“我懂的”表情,手上动作却利索得很,一大勺下去,几乎全是羊肉块,米饭只点缀似的带了薄薄一层。


    许里长看得心肝直颤,脸都绿了,一幅欲哭无泪的样子,恨不得冲上去按住她的勺子。


    “还需要吗?不够可以再添。”陈氏笑盈盈地问,声音格外热络。


    “不用了,多谢。”伍承志淡声回道,垂眸瞥了一眼餐盘。那里头最大一格里几乎全是油光闪亮的羊肉块,一时间膻香扑鼻。


    不过他神情却未见波澜,只抬手稳稳接过,径直往下一个打菜的木桶走去。


    许里长在后头差点一口气憋过去,完了啊!铁定完了啊!


    而田达则被那道油光发亮、滋滋作响、还带着一股焦香味儿的香煎豆腐勾住了视线。


    他微微靠近了一点,鼻子不自觉地嗅了嗅,这玩意儿是啥啊?金黄的表皮里似乎包着细腻的嫩白,边角还泛着一圈微焦的褐色,他活这么大,也算吃过不少东西,却真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食物。


    “这道是香煎豆腐。”一旁的妇人笑吟吟开口,她是宋善全的二媳妇,见眼前这位军爷瞧得出神,便顺势跟他介绍起来,“咱们村子特产就是这豆腐,还有个别称叫‘豆腐村’,周围不少人特意跑来买咱们的豆腐呢。”


    “豆腐村?”田达眨了眨眼,有些惊讶,他没料到这偏僻的小村还有这稀奇的吃食,心中顿生几分兴味,暗想待会儿得要好好尝一口,看看这叫“豆腐”的东西到底是何滋味。


    另一边,许怀德正板着一张脸,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总算在最后一口热气翻腾的羊肉汤木桶旁找到了元香。


    她见他神色难看,忙抬头问:“怎么了里长?脸色怎么又这么不好?”


    这一轮的打饭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兵士们都坐下来吃饭了,几个木桶里剩的也不多,但仍暂未撤走,专等胃口大的再来添饭什么的。


    许里长叹了口气,把方才陈氏多舀羊肉、将军又恰好忌口的经过低声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将军不吃羊肉?”元香微微睁大眼,低声惊讶道。


    可刚刚他明明经过这边,村里人舀了一碗羊肉粉丝汤呢,也没听他说什么啊,甚至眼都没眨一下。


    许怀德缓缓点了点头,神色里透着一股无奈,他心里直叹:怎么就接待这么一点儿事,也能接连出岔子?


    元香心思一转,立刻理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明明上峰早就叮嘱过饮食上的避讳,偏偏白师爷送来的“礼”就是那几头羊,其实是挖“坑”等着他们跳呢!


    若换作一个脾气暴烈的将领,哪还用得着多问?只这一碗羊肉,就足以扣他们一个“故意冒犯”的罪名。


    她暗暗咬了咬牙,小本本上又记上一笔:白师爷,包藏祸心,暗施阴招!


    心头恼火归恼火,眼下是想想能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这位伍将军没让他们给他换掉吃食,应该是不想劳师动众,就跟刚刚在村口那一样。


    她悄悄在屋内走了几步,借着人群的掩护打量那位正在用食的伍将军。


    伍承志面前的餐盘里,羊肉堆得满满当当,旁边还摆着一小碗热气氤氲的羊肉汤。他这时候只觉得自己闯进了哪处的羊窝了,引起了他以前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他神情未变,只抬手将那碗汤轻轻往外推了推,淡声对田达道:“这个给你。”


    田达应声接过,却忍不住自己先动了筷子,他原本对羊肉一向兴趣也寡淡,心里甚至做好了“膻就膻点,权当添肉”的心理准备。


    不过他可不像他们将军,他大概是宁愿只吃素菜也不会碰这些羊肉的!


    他挑起一块焖饭里的羊肉塞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后,眼睛倏地瞪圆。


    恰到好处的酥烂!轻轻一拈便骨肉分离,肉纤维里吸饱了米饭与汤汁的鲜香,竟丝毫没有他印象中那股刺鼻的膻味,反倒透着一股醇厚温润的甘香!


    这羊肉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好滋味了?


    田达不可置信地又挑起一块,细细嚼着,味道竟更好了!


    他随手舀了一勺混着肉汁的米饭送入口中,松软的米粒被焖得粒粒晶亮,泛着微微油光,轻咬之下,米香清甜与羊肉的浓郁在齿间层层铺开,葱姜的清冽与香料的辛香在舌尖轻轻化开。


    没有半点令人生厌的膻气,只有鲜美、温润与出人意料的细腻香气在唇齿间流连。


    田达忍不住又添了一筷,几乎忘了自己原本只是想“意思一下”。


    其实元香在接手那几头上头送来的羊时,就察觉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可能是因为品种的原因,这里的羊肉肉质虽鲜,却膻味偏重,若只是简单烹煮,味道再好,也免不了一股让人退避的骚气。


    她琢磨了好一阵,最终改了做法。


    羊肉先经炖煮去血水,再与淘洗干净的米同入大锅,以小火焖透;又在米粒之间细细撒入切得极碎的白萝卜粒。


    萝卜与米粒在焖煮时一同吸收羊肉的汤汁,又借葱姜和香料的热力缓缓渗透其中,不仅去掉了膻味,还把肉香牢牢锁在米粒里。


    如此,入口便是多重滋味的交织,让人忍不住再舀第二勺、第三勺。


    田达一勺接一勺,不知不觉便把餐盘里那大半格的焖饭吃了个精光。


    最后,他又端起伍承志推过来的那小碗羊肉汤,仰头一饮而尽。


    汤汁浓白醇厚,香气直冲鼻端,他闭上眼细细回味,喉咙里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天哪,实在太好吃了!比军营里的饭强太多了!”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士兵立刻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


    “这比下馆子的味道都要好!”


    田达正沉浸在味蕾的欢喜中,猛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视线。他缓缓睁眼,就见伍承志正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眉眼间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


    田达心里一惊,方才回想起自己刚才下意识说出口的话,他忙干笑两声,脸上挂着一抹尴尬的笑容,赶紧补上一句:“下官失言其实,差不多好吃,差不多哈哈哈”


    坐在对面的伍承志静静看着田达那副眼睛发光、眉开眼笑的模样,微微挑眉:至于吗?这羊肉真有那么好吃?


    “将军,你真该尝一口,这里的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田达这话说得真心,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惊喜,他们将军真该尝尝,破除一些他对羊肉的偏见。


    伍承志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他餐盘里的吃食,其他都挑着吃过了,就那道羊肉焖饭没试过了。


    田达见劝不动,又听到旁边传来阵阵窸窣声,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新的木桶被抬了进来。


    热气翻滚着带出一阵更浓的香气,瞬间勾得众人纷纷起身。


    “新的一锅焖饭又来了!”有人低声跟同伴道。


    田达眼睛一亮,立刻端着餐盘跟着人群走了过去,兴冲冲地排在队尾。


    待他离开后,伍承志周围只剩他一个静静坐在那儿,他视线落在自那几块没动过的羊肉上。


    片刻的犹豫后,他终于夹起一小块,轻轻送入口中。


    亏得元香在一边角落观察他良久,这下终于放下了心,她就说嘛,怎么有人可能会不爱吃!这些羊肉她可想法子处理了好久!


    她笑着转身找了还神情低落的许里长,凑他边上低声道:“别担心了,将军已经尝了肉了!”


    第158章


    屋内的喧嚣渐渐平息,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也变得稀疏起来。


    士兵们一个个结束了风卷残云般的晚食,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满足,他们起身时,顺带还拿走了桌上的餐盘。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脸庞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士兵,端着餐盘走到仍在木桶边上的金凤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瓮声问道:“大嫂,请问这些餐盘在哪儿清洗?”


    他身后,又有三四个士兵跟着过了来,手中同样端着自己的餐盘,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金凤。


    金凤闻言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连忙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声音都高了几分:“哎哟,军爷,这哪能让您们动手?快放下,放那桌上就行,我们来收拾!”


    然而,那年轻士兵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飘向屋内角落,他们的将军,伍承志,正慢条斯理地嚼着肉块。


    他虽一言未发,但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场却无形地笼罩着整个屋子,仿佛一道无声的军令。


    士兵的背脊瞬间挺得笔直,方才那点少年人的羞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严肃:“大嫂,这是规矩,食毕,清整餐具,不得给百姓增添半分麻烦,您只管告诉我们地方就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特有的执拗。


    金凤彻底没了辙,一脸地为难,心道我的老天,哪有让客人自己洗碗的道理,更何况这些还是来帮助他们村打狼的军爷!


    无奈之下,她只好投向屋子另一头的主心骨,用眼神急切地向元香求助。


    这边的动静不大不小,元香也留意着,见金凤看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冲金凤轻轻点了点头。


    金凤接收到后长舒一口气,“那那好吧,军爷们,都随我来。”


    许里长还颇为忐忑地等在屋里,虽然听元香说伍将军已经吃了他们做的羊肉,但他一颗心还是怎么都放不下来。


    终于,他看到伍将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连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上前去,声音里带着不安和愧怍:


    “将将军!听田副将的意思,您您不喜食羊肉。这、这实在是小的失职,罪该万死!连将军的忌口都没弄清楚,竟让这物污了您的尊口。将军您放心,往后这里的伙食,绝不会再出现半点羊肉!”


    他说得又快又急,今日两次三番地出差错,一颗心在胸膛里上下起伏,感觉要把自己这把老骨头都颠散架了,这短短一会儿的工夫,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凭空老了十岁。


    然而,伍承志只是从容地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瞥了里长一眼,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无妨。”


    顿了顿,他又道:“此地的羊肉做得不错,与我过往所食,颇有不同。”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小就不爱食羊肉,长到现在也没完整地吃过一块,但今晚这顿,在这焖饭的搭配下,他竟将餐盘里的羊肉吃完了。


    这小小的意外,让他的心绪泛起一丝微澜,又补充了句:“辛苦诸位招待,至于餐食,不必刻意更改,一切照旧便可。”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许里长而言,却不啻于天降甘霖。


    将军这是喜欢他们准备的饭食了?


    一有这个想法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连忙摆手,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哪里哪里!能为将军和将士们效劳,是咱们全村的福分,何谈辛苦二字!”


    转念一想,又听伍将军破天荒地夸赞了羊肉,他立刻想起元香在里头可花了不少功夫呢,连忙补充道:


    “不过,将军您有所不知,说起这羊肉,还是咱们村的元香姑娘,是她想了不少精巧法子,才把那羊膻味去了个干净,化腐朽为神奇。若真论功劳,她当属首功!”


    “元香?”


    伍承志忽然抬眸,直直看向里长,简短的两个字里带着一丝探寻还有一丝讶异。


    “对啊!宋元香!”许里长见将军似乎来了兴趣,赶忙点头,生怕他不知道是谁,还抬手一指,“就是方才在村口,替老朽说话的那位姑娘家,喏,您看,她就在那儿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伍承志的目光落在正在帮着大伙儿一起把木桶搬回去的元香身上。


    原来她就是元香。


    伍承志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一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大家紧绷了一天的心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士兵们吃完饭后,不仅把自己的餐盘仔仔细细地洗得干干净净,还顺带把厨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打扫完还自己烧起了晚上要用的热水。


    那些汉子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灶台擦得锃亮,连地面都扫得见了光,忙得村里几位帮厨的婆子都连连称奇,省下她们不少时间跟力气。


    回去的路上,漆黑的夜,又下了雪,路不好走,大家打着火儿互相搀扶着回家。


    方才在厨房里不方便多说话的妇人们,如今出了门,话匣子立刻打开。


    “哎呦,都说这位伍将军治军极严,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你们瞧见没,那口大锅,被他们刷得多亮堂?”


    “可不是嘛!还不止呢!那位伍将军,瞧着威风凛凛的,我给他盛菜,他还对我说多谢呢!”


    “你们瞧瞧,一个个都是身板笔挺的年轻小伙子,看着就精神,也不知都成家了没有?”


    这话一出,刚刚七嘴八舌地妇人们顿时静了一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又都笑了起来。


    “哎?李婶子,怎么着?听这意思,是动了心思,准备给你家杏儿寻个好婆家啦?我看那几个小伙子,配你家杏儿,倒是郎才女貌得很呐!”


    “别瞎说,还没影的事儿!”


    金凤听着大伙儿唠这些闲嗑也笑,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走在前方的元香,她独自一人,身影显得有些落寞,并未参与大家的闲聊。金凤心头一动,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她手里同样举着一支火把,借着火光细细打量,只见元香秀眉微蹙,神情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显然心事重重。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元香?想什么呢?”


    金凤回想起今晚这一顿晚餐,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士兵们,甚至连将军,都吃得津津有味的,按理说,元香应该感到满意和轻松才是。


    而元香这边,她的思绪早已飘得很远。


    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军队里的士兵,看到他们的样子,尤其是他们坚毅的眼神时,一个久远的念头忽然浮上心头。


    当时阿允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自己对着来历不明的他曾经还怀疑过他难道是来自军中?亦或是逃兵?


    想到这里,元香不禁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自己完全是想反了啊。


    自从阿允离开之后,元香就一直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他。


    她知道一旦打开了心里这扇名为思念的闸门,后面自己就没法控制了,那股情感就会像连绵不断的春雨,缠绕不休。


    比如此刻,夜色深沉,火光摇曳,她却无法平静,她不知道阿允现在身在何处,他想做的事情是否顺利完成了?他是否平安无恙?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细密的针尖,轻轻地扎着她的心。


    士兵们经过一夜的短暂休整,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已在学堂前的空地上集结完毕。


    他们带着乡亲们准备的干粮,队列整齐划一,刀枪在晨光中闪烁着寒光,浩浩荡荡地向着狼患频发的深山进发。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清晨,队伍准时出发,消失在山峦深处;傍晚,夕阳西下时,他们又会带着一天的“战利品”满载而归。


    学堂附近的空地上,血腥味渐浓,堆积的麻袋日益增多,每个麻袋都鼓囊囊的,里面赫然是那些被猎杀的野狼。


    有一天,更是出人意料地,士兵们抬回了一个硕大的麻袋,问了才知道这里头竟然是一头成年的黑瞎子!


    这消息可立刻轰动了整个村庄,几乎所有的村民都闻讯赶来,围聚在那黑熊尸体周围,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眼中满是惊叹。


    伍承志在士兵们出发之前,便已明确指示过此行的任务范围,除了首要的剿灭狼群,其他的凶猛野兽,如熊、野猪、豹子等,也都在此次清除之列。


    特别是在他听到许里长提及村庄的实际困境时,更是坚定了这一决心。


    许里长那日曾忧心忡忡地向将军汇报:“咱们村子里的耕地有限,许多村民为了生计,不得不冒险去山上开垦荒地种植作物,若是真能将这些凶猛的野兽彻底清除,那么今后可供开垦的荒地便能大大增加,村民们也能有更多的生计保障。”


    不过眼下这些凶兽们的尸体全堆积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味道越来越大不说,那一袋袋形状可怖的麻袋,在晚上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瞧着确实还挺渗人的。


    伍承志意识到必须尽快处理,于是唤来许怀德,让他去村中召集一些青壮年,一同动手处理了这些麻袋。


    他还说了,凶兽身上能卖上钱的,毛皮这些的,都留给村子,以感谢这几日村里人的招待。


    许里长听后自然是连连称谢,村里人得知这个消息后,赶过来干活时也格外卖力,毕竟这不仅是为村子清理隐患,更是实实在在的收益。


    元香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学堂那边了。


    第一天的忙碌结束后,现在只剩下准备些日常饭食的活计。她索性在家中躲个清闲,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将自己的小本本再完善一番。


    这天清早,天公就不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给整个小院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薄雾。


    就在这时,方四娘突然气冲冲地跑到她跟前,眉宇间尽是不快,压低声音道:


    “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今日一早一直在咱们这周围转悠呢!”


    第159章


    “鬼鬼祟祟的男人?”元香正坐在屋里的圆桌前低头写东西,见方四娘急急忙忙地推门闯了进来,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一时联想到些不太好的情形,心中微紧,她皱眉又问:“你是在哪儿看见的?”


    方四娘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叉着腰喘着气,她是一路急奔回来的,冬日的寒气未散,额头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两边的鬓发被风吹得零乱,一时看着都有些狼狈。


    她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刚刚只是小跑了一段路就开始气喘。


    元香看她这副模样,眉头立刻蹙了起来:“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别到处乱走吗?”


    方四娘被她这么一说,心头一咯噔,她刚刚不仅跑了一段路,还跳上跳下来着。


    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她方才为了瞧个究竟,忘了自己还没好利索,硬是踩着院墙一角跳上围墙去看的,这事儿可万万不能让元香知道。


    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掩饰道:“我也没走远,就是在那边瞧见个生面孔,心里不踏实,那人瞧着三十来岁,身形高大壮实,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


    她声音压低,目光闪了闪,靠近元香道:“那人身上那股气势,沉得很,像是杀过人的。”


    毕竟自己就是干这一行的,一个人杀没杀过人自己能一眼就瞧出来。


    听完她这个描述,元香心中一凛,第一直觉难道是打伤方四娘的那些人又回来了?


    可念头一转,她又觉不对。如今村子里驻扎了这么多来剿狼的兵士,哪还有人敢在这节骨眼上在此地作乱?


    这么一想,方四娘方才见到的,多半不是那些歹人,说不定是那些军中之人了。


    心中略有底后,想到这军中人在自家附近出现,怕是有什么事儿,她还是得出去一趟。


    元香神情一敛,轻声安抚道:“你先别慌,也不要贸然出面,我出去瞧一瞧。”


    方四娘的身份毕竟不便,若被那些兵爷们看出来什么,恐生枝节。


    她说着已起了身,披上外衣,正要推门出去,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从桌上拿起那封信,小心塞入怀中。


    方四娘没想到她说走就走,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儿自己怎么跟无影交代?心中一急,忙伸手去拦,劝道:


    “哎,你外头那些人看着就不好惹,你一个人出去成吗?”


    元香回头冲她一笑,眼中一片镇定,“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她推开院门,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仍是灰白色,漾起一层薄雾,空气中残着潮意,呼吸一口,细微的寒气顺着喉间立时沁入胸腔。


    院外的地上积着浅浅一层水,雨点未干,元香提着裙摆,小心落步,生怕一脚踩进泥洼里。


    她沿着自家院子外侧的小路缓缓走了一段,拐过一角,果然在前头远远瞧见了一高大魁梧的男子身影,想必就是刚刚方四娘口中说的那位了。


    那人背影挺拔笔直,哪怕只是静立,也让人觉得气势不凡。


    此时他正站在壕沟边沿处,这条壕沟还是阿允先前亲手挖的,在那次狼袭村子的时候帮了大忙,后来村里人也时不时地过来加宽加深过。


    男人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神情似极专注。


    元香停下脚步,透过薄雾细细一瞧,只觉那背影有几分眼熟。心中微动,又上前两步,这才恍然,竟是那日在村口见过的那位伍将军,伍承志。


    他怎会出现在她家附近?


    这念头才闪过,她便下意识想转身回避,奈何脚步才动,前头的人似已察觉,忽然回过身来。


    元香自知避不过,忙收敛了脸上疑惑的表情,端起一副恭敬的模样,浅浅地福了一礼:“民女不知将军在此处,贸然打扰,还请见谅。”


    伍承志看清来人后微微一顿,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眼神里有探究又有些若有所思,而后淡声道:“无妨。”


    又无意瞥见她正踩在一块被雨水冲得已经松动的石块上,鞋尖微斜,似要滑落。


    眉心一动,他出声提醒:“此地湿滑,姑娘还是小心为好。”


    元香一怔,顺着他的话低头一看,原是刚刚她怕直接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把鞋弄脏,所以走路的时候专门找那些石块来踩。


    而眼下这石头下渗着细细的水线,颇不稳当,她忙提裙往旁挪了半步,轻声道:“多谢将军提醒。”


    话音落时,山风从壕沟那头吹来,带着雨后泥土与草腥的气味。


    元香浑身稍稍放松了些,既然来人是伍将军,猜测那方四娘先前见到的,想来不过是他在此探查村口的防线罢了。


    既如此,方四娘的担心也算是虚惊一场。


    她心里正这样想着,目光在他身侧那条泥水沟上略略一转,便打算告辞离开,免得打搅到他,谁知她才抬头,就听见对面的伍承志忽然开口:


    “听闻宋姑娘家中有位能人之士,上次群狼袭村时多亏了他才幸免于难,不知现下此人可在?”


    这话刚落入耳中,元香心头骤然一跳,指尖几乎不自觉地收了收,脑中瞬间浮起阿允的身影,心思翻涌,他为何突然问起阿允的事情?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么?


    元香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往这位伍将军的面上扫了一下,想看出些端倪来,可他面色肃整,神情沉稳,不见一丝波动。


    当下她思绪纷乱:他察觉了什么?阿允当时的举动……是不是过于出挑,已经引起了这位将军的怀疑?


    一想到阿允与方四娘的身份,恰与眼前的伍将军几乎天然对立,元香心头顿生压迫感。胸口微微发紧,呼吸也不自觉轻了几分,像怕发出一点声响就会暴露心底的慌乱。


    不过当下她只能垂下眼,强自稳住神色,怕露出半点异样。


    对面的伍承志见这姑娘当下脸色精彩纷呈,暗自觉得好笑。


    元香略顿片刻,再抬眼时带着笑,神情自然,“将军怕是听村人夸大了,咱们是寻常农户人家,能人之说实不敢当,只不过是当时情况危急,家里人多出了些力气罢了。”


    “至于家中人”她略叹了口气,很是遗憾的样子,“也是不凑巧,他出远门去了,这几日都不在家,怕是见不着将军了。”


    她语气轻柔,笑意不改,听上去既谦和又诚恳,偏偏每句话都模糊得恰到好处。


    伍承志那双锐利的眼眸就这样看着她,她那点掩饰在他面前几乎一览无遗,面上镇定,可是她袖下指节轻颤,呼吸浅而急。


    不过他并未拆穿,神色依旧沉稳,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弯,心下暗道:陆允这小子找的小姑娘,倒是有点意思。


    前几日初到村中见到她时,只当她是个模样生得极好的乡间女子,面容清艳,姿态娴然。


    他原以为陆允不过是见色起意,在这山野村落里惹了什么桃花债,才写信拿他曾经救过自己一事作为条件换得他来此地,嘱托自己又是剿狼,又是保护人的。


    可如今一番对话下来,才觉这位宋姑娘在自己面前不见局促胆怯,反而话里话外都透着几分聪慧与沉着。


    既然如此,有些话倒也不必再绕。


    伍承志目光微转,道:“宋姑娘不必如此紧张,陆允兄弟是我旧友。我此番来此地,便有一半缘由,是受他所托。”


    元香懵了,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丝难以置信:“旧友?”


    他说他跟阿允是旧友,这怎么可能呢?阿允不是


    她目光微垂,眼底有细微的疑色流转,既震惊,又在下意识地权衡对方言语的真假。


    但又在想,他那么大个将军,何故要来骗自己呢?


    伍承志看着她的反应,眉心微挑,并不急着解释,只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函。那封信显然被他细心收着,纸页边缘被风吹得微卷,却干净无尘。


    他将信递出,语气淡然:“此乃陆允亲笔。”


    元香不明所以,怔怔地接过,将信展开后低头看起了里头所写内容。


    “承志兄,


    一别多日,山川阻隔,不得亲叙,心下念念。


    吾所居之平城许家村内狼患未息,闻朝廷已有调兵之议,山野险恶,百姓惊惶,若兄能亲往剿治,乃平城幸甚,允亦感念不尽。


    此番离村,非为避事,实有一桩不得不为之事,容日后再向兄细陈。唯此行恐不归期,故斗胆一书相托。


    村中有一女姓宋名元香,性情淳善而心思□□,家境寒素,然颇能自持。前次狼乱,多赖其周旋,方保一方安宁。允自知无功可言,唯愿兄于剿狼之余,偶加照拂,是所厚幸。


    寒信不备,惟愿珍重。


    陆允谨启。”


    这的确是阿允的笔迹,之前一段日子里,他日日一早就教二果、三喜开始写字来着,比她自己都有耐心,所以她不会认错。


    她的目光就这样凝在信纸上,上头的一句句,简短而平和,却仿佛每一笔都带着他温声细语的影子。


    特别是看到他嘱托他人照拂自己的话语落在眼里时,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紧,像被什么堵住。


    自他离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有在刻意不去想他。


    那些有他痕迹的东西,她一件件收进他原先住的那间屋子里,连那扇门都少去碰触。


    她以为这样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平静些,不必受那些纷乱的情绪干扰。


    可如今,再见到他亲笔的字迹还有字里行间不言而喻的怀念,那克制的思念瞬间失了防线。


    眼角的酸意一寸寸泛起,鼻尖发涩,她再抬眼看向对面人时,哽声道:“多谢将军跟我说这些。”


    伍承志微微移开目光,现下这情况是他不熟悉的,他一向习惯面对战场与刀兵,指挥千军万马,却从未遇过有女子当着自己面落泪,更何况,这女子心里还系着别人。


    有些无所适从,所以他并未言语什么。


    元香忽然想到什么,再开口时声音里含了份急切,“将军可知如今他在何处?境况如何?又何时回来?”——


    作者有话说:回来啦[摊手]


图片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