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如霰对望过一眼, 林斐然心中也渐渐了然。
谷雨先前卜算的那一线或有或无的生机,原来就在这里。
秋瞳所述的如霰破境未成,暴毙而亡, 难道是因为那时候他心境未达,却在急切之中强行破境所致?
然而这个猜想已经不可能有答案验证, 前世的如霰已经死去,他不会如秋瞳一般重生, 他的生命已经终结在那一刻, 不会再重来。
前世、今生、重来。
林斐然心中掠过这三个词,明明以前也曾听闻,但此时此刻, 却旁生出了比过往更复杂的感触。
“活了就好, 活了就好!”
谷雨见如霰失焦的双目渐渐凝在一处,高兴得开始说囫囵话, 又很快急道。
“不是破境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恹恹的?”
梅姑还是第一次诊治天行者,切脉时看了又看, 难以分辨这脉象的微妙, 迟疑道。
“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 只能勉力承受灵力,我们破境后会更强,但他却需要时间容纳灵力,所以会暂时虚弱……是这样吗?”
如霰无法开口,只能点头应答。
谷雨这才略略松气,看向如霰的目光几经变换,最后短促叹了口气。
他也是方才才知晓如霰天行者的身份,也借此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满身符文。
世间符文原本就由咒言衍生而来,时至今日, 二者虽已截然不同,但仍旧算是同源同宗,难怪如霰对符文一道如此了解,甚至还能借此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
若是旁人,此时或许就要提及此事,但谷雨没有。
如霰这么多年从未透露过一个字,除却要隐瞒身份之外,定然还存了不愿回首的意思。
作为好友,今日之事,他只当没有发生。
“对了!”
谷雨猛然回神。
待梅姑施针之时,他飞快向后瞥了一眼,随即火急火燎地掏出一滴雨,顺道挥去四周因斗法而起的烟尘,对林斐然道。
“这贼老天,光打雷不下雨,还好我随身带着,还有最后一滴,趁他们还在乱斗,无暇顾及,我们先离开此处!”
林斐然双唇微抿,遥遥看了人群中的傲雪一眼,还是点头道:“好。”
她揽着如霰,正打算将人抱起,便听梅姑小声惊呼,她立即出声道:“怎么了?”
梅姑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二人,喉口微动,施针的手停在半途:“……针中忽然有寒气溢出,他、他莫不是患了寒症?”
“什么!”谷雨震声蹲身看去。
不远处的张思我拔起铁锤,三两步走来,挠头道:“眼下还没有他这个境界的修士患上寒症,莫不是看错了?”
林斐然目色一凝,立即拨开他垂在胸前的长发 ,露出那几枚为他疏通灵气的银针。
针下的确溢出淡淡寒气,冷凝的长针也开始覆上轻微白霜,看起来像是寒症,但她心中清楚,这种病症并非一朝一夕可得。
就连橙花这样的凡人,也是历经许久的寒冷后才显现病症。
如霰正埋首在她颈间,细微的呼吸拂过,带着他原本就有的凉意,一时令人难辨是否是寒气。
“如霰,你觉得冷吗?”
他的体温一直都不算高,林斐然此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寻常的凉意,还是溢出的寒冷。
听到几人的对话,如霰睁开双目,勉力伸手搭上自己的脉络,片刻后,双唇微动,虽然没有出声,但却借阴阳鱼之力,将心音传给林斐然。
“这不是寒症,我诊过他们的脉,我与他们脉象不同,也不觉得冷。”
林斐然将他的话复述一遍,梅姑纳罕道:“那这些寒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天行者修行之后独有的?”
林斐然静心聆听如霰的回答,随后沉声道:“他说不是。”
就在这时,天幕中再次滚过一道闷雷声,这与寻常的雷声不同,显得十分干涩与刻意,就像是特意提醒她一般,下一刻,林斐然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说过,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些攥着的这些生灵之命。
眼下,我将我的筹码摆出了,你若答应入局,他的命尚且还能在赌桌上,若不答应,以后出现的便不是这种佯装的寒气了。
相信我,即便他是神游境修士,也不可能摆脱寒症。”
林斐然低头看向如霰,他解释过后,便阖上双目,倚在她颈间休息,周身仍旧萦绕着破境后的微光,但人却没有半点破境后该有的活力。
“啊,既然是要引你入局,那筹码自然还得再加,对吗?”
这道略显惫懒的声音仍旧未停,正自顾自地说着。
“看到那方冰柱了吗?”
林斐然立即抬眼看去,众人乱斗之下,术法灵光四散,在这一片纷呈中,那方冰柱便显得尤为静谧与悠然。
“既然见过神女宗的人,你应该也猜出来了,这方冰柱的确是我催生的,缘由我不会同你说,但可以告诉你,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它就能抵达最东处,吞没金阳——”
带来永夜。
不必道主开口,林斐然便替他补足了接下来的话。
师祖离去数日,方才辗转而回时,带给她的正是这个消息。
此前,众多宗门修士盘踞北原,钻研许久,终于得出这样一个令人惊骇的答案,但在他们看来,这方冰柱并非吞没,而是遮蔽。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夜以继日地追袭在后,试图阻下冰柱,但终究无果。
那方冰柱不受灵力术法侵扰,脱离了灵力的修士,其实也与凡人无异,除却追赶之外,竟然再无其他办法令其停下游移之势。
“人族真有意思,竟然将它取作天罚之物,在许多年前,还日日朝拜,献上猎物,求取天道的宽恕……小慢慢,人族这么有趣,你说,永夜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道主的话语点到此处,没再继续,转而道。
“你若是入局,我可以让它停留一刻钟,不管你能想出什么样的法子,就这一刻钟的时间。”
眼前兵戈不止,淡凉的呼吸犹在耳畔,湿厚潮闷的空气浸透他的话语,随着雷声一同在天际炸开,化作一道苍白的电光,瞬时照亮此方,照亮每个人的神色。
周遭山谷之上,些许误闯至此的百姓正悄声后退,不敢惊动任何一人。
林斐然似乎也陷入同样的寂静之中,此方天地唯有她一人,金白的电光不断在眼底积蓄闪烁,只等她出口,然后落下判定的一瞬。
“我与你赌。”
轰隆一声,汇聚的雨云被侵蚀而来的夜幕掩盖,却又倏而被电光照明,在下方投出一片沉淀厚重的阴翳。
道主并不意外地朗笑出声。
“小慢慢,这才是环环相扣的连环套,毕笙他们总以为能趁今日之势能将你拿下,要你应劫而死,可我实在太清楚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只凭寻常之法是杀不死的。”
“正如先前所言,这场赌局的最终筹码,是你的命。
而这第一局,我以如霰下注,你以灵脉下注,就赌灵脉的去留,被毕笙她们夺走之时,你便输了。”
“别说我趁火打劫,我可是留了一刻钟给你做赔礼的。”
“现在,开始罢。”
话音落下,林斐然便觉得眉心骤然一凉,一道无形的锁誓出现在她神台深处,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也在此时,尚在施针驱逐寒气的梅姑再度惊呼:“这、这寒霜又没了!”
谷雨眼睁睁看着这霜寒消失,结舌片刻,索性摆手:“算了,先别管这些,逃了再说!”
他抬手结印,雨珠中立即映出雨落城的倒影,他起身带着几人遁入时,却只是将水珠撞散,并无回城的迹象。
“这……”
一旁的张思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向前方看去,只见在众多教徒的遮挡之下,那个披着大氅的少年正掩唇咳嗽,淡淡看向此处,随即移开目光。
张思我吹了吹锤子,只道:“从你进到这里开始,回程的术法便被他禁了,你以为他们还会让你逃第二次?
你们修卜算一道的,身手都不好,筋骨也脆,但到底也入了逍遥境,就留在此处看顾如霰罢!”
他提起锤子,加入战局之前,回头看了林斐然一眼:“前不久,我们都梦见师祖了,他要我们来此相助,但我不是为他而来。
林斐然,你有离开的权利。”
张思我纵身离去,一把古朴大锤在众多修士中轮转,伴着他快意的笑,所向披靡。
她看向如霰,他睁开双目,以心音道:“我会等你。”
林斐然点了头,随即抿唇起身,缓缓抽剑出鞘。
她当然可以逃走,但她不会再遇上这样的机会。
乱战之中,终于有密教修士一路扫清阻碍,袭向此处,天幕中奔袭的冰柱忽然停驻,向阳面反射着虹光,背阴面却在这方山谷中投出一片深深的阴影。
“准备好了吗。”师祖骤然出声。
“好了。”
“……你信我吗。”
“若连师祖都不可信任,我又何必在今日拔剑。”
林斐然双目轻阖,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深静。
手中金澜伞如飓风一般飞出,于前方开路,她的身影便紧随其后,四尺长的银剑在这蒙蒙暗色之中划过,如同一缎又一缎飘过的月光。
银刃所过之处,溅洒的血色如同月下乌玫,朵朵绽开,片片落地,随后渗入深厚的泥土中,只留下一片靡艳。
林斐然拔剑入局,不再瑟缩于其余人的保护之下,她的现身顿时引来许多在附近斗法的密教教众。
虽然有人畏惧于她凌厉的攻势,止步不前,但却有更多的教徒屈服于功绩的诱惑,如浪潮一般前仆后继地向她涌去。
刀光剑影纷纷,术法符文煌煌,林斐然所过之处,全都亮起一道又一道耀目的光,虽昭示着她的位置,却也能够让人清楚看见,她是如何冲破重重阻碍,直直向前。
涌来的教众如同过江之鲫,就像是铁了心要以人海将她淹没一般,林斐然虽不至于落了下风,但也仍会在这应接不暇的攻势中受伤。
一片混乱之中,她忽然听到一声呐喊,从余光看去,竟是秋瞳提剑冲入。
她紧咬着唇,一招一式地拦下冲入的密教教众,身上清灵的蓝光闪现,已然颇有剑威。
另一处,卫常在不知何时脱离张春和,也提剑入场,昆吾剑上覆着白霜,一片又一片的雪意吹过,转身回剑间便倾倒大片,扬起的细小冰晶随风而来,滚过林斐然的剑刃,擦出一点又一点微声。
高空之上,谢看花拨弦弄琴,身如随风之月,忽明忽隐,正凭一己之力牵制住搬山与伏音二人。
空谷之中,李长风似乎心结大开,手中只有一柄最为普通的铁剑,剑刃处却蕴有习习微风,如指臂使一般,穿梭于人群,牵制众多弟子之时,还有余力拦下裴瑜的快剑。
张思我虽不善斗,但其功法厚重,修为高深,铁锤之上灵光暴涨,呼啸一声便能击倒大片密教教众,甚至还有不少在其中混战的宗门弟子。
仅仅是他们三人,以及前来援手的宗门弟子,几乎已经足够牵制在场的大多教众,再加上林斐然出手,先前以多敌少的局面竟有扭转之势。
而在东南处,此次前来的诸多宗门宗主以及长老,正与毕笙等人相斗。
论境界,在场众人俱都比不过毕笙,再加上有阿澄的咒言相助,傲雪在旁开阵侵扰,以及齐晨及蓟常英二人出手,战况虽然激烈,却也十分平衡,更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斗法间,毕笙侧目看了傲雪一眼,对面之人会意,扬手拂过一阵淙淙琴音后,纯白的火焰顿时在四周烧起,法阵大开,下一刻,她却转身离开,直向谷野中的最为明亮的那处袭去!
慕容秋荻见状不妙,正要翻身而出,却被一道毕笙旋身布开的一道灵索拦下。
一旁的寒山君同时提笔落字,硕大的符文越过灵索向前,却又被阿澄定住。
太极仙宗宗主穆春娥当即御剑而去,阵法顿时收拢,飞出的长剑碰上燃起的白焰,竟然顷刻便被吞没,只留下一粒又一粒的铁屑。
“好生厉害的灵火!”
穆春娥厉声开口,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躲避,不敢多做沾染,更是被掣肘此处,难以分身援手。
人群之中,林斐然已然行至冰柱下方,她再度砍倒一批狂热的密教教众,忍不住插剑撑地,略作休憩,但在这倾覆的阴影之下,竟忽然亮起一道白光。
她足下电光乍现,瞬时移到数米之外,而在她离开的下一刻,她先前站立的地方便已然落下一道焰火。
纯白无垢,如同绒羽一般,看起来毛绒绒的,却能在瞬间烧没横躺在地的尸首,就像那里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不留一点余烬。
比起烧毁,这火焰更像是吞没。
无根火非火,不燃,只烧灭一切假象,留下最真实的本源。
生灵无本源,沾染上后,便会化为最初的灵气,殁于天地之中。
林斐然对此并不惊讶,她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傲雪正向此极速移来,手中琴声泠泠,飞射出一道又一道的灵光,如罡刃般劈砍而来,密如罗网。
林斐然立即闪身躲避,道道灵光同她擦肩而过,后又深深嵌入土地,但它们并未消散,而是镌刻于地面,飞速延长,从四面八方相连,竟然合成一个法阵。
如此复杂的纵横连贯,也不过在一息之间,林斐然刚刚闪过最后一击,形成的法阵便立即如同囚笼一般扬起合拢,将她困于其中,粗壮的雷电从中滚过,猛然向她击去!
林斐然有些意外,但反应也十分迅速,立即旋剑而起,只听得铮然三声雷鸣,囚笼中除了一片焦黑之外,再不见她的身影。
数米之外,她已然手持金澜伞,飘飘然悬于半空。
傲雪未动,只是忽然一笑,这击出的雷电霎时间扭作一只巨龙,猛然拔地而起,直袭而去!
一连三招,环环相套,饶是林斐然也没吃过这样的打法,她来不及动作,只得收伞在前挡住雷龙的冲击,但傲雪高她一个大境界,她此时又如何能完全挡下这样的攻势。
林斐然顿时被击退数丈远,虎口尚且还在发麻,胸口震荡,舌尖已尝腥味。
傲雪见状哼笑一声,抬手将长琴抛起,旋身拍上琴箱,霎时便有一道绿光从箱中飞出,落入她手。
林斐然提剑起身看去,那赫然是一柄长剑。
“没想到罢,我这人好学,什么都爱试一试,教中之人都称我琴心剑胆,不知道与你这毓秀剑骨相比,我的剑又如何!”
话音落,她抛开身上披着的白绒大氅,露出内里劲装,随后足下轻踏,持剑迅影而来,身形如鹤。
剑如其人,傲雪的剑势轻灵而孤傲,只走偏锋,林斐然却足够圆融,两相对比之下,一方自然颓势尽显。
林斐然反手震剑,只听得嗡鸣一声,那柄青绿的长剑便应声而碎,散落四周。
“竟敢断我的剑!”
傲雪原先就在林斐然这里吃过一次瘪,今时今日自然要找回来,可她不仅没成,反而失了一把好剑,心中更是郁火丛生。
她立即抬手唤出长琴,正要飞身拨弦,便见林斐然也突然一笑。
她心生不妙,想要旋身退出,但已经来不及。
林斐然倏而将剑插入地下,方才对峙划出的剑痕一道接一道亮起,如同界线一般将她禁锢原地。
下一刻,散落的青剑碎片便如流光一般飞速射去,在她闪避不及时擦过琴弦,发出刺耳的锐鸣,傲雪还未完全躲开,剑痕便凭空而起,凝成道道剑气,裹挟着罡风将她步步击退。
一步一声急促琴音,最后几道铮然穿过她的肩头,血色顿时沁出。
她恼火看去,林斐然却提剑含笑,咽下血沫,甩了甩手:“我也好学,我也学了不少东西,方才那招,如数还你。”
“找死!”
傲雪飞身而起,再度蓄力分出白焰,直向林斐然袭去!
林斐然却没有心思再与她缠斗,师祖方才便与她商议,道出了毁去天罚之物的办法,如今时机正好,天罚之物已游移至此,甚至在此停歇一刻钟,她必须得抓紧机会!
傲雪在后方紧追不舍,团绒般的白焰急速掠去,其余修士心生忌惮,生怕被这白焰吞没,不敢靠近,反倒为林斐然开出了一条路。
她直向冰柱冲去,又横剑在前,借着光亮的剑身观察后方白焰的踪迹,以此躲避,但这白焰速度太快,即便她能在看到的瞬间反应过来,却仍旧是险险擦身而过。
奔走数米后,玄色法衣上已然出现多道破痕。
傲雪控制焰火的时间似乎也有限制,屡追不至后,火焰渐渐缩小,她还欲动手时,身后忽然传来毕笙那尖锐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栗。
她心下一凉,知晓自己这只管报复、不顾任务的举动已经惹人不快,她不敢再想着报复,立即收回灵火,摇起了银铃。
周遭的密教修士听到铃音一顿,随后双唇紧抿,作出一个念祷的姿态后,便全然不顾生死一般,以性命作代价,猛然突破李长风之流的牵制,向林斐然袭去!
途中不停有人阻拦、有人突破重围,于是断落的法器、残肢遍布满地,这些腥物堆积一处,竟真如潮水一般汇涌到林斐然四周。
她提剑破开一波又一波,躲开傲雪那未曾间断的袭击,眼中只有那座悬浮的冰柱。
如此一遭,也不过一刻钟,人命堆叠出的前路,似乎也只需一刻钟。
无声无息之间,那方冰柱渐渐开始松动,它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飞来,身披黑夜,又即将以同样的速度离去,无可挽留。
“林斐然。”
“林斐然……”
“林斐然!”
一声声凌乱的喊叫从身后传来,她呼吸渐重,却并未回头看,仍旧提着剑飞身越过面前的尸山血海,试图追赶这最后一刻。
在她被设局禁锢在此,师祖从北原赶回时,他们二人便进行了一次谁也不知,但极为短暂的对话。
“斐然,我有一事要告知你。”
“什么?”
“世间将夜,北原的冰柱即将向东而去,吞没天光,带来永夜。”
他们在北原商议许久,终于找出唯一一个可以毁去天罚之物的法子。
那个办法如此简单,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力量,却又如此困难,眼下只有林斐然一人能做到。
然而,师祖却道:“你一直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可以不选择留下。”
林斐然没有答好,也没有答不好,她留下了这个权利。
在如霰身受重伤,需要回到雨落城时,她选了离开,后来,她选择留下。
她要留在此处,在冰柱彻底吞没白昼之前,将它拦下,可此时跨过这层层叠叠的人身,她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玄衣已被浸湿,剑刃上都挂满血色,再难滑落。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似乎无穷无尽。
在踏出迟缓的一步时,身后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从剑身倒影看去,那是一只探来的断臂。
但在这断臂之后,是一只又一只伸来的手,如同多足虫蠕动的身子一般,似乎要将她侵吞入腹。
就在后方,追赶她、阻止她、帮助她的人尽数而来,他们踏过血色凝成的水塘,溅出水花,堆积成一道又一道的人墙,她的路越发艰难。
终于,在她纵身而起的时候,傲雪趁此机会猛然袭来,生生将她打落在地。
轰隆一声,第一滴雨落下。
傲雪走上前,目光莫测,只轻声道:“林斐然,生于春分之日午时初,今日正是时候,眼下巳时一刻,快到生辰了,要吃一碗长寿面吗?”
林斐然已经许久没过生辰,也几乎忘了今日正值春分。
生辰将近,意味着咒言将近。
二十而殁。
林斐然目光微动,随即翻身而起,拔起金澜剑,以袖口擦过剑上血色,回道:“应该会吃一碗罢,毕竟有人费心费力、纡尊降贵学着做了,不尝一尝的话,未免太对不起这份心意。”
傲雪双手结印,目光渐深:“吃得上吗。”
话音落下,她便倏然攻去,林斐然立即提剑挡下,二人就此缠斗起来,一人要向冰柱而去,一人却出手阻拦,越战越烈,金戈与琴音嘈嘈杂杂,谁都难以从中脱出。
然而这个时候,天罚之物已经再度开始移动,它驮着这片夜色,以一种无法挽回之势向东而去。
林斐然目光微睁,下一刻,如此磅礴的冰柱竟然一顿,似是被什么拖住一般,虽未停下,速度却也有所缓和。
二人立即看去,只见冰柱之下,数位赶来的神女宗人化作大鲲,以庞大的身躯悬浮在冰柱身前,拼死抵住。
为了能够离开北原,他们不知付出什么,身上全是交错的血痕,此时口中不住发出哀鸣,却也始终没有停下。
这一刻,众人无声望向那处,目露震撼,下一刻,上百条净白的灵线从下方飞出,柔和缠绕在众多大鲲身上,顺势绷紧,竟然帮他们稳住身形,借此出力拦下冰柱。
林斐然转头看去,这些灵线正是从谢看花的琵琶上探出。
他面无表情地抱紧怀中之物,但从额角及手上爆出的筋脉,可以窥见他此时用了怎样的气力。
“老谢,我来助你!”张思我甩开密教修士,同样上前助力大鲲拦下冰柱。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出手,那冰柱游移的速度大大减缓,竟隐隐有暂停的趋势。
林斐然不再观望,亦不再关心周围人如何争斗,只一心同傲雪苦战,伺机而去。
一时之间,大战骤起,半空之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仔细一看,雨中却又混着众人洒下的血色。
“林斐然。”
“林斐然!”
“……林斐然。”
呐喊仍在继续,林斐然战至最后,忽觉目中世界开始颠倒,她似乎已经分辨不清。
仰头看去,是苦战,是乌云蔽日,面目全非。
低头看去,是哀鸣,是横尸遍野,俱无归乡。
俯仰之间,已失其真。
锵然一声,她勉力接下傲雪袭来的全力一击,随即被狠狠击向后方。
她一手持剑插在土中,一手撑着地面,试图借此止住后退之势,然而无用,除了抓握起一把肥腻湿润的土壤之外,她还是狠狠砸入碎石之中。
哗啦声响,雨水将干涸的土地滋润,浇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离她的生辰还有多久,她已经没心力去计算,或许将近,或许只是因为她打得太累。
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杀人,但是没办法,她也不喜欢见到这样的场面,但是没办法。
生命有时候,就是与草芥无异,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有所体会。
她迷蒙抬头,握紧长剑,目光昏沉迷茫,眼中所见唯有嶙峋苍石透出的死败灰色,以及视物不清的重重叠影,但在这之中,她看见了一点极为醒目的嫩绿。
那是嫩芽破土而出的色彩,它在这片灰白中,悄然点染出一点生机。
不知为何,林斐然毫无缘由地轻笑一声,撑着剑起身之时,她拍开身上挂着的血肉与石屑,唤回金澜伞,在傲雪同样警惕而疲累的目光中,在那簌簌血雨之下,弯身将伞遮在了这一抹青碧之上。
其实没有什么缘由,只是这样的颜色,不该与血雨浸染一处。
艳色的雨落下,打在伞面、落在剑刃、滴上眼睫,水花崩溅开,化为无数水珠,倒映出无数个世界、无数张面孔、无数双清澈的眼睛。
就在这一刻,她神色微怔,疲惫的眼中忽然看见了什么。
她见到一抹淡白的雾从嫩芽之中抽出,向天际汇去。
——那是这株嫩芽的气机。
她立即仰头看去,天罚之物的尽头再也不像先前那般,好似一无所有,而是搅动着一个如深渊一般的旋流,它如同一道横劈出的深黑裂痕,就这么嵌刻在天幕正中。
它在吸纳,连绵不绝的气机向上涌去,穹苍之上,旋流似海,气机汇入其中,又很快湮灭。
这一瞬,林斐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转头看去,林木之下,凡人匆匆走过,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划破雨幕,却又在瞬间枯竭,气机奔涌向上,化成千万抹中的一缕。
她在这晕眩中闭上双目,无数道不曾被听见的呐喊与痛哭瞬间传来,耳畔微风拂动,枯败的嫩芽化作干草,被风连根拔起,擦过她持剑的指尖。
这些不过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
一瞬乾坤,一瞬寰宇,一株野草,一树菩提。
目怀不忍,得见众生,是心间无尽海倒现孤苍天穹影。
于是茫茫乾坤,渺渺寰宇,如此浩荡无匹之下,却仍旧不忍见矮矮野草,枯叶菩提,浮沉蝼蚁。
——此之谓,自弃逍遥,神游三清。
林斐然睁开双目,呼出一口血腥之气,周遭灵气如江河倒灌般涌来,烙下咒文印记的灵脉却愈发作痛。
“她在破境,快动手,快动手!”天际传来毕笙的厉声呵斥。
傲雪从怔愣中回神,正要动作,却忽然被一道冰雪拦下,她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乌眸。
正是众人哗然涌来之时,一道墨色身影忽然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那一刻,隔岸观火的张春和终于按捺不住,怔忡起身。
“师祖……”
“竟然是师祖!”
“他还活着,他居然还存于世间,存于……林斐然的身侧!”
“林斐然得了师祖真传!”
不止是他,在场的乾道弟子,甚至是密教修士,无一不熟悉师祖的真容,俱都震惊看向此处。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见师祖并指点上她的前额,面色柔慈,下一刻,一条灿金纯净的灵脉从他袖中旋转而出,竟就这么遁入林斐然的眉心。
……
林斐然换得了一身的天地灵脉。
毕笙当即发出一声尖啸:“竖子小儿!”
傲雪不敢再犹豫,立即攻上前去,但林斐然已然破境成功,不过三剑,她怀中的长琴被劈碎,第四剑,剑刃擦过她的脖颈,取得性命,剑尖蹭过她的耳廓,取过那一簇无根火。
下一刻,她如一道奔雷般向天罚之物疾驰而去,血色不断从唇角溢出,又被她很快拭去。
她越过地面铺就的尸山,踏上那一道拉起灵线的人墙,纵身一跃落到其中一只大鲲身上,同他一道迅速飞向冰柱。
所有的灵力在这里都不生效,那灵气呢。
能够瞬间吸纳灵气,又大量放出的,唯有她能做到。
就在这个时候,冰柱忽然向前移动,将周遭的大鲲撞退数米,林斐然当即纵身跃起,四周灵气被她吸引而来,臂上忽然显出道道白光,照亮她的眉眼。
“尔敢,尔敢!”
就在她动用灵暴的瞬间,毕笙终于寻出空隙,射出一箭。
林斐然此时无法避开,便静然等待,只听一声箭鸣飞来,她忽觉微凉,低头看去,心前已经钻出一枚银色箭簇,但与此同时,冰柱上也出现一道裂痕。
她双手卸力,从半空坠入湖中,在彻底被淹没之前,冰柱猝然崩塌。
就在这一刻,象征着林斐然性命的玉牌,忽然崩碎在毕笙手中。
二十岁生辰的这一日,林斐然再也不会醒来——
作者有话说:大家看卷名,犹生之年,小林肯定没死的[可怜][可怜]
ps:进入终卷了,写完这章已经用尽力气,下章明天再更
第267章 转机(增) “——,日出了,该醒了。……
轰隆一声, 煞白的雷电击透天幕,数不清的冰屑混着雨滴一同坠下,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尤为嘈杂。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如此猝不及防。
林斐然的灵暴荡出的巨大气浪仍在扩散, 所有人都还在举着自己的灵器兵戈相向,振翅的大鲲抵着冰柱, 竟也被这猛烈的灵力灼伤,震开数里。
彼时, 所有人都回首望去, 只见那如同从天幕中探出的庞然巨手,就这样崩碎开,毕笙怔然立在原地, 却又只是颤着手, 如同失魂一般无法言语。
下一刻,她疯魔般飞身冲向天际, 掌中飞速结印,散下的碎冰顿时向她汇涌而去。
她目眦欲裂, 周身灵光暴涨, 喃喃道:“不能碎, 不能碎,为了道主……道主……”
慕容秋荻等人岂能任她聚拢,两相权衡之下,只能率先向毕笙袭去。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这崩碎的场面,却只有少数人看向雨幕。
那道释放出灵暴的玄色身影正在无声下坠,原本高挑的身形混在雨幕中,竟也显得如此青涩与渺小。
渺小到甚至难以让人注意。
淅沥而静默的冰雨中,已然划过一道白色身影,他无声踏过地上积蓄的血水, 跨过堆叠的**,向来一尘不染的衣衫已经显出几分狼狈。
他一手掩着唇,被这冷雨刺激的喉口开始翕合,生出一种从血肉中泛起的痒意,可他甚至无法呛咳,更遑论开口,只能死死注视着半空那道身影。
另一手在这碎冰中扬起,腕上玉环在须臾间化作一只振翅的白鸟,正急速向上飞去。
他此时尚在虚弱之中,速度并不算快,只是在林斐然踏上大鲲脊背之时,他便已有预感,率先动作,此时的他离坠下的那个方向、离下方那片湖不剩太多距离。
后方同样跟来一道淡蓝的身影,只是他还未追上,便被另一人抓了回去。
于是雨幕下、尸山旁,只有这道白影在追逐,他此时全然没有注意旁人,只将视线死死盯向半空,他打量着林斐然的每一处。
在风中猎猎的衣摆、遮掩面容的长发、脱力垂下的手、倒仰的头,以及那一支在雨中泛着冷光的寒箭。
一切都昭示着她此时已然失去意识。
只是失去意识。
向来冷静孤傲的人,脑海中竟也只能徘徊着这一句话,不敢多做他想。
今日风雨交加,灵暴荡开,一切又都发生得如此迅速,飞向半空的夯货未能及时靠近林斐然,在数米之外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湖中。
但下一刻,那道追逐而去的白色身影便已然跃入湖中。
……
周遭是雨打林叶的哗然声响,金戈之音渐渐缓下,卫常在被张春和按在原地。
他此时就像一个真正的偶人一般,只会站着,心跳几乎无声,向来清白的眼眸中渐渐攀上血丝,惶然般看向湖面。
他在等待,其余人也都在等待。
齐晨望向那一幕,心中尤为忐忑,却又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立即转头看去,却见蓟常英如同受击一般,猛然弯身半跪在地。
“你怎么了!”齐晨立即上前将人扶住,神色骇然,“难道是方才与人动手时受了伤?”
蓟常英来不及回答,他立即掀开戴着的假面,垂首掩唇咳嗽起来。
散下的发丝垂在颊侧,挂着雨珠,淡色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滴落在地,下一刻,他面上那道如同瓷偶碎裂般的裂痕骤然变长加深,登时透出一种非人而悚然的美感。
齐晨立即低声道:“怎么回事,你这是急火攻心了?莫急,如霰医术极高,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一定能救回来!”
话音刚落,湖中之人尚未出水,一声清脆的玉碎便率先唤回众人神志。
毕笙腰侧的一块玉牌瞬时崩碎,发出如凤鸣般的回响。
齐晨看向那一幕,眉头紧锁,目中显出几分难以置信,他们先前便听毕笙说过,这块玉中印有咒言,玉碎,便意味着林斐然身亡。
他扶着蓟常英,立即看向湖面,忍不住喃喃:“应当不会罢……”
雨幕渐缓,淅淅沥沥在湖面打出涟漪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湖中显出,只是那道玄色身影被抱在怀中,如同安睡的孩童一般,正静静靠在那片绣有金纹的胸膛处。
“……”
卫常在几乎失神看向那处,指尖下意识微动,目中已是一片火燎般的灼热,他想要说一句不可能,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张春和却点破道:“常在,她已经死去,你的情劫已渡,破境在即了。”
林斐然死了。
卫常在仍旧没有出声,他无法出声,耳中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化为一道尖锐的长鸣,心中的悲怆与空茫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脉在颤抖。
但他仍旧立在原地,一切的变化,最终都只涌到火燎的双目之中,化作一滴血泪划下。
眼见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张春和静静看向遍地疮痍,看向这零落的雨,便收了术法,缓缓闭目,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师祖出现的一瞬。
想必是林斐然闯入剑境,夺走铁契丹书的时候,师祖便跟在她身侧了罢。
师祖神识尚存人世,师祖选了林斐然……
卫常在禁锢被解,脑海中尚在蒙昧混沌的时候,他就已经踉跄着向前走去,那里,如霰已然抱着林斐然上岸。
但他没有动手施救,也没有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只是抱着林斐然,一步一步地向怔愣在地的谷雨走去。
没有施救的寓意,已经不言而喻。
支撑着自己向前的心力褪去,一切力气与理智都如流沙般消散,卫常在脚步趔趄,终于跌倒在尸山中,无声闭上双目,晕死过去,那滴血泪从下颌滴落,混入四周的血水,隐没不见。
半空之中,许多修士仍旧在为碎灭的天罚之物争斗,眼见林斐然身亡,密教教众也不再追去,而是转身去助力毕笙等人,一时之间,如霰四周竟然变得空旷起来。
谷雨看向抱着林斐然,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人,呼吸几乎停滞,他沉痛地看向静静闭目的林斐然,咽了咽喉口,又将目光转到如霰面上,顿时一窒。
他从没有在如霰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
既不是沉痛,也不是悲怆,而是一种空白而无神的失魂。
那支冷银长箭被他紧紧挟在指间,将断未断,而掌心正十分轻柔地托在她无力的后颈与膝弯,她也十分配合地靠在他怀中,雪色长发散拢之下,为她遮住淅沥的雨。
他们在湖中待的时间并不算短,谷雨忍不住想,那个时候如霰一定疯了般在为林斐然诊治、喂药,她的唇角处甚至留有明显的丹丸痕迹。
如霰是在一切无望之后,才从湖中走出。
眼见他停在自己与梅姑身前,谷雨正要开口,便听见一道极为沙哑的声音。
他说:“回雨落城罢。”
此处战况未停,兵戈之音不绝于耳,吞噬而去的夜色仍旧在缓慢移动,日色一点点在偏移,林斐然的生命止步于此,但一切不会因此停下。
他看向怀中之人,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震颤而模糊,但他仍旧准确地抹去她鼻尖上的一粒雨珠。
“要她按时睡觉总是个难事,此时日色已晚,她该好好休息了。”
“回去罢。”
谷雨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望向这片雨幕,双手结印,带着他们以及天际浮游的大鲲一道回到雨落城。
城中此刻已是暮色沉沉,回归来的神女宗人旋游在天际,接受灵药洗礼,借此弥合伤口,而谷雨则让梅姑离去,自己带着如霰一道回他们先前休息的厢房。
如霰一言不发走到林斐然的卧室,抬手将银箭狠狠钉入廊柱,又结印为二人做了清理后,便揽着人倚上床栏,下一瞬,门窗俱关,他们的身影一同被关在房中。
谷雨站在门外,心绪复杂万千,他也微微低头,只觉得鼻头微酸,心中十分沉闷,便吸了吸鼻子,回身离去。
平心而论,即便没有如霰这层关系,他自己也是很喜欢林斐然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已是世间少有,赤子心难得,到他们这个修为的人,谁见了不心生欢喜?
他走到院中,眼中已然泛红,却又听到后方传来窸窣声响,他转头看去,夯货正蹲坐在门外,两爪不停挠着门,想要试图冲入,但一直无果。
它忍不住呜咽几声,声调却不像伤心,而是疑问如霰为何不让它进门。
它舔了舔爪子,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去,便见是谷雨正愣愣盯来。
它与谷雨向来关系不错,便三两下跳到他腿边,先指了指门,又转圈呜咽了几声,前爪一扬,做了个挺直而坚韧的站址,颇像林斐然,然后歪头看向谷雨。
它是在问他,如霰是不是在为林斐然治伤。
夯货很聪明,但它仍旧是一只灵兽,从始至终都和如霰待在一起,虽然同他一起动过许多次手,但它仍旧不能真切明白什么是死亡。
它只是想,林斐然明天就会醒过来。
想到此处,谷雨再忍不住,他弯身抱起夯货,泪水已经落出,滴滴打在它柔软的皮毛上,溅出几点水花。
他颤声道:“林斐然不会再醒了。”
夯货歪头看他,抖了抖耳朵,随后看向那间厢房,神色懵懂。
谷雨仍然还在哽咽:“我尚且还能哭,还能发泄,但如霰怎么办,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夯货不再缩在他怀中,而是挣扎而出,绕着厢房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半开的窗户缝隙,跃起挤入其中,没想到恰巧在林斐然的床榻旁。
它蹲在窗台上,疑惑看向沉睡的林斐然,随后又接到如霰看来的视线,它尾巴一紧,立即垂下耳朵,以为自己惹恼了他,便跃入床中,走到林斐然身旁,想要和以前一样寻求她的庇护。
不管犯什么错,只要有林斐然在,它就不会被惩罚,顶多是帮他捶捶花汁。
可它走到林斐然手边,用鼻尖拱入她掌心时,她的手却无力一般从它头顶滑下。
夯货心中十分奇怪,又撅着屁股拱了几次,可她的手无一例外都滑了下去,夯货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它想到了谷雨方才说的话,缓缓抬头看去。
如霰就抱着林斐然坐在这里,目光一直看着她的手,他似乎也在等她的反应,可什么都没有。
夯货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林斐然,眨了眨眼,慢慢走上去,贴在她的身侧,试图温暖她渐渐冰冷的温度。
如霰的目光看似深静,可仔细看去,中央那点碧色的瞳仁一直处在一种疯狂而快速颤动中,这样的频率,几乎已经不能视物。
可他还是看着。
如此看了一夜,直到天将破晓。
雨落城中始终只有夏季,日光总是清澈而灿烂的。
当第一抹晨曦透过轩窗,斜斜映入里屋,映照那对拥在一处的身影时,眩目的日光顿时晕开,一切都沐浴在梦幻般的灿金色中。
“——,日出了,该醒了。”
如霰看向怀中,怀中之人仍旧闭目沉睡,甚至比他还要冰冷。
迎着这抹初阳,震颤的双瞳终于静下,他缓缓闭目,低头轻吻上她的眼角:“还累的话,就再休息一下罢,等我为你复仇过后,就来寻你。”
灼热的水珠落到她的唇边,咸苦的味道与其余人没有不同。
“你想要怎么取她的命?你总是不喜欢太过的手段,但仅仅是一箭穿心怎么够呢。
我不是什么善人,我也是个杀欲很重的人,只是在你面前,我不喜欢露出一些丑态。”
“前不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没有你,也没有春城一行,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取得云魂雨魄草,后来为了活命,强行破境,竟然暴毙而亡。
就像我以前吓你时说的一样,灵脉断裂,血肉横飞,难看极了。
……还好你没见到。
醒来后也忍不住想,会不会现在才是一场梦。”
“林斐然,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会遇见你吗。”
“……林斐然,我的——。”
**
“斐……斐、然,慢慢……慢慢……”
一片明亮而广阔的空茫中,忽然传来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只是这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像是从天边传来,又像是近在耳畔。
林斐然听到这呼唤的同时,似乎感觉有人揽住自己,冰凉的勺子抵在唇边,正一点点为她喂着什么。
过了许久,林斐然的味觉才终于有了些许恢复,她尝出滑入口里的东西是灵药。
又过了许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在逐渐恢复,先是听觉,再是触觉,其后是味觉、嗅觉……
最后,她终于恢复视觉,眼中所见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白,而是渐渐有了其他色彩,一点红光透过闭阖的眼睑,如同引路星般映入她眼中。
林斐然的意识开始挣扎、翻动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浸在此,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终于感知到了眼睛的所在,双睫颤动之下,缓缓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飞飞的白雪,她目光转动,向右看去。
不算大的木屋之中,正挤着师祖、张思我、谢看花几人,他们正凑在床畔,见她睁开眼后,立即伸手在林斐然眼前晃动,见她视线会随之摆动后,纷纷松了口气。
而她正被一人揽起,看穿着样式,身后揽着她的应当是金澜剑灵。
张思我吁了一声,顿时坐到凳上,眉间的疲累终于散去:“眼睛会动,说明神智恢复,无事了!”
慕容秋荻走上前,翻查了她的双眼及灵脉,这才弯身摸了摸林斐然的头,温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你现在太虚弱,需要好好休养,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们再一五一十解释,好吗?”
林斐然能感受到自己的虚弱,这样的乏力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点点头,阖了阖双目,然后抬起手,两手交叉,比了个飞鸟的手势。
慕容秋荻有些疑惑,师祖却立即看懂了。
“你问如霰吗?”——
作者有话说:是的,上章刚睡,这章就醒了,等不了一点,速度就是这么快(X)
第268章 气机(增补)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
林斐然点了头。
在谷野中鏖战时, 她虽然推测自己的生死劫或许就应在那里,心知大概九死一生,但也无法笃定。
只是在师祖回来时, 他同她说,如若应劫而死, 他能保她一命。
林斐然相信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劫数会应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上一剑, 或许是下一刀。
她的劫数应得太快,就连性命的流逝也在弹指之间,她如今不知被师祖等人带到何处, 也不知如霰是否知晓其中缘由, 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也不知如霰此时状况如何……
林斐然从来没有见过如霰失落或者伤怀的模样,她也想象不出, 只是,他大抵会伤心罢。
师祖上前道:“你还活着这事十分重要, 最好不要向外透露……”
师祖的灵体透着非人的隐光, 他的存在其实不会触及旁人, 但在他上前开口后,其余人便都后退半步,给他留出一个足够的空间。
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他的存在都是令人敬仰却不敢靠近的,只除了林斐然。
师祖话还没说完,林斐然眉头微蹙,又抿唇比了一遍,这一次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几息后又脱力垂下。
“别急别急, 师祖话还没说完呢。”
张思我立即站起身,上前两步,双手拢袖道。
“如霰对你情深甚笃,肯定不会透露出去,而且我和他交集也不少,他身上的金环还是我打的呢,他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也没打算瞒他。
但是,眼下我们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也不敢大肆搜寻。”
闻言,林斐然缓了几息,抬手准备唤出阴阳鱼,却发现没有回应。
师祖盘腿悬于半空,解释道:“你先前换了新灵脉,顺势破境,后来又如此动用灵暴,身体虚耗实在太大,再加上一时无法适应,所以现在……
你的灵脉暂时用不了,需得再修养一段时日,没了灵力,阴阳鱼会一直沉睡。”
林斐然闭目缓了缓,思索片刻,又抬起手比了个动作,是雨落的样子。
谢看花道:“你是说,找雨落城主?我们也想过,但是谷雨这人其实颇为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行踪成谜,世间落雨如此之多,我们无法寻到入内的门。”
不过做了这几个动作,林斐然已经浮起一点虚汗,但她还是动了动喉口,极为微弱地开口。
“我知道入城的方法,劳烦诸位前辈将消息传过去。”
如今局势紧张,自然也不可能让这些前辈为了她的儿女私事奔波,能够联络到谷雨,便已经足够。
其余人看着她的面色,既疼惜又觉歉疚。
林斐然尚且还在剑灵的怀中,片刻后,剑灵按上她的额头,声音也不再像往日那般轻松:“师祖,她的身子当真只是太过虚耗,没有其他问题吗?”
师祖看向剑灵,微微一叹:“当真,不要小看天地灵脉,这样的灵宝若是融入体内,便如同新芽入泥,有重塑生发之奇效。
那一箭虽然正中心口,但彼时正值灵脉与她相融的契机,并不致命。
她如今无法动用灵力,是因为灵脉还未完全同她融合,再等一段时间便好。”
剑灵没再开口,只抬手擦去她额角的汗,师祖却旋身落地,让林斐然将入城的法印演示出后,看向谢看花。
“谢道友,你是几人中修为最高的,入城传信之事便交由你,来去顶多一刻钟,劳烦你将此事告知谷雨。”
谢看花那张面瘫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澜,他点了点头,转眼看向林斐然:“安心养伤,走了。”
话音刚落,人便已经消失原地,动作之利落干脆,令人咋舌。
张思我还想上前说些什么,便见师祖又转身看向他们几人:“斐然刚醒,这么多人围着,她要一一回应也耗费心力,诸位不如先出去,我同她单独聊聊,等她好些了你们再来叙旧,如何?”
师祖已经发话,其余人还能说些什么,只能让林斐然好好修养后便推门离去。
“有人去寻如霰,你也不必为此心焦了。”
师祖又回到林斐然身前,见她如此虚弱,温雅的面上露出半点不忍,便结印捻诀,将指尖凝聚的一缕金光点入她的眉心。
片刻后,林斐然的面色好了不少,紧绷的喉嗓也逐渐恢复,师祖的轮廓却淡了两分,只是屋内雪光明亮,这点淡去的辉光便难以察觉。
他缓了缓,才温声道:“在很久以前,我们在朝圣谷一同谋划时,从未想过担起这一切的会是你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
林斐然动了动身体,剑灵立即配合,好让她靠得更舒适。
她出声道:“师祖,以前说的‘看见’,其实不只是看见寰宇、看见伏草,还有天空中的那道裂痕,对吗?”
师祖静静看她,神色中并无意外:“你终于看到它了。”
林斐然颔首,目光有些飘渺,她回忆起自己破境及濒死之际,看到的那道深刻而幽黑的裂痕,以及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去的气机。
“我看见的那道裂痕,就是你们所说的天裂?”
“是。”
林斐然又问:“我记得在最后一刻,那一方天罚之物被我毁去,如此算是补天裂吗?”
师祖扬起一抹笑意,看起来却不像是开心,但也不像遗憾,他抬手一挥,头顶瓦甍便有序掀开,形成一个六角圆形,恰巧露出那一片漆黑的天幕,以及那一道更为深刻的裂痕。
他盘坐在旁,同林斐然一起仰头看去:“裂痕犹如深根,那一根冰柱便是从中长出的枝干,虽然未能除根,但能够斩断枝干,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他垂眸看向林斐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斐然默然片刻,只是凝望着那片幽深的夜空,忽而道:“……我没有阻止成功,夜色仍旧侵吞了白昼吗?”
师祖站起身,挥手拂开飘扬而下的夜雪,声音中带有令人心安的缓和与镇定。
“斐然,所有的事,不是做了就一定会成功,但只要尽力做了……”
他莞尔一笑,抬手搭上林斐然的肩,在剑灵的咋舌惊呼中,带着她旋身登上屋脊,一同眺望远方。
“就一定会留下结果。”
整片天幕几乎都被黑夜占据,既无月色,也无星光,沉压压的,令人心悸,但在天际的最东方,却有一道如同长剑划过的裂痕,像是天堑一般横亘其中。
那道裂痕同样深刻,却极为锐利地划破浓重的夜色,露出其后熔融的日色,于是一片灿烈的金光从中透出,驱散黑暗,为此方世界带来一抹光亮。
那道剑痕镌刻在东,另一道天裂却横贯在西,如此东西对立,明暗有别,恰恰为这被阴翳笼罩的世界放出一点足够醒目、足够震撼的光彩。
师祖道:“哪怕留下的只是一点平日里无人在意的曦光,但在某些时刻——比如此时,它就是希望。”
林斐然望向那抹洒下的光亮,目光缓和不少。
剑灵撑伞上前,为她遮去飘来的夜雪,扶着她,继续道:“在你毁去那方冰柱后,毕笙十分焦急地去修补,张思我他们也不得不前去阻止。
一场混战后,冰柱未能修复,但布满天际的冰棱也未能顷刻散去,它带着夜色继续向东而去,途中崩碎不少,最后停在那里,如今看来,至少没有余力再蔓延。”
林斐然眼中的世界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她能够看到在夜色之下,那一道道像天空涌去的气机,如今冰柱被毁,气机比之前清淡了许多。
若不是先前请谷雨卜生死卦时曾看到过,她此时或许也认不出这些是什么。
但知晓这些是奔涌而去的气机后,林斐然心中像是突然明白什么。
“师祖,我心中原本一直有个疑问,但现在,似乎有了答案,这些被抽走的气机,便是寒症的由来,对吗。”
师祖此时却没有给她准确的答案:“我也是这般猜测的,但不能完全笃定,毕竟从我们看到这处天裂起,气机的抽离便没有停止过。
谁也不知道停下之后,寒症还存不存在。”
话虽如此,但其实言外之意正是在肯定她。
难怪,不论是师祖还是张思我,都无法对她说出此间具体的事,只能以天裂提及,就像她此时也无法同未曾见到的人诉说一般。
看见,才有花开,对于从未看见的人而言,是无法向他表明何为“花”的,本身也无法出口。
林斐然在此时心中才恍然了悟。
她之前便一直疑惑,为何患上寒症的几乎都是凡人,为何修士之中只有寥寥数人沾染,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凡人的气机比修士更细弱罢了。
被抽调的气机越多,人便会渐渐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抹气机被取尽后,人也不算人,届时算不得死,但也谈不上生。
她静静看了许久,才终于问道:“密教抽取这些气机,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师祖轻声开口。
林斐然有些诧异地看去,她心中明白,师祖与那些朝圣谷的圣人一定在筹谋着什么,他们应当是知晓最多的人,可密教的真正目的,居然连他们都不清楚。
师祖见她疑惑看来,不由得一笑:“我们也并非全知全能的人。斐然,这样的庞然巨物就横亘在天际,好像抬头就能看到,但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也与修为高深、境界过人无关。”
“只有先看到草芥、看到蝼蚁、看到一罗被风雨吹打的蛛网时,才能在仰头时偶然窥见。”
“就算是我们这,也是花了很久很久,才见到它的出现。”
师祖站在身侧,回头看向她,目光清明,却又像是透过很久的岁月才看到她一般。
“你知道当初我在剑境中沉睡时,在铁契丹书上定下了怎样的禁制吗?”
林斐然目光一怔,随后摇头:“什么样的?”
师祖弯唇一笑:“我说,来到这里的人,若是曾经救过十只蚂蚁,便是我要找的人。是不是有些儿戏?”
林斐然没忍住,也展颜开来:“是有一些。”
师祖望向那道曦光,轻声道:“朝圣谷的前辈很多都不同意,他们说,如果来的是一个三岁小儿呢,我说,那就是一个三岁小儿。
——来的是你,那就是你。
有时候,我也是很相信缘法的。”
他又看向林斐然,目光认真许多:“斐然,你能走到今日,我一点也不意外,能够在你这个年纪破入神游境的,迄今为止,不超过三人,我确实押中了。
若我还活着,必定是要收你为徒的,不是因为天赋,而是因为这份赤子心。”
林斐然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掌心,尚未完全融合的灵脉在皮下流过隐光。
她能走到今日,其实也不乏铁契丹书中的诸位前辈,以及师祖的指点教诲。
“如若师祖不弃,晚辈能唤你一声‘老师’吗。”
师祖微顿,眉目立即舒展开,眼中漾起笑意,看了剑灵一眼,随即抬手摸上林斐然的头顶:“那我便承下这一声老师了。”
林斐然站得累了,索性蹲身坐下,她、剑灵以及师祖三人共同挤在金澜伞下,一同望着那处裂隙中的日光。
林斐然又道:“老师,我被你们救走后,尸身不存,难道不会惹密教怀疑吗?”
师祖摇头一笑:“谁说你尸身不存,还记得你落水之后的事吗?”
林斐然一顿,眉眼微敛,唇线抿起,她自然是有记忆的。
坠入湖水中时,她尚且还存有一丝意识,那时正值濒死之际,视线都已经开始模糊,只能见到湖面上晕着一团晃动的光波。
她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而是在等待,等待师祖的援救之法生效。
但就在这时,那团光波突然被撞散,她见到一个人遁入水中,向她而来,金白的衫袍在这水中尤为醒目。
只是还未等到人靠近,援救之法生效,她便晕了过去,后续的事一概不知。
师祖道:“后续便是,如霰遁入水中,把你的尸身带走,密教秘密刻下的玉牌碎裂,所有人都知道你‘身亡’。”
林斐然拧眉:“可我就在这里……莫非,你们的援救之法,是为我换了一个身体?”
她立即掀开自己的衣袖查看,上面的伤痕仍在,掌根处的剑茧也没有消失,这的的确确是她自己的身体。
师祖按住她的手臂:“不,不是换,而是拓印。这就是你的身体,如霰带走的那一个,是拓印而出的假物,但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林斐然’。”
林斐然一顿,仍旧不理解:“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祖敛目,神色慈和,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后才开口:“还记得吗,你在去往雨落城的那段时间,我神游而出,入了张思我几人的梦境。
我原本是想要向他们显露身份,商议如何毁去天罚之物,还想论出你如何渡劫。”
“但在那天,有一个人找上门来。”
“他说,他有解法。”——
作者有话说:还记得林斐然和卫常在初见的那章吗,就在救蚂蚁……
ps:增补也好,可以用三千字的币看到四千字的内容,增补的字数算是给大家附赠的甜点(X)
第269章 拓印竹心(增补) “她要我来取回她的……
那时, 张思我几人从梦中醒来,看着出现在屋中的淡薄灵体,以及那一抹独属于师祖的笑容, 饶是几人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一时间也都震惊无言。
在听闻他的来意, 以及林斐然的生死劫之后,这份震撼便蒙上一点阴翳。
张思我忍不住问道:“师祖, 劫数未定, 世事未定,一切都有转机,为何如此笃信她的死劫一定会应验?”
师祖没有直言, 只道:“世间唯一的变数就在她身上, 我能看见,我相信密教的那位道主也能看见, 就凭这一点,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众人似懂非懂, 师祖双目含笑, 温声道:“但对我们而言, 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
师祖这样的人说话就是云里雾里,张思我听不大懂,便拢袖看向慕容秋荻,这位身着白龙服的大人身居官场多年,对此类的话自有一番拆解。
她思忖半晌,忽而问道:“师祖所言,是一个‘变’的机会?”
师祖颔首,目光赞赏:“如果斐然身死是必定的劫数,那从中脱离, 便又是一个‘变’。若当真能成,那从今以后,她是林斐然,却也不再是林斐然。”
谢看花心思其实也纯然,不爱想这些弯弯绕绕,只道:“若我们都在,难道还保不下一个林斐然?”
“若是如此简单就好了。”
师祖起身,目光惘然:“诸位皆是人中龙凤,要保下一个少年人自然不难,可那就不是‘变’了,林斐然未死,生死劫又如何算渡过?”
他站到众人目光中心,回身看去:“我之所以到此,不仅仅是为了同诸位商讨那天罚之物,更重要的,是想集思广益,问问如何才能‘死而复生’。”
说到此处,师祖话音一顿,随即笑着露出一份坦然的赧意:“说来惭愧,我等自诩见多识广,但一同商议许久,也未能想出有什么法子能叫人起死回生。”
“我们倒是也想过李代桃僵,但那些都是死物,即便坏了,也终究无法代替你。”
林斐然听了这话,却生出另一个疑惑:“师祖,为何一定要‘变’?”
师祖道:“对一潭即将腐朽的死水而言,唯有变才能活。”
林斐然琢磨着这话中的意思,想到他方才所言:“所以,那个人才找上门来?此人是男是女?他又是怎么知道你们在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她不知在想什么,一连发了三个问,颇有些急切。
师祖回忆道:“来人遮得很严实,穿着一件披风斗篷,面上戴着一张粗糙的面具,但看身形、听声音,应当是个男修。”
林斐然问道:“应当?连您都没有看穿他的真容吗?”
师祖一顿,摩挲着指尖,摇了摇头:“因为来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拓印出的另一个身体。即便我修为再高,也无法看穿一张雕刻而成面孔。”
说到此处,林斐然已经想到一个并不熟悉,但已经会面许多次的人。
师祖继续道:“不过,他也没有遮掩身份,在见到张思我等人时,便直接说出了他密教九剑的身份,还说前来拜会,望诸位放下恩怨——他的胆子倒确实不小。”
林斐然心中疑惑更深,她先前便觉得这人有古怪,与她斗法时未尽全力不说,眼下竟然背离密教前来帮她?
“他为何帮我?”
“屋里说。”
师祖见林斐然面色有些疲惫,便带着她回到房中,扬手挥过,顶上那方六角天窗骤然合拢,只余一室静谧。
剑灵带着林斐然坐到桌边,御气挑动灯花,噼啪一声,只有林斐然一人的影子跃动。
师祖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一旁,像上次一般以灵力捏出一个头戴兜帽的身形,抬起下颌点了点这人。
“他说密教中人并不都是忠诚的,至少他不喜欢,他之所以帮我们,纯粹是为了给密教添麻烦,若是我们能扳倒密教更好。”
说到此处,师祖笑了一声:“这个人很聪明,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理由能不能让人信服,像是敷衍两句一般,但行为却很是游刃有余。
在说完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后,他径直掀开兜帽,将面容、臂膀一一展露,然后——”
捏出的小人外袍随之一动。
“他说‘这具身体送你们,他可以代林斐然应劫’。”
兜帽之下,赫然是与林斐然一模一样的面孔,躯干、身形无一不像,就连掌中的剑茧都没有丝毫偏差。
一旁的剑灵却听出不对,率先出口:“他是怎么知道生死劫一事的?”
“他说是在密教偷听来的。”
师祖不禁摇头一笑。
“生死劫之事,按理说只有我们知晓,张思我等人也才知道,就算有人从中串通,他也不会这么快知道,所以,我暂且选择相信他的话。
毕竟,他的法子的确有用。”
林斐然摩挲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竟然没有开口发问。
剑灵同样也是个闲不住的,起身在林斐然后方踱步:“到底是什么办法?我活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拓印之法?
如果是做出的假人,又怎么可能代替慢慢的命数?”
师祖竟然一笑:“世间有许多玄妙之事,就连我都不敢说全知全能,你才活了多久,又怎么会知道?”
“据此人所言,所谓的拓印之术,乃是他们这一族的秘术,足以捏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甚至是同样命数的人,用它代替斐然,则可以应劫。”
说到此处,师祖意味深长道:“恐怕,正是因为这等秘术,他才会被揽入密教,成为一人之下的九剑。”
林斐然仍旧不语,只是指尖摩挲的频率越发快。
“拓印之术我并不熟悉,故而留下这具身体,去查阅了许久,才在某一本书上看到一点记载,那记载并不全面,但加上我知晓的其余信息,已经足够解释。”
师祖掌中的灵力变化,出现一个双手握拳的婴孩。
“妖族万千,这一族尤为特别。
他们自出生起便无心——事实上的无心,胸中空空,只有一点薄壳维系,人是活着的,也不愚笨,除此之外,与其余人并无差别。
他们身上的每一处都可以断开,化身成人,故而也十分难杀。
不过,对于这一族而言,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共同渴望,就像是狮子天生渴望捕食一般,他们都渴望拥有一颗心。
一颗能够完全成为他们弱点的心。”
剑灵纳罕:“妖族当真是千奇百怪,心与拓印有何关系?”
师祖看了林斐然一眼,继续道:“他们的身体可以化身成人,但和木偶没有区别,这也算不得什么秘法,真正的拓印之术,需要修出心。
因为真正算是活着的身体,需要用心造出。
以心肉塑形、以心脉连续、再混上塑造之人与自己的心血,一个拓印而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人便成了。”
听到修心二字,林斐然立即顿了下来,抬眼看去。
剑灵却敏锐抓到其中重点,立即蹙眉道:“这个人有慢慢的心血?”
师祖颔首,目光直直看向林斐然:“这个办法完全可以解掉我们的燃眉之急,但对于他随便就能拿出你心血的事,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过渊源。”
林斐然抿唇,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师祖,你说的这一族,是妖界的灵竹一脉吗?”
师祖点头:“是,你心中有人选?”
林斐然竟然再度沉默下去,眼睫在灯火中压下小片阴翳,令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剑灵替她答道:“灵竹一脉我也有印象,若我没有记错,他们族人诞生困难,很是稀少,但恰恰妖都就有一位。”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三人都没有点破。
师祖只道:“当初在妖都时,我大多时候都在书中修行,对他们其实不算熟悉,这些都只是揣测,在没有确实证据前,我不做定论。
不论这人是谁,他的确提供了一具拓印的身体,还亲自捏成了林斐然送来,就算别有用心,我们当下也只有同意这一个选择。
在你沉入湖底时,我们便偷天换日,林斐然的确应劫死去,同时也仍旧活着。”
林斐然目光一动,眼中映着那抹跳跃的烛火,按在桌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如今那人是不是青竹,其实并不重要,剑灵在心中略做猜测后,便抛诸脑后,问出了更为重要的问题。
“如今密教中人都以为慢慢身亡,应劫过后呢,又要如何做?师祖,恕在下直言,我们隐匿不了多久。”
师祖却看向林斐然:“那要问斐然之后想怎么做。我先前帮你修复身体时,曾察觉到一道灰蒙的心誓锁,锁的另一头是一团迷雾,你见到他了,是吗?”
听闻这话,剑灵一惊,立即上前:“你见到那老奸巨猾之人了?!有没有受伤?你们定了什么心誓?”
“是,我见到他了。”林斐然抬眸看去,“我们以生死为筹码,定了一场赌局。”
师祖面色几经变换,最后缓缓静下:“果然是你的命。”
林斐然心中还想着灵竹一事,此时有些静不下心,索性问道:“师祖,如果是另一个我身死,那这道心誓?”
“仍在。”师祖立即开口,“他果然留着后手。但你现在情况特殊,在灵力恢复之前,心誓不会再起……”
他一顿,又转头问道:“斐然,你还没回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不解:“我的回答很紧要?”
师祖颔首:“斐然,你需要记住,你才是‘变’,你的行为、想法、动向,都是‘变’,不需要参考任何人的意见,只要随心而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又是随心而为,但现在的林斐然,已经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赌局已起,寒症遍布,天裂未弥,母亲死在他们手中,未曾褪去的黑夜也与密教息息相关,一切种种,都系在密教、系在所谓的道主身上。
她思忖良久,只道:“师祖,接下来,我想解开铁契丹书。”
此物在师祖手中留存数百年、等待数百年,最后归入她手中,她本来对解开此物并不急迫,但如今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将目光落到这古朴之物上。
师祖的毫不惊奇、圣灵们对飞花会的更改、春城将夜恰恰映照此时无边无际的夜幕……
她想,这个宝物之中,一定留存着什么。
师祖有些意外,但又很快想起:“我都忘了,你那日杀了傲雪之后,从她那里取来了无根火……解开铁契丹书的三物,如今已有两样。”
林斐然点头,二人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剑灵却适时开口:“明日再说罢,你看起来很累了。”
师祖同样赞同:“如今天罚之物毁去,密教大乱,我们还有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要先好好休养。”
林斐然撑了许久,此时的确有些勉强,她看向剑灵,忍不住莞尔,总觉得如霰在这里,也会说出和她一样的话。
“那此事明日再说,如霰来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
剑灵忍不住屈指敲了敲她的头:“就算我不叫醒你,他肯定也要自己来的。睡罢,我守着你。”
被这么突然一敲,林斐然顿住,抬眸看向她,剑灵并无双目,故而没能与她四目相对,但看了片刻后,林斐然收回目光,躺回床榻。
少顷,房中烛火灭去,只余她们二人,夜幕中漆黑一片,檐下的灯映着雪色投入屋内,竟也如月光一般绰绰。
模糊而浅淡的光线映在床帘,洒在二人之间。
林斐然尚未阖目,她突然开口:“前辈,我有个问题想问。”
剑灵同样躺在一旁,虽然灵体不需要休息,但她还是躺了下来,身体挨着林斐然,她闻言道:“什么问题?”
林斐然又沉默了,一片静寂中,能听到她双唇开合的细微声响,但最终还是闭了回去,她拉起被子蒙过头,声音闷闷传来。
“……没什么,好梦。”
剑灵疑惑看了那团被子一眼,声音中不禁带了点笑:“好梦。”
……
雨落城中,忽然出现一位令人眼生的不速之客。
如今两界俱已被夜色笼罩,只有东边留有一道透光的裂痕,谢看花早已习惯这样的黑暗,故而蓦然进入雨落城,见到这座琉璃映彩的城池时,双目一刺,眼前不免有一瞬的失明。
他抱着琵琶,稳住身形,直到熟悉这刺目的光线后才睁开双目。
一抬眼,便见到众多以水化形的灵物聚在一旁,将他团团围住,灵物身后是一群身披长袍的修士,大多伤痕累累,看向他的目光极为防备,而在最中间,则站着一个满身符文的男修。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竟然都没有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一旁的神女宗弟子小声问谷雨:“城主,这可是守界人,能打过吗?”
谷雨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不好说,我又不擅打架,你看他那面无表情、双肩紧绷的样子,来者不善……”
两人嘀咕的话音还没落下,谢看花便双眼眨动,速度飞快,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竟侧身吐出一大口水,紧绷的双肩顿时一松。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起来:“终于逼出来了,她怎么没说,入城时会吸入一大口雨水,差点呛到。”
谷雨一顿,他对谢看花的脾性也有所耳闻,便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不知谢道友入城所为何事?还有,这入城之法道友又是如何知晓的?”
谢看花擦了擦嘴角,同样没有寒暄的意思,在这紧绷的氛围中说得直白:“林斐然死前说的。”
不待谷雨及神女宗众人神色变化,他继续道:“如霰在不在这里?有遗物给他。”
“你!”谷雨下意识看向四周,忽然想起那人今日不在,便道,“有什么遗物,由我转交就好。”
现在谁敢在如霰面前提死这个字,只能说睡。
谢看花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坐到水桥围栏上,不知从哪摸出些东西,随手抛到桥下。
“只能交给他本人,劳烦雨落城主同他联系,我在这里等他,他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走。”
谷雨扬手,四周水仆顿时消散,他撸起袖子三两步上前:“你抛什么呢!敢在我雨落城投毒?”
他气极了,这些水都是用来为大鲲洗涤伤口的,岂能被侵染?
“鱼食。”
谷雨闻言一窒:“你仔细看看,哪有鱼!”
谢看花顿了片刻,随即瞪大眼睛看去,适应光线后,这才看清那些都是晶石雕出来的鱼。
“……”
他转头道:“这些用料很贵的,但还是不捡回来了。劳烦城主去找如霰。”
谷雨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谢看花难搞,这人实在太怪了。
他欲言又止道:“劳烦谢道友不要到处乱跑,我去寻人,但话先说在前面,你最好是真的有遗物,否则……”
否则如霰和他打起来,雨落城不保。
谷雨匆匆离去,谢看花看了片刻,竟然真的席地而坐,抬眼看向其余神女宗人,忽然道。
“一时无聊,不如奏上一曲解闷,献丑了。”
他又自顾自弹起了琵琶,令人震撼的声音回荡在雨落城,不少在此看守的人都拧眉撇嘴,但下一刻,周遭的水雾竟然开始凝聚,应和着这嘲哳的琴声,无声沁润着众人身上的伤痕。
他垂着眉眼,只道:“鱼食用料真的很贵,所以愈合伤口效用很好,那日阻止冰柱一事,还要感谢诸位。”
抑扬顿挫的琴声不断重复,像锯子一样割人耳朵,原先还在尽力看守的人,此刻全都躺倒在地,浸润在这蕴着药性的缭雾中。
这不是被他放倒,而是真没招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灵蕴变化,倒下的众人立即起身,目光游移看向其他地方,顺势退开数步,桥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谢看花指尖弹动不断,但眉眼微抬,举目看去。
一片朦胧水雾中,出现一道高挑的身影,他走到谢看花身前,长靴微顿。
金白衣袍之外,从左至右斜穿着一段玄色长缎,锦缎被收入腰封,又柔柔垂下,左手松开的文袖是同样的玄色,右手束紧的武袖却是惯常的金与白。
眼前之人分明是如霰,同样斜飞的红痕、淡冷的神色、矜傲的目光以及微压的眼睫,却又有一种极为明显、但无法言说的区别。
或许是因为那守丧一样的黑缎,或许是因为他那偶尔出神的神情。
“她还有什么在你那里。”就连出口的嗓音都如此滞涩。
谢看花原本是想随口编造,但见他如今的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
“她的剑,之前遗落在战场的。”
如霰略略垂目:“金澜剑吗?我回去寻过,但没找到,原来在你们那里,交给我,我会处理。”
谢看花站起身,在这足以令鬼哭狼嚎的琴音中,继续开口。
“我没带,需要你随我去拿,而且,还有一事。”
“什么?”
“她要我来取回她的剑鞘。”
……
沉默忽然蔓延,蓄起的风吹过,缭乱的发遮挡眉眼,掩下变化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他双唇轻启,终于开口。
“……谁说的?”
“她亲口说的。”
不远处传来大鲲遁入水面的声响,轰隆一声,水瀑震荡嗡鸣,顷刻间便盖过这杂乱无章、震颤而又嘶哑的琴音。
缭雾蒙蒙,潮湿的水汽触到他寒凉的手背,渐渐凝成一颗颗水珠,随后骤然滑落到指尖,聚作一滴坠下。
他终于开口:“好,我随你去。”——
作者有话说:如霰【自以为是寡夫但其实老婆还在版】(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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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三个办法(增) “醒醒,你等的人来了……
夜雨纷纷, 一缕曦光漫。
今时今日,几乎只能从那道刻痕露出的光线中辨别昼夜,但对于许多人而言, 其实已经是无止境的黑夜。
在这处无人关注的小村镇中,张思我等人正聚在院内小亭, 围炉煮茶,浑圆的橘子烤在一旁, 散出淡淡酸涩。
他们正隐晦地谈起今后局势, 身后是一间亮着灯火的小屋,窗前风铃飘摇,却无声响, 在这夜雨中显得尤为静谧安宁。
“话说, 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休息,来这里吹什么风?”张思我看向林斐然。
“我当然是在等如霰。”
林斐然目光净澈而无辜, 她顿了顿,又道。
“而且我休息过了, 只是中途被这雷雨声吵醒, 眼下虽有困意, 但就是睡不着,索性出来散散风。”
“是散心罢?”张思我哼哼两声,“我看是一想到人要来,某些人话都不会吃了,饭都不会说了。”
林斐然竟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张思我一噎,顺手取过两枚橘子扔到她身前:“堵堵嘴去。”
他摸着下颌,又转了话题:“距那件事过去,已经三月有余,以前下给她的通缉令几乎都被撤光, 密教也没再提及她,这些倒是好事一桩。
可听青雀说,他们最近正往洛阳城赶去,就连毕笙都前往动身,诸位猜猜,这又是为了什么?”
慕容秋荻垂着双睫,指尖转动着两枚玉石,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只是摇头。
李长风扒开一个软烂的圆橘,眼也不抬道:“说不准,但肯定与我那位师兄有关。”
张思我坐直身子,凑近挑眉道:“你是说,参星域的首座、一国之师、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亚父,丁仪?”
李长风这才抬眉,将他推远半寸:“挤不下那么多人——是他。”
慕容秋荻突然开口:“奉天九剑之中,一直有一人从未现身,上次听你们形容,再加上我与丁仪往日相处的细节,我怀疑他也有和密教勾连的嫌疑,甚至有可能就是从未露面的那位九剑。”
张思我惊讶一声,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去,在见到李长风点头后,两人同时抽气。
张思我忿忿道。
“张春和这老头就算了,他虽然脾性怪异,但确实也算不上清心寡欲,说不准就有求于密教,连带着许许愿,祈求道和宫永远辉煌什么的。
但丁仪可是实打实的苦行者,当初两界大战,他可算是领头人物,他在其中力挽狂澜,救下万千百姓,还差点身死道消,事后也半点声名不要,大隐于市。
——这样的人,他同密教勾连做什么?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境界和地位,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李长风摇了头:“欲|望,是天底下最稀松平常的事,这句话是他告诉我的。而他的所求,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最初同他一道参与两界大战的人都知道。”
李长风把扒开的橘子放到林斐然身前,顺便就着汁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不公。
“慕容大人,你当初也参与其中,应当对这两个字十分熟悉。”
慕容秋荻垂目看去,面色在火光中飘摇,忽然明白什么:“原来,他还没有放弃。”
张思我咋舌一声:“到底是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能不能不要打哑谜?”
李长风一顿,有些诧异看去,刚想说他一把年纪了,难道没有参加过两界大战,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嗤笑一声。
“差点忘了,你只是看着老,实际上比谢看花还小上许多。”
张思我虽然看着老态,但论起年龄,在这几人中并不算最大的,当年那场两界争斗结束时,他还是个刚入道的毛头小子,与这些大人物攀扯不上。
林斐然这才是真的惊讶,她转头看向张思我,双唇微张,满是诧异,但又不禁觉得好笑。
张思我双眼一瞪,看向李长风:“再小也比你大!”
慕容秋荻没有在意二人的吵闹,只是抬眼望向院中那场夜雨,随后才看向林斐然,声音缓缓。
“当年大战结束后,且不论妖界如何,我们人界却当真算得上千疮百孔、尸横遍野。
那时候,无数英才陨落,乾道重创,而丁仪修为境界都不俗,甚至已经能算是巅峰之一,在众多修士中颇有地位。
那时大家心中仍旧惶恐,生怕妖界再卷土重来,躁乱之下,也是他提出了‘不公’。
他想,缘何妖族人人皆可修行,而人族却是凡人众多?
此为不公。”
林斐然目光微垂,她对这样的想法并不陌生,几乎每一个人族都或多或少生出过这样的愤懑。
凭什么妖族人人都可以修行,甚至出生之日就是入道之时,人族却要看天赋,明天资,即便有灵脉,也得经过不断的修行磨炼之后,才有入道的可能。
不论是谁,都会为这样天生的差异而觉得不公。
慕容秋荻继续道。
“凡人在修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便意味着人族轻易随时会被妖族攻破,就如之前一般。
为了避免妖界卷土重来,那时候,他与众多前辈商议之后,想出了三个办法,由不同的人一起实行,哪个有效算哪个。”
“第一个法子,断开两界通道,也就是彻底毁去无尽海的界门,但这方界门天生地养,就算是圣人到此,也无法彻底摧毁,更何况是我们?
无奈之下,他们选择将谢看花派去,看守界门,以便在妖族有动静时,能第一时间发现。”
林斐然眉头微蹙:“似乎和我们从小听闻的有些不同。”
李长风颇为感慨:“只有轻微出入,传闻说换了好几个守界人,但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谢看花一个人,他已经守了几百年之久。
久到当年的人离去,久到这个‘不公’被人忘记,久到这个计划已经无人再执行,他也从未离开,只是日复一日地站在无尽海边,眺望界门的每一处异动。
不过,这也是他的选择,当初大战,他也失去很多。”
林斐然想起当初与谢看花的初遇,那时花轿从夜空飞过,那道淡漠的白影便伫立在海边,一动未动。
她心中同样触动,微微一叹后,问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慕容秋荻一顿,手中滚着橘子,目光在火光中跃动,忽而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回忆。
“第二个办法,是我师父他们执行的,也就是洛阳城这一脉的修士所为,其中有我参与。
妖族人虽然冲动,但也赤诚,不擅阴谋诡计,有什么问题,只是粗暴地与人动手,不会多思。
我们便打算渗透妖界,用些法子造出一个足以震慑妖界的妖王。”
林斐然想起什么,顿时恍然大悟道:“我在书上看过,妖界以前是没有妖王的,各部族之间散乱分布,只以血脉相论,少有来往,互相之间并不会臣服。
只是不知哪一年起,突然出现了一位妖王……”
慕容秋荻一笑,颔首道:“妖族人被血脉深深绑定,没有一统的概念,但我们人族却已经经历过数代王朝更迭,要想做这样一件事,不难,但也不容易,所幸,我们还是做到了。
以王的威势将争端压下,取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林斐然立即问道:“后来呢?”
“后来?”
慕容秋荻长叹一声,终于露出些畅谈往事的快意。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妖族太好斗,见到做王的好处后,管你什么王侯将相,一群人约着就上门来挑衅,争着做妖界最强。
真是秀才遇到兵,赢了就还能镇住,输了……
修行这种事,不是你想就可以的,妖界同样能人辈出,起初还能勉强应对,但真正厉害的人打过来,却是压也压不住的。
后来妖王位子丢了,不过他们也一直在内斗,就这样又和平了很久。”
她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一支算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张思我听得瞠目结舌,又忍不住拊掌:“这一招妙啊!我觉得成了,让妖族变得像人一样讨厌,一样心眼多多,所有事情变得复杂之后,肯定就牵制住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所有人。
林斐然忍俊不禁,又道:“前辈,那最后一个办法呢?”
慕容秋荻转头看向李长风:“最后那个办法,我只听我师父提过,她说,丁仪想要找出让凡人也能修行的办法。”
她垂目道。
“时间过去太久,这显然也不可能做到,我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还在坚持。
李道友,如今他走到哪一步了?”
李长风却摇头:“我下山后,一直在做他的打手,像这样最重要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但我可以推断,如果他当真有求于密教,一定是为了这个。”
张思我起身踱步:“难道密教真能应允所有愿望?凡人修行,这实在匪夷所思。”
林斐然在这时想起一个人,她顿了顿:“不,虽然不知是什么原理,但他确实做到了。”
在三人讶异看来的时候,林斐然将沈期的事说出,张思我几人差点将手中橘子捏爆。
慕容秋荻不断来回:“你是说他们用了轮转珠,我从未听过这个东西。你们呢?”
另外两人摇头如拨浪鼓。
林斐然却没有思索沈期的事,从方才几人的谈话中,她不断回忆夺舍那几日发生的事,想到了另一个细节。
轮转珠是密教给的,由丁仪出手,帮助人皇不断夺舍,再以此炼化珠子,而珠子最终要回到密教。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像是一方许愿、一方实现,更像是通力协作。
假如丁仪的目的是为了让凡人能够修行,而密教与他目的相同……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让凡人能够修行?
这实在说不通,林斐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此时身体又虚,脑子开始转,其余地方就没精力再动,她便放下橘子,专心思索。
在其余三人的讨论声中,她先是坐着想,随后太累,索性趴在桌上,她在此期间还抽空想了下,都说了这么久,怎么如霰还没来。
她抬眼看向状似静止的雨幕,沉暖的火光在眼前跃动,一动一静之间,只觉得眼皮沉重。
上一瞬还在思考,下一刻就闭上了眼。
另外三人声音一顿,一同转头看去,林斐然双手规矩地交叠在桌上,一头乌发散开,下颌垫在手臂处,就这么安静地睡了过去。
张思我忍不住道:“她上一觉睡了三个月,这一次不会又许久不醒罢?”
李长风摇头:“师祖说了,灵脉已经完全催发,她不会有事的,顶多就是在修养好之前有些嗜睡罢了。”
“我带她回去睡。”慕容秋荻擦了擦手,准备把林斐然带回房内,手刚碰到她的肩头,便觉得有些不对。
三人察觉到什么,同时起身站在林斐然身前,向外间的雨幕看去。
只见一道玄白交错的身影立在雨中,雨珠从他身上轻巧震开,又氤氲出一道淡淡的水雾,如缥如缈,看起来十分不真实。
他的确也没有动作,只是那里,静静看着趴在桌上的那道身影。
“怎么不动?”谢看花从他身后的雨珠中走出,“她先前都睡了,现在又在院中,估计来在这里等你的。”
张思我拢袖看了片刻,索性抬手碰了碰林斐然,低声道:“醒醒,你等的人来了。”
他其实还想问,就这么隐瞒死讯过了三个月,她想好怎么和他解释了吗,但没能问出口,林斐然这么趴着,一动不动,十分酣畅,乍一看倒像是偶人。
张思我与如霰也算相熟,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知晓他心中此时必定波澜起伏,他立即开口解释:“这可是活的,只是睡得太死了。”
弥漫的水雾中,如霰的身形微动,看起来像是幻影游动一般,但下一刻他便到了小亭内,水珠簌簌落下,霎时便浸湿足下半片青石。
见状,张思我等人也不再停留此处,寻了个差不多的理由后便匆匆离去,亭中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如霰只是站在一旁,没有动手触碰,目光晃动间,他看到了石桌上放着被烤得软烂的橘子,大多堆在她手边,其中四五张橘皮被剥下,整齐地叠在一旁,橘瓣却不见踪影。
整齐理好吃过的东西,是她顺手的习惯,指尖也染有一点颜色,但只在拇指和中指,是她独有的动作。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人就在眼前,他却想要靠这些细节来辨认身份。
一阵风吹过,是寒凉的雨夜之风,他却无感于这冷意,只像是被唤醒一般,指尖微动,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了片刻,最终轻轻落到她的后颈。
那是他最熟悉、最亲近的地方。
是温热而柔软的。
她的“尸身”被他留到现在,夜夜同眠,却仍旧冷如寒铁,硬如霜木,向来温暖的人,竟也需要他这样淡凉的身体去捂热。
他日日为她梳发调护,发色却仍旧日渐枯黄,不如此时顺亮。
他的脊背终于弯下,一手从后揽着她的左肩,缓缓俯身靠近她的面容、靠近她的唇鼻,他夜夜如此,却从未得到过回应,但现在,呼出的气息绵长而沉韵,一下又一下地拂过他的手背,吹过他的唇畔。
带着一种鲜活而温热的橘香。
若要问如霰在想什么,他现在什么都没想,没有被欺瞒的愤怒、没有数月奔波的苦闷、没有乍然见到的狂喜。
他就像一个独行许久,眼中几乎只能看到黑白的人,终于撞上一片泛彩的绿洲。
他用自己的眼、自己的手、自己的鼻尖、甚至是早就泛冷的唇舌,一点点去丈量林斐然,摸索她的呼吸,感受她的存在。
……
他收回唇舌,淡冷的呼吸同那点温热交缠在一处,终于令他眼中的颤动停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斐然已经被他揽在怀中,二人相拥着坐在亭内,面对一场尚未停歇的夜雨。
如霰放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身体微微一动,她的头便从肩头滑下,靠在他胸前,呼吸沉稳,他也垂首搭在她发顶,整个人终于松下。
他没有叫醒林斐然,也没有灭去那炉火,焰色在雨夜中灼灼不熄,被烤焦的橘子滚落火堆中,几近焚身一般,烧出滋滋声响。
他抱着林斐然,外袍搭在她周身,隔出一个只有她与他的小小空间,然后在落雨中无声坐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这种性格,就是容易招变态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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