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没由来的心悸攫住荀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对云彻明扯出一个匆忙的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要办, 我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手腕一紧。
云彻明拉住了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什么事?我陪你去。”
嘿,这云彻明粘人的真不是时候。
荀风心下焦灼,面上却挤出一丝更灿烂的笑:“顾大人拨冗莅临,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表妹,莫要怠慢了贵客,我的事小,自己去去就回。”
银蕊适时轻声附和:“家主, 顾大人已从晌午等候至今,确似有极紧要之事。”
云彻明眉尖微蹙, 唇瓣甫张, 一道清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自身后台阶上沉沉落下,如磐石坠入冰湖:“白景。”
荀风浑身一僵, 血液仿佛瞬间凝住,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转过身。
只见顾彦鐤负手立于石阶之上, 一袭月白常袍本该清雅,却硬生生被他穿出金戈铁马的凛冽威仪, 目光如实质般压下来,无端令人心头发怵。
他一步步踏下台阶, 步履沉稳,每一下都像踩在荀风的心尖上。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随着距离拉近而层层叠加,最终将他完全笼罩。
“对我而言,”顾彦鐤的视线锁死荀风,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你,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若此话出自哪位美貌小娘子之口,荀风怕是早已笑纳并慷慨赠金。可偏偏来自顾彦鐤,这简直如同阎王爷的亲笔催命符!
“顾大人所为何事?”云彻明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精准地隔断了那道迫人的视线。
顾彦鐤目光略过云彻明,依旧钉在荀风脸上,那审视的锐利几乎要剥开他层层伪装。荀风心中警铃大作——顾彦鐤怀疑他了!而且疑心极重!
恰在此时,白奇梅闻声而出,见众人僵持门口,讶异道:“怎的都站在风口说话?彻明,快请顾大人进花厅。”
顾彦鐤阴沉沉的目光刮过荀风强作镇定的脸,忽地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请吧。”
云彻明眸光微闪,视线在顾彦鐤与荀风之间无声巡梭,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荀风暗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语调松快:“顾大人先请。”
“让来让去好没意思,白景兄,不如我们一起?”顾彦鐤抬手,做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请’的手势。
荀风只得硬着头皮与之并肩。顾彦鐤刻意放缓步伐,两人渐渐落在众人之后。晚风穿过庭廊,带来一丝凉意,荀风却觉得背脊沁出细密汗珠,湿腻地粘着里衣。
顾彦鐤侧过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荀风紧绷的侧脸轮廓,忽然开口:“白景兄可曾去过南浔?”
“南浔?”荀风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状若沉思,“未曾去过,不过听闻那是个钟灵毓秀、人才辈出的好地方。”
“不错,”顾彦鐤颔首,语调平缓却带着某种刻意的玩味,“南浔人才济济,正是在那里,我被一个人骗得……团团转。”最后几个字,他稍稍拖长了音调。
一股寒意倏地窜上荀风脊背,他强行压下心惊,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讶异:“竟有人如此大胆?此人是谁?”
“你不知道?”顾彦鐤眼眸骤然眯起,目光如探针般刺来。
“大人说笑了,”荀风感到脸颊肌肉僵硬如石,“我……怎会知晓?”
顾彦鐤轻笑一声,忽然抬手重重拍在荀风肩上。荀风猝不及防,心跳几乎骤停,却听顾彦鐤淡淡道:“忘了?霍焚川。”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紧荀风的心脏!
然而下一刻,顾彦鐤却朗声大笑,仿佛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未存在,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松:“此前不是还说替我留意打听?怎的,这么快就抛诸脑后了?”
“岂敢!岂敢!”荀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一直托人留心着,只是人海茫茫,尚无确切消息,故不敢贸然叨扰大人。”
不远处的云彻明将两人这番“相谈甚欢”尽收眼底。他清楚地看到顾彦鐤手掌落下时荀风瞬间绷直的背脊,也捕捉到荀风脸上那劫后余生般迅速漾开、却难掩僵硬的笑容。
这已是第几次了?
顾彦鐤对白景,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若说是友,可时不时流露的审视与试探锐利如刀;若说是敌,偏偏顾彦鐤亲手将白景从险境救回,乃至伤后也遣人殷勤探问。
若即若离,似敌似友。
他们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行至花厅,众人落座。
云彻明主动开口:“劳大人久候。”
顾彦鐤大剌剌坐下,单刀直入:“不知云家主对近来江南一带流窜的骗子团伙,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云彻明神色敛正。
白奇梅见话题转向公务,体贴笑道:“瞧我这记性,后堂还温着新到的雨前龙井,我去瞧瞧沏得如何了,诸位先谈。”言罢悄然退下。
顾彦鐤指尖轻叩桌面,意有所指:“云家财力雄厚,声名在外,云家主需得格外小心。若被手段高超的骗子盯上,怕后患无穷。”
云彻明语调平淡:“多谢大人提醒。”
荀风心中警铃愈响,不能再让顾彦鐤继续暗示下去了!他立刻插话,试图转移焦点:“顾大人爱民如子,此等小事竟劳您亲自上门提醒,我等实在惶恐。只是眼下时辰已近酉时,大大人府里怕是还有公务等着,不会耽误了吧?”
顾彦鐤全然不理,转而直视云彻明,语气不容置疑:“云家主,我想与白景单独谈谈。”
饶是荀风自诩历经风浪,此刻也忍不住心慌意乱。顾彦鐤今日有备而来,句句紧逼,他还能再次侥幸脱身吗?
他下意识看向云彻明,云彻明眸光倏然暗沉,朗声开口,“我与白景不日成婚,夫妻一体,大人有话不妨当着我的面说。”
“?!”荀风大惊,什、什么?成亲?!她竟然同意了?
她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危急,才出此权宜之计吗?
闻言,顾彦鐤猛地从椅上站起,动作之大带动衣袍翻卷:“云家主不必再思量一二?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云彻明缓缓扬起一抹极淡却坚定的笑,目光扫过荀风,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我与白景情投意合,早有婚约在身,自是水到渠成。家母亦常盼我早日成家,何来儿戏之说?”
荀风呆呆望着她,脑子几乎停转。
此时的表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可靠而耀眼的光,有些帅气。往日多是他护着她,未曾想,自己竟也有被她牢牢护在身后的一天,荀风细细品味,这感觉,陌生,却不赖。
顾彦鐤只觉得心口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耳边嗡鸣作响。他扶住桌沿稳住身形,指节因用力而攥得泛白:“婚期,可定了?”
“九月二十五。”云彻明语调云淡风轻,“届时,还望顾大人赏光莅临。”
“九月二十五?”顾彦鐤飞速计算着日子,今日才十四,仅余十一天!“如此仓促,诸事筹备岂能周全?”
“不瞒大人,家母盼这天已久,一应物事早已备齐,万事俱备。”云彻明应对得滴水不漏。
顾彦鐤心中的怀疑如遭狂风摧折的危楼,摇摇欲坠。白景究竟是不是霍焚川?若是,他怎敢、怎能娶妻?!他若真借这场婚事彻底藏入云家羽翼之下,再想揪出他岂非难如登天?
“白景。”顾彦鐤眼底几乎压不住翻涌的凶光,嗓音沉哑,“你要娶她?”
此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以何身份、何立场质问?
与一女子争风吃醋,实在荒谬掉价!
可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恐慌攫住他:若再不阻止,似乎就要永远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荀风上前一步,坚定地握住云彻明的手。
两人视线交汇,无声流淌着某种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与情意。
荀风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自然。”
顾彦鐤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得胸口滞闷,如堵巨石。当务之急,必须在九月二十五之前,彻查清白景的身份,不惜一切代价,毁了这桩婚事!
“哼。”顾彦鐤冷笑一声,看荀风一眼,甩袖离去。
待那迫人的身影彻底消失,荀风才恍然回神,迟疑地望向云彻明,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微颤:“清遥,方才那些话,是为替我解围还是?”
云彻明回望他,目光清澈而认真,“我想和你成亲。”
肃穆的花厅,本是议事的场所,此刻却因这句话而被注入难以言喻的缱绻暖流,连两旁古板的楠木椅都似柔和了棱角,显得那么可亲可爱。
终于等到这一天!!!
荀风脸上的笑意藏不住,天地仿佛在旋转,世间一切都颠倒,他努力收敛嘴角试图让自己端正一点,可嘴角不受控制,自顾自扬起,荀风索性随它去,眼眸灼灼发亮地望着云彻明。
云彻明也低头看着他,他没有笑,甚至有些严肃。
“你还想同我好吗?”云彻明刻意让自己放松,可声线还是紧绷的。
“想!”荀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答,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我当然想!”
云彻明眼底终于漫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
美梦即将成真!
金银财宝唾手可得!
云家马上就是我的了!
荀风激动难耐,一把将云彻明拥入怀中,语无伦次:“太好了!清遥!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云彻明回抱住他,四肢百骸仿佛浸泡在温煦的春水里,一种令人沉醉的、上瘾般的快乐缓缓流淌。他甚至生出几分懊悔:为何没有早些答应他呢?
拥抱缓缓收紧,云彻明将脸埋入荀风颈窝,漆黑眼睫垂下,掩去其下翻涌的、炽如岩浆的占有欲。
他注定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荀风却忽然推开他,云彻明一怔。
“我得立刻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姑姑!”荀风语速飞快,眼底闪烁着精明急切的光,让白奇梅知晓,便是多一重保障,为避免夜长梦多,婚事必须越快办成越好。
“不着急。”云彻明还想与他多说几句,可荀风已如一阵风般,迫不及待地旋身跑了出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真的?”白奇梅眸光倏然一亮,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彻明她终于松口了?”
“是!姑姑,她愿意嫁给我了!”荀风一把反握住白奇梅的手,指尖甚至因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而轻轻颤抖,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奇异光彩,语速快得几乎要飘起来,“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好!好!好!”白奇梅连连点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喜悦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喃喃重复着,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期盼都融进这几个字里:“真好,真是太好了!”
荀风趁热打铁,语气欢快:“表妹还说,就定在九月二十五日成亲。”
“九月二十五?”白奇梅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显出一丝惊诧,随即眼底漫上难以掩饰的感伤。
荀风看得分明,不由问道:“这日子是有什么说法吗?”
“是彻明的生辰。景儿,你是知道的,当年那道士曾断言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彻明执意选在这一天,或许,或许他心里终究憋着一股劲,是想跟命数,硬碰硬地争上一争吧。”
荀风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悄然窜上脊背,他不是真正的白景,若那道士所言非虚,新婚之日,岂不很可能是……云彻明的死期?
“景儿?怎么了?”白奇梅察觉到他瞬间的失神,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关切道,“高兴傻了?怎发起呆?”
荀风迅速敛起异色,试探着问:“姑姑,不然,我们去跟表妹商量商量,把日子往前挪一挪,可好?”
白奇梅却摇摇头,语气爱怜又无奈:“彻明那孩子,性子轴得很,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她话锋一转,充满希冀地看向荀风,“你说的话,她或许能听进去几分。景儿,去好好跟他商量商量吧,姑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呢。”
荀风知道自己是可人爱的,当下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寻她。”
“等等。”白奇梅拉住的荀风,引他到身旁坐下,语重心长道,“景儿,你们能走到今日,实在不易。姑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们与寻常夫妻不同,将来或许要面对许多难以预料的艰难。彻明他话少,心思却重,万千心事都压在心底,性子也闷。姑姑只盼你能多包容他些,莫要同他计较、置气。”
荀风还以为白奇梅是担心他介意日后“女主外、男主内”、被人议论吃软饭当小白脸。其实他好逸恶劳,巴不得有人养着,当下便笑着保证:“姑姑放心,这些我早已考虑周全了。我不怕,也绝不会后悔。”
白奇梅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孩子。那你快去寻彻明说说婚期的事,姑姑也好早早着手筹备。咱们云家,总算要迎来一桩天大的喜事了!”
荀风辞别白奇梅,脚步轻快地往随尘院去,不料到了却扑了个空,只见银蕊守在门外。
“景少爷,”银蕊悄声回道,“家主她去后花园了。”
荀风心下诧异:“天色渐晚,表妹去花园做什么?”
银蕊面露忧色,声音压得更低:“奴婢也不知。只是家主回来时脸色似乎不大好,一言不发,也不许任何人跟着伺候。”
荀风心头一跳——难不成反悔了?
这可不妙!他当即转身,马不停蹄地朝后花园赶去。
暮色渐合,天色是鸭蛋壳的青灰,边缘透出些橘粉,风忽然掠过,竹丛簌簌作响,荀风穿过月洞门,不停唤着:“清遥。”
无人应答。
荀风目光扫过假山、空亭、花丛,皆不见人影。
心念一动,蓦地回头。
却见那人就立在老桂树下,身影几乎融进浓荫里,唯有面容被残余的天光映着,显出绝美的轮廓。
他不知已静静看了他多久。
荀风心头重重一跳,“怎么不说话?”
云彻明站着没动,看着荀风一步步朝他走来,那目光太深、太静,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荀风被看的发怵,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你呢,你后悔了吗?”云彻明反问。
荀风不解:“我为什么会后悔?”
云彻明垂下眼睫,声音几乎融进风里:“你真的能接受我?”
他能接受自己男扮女装吗?他想好了一辈子要和男人过吗?白景洒脱不羁,他能沉下心来和长相厮守吗?每一个问号,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
怎么都在问这个问题,荀风一愣,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感再次浮现,但很快被对方异常认真的神色压了下去,他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姑姑都跟我说了,清遥,你的一切我都能接受。”
云彻明遥遥望着天际,几片薄云正随风飘移,聚散不定,人心或许和云彩一样,风稍微一吹就会变,他转了转念想,问道:“云关索男扮女装,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荀风困惑不已:“好端端说他作甚?”
“我想听听。”云彻明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
荀风沉思片刻,道:“云关索隐瞒身份,可耻可恨。”
云彻明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脸色微微发白:“所以,你还是不能接受?”
“清遥,你今天怎么总说些奇怪的话?我的确不能接受云关索啊,你瞧他把我们害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里,云彻明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却仍不敢完全放下:“原来你是不接受他这个人。”几片薄云掠过,漏下些许天光,映得他眼眸微亮,他终是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那若抛开其人其事,你介不介意男扮女装这件事本身?”
这问题着实有些蹊跷。
不过荀风是个骗子,且是擅长乔装打扮的骗子,有时出于无奈也扮过女装,对他来说稀疏平常,是谋生的手段,故而道:“世上有女扮男装自然也有男扮女装,这没什么。”
“但是……”
云彻明刚绽放笑容的一滞,“但是什么?”
“但我要是被骗了会很生气。”
他可是个骗子,骗子被人骗了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他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被骗”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是对他整个行骗生涯的否定。
云彻明小心问,“若事先知晓,便无妨?”
荀风想了想,“若提前说清楚,你情我愿,自然无妨。”
云彻明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眉眼舒展,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好。”
好什么?荀风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云彻明神色明显轻松明亮起来,便也跟着笑了,顺势说明来意:“清遥,我们把婚期提前,可好?”
“怕出意外?”云彻明一语道破他的顾虑。
荀风点点头:“是,我既希望道士的话是真的,又盼着道士的话是假的。”
“我何尝不是如此。”云彻明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恍惚:“若这次还如道士所言,那我便信命。”
“我们就在九月二十五成亲可好?君复,这次我们一起见证。”
荀风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好。”
但愿老天爷站在他这一边,不要让喜事变成白事——
作者有话说:彻明兄要发力了[鼓掌][鼓掌][鼓掌]
第32章 你轻浮!你孟浪! 亲吻
婚期降至, 云彻明暂搬至别院,白奇梅叮嘱二人婚前不可见面, 荀风怕出意外,每日与云彻明写信互诉衷肠,他读书不多,写不出什么风花雪月,只写道——
清遥贤妹青鉴:
今日姑姑拉着我试婚服,原是说只挑两三套合身的,没成想她竟像是把成衣铺整个搬来了一般,绫罗绸缎堆了满屋,羊巴(划掉), 我数了数得有上百套,不过一想到是我们的婚服, 倒也不觉得麻烦了, 不知表妹试了几套?
府上来了新厨子,烧得一手好菜, 清淡适口,我想着你在别院未必吃得这般合宜, 便让永书装了些送去,邀君共赏。
后院的荷叶枯黄了, 卷着边儿浮在水上,我原想摘些莲蓬, 可转头想起你不在,便觉得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作罢。
府上一切都好,勿念。
君复顿首。
又及:还是念一念我才好。
荀风将信和食盒一起交给永书,交代道:“快些, 仔细菜凉了。”
永书嘿嘿一笑:“景少爷,您天天派小的去别院,那路闭着眼都能摸到,您放心罢,别说凉,就是菜汤都不会洒一滴。”
荀风笑着给永书赏钱,悄声道:“知道该说什么话罢?”
“小的省得。”永书连忙接了银子,揣进怀里时还拍了拍,笑得眼睛都眯了,“定跟家主说,景少爷待她的真心,那是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半分假不了!”
永书腿脚果然快,一个时辰后便收到回信。
云彻明的信更简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我也想你。
“嘶。”荀风倒吸一口凉气,她还真直接,大胆奔放的不像小娘子,不过这样也好,直来直去省得猜了。
“家主,景少爷对您还真上心。”银蕊一边磨墨一边调侃道:“我看永书的腿都要溜细了。”
云彻明写字的手一顿,“不过才几天没见而已。”
银蕊笑嘻嘻道:“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细细算来景少爷得有四五年没见你了,家主,难道你不想景少爷吗?”
云彻明抿了抿唇:“想也没用,按规矩婚前不能相见。”
——咚。
——咚。
——咚。
“谁?”
云彻明循着声音疾步行至窗边,哑然失色。
天擦擦黑,天际墨蓝,老槐树枝叶茂密,墨绿的叶隙间漏下最后一点金芒,荀风倚在粗壮的枝桠上,衣衫被风掀得轻轻鼓荡,风穿槐叶,沙沙声裹着槐花香漫进来,欢快地绕在云彻明耳际:“清遥,我来看你啦!”
时间在这一刻暂停,所有色彩在消褪,唯有荀风是生动的,他的笑,他的发,他的脸,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清晰,云彻明静静望着他,心脏在怦怦跳。
银蕊吓了一跳,将脸探出窗外,惊道:“那么高,景少爷别摔着了。”
云彻明蜷了蜷手指,微微发麻,隔着一道窗,他仰头对他说,“快下来。”
“得令!”荀风咧开嘴露出白牙,意外有些孩子气。
云彻明看着荀风从树上飘下来,看着荀风走到窗边,看着荀风将窗户大大支开,看着荀风扇了扇睫毛,看着荀风淡粉的唇开合:“你光说想我,但没说试了几件婚服,也没说今日做了什么,也没说饭菜合不合口味,话说到一半,太勾人,我只能亲自来问了。”
银蕊在一旁偷偷笑,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案上烛火跳了跳,将婚服图样的边角映得明明灭灭,云彻明眼睛有些干涩,却没眨眼,仍盯着荀风:“我试了三十六件婚服,盘账盘了半日。”
“还有半日呢。”
云彻明轻声道:“在想还有几日成婚。”
荀风挑了挑眉:“那岂不是没空想我?”
云彻明哑然。
荀风佯装不悦:“信上说的是在骗我?”
“当然不是!”
“噢。”荀风拖着长腔:“那就是只想我一盏茶的功夫,写完信就不想了,是不是?”
云彻明耳根泛红,眼睛却还看着荀风,眼睫颤了颤,“其实一整日都在想你。”
荀风高兴了,得意了,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势在必得的闲适,云彻明已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懒懒弯了弯嘴角,“清遥,让我进去。”
云彻明问:“为何不走门?”
“…走大门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好。”云彻明侧身,让荀风翻窗进来,俯身吹灭桌上一盏灯,悄声问:“有感觉吗?”
屋内瞬间昏暗下来,衬得云彻明的眼睛越发亮了,荀风一怔,随即开怀大笑:“清遥你真有趣。”
从来没有人说他有趣,云彻明本来有一肚子的话,可当人真到眼前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荀风虽说久经情场,但性质不同,他结交小娘子是为了解闷逗趣,高兴了就给些银子,不高兴就走人,自由得很,云彻明与她们不同,他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没花一分银子,以至于畏首畏尾,不敢随意轻浮孟浪。
橘黄烛火摇曳,静谧得能听见烛芯爆裂声。
“不和我说说话吗?”荀风柔声问。
云彻明望着荀风黑白分明的秋风眼,牙根忽然有些痒,想咬些什么,喉咙也有些干涩:“喝些茶罢。”
荀风静默一瞬,“也好,喝些茶罢。”
苦一苦舌头冷静冷静。
于是两人捧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喝着,荀风没话找话:“这茶不错,没那么苦。”
云彻明道:“你若是喜欢我让银蕊包些给你。”
“多谢。”荀风干巴巴谢道。
“不必客气。”
又没话了。
荀风咳一声:“那什么,表妹近来可要爱惜身子。”
“嗯,我会的。”
“天气转凉,夜里多加一床被子。”
云彻明认真回答:“我记得了。”
荀风把能嘱咐的都嘱咐了一遍,茶也喝得一干二净,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谁也没话说,可谁也没提走。
门外银蕊通传道:“家主,曹掌柜来了。”
荀风立马站起来,“那你忙,我先走了。”说着就往窗边去。
“等等。”云彻明拉住荀风衣袖:“不要爬墙,从后门走。”
荀风不愿意:“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在这儿,没人敢嚼舌根。”
荀风不禁掐了把云彻明脸颊:“好威风啊云家主。”
云彻明瞪大眼睛,荀风没忍住又揉了揉:“好了,这回我真走了。”
银蕊叩了叩门,提声道:“家主,奴婢让曹掌柜在大厅候着,不着急。”
荀风失笑:“银蕊这丫头。”
云彻明抿了抿唇,忽然问道:“什么时候再来?”
荀风讶异云彻明的主动,转了转眼珠,道:“不告诉你,让你成日想着我。”
云彻明不说话了。
“清遥,我走了。”荀风刚刚转身,手腕一紧,云彻明拉住他将他抵在桌边,自上而下看着他,荀风被压在下面,稍稍慌乱,很快反应过来,“舍不得我?”
云彻明依旧没说话,眼睛盯着荀风的嘴唇。
荀风知道云彻明长得美,以往周身气势压住美,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心,可眼下……他的眼睛水光潋滟,可没有艳俗的风情,只是亮得直勾勾的,甚至有点疯。
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云彻明这样美丽妖冶的脸上,莫名令人害怕,心尖发颤。
不对劲。
荀风下意识想跑。
可来不及了。
云彻明低头,堵住了荀风的唇。
冰凉。
荀风一下子联想到冬日的冰,可云彻明的唇是柔软的,又让他想到春日的柳。云彻明的手抚上荀风脸颊,轻轻摩挲着,慢慢上移,揉捏着荀风耳垂。
“!”
荀风浑身发麻,感觉全部血液涌上耳朵,“不,不对劲,清遥,清,遥……”
云彻明含吮着荀风的唇,听见荀风说话,微微远离,眼睛盯着他,低声问:“怎么了?”
荀风被亲的七荤八素:“你,你怎么能亲我?”
一般来说不是男子亲吻女子吗?怎么反过来了!
云彻明用大拇指指腹擦荀风的唇肉,粉色渐渐变得嫣红,他敛眸:“不能亲?”
“也,也不是,但,”
说话间,唇缝启开,云彻明眸色渐深,礼貌而克制问:“我可以亲你吗?”
荀风刚要说话,云彻明已经亲了上去,荀风半坐半靠在书案上,十分不稳当,只能紧紧抓住云彻明,云彻明的吻生涩可力道不轻,荀风恍如置身大海,被一波又一波海浪拍打,眩晕。
荀风闭上眼,主动舔了云彻明一下。
下一瞬,惊涛骇浪。
荀风快要不能呼吸,浓密睫毛慌乱抖动,面颊泛红,鼻尖也是红的。
云彻明一直睁着眼,没有错过荀风的反应,他眼皮上的小小红痣完全暴露,随着主人眼睫的颤动而颤动。
荀风愕然发现自己制不住云彻明,这还了得!
“唔,放开。”
云彻明很强势地按住荀风后颈,迫使他脑袋上扬,荀风睁开眼,里面蒙着一层水汽,直视云彻明,云彻明退了出来,可仍然抱着他,呼吸纠缠。
荀风气笑了,“看不出来,原来表妹是属狼的,一见肉就不撒嘴。”
“你生气了?”
“表妹如此彪悍,我岂敢生气。”
云彻明低着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好熟悉,我们以前是不是亲过?”
荀风一下子语塞,云彻明追问:“亲没亲过?”
“亲过亲过!”荀风推开云彻明,跳的远远的:“就上次喂药的时候亲过,怎么了?谁叫你喝药老是吐,没办法,只能嘴对嘴喂了!”
“我没怪你。”云彻明拉过荀风的手。
荀风大叫:“你还想怪我?我没让你谢谢我就够好的了。”
“谢谢你。”云彻明诚恳道。
荀风:“……”
云彻明问:“那你是在气什么?”
荀风从未想过自己会说这样的话,“你轻浮,你孟浪!你不知廉耻!你怎么能突然亲男子呢?”
云彻明无辜道:“可你是我的未婚夫。”
荀风一下子哑火,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亲吻有什么稀奇的,难道就许男子亲女子,不许女子亲男子了吗,云彻明本就同寻常女子不同,思及此,他道:“好罢,你说的对。”
云彻明嘴角上扬,环住荀风,“我还以为你是露怯呢。”
嘿,事关男性尊严,荀风可不能忍:“你小看谁呢!我告诉你,我吃过的……”
不能说!
云彻明眼神一下变得锐利:“吃过的什么?”
“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荀风笑哈哈打岔:“毕竟我比你大。”
“说起这个,”云彻明凝视着荀风:“你可曾有过红颜知己?”
那肯定数不胜数。
荀风斩钉截铁道:“没有,一个都没有,有一未婚妻足矣。”
云彻明眸光扫过荀风的眼睛,似在判断真假,荀风镇定自若地回望,云彻明忽然笑了,亲吻荀风眼皮,又往下亲了鼻尖,再一下一下啄吻嘴唇。
荀风有些受不了,身子往后撤,“小鸡啄米吗。”
云彻明环住他的腰,不让他走,将头埋在荀风颈窝:“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明天我一定要写到成婚[化了]
第33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 洞房
“孩他娘, 别忙了,今日云家娶亲, 我们去沾沾喜气。”男人把最后一碗小馄饨盛出,就急着收拾摊铺,“晚了连街边的位置都抢不着。”
女人手忙脚乱地把瓷盘摞好,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知道知道,听说摆了好大的排场。”
“那可是云家!”夫妻二人急急忙收了摊,可还是来晚一步,街口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卖糖葫芦的挑着担子踮脚看,抱着娃娃的妇人把孩子举到肩头, 连墙头上都扒着几个半大的小子。
“嚯!” 男人眼睛瞬间亮了,“我活了四十来年, 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女人艳羡地说:“这可是实打实的十里红妆, 也不知道哪家小子那么好运。”
“谁说不是呢。”旁边卖茶的老汉搭话,“云家可是咱们松江府的顶梁柱, 家主又是个能干的,娶她可比中状元还风光。”
正说着,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孩童的欢呼声响起来:“来了来了!”
笙箫相和, 鞭炮齐鸣,红漆木牌上的囍字在日光下发着耀眼的光, 骏马轩昂,荀风端坐其上,恍然如梦。
红色纸屑雪片似的飘下来,落在荀风肩头。
成亲了。
他望着街两旁攒动的人头,望着那些带着笑意的脸, 想扯出个笑来,嘴角却僵得厉害。从前骗人时,他总能演得滴水不漏,从不会有半分迟疑,骗得干脆,骗得潇洒。可今日,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切是真还是假。
迎亲前白奇梅的反复叮嘱,眼里的欲语还休,迎亲时云彻明不符常理的紧张,她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个不停。
人群里有人喊:“新郎官好俊俏!”
“也不知道祖坟埋到哪才能娶一个那么好的娘子。”
“那可是富到流油的云家,新郎官祖坟得冒青烟才行。”
唢呐声突然拔高,荀风下意识勒住马缰,回神一看,原是到云府了,稍稳心神,再三告诫自己:师父常说,骗子需不忘初心,一骗到底,心软是大忌。
荀风翻身下马,走向花轿。
轿身朱红漆,描着百子图,四角垂流苏,流苏上挂小铜铃;轿帏是苏绣暗八仙纹,连轿门的搭扣都是铜制鸳鸯形。
周围的喧闹仿佛突然远了,荀风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走上前,指尖触到轿帘的绸缎,僵了一瞬,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掀开轿帘。
“清遥。”荀风柔声唤道。
轿中伸出一只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荀风看着看着便入了神,单看这一双手,任谁也看出是小娘子的手。
荀风握住那只手。
云彻明顺着他的力道从轿里出来,垂坠的红盖头裹住他整张面容,仅露出下颌柔和的弧度。
“紧张吗?”荀风凑近低语。
云彻明攥紧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荀风又问:“欢喜吗?”
云彻明敏锐察觉:“你哭了。”
荀风心中一动,她竟能听出来,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太高兴了。”
喜娘拿来红绸,荀风和云彻明握住两端,两人并肩同行,在众人的注目下徐徐步入云府。
赞礼唱道:
——新人跨火盆,火神佑家门。
一跨灾星散,二跨福临门,三跨人丁旺,四季享安宁!
黄铜火盆里炭火正旺,火星偶有溅落。
“我扶着你。”荀风伸出手,却被云彻明反扣手腕,动作利落地跨过火盆,裙摆未沾半分。
荀风有些惊奇,表妹虽为女子,身子弱,但拳脚功夫好似不错,记得被绑那次,是她用石头打中石独眼手腕,也是她料理了云耕。
“发什么呆?”云彻明扯了扯红绸。
荀风回神,嗔怪道:“这样的大日子,清遥也不让我多表现一番。”
云彻明垂着头,嘴角笑意一闪而过,荀风看的分明,不由也笑了,刚冒头的疑窦便压了下去,云家走镖起家,表妹会些功夫也不奇怪。
到了正厅,门窗镂空囍字漏下红影,正厅门楣上挂“天作之合” 匾额,匾额下是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三牲,用红绸盖着,果盘里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旁边立着两尊锡制烛台,燃着足金打造的麒麟送子烛。
厅中铺着红毡,毡子尽头设了两个空座,铺着青布,那是白奇梅特意为白景父母设的 “虚位。”
白奇梅坐在主位上,不断用帕子拭泪。
荀风看着空出的两个位子,暗道,爹,娘,你们与白景的父母争一争,或者挤一挤,上来看看,我成婚了,虽然是骗来的。
顾彦鐤指尖捏着卷公文,目光落在纸页上,却半天没挪过半行,窗外隐约飘来唢呐声,喜庆得扎耳,他烦躁道:“关窗!”
刀柳立在桌旁,看向云家的方向:“大人,您不去瞧瞧吗?今日白景成亲。”
顾彦鐤喉结动了动,语气听不出波澜:“与我何干。”视线仍盯在 “粮草调度” 四个字上,这一页,他已经看了快一炷香,连纸缝里的墨点都数清了。
刀柳暗自撇嘴,也不知道是谁没日没夜查白景身份,可白景像风似的,过境无痕,什么也没查出来。
“大人。”刀柳故意把声音放得平些,“您再不去,他们该入洞房了。”
“与我何干!” 顾彦鐤的声音骤然冷了三分,捏着公文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抬眼扫向刀柳,眼神里带着厉色。
刀柳识趣地应声“哦”,往后退了半步,握着腰间的刀不再说话。
书房里又静了下来。
顾彦鐤盯着公文,纸上突然冒出白景的脸,他懒懒笑着,眼里漾着情意,顾彦鐤吓了一跳,喉间发紧,无意识舔了舔唇,待反应过来后又猛地把公文摔在地上。
刀柳眼皮一跳,刚要抬头,就见顾彦鐤站起身,带起一阵风。
“大人做什么去?”刀柳连忙问道。
顾彦鐤下颌线条紧绷,语气冷硬,“左右无事,去云府观礼。”
荀风后颈忽然一麻感受到一股突兀又锐利的目光,无法忽视。
“奇怪。”这绝非寻常宾客的好奇打量,没有温度,带着点审视的冷意,还藏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荀风借着转身调整站姿的空隙,目光飞快地在宾客中扫过,满厅都是笑着道贺的面孔,有云家的远亲,有走镖的旧部,还有些商界的熟客,个个脸上堆着喜气,瞧不出异样。
方才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凭空消失了。
赞礼声量拔高:
“吉时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荀风和云彻明并肩转身,对着厅外的天光躬身。
那道目光又粘了上来,像蛛网,扯不开,甩不掉。
“二拜高堂——”
白奇梅手里攥着帕子,见新人拜下,眼圈泛红,止不住地点头。厅内的宾客也跟着起哄,掌声与笑声混在一处。
“夫妻对拜——”
荀风与云彻明相对而立,微微俯身,目光落在云彻明的红盖头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礼成——”
“送入洞房——”
红烛跳着暖光,将帐幔上绣的百子千孙图映得愈发鲜活,喜娘提着竹篮绕床而行,指间捻起五谷撒在帐幔边角,嘴里的吉语裹着笑意漫满洞房:“撒向东,子孙旺;撒向西,福禄齐;撒向南,家宅安;撒向北,富贵来!”
篮底最后一把五谷撒落在婚床的红锦褥上,喜娘转身从托盘里取过一杆红漆秤杆,她将秤杆递到荀风手里,声音拔高了些,满是喜庆的调子:“秤杆挑起红盖头,夫妻恩爱到白头!”
秤杆似有千斤重。
荀风下意识看向帐幔后端坐的身影,心脏像被红绸缠紧,越跳越窒息。
深吸一口气,荀风将秤杆伸过去,秤钩稳稳勾住盖头的中端,他刻意放慢了动作,红绸顺着秤杆向上掀起。
盖头完全掀开的瞬间,荀风呼吸猛地一滞。
云彻明抬眼望他,眼底盛着烛火的暖光,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欢喜。乌发被凤冠束着,珠翠的光映在她颊边,唇色艳红,衬得肤色愈发莹白,与之前的云彻明有很大不同。
“哎哟!”喜娘在旁忍不住惊呼,拍掌笑道:“好美的新娘子!”
“娘子安好。”荀风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些。
云彻明展颜一笑,唤道:“君复。”
喜娘眼角眉梢都挂着急意,生怕误了吉时,忙从描金托盘里捧出合卺酒,“今朝合卺,缔结良缘;日月为证,山河为誓,岁岁年年,恩爱不减!”
云彻明的目光定在荀风脸上,一瞬不挪,眼神清澈明净,让荀风不敢对视。
荀风慌忙飘向窗外悬着的红灯笼,灯笼穗子晃啊晃,像极他晃荡的心。飞快转回头,与云彻明交臂饮尽合卺酒。温凉的酒滑过喉咙,却烫得他心口发沉。
这片刻的温情是骗来的。
喜娘敛好空杯,取来小巧的银剪,指尖轻轻拢住二人鬓边发丝:“卺合酒尽姻缘定,夫妻恩爱到百年!”
两缕发丝落在红绸上,喜娘用红绳绕了三圈打同心结,塞进并蒂莲锦囊。
荀风盯着那锦囊,红的刺眼。
结发夫妻。
他与云彻明成了结发夫妻。
荀风胸腔忽生起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拉起云彻明的手,动容道:“清遥,此生定不负你。”
不是骗人,是实打实的想在云彻明生前好好对她。
云彻明轻笑:“没听清。”
荀风大叫一声:“我此生定不负你!”
声音之大连喜娘都吓了一跳。
“听清了吗?没听清我再喊一遍。”
云彻明:“听清了,可没听够,以后要常常说给我听。”
“嗯。”荀风应下,心里却在冒酸泡,他不是白景,若清遥真没活过今晚怎么办?
“好啦好啦。”喜娘笑眯眯道:“新郎官别舍不得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得去前厅。”
前厅红绸悬顶,高朋满座,白奇梅不宜喝酒大多都由荀风代劳,每个人都对云彻明的未婚夫感兴趣,纷纷上前敬酒寒暄。
荀风来者不拒,与宾客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真有福啊。”一富商笑着拍荀风肩膀:“娶妻如此,三生有幸,全天下再找不出比云家主更厉害的女子!”
荀风点头附和:“是,她的确与众不同。”
“不过,”富商递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云家主哪都好,可性子太冷,贤弟啊,成婚图个什么,不就图个知冷知热嘛,唉,看来老话说得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荀风笑意淡三分:“你喝醉了。”
“贤弟小瞧我,这才哪到哪。”富商打了个酒嗝,继续道:“话说回来,云家主真厉害啊,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咳咳,话又说话来,她性子也真怪,就没见她与谁深交过。”
荀风想把他推开,富商又道:“之前,我想把小女介绍给云家主,都是同龄人,交个朋友,约着一起出去玩玩多好,谁知云家主一下子拒了,贤弟,你瞧瞧,有这么办事的吗。”
絮絮叨叨听得脑仁痛,荀风吩咐永书:“扶这位老爷下去休息。”
喝得太多,荀风去更衣,回廊的风一吹,酒意上涌,他真的顺着富商的话琢磨起来,来云府那么长时间,好像真没见过清遥的闺中密友,也不曾见过她去找谁,大多都在知止居处理公务。
按理说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朋友,哪怕不是密友也该有些来往才是。
荀风忽然想起云关索,云彻明的影子。
奇怪,老家主为什么不让云关菱当?她们同为女子,应该更方便才是。
更完衣,荀风又回到前厅,期间撞到一位老人,荀风连忙道歉,老者摆摆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话,荀风掏掏耳朵,怀疑自己聋了。
老者放慢速度又说了一遍,这回荀风听懂了,遣来小厮让他带老者去更衣。
“可找到了!”白奇梅看见荀风眼睛一亮,“顾大人来了,快去敬杯酒。”
荀风不乐意和顾彦鐤打交道,但也没法拒绝,只好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同他打招呼,“顾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顾彦鐤打量荀风身上大红的喜服,指尖摩挲着酒杯沿,声音听不出情绪:“今日谁也没有你耀眼。”
“大人不祝我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吗。”
顾彦鐤张了张嘴,没说。
荀风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浅了些:“以往大人对我颇有敌意,但当大人救我一命后我便知道您是好人,顾大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白景敬您一杯,望这杯酒后,我们也各自往前看。”
顾彦鐤捏紧酒杯,心有不甘,可没有证据,只能将不甘一点点嚼碎了咽下去。
荀风主动碰了酒杯,“干。”一饮而尽。
刀柳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顾大人的牙都要咬碎了,可白景笑呵呵的,瞧着一点也不在意。
荀风喝完了酒,见顾彦鐤一动未动,催道:“顾大人?”
顾彦鐤喉结滚动,望着清澈的酒液,心中一横,一饮而尽。
荀风笑了:“不知某有没有荣幸能得顾大人一声祝福。”
“百年好合。”顾彦鐤扔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去。
荀风见时间差不多了,拜别宾客,往后院去,云彻明还等着他呢。
“大人,您慢点。”刀柳险些跟不上。
顾彦鐤突然停下,“他是故意的。”
刀柳疑道:“故意什么?”
“他知道我怀疑他,也清楚我拿他无可奈何。”
“啊。”刀柳惊叹一声:“那,那他可真聪明。”毕竟能把顾大人折磨成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走到门口,却见门倌在与一老者争吵,顾彦鐤皱眉,“大喜之日何故喧哗?”
门倌见顾彦鐤来,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忙松了手躬身道:“顾大人!您来得正好,快帮小的评评理!这位老人家上来就叽里咕噜说一通,小的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敢劝他等家里人来,谁知他竟要动手推小的!”
老者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急色,见顾彦鐤穿着官袍,忙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胳膊,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那话软绵带点卷舌,像是含着水,与本地口音截然不同。
顾彦鐤起初也愣了愣,细听两句,明白了:“他说的是南浔话,他的马车车轴断了,想借云家的马车先用用。”
门倌恍然大悟,“这有何难。”
老者见他译得明白,脸上终于露出笑,又用南浔话絮絮叨叨补了两句,语气里满是感激:“人老了不中用,说话竟也不会了,幸好有大人和新郎官能听懂。”
顾彦鐤像是被惊雷劈中,瞳孔骤然收缩,呆在原地。
新郎官能听懂?白景能听懂南浔话?他不是说从未去过南浔吗?!
“刀柳!”顾彦鐤喝道:“把白景给我绑来!”
刀柳行动迅速,片刻既回,面色复杂:“大人,白景他,他,”
顾彦鐤沉声问:“他怎么了?”
“他已入洞房了。”
“入洞房了?” 顾彦鐤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不敢相信。
风从门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红纸屑,顾彦鐤绕过喧嚣的前厅,穿过回廊,目光遥遥落向知止居,橘黄灯光映在窗纸上,隐隐约约透着两道人影。
“回来了。”云彻明从床沿上站起。
荀风喝多了酒,脚步微晃,有些醺醺然,“娘子久等了。”
云彻明扶荀风坐下,凑上去闻他脖颈,又往上闻他的嘴唇:“喝那么多。”荀风张开怀抱搂住云彻明:“今儿高兴啊。”
“我让银蕊送碗醒酒汤来。”
荀风捧住云彻明的脸,低声道:“不要。”
“清遥,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春宵一刻值千金。”——
作者有话说:文中关于结婚的程序以及吉利话皆来自度娘。
第34章 鸳鸯绣被翻红浪 男的
烛摇红影, 香温斗帐。
云彻明面容严肃,眼睛如曜石般晶亮而沉静:“确定要吗?”
“要。”荀风坚定道。
其实以前没做过, 但他已将云彻明当做娘子,既是夫妻,自该同房,而他也确实对她有性趣。
“好。”云彻明望着荀风:“那就做罢。”
荀风语塞,怎么一点也不害羞啊,一如既往的冷静,这种事从她嘴里说出来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有些不服输,忍不住逗她:“到时候可别哭哦, 我是不会停下来的。”
云彻明笑了,唇角弯起个浅弧。
是在质疑他的雄风吗!
荀风微恼, 决定把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 直接亲了上去。
和他人一样,这个吻温柔而缱绻。
轻轻咬着云彻明的唇瓣, 笑,“蝶恋花。”
云彻明垂下眼, 手揽住荀风的腰。
荀风有一下没一下舔舐云彻明的唇,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试探, 云彻明微微张开嘴,让他进来。
“好甜。”荀风含混不清道, 云彻明哑声说:“吃了糖。”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荀风将手放在云彻明后背,稍稍使力,两人距离更近,呼吸缠在一处:“这下真是蝶吮蜜了。”
“不过还没采完。”
啧啧水声响起。
唇齿相缠间,不知何时, 主动方变成了云彻明,力道格外重,绞得荀风舌头酸痛。
荀风被迫承受,仰起头,两条胳膊不自觉搂上云彻明的脖颈。
云彻明不再满意小小的甜头,湿热的吻落向他耳朵,过渡到脖颈,拇指轻轻剐蹭荀风的喉结。
荀风剧烈吞咽着,嘴巴大张,云彻明眼中泛起浓烈的情欲,再一次亲上去,这回是狂风暴雨。
痴缠,舔舐,吸吮,乐此不疲。
荀风喘息着,笑骂:“浪。”
“还差一点。”云彻明双手掌住荀风脖颈,低头咬住他的喉结,是真咬,荀风叫了一声,云彻明从咬转舔,荀风喘着,手开始在云彻明身上作乱。
云彻明将荀风整个揽在怀里,荀风坐在他的腿上,四处躲避他的吻,“轻一点,明天还要见人呢。”
“不去了。”
“娘不会说什么的。”不知不觉云彻明已将荀风放倒在床上,荀风脑子混混沌沌,满目都是红,鼻尖香气萦绕,来不及思考。
云彻明抚摸着荀风的衣襟,荀风捉着他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云彻明一手垫在荀风腰后将他拖至身下。
荀风眼里闪着笑意:“玩够了罢。”一个翻身,反将云彻明压下:“该我了。”取下凤冠,乌发如瀑垂落肩头,俯身时气息扫过锁骨:“清遥,你好美。”
外袍一点一点脱落。
云彻明忽然偏过头,喉间滚出一声闷咳,起初还轻,转瞬就成了连串的震颤,肩膀都跟着抖动。
荀风脸色发白,不会真如道士所言,云彻明活不过二十?
“清遥!”荀风立刻撑起身子,急急忙忙抚上他的背,指腹触到的衣料下,是抑制不住的轻抖,再看面色,竟褪了几分血色,唇瓣也没了方才的甜润,只剩一点苍白。
“我没事……”云彻明想开口安抚,话没说完又被咳嗽截住。
荀风的心一下子揪紧,顾不上半分旖旎,声音发紧:“是不是旧疾犯了?我去叫郎中。”赶忙下床,却被云彻明扯住衣角。
云彻明咳嗽和缓了些,“真的没事。”
荀风哪肯信,“不行,不看郎中也得吃药,你躺着别动,我去药房拿。”
云彻明拽住他的手腕,荀风动作一顿,低头就见他望着自己,眼睛亮得瘆人:“别走。”
荀风静默片刻,妥协:“…好吧,我不走。”
云彻明微微倾身,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背,顺着手腕往上,慢慢圈住小臂,将人往床上带了带。
荀风失笑:“真是浪个没够。”
云彻明将人抱到床上,低声道:“有事没事一试便知。”
荀风又想起方才他咳得发颤的模样,喉结滚了滚,还是忍不住问:“真没事?”
云彻明没答,只是微微仰头,鼻尖轻轻蹭过他的下颌,带着点痒意。荀风浑身一僵,云彻明慢慢解着他方才没拢好的衣襟,声音贴着他的耳畔:“试试。”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廓,荀风先前的慌意渐渐被这柔软的亲近揉散,只余下心口的灼烫。他抬手揽住云彻明的腰,掌心轻轻贴着他的后背,确认呼吸平稳,蹭了蹭他的发顶,“那……继续。”
云彻明笑了笑,唇瓣轻轻擦过荀风的唇角:“好。”
精挑细选的喜服随意散落在地,荀风赤着上身,露出劲瘦腰线,云彻明一掌把住,肌肤相贴的一瞬,荀风打了个激灵,奇怪,怎么是他先脱衣服?
“清遥,我想看看你。”荀风温声问:“可以吗?”
云彻明静静望着他:“确定准备好了?”
荀风捂住鼻子,怪里怪气道:“准备好了,我绝不流鼻血。”
云彻明张开双臂,躺在床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来罢。”
荀风几乎怀着虔诚的心脱掉云彻明的衣服。
繁复华丽的霞帔掉落在地。
云彻明颤颤眼睫,幽深的目光盯着荀风。荀风以为他害羞,凑上前,吻唇角安抚,吻渐渐加深,手渐渐往下。
咦,清遥的胸脯怎如他一般,额,平?
也罢,是大是小他都喜欢,一掌掌握刚刚好。
云彻明见荀风没甚反应,紧绷的后背稍稍松懈,看来白景真的不在意他是男子。
荀风时刻关注着云彻明,问:“害怕了?”
云彻明摇摇头。
荀风不再说话,手继续往下。
嘶,清遥的大腿有些硬,硬中带软,女子都这样吗?
不对,清遥会武功,会武功说明得练功,练的话肉就是紧绷绷的,跟他一样。
荀风慢慢揉,揉着揉着发觉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东西起来了。
奇怪,清遥怎么会有东西起来?
荀风慢慢抬眸,去看云彻明的脸,很美的一张脸,说是绝代风华也不为过。再去看云彻明的脖颈,咦,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有喉结,是了,清遥畏寒,每次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没发现也正常。
手,手也宽大有力。
胸,胸也一马平川。
荀风几近绝望,难不成他遇到了一个二形?既是男人又是女人?
不,他不相信。
荀风颤抖着手,扯下云彻明的罗裙。
晴天霹雳!
荀风跌坐在床上,呆呆看着。
云彻明垂着眼,眼里浸着点自嘲的湿意,轻声开口,“果然不能接受我是男人。”
荀风脑子里是空白的,云彻明的话像隔着一层水,飘了半天才能钻进耳朵。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是惯于骗人的,这辈子算尽了人心,却从没料到,自己会栽在这上面。
云彻明穿上衣服,唤他:“白景。”
“啊?”荀风猛地回神,眼神还散着,呆愣愣地望过去,像个被抽走魂魄的木偶。
“当年道士说我托生错了胎,扮成女子和你成婚才能活,幼时你因此憎恶我,当你来松江府,说要跟我成婚,其实我是不信的,可,可后来,我信了。”
云彻明往前挪了半步,烛火映在他眼里,烧得亮堂堂的,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实话告诉你,我不打算放手。你我已经拜过堂、喝过合卺酒,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生一世不分离。”
荀风被这番话砸得七荤八素,过往的小细节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怪不得不和女子交好,怪不得让云关索当影子,怪不得白奇梅说他们和寻常夫妻不一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个骗子竟看走了眼!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恨!
云彻明伸出手想去触碰荀风,荀风却像被烫到似的,下意识偏头躲开。
手僵在半空,指节慢慢蜷缩,云彻明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反悔了?你之前说,能接受我的一切,难道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荀风:“……”
荀风挤出一个微笑,看着云彻明晦暗的眼神,心里竟有点发慌:“不是的,我,我原是想好了,可当我,当我亲眼看见,一时,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云彻明没再说话,突然伸手,不顾荀风紧绷的身体,强势地将他搂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把荀风箍得动弹不得,下巴抵在荀风的发顶,轻声道:“君复,若你一时接受不了床事,我们就慢慢来,不着急,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荀风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行骗二十六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局没设过,却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情,心中五味杂陈,又怒又恼又羞又恨又窘。
“我想出去走走。”
荀风挣开云彻明怀抱,不等他回答逃也似地跑了。
房门砰一声关上,房里只剩云彻明一个人。他坐在喜床上,长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颌线绷得很紧。
红烛还在烧,留下的蜡像极了泪。
“白景。”云彻明喃喃地念着名字,指尖轻轻摩挲着荀风刚才坐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可不要让我等太久。”
荀风跌跌撞撞跑出随尘院,时不时回头,生怕云彻明出来追他,庭院里的红绸还在夜风中飘拂,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跑!立马跑!”荀风狠狠踢一脚树:“这鬼地方,鬼人!一刻也不想待了!”
荀风闷头往前走,想去随尘院偷偷把这些天攒下的家当带走。
大喜之日,喧哗过后,竟是水一样的平静。
偌大的院落寂静无声。
荀风贴着墙根猫着腰,肩膀忽然被人怕了一下。
“!”心猛然提起。
却听身后人喊了一声:“荀风。”——
作者有话说:二形:双性人。
第35章 在我面前不要说谎 生气
唤他荀风?
世上知他真名者少之又少, 身后人是谁?
荀风没兴趣了解,只知此刻需速走。
脚尖在青砖墙缝轻轻一点, 身形已掠起半尺,这手 “踏雪无痕” 的轻功曾让他在十数名捕快眼皮底下脱身。可不等他再借第二道力,腕间突然传来一阵铁钳似的力道,硬生生将他拽得重心失衡,后背 “咚” 地撞在冰凉的砖墙上。
“跑不掉的。”呕哑的声音裹着夜风寒气,贴在耳边响起,明显做了伪装。
荀风旋即矮身,左足尖往对方膝弯猛戳,哪怕对方内力再深, 吃这一下也得屈膝。可来人动作快得离谱,竟像早预判了他的招式, 侧身时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另一只手已扣住他后颈的穴道,指腹发力按下去, 荀风只觉后颈一麻,半边身子都软了, 一时间动弹不得。
“你是谁?”荀风缓缓抬头,借着月光看清来人, 玄色夜行衣裹得严严实实,面罩遮住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泛着冷光的眼睛。
神秘人道:“无须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便够了。”
“英雄,想必你找错了人,在下不是荀风,乃是白景, 是这云府的表少爷。”荀风说着,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呵呵。”神秘人手一紧,扼住荀风脖颈:“少耍花招,我对你的身份了如指掌。”
“荀风,江湖人称——千面无痕。”
“善伪装,善行骗,善轻功,来云府是为了骗取千万豪财。”
荀风大惊,对方竟查得这么细,面上却没露半分慌色,反而往神秘人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原来英雄也是江湖儿女,不知哪门哪派?师从何人?若英雄也对云府感兴趣,在下可以……”
“少废话。”神秘人截住话头,不耐烦道:“谁与你一样,张嘴。”
荀风又不傻,怎么可能乖乖就范,瞄准时机猛地屈肘撞向对方胸口,同时脚尖点地想踏墙脱身,神秘人动作更快,形如鬼魅,侧身闪躲,反手将荀风压在墙上。
“软的不吃,那就吃硬的。”神秘人狠狠扼住荀风下颌,手指深陷颊肉,大拇指顺着唇缝一撬,启开一条缝,荀风下意识想咬,却被对方用拇指顶住下唇,那粒药丸“咚”地掉进喉咙,跟着便是一阵苦涩味顺着舌根蔓延开来。
见荀风吞下,神秘人松开荀风,悠悠道:“剧毒。”荀风弯着腰,止不住地咳嗽,呕吐,想把药丸催出来。
“别白费力气了。”神秘人快意道:“入口即化,半个时辰内便会融进血脉,世上唯有我有解药。”
荀风抬起红彤彤的眼,哑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简单得很。”神秘人冲荀风勾勾手指:“只要你帮我找一个东西。”
荀风问:“什么?”
“诗选。”
荀风怀疑自己听错了:“诗选?诗词歌赋的诗?”
神秘人点头:“不错,名为《陈李诗选》,若你表现好,早早找出来,我就放了你。”
荀风忽然间想起什么,愕然问:“那日是你?是你闯进知止居书房,为了它?”
“不错,还算聪明。”
远处传来打更声。
神秘人不再废话:“记住,每月十五毒发,下月我会再来,若你没能带来有价值的消息,呵呵,那你就好好尝尝痛苦的滋味罢!”
说完身形一晃,翻墙飞走。
荀风扶着墙站了许久,冷风刮在脸上,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苦涩味,诗选?神秘人大费周折不可能只是为了一本普普通通的诗选,想必里面大有文章。
神秘人为什么独独让他拿诗选?
荀风脑筋飞速转动,猜测《陈李诗选》可能与云家秘辛有关,也许跟云耕到处寻的人有关?那么说来,他要找到诗选,一定要和云家人打交道。
而云家的关键人物,正是云彻明。
荀风苦笑,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
揉了揉肚子,里面装着毒水,荀风叹一口气,灰溜溜回到知止居。
房中的红烛还亮着。
荀风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与云彻明对上了视线,云彻明看见荀风眼神明显一亮,“回来了。”
“嗯。”荀风无比后悔:“我不该出去。”
云彻明压下嘴角的笑,故作平淡道:“夜深了,歇息吧。”
荀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云彻明,避开他的视线,“我先去沐浴。”
云彻明淡淡道:“好。”
荀风看出了他的落寞,可什么也没说。
浴室水汽蒸腾,荀风将自己浸在水中,头靠在桶边,才敢闭上眼厘清思绪。
神秘人已在书房寻找过诗选,没找到,那么诗选会在哪?云彻明知晓诗选的存在吗?如果诗选与云家有关,云彻明会把诗选拱手让人吗?
如果不来云家就好了。
如果不骗云家就好了。
行骗二十六年,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磨磨蹭蹭许久,泡到身上的皮都起皱荀风才从浴室出来。
“应该睡了吧。”探出脑袋朝床上张望。
虽说两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没什么,可他和云彻明是,是夫妻?且云彻明对他还有情意,这种情况下,荀风是打死也不敢上床的。
新婚夜,红烛要燃一整晚,房间亮堂堂的,荀风没处躲避,蹑手蹑脚摸到床边,火苗跳了跳,将床榻边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云彻明侧身而卧,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荀风大喜,准备去外间的小塌凑合一晚。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云彻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醒:“去哪?”
荀风的脚顿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去喝口茶。”
“你要走是不是?”云彻明了然,坐起身,直直望着荀风。
被戳穿了,且是他理亏,荀风干笑两声:“不是,我就是去喝口茶。”
“原来是去喝茶。”云彻明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是躲我。”
荀风:“……”
“哈哈,你真会说笑。”
云彻明没笑:“连清遥都叫不出口了。”
荀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哑口无言。
“是我太天真了,将所有话都信以为真,你想走就走罢,新婚夜对你来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你放心,我也没有很在意。”云彻明倒在床上,声音里带着点自嘲,末了咳嗽几声。
荀风无言以对,是他蠢,是他呆,连云彻明是个男子都没看出来,但被骗后的恼怒和羞愤久久不能消散,他无法心平气和再以以前的心态和云彻明相处。
然转念一想,也许他知道诗选的下落,荀风脸上挂起笑容,是他惯用的,和善且风流,“清遥,你怎会如此想我,难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吗?”说着爬上床。
云彻明静静看着他,也不主动挪位置,荀风无法,跨过他睡到里侧。里侧着实不是好位置,挨着墙,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太被动了,荀风强忍着不适逼自己躺下,故意离云彻明远了些,中间能再躺一个人。
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云彻明忽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确实,若没有神秘人他早走了,嘴上却说:“我还记挂你。”
云彻明没有被他唬住,伸手要抱他,荀风下意识往墙边缩,动作太急,床板晃了一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空气瞬间凝固了,比刚才更闷,更窒息。
又又被戳穿了。
荀风睁着眼望着云彻明,“不是,你听我解释,我,”
“白景。”云彻明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在我面前不要说谎,不要骗人,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荀风没当回事,撒谎骗人对他来说跟吃饭喝水一样,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也是保命的手段,他不可能放弃骗人,就像人不能不吃饭。
“好,我答应你。”他又说谎了。
云彻明忽然动了,倾身过来,飞快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动作太快,荀风没来及反应,只觉得唇上触到一片温热的柔软。
荀风几乎快连滚带爬,从床的这头爬到床的那头,眼带惊恐“你,你亲我作甚!”
“若不想被男人亲,就不要说谎。”云彻明道。
荀风悔死了,上次如此惊恐还是被施定鸥推到床上,他自认和小白鸟是好兄弟,可小白鸟对他另有看法,趁他喝醉推他上床,彼时他什么都不懂,以为小白鸟给他换衣服,他还傻呵呵道谢呢,谁知脱着脱着小白鸟就上下其手,还企图……
一把辛酸泪!
自那以后,荀风对断袖产生了阴影,不能接受和男人亲密接触。
荀风恨声道:“云彻明,你几时变得如此鸡贼?”
“从未变过。”云彻明黑眸沉沉:“或许,你可以试着多了解我。”
饶是在情场如鱼得水,来去自由的荀风此刻也有些头痛,云彻明克他不成?怎偏偏在他身上接二连三跌跟头?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知道了!”荀风把被角往身上拉了拉,转过身,背对云彻明。
云彻明挑了挑眉,看着他的后脑勺:“第一次见你生气。”
荀风怔住,后知后觉,自己生气了?竟然在外人面前暴露情绪?下一秒,重新挂上微笑,柔声道:“你看错了。”
云彻明不再理他,平心淡气道:“睡罢。”
这一下把荀风弄得毛毛的,他很想告诉云彻明自己没生气,真的没生气,只是有点恼,但上赶着说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此事无解。
“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荀风忍不住道:“我真的没生气。”
“知道了。”云彻明回敬。
第36章 这合适吗 合适
荀风几乎一夜未眠, 直挺挺躺在床上,脑中天人交战, 一半的他想着神秘人的身份来历,一半的他想着云彻明,纷纷杂杂,理不清头绪,直到窗外传来几声鸟鸣,天光稀薄,荀风才动了动发麻的身子,轻手轻脚下床。
因为成婚,下人们早早将他在知止居的家当搬来了随尘院。
花花绿绿的衣裙混着他的衣衫, 荀风心情复杂,第一个想法是原来他有那么多颜色的罗裙, 那为何整日不是穿白就是穿黑?不免唏嘘, 主动女装和被动女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目下看来, 云彻明应该是被动,不过这些与他何干?
荀风没惊动下人, 自己打水洗漱,待他擦干净脸, 回身刹那,云彻明倚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
“羊巴羔子!”荀风吓了一跳, 手按在胸口顺气:“怎一声不响的?”
“看你认真,不好打扰。”云彻明掀开被子下床,指尖无意识蹭过床沿:“今日要和娘请安,祭祖,没忘吧?”
“……没忘。”荀风看他神态自然地套上裙子, 喉结动了动,还是问出口:“还要穿女装?”
云彻明动作一僵,是啊,昨天既是大喜之日也是他生辰,他和白景成了婚,平安度过一劫,是不是说明,他可以恢复男儿身了?
荀风虽然不知道云彻明为何没死,但自打知道他是个男的,再看他穿女装总觉得别扭,而且一看就想起自己被骗,太窝火!
云彻明垂下眼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低声问:“我可以穿你的吗?”
“不合适。”荀风想也没想拒绝。
云彻明的肩膀垮了下去:“我没别的意思。”他解释道:“幼时我便扮女子,娘也把我当女孩养,从未给我置办男装。”
荀风“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云彻明别过脸:“罢了。”
荀风冷眼看云彻明对镜梳妆,石黛的在锋锐的眉峰上扫过,本该英气的眉毛,渐渐被描得柔和;冷冽如寒星的眼尾,被淡粉晕染得添了几分温婉;唇一点点描红,失去原本的色彩。
上完妆,他将头发盘成妇人髻,点缀珠钗。
渐渐的,云彻明不见了。
荀风闭了闭眼,大步走过去,伸手拔下云彻明发间的珠钗,银钗落地时发出轻响,散落的青丝披在肩头,云彻明愕然地扭头看他,荀风冷硬道:“穿我的。”
顿了顿,又找补似的加了句“反正是姑姑置办的,多得很,放着也可惜。”
荀风走到柜子前,随手拿了一件衣裳,劈头盖脸扔给云彻明:“你比我高,不知道合不合身。”云彻明抱着衣服笑了,荀风再也待不住,丢下一句:“快些,我在门外等你。”转身就走。
一盏茶的功夫,门开了。
荀风抬眼望去,心头一颤,感叹云彻明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姿尤清绝,举世无双。
云彻明见他盯着自己出神,嘴角勾出点浅淡的弧度,声音里裹着点笑意:“还成吗?
“凑合。”荀风走在前面:“要迟了。”云彻明大跨步走着,少有的愉悦:“真稀奇,我都要忘了男子该怎么走路了,从前穿裙子,总怕步子大了绊着。”
荀风点头,目光扫过廊下偷看的丫头小子:“可不是,瞧院里的人,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是不是看错了,那是家主吗?怎男子装扮?”
“少见多怪,许是家主要和姑爷出去玩呢。”
“真没想到,家主扮起男子来像模像样的,还真看不出来他是女的!”
最后一句飘进耳里时,云彻明嘴角的笑意倏地敛了,脚步也慢了半拍,荀风瞥见他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路无话,径直往白奇梅的院子去。
白奇梅听闻云彻明换回男装,早早在门口等候,远远看见二人便迎上来,担忧道:“彻明,怎如此心急?”
“娘,应该没事。”云彻明拍拍白奇梅的手背,安抚道:“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话虽如此,可娘还是不放心,彻明,要不再多穿两年罢?”
云彻明道没松口:“我已想好了,多说无益。”
白奇梅知道云彻明的性子,拧不过,当下不再劝,转而用眼神寻求荀风帮忙,荀风当作不知,只道:“姑姑,娘,清早还是有些冷的,我们进去说。”
“景儿你……”白奇梅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到了正厅,荀风和云彻明按规矩给白奇梅奉茶,白奇梅接过茶盏,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壁,把早已备好的锦盒推到两人面前,“你们成婚,娘没什么好赏的,这些你们拿着,日后过日子用得上。”
又对二人说道:“你们成婚娘不知有多高兴,可这仅仅才迈过门槛,难的都在后头呢,过日子也是一门学问,有的人学岔了,走着走着就离心了;有的人学明白了,就能恩恩爱爱到白头。谁也说不准。”
“可娘相信。”白奇梅拉过云彻明的手,又拉过荀风的手,放在一处:“你们定会和和美美。”
指尖碰到云彻明的掌心,荀风一阵牙酸,往日摸手也不觉有什么,可现在却浑身不自在。
“娘,你放心。”荀风不动声色将手抽出来,揽过白奇梅的肩膀:“您的教诲,我铭记在心。”
云彻明抿了抿唇,收回手,默不作声。
白奇梅看在眼里,却没点破,只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轻,“娘知道你们与寻常夫妻不同,子嗣什么的也不奢求,只求你们平平安安。”
“景儿,你爹娘去了,姑母也是母,这儿就是你的家。”语气突然重了点对云彻明说:“彻明,可不许欺负景儿,若要我知道了,定不饶你。”
云彻明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娘放心,我定不负他。”
荀风心烦意乱,开玩笑似的说:“我比他大,怎把我说的可怜兮兮的,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这些?”
白奇梅看着云彻明,又看看荀风,苦尽甘来,眼睛不自觉红了,声音里带着点哽咽的笑意,“好好好,不说这些了,彻明,昨日是你生辰,又是你大喜,双喜临门,看娘给你准备什么礼物了。”说着递给云彻明一方乌木盒子,精致小巧,还上着锁。
云彻明接过:“这是?”
“这是你爹留给你的,去世前特意交代我一定要你过了二十岁才能给你。”白奇梅道:“可你爹只留下盒子,没给钥匙,娘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荀风目光灼灼地盯着盒子,莫非里面装着诗选?
云彻明左看右看,没看出名堂,只能作罢,白奇梅拉了一下荀风,“景儿,快拿出来呀?”
“什么?”荀风恍然回神。
白奇梅嗔道:“你给彻明的生辰礼物啊,不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为了它费了好些功夫,手都……”
“咳咳!”
他的的确确为云彻明准备了生辰礼,是一块玉佩,亲手雕刻的。
云彻明成日将那枚‘白’字玉佩挂在身上,而自己也成日挂着‘云’,虽是偶然得了玉佩顶替白景的身份才到了云家和云彻明成亲,身份是假的,可人是真的,他想亲手雕一对儿玉佩换下那对‘假的’。
但云彻明是男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宽袖下荀风紧握刻着白云和清风的玉佩,艰涩开口:“本备好了,谁知昨日太高兴,一不留神摔坏了,碎得不成样子,清遥,你放心,回头我一定补一份大礼。”
云彻明静静看着荀风,黑眸里暗藏审视,荀风避开他的视线,对白奇梅道:“娘,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去祠堂了?”
白奇梅看着荀风躲闪的眼神,又看看云彻明冷淡的脸色,终于明确他们之间出了问题,暗忖,是景儿不能接受彻明?还是两人吵架了?
“彻明。”白奇梅轻声劝和:“其实景儿对你的生辰很上心,整日都往……”
“娘,去祠堂罢。”云彻明率先抬步。
白奇梅懊恼地甩了下袖子,悄声问荀风:“怎么了,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荀风笑道:“他也许是想老家主了。”
白奇梅知道荀风没说实话,可两个男子做夫妻,她也是第一次见,不知道哪出了问题,也不敢贸贸然问,只能叹口气,把话咽了回去,跟着他往祠堂走。
祭完祖先,云彻明向白奇梅打个招呼就要走,荀风记挂着乌木盒子,连忙追上,“清遥。”
云彻明停下脚步,回头。
荀风笑问:“要去哪?一起走罢?”
“合适吗?”云彻明反问。
嘿,这人还挺记仇。
可荀风是谁,最没皮没脸,跟没事人一样,微微笑道:“合适极了,要不月老给你我牵红线作甚?”
云彻明一愣,心里又甜又酸,白景好似一阵风,来来去去无定性,时好时坏,一会儿温和一会儿暴烈,直把人弄得憔悴。
“去书房。”云彻明还是说了。
荀风挑了挑眉梢,“清遥,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云彻明:“不会,我清楚记得你的生辰,八月廿五。”
唉,他还真记仇。
但这是白景的生辰,不是荀风的。
荀风摸了摸袖中的玉佩,纠结片刻,没有拿出来,而是说道:“你说要教我做生意,忘了?”
“没忘,只是不得闲。”
荀风当然知道,他不过找个由头靠近乌木箱子罢了。
“现在不正是好时光?”荀风拍拍云彻明的肩膀,视线落在他怀里的乌木箱子上,软着声音道:“清遥,你教教我。”
云彻明望着荀风开开合合的嘴唇,滚了滚喉结,“嗯。”
第37章 毕生的理想 要他
日光漏进窗扉, 斜斜扫过墙边紫檀书架,架上典籍垒得齐整, 靠窗的楠木案上,素笺摊开,笔山横卧,光线恰好搭在案旁香几的描金炉上,沉水香正燃着烟,细缕白气缠上炉沿,又慢悠悠散开,漫过案角。
银蕊隐在烟雾中,心不在焉磨动墨锭, 偷偷瞄书案后的云彻明,今早有人跟她嚼舌头, 说家主是男子, 她原不信,以为对方失心疯, 可当亲眼所见后不得不信了,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怪不得家主不让她贴身伺候, 洗漱穿衣都自己来。
家主是男子,景少爷瞧着也是男子, 男子和男子成婚?闻所未闻!
银蕊偷眼打量白景和云彻明,两人你挨着我, 我挨着你,挤在一起看同一本书,亲密无间,不免失笑,看来男人女人没甚区别, 稀罕人的劲儿都是一样的。
荀风早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指尖在膝上悄悄蜷了蜷,心里重重叹口气,竟沦落如此境地!要靠美色诱男!
“清遥,看了许久的书,眼睛该乏了,歇一会儿吧?”
“好。”云彻明应得干脆,目光却仍黏在纸上。
荀风撇撇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爱读书的人,苍蝇小字他看一眼都头疼,话在肚子里绕三圈,才试探问道:“今日祭祖,我看祠堂灵牌并不多,倒不似大族该有的样子。”
闻言,云彻明放下书卷,歪了歪脑袋,沉思片刻,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之前问过,爹说老家遭了水患,整个村子都淹没了,更别提宗祠,能寻回的灵牌,就只剩这几块。”
“原来如此,那老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荀风放缓声音,“我好像从未听你提起。”
“我爹他,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云彻明陷入回忆:“在我记忆里,爹很少笑,整日板着脸,眉头总皱着,苦大仇深的模样,心里像是藏着事,忧心忡忡的,但他是个很坚定的人,认准目标绝不放弃。”
“他对我很严厉,不会因为我身子弱放松管教。”
“记得有一次,偶感风寒,我发着高热,想断一天习武,可爹硬生生把我床上拉起来,对我说,你天生比别人差一截,若不比旁人努力百倍,如何成就大业?”
荀风愕然:“那时你一小小的孩童要成就什么大业?”
“我也是这样问爹的,他告诉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做人要有理想,男人就该报效国家,战死沙场。”
“……这么说,老家主是想让你将来去当兵?”
云彻明的声音轻了下去,沉水香的烟恰好飘过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可能有过这个念头罢,可惜。”
“可惜道士说你托生错胎,要当女子。”荀风接话道。
“不错,他们都当我年纪小不懂事,其实我记得清清楚楚,爹因此消沉了许久,娘也整日以泪洗面,后来爹就不勉强我习武了,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就拼命地读书,可惜。”
荀风道:“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嗯,女子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云彻明怅然道。
荀风忽然话锋一转,“说了那么半天,那你呢。”
云彻明不解:“什么?”
“如今你性命无忧,也不用扮女子,你想做什么?你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云彻明怔愣,“我的理想……”
荀风讶然:“不知道?”
云彻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些年,他要么按爹的要求习武,要么按旁人的期待扮女子,要么当家主撑起云家,“自己想做什么”,竟从没认真想过。
日光渐渐往案角挪,把他垂着的影子拉得细长,落在素笺上,盖住了半行没写完的字,倒像是他此刻没个着落的理想。
他垂下头,喉结轻轻滚动,正想说 “我不知道”,一只手忽然伸到他眼前,是荀风的手。
荀风原本想拍他的手背,可想到什么,停顿了一瞬,又往上移了移,轻轻拍在云彻明臂膀上。云彻明察觉到他动作的顾虑,没来得及伤感,被他手掌细微的暖意感动。
“其实我也没什么理想。”荀风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安抚,“人嘛,得过且过最自在。”
臂膀上的暖意还在蔓延,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冒出来,清晰得不容置疑:他要得到他,要让这份暖意永远留在身边。
这会是他毕生的理想。
荀风见知道时机差不多了,意有所指道:“老家主对你这般上心,不知会留给你什么遗物,我实在想不出来。”
闻言,云彻明眸光闪烁,长睫颤动:“既如此,不妨打开看看,一探究竟。”
荀风大喜,面上却佯装平淡:“真的?可是我看这盒子上有锁,一时半刻打不开罢?”
云彻明从案上拿过乌木盒子,研究了一会儿,笑道:“能开。既是爹留给我的,自然用了只有我们父子知道的方法。”
荀风自诩眼力不错,可仍没看清云彻明的动作,只看到对方捏着锁扣转了半圈,又轻轻按了一下盒面的某个位置,紧接着,就听见 “咔擦” 一声轻响,黄铜锁扣弹开了。
盒盖被慢慢掀开。
荀风的拳头在袖管里攥得发紧,指节泛白,连掌心都沁出薄汗,里面会不会是神秘人要的《陈李诗选》?
褐色的纸角先露出来,边缘带着点旧年的毛边,荀风的呼吸骤然变促,喉结狠狠滚了一下:是书!他的视线像钉在那角褐色上,云彻明指尖碰上去时,下意识屏住了气。
“咦?”云彻明的指尖在纸角上顿了顿,轻轻将东西抽出来。
荀风的心跳快得要撞碎肋骨,目光一寸寸扫过封面,从墨色的边缘挪到正中——不是 《陈李诗选》,而是笔力遒劲的《云氏武学》。
“是我爹习武的心得和感悟。”云彻明翻了翻,饶有兴趣道:“还有行兵打仗的事迹。”
瞬间,荀风攥着拳头的力道猛地松了半分,指节“咔”地轻响一声。白浪费功夫!心里的火气往上冒,却不敢露在脸上,只扯着嘴角笑了笑,眼角的笑意却没到眼底,“原来是老家主的武学心得,这下倒能多了解了解他了。”
“嗯。”云彻明没察觉他的异样,指尖捏着册子边缘翻了两页,目光落在某行字上时忽然顿住,语气里也添了几分真切的兴味:“我爹从不谈过去,没想到他都记下来了。”说着,又往下翻了两页,连眉梢都轻轻扬着。
荀风的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圈,心里还没放弃,嘴上却装得随意:“清遥,我瞧你这书架上的书倒齐整,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云彻明道:“当然,你想看那种类型的?”
“入门的,先读些诗消遣消遣。”荀风刻意放轻语气。
“诗选啊。”云彻明起身,手指掠过一本本书册,“我找找看。”
云彻明选了一本递给他:“先看这个罢,里面选的诗都浅近,很适合入门。”
不是《陈李诗选》,荀风接过,随手翻了两页,不经意问:“以前我听人提起过一本诗选,听闻上面的诗好得很,不知清遥有没有,名叫陈李诗选。”说着紧盯云彻明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波动。
“陈李诗选?”云彻明认真思索起来,“从未听过,是当朝还是前朝的诗人?”
荀风心里的希望又沉了沉,赶紧哈哈笑了两声,摆了摆手,故意把语气放得更随意:“我也记不清了!就是突然想起这么一茬,随口问问,没有就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云彻明还想问什么,门外忽然传来银蕊的声音,听着有些急切:“家主,珍宝阁请您去一趟。”
荀风心里一动,珍宝阁?方才云彻明反应不似作假,也许他不知道《陈李诗选》的存在,神秘人在知止居没找到,或许诗选根本不在云家?
“知道了,这就去。”云彻明把《云氏武学》合起来,放回乌木盒里。荀风见状,赶紧往前半步,抢在他出门前开口,语气里还装着点热络:“珍宝阁?我没去过呢,不如我跟你一起去?”
荀风嘻嘻笑道:“丢下新郎独自出去可不好噢。”
“再者,你摇身一变变成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外面的小娘子该往你怀里扔荷包了,我可不许。”
站在一旁的银蕊赶紧捂住嘴,指缝里还是漏出点笑意,肩膀轻轻抖着。她偷偷抬眼,见自家家主耳尖像浸了胭脂似的,正一点点泛红,连耳垂都透着粉,心里忍不住想:景少爷还真是直白,半点不藏着心思。
云彻明目光在荀风脸上转了一圈,从他勾着的唇角落到促狭的眼尾,分明瞧出几分故意逗弄的意味,可仍窃窃欢喜,他没那么讨厌自己,对吧?
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那便一起去。”
大门口早早备好马车,铜铃垂着的红穗子被风轻轻吹着,晃得人眼晕。云彻明转身时,掌心朝上递到荀风面前,语气里带着自然的体贴:“地上有点滑,我扶你上车。”
荀风却往后退了半步:“不用,好些日子没骑马了,正好活动活动,我骑马跟着就是。”
云彻明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悬了片刻,才慢慢收回,他不明白白景为什么忽冷忽热,莫非他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下接触?还是他哪里惹了他不快?
荀风骑马跟在马车身侧,马鞭在掌心轻轻敲着,满脑子都是《陈李诗选》,没发现斜对面的茶楼上,有一道视线牢牢锁住他,没移开过半分。
第38章 逮到你了 霍焚川
“家, 家主?”珍宝阁的赵掌柜瞥见云彻明的男装模样,手里的账本“哗啦”滑到半空中, 又被他慌忙接住,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您这是?”
云彻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派淡然:“正如你所见。”
“哈哈哈,家主一定是跟我玩笑。”赵掌柜一把年纪了,当初克服许多心理障碍才认可云彻明,现在却突然得知‘她’原是男人,谁能接受?
其中内里太复杂,云彻明不欲多言,只道:“找我何事?”
赵掌柜听见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做派,方才飘得没边的不真实感才稍稍落地, 他定了定神, 把账本往案上一放,“是这样的, 今儿柜上来了……”
荀风在一旁无聊,悄悄扯了云彻明袖子, 小声道:“我四处逛逛。”
云彻明本想让荀风跟着他学一学,然转念一想, 还是不要扫他的兴,免得又不理自己, “好,不要走远。”
赵掌柜在旁看得真切,下巴差点掉了,何时见过家主如此温柔的模样!还笑着说话!天爷,人活久了还真是什么新鲜事都能见到。
荀风转身就冲最近的伙计招招手, 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你带我逛逛。”
伙计是个机灵的,忙点头应着,可刚要开口叫 “姑爷”,又猛地闭了嘴——家主如今是男子,这称呼哪还敢用?眼神躲了躲,憋了半天,才讷讷道:“景少爷,您随我来。咱们珍宝阁共三层,一楼多是玉石古玩……”
“直接去二楼。”荀风道。
伙计笑道:“景少爷好眼光,二楼可大有文章。”
荀风眼睛一亮:“不要文章,诗选有没有?”
伙计:“……”
“景少爷,您说的是古籍一类的吗?”
“可能是。”荀风也不确定。
伙计掏出钥匙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旧木混着墨香的气息涌出来,阳光从窗棂漏进去,在书架上投下斜斜的光带,架上的书册码得齐整,有的封皮还裹着细布,透着股年头的温润。
“景少爷,这儿的书多着呢,从先秦诸子到本朝文豪的真迹都有,您慢慢看。”伙计说着就要退出去。
荀风早没心思听他说话,眼睛滴溜溜扫过一排排书脊,目光在 “诗”“选” 等字眼上仔细打转。
书多,荀风又看的认真,不知不觉日头偏西,楼下隐隐传来喧哗吵闹声,他本不想理会,可声音越来越大,诗选找了半天又没找到,心里越发烦躁。
“羊巴羔子的!”荀风忍无可忍,噔噔蹬下了楼。
“听说了吗,云家家主是个男的!”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是个女人?”
“你们说的都不对,听说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嚯!”
“你想想看,他一个女人怎么把生意做那么大?还敢出海?一定使了妖法!”
“对!女人哪有这么大本事?定是用了妖法!”
“还有更邪门的!听说他还嫁了个男人!这不是败坏纲常是什么?”
“快看快看,那个人就是云彻明!”
“真是妖怪!难怪那么好看!”
“妖怪!妖怪!妖怪开的店一定是妖店!”
“乡亲们,砸了这妖店!”
珍宝阁被围得水泄不通,赵掌柜带着伙计们手拉手拦在门口,脸涨得通红,却拦不住越来越疯的人群。
荀风站在二楼转角的高处,将众人的疯狂神态尽收眼底。他看见云彻明站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抠着账本边缘,平时冷冽的眉眼竟透着几分局促,面色冷白,嘴唇紧抿,是他少见的模样。
人群里忽然挤出一个身着宝蓝锦袍的公子,手摇折扇,眼神带着几分讥诮,“哟,这不是云家少主吗?”
柳承泽走到近前,折扇“啪”地合上,指节敲着扇面,声音故意提得老高,“怎么前些日子还梳着发髻、穿着罗裙,今日就换了男装?少主这般‘双姿兼具’,是为掩人耳目,还是本就好这‘变幻之趣’?还是说少主你雌雄一体,男女不分?”
这话比直白的辱骂更阴损,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变了味,原本喊“妖怪”的人都住了嘴,眼神里带着探究与戏谑,像看什么新奇玩物。
云彻明面容冷峻,黑沉沉的眼眸散发寒光,柳承泽心中一紧,面上却越发嚣张:“怎么,被戳穿了?心虚的说不出来话?”
“去寻衙门的人来。”云彻明看也未看柳承泽,吩咐赵掌柜道。
柳承泽被彻底忽视,心中火气更甚,云彻明压着他家生意不说,对他也是爱答不理,以前念在他是个小娘子也就忍了,可现如今他竟是个男子,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柳承泽邪邪一笑,朗声道:“今儿就让大家开开眼,看看云彻明是男是女!是妖是人!”说着手就往云彻明衣襟处扯。
云彻明眉梢轻扬,还未动手,就听柳承泽“哎呦”一声,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众人大惊,喧哗声再起,目光不由往后望去。云彻明也抬眼,看见荀风从人群中信步走出,手里上下抛着几枚铜板,铜板碰撞的“叮当”声在嘈杂里格外清晰。
“好热闹啊。”荀风嘴角挂着笑,可那双眼睛里没半点暖意,明眼人都能看出不悦,纷纷下意识让出一条道。
“你叫什么名字?”荀风拽起柳承泽的头发,迫使他脑袋上扬,目光里的冷意让柳承泽打了个寒颤。
柳承泽面柳承泽疼得面容扭曲,却还硬撑着摆架子:“你知道我是谁吗!警告你,你惹不起!快放了我!”
“原来没名没姓,畜生一个。”荀风笑着拍拍柳承泽的脸蛋:“敢欺负我的人,活腻了?”
云彻明在荀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君复心里也有他!每次危难关头,他都会护着他!
柳承泽恍然大悟:“就是你娶了云彻明!哈哈哈,就是你娶了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荀风眯起眼,赏了他两耳光,打得柳承泽嘴角冒血,“云家的事,轮得到你来置喙?再者说,少主从前着女装,是家中私事;如今着男装,也是堂堂正正的云家少主。总好过某些人,只会躲在人堆里嚼舌根,拿旁人的私事做文章。”
说着抬起头,缓缓扫视人群,“这些话,你们都听仔细了,若再有人敢对少主说半句不敬的话,别怪我不客气。”声音不算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话音刚落,周围的议论声便弱了下去。几个刚才想冲进门的青皮后生,偷偷往后挪了挪脚。
荀风冷笑:“是自己出去还是要让等官爷请你们出去?”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是几个胆小的往后退,接着便像退潮般散了,只留下几个探头探脑的,也被荀风扫了一眼,赶紧跑了。珍宝阁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柳承泽何时受过这气,气得双眼通红,拼命挣扎着要扑上来。云彻明上前一步,手掌快准狠劈在他后颈,柳承泽脖子一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云彻明吩咐道:“赵掌柜,找根麻绳捆起来,扔到柳家大门口。”
“是。”赵掌柜狠狠踢柳承泽一脚,畅快不已。
荀风见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想回二楼继续翻书,不期然被云彻明拉住。
“你,”云彻明的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完的半截都浸在眼底,真切的情意半点藏不住。
荀风头痛,解围只是不想看云彻明被欺负罢了,更何况美丽的脸上不该出现局促的表情。
“笑一笑。”荀风对云彻明说:“你笑起来最好看。”
云彻明一怔,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愣了片刻,用力扬起嘴角,想扯出个好看的笑来,可那笑容太刻意,嘴角弯得有些僵,透着努力讨好的笨拙。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脸颊微热,慌忙收了收嘴角,只余下一点浅浅的弧度。
荀风瞧着他这副模样,眉目舒展,自己先笑起来。
云彻明心绪被他牵着走,不由自主也笑起来。
窗外的风卷着树叶,轻轻撞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响。
屋里静下来,只剩两人交缠的目光。
云彻明望着荀风的眼睛,视线慢慢往下移,倾身上前。
荀风察觉到越来越近的气息,头皮发麻,立即想到小白鸟,忙往后退,“那个,我去趟茅房。”
不等云彻明回应,转身就往门外走,脚步透着慌乱,他实在受不了云彻明的眼神,太烫,太炽热,招架不住。
珍宝阁后院种着几株桂花树,急不可耐的冒出了点花苞,散发清淡的香气,荀风蹲在树下,心烦意乱,想着趁早找到诗选,解了毒药,然后远走高飞,不能在云家待了!
看样子云彻明非要睡了他!
羊巴羔子的!
荀风惆怅地长叹一口气,哀怨道:“你怎么那么招人稀罕呢。”
“呵。”背后传来一道冷哼。
荀风吓得汗毛倒竖,急速站起身,贴着树干,警觉环视四周:“谁在装神弄鬼?”
顾彦鐤缓缓从阴暗里走出,气势森然,目光锐利,像出笼的野兽,他咧开嘴,露出獠牙:“确实招人稀罕,我日思夜想着你呢。”
荀风敏锐察觉气氛不对,“顾大人说的哪里话。”
“人话,梦话,随你挑。”顾彦鐤一步步逼近,高大身影倾压而下,荀风精神高度紧张,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面上的笑意越发真挚,却在暗暗搜寻退路。
“顾大人来珍宝阁怎不知会一声?怠慢了可不好。”
顾彦鐤猛地攥住荀风手腕,缓缓说道:“逮到你了,霍焚川。”
荀风心中一凛,大脑一片空白。
第39章 杀了我吧 项轩
荀风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顾彦鐤怎么可能识破他的真身?要知道他可是谨慎再谨慎,半分痕迹都没留。
诈他!
顾彦鐤一定是在诈他。
荀风想像以往一样, 说几句真真假假的话蒙混过关,谁知刚启唇,顾彦鐤仿佛看穿他的小把戏,了然道:“还想骗我?”
顾彦鐤眼中闪烁幽幽暗芒:“从未去过南浔?”手上力道骤然加重,指骨攥得荀风腕子生疼,字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裹着被愚弄后的恼羞与愤恨:“那我问你,你如何会说南浔话?难不成是在梦里学的吗!”
荀风背后冷汗直流,倏然想起成亲那天自己的确用南浔话给一老者指路, 原来竟是那时漏了破绽,天要亡他!
顾彦鐤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嘴角噙着冷笑, 眼神像在看困兽挣扎,好似在说:编, 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荀风强撑着挺直脊背,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 可眼角余光扫到顾彦鐤眼底翻涌的怒色,心头忽然灵光一闪。他索性扬起下巴, 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没错,我是霍焚川。”
“终于承认了。”
自从生出 “白景是霍焚川” 的猜测, 顾彦鐤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霍焚川的影子,偏偏还穿插着他与云彻明拜堂时的红烛与喜帕,恨得他胸口发闷, 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骗了他还敢成亲?
他也配!
天还没亮,顾彦鐤就绕着云府外墙晃荡,无数次想冲进去把霍焚川拽出来,按在地上狠狠打上一千大板,可指尖刚触到府门铜环,又硬生生忍住了——动静闹得太大,反倒没了慢慢攥住他的余地。他要的从不是一了百了的发泄,是把霍焚川牢牢困在掌心,日日夜夜地让他记着,骗了自己该受什么罚。
可云彻明是男子的消息犹如一记重锤打的他眼冒金星。
霍焚川和男人成亲?
霍焚川喜欢男人?
这下,顾彦鐤的愤怒几乎达到顶峰!
如果他不骗他,如果自己早点识破他的身份,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成亲……
生平头一次,他像个小偷,鬼祟地跟在霍焚川身后,当他看见霍焚川对云彻明冷淡,心中竟奇异的感到欣慰,原来他对云彻明也不怎么样嘛,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云彻明。
当他看见霍焚川站出来维护云彻明,听见霍焚川说云彻明是他的人,刹那,顾彦鐤的愤怒达到顶峰!连指尖都在发抖!
顾彦鐤缓缓的,缓缓的抬起荀风下颌,大拇指在淡粉的唇上按压,带着惩罚似的力道,指腹深陷唇肉,触感柔软,他低下头,附耳说:“好会撒谎的一张嘴。”
“霍焚川,你设想过吗?”
顾彦鐤低低地笑了,指腹来回摩挲着被捏得泛红的唇瓣,语气里淬着寒意:“设想过身份败露那天,这张漂亮嘴巴会有什么下场吗?”
“告诉你,我想过千万次。”
“我会把它撕烂,撕得血肉模糊,让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霍焚川,这就是你骗我的下场。”
荀风一动不动,任由他揉捏。
唱了半天独角戏,对方却毫无反应,顾彦鐤脸色沉了沉:“哑巴了?”
荀风眼睛飘向远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顾彦鐤气笑:“好有骨气啊,还是你笃定我不敢伤你?”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尽管动手就是。”
“你以为我不敢吗!” 顾彦鐤猛地扼住荀风的脖颈,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喉骨,手背青筋根根暴起。荀风面色涨得通红,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却仍执拗地开口:“过往种种,是我对不住你,杀了我罢。”
扼颈的手却骤然顿住,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连呼吸都漏了半拍,杀了他?他从未真的想过。
顾彦鐤猛地将荀风掼在身后的桂花树上,“想得美!”
荀风顺势滑下,坐在地上,颓然道:“反正我也快死了。”
这话像惊雷般炸在顾彦鐤耳边,瞳孔骤然收缩,一个箭步把荀风提起来,急道:“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快死了?你还骗了谁?”
荀风垂着脑袋,重复:“杀了我罢。”
“焚川!”顾彦鐤一向冷静自持,此刻却理智全无,晃了晃荀风的肩膀,试图让他清醒点,他不想说,还能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钻进他嘴巴里!
“我们都冷静些。”顾彦鐤做了个深呼吸,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放软了几分:“以前的事先放一放,告诉我,你为什么快死了?是得罪人了还是生病了?”
荀风抬眸,看一眼顾彦鐤,又飞快垂下头,轻声道:“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顾彦鐤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说出心里话。
荀风抽抽鼻子,颤颤睫毛,“我害你左迁,骗得你团团转,你该恨我,项轩,你还是杀了我解解气罢。”
项轩,他唤了他的字。
顾彦鐤浑身一颤,思绪万千,不由想:他这样忏悔内疚,是不是说明他本就不想骗自己?是不是也后悔了?若不是有难言之隐,以他的性子,怎会甘愿做这些欺瞒之事?
一定是!
他看得出来,焚川是有苦衷的!
记忆里的霍焚川恣意,鲜活,可眼前的他呢,灰败的,落寞的,顾彦鐤胸腔生气一股酸胀,上前一把抱住了荀风,紧紧抱住。
“告诉我,让我为你解决难题。”他说。
荀风在顾彦鐤看不见的地方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摇摇头,“不,你解决不了。”
“焚川。”顾彦鐤皱眉,“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荀风推出他的怀抱,“如你所见,我是个江湖骗子,我编造身世,肆意践踏旁人感情,榨取他人钱财。”
顾彦鐤沉默地看着他。
荀风继续道:“不论你信不信,项轩,我真心拿你当朋友,我不想骗你,可我,可我实在没办法。”说着侧过脸,揩了揩眼角。
顾彦鐤心头一震,他哭了?他为此难过的哭了?
荀风哽咽道:“我被人下了毒药,只能听他的。”
这话半分不假,但是……嘿嘿。
顾彦鐤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此时统统烟消云散,他更关切荀风的安全:“什么毒药?”
荀风:“不知,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每月十五毒发,为了活命,我不得不听命于他,可是项轩,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你知道吗,每次你试探我的时候,我的心都痛极了,我不想再任人摆布,项轩,你杀了我吧!”
“别说傻话。”顾彦鐤像以前一样,摸了摸荀风的脑袋,揉了揉,“一定有办法。”
——景少爷。
小厮的声音传来。
“我出来的太久了,该回去了。”荀风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顾彦鐤拉住荀风手腕,“等一下,我还有话问你。”
荀风静静看着他。
顾彦鐤犹豫两秒,还是道:“你娶云彻明,也是因为任务?”
荀风默了片刻,点头:“是。”
“我就知道!”顾彦鐤眼底瞬间亮起光,先前压在心头的阴霾散去大半,原来他只是身不由己。
荀风看着他的模样,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我真该走了。”
“我会找你的,你身上的毒,还有那个幕后之人,我都会查清楚。”顾彦鐤微微眯起眼睛,认真道。
荀风‘感动’道:“项轩,你不必为了我如此大费周折,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干净。”
顾彦鐤不赞同:“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好了,快回去罢。”
“怎去了那么久?”云彻明目光在荀风身上来回探查,最终停留在微微散乱的衣襟上。
荀风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浑不在意,很自然地拢了拢,“哦,我看花开得正好,就躺在树下睡了一会儿。”
云彻明有些不信,但什么也没说,转了话头,语气淡得像水:“回家罢。”
荀风春风得意得紧,使了一计借刀杀人,让顾彦鐤和神秘人狗咬狗,他看见了胜利的曙光,暗自窃喜,一时间也没空理云彻明。
回到云府,正是午膳时分,银蕊看两人一前一后进来,询问:“家主,可要摆膳?”
“嗯。”云彻明淡淡道。
荀风心里想着事,觉得顾彦鐤不能和云彻明碰面,万一两人一对消息他岂不是要暴露?得跟顾彦鐤说一声,不许来云府找他,定个联络方式最好。
“我不吃了。”荀风急急忙走了。
银蕊端着托盘愕然道:“哎,您不和家主一起吃?这可是成婚第一天。”
“真是的,再忙也要吃饭啊。”银蕊嘀咕着,转头看见云彻明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脸煞白煞白的:“家,家主,奴婢……”
“出去。”声音冷若冰霜。
银蕊还想说话:“奴婢不是故意的……”
“我叫你滚出去!”云彻明握着的筷子“啪”地扫落在地,瓷筷撞在青砖上,碎成了两截。
银蕊吓得浑身发抖,她跟着云彻明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如此暴怒过,连掉在脚边的筷子都不敢捡,弓着腰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房内瞬间静了下来,云彻明的手掌慢慢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丝血丝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像个细碎的红点。
他望着荀风离去的方向,黑眸里蒙着一层茫然,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他,唯有风声簌簌。
“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声音轻的融入风里,很快消散。
第40章 伞下有一处安息地 晴雨
天是灰的, 没有太阳,云压得很低, 沉得要落下来似的。远处屋角隐在雨雾里,只剩模糊轮廓,檐下灯笼蒙着湿意,暗暗的红,像褪了色的胭脂,荀风倚在门框,抖了抖被雨打湿的衣摆,叹气道:“连着下三天了,什么时候才能停。”
永书劝慰道:“这段时日您天天往外跑, 趁着下雨就在家歇歇罢。”
“唉,你不懂。”谁不想躺在床上睡大觉?可离十五毒发的日子越来越近, 诗选毫无下落, 命悬一线,这种情况焉能不急?
荀风望着雨幕, 见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又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顾彦鐤查的怎么样了。
“景少爷,家主有请。”银蕊站在廊下, 远远道。
荀风站直身子,瞥见她紧抿的唇, 奇怪问:“谁惹你了,怎板着一张脸?”
银蕊不咸不淡道:“没有人惹我。”
“姐姐莫不是‘好日子’到了。”永书朝银蕊挤眉弄眼,银蕊脸一下子阴沉,上前就扭永书耳朵:“叫你长个嘴就知道胡咧咧!”
“姐姐饶命!姐姐饶命!”永书忙往荀风身后躲,荀风不免失笑, 拦住银蕊,“今日你火气怎如此大,莫不是也被这雨闷坏了?”
银蕊冷哼一声,收了手,恢复一板一眼的模样,“景少爷,请吧。”心里却在骂白景是负心汉白眼狼,让家主独守空房!
荀风不明所以,跟着银蕊进了西厢房,自打成婚后,他便找由头往外跑,尽量不跟云彻明见面,细细算来,除了新婚夜,他竟一次没和云彻明同过房,虽说是有原因的,却也有点心虚。
“银蕊,你可知他找我什么事?”荀风试探道。
“家主不是妖魔鬼怪,不会吃人,景少爷怕甚?”银蕊掀开帘子,做个请进的手势,语气里带了点嘲讽。
荀风‘啧’了一声,腹诽银蕊这丫头嘴巴真刁,脚下没停,迈进西厢房。屋内一如既往,药香味扑鼻,荀风一眼就看见云彻明,他坐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看的认真,好像没发觉他来。
荀风不得不出声,唤了一声:“清遥。”
“坐。”云彻明朝他看来,放下册子,指尖无意识地擦了擦书页边缘。
荀风在云彻明对面落座,不知为何,不敢对视,眼皮下垂,望着自己衣摆上的云纹。
“憔悴了些。”云彻明问:“一个人睡也睡不好吗?”
荀风:“……”
“我这里有安神的香,一会儿拿些走。”
荀风咽了口口水,终于抬起头,目光撞进云彻明的眼里,悻悻道:“不用。”
“哦。”云彻明淡淡道:“如今连我的东西也不想见了。”
荀风:“……!”
怎么回事,今日他们主仆说话怎都夹枪带棒的。
荀风擦擦额角冷汗,赔笑道:“清遥说的哪里话,我绝对没那个意思!”
云彻明没说话,把册子递给荀风:“你点点。”
荀风翻了两页,没看明白:“这是?”
“当年我们两家说好了,分一半云家财产,作为你娶我的条件。”
怪不得白景父母愿意定下两个男人的娃娃亲,原来是有钱拿,可惜,白景不知所踪,泼天的财富被他荀风得了。
荀风捧着册子,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强忍喜色,表面还推脱几番:“哎呀,这都是老一辈的约定了。”
“既然说了就要做到。”云彻明转身从柜里取出个红棕色盒子,推到他面前:“里面是地契和商铺还有一些银票,收好。”
荀风打开盒子看一眼,激动的心脏怦怦跳,天爷,满满一盒子!得值多少金叶子!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可是,有命才能花。
荀风抱着盒子,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诗选。
“我寻你来,还有一事相商。”
荀风此刻心情十分愉悦,笑眯眯道:“但说无妨。”
云彻明:“娘这两天头痛症又犯了,病中还不忘关怀,我们,我知道你现在还别扭着,但娘那边……”
“明白了。”荀风心中明镜似的,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
云彻明点点头:“晚上娘喊我们一起用膳,别忘了。”
反正还下着雨,左右无事,荀风应的干脆:“好,我不会忘的。”
要事说完了,屋内忽然静下来。
檐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起初是密匝匝的急声,不知何时缓了些,成了断断续续的“嗒、嗒”声,落在窗棂上,衬得屋中越发静谧。
荀风一门心思数契纸的张数;云彻明却没再翻书,像是在琢磨什么。
半晌,云彻明才开口,声音比雨声还轻:“雨还在下。”
荀风‘嗯’了一声,暗暗计数,十八张,十九张。
“雨天地也湿滑。”
荀风又‘嗯’了一声,还在数,二十三张,二十四张。
云彻明抿了抿唇:“身上打湿也难受。”
荀风终于回过味来,停下动作,似笑非笑看着他,云彻明耳尖有点红,眼神躲躲闪闪的:“别走了。”
“清遥。”荀风久违的感到兴味,他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问:“你这肚肠几时变得九曲十八弯?”以前的他端正,规矩,想不到还有这一面。
云彻明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不勉强你。”
荀风眉梢微挑,柔声道:“不勉强,我愿意和你呆在一处。”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朦胧的帘幕,冲刷天地间的尘埃与污浊。云彻明与荀风相距不过半米,抬眼时,目光能轻易撞进对方眉眼,这样近的距离,让云彻明心底忽然漫上一阵感激——感谢这场及时雨,让他留在他身旁。
也许这场大雨,可以冲刷掉他们之间的龃龉。
暮色浸着雨气漫上来,檐角垂落的雨线渐渐织成密网。
荀风撑开油纸伞,伞面是陈年的桐油布,印着疏疏落落的白梅,雨珠坠在梅瓣纹络上,滚到伞沿,断线似的坠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摆。
“清遥,来。”
云彻明微微低头,挤进这方小小的遮蔽。
两人皆是身形挺拔,伞下空间顿时局促起来,云彻明还记得荀风不喜男子接触,始终隔着半拳距离,右肩很快被斜飘的雨丝浸得发凉,衣料贴在皮肤上,泛起细弱的寒意。
荀风眼角余光瞥见那片深色水渍,拉了云彻明一下:“过来些,你身子弱,不能淋雨。”
云彻明眼尾弯出浅淡的弧度,往里靠了靠。
“我来撑伞罢。”云彻明抬了抬手,却没料荀风的指腹先擦过他手背,带着些微的凉意,紧接着,伞柄的竹纹硌在两人掌心之间,他的手竟被荀风半握着覆在了伞柄上。
雨声太大,荀风方才没听清云彻明说什么,他又比自己高,撑了一会儿胳膊酸,想换个手撑,没想到……
分明是凉的,荀风却被烫到了一样,着急忙慌把伞往云彻明手里塞:“给你。”
云彻明接过伞,侧目看他,“别走太急。”
荀风一哂,放缓脚步,和云彻明并肩而行。雨丝落在伞面上霹雳啪啦响,他能闻到云彻明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雨里的青草气息。
两人离得太近,胳膊偶尔会蹭到云彻明的胳膊,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细小的痒意顺着皮肤往上爬,让他指尖下意识蜷了蜷。
荀风觉得这痒是不舒服的痒,是他厌恶和男子接触的表现。
一阵风裹着雨丝吹来,荀风下意识往云彻明这边靠了靠,这下,手肘实实在在抵上了他的胳膊。那触感温温的,弹弹的,让他瞬间僵住。
荀风慌忙想退开,云彻明却轻轻按住了他,声音响在耳畔:“别动。”
“风大,再退就淋着了。”
后悔,无比的后悔。
他为什么要让白奇梅觉得两人恩爱就和云彻明同撑一把伞啊!
风雨飘摇,伞下有一处安息地。
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被雨雾晕得模糊。
“景儿,难为你了,那么大的雨还来看我。”白奇梅面色透着病中的苍白,眼底却亮着笑意,握着荀风的手时,指腹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荀风一愣:“不是娘让我们来……”话没说完,他已明了,狡猾的云彻明!
云彻明咳了一声:“娘,您不是有段时间没见他了。”
白奇梅何等通透,当即笑出了声,打趣道:“没见我也不想,但是有人想,这个人是谁啊?景儿,你知不知道?”
荀风见云彻明耳尖都红了,故意拖长了语调:“可不就近在眼前。”
云彻明抿着嘴不说话。
白奇梅好生稀奇,左看右看,感概:“我儿终于开窍了。”
荀风担心云彻明面皮薄,挂不住,赶紧岔开话题:“走了一路腹中空空,快用膳罢。”
“好好好。”白奇梅点头:“你们一来,我也有胃口了。”
荀风早早注意到白奇梅头戴抹额,关心道:“可找郎中看过?”
“不碍事,老毛病了。”白奇梅摆摆手:“一换季就头痛,没法治,好了,不说这个了,吃饭。”
吃过饭,荀风陪着白奇梅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檐角的雨线渐渐稀了,才起身告辞。
天彻底黑了,云絮被夜风拨开,月亮越过乌云跳出来。
清辉洒在云彻明肩头,他忽然转头,望着荀风:“跟你打个赌,如何?”
荀风来了兴趣,“赌什么?”
“若明天是晴天,我们一起去郊外狩猎。”
“若是阴天或雨天呢?”
云彻明道:“一千两白银。”
荀风欣然应道:“好,我跟你赌。”
回到知止居,两人在岔路口站定,云彻明问:“要不要安神香?”
荀风咧嘴笑道:“不,今晚一定好眠。”
翌日,晴空万里,艳阳四射。
云彻明缓缓笑了,眉眼染上一层金粉。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