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紫焕真人, 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玄机宗原本没有紫焕峰，只有一座炼制灵药的无名小山。
直到五百年前，紫焕真人横空出世, 一手丹药炼得呱呱妙, 还治好了几个药王谷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这才让这座无名小山有了名字，甚至发展成为如今的七大灵山之一。
萧见明带着苏还来到紫焕峰山脚, 便下了剑。
紫焕真人医术高明，却有一个怪癖, 便是凡是来求药者, 只能步行上山。
她说, 若连这点诚心都没有, 也不配找她医治。
紫焕峰是唯一一座不需弟子令牌便可上山的灵山。
紫焕真人喜花草，放眼望去, 山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蝴蝶翻飞花丛中，路上满是草木的香气, 灵药散发出的灵气也扑面而来。
虽然路边就生长着价值连城的灵药，上山的弟子却无一人敢上前采摘。因为比弟子下手更快的, 是紫焕真人的毒。
紫焕峰上的弟子大多穿朴素白衣，据说这样显得他们仙风道骨, 妙手回春。往往三三两两走在绿野间，背着采药的背篓，一路上山都能遇到。
见到苏还, 他们停下脚步，打量一会儿，便开始做起了小动作, 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小话：
“他就是离尘山的苏师兄！”
“他旁边那人就是他的心上人吗？原来他长这么好看……”
“难怪他把苏师兄金丹捅碎了，苏师兄仍愿意和他在一起……”
“哼，我倒觉得苏师兄可怜，竟然遇上这样的事！”
“什么意不意外的，毁人修为，就应该打入寒潭罪狱受罚……”
走到紫焕真人住处附近后，这些议论才停下来。
苏还面带微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什么情况，难道宗门里又传开了什么新谣言？
由竹篾编织而成的花居里传来紫焕真人的声音：“你们回来了？我这边腾不开手，直接进来便好。”
苏还推开生长着不知名紫色小花的篱笆门，空中泛起一丝涟漪，静谧宜人的小院便换了道风景，多出许多灵兽幼崽来，在院中扑腾欢闹，好不热闹。
紫焕真人站在院中，手里拿着一盒五彩斑斓的灵丹，无数小幼崽争着抢着往她身上凑，张着嘴咿呀咿呀想吃她手上的灵丹。
树上攀爬的白毛小猴，水里慢吞吞爬上岸的小灵龟，还有头上戴着小花的灵兔，紫焕真人手里还抱着一只九尾小狐，脸上溢出幸福的笑容，温柔哄着：“别抢别抢，都有份，让我摸一摸才有得吃哦……”
与在外清尘妩媚的模样一点都不一样。
“你们随意坐。”
苏还两人一揖礼，坐在了院中石桌旁等候。
直到将那颜色多样的灵丹分发完毕，院中的小兽挨个摸一遍，才来到石桌旁。
紫焕真人手里仍抱着那只九尾小狐，施法为他们斟上茶水，轻吁一口气，听起来颇为苦恼：“它们都是无人抚养的灵兽，我见它们可怜便捡回来抚养，谁知竟这般令人烦恼……”
苏还汗颜，心道旁的也就算了，就您手中这堪比金丹修士的九尾灵狐，也是捡的？
他得重新定义“捡”这个字眼。
注意到他的视线，紫焕真人干咳一声，优美的腰颈线变得慵懒，有意无意间，又多了一丝妩媚之意。
她一手撑在石桌上，一手轻抚着小狐狸，轻笑道：“这只不算，它是死皮赖脸留下来的。”
小狐狸惬意地眯着眼，闻言发出两声稚嫩的叫声，似有不满。
苏还目露好奇，萧见明却无意探究，让他拿出装在储物袋中的药草，递给她，道：“紫焕师叔，这是养神草。”
紫焕真人看了全程，有些不可思议：“你们就这样将灵草装在简陋的储物袋中？！”
萧见明一愣：“有何不妥？”
紫焕真人捂着额头，颇为痛心疾首：“你们也太随意了！”
“你瞧瞧，这叶子都折损了，还有这根，竟然断了整整半截！”
萧见明心中一紧：“药性会受到影响吗？”
苏还也巴巴看向她。
紫焕真人一卡壳：“当然没有。”
随后义愤填膺道：“可是对待灵草自当珍惜，应当寻一个玉盒，小心翼翼的将灵草完整挖出，再轻放入盒中封存，如果可以，采摘的时候最好带上薄如蝉翼的手套……”
苏还在一旁讪笑，他竟不知紫焕真人除了是个毛绒控外，竟然还对草药要求如此严苛。
紫焕真人滔滔不绝说了一通，才停下来啜了一口茶，轻叹：“这次便算了，下次记得备好玉盒。”
苏还不敢反驳，喏喏答应下来。
紫焕真人将药扔进袖中，宽袖中似有乾坤天地般，转手又掏出一盒切好的不知是什么的灵兽碎肉，放在石桌上喂给小灵狐。
小灵狐欢快地嗷呜一声，跳起来往紫焕真人脸上亲了一口，两条前腿搭上石桌大快朵颐起来。
“小流氓。”紫焕真人轻笑。
说完，慢悠悠问他们：“还有一味虚灵花和一味赤心根，接下来你们打算先去找哪味药？”
一味在汀梦洲，一味药在鎏金洲。
姬家也在鎏金洲。
萧见明不想让苏还踏足鎏金洲，忍不住蹙眉：“这赤心根，能否替换成其他药材？”
紫焕真人闻言，瞥他一眼：“若是药王谷的人，自是不可以。若是我，那便可以。”
苏还：“……”拉踩得好娴熟哦。
紫焕真人，手中搅拌碎肉的小勺指了指苏还，道：“赤心根虽为主药，却是起固元之用，若是找一味与他同属性的固元药材，效用也一样。”
“不过我不建议你们去，因为这味药在传说中的蓬莱仙洲，虚无缥缈不说，比鎏金洲可远多了。”紫焕真人轻笑道，眼中似有深意。
萧见明对她眼中的探究视而不见，坚持道：“我们就去蓬莱洲。”
紫焕真人挑了挑眉，转头看向苏还：“你也不想去鎏金洲？”
苏还眨眨眼，点头。
紫焕真人沉吟，道：“也罢，鎏金洲虽近，却也盘踞着众多世家，权势相争严重，的确不是一个好去处。”
说罢，手心向上一翻，现出一页纸，上面画着一味药草，递给二人。
萧见明低头细细打量，看清药草模样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想起自己曾经撒过的谎，喉结不觉滚动。
下一秒，便听到紫焕真人吐出一个极为眼熟的名字，她道：“这味药名唤琉璃仙草，是蓬莱仙洲独有的灵草，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仙草，可不是那些不入流的。”
果不其然，苏还听了之后，眼眸中迸发出一丝光亮：“琉璃仙草？好巧，这不是此次仙门大会魁首的奖励吗？”
“嗯？你听谁说的？”紫焕真人发出一声疑惑，道，“此次仙门大会得第一名者的奖励是一柄无属性的天阶灵剑，并没有什么琉璃仙草。”
苏还傻眼。
转头看向萧见明，幽幽看向他。
萧见明避开了他的视线。
顿时心生气闷，忍不住跺一脚某人。
萧见明吃痛，却不敢表现出来。
紫焕真人似乎察觉到二人的小动作，掩唇轻笑：“不过说起仙门大会，似乎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开始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枚灵果喂给小灵狐，笑道：“我建议你们参加。”
萧见明蹙眉：“我们没空……”
话音未落，对上紫焕真人一双清冷而天生自带一丝媚意的笑眼。
她道：“听说此次仙门大会，蓬莱仙洲也会派人前来。”
“你们若能与他们交好，说不定能去蓬莱仙洲一游。”
苏还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多谢师叔告知，我们这就去报名！”
目送少年们离去，紫焕真人抱起小狐狸，想起什么似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怀念，呢喃出声：“仙洲仙洲……那可是个好地方呢。”
*
玉霄峰上。
云雾缭绕，小童带着客人来到大殿前，叩响殿门，恭敬道：“宗主，南宫少主到了。”
客人便是南宫翊与越九思二人。
殿门无声打开，传来声音：“南宫少主来了，快请进。”
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是浑厚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压迫的灵息。
跟在南宫翊后面的越九思强行忍住心中的吃惊，尽量不让心思从脸上暴露出去。
南宫翊心中亦暗自感叹，威压外露却而内敛，看来玄机宗主的修为又增进了。
“见过宗主。”
一入殿门，便瞧见老宗主捋着胡须在看一方书信，桌上早已盛放好招待客人的灵茶。
老宗主笑呵呵的，道：“少主尝尝我这里的灵茶，味道还不错。”
南宫翊拱手，依言坐下品茶，赞道：“此茶润而清透，清香留齿，一口便能填补半数灵力，确是好茶。”
越九思也跟着牛饮一杯，除了感受到体内灵力大增外，并未尝出什么区别，不由咂咂嘴。
老宗主捋须笑道：“南宫少主既然喜欢，待仙门大会结束，我便送你几罐。”
南宫翊颔首道谢：“多谢宗主。”
老宗主道：“不知你父亲的身体近日如何？”
南宫翊笑答：“有劳紫焕真人前去照月洲诊治，家父头痛之症已有所减轻。”
一番闲聊过后，总算进入了正题。
老宗主将一方灵契送到南宫翊面前，道：“这是华瑶洲与照月洲之间的边境地，北部荒山开荒处置契约。剑清宗主既派你前来商议，你且瞧瞧，可以不满之处？”
南宫翊接过，仔细查看。
近日来，北部荒山出现魔族，兽潮频发，为防魔族污染北地灵力，两洲不得不联合开荒扫荡一番。
看完后，南宫翊在灵契上盖上父亲交给自己的灵印，契约灵光浮现，冥冥之中感应到天道约束之力降落。
他温和一笑，朝老宗主揖首：“契约划分地区公正，并无不妥。”
北部荒山本属于两不管地带，如今扫荡完后，便正式划分出属地了。
老宗主笑呵呵捋捋胡须：“南宫少主满意就好……”
话音未落，一道欢欣雀跃的声音倏然闯入殿中——
“宗主师叔，我们要报名参加仙门大会！”
南宫翊抬眼看去，便瞧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跑入殿中，一路跑到老宗主面前，言笑晏晏地道：“师叔，封师姐说距离报名截止只有半天时间了，您快给我添上名字吧！”
老宗主脸色当即一板，轻斥道：“胡闹，有客人在呢。”
虽是斥责，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轻如鸿毛。
苏还得了一句骂，这才注意到宗主正在招待客人，不由讪讪摸摸鼻子，反应过来自己听到报名时间快要截止就急急忙忙跑过来，确实有些过于莽撞了。
转过头一看，居然是熟人！
脸上旋即又绽放出笑来，欢喜道：“南宫道友，你来啦！”
南宫翊笑着朝他颔首，越九思惊讶地看他：“原来你是玄机宗弟子，我还当是哪个犄角旮沓来的毛头小子呢！”
老宗主见状，捋捋胡须，笑呵呵疑问道：“哦？你们认识？”
苏还点点头，向老宗主说起了心劫幻梦的经历，以及后来遇到幻境中的人一事。
老宗主听完后，沉吟道：“想不到心劫幻梦居然还有这样的效用。”
老宗主道：“你所说的魔族大军入侵之事，我已知晓，但仙门大会不能不办。”
越九思想不通：“为什么？这不是让仙门百家的弟子们去送死吗！”
老宗主轻叹：“因为蓬莱仙洲的人正是为仙门大会而来，随行队伍中有一仙人，若是临时取消，恐惹怒仙人。”
闻言，越九思大吃一惊：“仙人？！这世上竟真有真仙？！”
南宫翊沉吟：“别的地方或许已经绝迹，可蓬莱仙洲或许存在真仙。”
说完，朝老宗主拱手：“宗主不必忧虑，此事我会告知父亲与母亲，南宫家、玄机宗与剑清宗联手，定能号召仙门百家合力相助。”
老宗主捋捋白须，颔首笑道：“南宫少主果然无愧世人赞誉。”
语罢，陷入沉思，正要闭门送客，召集长老们商议此事，这时，萧见明走了进来，朝老宗主拱手作揖：“宗主，我也要报名参加仙门大会。”
老宗主皱着眉摆摆手，道：“我知道了，我早已将此事交由吟竹操持，今日怎么不见他人影？”
带领萧见明入殿的小童摸了摸头，接话回道：“回宗主，半个月前，大师兄被您派去前往北部荒山探查情况去了。”
老宗主一愣，不由轻叹：“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
看了眼苏还，语气无奈：“你这孩子，金丹没了还要去参加仙门大会？”
苏还看了眼萧见明，见他轻轻颔首，便道：“我要去。”
老宗主察觉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乐呵呵捋捋胡须，拿过桌上名册，亲自给二人添上名字，笑道：“好好好，我给你们记上名字，总行了吧。”
说完，又问他：“方才从山下回来，见到你堂兄了？”
苏还摸摸鼻子，点点头。
老宗主神识覆盖玄机宗上下，发生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老宗主又问：“从前种种，都想起来了？”
苏还应了一声。
老宗主便叹：“好孩子，想通了便好，莫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苏还重重点头。
拜别老宗主后，一行人便出了殿门。
*
下山路上。
越九思叫住苏还，摸了摸头，道：“不好意思啊，先前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
苏还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但他如幻境中一样，也想和南宫翊做朋友。
在原著中，有句赞词形容南宫翊是“未经几难，犹怜苍生苦”的活菩萨，在魔族入侵各仙洲时，济世救民，是真正的君子，也是他最喜欢的人物。
如今就在眼前，自然要与之结交成为朋友啦！
于是主动开口道：“既然我们有缘，不如就让我来招待你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南宫翊温和一笑，正要拒绝，越九思却已开口答应：“好啊！我听说你们玄机宗有一处的酒不错，你知道在哪吗？”
便不好再开口拒绝，颔首道：“如此，多谢苏道友款待。”
苏还正高兴着，闻言摆摆手：“能与你们重新交上朋友，我也很高兴！”
萧见明被冷落在一旁，皮笑肉不笑：“还儿？”
苏还脚步不停，竟然同越九思一齐跑下山去，听到他的声音，回头问他：“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萧见明嘴角笑容落了下来，不想回答，脚步却诚实跟了上去。
苏还依照脑海中的记忆，又让越九思描述得详细些，好歹在日落前找到了他所说的地方。
不可思议的，竟然又回到紫焕峰。
紫焕真人正抱着狐狸下山赏景，不曾想又遇到了他们，不由讶异：“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苏还摸了摸头，作揖道：“紫焕师叔，您这还卖酒啊？”
闻言，紫焕真人挑了挑眉，颔首轻笑：“自然了，灵酒也是药。我这儿的灵酒，不仅效果好，味道也一绝。”
“我酿的酒堪称天下第一，便是药王谷那老头酿的酒，也比不过我的。怎么，你要买酒？”
苏还点点头，却听紫焕真人道：“我可不卖给你，我酿的酒后劲大，你身体弱，若是喝出什么好歹来，我可经不住崇江真人一剑。”
越九思一听，急了，忙站出来：“不卖给他，卖给我总行吧？”
“你？”紫焕真人睨着眼看了一眼他，“莽夫一个，品不来我的酒，不卖。”
说罢，注意到他身旁的南宫翊，轻笑一指：“倒是他看起来会品酒，我可以卖给他，但只卖一壶，况且……”
峰回路转，越九思听了眼前一亮，不由问道：“况且什么？”
紫焕真人指了指苏还：“你们绝不可以给他喝。”
越九思面露犹豫，苏还忙道：“我不喝便是。”
紫焕真人看他们心情低落起来，掩唇轻笑：“急什么，你不可以喝酒，我却没说你不可以喝其他东西。”
苏还一怔，抬头看向她。
紫焕真人一抬手，他怀中便多了一瓶佳酿，隐隐散发出奶香。
紫焕真人轻笑：“这是我新调的乳茶，味道应当不错，便赠你了。”
越九思凑近闻了闻，不由哈哈大笑：“你几岁啊，竟然让你喝奶！”
成功获得苏还一拳。
不曾想越九思仍不知悔改，笑话他：“力气那么小，果然没长大。”
苏还瞪向他：“越九思！你再这样说，我就不带你吃好吃的了！”
南宫翊在一旁闷笑。
萧见明黑脸跟着，正要走到苏还身旁，却被南宫翊拦住：“萧道友莫怕，只是小孩子拌嘴罢了，打不起来的。”
果不其然，苏还越九思二人就这瓶乳茶，一路上打打闹闹，直到进入酒楼也不曾消停。
刚一到门口，苏还忙着同越九思吵架，一不注意，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醉汉。
醉汉吃痛叫出声来，揉了揉眼睛，看清他后，嘟囔道：“四师弟，你怎么以下犯上，还拿师兄当起垫脚石来了？下次小心些，险些把师兄压扁了。”
苏还闻言，惊讶得忙撩起他凌乱的头发仔细看，记忆中出现对应的身份：
“二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魏饮醉抱着酒坛，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笑道：“怎么，几年不见，想师兄了？”
第42章 二师兄
酒楼灯火外, 酒声喧闹，浮光澄影。
魏饮醉疏懒懒站起，脸上红晕似火, 摇摇晃晃的, 左手抱着半坛酒, 右手扶在朱漆柱上，腰后挂着一把重剑。
遇见苏还后, 开了灵智的剑便嗡鸣个不停，像是撒欢的小孩儿。
魏饮醉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 伸手按住, 剑鸣声变得有些沉闷, 似是不满。
他打量少年认出后他便睁圆的眼眸, 不由笑出了声，终于想起来正儿八经的打招呼：“四师弟, 许久未见, 竟长大不少。”
苏还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脑海骤然浮现出的记忆。
记忆中的他, 十岁时被送到玄机宗求学，当时的崇江真人已有三位亲传弟子, 并不愿带小孩，是魏饮醉觉着他可爱, 顺口劝了一句，他才得以拜入离尘山。
他上山时，离尘山大师兄殷裴已到下山历练的年纪, 崇江真人时常闭关，只有封江月和魏饮醉轮流照顾他。
两个人都是糊涂蛋。
一个忘记他未曾辟谷，直到第三日他饿晕在地, 才手忙脚乱煮了颗灵兽蛋给他充饥；另一个以酒为生，带着小小的他出入酒馆，一大一小喝得醉醺醺却没银子付酒钱，被老板娘扣在后厨洗了一夜的碗筷，才得以脱身。
有一次，魏饮醉好不容易清醒一次，背着封江月找到正在练剑的他，神神秘秘藏起手心的东西，拉着他来到了离尘山后的竹林，笑嘻嘻分享给他看。
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蝴蝶静静停在手心。
黑色翅膀轻轻扇动着，泛出幽幽蓝光，漂亮极了。
可他只看一眼，就当场晕死过去。
醒后才知，那是出自荒芜境的墨蝶，翅膀上的粉末能让人悄无声息死在幻梦中。
魏饮醉因此被封江月打了个半死，伤好后却反过来唤他弱美人，还说以后再不找他玩儿了。
直至修到元婴后，每日醉生梦死的少年也下山历练去了，甚少回山。
……
苏还看着眼前浑身上下写满不靠谱的二师兄，扶额道：“二师兄，你又被掌柜扫地出门了？”
“当然不是了。”魏饮醉哼笑一声，摇摇晃晃凑近他，低声道：“我啊嗝，是回来捉一只大魔的嗝……”
眼看他就要摔倒，苏还连忙扶住他，心生疑惑：“大魔？”
身后的越九思也走了过来，抱胸打量起眼前醉醺醺的邋遢汉，脸上满是嫌弃，问道：“诶，他真是你师兄？”
未待苏还说话，魏饮醉便眯起眼，啧啧咂舌道：“剑清宗的臭剑修？四师弟，你得离剑修远点，尤其是剑清宗的，他们最是冷血无情了。”
越九思恼怒，当即驳道：“你自己分明也是个臭剑修，怎么不叫你师弟连你也一起疏远了！真是神经病！”
魏饮醉灌了口酒，摇摇头，不同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一般见识，踉踉跄跄往街上走去。
“走什么，你回来说清楚！”
越九思要追上去理论，却瞧见那踉跄身影，疏忽一晃眼便淹没在人海中。
苏还劝道：“别气别气，二师兄他就是这样的臭脾气，千万不要与他较真。”
越九思从鼻尖哼出一声，脸上神色却缓和下来。
他道：“这家酒楼的招牌菜，你可得给我全都点上……”
苏还望着熙攘人群，脑海中想着魏饮醉先前吐露的字眼，有些出神。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越九思突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到他疑惑的神情，不觉有些生气，“你是不是还在想你那劳什子师兄，这么神思不属的，你直接去找他好了！”
却听见苏还寻思着道：“有道理。”
转头叮嘱他：“你先进去点菜，我去去就回。”
越九思睁大眼睛，叫道：“你还真想抛下我们，去找那家伙啊？！”
却见苏还已挤入人群中，片刻便消失不见。
越九思顿时一阵气闷，心中暗道今晚不狠狠宰姓苏的一顿，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南宫翊与萧见明赶到时，苏还已不见了身影，南宫翊问他：“九思，苏道友呢？”
越九思气鼓鼓地大声回道：“不知道！”
说完抱着剑，跑上了楼。
苏还穿过人群，拦住魏饮醉的去路，问道：“二师兄，你说的大魔是……”
魏饮醉脸色酡红地凑近，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低低笑道：“四师弟，你也想与我一同捉魔么……可惜我不知他是谁，只知晓他是魔尊的大儿子……”
魔尊的大儿子？！
苏还心中惊骇，魏饮醉絮絮叨叨：“那日嗝，我撞见那人与一魔族联系……那魔族与那二殿下殷容长得一模一样，还唤他一声大哥……那人用面具遮住半张脸，衣饰布料却是玄机宗地界的产式……”
“我本想抓住这个内奸，却反被打晕在暗巷，昏睡了三天三夜……”魏饮醉打着酒嗝，自嘲一笑，“他可真奇怪，居然留了我一命。”
是啊，这魔族真奇怪。
苏还能看清二师兄身上干干净净，一丝魔气也没有，不像是被种下魔种的样子。
也就是说，那魔族仅仅只是将他打晕，便放过了他。
苏还想不通，张口想再问些细节，人群中突然有人唤他：
“苏师弟！”
眼前倏然飞落一道白影，是吟竹大师兄。
踏青笛而下，温润白衣，坚韧如苍青郁竹。
这位玄机宗的首席大弟子，不似心劫幻梦中萧见明那般冷漠无情，反而是一位有些烂好心、说话颇为婆婆妈妈的“男妈妈”。
吟竹见他浑身上下安然无恙，舒了口气：“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话毕，又看向身旁抱着酒坛的魏饮醉，眸中泄出一丝惊讶：“魏师弟，你怎么在这里，历练结束了？”
魏饮醉酒醒了三分，恭敬唤一声：“大师兄。”
魏饮醉这人，自小便是离尘山上的小霸王，仗着一副好天资不勤勉修炼，偏偏整日下山吃喝玩乐，带坏宗门无数弟子，就连宗主也拿他没办法。
他的这份恭敬，除了宗主、崇江真人外，全宗上下也只有吟竹能够得到，就连殷裴也只能得他一声“小老头”称呼。
因为魏饮醉是吟竹捡回来的弃婴。
吟竹眨了眨眼，轻声道：“魏师弟喝醉了呀。”
苏还点点头，恰在此时，萧见明寻了过来——
“还儿。”
这一声柔和的唤声，叫魏饮醉又酒醒三分，转头看向身后那出声之人。
一位身着绀青衣衫的少年踩着地上灯影，从喧嚣人群中缓缓走来，薄唇挺鼻，眸若点漆，倒生得一副好皮囊。
只是看向自家师弟的那双眼神，颇叫人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像是拜邪神的邪教徒。
苏还同样转头，见到朝他而来的萧见明，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见明低头看他，轻声道：“我见你不在，便想过来寻你。”
他看一眼一旁许久未见的首席师兄，又看了眼醉醺醺的青年，皮笑肉不笑颔首：“大师兄，魏师兄。”
一听两人说话的语气，甚是熟稔亲密，魏饮醉心中一个咯噔，试探问道：“四师弟，这位是？”
苏还这才想起来二师兄并未见过萧见明，便介绍道：“二师兄，他是剑尊师叔新收的弟子，名叫萧见明。”
萧见明看向魏饮醉，看到他蹙起的眉毛，微挑眉，刻意补上一句：“也是还儿的道侣。”
话音刚落，魏饮醉眉头皱起来。
吟竹立在一旁，听见这话，不由惊讶问道：“四师弟，你们这就结侣啦？为何我从未听说，你们未行结侣大典吗？”
苏还一愣，摇了摇头：“没有。”
萧见明握住他的手，笑眯眯的：“我们刚回来，还未来得及告诉诸位师长。”
吟竹眉心微微蹙起：“天地君亲师，你们可千万不能忘记举行结侣仪式，不然便是无媒苟合，是不被承认的。”
萧见明并不喜欢他，闻言便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欲多言。
苏还乖乖点头，答应道：“大师兄放心，我会与师父说的。”
魏饮醉细细打量他的神色，瞧不出半分委曲求全之色，便捏起酒坛灌了口酒，脸上醉意加深几分，笑道：“你小子嗝，竟闷声不响地将我师弟拐走了……我告诉你嗝，你要是待我师弟不好……”
说着，他顿了顿，伸手一拍腰后的重剑，“我定叫你，尝尝我这把剑的滋味嗝……”
不慎用力过猛，身形跟着剑晃了晃，吟竹虚虚扶住他，叹气：“魏师弟，酒量不好，就不要喝这么多酒呀。”
天生酒量不好，这是魏饮醉生平最大的遗憾，奈何人菜瘾大，就是爱喝。
吟竹想到这位魏师弟屡教不改的毛病，又叹一口气，不自觉开始唠叨起来：“喝酒多伤身呐，你若当真喜欢，理应学会适量饮酒，怎么能整日整日地喝，便是修道之人，也会令身体有损的……”
这时，半空中遥遥传来一声喊——
“苏还，你再不来，我可就把酒都喝光了！”
几人俱抬首，瞧见越九思站在酒楼飞檐顶上，举着那壶从紫焕真人那里买来的灵酒，故意朝他们晃了晃那清透酒壶。
晚风迎面吹拂而来，隔着万千灯火，苏还闻到了那小小酒壶发出的酒香。
不由心中感慨，好香的灵酒。
忙应声：“这就来！”
应完，想起魏饮醉口中的大魔，看了眼醉得路都走不稳的魏饮醉，不由目露纠结。
吟竹看出来，笑道：“既然如此，苏师弟安心去与友人吃酒，魏师弟便交给我吧，我会照看好他的。”
苏还闻言眼中一亮，心想反正二师兄一时半会也不知道那魔族是谁，不如安心与越九思他们玩一晚，日后再去探寻。
答应道：“那便多谢大师兄了！”
吟竹虚扶着脚步不稳的魏饮醉，笑道：“不客气，快去吧。”
苏还点点头，高兴地向酒楼奔去。
萧见明落后一步，看了眼吟竹身上不算太多却始终缭绕的黑气，一挑眉。
吟竹感受到他的视线，笑着看向他，目露疑惑：“萧师弟，还有什么事吗？”
萧见明看见那一抹黑气分出细细一缕，如同爪牙般飘在空中，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其中的妄念欲想。
最终，那抹恶妄之气轻飘飘的，落在了不停叫嚷自己能够独自行走的醉鬼身上。
嘴角不由上扬：“没什么。”
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以后都是隔日更啦
第43章 醉茶
目送萧见明离去后, 吟竹脸上笑意渐渐落下、消失。
身旁的酒鬼仍在喋喋不休：“大师兄，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走……”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自己走？你想去哪里呢？”
魏饮醉一拍他肩膀，凑近低声道：“我呀, 我要去找一只大魔……”
“找到以后呢？”
当然是就地诛杀了。
魏饮醉饮一口酒, 拍了拍腰间的重剑, 道：“我要让他化作我剑下亡魂，祭奠我死去的爹娘。”
吟竹闻言, 默了默，轻叹：“你爹娘……你确定他们死于魔族之手吗？”
“这是自然, 我亲眼看见的。”魏饮醉不假思索道。
吟竹低头轻声道：“魏师弟, 眼见未必为真。”
魏饮醉酒醒一分, 以为他想劝他向善, 蹙眉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就算我的仇人不是他们, 难道魔族就不该死吗？魔族所到之处, 灾祸不绝，生机尽断, 倘若任由他们留在世上，整个修仙界迟早有一日会变成人间炼狱！”
吟竹沉默, 半晌呢喃道：“……是神抛弃了他们。”
“你说什么？”魏饮醉抱着酒坛，此时竟有些听不懂大师兄在说什么。
未成想, 吟竹笑出声来，扶着他，轻声道：“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就在你眼前啊。”
魏饮醉下意识握住剑柄, 眼神一凛，可又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他能从眼前人身上感应到玄机宗本门心法的存在，若说是夺舍, 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稍一犹豫，身体便不受控制了，徐徐软倒下去。
吟竹揽住他，带回了自己的洞府，将他放到床上。
魏饮醉早已酒醒，体内灵力莫名变得空荡，身体动弹不得，神识被禁锢在肉.体中，只能干瞪着他。
吟竹看他有些可怜，便解开了他的禁言。
魏饮醉感受到，仍有些不可置信，震声质问：“你怎么可能是魔族？！若你是魔族，怎么可能走过问仙路，成为玄机宗的首席弟子？！”
吟竹斜倚坐在床边，闻言轻摇头，将衣袖拉起露出一截皓腕，抹去其上的障眼法：“问仙路自然是厉害的。”
只见那洁白如雪的手腕上鼓起一道道紫红可怖的筋脉，充血肿胀，血管下涌动得厉害，仿若有活物般。
另外，大大小小的雷电之伤纵横分布在肌肤上，血肉外翻，紫电闪烁其中，伤口处敷有乳白色的灵药，传出淡淡的药香。
这股味道，像是传说中由葬仙果制成的上好救命灵药。
相传这葬仙果只生长于仙人陨落之地，天生自带一丝仙气，如同天然仙丹一般，妙用无穷。如今却只能抑制住伤口恶化，这雷电的力量可见一斑。
吟竹缓缓道：“若是普通魔族，自然受不住这踏上问仙路的仙雷之罚，更别提那如万千蚂蚁啃噬的诛心诅咒，可是你知道的，我是魔尊的儿子。”
他道：“当今魔尊于数万年前，曾是苍玄神尊座下的一位神使，因赴往人间治灾有功，获得过神尊赐下的一滴神血……”
吟竹苦笑一声：“这滴血恰好延续到我的体内，掩盖住了我的魔族血脉。因而自我出生起，他便盘算着如何我送进玄机宗。显而易见的，他成功了。”
魏饮醉听得浑身血液都在发冷：“你竟然真的是魔族……”
吟竹不置可否，只是指尖摩挲过他的面颊，低声道：“你知道他让我来做什么吗？”
魏饮醉恨不得偏过头，偏偏动不得，怒目圆瞪：“我不想知道！”
吟竹却不随他的愿，徐徐诉说道：“他说，苍玄神尊其实并未陨落，而是自主入了轮回。他要我入仙门，挑起一场空前浩大的浩劫，去逼迫苍玄现世……”
“自苍玄神君继任神尊之位以来，我族便始终是他的信徒，甘愿替神收容世间诸般恶念，可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他想亲口问一问苍玄神君，当年为何如此果决，竟忍心抛弃魔族独自而去？”
魏饮醉正听得暗自震惊，忽然感到身边一阵凹陷，眼前一暗，倏然垂落几缕青丝在面庞——
吟竹俯身抱住了他，话语间尽是凄凉，隐隐颤栗：“只是为了一句话，便让我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过活……师弟，他当真是我父亲么。”
冰冷的唇印上脸颊，魏饮醉冻得下意识瑟缩却不能，只能被迫承受，不禁咬牙：“……你想做什么！”
吟竹紧紧抱住他，轻笑：“我一点也不想为他卖命。”
话音未落，额头忽然现出一道血色魔族禁制类印记，吟竹发出一声痛吟，整个人痛得瑟缩作一团，仍不肯松开怀中的人。
他依偎在魏饮醉颈侧，近乎无声呢喃：“师弟，你曾说过，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亲人，可如今我不想同你做兄弟了。”
魏饮醉匪夷所思地瞪大双眼，却被一只手掌盖住，颈侧传来一点冰凉。
他听见吟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若云散：“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到那时，我便与师弟一同去游历七洲四海，从此逍遥自在，再无拘束。”
……
苏还与萧见明回到酒楼时，越九思已从飞檐跳下，坐在满桌菜肴后看着他，笑得一脸贱兮兮的样子。
苏还狐疑，还未看出什么，南宫翊便满脸无奈，朝他歉意道：“抱歉，苏道友，这顿饭我已付过账了，权当作九思顽劣之作的赔罪吧，还请勿怪他。”
闻言，不由心生疑惑，说好的是他请客，怎么临时变卦了？
再定睛一看，原来桌上的饭菜全都是酒楼最贵的菜！
心中估摸算了算，大约要花去十万灵石，他还真请不起！
苏还转头两眼放光地握住南宫翊的手，富哥求带！
萧见明冷着脸扒开两人，冷笑道：“就不劳烦南宫道友了，哪怕再贵的饭，他也请得起。”
苏还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哪有那么多钱！
萧见明勾住他的小指，无声暗示：我有钱，比那个姓南宫的还要有钱。
南宫翊闻言讶然，笑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无妨，下次苏道友再做东请客便是。”
四人共坐一桌吃酒，苏还独饮乳茶，又遭到越九思一番嘲笑。
分明生得明眸皓齿，偏偏不干人事，越九思用一根筷子沾了点酒水，在苏还眼前晃啊晃，坏笑道：
“你求求我，我便给你尝一点味儿，如何？这灵酒尝起来就如那苍山白雪，凛冽而回甘，又暗带绵绵柔意，一点也不输我照月最烈的雪寒烧！”
“这一口下肚，不仅滋味美妙，还能增长灵力呢！你真的不来一点吗？”
苏还原本被勾得口齿生津，一听到最后一句，连忙摇头拒绝。他可不想再昏一次了。
谁知那乳茶也是会醉人的，半壶下肚后，苏还耍起了酒疯。
先是与越九思划拳后输了公然耍赖，后是非要萧见明去月下舞剑，不去便闹。
萧见明黑着脸，最后还是去了。
月色清冷，剑剑生辉。
不知看没看进去，苏还拍着手咯咯笑个不停，险些从椅子上仰倒过去。
南宫翊一手扶住醉倒在桌上的越九思，一手无奈撑住他的椅背：“当心些。”
苏还双眼迷离，像是分享什么宝贝似的朝他勾了勾手，悄声道：“你知道吗？我看书时，最喜欢的就是你……”
月下的剑尖一顿，不动声色地续接而动，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般。
南宫翊讶然，耳根迅速染上红意，羞赧道：“多谢苏道友喜爱，只是我暂且无意婚配……”
苏还却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跌跌撞撞道：“世人都说、说你持剑济世，四处降妖除魔，夸赞你是‘未经、未经几难，犹怜百姓苦’的活……活菩萨，我也喜欢、喜欢你这样的真君子，却也知道，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南宫翊一怔，心道这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他们不过见过两面，苏道友如何会知晓。
于是问道：“是什么？”
苏还傻傻一笑，神秘兮兮吐出八个字：“焚香抚琴，烹雪煮茶。”
南宫翊笑着摇头，问他：“我自己尚且不知，你又如何得知我想做这些？”
窗外的剑影缓了下来，月色如积水空明，落进灯火通明的屋内。
苏还抱着空了一半的茶盅，摇着手指，语气迟钝缓慢的，一点点分析给他听：“你剑道大成时，为自己取道号为‘银芳’，旁人都道你以剑名为号，却鲜有人知你母亲有一琴，名为素芳……也不知你身为剑清宗的少宗主，便只能学剑，肩负一宗一世家重担，便只能斩妖除魔，成为众人眼中可担重任的少宗主……”
苏还说着说着，眼皮渐渐垂了下去，挣扎着说出一定要说的话：“南宫、南宫道友，其实偶尔放纵一回，也不是不可以……比如多请我喝酒吃大餐，嘿嘿……”
剑，不知何时停了。
南宫翊许久未说出话来，看着睡着的少年，一时失神。
萧见明走进来，冷冷瞥他一眼。
警告道：“南宫道友应当知道我和他之间是何关系。”
南宫翊慌乱低头：“……是，抱歉。”
“我管不了他，但还请南宫道友以后离他远一点。他是我的。”
萧见明抱起睡过去的少年，迈步走出酒楼。
直到将人带回住处，才忍不住捏住那张可恶的脸，低声骂道：“谁教你这样四处撩拨人的，真是个小坏蛋。”
不曾想，少年听到他的声音，浑身瑟缩一下，又放松下来，嘴里反复说着什么。
萧见明听清后，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听到少年小声嘟嚷着梦话：“结过契，就不可以杀我了哦……”
霎时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来晚了[好运莲莲]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支持[玫瑰][玫瑰]
第44章 梦回
苏还又开始做梦了。
起初, 这梦是一个美梦。
他梦见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令万神身归天地，而自己是神尊亲子，在少有的存活于世的几位神君教养下长大, 年少有为, 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尊继任者。
神尊为众神之首, 掌天地万物，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神尊, 他行遍山川雪峪，历经世间极苦极乐, 在几位神君身归天道后, 顺利接过神尊手中的权柄, 将天上人间都管理得风调雨顺, 和乐昌盛。
百姓们自发为他修建神殿，虔诚地供奉起他的金像, 因他生于苍玄, 便以苍玄作为神名，香火鼎盛时, 七洲四海皆有献给他的香火。
“多亏神尊赶走那吃人的恶妖，让我等有一处容身之地……”
“多谢神尊施法改进粮种赐下丰收, 以后我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神尊在上，如果没有您传授的仙术, 这场病疫不知会死多少人……”
为了感念世人的信仰，他创下万千灵法，以自己的神殿为中心, 开辟出一处洞天福地，又从各洲挑选出一部分人传授道法，令他们相传于人世, 并言造福世人者，可入神殿当值。
世人自发将其称为修仙，于是有了仙法，有了仙门百家，世人也越发崇敬、信仰他。
一切都如盛世般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从众多信仰之念中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
“这世间已经不需要神了！”
他睁开眼，新奇地将神识投向这位胆敢吐出如此大逆不道言语的少年。
那少年站在金碧辉煌的神殿之中，那是世家为他修建的一处殿宇。
大殿之上燃着上好的香烛，云雾缭绕，不知从何处得知他的喜好，镶嵌着无数珍贵宝石的祭台上摆放着堆成山的灵果贡品，上面是写给他的请罪文书。
少年身着一身朴素白袍，身后是一众锦衣玉袍的家族长辈，正压着少年的头逼迫他跪下，叩拜面前垂眸捻诀的神像。
“我不拜！”
少年极力挣扎着，却被死死压住变得脸色涨红，身后的长辈压得住他的身体，却堵不住他的嘴。
少年嘴中不断嚷道：“凭什么我生在贺兰家，就必须信仰神尊，而阿兰出身贫苦，竟连进入神殿的资格都没有！若你们口口声声所说的信仰是这样，那我宁愿他从世界上消失！”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青年衣着华贵威严，似乎是这个家族的家主，听到少年说的话，当即脸色铁青，狠狠一巴掌甩到少年脸上，低声斥道：“住嘴！神尊面前不许不敬！”
少年被打得一时怔住，反应过来后，冷笑出声：“神尊？怕是早已成为你们为自己谋私的借口了吧！”
“贺兰越！”贺兰家主还要再打，扬起的手掌却被一道温和轻风阻拦在空中，丝毫不能寸进。
贺兰家主脸色一变，意识到什么，回身看向神像，众人也随之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一齐看向神像。
修葺完美的神像掩在萦萦香火气中的眉眼充满神性，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变化。
于是齐齐松了口气，唯恐贺兰越方才大不敬的话语惹怒神尊。
苍玄看着这一幕，心念一动，化作一位十六七岁少年模样，出现在大殿之中。
贺兰越看见突然出现在身旁的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开口问：“方才，你为何说这世间已不需要神了？”
贺兰家主注意到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未待贺兰越回答，沉着脸斥道：“你是谁？你不是世家的人，你是如何进来的？”
又瞪一眼站在后面的几位长老，震声道：“愣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将这冒犯神尊的竖子带出去！”
贺兰越闻言，眼眸一转，机灵抓住他手腕就要往外走：“就不劳烦几位长老了，我和他一起出去！”
贺兰家主险些被他气死：“你敢！”
苍玄身形未动。
贺兰越见他不走，手上加了几分力气，低声催促道：“快走啊，再不走你就要被他们罚了，上次阿兰便是因为擅自进入这儿，才会被赶出了宗门……”
贺兰家主脸色更差了，斥责道：“胡说八道！那罪徒胆敢偷盗献给神尊的炽翎果，我不取他性命，已是不错……”
苍玄回头看向他：“炽翎果？为何偷盗？这种果子很稀有、很好吃吗？”
贺兰家主被噎住，到嘴边的话语一下卡了壳。
贺兰越听得忍不住发笑，解释道：“你真有意思，炽翎果当然不好吃，可是吃了它，就能抵御北冥极寒之地的寒气侵.体，阿兰的母亲生病了，需要北冥的一种灵鱼做药，这才不得不需要炽翎果。”
苍玄点头表示理解，却仍有疑惑：“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去自己采集，要到这神殿中偷呢？”
这次没等贺兰越开口，贺兰家主身后的一人便率先嗤笑道：“哪里来的乡巴佬，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此人身着长袍，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细眉细眼，他先是朝神像虔诚拱了拱手，才嘲讽地开口道：“神尊赐予我等修道之灵法，方才有今日的修仙界，这天底下的所有灵果就合该都归神尊所有，岂是他一届低贱血脉能用的！”
低贱血脉？
大殿之中的人一脸认同地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一丝鄙夷。
苍玄点点头道：“偷盗贡品的确不对。”
贺兰越听到他的话，神色微变，拉着他的手松了松。
苍玄看了眼他，又转头看向贺兰家主，道：“可血脉并不分贵贱，既然事关人命，你们应该匀出果子给阿兰的。”
贺兰家主冷漠无情：“一条微不足道的人命罢了，不说整个修仙界，便是贺兰家领地内，无时无刻都有新生的凡人。”
苍玄轻声重复：“修仙界？凡人？”
他有些不解：“他们是凡人，那你们又是什么人呢？”
方才嘲讽他的那人又开口了：“当然是修仙者了！你这小子究竟打哪来的，竟然这般没见识！”
贺兰家主面露不耐，呵斥道：“废话连篇，还不快将他带出去。”
那人连忙诚惶诚恐地应下，快步走到苍玄身边要将他捉出去。
苍玄避开，指尖轻轻一指，那细眉细眼的人便动不了了。
周遭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竟然这般轻松便制住了薛长老？！”
“薛长老可是合体期修为，这人这般年轻，修为莫不是已经达到合体期之上了？！”
“这不可能，定是使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灵法才有如此效果……”
“也不知是什么灵法，竟这般厉害！”
苍玄感受到，落到他身上的视线一下热忱不少，多了几分贪婪。
他的心渐渐下沉，转头看向贺兰越。
“方才，你为何说这世间不再需要神？”
贺兰越一愣，一脸难言地看向他。
苍玄再问：“为何？”
贺兰越无语道：“你是哪里来的隐世修仙者传人吧？竟然听不出那只是我的一时气话。”
当年神尊传仙道，被选中的人谨遵法旨四处传道受业解惑，开宗立派，后来却变了，一些人存有私心偏帮自己的家族，使自己的势力迅速壮大，另一些人则看不惯这类人，却又打不过，便选择了隐世而居，定时挑选有缘之人传授道法。
他抬手让苍玄看向贺兰家的人，道：“至于我为何骂神尊，你眼前所看到的这些还不明显么？他传仙道授仙法，人间的确变得繁荣昌盛，可是他教而不管，喂出了更多的毒瘤！百姓的日子看似好过，实际却比没有仙法的时候更艰难了！”
贺兰越说完，忍不住抱怨道：“他这个神尊当的一点都不称职。”
苍玄看着眼前这些眼中忌惮他又隐隐透出贪婪的人，沉默了。
他想，的确不称职。
后来，他与贺兰越逃出了贺兰家的神殿。
噩梦开始了。
*
他跟着贺兰越，一路上皆能见到这样的情形，即便有他传授的灵丹，百姓们不再遭受饥饿，眼中的神采却消失了。
贺兰越带着他来到一处丹药售卖地。
让他看向店里悠闲吃着西瓜纳凉的掌事，道：“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苍玄：“不知。”
贺兰越道：“他姓贺兰。”
这时，一位母亲抱着孩子来到售卖处，面黄肌瘦的，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颗灵石，哀求道：“大人，求求您施舍一点饱腹丹吧，孩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掌事掀起眼皮一瞧她手中的灵石，纯度虽好，却只有指甲大小，重新闭上眼：“才这么点，连皮儿都不够买，不卖不卖！”
苍玄沉默着，走过去喂给孩子一颗饱腹丹，又塞给那女子一袋灵丹。
掌事瞧见，气急败坏跳起来就要打他：“哪里来的臭小子，懂不懂规矩！这儿的灵丹只能从贺兰家手中流出，还不快将你手中的灵丹统统交出来！”
贺兰越拉着他跑了，夸他胆子真大，身上没有任何家族徽记，就敢当着掌事面儿掏出这么多的灵丹。
说完，感慨这下他俩就要被贺兰家通缉，亡命天涯了。
苍玄不解：“为何？”
即便是当真妨碍到贺兰家的生意，可七洲四海那样大，莫非他贺兰家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贺兰越道：“贺兰家管不了这么大的地儿，可是仙门百家能啊。”
他们来到一处法器售卖处，贺兰越示意他看向店铺中的掌事，道：“他是兰家人。”
对面还有一家矿石贩卖处：“那是姬家的。”
几乎所有与修道有关的东西都被世家所把持，旁人是一点都沾不得的。
当然了，没有家族背景的凡人自然也能修仙，却永远不可能成仙，因为成仙的人只能是出自世家。
苍玄看着眼前这一幕，神识扫荡过七洲四海各个角落，无一不是这样的情形。
百姓眼底的麻木好像在说，他做错了。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一队修仙者持剑而来，手中拿着画有两人样貌的搜捕令，当街搜查。
城里不能待了，贺兰越带着他从城墙一处隐蔽的夹缝中钻出，来到一处破败的神庙中歇脚。
苍玄看着积满灰尘、满是蛛网的梁柱，残破的金身，问道：“为何这里修有神尊像，却又如此破败？”
贺兰越：“因为这里没人了。”
他道：“这里曾是一处数千人聚居的城镇，因为不愿归属贺兰家，所以全部都被杀光了。”
苍玄哑然：“……我不知道。”
贺兰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当然不知道了。”
“你知道他们肃清这里，所用的名义是什么吗？是为神尊清魔。”
苍玄不解：“可是魔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魔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然而事实却是，贺兰家对外声称，这里的人被邪祟侵染，已化身为魔无药可救。他们打着为神除魔的旗号，将这里付之一炬。”
“神使巡检时，没有查出异常吗？”
贺兰越笼起干柴，点亮了火光。
他冷笑道：“当然没查出来，因为贺兰家杀的，全都是真的魔。”
苍玄吃惊：“这怎么可能？”
贺兰越并未回答，反而谈起另一件事：“你应当知道，有一支信仰神尊的仙族，名为紫金灵，他们与魔气相伴而生，替神尊收容世间诸般恶念。”
苍玄颔首：“不错，他们是最忠诚的信徒。”
贺兰越仰头瘫倒在干草垛上，哂笑道：“是啊，正是因为这支神尊最虔诚的信徒，令这里的百姓变成了魔。”
他道：“他们与魔气相伴而生不受影响，可人族却无法抵御魔气的侵蚀，他们身上的魔气逸散而出后，只要一个紫金族人，便能污染整座城镇，这里的人就是这样被杀的。”
苍玄：“如此泯灭人性的恶行，为何没人禀报神尊？”
贺兰越笑他天真，道：“你以为苍玄又是什么好神？”
苍玄辩驳：“他兴许不知道。”
贺兰越冷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司掌天下万物，几百年前，他便已知晓，甚至亲自出手灭杀过这样的无辜百姓……也正因此，才会出现你们这样的隐居仙者避世不出。”
苍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下一秒，忽然想起先前他曾察觉有点奇怪、但没太在意的事——
曾有一段时间，他将神识扫过七洲四海时，感应到被魔气侵染的地方异常增多，他只以为是自己初登神位，不如神父那般沉稳，神力镇不住魔气，才会使其骤增，甚至现出神象，亲自出手过几处魔气异常庞大的地点。
忽然脸色发白。
他抬头看向那身处高台的塑像，只觉那和善的眼神，当真是讽刺至极。
贺兰越注意到他的眼神，宽慰道：“不用担心，这里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香火，塑像破败，神不会降临，世家也不会进来搜查，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我们的据点之一。”
说完，掏出一本小册子塞给他，神秘兮兮道：“怎么样，对苍玄神尊失望了吧？要不要加入我们反神教！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支隐世仙者的后代？这消息也太滞后了……”
反神……
半晌，苍玄在心中做下一个决定，道：“这样的神，的确不应再存在。”
他接过那本小册，看着火光下神采璀璨明亮的少年，缓缓在上面添上一个名字——奉青。
正式加入了反神教。
反神教一共有七人，有修仙者，有凡人，有像贺兰越这样的世家子弟，也有遭到世家迫害的百姓，名为反神，却只是为了在这世道讨个活路。
苍玄化身名为奉青的少年，与贺兰越一起，指引着反神教众人迅速壮大势力，将紫金灵一族驱逐到荒芜境，又推翻世家，亲自带人攻上了神殿。
他将贺兰越带入神殿，卸去伪装后，朝他笑道：“从今往后，世上便不再有神了。”
贺兰越大惊，初时戒备，直到亲眼看他用神剑自刎于神座之上，才恍然大悟。
他声音艰涩：“……何至于此。”
苍玄坐在神座之上，手中染血的剑跌落在地上，发出清冽碰撞声。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神也会流血，也会很痛。
“你说的是对的，这世间已不再需要神了。”
他轻声唤贺兰越，“我没力气了，你能帮我将神殿点燃吗？我有些冷……”
贺兰越落下泪。
他又道：“将我与神殿……从世间抹去，去迎接属于你们的太平盛世吧。”
可是贺兰越没有听他的话。
在他死后，反而为他正名，让苍玄之清名长存于世。
*
自刎真的很痛，苏还痛得清醒一半，本以为梦境到这里就会结束，可是不知为何，始终醒不过来，又做起了梦。
他梦到苍玄死后，神魂自主投入了轮回。
每一次转世，苍玄都会丢失一点记忆，直至彻底变成寻常生灵。
第一世时，苍玄投胎到了修仙宗门。
因轮回所丢失的记忆不多，他便带着前世的记忆，选择了游历人世。想要看一看死后的太平盛世。
半路上，竟然捡到一只天生地养的新生神灵。
苍玄看着那双懵懂、好奇、充满生机的黑眸，忍不住生出了引导、抚养的心思。
他为其取名为无妄。
无灾无妄，顺遂安乐。
苍玄带着无妄四处走，惩恶扬善，教导他何为善，何为恶。
他学得很好，成为了世人口中的“少年仙君”。
无妄长到十七岁那年，某日从茶楼听书回来后，竟初开情窍，张口闭口便说喜欢他，要与他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苍玄自是不当回事，只觉他还未完全长大，失笑摇头。
“阿青哥哥，你什么时候同意与我做道侣呀？”
无妄总是追着他这样问。
苍玄总是拒绝。
心想，他亲眼看着无妄一点点长大，犹如亲父，若是再做道侣，成什么样子。
这实在太过于荒唐。
他总会给无妄额上来一爆栗，道：“说什么呢，我是你爹。来，快叫声爹爹听听。”
无妄撇嘴，不肯叫。
耐不住苍玄一直念叨，只好委屈巴巴唤上一声：“爹爹。”
苍玄总算满意，大笑着应声。
下一秒，却见无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能与阿青哥哥做道侣了！”
哭得稀里哗啦，惨不忍睹。
苍玄虽然嘴中说着安慰的话语，心中却道这下总不会喜欢他了吧。
没成想，无妄遇到了贺兰越。
贺兰越找到苍玄，从此一路跟着他，赖下不走。
从无妄口中得知此事以后，笑得弯了腰，最后悄悄塞给无妄几本话本子，叫他好好学。
无妄瞒着苍玄偷偷看完了话本子，半夜三更的找到苍玄，红着脸唤他：“爹爹……”
平日怎么也不肯开口，今日怎么这般积极？
苍玄感到新奇，放他进了屋。
无妄羞答答的进来，张口却是：“爹爹，书上说了，即便是父子，也能做夫妻……”
苍玄青筋暴跳。
孩子长歪了怎么办？
当然是棍棒矫正了。
遂出门，拾起一根藤条。
无妄羞红的脸瞬间惨白，一边仓皇躲避一边供出来还有贺兰越。小心思自觉能够转移怒火，却还是得到苍玄一顿揍。
好在贺兰越也没能逃过。
贺兰越捂着伤处一蹦一跳的，仍嘴硬道：“我又没做错，我见他一心一意对你好，又与你一样是神，也算堪堪配得上你。”
顿了顿，试探问道：“若你有了道侣，是不是就不会轮回转世，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了？”
说着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你分明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苍玄避而不答。
之后贺兰越又提过几次，都被苍玄轻轻放下。
百年时间一晃而过，苍玄再一次步入轮回前，将无妄托付给了贺兰越。
走时心中一阵轻松，心想总算可以摆脱两人了。
没想到，无妄竟跟着他跳入了轮回。
这一跟，便是百世轮回。
百世轮回中，贺兰越对他心中有愧，竟然执拗到入了魔，不惜一切代价逼他重回神位。
苍玄心痛不已，送他重新投胎去了。
无妄仍不曾放弃喜欢他。
甚至不知从哪弄了来一张祈文，背着他将其改成了婚契，每轮回一世，便在上面添一句祁语，祈祷下一世他们能够相爱。
藏在心口处，以为他不知道。
殊不知自己一喝醉酒，便什么事都藏不住了。
不知从何时起，苍玄竟然习惯了身边有无妄存在。
当他意识到时，指尖已触上了那双沉睡中的眼眸。
苍玄惊觉收回手，抬眸却对上一双璀璨的黑眸。
无妄笑吟吟地抓住他的手，吻了上去。
苍玄没拒绝。
唉。
他认栽了。
只是第一百零一世时，他和无妄都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他们之间的爱。
第45章 我们两不相欠
苏还清醒时, 梦中的记忆仍历历在目。
也因为这个梦，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原来苍玄是他, 奉青是他, 姬不还也是他。
这是他的第一百零二世。
而他之所以会穿书, 也是因为前世的悲剧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不能有神存在，于是潜意识转世去了此方世外。
只是, 有人逆转时空，强行将他拽了回来。
忽然间, 瞧见床边坐着一道人影, 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仔细一瞧, 是萧见明。
看着眼前与梦中名为无妄的少年如出一辙的样貌, 苏还不由感到心绪复杂。
正思绪万千时，却猝然听见萧见明发出短促的一声笑, 显得有些阴沉。
苏还心间倏地一跳, 感到不对劲：“……怎么了？”
萧见明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敛眸定定看着手中的莲花水玉。
半晌，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怕我？”
苏还有些惊讶, 不知他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萧见明抬眸, 近乎质问：“你怕我杀你，是不是？”
苏还一时僵住，脸上绽出笑容：“怎么会呢。”
萧见明却看出来了他故作轻松的勉强, 忍不住阖眸，脑海中浮现出往日那些经不起推敲的话语——
“那、那我们做道侣，你还会杀我吗？”
……
“不接受, 难道还能解契么。”
……
是了，一开始是他要喜欢不还哥哥的。
不还哥哥答应和他在一起，也只是因为同生共死契不能解除而已。
……可是不还哥哥一直都在怕他？
怕，远比不爱更加令人痛苦。
萧见明的心绞痛到近乎窒息。
“不还哥哥，不要骗我……”
苏还脸上笑容一滞，陷入沉默。
萧见明看着他，半晌，发出一声轻若气音的笑。
如同泣血椎心，万冢哭坟。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不断呢喃道：“同生共死契是解不开的……解不开的。”
苏还看着他，欲言又止。
倏地，少年惨白着脸抬头，抓住他的手腕，盈泪的眼眸红如滴血：“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怕我……”
“不还哥哥，你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
少年俯首，额头抵上手背，近乎祈求。
苏还收回手，轻叹口气。
随后伸出右手，指尖点上他的额心，一道白光刹那间划入其中。
萧见明脸上神情陷入呆滞。
苏还道：“你曾经留给我的东西，我将它还给你，你就明白了。”
那是前世萧见明为保护他的神魂而留在他识海内的一道禁制，由萧见明撕裂自己的神魂所制成。
人在禁制在，人亡则禁制消。
也是少年全部记忆所在。
一刻钟后，萧见明神情中的恍惚渐渐散去，乌睫翩跹一颤，水眸颤栗地看向苏还：“……阿青哥哥？”
苏还颔首应声。
萧见明顿时应声泪流而下：“对不起阿青哥哥，我不知道那是你……”
他记起来了。
前世，他是杀死过一次阿青哥哥的……不，是两次。
一次木屋山崖抛尸，另一次则是他亲手将剑送入阿青哥哥的胸腔。
那是他成神后发生的事情。
……
萧见明成为无妄海霸主之后，世家为讨好或是为未知的阴私，送往无妄海不少人，姬不还就在其中。
萧见明一眼就认出了他的不还哥哥。
可是当年那个潇洒又温柔的不还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冒着散不开的黑气，一半涌向他的父亲，一半涌向萧见明。
但萧见明还是把人留下了。
可奇怪的是，他发现姬不还神魂残缺，命不久矣。
有一天，姬不还竟然在袖中藏了匕首，妄图暗杀他。
萧见明既难过又不解，问他为什么。
姬不还愤恨道：“是你杀了朝哥！”
萧见明愣住了，从他断断续续的控诉中拼凑出他所说的这个陌生的名字属于谁。
他感到困惑，道：“可是他不叫苏朝，叫苏还。”
姬不还怔住。
直到有一日，一圆脸圆眼的少年潜入无妄海。
姬不还得知自己的堂哥没死后，欢欣不已。
萧见明却是悔恨莫及。
他不可置信问道：“你是说不还哥哥的另一半神魂因为我，就此消散了？”
苏朝应道：“不错，你若当真爱他，便放他走，让他安宁度过余生吧。”
萧见明拒绝了。
可是有一日，姬不还又拿起了剑刺向他。
萧见明难过地问他为什么，姬不还却留下了泪：“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是父亲在我的神魂里下了傀儡契，想要将你你取而代之……要不你放我走吧……”
萧见明咬着牙：“绝不可能。”
可他偏偏无法杀死姬蘅，傀师一死，傀儡也必死无疑。
但只要姬蘅还活着，必定下令让姬不还刺杀他。
一次接一次的刺杀命令接踵而来，无休无止。
到最后，姬不还实在受不了受人操控自己的身体，央求萧见明杀了自己。
“杀了我吧……”
“我不要！”
“你怎么这么爱哭，别哭啦。”
“你知道的，只要杀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
……
萧见明回忆起这一切，怔怔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少年，无波黑眸下深深掩藏的痛苦破土而出。
余光瞥到少年空荡荡的丹田，更是迅速生根发芽，成为不可拔除的遮天巨树。
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了他的心上人。
这时，苏还轻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眼神中有悲悯，怜惜，原谅，还多了一丝神性。
只是没有情爱。
萧见明隐隐明白了什么，彻底慌神：“不还哥哥、阿青哥哥，你别不要我……”
苏还低头看向那只抓在臂膀上的手，指节苍白用力，却始终不曾弄疼他。
可是，他怕了。
他将自己的手臂轻轻拉出少年的手，轻声道：“我惧怕的从来不是你，是你的爱。”
他初次尝试回应一份爱，却不曾想是这般的曲折痛苦。
又或许他不适合与人相爱。
……他想分手了。
苏还柔声说出最后一句话：“无妄，回无妄海去吧。”
说话时，洁白额心缓缓现出金色神印。
听到这句话，萧见明彻底僵在原地。
*
苏还回到了离尘山。
刚走近院门，便见到了等在门外的一人——
紫焕真人。
紫焕真人笑眯眯地看向他，问道：“怎么样？我这新调的润神茶效果如何？”
苏还一怔，虽然先前已有猜测，但如今才敢肯定自己恢复记忆是那瓶茶的功效。
心中暗道，这茶水误打误撞让他恢复记忆，得以提前阻止魔族灭世的阴谋，真是有如及时雨，好得不能再好了。
苏还心中喟叹，脸上露出温和笑意，向紫焕真人郑重作揖道谢：“师叔大恩，没齿难忘。”
如此正经，反倒让本想趁机调戏一下后辈的紫焕真人有些不好意思：“行了行了，有用就多喝点。”
离去的身影有些匆忙。
直到回到住处，紫焕真人才后知后觉，真是奇怪，她竟然对一个小辈产生了敬畏之意？
嗯，她也没察觉出这小子有哪里不一样啊。
苏还本想去寻回苏朝，却又放弃了。
也罢，本就是他擅自以剑自刎，却让朝阳背负上了弑主的孽因，如今因果已了，便放它自由吧。
苏还召出这一世的本命剑，打量着这柄名为皓雪、通体雪白的仙剑。
感受到主人的视线，剑身激动地发出嗡鸣。
苏还握住剑，剑鸣声止。
剑声清冽，即便不是神剑，也足够了。
如此，静待仙门大会开启。
期间，封江月敲响了他的门。
她喊道：“四师弟不好了，姓萧那小子跪在山脚下，说是不见到你就不肯离开！”
苏还应道，任由他。
又过三日，门又被敲响。
这次不是封江月，而是小师弟方明允。
他吃糖吃得太厉害，前不久刚掉了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四嘶兄，不好了，萧嘶兄他晕倒了！”
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动，仍是不见。
直至烈日当空突转滂沱大雨，隐隐听见雷声作响，苏还终于下山了。
不出意料的，萧见明执念成狂，快堕魔了。
堕魔雷劫将至，整个玄机宗的天都暗了。
跌进泥水中的狼狈少年已然无法自控意识，全然忘记如何使用灵力隔开雨幕，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沾满了泥渍。
苏还忙将人扶起，紧皱眉心，迅速以血封其灵台穴位，又灌注灵力压制住其周身翻涌的灵力，雷云才渐渐消散。
萧见明逐渐回神，惨白着脸露出一抹笑：“阿青哥哥，我就知道你最不忍拒绝的便是小孩子……”
苏还心冷话也冷：“为何不回去，无妄海才是你的属地。”
萧见明怔住，连忙摇头否认，眼中带泪道：“我不走，除非阿青哥哥与我一同回去。”
苏还抽回他手中的一截袖子，道：“契约我已解除，你我没有关系了。”
萧见明黑眸睁大，手中衣袖被轻易扯走。
他听见阿青哥哥再一次叹道：“回无妄海去吧。”
苏还转身往山上走。
倏地，跪在地上的少年忽然出声，道：“还不够。”
苏还一愣：“什么？”
少年抬头，又是一声轻笑，眼底洇出红意，缓缓道：“阿青哥哥想与我断绝关系……光是这些，还不够。”
他膝行上阶，直至握住苏还的右手。
黑眸定定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然后刺穿自己的丹田！
苏还惊呆了，匆忙收回手却不得，不可置信怒道：“你疯了！”
“是，我疯了。”萧见明红着眼，神色中隐隐偏执带着疯意。
“我早就疯了。”他缓缓道，“从你打算再次抛下我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天空翻起雷声轰鸣，重新下起了大雨。
萧见明用尽全身力气握着他的右手，扒开那滚烫的丹田，掏出自己的元婴，碾碎成金丹放进他手心。
破碎的声音融进大雨里：“这下，我欠你的金丹还清了……欠你的命也还清了……我们两不相欠。”
他观察着苏还脸上的神情，缓缓笑了出来，轻声道：“阿青哥哥你瞧，你仍会为我心疼……我们分不开的。”
第46章 魔族，世家。
这场雨下得又急又大, 树梢的枝叶被打落在地，台阶两旁的花草被砸折了腰，零落成泥。
鲜红的血浸染雨水, 染红一地花泥。
萧见明跪在阶上, 脸色苍白尽失血色, 一双黑眸漆黑点星，偏执不弃。
他缓缓勾唇道：“阿青哥哥, 我们分不开的。”
苏还震惊到失语，半晌, 迟钝低下头去看, 雨水冲洗尽上面的血色, 圆润丹身溢出洒洒金光。
强行塞入手心的金丹残留着余温, 混着冰冷雨水，烫得手心灼痛。
忍不住失手一颤, 金丹便骨碌碌滚下台阶。
目光随其一道落下台阶, 却隔着雨幕，直直撞进那双充斥着汹涌爱意和悲痛的黑眸, 浓烈的情好似深渊般要拉他沉沦。
萧见明毫不在意自己的东西，只是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黑眸定定看向他，压抑着偏执与疯狂。
苏还嘴唇嗫嚅几下, 雨水落进嘴里，漫进一丝苦味，很浓很重, 几乎苦得说不出话来。
他偏过头，道：“……你不必如此。我们之间，早在上一世就已经结束了。”
心中想法越发坚定——
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重新定了定神, 他道：“算我求你。你走吧，回无妄海去。”
现如今，他要纠正这个错误，让一切重回正轨。
萧见明眼中悲痛近乎要溢出，咬着牙勉强挤出声音：“阿青哥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却听见一声低叹，一只手覆盖住他的眼睛。
萧见明的意识便陷入了黑暗。
再睁眼时，周遭景致已变换成望不到尽头的无边海水，而他置身于一处古朴陈旧的宫殿之中。
宫殿外的海水湛蓝透亮，看不到一丝恶妄黑气，澄澈干净，也安静至极。
身上的伤口尽皆被治愈。
神之所能，一步跨乾坤，覆手医白骨，不过如是。
他不可置信地踏出神殿，想要回去，却惊觉自己出不去了。
每一次游向海面，距离都会无限变幻，仿佛没有尽头。
萧见明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回头看向脚下的这片海域。
这是他第一次晋升神位时，阿青哥哥亲自赐予他的领域。
阿青哥哥说，自己不能违背世上再无神明的誓言，却也不能剥夺他千年修得的神位，因此将这片无灵之地赠予他，并承诺会陪他一起，慢慢创造出生机万物。
当时他高兴极了，拉着阿青哥哥走遍无妄海每一处角落，满心欢喜地建造他们共同的家。
阿青哥哥喜欢青色，他便在自己的神宫里铺满苍青玉石。
阿青哥哥因恶而死，他便不容他的领域出现一丝恶。
可是现在，他被阿青哥哥亲手困在了这里。
这可真是，好极了。
……
仙门大会正式召开那日，苏还来到论道场。
几乎所有仙门百家的顶尖战力都到了，这次他们与仙门弟子一同进入秘境。
苏还来时，姬蘅作为姬家家主已经入场，坐在高台之上，几乎吝啬给予这位发妻“亲侄”一点眼神，并未认出这位子侄体内装着的正是他苦寻而不得的另一半姬不还神魂。
当年苏妤为嫁给他，与母家闹得不是很愉快，几乎断绝了关系，两家几乎断绝来往。
只是神识扫过少年与苏妤有些相似的面庞时，神思仍是不可避免恍惚一瞬，回想起他与阿妤之间，曾经也是相爱过的。
苏还看到他，眼睫倏忽一颤，垂眸走入玄机宗队伍。
姬不还短短十几年的记忆并不足以在苍玄数十万年的磅礴记忆中留下什么足迹，但恨意可以。
可杀死姬蘅无法解决问题，像姬蘅这样的世家是消不尽的。
魔族，世家。
须得从根源改变才行。
玄机宗右侧是剑清宗队伍，南宫翊见他只身一人前来，不由问道：“苏道友，怎么不见萧道友？”
苏还默了默，道：“以后不会再见了。”
越九思闻言，惊讶出声：“什么？！难道他临阵脱逃了？”
左边站着的是万象宗队伍，孟清徽一针见血：“你们俩闹矛盾了？”
吟竹本是站在最前面，闻言惊讶回头：“苏师弟又和萧师弟吵架了？”
苏还：“……没有。”
孟清徽颇为擅长察言辨音，闻言意味深长地哂了一声，没再多问。
吟竹表面仍是温和老好人的模样，温声劝道：“苏师弟，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段缘呐。”
凌霄宗队伍中，祁恣瞥了眼语气间透出熟稔氛围的几人，发出一声轻蔑气音。
除了吟竹，没人再敢冒然开口劝慰，一时陷入安静。
许是气氛太过沉默，就连神经大条的越九思都感受到了一丝尴尬，不由挠了挠头。
半晌，南宫翊轻声问道：“……是因为那晚的事么？”
苏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南宫翊猛然看向他，意识到什么后，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没、没什么。”
随后不敢再看向他，整个人慌里慌张的，仿佛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般，想要靠近却又万分羞愧地克制着不敢多看一眼。
越九思见状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家少宗主什么时候掺和进这两人的破事了。
苏还虽有疑惑，却不再多问。
不论是什么，都比不过阻止魔族引发浩劫一事重要。
很快，通往秘境的通道打开了。
各仙门的顶尖战力们带着自家弟子陆续进入接下来的“战场”。
进入秘境前，吟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苏师弟，你说……世上真的有神么？”
苏还：“没有。”
吟竹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怔愣道：“……什么？”
只听苏还道：“千万年前，神尊就已经陨落了。”
吟竹回过神，语气中透出几分不可置信：“可是人人都坚信神尊其实并未真正死去，而是一直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护佑着他的信徒……为何苏师弟却是道无神？”，吟竹看向他：“你又如何确定他是真的陨落了？”
少年转身看向他，清浅眸中神色空然，又仿佛看透了他所有的秘密。
这一瞬间，吟竹竟生出一丝惊惧之意。
苏还：“史书记载，众所周知。”
闻言，吟竹一时失神，喃喃道：“是啊，所有人都知道。”
忽而低笑出声，无声呢喃：“看来他的希冀注定落空了。”
……
苏还踏入秘境，随机落地一处深林。
正要循着记忆去寻找那最先出现在秘境的魔族，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温润的声音——
“苏道友，请留步。”
苏还回头看去，南宫翊落在他所在位置不远处，看见他又叫住他，却不过来。
南宫翊一向家风正直，性格温润有礼，从不莽撞慌忙，此时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与坚决。
他看着苏还，眼神是说不出的深意，柔声道：“仙门大会结束后，还请苏道友替我给萧道友传达几句话，就说仙门大会结束后，我会回到照月洲……不再踏足华瑶洲。”亦不再见你。
说完，南宫翊看了少年最后一眼，眸中拂去一丝悲色。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初见时少年璀璨的眉眼，渐渐与少年那日喝醉后的话语重叠在一起，硬生生剖开他的心脏，令他甘之如饴又痛苦不堪。
焚香抚琴，烹雪煮茶。
……如果少年最先遇到的是他，就好了。
思及此，南宫翊眸色晃了晃，心中唾骂自己龌龊，匆匆转身离去。
然而，苏还叫住他：“我无法帮你传话。他在无妄海，到时你自行去同他说吧。”
南宫翊顿住，苦笑道：“我无颜再见他。”也不敢再打扰你。
却听见苏还道：“抱歉，我和他解契和离了，已决定不再去见他。”
南宫翊一怔，猛然转身看他。
苏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出现这么大反应。
南宫翊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耳畔炸起轰鸣声，心如擂鼓。
一股无法形容的隐秘心情自心底油然而生。
“苏道友……我、我可以与你一起吗？”
“自是可以。”
两人离去后，一道人影从树后走出。
少年相貌清俊却不出众，身上穿着玄机宗内门服饰，扶在树干上的指节苍白用力，眼睛定定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正是神魂附身的萧见明。
他好不容易将神魂送出无妄海，好不容易混进仙门大会，却看到这样一幕。
湿润猩红的黑眸透出疯意，他低声呢喃道：“阿青哥哥，你只能是我的……”
话毕，指尖离开粗粝树干，留下几道深深指印。
随后悄然跟上了两人。
苏还二人寻找到那以身献祭阵法的魔族时，那魔族正身处一阵白雾中，看不清模样。
这魔族裹挟着侵蚀生机的浓雾，正迅速移动着，似是提前知道秘境地貌般，朝足以环绕整个秘境的路线前进，路上时不时划上几刀，留下一团白雾。
苏还并指一屈，飞花割颅。
魔族身形一顿，脖颈连接处溅出血液，喷在草丛上，让沾染的草木瞬间枯萎发黑。不消片刻，枯势缓缓扩大。
然而他并未立刻咽气，迟缓地扭动着身体想要看是谁杀了他，与一浅眸少年对上了视线，少年身后跟着一名剑修。
魔族缓缓露出一个阴森的讥讽笑容，说话的声音丝丝漏风：“老子堂堂十二魔将之一……最后竟然死在你这俩毛头小子手里，真是没面子……不过杀了我，魔族大军很快就会降临这里……到时你们这般细皮嫩肉的小孩儿就该为我陪葬了哈哈哈哈……”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本以为能引起这两个人修的恐慌，谁料苏还脸上一脸淡定，缓缓来到他面前，轻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殷魉。”
魔族陡然瞪大眼，血液却涌进喉腔堵塞，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嘶嘶吼声，眼睛大睁着咽气死亡。
少年认出他最后喊出的两个字，是“神尊”，不由垂眸轻叹。
叹声尚未落地，魔族身上的血肉便眨眼间消弭殆尽，一如心劫幻梦般，地上出现诡异的阵法纹路。
整个秘境都开始摇晃起来。
南宫翊脸上神情不由肃穆，握剑严阵以待。
苏还收起剑，俯身将殷魉散落在地上的尸骨一点点收敛好，指尖现出一阵金光将其传送至了紫金灵族冢处。
金光消散瞬间，苏还身后传来一道魅惑众生的声音：“神尊，您果然并未真正死去。”
苏还转身，身后赫然出现一道巨大的深渊缝隙。
一人从深渊中走出，脸上容貌一如心劫幻梦中那般若男似女，荼蘼艳丽。
身后跟着万千魔军，鼓声震天。
南宫翊惊愕看着来人，不敢相信竟然是魔尊，顿时心惊肉跳，下意识护在苏还身前，传音让他找机会逃走。
不料，苏还并未回应他，反而脱离了他的保护圈，走上前独自直面魔尊。
南宫翊正要上前制止，指尖尚未触碰到少年手腕，便惊觉少年挽起的黑发迅速抽长至脚踝，眨眼间便化作皑皑雪发，浅色眸中浮现出金光，雪色额间出现一道金色神印，与仙门百家所崇拜信仰的那神尊像一模一样！
相貌变换的少年额间碎发随风扬起，气息仿若也变得极为陌生，手中握着雪白的清泠长剑，淡声唤道：“殷离，好久不见。”
不由愕然，怔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还有几章就快完结啦，狗作者会尽量克服拖延症早点码到结局哒[撒花][撒花]感谢还在坚持陪伴本作品的宝宝们呜呜呜
第47章 来自神的三道谕令
天色风云渐变, 无尽魔气从深渊涌出，又被一道接天连地的金色光芒所笼罩，半点不得寸进。
刹那间, 风起, 六枚金叶飞向金芒, 又被稳稳接住。
魔尊抬手，金叶飞回, 化作一掌大小的书册。
他看向苏还，字字泣血若泪：“神尊, 我当真是恨透你了。”
南宫翊在一旁听到这话, 不由一怔, 恨？
史书上分明写的是神尊遭魔族瞒骗犯错, 被一凡人以赌约戳穿后，醒悟悔愧, 最终自刎于神殿之中, 以自身性命荡涤干净污秽，还清明于世间。
若谈恨, 也该是神尊才对，为何今日却是魔尊说恨？
深渊内魔军吼声震天, 滔天魔气化作吞噬人的巨兽猛扑而来，苏还与魔族相对而立, 召出皓雪剑抵挡住攻势，一剑斩断魔兽四肢，一剑断身躯, 一剑破头颅，磅礴魔气瞬间消散干净。
其嘴角却溢出一丝鲜血。
南宫翊看见那抹突兀的血，愕然不已。魔尊也怔愣住了。
相传只有神才伤得了神, 若苏还真是苍玄神尊，怎会受伤？
苏还抹去嘴角血迹，长剑凌冽，眸中有抱死之志。
他手持长剑，剑尖指向魔尊，道：“殷离，昔日紫金灵一族供奉追随于我，我只罚你们入荒芜境而未赶尽杀绝，已是顾念旧情，不要一错再错。”
魔尊闻言恨笑道：“错？敢问神尊，我紫金灵一族何错之有？又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重罚！”
苏还凝眸，耐心告罄：“不知悔改。”
然而下一秒，他被魔尊的话震住了。
魔尊昳丽的眉眼中尽是怨恨，他道：“我在荒芜境数了十三万年日夜，日日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紫金灵会沦为人人喊打的魔族？您又为何突然弃我们而去……”
苏还怔愣住了：“当年的事你不知道吗？”
这怎么可能。若无殷离授意，他的族人岂敢肆意污染无辜百姓。
可他又想到自己，想起了数万年前欺上瞒下的世家。
看向殷离的眼神不由带上一丝同病相怜。
南宫翊也觉得匪夷所思：“相传数万年前，是魔族欺骗了苍玄神尊……私自以魔种坑杀无辜百姓，妄图行伪神之旨，你不知情么？”
“伪神？”魔尊倏地看向他，又看向并未出言反驳的霜雪少年，却见对方颔首，满腔怨恨霎时僵住，有些恍惚：“……我并不知晓。”
一时间，魔尊感到震惊，只觉自己数万年的怨愤被滞留在原地，散不尽，也无处宣泄。
脸上秾丽的眉眼蹙起，解释道：“紫金灵一族替神尊承接天下所有恶妄，族长尤甚，故而我时常会因此陷入沉睡。”
说完，他又去看苏还脸上的神情，却并未看到多少意外神色，反而透出一股“果然如此”的意味。
南宫翊问他：“既然如此，你沉睡时代你执政的是谁？”
魔尊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所有紫金灵族人。”
未被驱逐至荒芜境前，紫金灵族一向避世而居，为神尊制衣而生，民风淳朴良善，族长不在时，主自治而居，并没有多少权力争斗。
南宫翊一怔，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想，却又觉得匪夷所思。
倏地，一只利箭向苏还射来，与此同时一面相陌生的玄机宗内门弟子冲了出来，一剑将其击碎。
这位内门弟子黑眸沉沉看向他，冷眸无声询问他的安危。
看起来是个外冷内热的少年。
苏还摇头道无事，看向箭射来的方向。
射箭的是一位年轻魔族，站在千军万马中，毫不起眼，却又一眼就能看见。
他眼中带着愤恨，高喊道：“苍玄出现了！大家快上，只要杀了他，我们就不用忍受折磨了！”
出乎意料的，一呼百应。
南宫翊心中那个不可能的猜想应验了——所有魔族都在骗魔尊。
千军万马齐齐举兵冲向白发少年。
魔尊一挥手，震退冲锋陷阵的属下，近乎难以置信：“放肆！你们在做什么？！”
追随他的十二魔将也目露惊愕，看着周身愤恨的同族，脸上露出些许茫然无措。
可怕的是，万千魔族将士竟然也将刀箭对向了他们，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憎恶，纷纷振臂高呼：
“杀了苍玄，解除诅咒！”
“杀了苍玄，解除诅咒！”
诅咒？
苏还稍一思索，便理解了他们的意思，却觉得真是可笑至极。
昔日紫金灵族来到神殿之中祈求甘愿替他分担收容恶妄的痛苦，说要做全天下最虔心忠诚的信徒。如今却说这是他给予的诅咒。
可再看一眼如今的紫金灵族人，除去十二魔将外，皆是陌生的、年轻的面孔。
众人眼中对他全无信仰，唯有憎恨。
苏还一时间便也明白了。
信仰他的紫金灵族民已经亡尽，新生的子民却不再轻易信仰神，因为他给他们带来了与生俱来的“诅咒”。
久而久之，信仰就成为了恨。
想到这里，苏还脑海中忽然想起神父曾教导他的话语：“身而为神，就要担得起作为神的责任。”
昔日紫金灵央求，他便偷懒地将自己的责任甩给了他们。
也是他一时的惫懒，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魔尊与十二魔将挡在他面前解释：“那不是诅咒，是神尊昔日的恩赐！”
可同族们都不信，他们只知道身上的怪异与痛苦是眼前这白发金纹印的“神”而起。
于是一场魔族的灭世大战，变成了针对他的讨伐。
苏还看着对他声嘶力竭喊打喊杀的紫金灵族民，想起前世的灭世结局，忍不住问出声：“倘若今日我并未出现，你们会如何？”
射箭的少年一怔，恨声道：“你该庆幸你还活着，否则你所守护的世人将代替你承受我们的泄恨！”
说话的是一个人，又仿佛有千万人。
苏还悲痛闭目。
昔日世家欺上瞒下是因他传授仙灵术法喂养出滔天贪恶，如今魔族祸乱七洲四海也是因他令其恶妄加身，痛苦不堪。
他当真不是一个好神君。
再睁眼时，他望向眼前数不尽的紫金灵族民，道：“我会解除你们身上的神令，还诸位自由。”
此话一出，万千魔兵安静一瞬，又喧嚣起来。
“解除又如何，难道我们的苦难就能一笔勾销吗！”
“定要叫你也尝尝恶妄缠身的折磨！”
“只有你去死，才能慰藉我们心头之恨！”
……
“好。”
苏还出声答应，孤身上前。
所有魔兵安静下来，周身的人都愕然看向他。
魔尊殷离愕然，悲道：“神尊不可！”
南宫翊也上前拦住他：“他们这是在逼你去死，你为何要答应？”
殷离冷冷扫过不知何时生有异心的万千魔兵：“我这就清理门户……”
苏还抬手阻止了他。
他道：“我的过错，自应我来承担。”
南宫翊皱起眉：“可是……”
苏还眼神温和地安抚住他，转头看向万千魔兵。
眉心纹印骤然迸发出璀璨金光，带着神明的意志洒向众人。
他道：“从今日起，世间不再有魔。”
天地之间，一道金光谕令飞向天空，雪似的白发仿佛变得轻淡一点儿。
他又道：“凡修灵法者，当以济世救民为任，若为恶者，自担因果报应。”
第二道谕令飞向天空，顷长的雪发淡若无物，虚影随风飘起。
就在这时，一只手擒住了苏还的手腕。
苏还回头，对上一双黑眸。
只刹那，他便明白了对方是谁。
不是熟悉的面孔，却是熟悉的神魂。
少年攥着他的手腕，声音颤抖：“别再说下去了……”
数万年来的轮回已经消磨尽大部分神力，前两道神谕已是勉强，若再强自颁行第三道，阿青哥哥就真的要死了。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自己代替阿青哥哥的身份，可他空有神位，却无权行使神权。
因为从一开始，他的权就被定在了无妄海。
苏还轻拍手臂安慰他，坚定不移地说出第三道谕令——
“凡求仙问道者，当以功德大小为评，不应以修为高低而论。”
蓦地，秘境中心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
威力之大，震得整个秘境抖三抖，开始天崩地裂。
南宫翊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面色凝重：“遭了，秘境开始崩毁，我们快出去！”
一旦秘境崩毁，秘境内所有人都将被卷入时空碎隙，都将必死无疑。
此起彼伏的丘原之上，缓缓现出一道人影，笑吟吟地唤魔尊一声：“父亲。”
正是玄机宗的首席弟子吟竹。
南宫翊心中震惊不已，玄机宗的首席弟子竟然是魔尊儿子？！
魔尊皱眉看着他，眼眸微眯：“你想杀我？”
吟竹额间现出一道血红魔印，尽管疼得浑身打颤，也仍微笑着道：“是啊。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得到自由。”
魔尊一哂：“以你的修为可杀不死我。”
吟竹丝毫不慌，缓缓现出一剑，道：“我是杀不死你，但它可以。”
魔尊看清剑名后，瞳孔骤缩，倏地看向苏还。
苏还看着他手中的剑，蹙起眉：“朝阳神剑。”
吟竹眸光转向他，看清他的面貌后，上过一丝压抑，嘴角上扬的角度渐渐被抚平：“原来神尊真的还活着，原来你就是神啊，苏师弟。”
吟竹随意挥了几剑，发出的迅猛神力便在千军万马中砍出几道沟壑，一时死伤无数。
十二魔将痛心不已：“你要杀魔尊就杀，伤本族子民作甚？！”
吟竹哂笑一声：“这样一帮欺上瞒下、凌虐幼童的恶人，我容他们活到现在已是慈悲。”
此话一出，十二魔将皆是一哽。魔尊则是若有所思。
看来这些族民因神尊一事不满于他，却又不敢发作，便私下把怒火全都施加在了他儿子身上。
吟竹此刻脸上已经没了笑，阴狠看向在场众人道：“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几道剑气再次挥出，魔尊躲闪不及，被其中一道劈中肩膀，霎时被斩断一臂。
整个秘境已经崩毁大半，散落在秘境各处不知实情的仙门大能们皆以为是魔族搞的鬼，此时纷纷出手，勉力维持住秘境，开启传送通道让弟子们迅速出去。
魔族却没这么好运了，被威力庞大的剑气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畏惧地看向曾经欺压过的小少主。
兵荒马乱之中，响起一声轻叹。
一道虚无悲悯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他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庇佑你们了。”
刹那间，一道刺眼的白光淹没所有人，时光仿若静止不动，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空白。
等众人再反应过来时，已到了一处神殿。
南宫翊回神后，看向跌倒在神座上的白发少年，心绪复杂。
此刻神光不再，殿外落雪无声。
突然，一人持刀刺上神座，憎恨喊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给我去死吧！”
“阿青哥哥！”
“神尊！”
“苏道友！”
噗——
苏还本就力竭，突如其来一刀刺入心脏，猛然吐出口血。
回身看向对方，是那名朝他射箭的少年。
少年原本抱着赴死的心，可看到苏还吐血，心中有些不可思议，高高在上的神居然真的被他刺伤了？！
见神朝他看过来，不由自主瑟缩一下，但很快狂喜涌上心头，用力又捅了一刀：“狗屁的神尊，去死吧！”
萧见明目眦欲裂，一脚将人踹下神座，魔尊从怔愣中反应过来，一袖将其打得灰飞烟灭，扑跪上前企图止住苏还身上的伤势，声音悲痛：“神尊……”
苏还怔然。回过神后，他缓缓握住刀身，用尽残存的气力说出最后一句话——
“所有谕令，即刻执行。”
噗嗤——
魔刀被拔了出来。
鲜血溅上神座时，神殿之内乌泱泱的魔军眨眼间就被天上骤然劈下的雷光湮灭。
弑神之罪，罪大恶极。
天雷滚滚，响彻整个修仙界。
每一道雷声响起，便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自负因果，灰飞烟灭。
天地间忽然下起一场疾雨，掺杂着碎雪，随着一阵寒风吹入殿内，在空荡神座上撒下几粒雪末。
一点雨水落在神君额间莲心，尚有余温的尸身缓缓滑落长阶，众人仓惶上前，却被一位玄机宗的无名弟子抢走，一夜之间便了无踪迹。
七日后，闻讯赶来的朝阳剑灵悲怆泣泪，怒将所有人驱逐出神殿。
然而最后一人将将踏出神殿，整座神殿便顷刻间轰然坍塌，飞扬尘土散去后，只剩几坯残垣，令众人愕然。
……
来年初春，各宗门的修士们已经习惯了游历四方、行侠仗义，百姓们也安居乐业歌舞升平，一切俱为祥和之派。
只是，往后不再会有神明庇佑他们了——
作者有话说：下章就复活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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