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安不是个不愿信守承诺的人,倘若眼下只有他和女儿在,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答案。


    但此刻,包间内,张少云、唐锦,还有周宴,三双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他,跟那瓜田里的猹没区别。非要挑出一点不同来的话,那田里的猹起码会自己找瓜吃,他们仨就差伸手捧着等了。


    苏映安就算脸皮再厚,也做不到当着他们的面讲心底话。


    他笑着跟时洢商量:“待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爸爸再告诉你,好不好?”


    时洢很警惕:“可是我不会再吃菜菜了。”


    苏映安:“当然不用。”


    时洢还觉得不放心呢,挪着屁股艰难地从椅子上蹭下去,跑到苏映安的面前,伸出小手指。


    这一招是她跟贺珣学的。


    两人约定好不能随便吃剧组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给的零食的时候,贺珣就是这样和她拉钩的。


    苏映安伸出手回应她。


    女儿的指尖很小,袖珍又可爱,再活一场,她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结实,两个小小的指节下都是软软的肉。


    指尖与指尖的皮肤相接触的时候,有淡淡的暖意从那一小寸传来。


    这是他的女儿。


    鲜活的,生动的,健康的女儿。


    苏映安想,得找个时日回老家,给太奶她老人家修个太庙才行。


    “你的手好大啊。”拉完钩,时洢还没走,站在苏映安的身边,盯着他的手掌。


    苏映安:“因为爸爸是大人。”


    时洢仰头问:“我变成大人也会这样吗?”


    苏映安:“那倒不会。”


    时洢暗松口气。


    那么大的手掌,她才不想要呢,看起来好重。


    她喜欢自己的手掌。


    想到这,时洢举起五指欣赏了会。又瞄了眼苏映安的大掌,骨节分明,看起来还有青筋。没她的好看呢。时洢洋洋自得的亲了亲自己的手背。小手呀小手,我真喜欢你们。


    “你要不要在这坐会?”苏映安将一旁的空椅子拉近自己的身边,邀请她,“爸爸还没吃完饭,你可以陪我吗?”


    他还没吃完,其余几个大人也是。


    满桌子只有时洢有空闲。


    时洢矜持地点点头:“好吧好吧。”


    她转身要往椅子上爬,努力向上探,脚尖在下面用力。


    毫无成效。


    她转头想喊哥哥帮忙,一双大手就掐着她的胳肢窝,将她举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放进椅子深处,又帮她把翻起来的衣服边缘捋平。


    时洢说:“谢谢。”


    苏映安笑着:“宝贝,不客气。”


    怕她无聊,苏映安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抵靠着空杯边缘,临时下了一个视频app,调出动画片。


    时洢觉得这个人真好,都不用她说什么,都会给她安排好。


    在她看完两集《巴巴爸爸》以后,大人们终于吃完了饭。


    时洢还有点舍不得呢。


    她看得正起劲。


    两眼巴巴地瞧着苏映安,希望她这个爸爸再好一点。


    苏映安:“还想看?”


    时洢点点头。


    苏映安若有所思,转头问贺珣:“她今天还看别的动画片了吗?”


    时洢从苏映安的背后探出头,疯狂给贺珣使眼色。贺珣假装没看见,对苏映安说:“看了,拍戏的间隙张导都在给她看。”


    对面的张少云刚端起茶杯,听见这话,顿时喝不下去水了。


    怎么还告状呢?


    苏映安冲张少云笑:“张导。”


    张少云放下杯子:“我那不也是怕小不点等戏无聊吗?没看多少,没看多少。”


    唐锦幽幽地拆穿:“那还叫没看多少?”


    时洢不懂大人们话语里的打趣,只敏锐地感觉到氛围有点微妙,秉持着太奶教她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理念,她扯扯苏映安的袖口,叫他看向自己。


    “都是我自己要看的。”时洢说,“你不要凶奶奶。”


    哎哟喂。张少云一颗心都要化掉了。要不是看时洢还坐在苏映安的身边,真想一把将她抱过来,上上下下将她的脸蛋亲一遍。


    苏映安哭笑不得。


    他看起来很凶吗?


    “好吧。”他顺坡下驴地说,“既然你这么勇敢地承认了,那就奖励你待会再看一集,好不好?看完今天就不能再看了。”


    时洢脸上的紧张瞬间被笑意替代。


    怕苏映安反悔,马上翘起自己的小手指。苏映安配合地跟她又拉钩一次,等一大一小的两个大拇指盖完章,他才把时洢从椅子上抱下来。


    时洢仰头瞄他一眼,还是先跑到她最为熟悉的哥哥身边,要贺珣牵她。


    贺珣心里有点感动。


    他还以为亲爸来了,妹妹的眼里就再也看不到他这个哥哥了。


    *


    回程的车有两辆。


    按照以往的惯例,贺珣和时洢还有周宴是一辆车。今儿却不同,周宴说他得在县城里办件事,让他们先回住所。


    “你们先走吧,待会我打个车回去。”周宴说。


    贺珣问:“出什么事了?”


    周宴避开他的关心:“没什么,一点小事。”


    贺珣抿了抿唇。


    苏映安在旁看着他俩,心里有了数,提议道:“要不我们等你?正好我还没来过这,在县城里逛逛。等你忙完了,我们一起回。”


    周宴忙说:“苏老师,不用不用,你们先回吧。”


    时洢不懂他们三个人在这里叽里呱啦说什么,只听进去苏映安那一句‘在县城里逛逛’,扭头拽拽贺珣的手:“哥哥,我也想玩。”


    贺珣已经完全懂她的意思。


    有求于人的时候就喊哥哥,闲来没事张嘴就是小贺。


    “那你和爸爸逛,哥哥去陪周宴哥哥办事,行不行?”贺珣提议。


    时洢有点不愿意,抓着他的掌心不肯松。


    苏映安心里有点酸。


    这要放在以前,他可不会有如此待遇。


    往日只有家里的几个臭小子羡慕他最受妹妹亲近的份,哪有他羡慕他们的时候?


    妹妹这样黏自己,贺珣也舍不得。但他知道,他应该给人父女俩一点独处的机会,周宴那边,也得单独聊聊。


    苏映安蹲下来,视线和女儿齐平。


    “我们就逛一会,哥哥晚点就来找你,怎么样?”


    顿了顿,他又凑到时洢的耳边同她说悄悄话。


    时洢心里那一把犹豫的天平彻底有了偏向。


    她叮嘱贺珣:“你要来找我哦。”


    贺珣弯腰,揉了揉她的头发:“肯定。”


    把妹妹交给苏映安后,贺珣直了脊背,看着周宴:“走吧,老周,陪你办事去。”


    周宴真是无了个大语。


    碍于苏映安和时洢在,又不好说自己刚刚只是随便扯了谎,找了个借口。自讨苦吃地闷着脸,领着贺珣往前方的路口去。


    他俩走掉,时洢还有点不适应。


    她看看自己的爸爸,小手捏着衣摆。


    苏映安蹲在她的面前,朝着她伸出手:“我牵你走?”


    时洢看着他的掌心,突然发现上面有好多和哥哥的掌心不一样的地方。


    “这是什么?”时洢指了指苏映安掌心的疤痕。


    苏映安说:“以前这里受了伤,好了以后就这样了。”


    时洢鼻头皱起来:“疼吗?”


    苏映安笑:“不记得了。”


    时洢看他:“你记性真不好。”


    苏映安又笑了:“嗯,是不太行。”


    时洢把自己的小手放进苏映安的掌心。


    爸爸的手牵起来和哥哥不一样,爸爸的手掌心里有好多硬硬的磨来磨去的东西,没有那么柔软,但是很温暖,也很有力。


    时洢一开始有点不习惯,慢慢的,觉得这样也很好。


    她还故意想把自己的手钻出来呢,苏映安会配合地给她逃跑的空间,然后在她快要得逞的时候捏住她,不让她跑掉,简直就像是在玩捉迷藏一样。


    时洢咯咯笑起来。


    她的爸爸真有意思。


    苏映安全副伪装地带着女儿在街上逛,路过一个小超市,超市门口摆着摊铺。


    三块一根的淀粉肠,烤得香香脆脆的,一大盘辣椒面放在一旁,看起来特别有滋有味。


    时洢馋了,盯着那摊铺不走了。


    “想吃?”苏映安问。


    时洢当然想呢。


    苏映安看着这小摊,就摆在马路边,来来往往的全都是车,也不知道卷起了多少灰尘。


    他给时洢解释完,又说:“你想吃的话,我们买火腿肠回去,自己做,好不好?”


    时洢眼睛一亮:“好!”


    两人走进超市,挑了一包美好火腿肠,一板酸奶,快结账了,苏映安又折返回去,挑了几瓶香蕉牛奶,搞了一堆薯片零食。


    拎着东西,苏映安带时洢去河边逛。


    挑了一个临河的公共椅,拿湿巾擦了一遍,苏映安才把女儿抱上来。给她拆了一盒酸奶,吸管插进去,递给她。


    时洢接过,满意得晃悠小脚丫。


    “谢谢。”她讲。


    苏映安:“宝贝,不客气。”


    见女儿一口气喝了一盒,苏映安有点想笑,给她擦干净嘴,叫她自己走到一旁的垃圾桶边,把酸奶盒丢掉。


    这点小事对时洢可不难!


    她跳下椅子,啪嗒啪嗒跑过去。风风火火,小旋风一样又跑了回来。


    也许是河边风大,苏映安的眼睛又有点酸。


    “小洢,你还想知道爸爸刚刚在饭桌上为什么哭吗?”苏映安问。


    时洢毫不犹豫:“想啊。”


    苏映安替她整理着跑得有点乱的头发,说:“因为爸爸太久没见到你了。”


    时洢不懂:“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苏映安替她拢好领口,怕夜风偷偷叫她着了凉。


    “开心啊,特别开心。”


    “那你哭什么?”


    苏映安想把她抱住,又怕她不习惯,便只是将她搂了起来,放在长椅上,让她靠着自己。


    “宝贝,开心的时候人也会哭的。眼泪从来不只和悲伤有关。”


    时洢就势往苏映安的怀里钻了钻,玩着他衣服口袋的内兜,扯出来又塞回去。


    “那我该什么时候哭?”


    这个爸爸讲话好复杂,时洢听不明白。


    苏映安用掌心挡住她的手,搓了搓她有点发凉的手背,轻声说:“没有该不该,宝贝,你想哭的时候就可以哭。开心了可以哭,难过了可以哭,委屈了可以哭,幸福了也可以哭。只要是你的感受,你怎么表达都好。”


    时洢似懂非懂,仰头看他:“爸爸,就像你一样吗?”


    苏映安愣了下,低头,把额头贴上时洢的碎发,轻轻蹭了蹭:“不,你会比我更自由。”


    时洢啊了一声:“自由是什么?”


    苏映安看着女儿求知若渴的眼睛,意识到,这个话题,又会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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