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月真人这次终于来到了仪式的现场。
他闭目端坐在大厅的一侧，明明和众人共处于一个空间，可他却好像与俗世相隔离，独处于幽篁。
——这是褚玉第一次看见他。
许是因为实力差距太大，亦或者是对方当真如无欲无求的仙人、情绪波动过小……苍月真人的身上也看不到任何“阴恶”。
褚玉对他的好感在无意识间上升了几分。
正欲收回视线，未曾想却撞入一双眯着的狐狸眼中。
再一看，褚玉发现那人正是上回走到一半莫名其妙拦下他、身上挂着“夷”字玉牌的男人。
对方见他看来便微微昂起了头，眉眼俏皮地朝着他眨了眨。
褚玉没有理会，而是冷静观察着。
看他的站位……
褚玉敛眸：哦，原来他是掌门的弟子。
颇为淡漠地想着，褚玉忽略了那朝着他挤弄的俊脸。
他缓缓迈步而去。
期待已久的这一刻终于到来，心脏在胸膛里鼓荡。
大厅庄严，安静至极。
褚玉觉得甚至可以听得到自己心脏发出的震响。
红绸飘飘，白袍荡荡，他就在大厅正中央俯身。
褚玉垂首，等待着身份的授予。
眼帘里忽而闯入了一抹熟悉的白。
他下意识抬眸。
然后就那么恰恰好地撞入了那双如海广阔的漂亮的黑眸。
……
裴褚衣正笑着看着他。
他此时代的是苍月之责，将那属于亲传弟子的、精心雕琢的玉佩递来。
如同获得至宝般，他看着少年珍之又珍地将它捧起，更看见那捧起的玉佩上那个鲜明的大字——“玉”。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裴褚衣清楚地认识到，褚玉从今以后，就是他的师弟了。
恍惚之间，裴褚衣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夜，“江煜”前世的话语在耳旁传响。
【“如果你有师弟……你一定是个好师兄。”】
江煜一语成真，如今他真有了师弟。
而那个师弟，正是“江煜”，现在的“褚玉”。
至于……“好师兄”吗？
裴褚衣肩上的责任不觉更沉重了几分，许是关键时刻的恍惚，他一时也有些怀疑。
怀疑自己：我真的能教好褚玉吗？那个未来的魔头……
不怪他太过犹豫，只是他肩负得太重，需要考虑的也更多。
——不过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刻迷茫。
这可是褚玉这一世中的关键节点。
裴褚衣柔和了眉目，望向眼前的小孩。
低眸看去，小少年正用亮晶晶的赤色眼睛注视着他——这是裴褚衣前世从未在对方眼里看见过的。
已经变得不同了不是吗？
裴褚衣相信，接下来也会变得不同。
随后，他朝对方伸出了手，就像最初见褚玉时那样。
一束光从他的身后打下，裴褚衣柔和了眉眼。
像是宣誓一般地朝眼前小孩道：“从今往后，你便是苍竹峰的弟子。”
阳光终于浸润了那双赤瞳，小少年眸光跃动着，长达十几秒钟的静默后，终于，他也开口。
极其郑重而虔诚地道出了那两个字：
“师兄。”
＊
褚玉拜入青竹峰不过十年，苍月真人仙去。
苍月走的那天，天地异色。
百里乌云缠绕，却有神鸟巡回。
悲戚歌谣不止，真挚哀悼不断。
天地凄凄仿若枯槁。
声势之浩大，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在为他的离世而惋惜。
无数正道修士赶来万道宗，就为了送这位伟大的修士最后一程。
……
裴褚衣麻木而熟练地处理好苍月逝世的一切事宜后，在临近凌晨之时终于踏上了返程之路。
和前世同一个时间点，如父的尊长在他面前第二次死亡。
说不伤痛是假的。
好在那提前对未来的“预知”减轻了裴褚衣的忧伤，但同时，它也带来了更深的焦虑。
裴褚衣理智的脑子提醒着他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正魔矛盾。
……
苍月真人是正道、是人间的“大英雄”。
在正魔战乱之时，是年轻的他挺身而出，将一切拦在身后。
也是年轻的他斩尽作乱魔族，背负一腔伤痛，用自己寿命换取人间和平。
他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修士，也是最年轻死亡的大乘修士。
虽有伤痛缠身，但自上任魔尊死后，苍月就是世间唯一的大乘期了，是绝对的武力。
顾忌着他的存在，正魔这几年来相安无事。
如今他逝世了……
那便意味着正魔没有了大制约。
前世就是以苍月的死亡为时间节点，魔族开始躁动，在一件件小事情的激化下，以“魔头江煜屠城”一事为爆发点，正魔大战拉开序幕。
……
裴褚衣深思着。
周边的环境随着他的慢行不断向后逝去。
许是心底深处的什么念想，肌肉的记忆将裴褚衣不知觉领向了宗门祠堂的方向。
褚玉站在苍月的牌位前，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青年总是纯白的衣袍被染上灰尘，他目色无神，也没有看见墓前的自己。
褚玉皱眉，还是他主动叫向裴褚衣：“师兄。”
裴褚衣没有听到。
于是褚玉更加加大了声音：
“师兄。”
这次被听到了。
裴褚衣朝他看来，下意识挂上了那副笑脸。
“阿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声音是柔的，和往时并无太大差别。
但褚玉不高兴。
不是因为苍月的逝世，而是因为裴褚衣那魂不守舍的样子。
感受到那低落的心情，连带着也让他的心情也低沉了下来。
实在不太好受。
褚玉表示出了小小的抗议：“师兄也没有睡。”
——正是因为隔壁房屋迟迟没有人影，褚玉才想着来祠堂碰碰运气。
没想到真碰上了。
裴褚衣听到褚玉的话一愣。
转而流露出了些许愧疚：“你是因为担心我才来的吗？”
褚玉无言，错开了师兄的目光。
裴褚衣却从他的反应中读到了某些东西。
寒凉之中，眉眼染上了点暖意：“阿玉，我们一起回去吧。”
小少年轻声一“嗯”，很自然地握上了裴褚衣的大手。
夜晚的风带着冷，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天然带上了萧瑟的感觉。
可是在风中穿行的两人难得感受到了安宁。
褚玉眼里的魑魅魍魉不再，而裴褚衣那担忧过早的愁思也不见。
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过久，好像连对方都成了一个代表稳定的“锚点”。
走到半途，褚玉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抬眼，眸光微微闪了闪：“师兄不是要去祠堂的吗？不要紧吗？”
实则心口不一——他不想师兄去祠堂，想要师兄和他一起回去。
“不要紧。”
这让褚玉的心情轻快了不少。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比那件事重要呢？
却忽听对方再次唤道：“阿玉。”
褚玉困惑仰头。
白衣的仙人此时沐浴在月光下，淡淡的月色将他的半边侧脸照得柔和，但沉于阴影的另外半边却也格外疏离。
裴褚衣沉默了一下，转移了本想说的话：“你觉得万道宗如何？”
“很好。”
毕竟是师兄在的宗门。
“如果有机会，让你离开万道宗，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你会去干什么？”
空气沉默了，跟着裴褚衣走动的步伐停了下来，手上传来了一阵牵扯力。
裴褚衣停下脚步，往褚玉的方向看去。
却看见少年眼角垂落下，赤眸已然蒙上了乌云，露出了极为可怜、害怕乃至于恐慌的模样。
小少年身影单薄，声音飘摇，似从喉咙罅隙挤出：
“……师兄不要我了吗？”
“不……”裴褚衣忙忙否定。
阴沉之色从赤眸里逐渐散去，褚玉垂眼，遮住了自己变化得过快的神色。
“对我而言，这就是最好的。”低声隐藏住了声音里的冷淡。
不仅离开了江家，还能待在师兄身边。
褚玉觉得没有会比现在更好的了。
“那……”听到褚玉回答的裴褚衣苦恼地斟酌了一下，又问，“你未来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褚玉没有丝毫犹豫：“成为新一代正道第一人。”
裴褚衣为他的答案所惊：“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师兄是你们这代的正道第一人。”褚玉答得很理所当然。
裴褚衣又被哑住了。
转而无奈：“你应该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褚玉：“可我想要和师兄一样。”
裴褚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好像总是会因为褚玉的话被绕入某个狭路。
裴褚衣绕出圈子：“你可以把这个当成暂时的目标，但你也该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褚玉没有回答。
因为他就想这样，做师兄希望的，做最能让师兄高兴的。
……
很快，两人就到了分别的时刻。
裴褚衣亲眼看着褚玉小屋里的灯火亮起。
他正准备抬步离开，却见那个赤色的身影又跑了出来。
少年站在阑珊的灯火中，光晕透过他的眉眼，染暖了他的全身。
“我会好好努力的。”褚玉道。
“师兄，晚安。”
紧接着，那抹赤色便匆匆逃了去，钻入了暖光中。
裴褚衣失笑着摇了摇脑袋。
他应该高兴的。
褚玉以他为榜样，那么便不会踏上前世的道路。
可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并不那么高兴呢？
也许是因为他最了解若是要成为他这种人，所需要承担的东西了吧。
时间不早了。
须臾，裴褚衣也迈开了步子，朝着自己房间而去。
殊不知窗边，小少年正透过窗户上朦胧的剪影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直至完全看不到了他的身影，几秒后，褚玉才躺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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