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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啊, 是个令人欣慰的好孩子。


    我浅浅感慨一下,随即便收回自己那点稍微有点不合时宜的赞赏心理,谢长夏风格利落是个好事情,但我也没忽略他刚刚的言外之意。


    谢长夏有主意,但是哪怕是他已经做好准备到了这个地步,依旧会默认优先选择配合宋渊的计划。


    我问他:“你现在答应我倒是痛快,就没什么后遗症吗?”


    “当然也是有的呀, ”对方答得也很坦然,“要是还能成功回去,我们这样的肯定也是首批要接受调查清算的, 情况太严重的话,下半辈子被戴上监控锁行动也正常。”


    听不太懂对方的意思,不过想来也就是和之前猜测的差不多,如果异常副本在这个世界里同样也是常态,外面遵纪守法的普通人进来执行任务,肯定也要调整相关标准,宋渊那种肯定是最稳的,谢长夏的方法也可以,但是轮到支付代价的时候,他这种在过程中表现得太过心黑手狠的,也逃不了。


    见我沉默太久, 谢长夏自发自觉地帮我代入了其他身份, 反过来贴心安慰:“没事的老师,你要是真害怕也可以不动手, 至于白松那边我来处理。”


    不不不,我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个。


    这么大的一个副本,白松都能在这里游刃有余地行动,应该是还有其他办法的……


    短信交流还是太慢,我暂停聊天,转而要谢长夏观察台上的老师。


    对方毫不掩饰地满脸疑惑,发了个问号给我,见我已经开始重新低头写起所谓的实习笔记,也只好有点可怜巴巴地撇了下嘴角,转开了自己的注意力。


    一节课下来,自我定位为体育生的谢长夏倒是乖乖坐得腰杆笔直,不过除了老师正常讲完的课堂内容,并没有太多新鲜收获。


    下课时的学生依旧一股脑地跑出去,白松也在其中,神色举止与其他学生并无太多区别,也没有对我投以太多关注。


    谢长夏第一个进来但这会却是最后一个出去,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抬头看我的次数愈发频繁,直到完全无法忽略的程度,“柳老师。”我冷静开口,叫住的却是台上也准备离开的柳重光。


    最后没走完的两个人同时看向我,一个迷茫,一个惊恐。


    “我身边这位同学有问题要问。”我从容道。


    谢长夏:“?”


    这孩子的表情愈发狰狞,但不是单纯被我陷害的惊恐,而是孤立无援之下,被迫直面老师的本能恐惧。


    柳重光依旧一脸茫然,但秉持着一位优秀老教师应有的教学素养,小老头从讲台上走下来,很贴心的问:“有什么要问的呀?”


    谢长夏哪怕脑子转的再快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瞬间生成合理答案,我在旁幽幽开口:“他刚刚偷偷摸摸问我现在能不能透一透期末考试的重点范围来着。”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我我,脸上不约而同地写着“还能这么问”?


    谢长夏这么看着我不奇怪,可当柳重光也露出类似的恍惚表情,又瞬间变成满脸恍然大悟之后,旁边这小子的眼神也有些细微的变化了。


    “……哦,对!对!”柳重光忽然点点头,眼睛也亮了许多:“还有期末要考虑来着……!看我,上了岁数脑子就不好用,居然连这茬都给忘了。”


    谢长夏反应奇快,立刻缓上一副差生姿态,他低下头去,对着小老头双手合十,耷拉着眼尾故作可怜巴巴,小声问道:“老师,老师,要背一整本书太难啦,稍微划划重点让人及格就行呀……”


    “去去去,哪里有你这么问的,”柳重光没好气的对他摆摆手,又有些刻意地咳了咳,若无其事道:“……总之,我上课讲什么你们就听什么,课上讲的都是重点,懂不懂?”


    “哎呀,您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哪里一样,”柳重光一瞪眼睛,没好气地反驳道:“这书这么厚,不讲细点你们听得懂吗?我备课不得慢慢的仔细来?晓得我出去一节课多少钱吗?还想我在这儿几节课都给你全讲了呀?想得美哦。”


    谢长夏嬉皮笑脸:“哎呀,这不是怕您水平太高,上课我听不懂嘛……”


    小老头显然不吃他这套,顺着课上几个刚刚讲完的知识点挑挑拣拣问了一遍,问得谢长夏战战兢兢脸色苍白,最后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目送老师离开时,谢长夏瞬间松了口气的狼狈样子,实在是让人挪不开眼。


    “我第一次尝试踩点上课感觉都没这么惊悚……”他一脸心有余悸,抬手压了压心脏,眼睛却是亮得惊人。


    我没接这次的话茬,只一脸奇怪的看着他:“还聊吗?你下节没课了?”


    他扭头看着我,眼神瞧着比我还惊奇:“诶?老师难道不陪我一起了吗?”


    我沉默一瞬。


    “……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我会陪你一起的?”


    “所有地方?”他挠挠脑袋,表情愈发茫然,不过也不知道是这小子演技太好,还是单纯地发自内心地这样思考:“帮我透白松的底,直接告诉我您的特殊情况,刚刚又引导我注意到柳老师的不同之处……所以就算我下节课迟到了,老师也有办法帮我兜底的吧?”


    我看着他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感觉稍显复杂。


    究竟是恐怖的天然直球系还是狗崽子提前成精,好像无论哪一种都很棘手的样子。


    谢长夏眨巴眨巴眼睛,他也不知道从我脸上找到了什么细节,忽然眉眼弯弯,愉快至极地轻松笑开:“所以,会的吧?”


    “……”我叹口气,点点头,“会的。”


    “走吧。”


    我在对方亮晶晶的注视中拎起背包,认命地对着门口抬了抬下巴,无奈道:“送你上课去。”


    *


    谢长夏的年纪摆在这里,哪怕如今因为各种原因被迫重归校园做了个开朗男大,也还是没办法从容听别人对自己说,送你上课这几个字。


    就算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但这感觉也太奇怪了吧?


    下节课的距离不远,即使在柳重光那里多费了些时间也没耽误什么,惯例最后一个进门的谢长夏,惯例的踩点上课,唯一的差别是这次门口没有徘徊追逐的影子,便如意料之中的那般,有一位老师陪同上课,学校内那些针对学生迟到的规则便不起效果了。


    谢长夏坐下来之前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白松仍在学生之中,和平日一样,一副畏畏缩缩的可怜模样。


    他收回视线,不再多看。


    ……无论如何,今日的收获颇丰。


    *


    宋渊和学生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类似白松这样的家伙不少,自身能力不足,求生欲却要比绝大多数人都要狰狞旺盛,拼了命地扒住唯一一根愿意伸手的救命稻草,这也就使得宋渊的闲暇时间不得不分出来一部分用来安抚这些人。


    对谢长夏来说,想要找一个相对清净的时候和宋渊聊聊,一向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他提前通知了对方,自己手里有不少新鲜信息,也做好了大概要等一阵子的准备,然而这次的宋渊来的飞快,几乎是信息发过去没多久,人就过来了。


    谢长夏将交流地点定在室外的篮球场,这会是体育生的自由活动 时间,场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谈话的声音只要稍微压低一些,轻易地便可以被风带走,悉数吹散了。


    宋渊的脸色有些憔悴,有些少见的冷漠,他看了一会风景,不等谢长夏开口,忽然道:“白松,要先办法清理掉。”


    谢长夏一怔,随即露出惊奇之色:“难得啊,你主动开口。”


    “是我想得太好,也有点太过想当然,”宋渊沉沉叹了口气,神色愈发显得疲惫:“我总想着可以和外面一样,白松这样的家伙只要稍微吓一下就行,胆子小又怕死,大概是没什么本事敢真的搞事情的。”


    谢长夏龇牙假笑:“但是没料到一下子就给你搞了个大的?”


    “不止。”宋渊平静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当你在房子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那些角落里往往藏着更多的数量。”


    “他当时的样子太娴熟,太自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多少次才能保证反应那么淡定,但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谢长夏啧了一声。


    “你要动手,我不拦你,但现在应该暂时也不会帮你。”谢长夏坦然道,“刚刚得的情报消息,我今天上课的那位老师情况有些特殊,他不同于我们过去刻板印象里的教师npc,很灵活,也很正常的一个小老头,会在课下和我说话,我问他能不能帮我们画一下期末考试的重点范围——”


    他刻意在这里停顿一瞬,见宋渊表情倏然严肃起来,才慢吞吞地说:“柳重光,柳老师,没有直接反对。”


    他是学校自带的npc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宋渊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书包,脑子里渐渐浮起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念头:


    假如,他是说假如——


    假如学校吞食了许多人作为养料,但是在提取了他们的知识与记忆之后,却没能把他们完整转化为专注服务学校的npc呢?


    ……如果,这些学生们单方面认为的npc仍残留着些许模糊的自我意识,就像那位愿意划出期末重点的老教师一样,即使已经成为了学校的一部分,仍会下意识地想要帮助后辈们,尽可能安全的离开这里呢?


    要是、要是……


    “……要是咱们这一次不止可以考虑常规的通关结局,这次还能试试能不能多带点老前辈一起离开呢?”


    谢长夏率先开口,那话音轻盈却郑重,和宋渊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四目相对,不过瞬间,两人便已经心领神会。


    “……那么,白松暂时还不能出事。”宋渊轻声道。


    谢长夏也点点头:“他既然这么熟练,自然也能知道哪里最方便……反过来说,从他这里下手,说不定还能顺手捞几个老前辈一起回去。”


    至于捞回来以后情况如何,后续又要怎么治疗调理,那是上面要考虑的问题了。


    无论如何,这两人此刻切实松了口气,宋渊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脸上也多了些许浅淡笑意:“这是个大工程,我这边先查查白松日常接触的对象和活动范围,你呢?还是打算自己琢磨单干?”


    谢长夏点点头,语气散漫又轻佻:“我一个人自在点,就不挑战其他同学的敏感神经了。”


    “别担心嘛,虽然麻烦点,但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有,”见老友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谢长夏嘻嘻笑道,“咱再怎么说也是个正经男大来着,实在不行,我就找老师过来捞我一把。”


    第142章


    新熟悉起来的小朋友是个很擅长得寸进尺的小子,至于能顺杆爬到什么地步……就目前来说,分寸掌握的还好,是个让人无奈但又不至于因此反感讨厌的程度。


    他还算谨慎, 有关白松相关的部分没有完全告诉我,只含糊透露出自己这段日子和宋渊合作行动,那小子如此熟练自然, 必须也要考虑最坏的结果。


    被陷害的同学不止一个,可能与他站在一边的人也不止一个,此前宋渊太心慈手软,也太过顾忌普通人的精神压力,外界的危险已经够多了,若是内部再互相怀疑彼此猜忌,他们此前的心血努力怕不是都要因此功亏一篑。


    好在这次宋渊也算彻底下了狠心,有些病灶必须要提早剔除,宋渊的思维转换很快,初次出手就拎出来几个毛手毛脚的,这几个家伙也是和白松一个思路,认为活着的学生越多,就有更多的人占据未来的存活名额,与其等到那时候绝望等死,不如现在先下手为强。


    我有些疑惑:“在这种地方想要说服人总要拿出来更强有力的证明,看白松这个说法,他好像是真的知道期末及格率是怎么计算的了?”


    谢长夏在电话嗯嗯两声:“差不多就就是这个意思吧,本来有关这方面老宋还在猜,所谓的及格率——也就是存活比例——是按着期末的学生人数计算,还是按着刚入学的学生数量计算?听这些家伙的意思,应该就是后者了。”


    我心中了然。


    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白松或是什么人真真切切地拿到了及格率相关的规则证明。


    只不过比起交给宋渊统一管理,他显然更倾向于躲在强者的羽翼之下偷偷活动。像是擅长寄生繁殖的杜鹃鸟,比起自食其力,会优先选择将蛋下在其他鸟类的巢xue里,掠夺他人的合理生存养分,只为保证自己的绝对利益。


    “不过现在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啦,也亏得您之前提醒,从柳老师那里拿到了灵感。”电话对面的谢长夏笑得很是轻快:“我和老宋现在准备分两条路线去找找看,有极大概率还能捞几个同学回来,状态嘛,不一定能保证……但这地方,能活着离开总比留在这儿当个活死人强得多,您说是吧?”


    这话倒是没毛病。


    ……


    我这边最后敷衍几句撂下电话,一抬头,就对上了旁边沉栀眼巴巴的视线,多少有点哭笑不得:“您这边又是怎么个意思?”


    漂亮的小沈老师眨巴眨巴眼睛,一脸郁闷的盯着我,她倒是没怎么追问我电话里的细节,只自顾自地幽幽开口:“你之前问我柳重光是谁,我总觉得这里话里有话……”


    “但是线索太少,能联想到的东西也没多少,是这个意思吧?”我好脾气地应声,倒也不觉得奇怪,她这方面的记忆被学校的规则吞噬影响,也没必要强求,我稍微琢磨一下,干脆一整个完整托出:“我就是猜你忘记的那位老前辈,大概率就是柳重光。”


    意料之中的,沉栀眨眨眼睛,反应仍是迟钝且迷茫的。


    “我还是……”她顿了顿,有些艰难,有些不解的表示:“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好吧,我们换个说法,”我调整下姿势,和沈栀面对面坐着,彼此目光平视:“你现在对你的师父,对柳重光这个名字,有感觉吗?”


    沉栀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但还是很老实地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人是谁,”她有点心虚,又好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因此心虚,只乖乖和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说这个。”


    我问她:“那其他人呢?你是正式在编的老师,入校到现在不可能一个老师都没接触过,对其他人还有印象吗?”


    这次,沉栀点点头,眼睛也稍稍亮起来一点。


    “这就行啦,”面对一个规则扭曲的特殊区域,对这姑娘也不能有太多强求,我安慰她:“你现在不用多想,你对其他同事还有些稀薄的基础印象,记住这一点;以及,你唯独对柳重光这个人毫无印象,也记住这一点。”


    规则怪谈的世界,首先要做的就是尊重规则。


    沉栀遗忘的,是她入校之前的记忆,这一部分已经被归纳为学校要吸收的养分,想要在学校里继续维持记忆完整显然不太可能,既然如此,不如反过来试一试。


    ——“沉栀记不住柳重光这个人”,是进入学校之后才形成的新概念。


    沉栀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理解,但是她老实,所以规矩照做,她试着在脑子里尝试几次,属于柳重光的印象依旧一片空白,但要换一种描述方式,只去记自己唯一记不住的那个人,反而轻松成功了。


    “噫,好,我这次记住了!”沉栀一脸兴奋,也从原本的郁闷变得跃跃欲试起来:“下一步呢?下一步我要做什么?去找找这个我一直记不住的人吗?”


    “你找他做什么?”我瞥他一眼,“我要你记住这个只是以防万一,比如说避免你未来出去后突发心梗。”


    “?”沉栀呆了呆,一脸迷茫的看着我。


    这其实是个有点愚蠢的表情,不过她生得实在好看,于是美貌又很好弥补了这一点。


    “总之就是,我这边确实有点事情要你帮忙出面代劳,除了我刚刚提起的这个,其他老师你有时间的时候尽量都接触一下。”


    “……你刚刚提谁了?”


    “就你一直都记不住的那个。”


    “哦哦……!好的,没问题,”沉栀答得飞快,然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我正事:“所以你需要我帮你干点什么?”


    “帮我找找其他老师,尽量从他们那里要一份最新的教案过来。要是有人问你就说,帮新来的那位实习老师要的。”


    这个要求很奇怪,沉栀也理所当然地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怎么,你不会写吗?你不会写我可以帮你的呀。”


    我摇摇头:“你工作量很大了,而且我也不是没见过你写教案的样子,不想折腾你。”


    沉栀:“……”


    小沈老师挠挠脸颊,目光游移。


    当着她的面,我很头痛的叹了口气:“其他事情姑且不说,我在这里是个实习老师嘛,该干的事情还是要干的,可偏偏初来乍到也没有人帮忙带,所以很多时候需要自己摸索:像是教案怎么写?学生怎么带?碰到突发问题要怎么处理?……而且我在这学校里也是人生地不熟的,熟悉的老师好像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怎么办呢?眼看着我这边连实习期都可能要过不去了诶。”我看着她,稍微放松几分紧绷的身体肌肉,轻轻舒了口气:“好在我这边还有小沈老师是个十分靠谱的,说不定能愿意帮我这个忙。”


    沉栀:“……”


    小沈老师慢慢坐直身体,然后她撩撩头发又挺起胸膛,很矜持的轻轻咳了咳,这才露出个很优雅,又有点微妙得意的小表情。


    “那确实……”她点点头,很淡定的表示:“我是专业的嘛,肯定是靠谱。”


    我微笑,顺便在旁鼓掌。


    其实四舍五入一下还有柳重光那个小老头,不过这会沉栀又忘了,所以无所谓啦。


    “那好吧,我帮你解决这个,”沉栀从容点点头,又忽然皱起眉头,有点着急的和我追问道:“除了教案还要别的吗?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呢?期末的时候,你这个实习老师也得有个交代吧?”


    我看了看面前这张真诚的脸,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行的,我新来的嘛。”我笑眯眯的和沈栀拒绝道,“这种事情还得是靠谱的小沈老师来才行,那些老师又不认识我,我直接上去要,效果肯定没有你好。”


    沉栀眨眨眼,忽然挠挠脑袋,又生出几分莫名地迟疑犹豫:“我不一定能要来你真正要用的东西,万一人家随便糊弄什么给我,这不是反而把你耽误了吗……”


    “不急的,可以慢慢来。”我拿出自己的那张实习教师的挂牌递了过去,心平气和地叮嘱她:“别害怕说错话,也别提前担心自己不成功,真的想太多的话那就一个一个来,要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就还是那句话,说这些是实习老师要的。”


    沉栀万分不安地接过牌子,声音也不自觉地低弱下去:“这样行吗?”


    “图书馆那里可是明明白白写着有问题可以找老师帮忙哦?”我提醒她,“这里也只是老师同事之间的互帮互助啦,别担心。”


    沉栀紧了紧拿着牌子的手指,很用力地点点头。


    “……成。”她深吸一口气,倒也没做出什么孤注一掷的沉重表情,只平平淡淡的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句:“我去试试。总不能我在这儿守着什么都不管,所有情报都指望你吧?”


    这姑娘轻描淡写地做出了什么十分郑重的决定,不过她不曾刻意提起,我也配合她微笑的眼睛,没有多问一句。


    她如今拿来回应我的,是坦然放下一切的从容不迫;可我不是,我坐在这里,能这样淡定,这样平和地与她对话,是因为我比她更早预见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很多问题上,我没有和她撒谎。


    在这里,我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对太多事情一无所知,费尽力气也难以融入其中;当然,我也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方式强行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但那是不必要的。


    但是沉栀可以,她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做不到的一些事。


    这个稍微有点不太聪明的、但又很正直、很让人安心的孩子……若是由她这个真正的后辈站在那些人的面前开口请求,达到的效果要远比我好上太多太多。


    所以,就还是让沉栀去这一趟吧。


    毕竟也是她自己说的,自己很靠谱嘛。


    第143章


    小沈老师还没搞懂什么情况,但她靠谱嘛,所以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去了。


    我被拿走了实习教师的牌子,一时间竟也算得上无所事事,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帮忙替课给沉栀多腾出来一点自由时间,结果被对方义正言辞的反驳了。


    能忙得过来,嗯, 能的。


    小沈老师信誓旦旦, 又自我鼓励式的点点头,看起来比我刚认识她那会还要斗志昂扬。


    沉栀的工作量几乎是瞬间就翻了个倍,但对她来说,大概不能算是个坏事。


    本来这姑娘随着记忆和最初的执念被渐渐吞噬,再加上无限重复的枯燥日常带来的精神高压,整个人也基本上快要濒临极限。这样冷不丁折腾一下,反而也算是给这姑娘添了个可以依靠的新鲜指望。


    在这件事上,我没跟着插手太多,顶多就是在旁陪着沉栀看她如何制定计划分门别类,因着课时和专业的限制,要想搜罗所有老师的教案,其中的工作量自然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得了的。


    沉栀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每天都是踩点回到宿舍,如果不是我在旁哄着怕是连最基础的洗漱也想糊弄过去,她半梦半醒间含含糊糊地和我说,她这边再努努力,一定能让我找到合适的人带你过实习期。


    非常靠谱的小沈老师, 说的多可爱啊。


    ……只不过要求什么时候变成所有老师的教案了?


    这问题没能问出口,这姑娘睡得昏昏沉沉,第二天早上又是匆匆离开,自然也是没找到机会开口询问,我手机里寥寥几个相熟的对象近期都有正经事要办,留着我一个在这儿无所事事的发呆。


    不过无所谓啦,反正也是实习期嘛。


    沉栀忙碌,但效率也确实出色,我这个闲极无聊的实习老师实际上也没有几天真正的清闲日子,很快就要坐下来耐心琢磨她带回来的那些教案,她也跟着尽量挤出一些共有时间,过来看我如何分类整理。


    “新来实习老师的工作要求”,这句话沉栀也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认真相信了一会。


    有些信息可以从文字和纸张上摘取,还有一部分则需要沉栀的记回忆描述,稍微聊上一会就能明白,她会被选中送进这个副本并非全无道理;


    这姑娘脑子好,反应快,遇到自相矛盾的提问也从不死要面子的斤斤计较,一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模糊信息只要稍加提醒就能完整复现,有她在旁帮忙,效果也是事半功倍。


    如此整理几天,倒也大致将如今的教师群体整理出了三类。


    一类,便和学校各处的管理员一样,属于学校天然生成的本土npc ,能教授一些基础课程,他们的态度最和善,也最痛快,见到实习教师的牌子时就给出了沉栀讨要的东西,这姑娘举一反三,除了教案之外,又要了些其他有的没的小玩意,也全都问也不问的给了。


    教案风格死板,中规中矩,看着就没什么意思。


    我看了几眼,随手放在一边。


    第二类,就是被迫进入其中的普通人,战战兢兢跟着校内指定的规则走,也是此前的沉栀险些就要成为的样子;精神状态几度濒临崩溃,对外界环境更是不闻不问。


    这样的类型,勉强撑着一口气完成身份要求的规定动作已经是极限,不要说是给旁人给予帮助了,能坚持着再活一天都已经是万分不易。


    沉栀费了不少力气,也没能从这一部分人之中找到哪怕一个愿意帮忙的。


    她不意外,只是觉得头疼。


    “……这也贴合了此前有关老师的猜测:在学生的眼中,会回避他们合理要求的老师是不正常的。”


    沉栀反应奇快,立刻对上了之前的说法,本就压低的眉头也跟着紧紧皱起来:“咱们是同事,相对可以理解这些普通人的状态;可要是学生的视角就不一样了,单纯回避抵触还是好的,这要是再碰上几个胆子大又行动力高的……”


    我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站在你们的角度上,这也许可以算是另类的自相残杀?”


    沉栀的表情不太好看,她不喜欢这个说法,但也知道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


    我没开口安慰旁边垂头丧气的小朋友,第三类被整理分出来,沉栀在这些人身上花费了最多的时间,数量最少,质量也最好。


    这一部分的教师和前两者截然不同,面对年轻后辈的奇怪要求,他们没有直白拒绝、或是干脆消极无视沉栀的存在。但真等到她开口,又会对她百般挑剔,给出诸多警告。


    那段日子的沉栀和这群家伙打交道,真真正正地是心力交瘁,另一种意义上的绝望,想死。


    好在最终结果还算不错,用沉栀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幸不辱命,全都拿到了”。


    她看我开始专注翻阅这一小摞,迅速消化好那点消沉情绪,也跟着在旁探头探脑:“我总觉得这些人想要依靠这些教案透露给我一些什么东西,不过我看不太懂,你能看出来什么不?”


    我抬头瞥了她一眼:“你懂密码学?”


    沉栀:“ emmm……”


    好的,她不懂。巧了,我也不懂。


    “要指望咱们两个靠基本教案琢磨出完美通关的法子,那未免有点太难为人了。”我拿起其中一个文件夹翻开几页,教案手写,笔迹行云流水潇洒流畅,简单扫过几眼,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还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


    沉栀眼睛一亮,凑过来问:“什么什么?”


    “写教案的这位用了不少心思,”我认真回答,“要真是个对这行上心的实习老师,靠着这几本教案,自己再努努力……其他姑且不说,西河大学这样的环境,要是单纯只想要通过期末考察的话,问题不大。”


    沉栀眨眨眼,下意识道:“那不是很好?”


    “哪里很好了?”


    “至少你的实习期能过了,最后也能走得掉,这很好呀,”她手臂撑在桌面上,很安稳地托着下巴,眼里流淌出鲜活明亮的光彩,嘻嘻笑着看着我:“这副本难度摆在这里,谁又能保证自己就是那个结束一切的呢?最后能多走一个都是好的……好啦,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嘛。”


    “……”我静静看了她一会,终于还是没忍住,用手里的文件夹挡了挡这姑娘看过来的眼睛。


    她敷衍躲了躲,态度懒散,像是只被戏耍后依旧一动不动,只懒洋洋甩了甩尾巴尖的猫,软绵绵地问我:“干嘛呀?”


    “忽然想起来一点事情,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试一试。”我回答说,“不过小沈老师,这次还是得你亲自出面,帮我个小忙。”


    *


    手上这份教案是靠着谁的面子才拿到的,我当然不会忽略。


    对面拿出这份教案,其实也没指望这件事还有什么新鲜后续,反倒是沉栀锲而不舍地再次找过去,对面虽然不解,但还是耐着脾气抽空见了一面。


    不是柳重光,当然也不是和他相对亲近些的其他老师,最终这个忙的帮的最认真的是另一位中年样貌的女教师,穿着很标准的黑白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颊瘦削,眼神凌厉,嘴唇惯常紧抿着,大概就是那种上学时候最容易带给人心理阴影的刻板形象。


    沉栀站在门口,半边身子挡在我前面,先一步乖乖开口打招呼:“苏老师好。”


    名为苏红棉的老师抿唇嗯了一声,她先看沉栀,然后才注意到我,看到我胸前实习教师的挂牌后,眼中某种不赞同的情绪愈发明显。


    但她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皱眉问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沉栀下意识转头看我,我眨眨眼,还是露出个平和笑脸:“您交给我的教案,上面好像有些地方写错了。”


    苏红棉下意识皱眉,那是一种常年身居高位,忽然被冒犯权威后的隐秘不悦,即使她已经在这学校里成了一位平平无奇的教师也是如此,仍有一部分鲜明的自我被保留下来,并没有被校园的平凡日常反复磋磨,直至它们彻底从她身上消失。


    女人的神色不算好看,瞧着马上就想要反驳我,但碍于许多问题,她侧身让了一条路出来,平静道:“进来说。”


    没有弯弯绕和敷衍地客套开场白,女人开门见山,直接问我:“你觉得哪里写错了?”


    我拿出被修改后的教案,其中一段涉及大量的专业术语,我看得懂,所以也能肆无忌惮的胡写乱改,离谱程度大概就是小学生的数学作业写在语文习题册上一样的水准;所以苏红棉也是理所当然看得眼睛瞪大,倒吸一口冷气的不可置信,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注视陌生后辈,而是个纯粹跑来搞事情的坏学生。


    我这么干当然也有我的道理,既然书本可以从人的记忆里提炼,校园的规则也是前人的心血凝聚,那换一种角度来说,是不是如果他们自身的意志足够强大,短暂地改写这些规则、或是在上面覆上一层虚伪的障眼法,也是可以的?


    说白了我确实没那么好心肠,同意这学校里的所有活人都可以走。


    我同意谢长夏的判断,但我不太满意他可能接受的结局,偏巧我还保留了一点扭曲的怜悯心,眼下顶多就是心疼年轻人在这种地方脏了手,出去还要毫无意义的背责受罚,索性规则怪谈是个好地方,不该背的黑锅在这里能扔一点是一点。


    ——不过话再说回来,这一点即使可行,但在大部分人眼中是没什么必要、甚至是极度危险的;更何况凭我和这些老师们现在的关系,暂时也没办法让他们愿意配合我的行动。


    好在我旁边还有个沉栀。


    苏红棉皱着眉看着我的时候,这姑娘也同样绞着眉头,一脸严肃的站在我旁边帮我反驳:“苏老师呀,她才不是什么过来挑事情的坏学生,她和我保证过的,她这么改是有理由的,不是特意过来让您不高兴的!”


    苏红棉抿起嘴唇,终于露出了强烈不赞同的神色。


    我眨眨眼,依旧对她笑得一脸无辜。


    第144章


    显而易见的, 苏红棉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我想大概不是因为这个类型的老师会对某些学生先入为主,而是因为她足够敏锐, 在我尚未开口之前,就已经提前察觉到了某种同类的气味。


    即使是实习教师的身份,即使是这样一副看似温吞无害的朴素外表,可依旧有些东西是无法隐藏的,更何况我的旁边站着一个最为明显的对比,沉栀的那双眼睛太过干净,便愈发显得我像是个披着年轻皮囊的苍老怪物。


    苏红棉可以凭着直觉察觉到了某些东西,她最初以为那是对同类的抵触与警惕,是自己的领地被外来者强行冒犯的隐秘不满,可渐渐的,她开始感觉到哪里不对。


    或者说,不止如此。


    反感吗?讨厌吗?类似的情绪肯定是有的,可真正包容这些,在她的身体里汹涌澎湃,随时随地都可能吞没一切理性的,那始终最强烈也最清晰的感情——


    我没有挪开凝视苏红棉的眼睛, 也正因如此, 我清楚看见了她那双原本早已生机枯萎的眼里重新焕发出了新鲜的情感。


    恐惧。


    她瞳孔颤动,嘴唇也慢慢抿起,最终在脸上凝成了一个强自镇定的脆弱表象,然而面具之下仍有惶然恐怖在鲜活蠕动,那样诡异又糟糕的样子,连旁边的沉栀也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


    “苏老师……?”她不由得收起那副单纯维护的认真姿态,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的苏红棉,对方停顿一瞬,随即慢慢伸出手来,牵住了沉栀,并将她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我歪歪头,有点好奇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


    “我以为您已经是本校的在编老师了,”我瞧了一眼仍懵懵懂懂的沉栀,笑眯眯地问向苏红棉:“居然还做得出来这种行为吗?”


    苏红棉的嘴唇已经变得毫无血色,她慢慢深吸一口气,声音听着倒还算得上沉稳:“……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找上来的吗?”


    因为她在那份教案里留下了太多真实的自我,她怜悯面前这努力求生的后辈,于是有意无意地想要留给她更多的帮助……若非这一点,平日里的苏红棉看起来和学校里的普通教师npc并无太多差别。


    旁边的沉栀一脸迷茫,她搞不懂为什么就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这种针锋相对的样子,不该是来合作的吗?不该是来找苏老师来打商量的吗?


    “……这话反而应该我来问你才对,”苏红棉的眼睛仍盯着我,开口时却是和身后的沉栀说的:“你到底是怎么和……这个,联系上的?”


    我有点不高兴了。


    这个说法好不礼貌欸,虽然也确实活的有点久、死的次数有点多,但我每次至少还是选择正常人形现身,就算被一群奇奇怪怪的家伙,也没说顺手把自己捏成个什么不可名状的玩意,对吧?


    沉栀小朋友依旧没能立刻理解苏红棉女士的严肃,这姑娘的脑回路仍停留在之前的好用靠谱好室友上面,于是她犹犹豫豫看我一眼,只能压着声音和苏红棉小声解释:“就是,之前在宿舍门口遇到了呀……”


    她言简意赅,飞快解释了一下此前的相遇画面,然而她说的越坦然,苏红棉看她的眼神就越复杂:“你是说,一个中途进入学校的、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实习老师,明知道这里情况不对,但依旧会对宿舍里面出现的异常现象不闪不避,且充满探索欲的直白好奇——”


    沉栀小声辩解:“我感觉她更像是没见过,所以单纯吓傻了……”


    “你确定?”苏红棉下意识拔高声音,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看看她现在看我的样子,你再看看她这段时间喂给你的知识,要你去做的事情,她要是真的这么聪明,连这种超高难度的规则怪谈副本都能迅速理解分析,能在那种时候傻愣愣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沉栀结结巴巴的,她看看苏红棉又看看我,眼神迷茫又无助地在两者之间转来转去,似乎自己也被搞糊涂了:“……那、那万一她就是初来乍到的关系,就是最开始的时候没反应过来呢?”


    她忽然看向我,脸上多了几分急切,瞧那样子恨不得急得直跺脚:“哎呀,你倒是说句话啊……!”


    “……”


    不知为何,苏红棉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什么恐惧, 什么不安,什么警惕,忽然在这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看向沉栀急惶惶寻求外援的脸,心平气和地问道:“告诉我,孩子,是什么让你觉得她是个普通素人的?因为你们之前认识,还是她这么和你说过?”


    沉栀下意识张了张嘴,随即一顿,整个人终于慢八拍地反应过来,露出几分迟来的震惊之色。


    苏红棉一言不发,脸上也多了淡然的麻木。


    “她还真没说过……”沉栀喃喃道,她记性很好,飞快回忆了一下自己此前的全部对话,并因此有点绝望的发现,初见的惊悚气氛为那段记忆增加了太多的怜爱滤镜,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仔细想想,基本是自己为了安慰想象中的素人小可怜,一个人在那里单方面的滔滔不绝,而对面自始至终也只语义含糊地附和几句,简单补问了几个问题。


    其余的呢?


    因为是面对面就能聊的舍友关系,所以好像有意无意忽略了很多关键要素。


    “认识这么久了,你居然连名字都没有告诉我……!”她忽然暴怒,愤愤不平地冲我嚷嚷起来。


    她的生气真的好真心实意哦。


    “我没有隐瞒过啊,”我两手一摊,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坦荡无辜:“不过你确定要问吗?”


    沉栀眨眨眼睛,那个“要”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旁边的苏红棉当机立断地抬手挡回了嘴里。


    “好了,两位。”这位老师的脸上重新染上几分深沉又真实的疲惫,她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原本的警惕却已经消散了绝大部分:“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来说正事吧。”


    “哎呀,”我有点惊讶:“您这就不担心了?”


    “……我想不到还要担心下去的理由,也想不到自己手里还有什么能和你对抗的筹码。”她万分复杂的瞥了我一眼,最终还是选择强行忽略掉压力最大的那一部分真相:“我只需要告诉我自己,您现在的确站在我们的这一边。”


    苏红棉当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对这种地方毫无敬畏之心的傲慢本质、独一无二的特殊身份,再加上如此迅速捕捉情报的能力……


    好一点的推测,是暗网哪个此前不曾露过面的年轻天才;至于更坏的猜测,那么就只能想象是对方和怪谈副本同一纬度的特殊存在了。


    不幸中的万幸,态度也好,做法也罢,迄今为止,对面并未展露出太有针对性的敌意。


    而若是再天真些,想法再侥幸些,自我催眠对方和己方是同一阵营的,其实也不是不行。


    苏红棉闭着眼睛不再看我,显然就是在做这样的努力。


    这会,沉栀那走向奇怪的脑回路这会忽然又接上正轨,很惊愕的看向苏红棉,愣愣问道:“您原来……?”


    “她还记得很多事情,不过暂时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我接过话头,替眼神已经写满太多无奈的苏老师主动解释道:“简单来说,她和其他老师的情况不一样,虽然也是成为了学校的养料,被抽取的记忆和知识也有,但不多。”


    “……”


    信息量忽然爆炸,沉栀眨眨眼睛,看表情正在努力理解。


    苏女士叹了口气,整个人干脆彻底放松下来,瘫坐在了椅子上。


    “……没什么特别的,而且也不像你说的没有被抽走太多记忆,实际上,你们要是再晚来十天半个月,我估计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苏红棉揉揉额头,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至于她用的方法,说起来很简单,苏红棉在学校里的职位在她的现实中有部分重叠之处,她察觉到问题所在后,干脆借着这点重叠的影子,以强制催眠的方法混淆了两者之间的真实。


    “实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我坚持这么想、并坚持这才是唯一的真实,那么这就可以是真正的答案。”


    学校对苏红棉的塑造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的自我认知,打个比方,成为养分被转化之后,她本来可以坐到副校长级别的职位,但是她一定要强制洗脑,反复告诉自己,自己的能力就只是个教导主任的程度——


    最后就是她信了,学校也信了。


    当然,这个所谓的“坚信”不会一直坚持下去,当苏红棉对外界的执念逐渐模糊,一点点无意识的展露出自己的真实能力,学校迟早也会注意到她的隐瞒,并将错误的地方再度纠正回去。


    但现阶段至少还是成功的——简而言之,唯心主义大胜利。


    至于解除催眠的方法也很干脆,若是将来遇到可靠的后辈,最终也知道来找自己求助的话,那么她会想起来这最后一点可用的记忆,至于能帮多少,又能坚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


    苏红棉对我坦白的足够干脆,而她补充的这一点,也切实证明了我最后一个猜想。


    ——“学校的规则是可以改写的”。


    但是本质的真相不会修改,能被改动的只有老师和学生眼中的那一部分描述。


    这样就行了,我很满意地点点头,有了这一点确定,接下来只需要梳理这学校的各条规则究竟来自何人的意志书写,后续许多事情就都会变得很有意思了。


    临到最后,苏红棉即使表情压抑,但还是鼓足勇气,开口叫住了我:“我能否问一问,您为何会选择帮助我们?”


    那个实习教师的牌子,某种意义上代表的就是这个学校里独一无二的特权阶级。


    这个副本本身给予了最高规格的偏爱,可对方看起来偏偏兴致缺缺。


    若说她是误入其中的普通人,对方身上却少了人类身上最关键的求生欲;可要说她是与学校一样的非人存在,对比学校近乎殷勤讨好的态度,她又是如此鲜明地选择站在了人类的这一边。


    ——不对等。


    无论是人类一方,还是学校为代表的怪谈一方,在她面前,都是毫无悬念的不对等。


    苏红棉此时此刻,恐惧的就是这个。


    因为那代表着永远没有筹码,无论是人类还是怪谈,最后胜利的天平要如何倾斜转动,全部系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她看着我,屏息凝神,等待着一个并不期待、但又必须要确定下来的结果。


    我如她所愿,漫不经心地笑着回应。


    “嗯,因为好玩啊。”


    第145章


    本来就不算淡定的苏老师瞳孔一震, 因为这句话露出了意料之中的严肃表情。


    ……啊,更好玩了。


    对比她的状态,旁边的小沈老师明显就不太一样了,这姑娘从中途开始表情多多少少就掺杂着几分对未知的不安,她一会眼巴巴地看着我,一会又期期艾艾地看着苏红棉……


    那种可怜巴巴“你们不要吵架呀”的眼神不要太明显。


    眼下这种情况对沈栀来说显然是超出预期的:相处融洽的新鲜小伙伴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令人忌惮的恐怖对象呢?本来是很亲切很可靠的,说的话句句都能用,对身份的利用也不吝啬,几天功夫就能收集到她半个学期都没能拿到的珍贵情报……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了另一位前辈的眼中大敌呢?


    苏红棉看着她,眼中不自觉便又泛起更多无奈,沉栀想要安抚两边情绪的态度太明显,明显到第一眼就能察觉到她的真正偏向:不过就是希望自己别太咄咄逼人,让另一个下不来台。


    她想要偏心,这也正常。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当年在走投无路的那段日子里遇到了一个这样各种意义上都十分靠谱的“同伴”,怕是也会和沈栀差不多一个心态。


    人类的心理强大却也脆弱,吊桥效应引起的连锁反应太过致命,也许沉栀自己也隐约有所察觉……可是有必要回避吗?


    没人会在那种情境下拒绝一份触手可及的安全感,就像孤零太久的苏红棉,当她打开那扇门,看见沉栀明亮又固执的眼睛时,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把她想要的东西交给她。


    “……”


    半晌之后,苏红棉沉沉叹了口气。


    “您想要干什么?”她放平心态,缓声询问:“想要修改学校的规则吗?这方面,我能做的大概非常有限。”


    我摇摇头:“学校规则就是真理,应该无法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即使你们拼命催眠自己,能修改的也只是字面上的描述而已。”


    苏红棉愈发不解:“那您要做什么?”


    “不是刚刚才说了,修改规则啊。”我笑眯眯的应声,“假的也有假的用处,不过就像你说的,苏老师的能力有限,大概只能改自己当时写上去的这么几条。”


    苏红棉若有所觉:“所以您的意思是……想要全部。”


    “……这行吗?”


    “行不行的,要先找人,”我说,“首先第一步,是要先找到所有负责写下规则的这些人,数量么,自然是越多越好,至于教师方面的范围对象,之前的小沈老师已经帮忙整理出来了。”


    沉栀眨眨眼睛,忽然猛地反应过来,小小尖叫一声:“那些教案……!”


    苏红棉眼神仍有些迷茫,下意识转头问道:“什么教案?你不是只找我一个?”


    沉栀闻言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小小声回答:“其实她要我找了所有能找到的老师来着,苏老师您只是其中一位。”


    苏红棉顿了顿,表情愈发复杂:“你自己应该也有课吧,时间上来得及吗?”


    “嗯?来得及呀。”沉栀点点头,“用她给我的那个实习教师的牌子,几乎没有我敲不开的办公室。”


    苏红棉:“……”


    她叹口气,干脆不说话了。


    “那么接下来一步,就是把这些人全部找个地方集合起来,大家一起稍微待上那么一会。”我琢磨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沉默许久的苏红棉,好奇问道:“冒昧问个问题苏老师,您当初提炼出那条规则,是不是真的就是濒死之际才成功的?”


    苏红棉态度坦然,很淡定的点了点头:“是这样。”


    我愈发好奇了:“那您现在呢?还算是活着的吗?”


    苏红棉哽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从生理角度来说,应该是活着的。”


    他们仍有执念未曾消散,没能被学校完整消化掉血肉和意志,至于像是自己这样用谎言维系自我的,和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也并无太大区别。


    “那就姑且先算是活着的,”我点点头,在对方警惕的目光中起身走过去,抬手摸了摸她的颈子和手腕,摸得对方表情紧绷,愈发毛骨悚然:“……您这是做什么?”


    “确定一下。”我含糊应道,指尖触感细腻冰凉,女人的肌肤肢体依旧是是富有弹性的柔软,但同时也确实摸不到脉搏的存在。


    ……嗯。


    身体没烂掉,这就是好消息。


    我停下动作,稍微琢磨一会,脑子里大致有个新鲜思路。


    “小沈老师,”我对着旁边的姑娘摆摆手,和她吩咐道:“就麻烦你多跑几趟啦?正巧之前也是你联系的那些老师,他们和你熟悉些,大概也都能愿意听你的话。”


    沉栀点点头没拒绝,她和沉思不语的苏红棉对视一瞬,最终还是咬咬牙,匆匆告辞后出门离开了。


    留着苏红棉仍坐在这里,抬手抚摸着刚刚被触碰过的地方,略有些魂不守舍地低声问我:“您问我这个做什么?是察觉到如何提炼规则的方法,所以准备要我再死一次吗?”


    我没否认,很痛快地点点头。


    女人抚着脖颈的手指用了些力气,表情愈发复杂:“那您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我很惊奇。


    “你有不答应的理由吗?”我弯下腰,近距离看着她那双已经显出闪躲之意的眼睛,笑眯眯的问她:“你信我,还能够赌一赌未来的发展,你可爱的后辈们能不能找到一条新的生路就此离开;你要是不信,又能如何呢?”


    就像她之前最担心、最恐惧的那样。


    她当然可以不配合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有损失的难道是我吗?


    有求于人的不是我,暴露软肋的也不是我,所以最后需要想方设法离开这里的,自然也不会是我。


    *


    这话说的其实有点像是个反派boss了,不过考虑一下我上周目最后给自己捡回来的人设,再加上这次的实际立场问题,这么想我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


    其实我也在想,我要是真是个大boss现在就应该携后辈以令诸侯,反正小沈老师到时候往我身边一站估计这架也打不起来……不过停下来又想想,因为干过了类似的,所以再来一次好像也没什么新鲜意思。


    所以在脑子里简单过了下瘾,然后也就这么抛诸脑后了。


    我没和苏老师交换联系方式,手机里倒是有沉栀时不时回复一两句汇报具体情况,那些由她出面交流的老前辈们对她态度依旧和善,这次要求难度不高,只是额外约个见面时间,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拒绝他。


    时间定在公认的休息日,前前后后人数也不少,没过一会沉栀又发信息告诉我,教室是苏红棉安排的,她职位相对较高,安排这个学校也是默认可以的。


    如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到目前为止,沉栀仍然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干,毕竟能改的只是表象,除了欺骗那些必须要按规矩做事的普通人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好处,而偏偏有关这一点,苏红棉选择回避不谈。


    我隐约觉得这位女士是能猜到我想做什么的,不过她不提醒,应当也是保持着对应的默许态度。


    ……


    这个时间段相对清净,我回避开食堂的饭点时间,惯例规则无法选中实习教师的特殊身份,大大方方进去后,迎接我的也是冷冷清清的一片灰白天地。


    食堂安静,窗口后面也是干干净净的一片,没有食堂标配的打饭阿姨和员工们忙碌的身影,空气里的气味也显得太过冰冷干净,没有半点想象中的浑浊烟火气。


    我在一楼大堂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台自动贩卖机旁边停下脚步,食物的包装袋清晰写明了最新鲜的生产日期,饮料已经被一扫而空,只有一排又一排的食堂自产果蔬汁放在最下面,安安静静地无人问津。


    我停顿一会,还没等伸出手按下购买键,旁边已经响起一道柔和体贴的询问声:


    “……这位老师,是肚子饿了吗?”


    我回过头,是穿着食堂白色工作制服的管理人员,他们好像都不喜欢用真面目看着我,包括这一位也是,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语气是掩不住的欢喜殷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食堂有最新做好的肉包……”


    “哦,那倒也不用。”我摇摇头,“我买点果汁就行。”


    “果蔬汁也有新鲜的!”对方锲而不舍,依旧坚持要请我吃点什么:“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果子,肯定要比这里放了很久的瓶装好喝得多,您要是不介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去后厨帮您挑些果子榨一杯新的。”


    我升起一点兴趣:“你们自己种的?”


    “是呀,”对方温温柔柔的应着,微笑着回答:“本校食堂的蔬果都是自产,有专人定期照顾,好好施肥,是外面根本吃不到的优良品种呢。”


    这点我倒是不反对。


    我本来想拒绝的,然而就这么一会功夫,手机里忽然当当当刷出来好几条新信息,我本来还以为是沉栀惯例的进度汇报,结果一低头,却瞥见了另一个名字。


    谢长夏:老师,老师在不在


    谢长夏:对不起,实在是遇到了一点靠自己解决不了的小情况……


    谢长夏:老师!菜菜!捞捞!


    此条后面跟着一个简笔画的大哭表情包,搭配一张即时拍摄的实景照片,背景是菜园棚架,果蔬饱满琳琅,唯一的违和之处是谢长夏一双长腿被藤蔓缠绕,小腿更是已经没入泥土之中。


    ……联想一下刚刚食堂员工说的那句好好施肥,这画面多少有点细思极恐了。


    我:“……”


    此情此景还有空发信息和我耍嘴皮子,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真的肆无忌惮,还是纯粹不怕死的胆大包天。


    我对着手机慢慢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耐着性子问向旁边的员工。


    “你们食堂后厨,要怎么走啊?”


    第146章


    说起来, 谢长夏这小子对我的猜测究竟到了哪一步呢?


    食堂与图书馆之间的距离很近,中间相隔一片规整的人工林,若从图书馆的后院玻璃往外看,是看不见什么的;然而要是从食堂这边出来,就能发现林荫小道的另一侧是自开垦的果蔬园,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粗壮的藤蔓顺着植物架攀爬向上,远远一看,仿佛凭空拧成了一架深翠色的囚笼。


    地上铺着青苔石板充作小路,这几日不曾下雨,然而食堂附近的泥土依旧黑润潮湿,越往前走,那种被雨水浸润过的泥土气味,便也就愈发明显。


    食堂后厨的员工本来想跟过来, 被我拒绝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当我站在这里,耳边能捕捉到的除了自然吹过的簌簌风声之外,似乎依稀还藏着些许含混嘶哑的呜咽声。


    ……我倒是不知道第一个开始探索这片区域、并亲自写下相关规则的人,最初面对这样的景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心情,难以名状的绝望恐惧自不必提,想来也是在那刹那间爆发出最后也是最为强烈的疯狂执念,如此才成功在学校的管理规则上写下了对应的一笔。


    但就我来说,感觉上稍微是有点尴尬的。


    还好没有让食堂员工跟过来,要不然就要当着人家的面开始到处刨地,总觉得这样多多少少有点不太礼貌;好在没有让沉栀之类的小朋友和我一起行动,否则要他们看见我现在的表情,估计心中升起的陌生恐惧不会比看见这里的情况少上几分。


    手机上的定位到这里就变得模糊了,谢长夏也很久没有再和我发送信息,这份突兀的安静,便显得之前活力十足的撒娇卖萌更像是一次最后的勉强。


    呼喊的声音传递不了太远,手机也没有信号,想想之前拍摄的照片,大概要从最坏的角度考虑了。


    ……


    我把一串颜色过分艳丽的番茄从面前拨开,这季节不该是番茄的成熟期,就算成熟也不该是这样秾艳的色调。


    番茄的触感应该是什么样的?至少不该是这样的,仿佛属于植物的薄膜包裹着的是一团柔软新鲜的血肉,猝不及防摸上去的瞬间,指尖下甚至有种轻柔的回弹触感。


    最好不要多想,无论是这里的作物还是后厨出品的健康自产果蔬汁。


    那些低哑的、痛苦的、缠绵不绝的哀泣与嘶哑喃语,似乎从风中吹来,从脚步碾碎的泥土中涌出,从随手拨开的叶片与缠藤的摩擦声中窸窣流动,不知不觉间,与外界连通的一切感知就会被这些声音占据、污染。


    ……


    这声音对我没用,更像是一种无法手动屏蔽的聒噪背景音。


    但若是学生呢……?


    我短暂停下脚步,陷入沉思。


    若站在这里的,是个聪慧灵巧、又富有同理心的普通人类学生,他会如何呢?


    谢长夏是个聪明的,也是个知晓什么时候应该心狠的,若是他在这里的话……


    大概率会优先寻找那些仍有救援价值的对象,节省更多的时间。


    我抬起手,触碰身边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藤蔓,冰冷的生命力循着指尖流涌全身,此时将意志下沉,下坠,沉入与对方同等级别的高度,与那些仍饥渴的、空虚的根系共鸣——


    祂们很饿,很饿,非常饿。


    养分总是不足的,尝过饱足滋味的植物更是难以忍受漫长的空虚期,于是许多便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模仿灵长类哀哭的调子或是痛苦的悲鸣,以此吸引那些仍未被捕捉的猎物向着更深处走去。


    那些声音轻缓或是陷入沉眠的区域,代表祂们刚刚才吃饱不久;反倒是那些仍锲而不舍,绵绵长长呼唤着,试图卸下猎物更多警惕心的……


    ……


    越往前走,植物在地面摩擦的清晰窸窣声便愈发清晰,已经蔓延上胸口和喉颈的藤蔓舒展叶片,掩住猎物愈发微弱的呼吸声,我在旁蹲下来,随手拨开一簇翠色的叶片。


    谢长夏半阖着眼,他的表情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平和宁静,仿佛陷入了一场静谧甜美的梦乡之中,我低头看着这张憔悴又苍白的面容,忽然有些奇异的恍惚感。


    又是瓜果繁茂的葱郁田园,又是一个虚弱又可怜的孩子,躲在自认无人知晓的角落处,安静的,可怜的,温顺又垂死的。


    ……若是不在意的话,大概真的会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去的小孩。


    多熟悉的既视感。


    可我即使陷入回忆,好像也只能想起最初的那天模糊的轮廓,依稀记得阳光正好,新开垦的土地静置一旁,正等待着新一轮的种子,有金色的流光从墙角蔓延至孩子浅金色的发梢上,仿佛是幼犬蓬松的软毛无比依恋的磨蹭过我的手掌,散发出麦子一样柔和纯净的香气。


    我下意识伸出手,指尖碰到的却是冰冷潮湿的泥土,纤细痴缠的藤蔓,和另一个年轻人几乎已经没有起伏的胸膛。


    ……啊。


    在那一刻,我似乎遏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真切的叹息声。


    我没能忍住这瞬间的心软,于是心神放松的刹那被蠢蠢欲动的藤蔓捕捉到了,那些柔嫩的缠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缠上我的手指与腕间,如此贪恋,如此用力地贴合上来,用力到已经将手臂上的皮肉勒出清晰下陷的痕迹。


    ……老实说,痛倒是不至于,但是有点烦人是真的。


    我扯住那些枝条,也捏住祂们深入血肉准备汲取养分的枝干,胳膊抬起来的瞬间也带起了年轻人平静的胸口,于是被掠走的生命力不情不愿地还了回去,我将手掌贴合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那颗本来已经安静下去的心脏,迟疑的,虚弱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


    我沉默一瞬,手下用了些力气,一次剧烈的起伏伴随着嘶哑的呼吸声打破了空气僵滞的气氛,紧接着谢长夏整个人猛地向上弹了弹,又因为四肢虚弱无力,重重跌了下去。


    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勉强睁开的眼神都是涣散的,费了些力气才在我的脸上对焦,慢慢扯出一个虚弱至极的笑容:“……哎呀,您还真来了。”


    这话说得多没礼貌呢。


    可大概是那先前的既视感,那猝不及防泛起的记忆涟漪短暂让我生出了更多的心软,我抿了抿嘴,只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算了。


    “你怎么想到找我的?”


    他的表情仍是空洞的,仍陷在极度虚弱之中,迷迷糊糊的回答我:“我也不知道……”


    年轻人的目光看向虚无的半空,喃喃道:“就是单纯觉得……如果我和您开口的话,无论如何,您不会真的扔下我不管。”


    “这算什么,”我有点哭笑不得:“小狗的直觉?”


    “……这就把我当狗叫唤了?”他虚弱扯扯嘴角,又有点可怜地低声讨饶:“我现在看起来很像小狗吗?”


    我目光恍惚一瞬,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大概有那么一个无措失神的瞬间,是像的。


    但也只是错觉……只能是错觉了。


    “开个玩笑而已,”我略过这个话题,“看你状态还行,行了,没死就是好事情。”


    谢长夏垂着眼,含糊应了一声。


    “所以,怎么想着跑到这儿来的?”


    “就还是之前的意思嘛……顺着白松这条线找一找,看看有没有新希望,”谢长夏目光游移,答得倒是坦然:“这边的情况是宋渊之前提起的,想着老师既然没有问题,那就……万一呢?”


    万一就真的有那么一两个,奄奄一息的,但还是能活着的呢?


    总得来试试吧。


    我没反驳这个,只能叹口气:“就你一个过来?”


    “老宋本来也不想让我来的,他说这边情况太复杂,老师能活着离开,不代表其他人也行。”他乖乖回答。 “实在点说,他害怕。”


    “……他害怕,”我垂眸看向谢长夏,有些复杂,有些头疼:“你就不怕?”


    这年轻人很聪明,聪明到能在瞬息之间反应过来很多东西,我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似乎是想抬起来抚摸胸口,但是动作一顿,到底还是将手慢慢放了下来。


    他转眼看向我,小幅度地摇摇头。


    “从生理反应上来讲,大概多少是有点怕的。”他一向是喜欢嬉皮笑脸的,这会的语气却显得少有的从容平静:“但我现在又能睁开眼睛和您说话了,就又觉得,好像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唉。


    “能自己起来吗?”我问他,见年轻人停顿几秒后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我便准备扶着膝盖站起来,然而脚踝被什么轻轻一扯,愣是慢了半步动作。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老实的藤条又偷偷摸摸凑了过来,结果低头一看,发现谢长夏的手指仍放在那里。


    他与我静静对视半晌,抿唇沉默许久,手上又用了些力气,扯了扯。


    像是小狗软趴趴地瘫坐在地,只能用身子拱来拱去,在旁边哼哼唧唧地装可怜。


    “那个,老师啊……”他深吸一口气,有点可怜兮兮地开口:“我好像有点起不来……”


    我:“……?”


    我简单对比了一下这位一米八几的显著身高,以及字面意义上已经半截入土的糟糕造型,很无奈地看着他:“你真要指望我?”


    他瞧着我,很温和,很郑重地小声重复了一遍:“老师,我真的不怕的。”


    ……我又有点想叹气了。


    但他眼巴巴地看着,到底还是久违泛滥起来的心软占据了上风,那些原本险些将他送入六尺之下的藤蔓重新从我手边探出来,细细密密绕上了谢长夏的身体,慢吞吞地将他从泥土里抽出来,很随意地放在了一边。


    而谢长夏的反应就像他此前说的一样,除了最初反射性的紧绷之后,并未展露出明显抵触的情绪。


    他被藤蔓缠捆着放在我的旁边,得以重新完整坐在地上的时候,脑袋怏怏歪向我的小腿,不忘仰头对我露出一个带有讨好意味的虚弱微笑。


    “看吧。”他有点得意洋洋地表示:“……都说了,我不害怕的。”——


    作者有话说:最后的这个故事不会很长的,很快就收尾了。


    第147章


    有人说会时不时开始回忆过去是上了岁数的表现, 我当时还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如今亲身体验一番,不得不说, 前辈诚不欺我。


    当谢长夏的脑袋静静挨上我的膝盖,将我短暂当做可以依赖的对象时,我大概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拒绝他的行动,可偏偏一双腿意外地稳住没动。


    大概是这瓜果繁茂的小院确实足够漂亮, 让曾经的村姑也开始忍不住怀念当年;也许也是因为,我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这样了。


    安静地站在一个还算喜欢的地方,漫无目的的, 去想一些有的没的无聊东西。


    这样的静谧气氛持续了好一会,久到旁边的谢长夏呼吸开始变得缓和平稳,久到我慢半拍地想起来应该看看时间。


    于是藤蔓代替手指轻飘飘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挨在我身边的年轻人迟钝地从透支的疲惫深眠中惊醒,瞳孔对上旁边舒展的枝条, 又是反射性浑身一僵。


    “你是打算在这儿睡一觉再走吗?”我低头问他,谢长夏也不吭声,只低着头,用他黑漆漆又毛茸茸的头顶对着我。这副沉默又固执的姿态多少也有点故人熟悉的影子,活的时间够久就这点不好,一旦开始陷入回忆,总能从新事物中找到几分过往的轮廓。


    “……行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有点放软,带了几分久违安抚的耐心语气,小幅度地抬腿踢了踢旁边的谢长夏:“你现在可以起来的,别在这儿偷懒。”


    我知道他这样闭着眼一副虚弱样子挨过来的理由是什么,无非是担心我中途走人,想着趁我还在的功夫多积累一点力气,能深入食堂后院搜寻线索的机会少之又少,要是错过这次,下次怕是连自己都 没有勇气再赌一次了。


    谢长夏仍是一脸的不情不愿,仰头看我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委屈巴巴,看得我也是有点哭笑不得:“你之前还能直接理直气壮抓我送你上课,这会怎么这么磨磨蹭蹭了?”


    他哽了一下,到底还是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边小声咕哝:“这不是完全两种情况嘛……”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你现在不必想太多,尽快回去宿舍,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若是有课可以直接请个假,等到身体调整好再说之后的事情,你既然叫我一声老师,我自然也有对应照顾你的义务。”


    谢长夏眨眨眼,又摇摇头。


    他扶着旁边的架子慢慢站稳,脸色仍有些病态的苍白,但还是不忘先给我一个讨好地微笑,然后才轻轻说:“可我还有事情要做呢,老师。”


    他眼睛亮亮的,笑得也很乖:“这是我自己的事了,老实说那条短信发出去我真的没报太多期待,您愿意再帮我这一次,我已经很高兴了,真的。”


    “我来都来了,也不多差这么一点,”我说,对着这年轻人伸出手,“至于你来这里的理由……我只能说,思路是对的,但是没什么必要。”


    我在他瞬间僵住的表情中开口,平静提醒:“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你能做的了。”


    我说的委婉,但他的反应显然已经明白了言外之意,年轻人原本还一副乖巧模样的笑脸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哀切的恳求之色,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一点也没有了吗?”


    我对上他的眼睛,还是摇摇头。


    谢长夏的腮肉绷紧一瞬,他无声咬了咬牙,表情在这一刻生出些许痛苦的狰狞扭曲。但很快地,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重新恢复成一脸镇定的冷静。


    ……这一点,是能猜到的。


    从他被捕捉、被当做养料埋入土中的那一刻就隐隐有着预感,土地吸收的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快到来不及寻求其他的援助,仿佛连思考的力气也被彻底掠夺。


    好在谢长夏提前和宋渊提醒过这方面的问题,他若是某一天没有回去,那么其他人第二天一切如常便可,不必问,不必找。


    他搞不定的地方,其他人也一定搞不定,既然如此,记得绕开就好。


    发给老师的信息,是他规定计划之外最后可以指望的救命稻草,当然,谢长夏也考虑过不成功的可能。


    大概是这里的气氛实在是太过压抑了吧……以至于让他这样的性子面对这样的结局,反射性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叛逆心。所以拼着最后一点清醒发送了几条信息,有些迷茫,又有些苦中作乐的想着,把这句话当做自己留下的最后痕迹似乎也不是不行。


    至少这样看起来不像是遗言,也不像是惯常老套的结局,日后要是有人捡到了自己的手机看到这几条信息,感觉上就更像是个未完待续的隐藏彩蛋。


    ……


    可是她来了,来的那样快,那样及时——对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濒死之人来说,睁眼看见的画面,仿佛是神赐的奇迹。


    但也正因如此,谢长夏也很清楚的明白,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在于他的不可期待,不可复制。


    被送进这里的许多人,是真的永远没有未来了。


    *


    谢长夏的身体素质是这一届里最好的,他仿佛从未感受过疲惫,可在这一刻,是真的理解了什么叫耗尽最后一点力气的筋疲力竭。


    他捡回来一条命,也不会死犟着非要和那片菜园子讨要一个说法,老师让他回去也就回去了,一向严苛的宿管这次对他居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敷衍。


    具体原因为何,谢长夏懒得思考。


    这时候的宋渊他们还在外面上课,宿舍内空无一人,谢长夏在床上摊平身子,身体很累,但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活泛。


    他闭眼不过几分钟,又忍不住睁开,重新摸过了手机点开了对话框。


    对面没有再发新的过来,屏幕上仍停留在自己此前随手拍的照片上,字面意义上的大腿照,谢长夏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一会,平白生出一个相当诡异的念头:


    ……拍的好丑,把它刷上去吧。


    于是手比脑子更快,还没想好说点什么,一条哭唧唧的表情包就已经发了过去。


    谢长夏:[小猫哭哭脸]


    谢长夏:宿舍没人,气氛怪怪的。


    谢长夏:老师你真的会给我写假条了吗?我没给你发过课表吧,要不然我现在去找你吧……这里一个人没有,我怕宿管阿姨一会上来查寝把我给吃了[哭泣]


    对面的回复意外很快:不会的,你上楼的时候我和你们宿管说过,你现在去楼梯扶手上玩滑梯她都不会管你。


    谢长夏:老师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现在是男大不是男高,这种愚蠢行为我高二之后就不会做了。


    暂时署名为实习老师的那位对此倒是淡定,也没否认自己调侃年轻人的小心思:是吗,那不就说明还是做过类似的?


    谢长夏撇撇嘴,似乎已经能想象到对面调侃看向自己的样子,心口禁不住软了软,心想这倒是否认不了。


    但是他现在却是不干了嘛,很成熟很稳重的,真的。


    这条反驳看起来太孩子气,他迟疑一秒到底还是矜持地没发过去,转而盯着屏幕上的称呼标注开始出神。


    “西河大学·实习老师”,这称呼倒是指向清晰,就是感觉上太疏离了,好像这种说法叫谁都行,不过话说回来,老师本名到底是什么来着……?


    他没特意问过,宋渊也没说过。


    年轻人的手指颤颤,在屏幕上犹犹豫豫地打出几个字,没过几秒又心虚似的飞快删掉,本来一句相当简单寻常的询问,在这里仿佛需要先写八百字小作文充当前置解说一样复杂,最终大概是他的正在输入中提醒来来回回太过频繁,对面先一步发来一条安慰的信息。


    已经很晚了,还是好好休息吧,别担心明天的课程。我现在就在老师办公室呆着呢,知道你明天什么课,都帮你请假了,放心吧。


    ……


    谢长夏对着这条信息发了很久的呆。


    他确实是担忧的,有些神经质地反复琢磨着明天,后天,见到同伴要说的话,私下里和宋渊需要交代的部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打磨,精神亢奋到自己都觉得不正常的地步,可直到看到这条回复,那些虚浮在半空中的东西,忽然有一部分好像就这样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重新回到了远处。


    ……啊,是这样的。


    有这个人在的话,至少明天的安排是不用担心的。


    他安稳下来,也就这样静静地空虚下来,此时有人领着他往前走了一步,他被牵着手,因此稍稍允许自己放松的同时,腾空的脑子里也浮现出更多本来已经被压下去的杂乱思绪。


    ……


    谢长夏:我不敢。


    谢长夏:我闭眼睛就好像要做噩梦。


    他呆愣着,鬼使神差地同她说这样的话,仿佛诉苦一般,藏不住的软弱委屈,想要撤回,偏偏又莫名地有些不情愿。


    不该发出这种东西。


    不该……和她说这样的话。


    他当然也明白的啊……明白这样的话不该说,明白这样的心态不该有。


    他接受过训练,也清楚这样的极端条件下太容易产生吊桥效应,自己现在的依恋感是病态的,是错误的,是亟需迅速纠正的;可说到底,他谢长夏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一个,若能如此轻易对抗自己的血肉本能,他就不会在这里对着手机屏幕发呆了。


    所以,哪怕只是这么一小会呢……


    就只是这么一小会的功夫,让他稍微逃避一会,不去反省那些失败、疼痛、因为傲慢导致的死亡预警,以及他有意无意忽略掉的,自己被残酷现实瞬间磋磨毁灭的自信心,就这样像是个废物一样的安静一会,做一个可以坦然接受自己软弱的可怜人——


    他正怔怔发呆的功夫,手机忽然响起的震动又猝不及防地把他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抓住险些掉下去的手机,又对着上面的名字愣了一下。


    ……是,老师打过来的。


    谢长夏甚至是有点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年轻人手足无措地抓抓脑袋,又意义不明地蹭蹭床沿,最后才有些僵硬泛凉的手掌用力攥了攥,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僵硬的点下了接通键。


    “……喂。”


    ……


    “感觉心理压力太大,没办法好好休息?”对面语调温和,不过是寻常的寒暄口吻。


    谢长夏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滞涩,连第一声都没能成功发出。他短暂哽了哽后,才哑着嗓子低低嗯了一声。


    我配合着沉默半晌,没有急着发生。


    我倒是觉得可以理解,小孩死里逃生一次,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和后遗症都是正常的。


    不过一直这样倒也不行,我想了想他此前张扬肆意的样子,也还是忍不住放缓了语调,主动开口安慰道:“重感情不是坏事,那种情况,无论你想要坚持留下还是想要尽快离开,都是正常的。”


    谢长夏抿平嘴唇,发现自己依旧很难正常发声。


    我和他叮嘱道:“至于你现在,放松不下来也没关系,紧张到无法调理也好,觉得自己冷静到觉得不舒服也好,这些也都正常,你还是个小孩子呢,这些情绪是可以接受的。”


    谢长夏似乎发出一声含混的苦笑。


    “也就只有您会把我当孩子看待,”他闭着眼睛,哑声低笑,声音里的绝望与疲惫已经到了根本无力遮掩的地步:“……可我什么都没做到,老师。和人家承诺好的事情,我根本没做到。”


    “哪有那么多应该做到,”我无奈道,“你还是个学生呢,要是学生什么都能搞定,那还要老师干什么?”


    谢长夏也有点无奈:“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白了,身份是学校硬塞过来的,离开这里之后他不是学生,她也不是老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她倒也不必用这种理由反过来安慰自己。


    谢长夏这样笃定地想着,也这样反复提醒自己,可这一刻,电话对面的声音冷静的近乎强硬:“至少现在你是学生没错,有些事情找老师帮忙也是正常的。”


    “……”他有些僵硬地扯扯嘴角,试图找回自己平日里那游刃有余的从容姿态,故作镇定的笑着反问:“那,我却是还有点在意食堂后院里埋着什么——”


    “可以。”他忽然听见对面淡定至极的回应。


    谢长夏慢慢瞪大眼睛,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可以。”


    我耐着性子,又和他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


    “不是什么大问题,老师可以帮你。”


    第148章


    “要帮什么忙?”


    几乎是我放下电话的同一时间,身边就响起了语调轻缓的询问声,比起之前和苏红棉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会的态度简直像极了一次寻常的聚会聊天。


    我抬眼看去,原本还算宽敞的办公室里此时坐着大约七八位陌生人,沉栀规规矩矩坐在角落里,正一脸紧张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放缓语速,简单讲述了一下谢长夏同学单挑高难本的特殊行为,期间换来了几位老前辈温和但不赞同的眼神,苏红棉也坐在他们之中,不过这会她捧着杯茶水慢慢抿着,表情神态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我瞥了她一眼,还是把话题扯回来:“总而言之,就是这小子大概还是有点不甘心,食堂后院的秘密不知道倒还好,既然知道了,自己正巧又是个有点本事的,所以多多少少也想要做点什么。”


    比如说,去把那片土地字面意义上挖个底朝天?


    人活不下来, 但仔细找一找, 应该还能找到些许前人的亡骸遗骨, 即使救不了, 能送他们回家也是好的。


    倒也不必担心东西送不出去,像是沉栀那个连不上信号的精密仪器,又像是宋渊他们从衣兜里摸出来的压缩饼干,想来对应运输的渠道是有的,不过范围和数量都相当受限,没办法把有用的一股脑全都塞进来。


    要不然的话,直接送两发巴祖卡进来,什么事情也都解决了。


    坐在这里的人有许多,其中一人沉思半晌,认真开口:“买卖东西的渠道确实有,不过时间很限制,西河大学大部分东西都是自产自销,也就是新学期开学那会超市会开启供货渠道,现在的话,不太清楚。”


    我转头看向沉栀,这姑娘反射性腰板一挺,下意识道:“你别看我呀……!我当时只负责考虑怎么保证进来,和我联络的也是对面的单向联系,你也知道我那个玩意儿没信号的,进来之后就没说过话了。”


    “后辈不知道也正常,”开口的是个穿着运动服的中年男人,来时也只介绍自己是本学期的体育老师,大咧咧地补充:“毕竟这条算是我当年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致命,也没什么实际用处,所以记不进去校规,后来的人也不清楚。”


    我点点头:“行,超市是吧?我抽空去看看。”


    自诩是体育老师的家伙打量我一会,忽然龇牙一乐:“你这个小老师倒是很擅长大包大揽,怎么,该不会实习教师就是走个过场,未来是准备当校长的吧?”


    这话题稍显敏感,办公室内的低语闲聊声仍在,但气氛却在这这这一刻微妙变化了几分,我忍不住挑了下眉,慢吞吞地回道:“……理论上来说,这个设想是可以成立的。”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房间内的一切仿佛短暂按下了暂停键,然而下一个眨眼的瞬间,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如常。


    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另一位老师笑着开口:“您这个理论上的说法,就很有意思。”


    “因为主要是我没什么兴趣?”我两手一摊,大大方方地表示:“平白给自己找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呢?挂个实习教师的牌子在这里溜达一圈看看风景,正巧碰上几个年轻人,正巧我看他们又很顺眼,所以能帮也就帮了嘛。”


    我没有回避自己的态度,目光直接看向坐在那里的沉栀,小姑娘一脸的受宠若惊,原本稍显苍白的脸颊这会也变得红扑扑的兴奋。


    我对她眨眨眼,露出个带有安抚意味的微笑。


    “……那我们很荣幸了。”坐在对面的男人并未就这个问题纠结太久,只意味深长地如此回答。


    “倒也不必这么看着我,”我看他一眼,索性将话说得更直白些:“我只是不想再来一次罢了,你们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卡洛斯的故事吧?”


    稍微有些出乎意外的,面前的男人呆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状况外的疑惑:“卡……什么?”


    我看他全不作伪的真实反应,也是有些惊奇。


    一种……甚至可以称得上惊喜的,惊奇。


    “你……”我放缓语气,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确定一次:“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咳!”旁边另一位老师忽然用力咳嗽了一声,硬生生拦住了自己同事的回话。没记错的话,这位是历史系专业的。


    ……哦。


    我瞬间了然,忽然也就不着急讨要一个答案了。


    “具体情况我们已经清楚了,”这位历史系的老师代替他的同伴,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的敬畏:“大家能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不如我们还是先来聊聊正事,比如说接下来具体还能做点什么?”


    我循声看去,对上了另一双冷静镇定的眼睛,那双眼睛很符合我曾经期待过的样子,他不一定是这里面最聪明的,但确实是第一个猜到我究竟是谁的,他的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唯独不见我曾经在那些疯子的脸上反复瞥见的,那种病态的欣喜若狂。


    于是我想,属于他们的故事,大概比我想的更好些。


    他们依旧让自己牢牢记住了一些东西,但不再频频回首,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死死抓着过往的阴影固执不放。


    于是我笑笑,也跟着错开眼神,没拒绝对方太过明显的转移话题。


    “这件事你们应该帮不上忙,”我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很好,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柔和许多,“告诉我具体的进货渠道就好,我会把能送走的东西都送走,其他的,诸位无需过问。”


    在场老师面面相觑,其中也包括那位体育老师,对方脸上闪过几分微妙尴尬,随即清清嗓子,再开口时,语气也弱了几分:“咱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能帮忙的地方还是要帮的……”


    “实话实说而已。”我心平气和地回答,“我能保证自己在食堂后院干什么都不出事,但你好像不太行。”


    体育老师的脸色阴了几分,沉默着悻悻承认了这一点。


    “但我既然委托小沈老师叫了诸位过来,未来肯定还是有地方需要各位帮忙的。”其他姑且不说,修改学校规则这个靠我自己就不太行。


    但至于现在,我想,应该先去一趟食堂后院,处理一些简单的历史遗留问题。


    “那个,”沉栀忽然举起手,轻声开口:“……我和您一起去,可以吗。”


    我看了一眼她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可以。”


    如果不害怕骸骨成堆,那我是无所谓的。


    *


    有关这个问题,沉栀自己似乎另有一种想法。


    食堂的后院依旧对我大方敞开,那些宛如活物般四处蠕动的藤蔓依旧张牙舞爪,也不曾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诡谲异态,可跟在我身后的沉栀顶多是白着一张脸,用力抿紧嘴唇,动作上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我将那些残损的白骨从泥土中翻找出来时,她就在我旁边,将这些一一郑重擦净,收入提前准备好的黑色包裹之中。


    “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来?”


    “因为想着这事情总要有人做?总不能麻烦其他老前辈跟着你跑,我来最合适。”她双手抱着包裹,对我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又低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可能不懂,或者说,你不在乎这个。”


    我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否认她的话。


    沉栀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一段沉默之后,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像是想要继续和我聊天,又像是想要尽快说出点什么,以此安抚自己愈发躁动混乱的心思。


    可是,要说什么呢?


    要问她是谁吗?要问她的真实目的吗?要问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这些疑问是成立的,可前提是建立在双方基本对等的前提下,如果说之前的来去自如还能理解为实习教师身份上的无法选定,那么后续的一系列发展,就已经超出了沉栀最狂妄的想象。


    这小孩的表情太奇怪了,奇怪里还透着几分被蒙在鼓里的委屈,我顿了顿,到底还是没忍住,主动开口问道:“你怕我?”


    沉栀眨眨眼,又很笃定的摇了摇头。


    “那倒也没有。”她干巴巴地回答,“就是……唉!怎么说呢?”她有点头疼地挠挠脑袋,很苦恼似的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您想要我们干点什么?呃,或者说,您现在想干嘛?”


    “我没什么想干的。”我说,“我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把这些骨头送出去,到时候怎么处理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其次,就是把你们这些一起也送出去。”


    沉栀下意识一呆:“诶?不是要等到期末毕业然后卡及格率吗?”


    我看她一眼:“你要等到期末再走吗?可以,也不是不行。”


    “哎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小姑娘嘀嘀咕咕的重新凑上来,她张张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干脆就只弯着眼睛,喜滋滋地对我笑:“嘿嘿嘿嘿……”


    我有点无语的看了她一会,伸手将那张美貌超标的笑脸推得远了些。


    ……这孩子别是傻了。


    “不过这个过程要有点折腾人,而且在离开之前,估计还得再折腾一遍你的老前辈们,”我不忘和她强调这一点,她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反正就是小狗摇尾巴似的想也不想地连连点头,看得我愈发无奈:“你这样子要是让他们知道,回头估计又得被批评没有警惕性……”


    “没关系啦,”她弯着眼睛,很高兴地对我说,“因为你本来就是很好的嘛,我知道的更早些,苏老师他们和你还不太熟,理解的慢一点也正常,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也别总是这么放松啊。”我头疼道:“算了,锻炼一下你的独立行动能力,超市就在那儿了,东西交给你,敢不敢自己一个人去?”


    沉栀先是反射性地点点头,忽然又一呆,期期艾艾地看着我:“那,那我出来的时候你还在,对吧?”


    我:……


    我自暴自弃道:“会的会的,快去吧沉栀小朋友。”


    沉栀这才稍微放松一点,我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超市门口,目光在不远处的树林阴影处停留半晌,最后还是挪开了。


    对我来说,白松的辨识度还是高了点。不过这次他这次盯着我的时间稍微有点长了,大概是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吧。


    本来还想着抽空去处理一下,不过既然沉栀还在这里,先算了。


    我拿出手机,跳到了和谢长夏的聊天界面,稍稍沉吟后,还是发出了了那句万能的打招呼:


    “在吗?”


    对面貌似全程拿着手机没撒手,连一点停顿等待的功夫都没给我,毫不犹豫地马上回复:“在的在的~”


    第149章


    在就好。


    在毫无来由猝然紧张起来的心跳声中,谢长夏盯着屏幕上发过来的几个字,无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后院你担心的事情已经初步解决了,不过眼下有另外一件事, 大概需要你再稍微帮个忙。


    ……


    谢长夏将对面发过来的叮嘱反复又看了几遍,这才放好手机,规规矩矩地重新躺好。


    他全程表现得太过旁若无人,躺下又过了几秒后,在旁被无视半天的宋渊才忍不住幽幽开口:“你不是说你明天不上课不急着休息吗,怎么这会又能躺下了?”


    谢长夏从食堂那边死里逃生的消息控制地很好,目前只有宋渊大致了解过一点前后情况, 本来他匆匆赶回满心不安,也是意料之中地看见了老友半死不活的憔悴样子。


    原来也确实是在认真担心的,不过现在么……


    宋渊一脸麻木地看着他小学生一样的乖巧躺姿,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嗯,看起来短期内还死不了。


    毕竟不久之前的这位虽然虚弱到好像下一秒就要陷入永眠, 但平均一分钟三五次看看手机的频率,以及那副懒洋洋栽在床上看自己准备明天课本的愉悦表情,实在是很难让人对他生出过多的同情心。


    “唉,你不懂。”谢长夏闭着眼睛,慢吞吞的表示:“老师特意发信息让我帮忙来着,我还是早点睡觉,免得明天起不来。”


    说到这个,宋渊也稍微收起了一点嫌弃的态度,他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看着神色安宁的谢长夏,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提醒:“你认真的?”


    对方眼睛也没睁开,随口应道:“什么?”


    “那位实习老师的事情, ”宋渊说,“事先声明,我对那位没有什么太大的敌意,但你应该很清楚,你现在对她的亲昵程度已经超出了应有的界限,考虑到你此前的经历,我得提醒你一下……”


    谢长夏倏地睁开眼睛,那双眼看起来依旧明亮清明,并无半点想象中的浑噩痴态。


    他很清醒,可这份清醒与他此刻的所作所为联系在一起,便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悲哀。


    于是宋渊抿了抿嘴唇,低低叹了口气。


    谢长夏见状便笑。


    “……吊桥效应嘛,我懂的。”他对着自己的老朋友弯着眼睛,露出一个带有安抚意味地笑脸,然后才慢慢转过头,去盯着床榻的另一侧,发了好一会的呆。


    “我有感觉,也有些忍不住,现在她特意找我帮忙,我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些都是真的,我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也没办法和你否认。”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又重新慢慢合上眼,然后才轻声道:“总归都在这儿呆着了,堵不如疏,你就当我真的是个普通学生,放我这几天吧。”


    “我倒是没别的意思,”宋渊无奈提醒,“这种事情我倒是无所谓的,但你从这里离开之后要怎么办,到时候你和她的身份天差地别,到那一天你要怎么办,想过没有?”


    “说什么呢老宋,”谢长夏倏地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又一脸古怪的看着宋渊:“你该不会真的觉得,她一个能在这s级副本随便横着走的实习老师,日后离开后还能见面吧?”


    意料之外的,宋渊因此微微一怔。


    而谢长夏没错过对方这一瞬的停顿,表情愈发微妙起来:“说起来我也好奇,本来就是你小子先认识人家,照理来说她肯定也帮你不少,要不然当初你也不可能愿意帮忙……明明人家对你也没敌意,你怎么就怕成这样?”


    宋渊沉默着,却是错开了视线。


    谢长夏眨眨眼,倏地反应过来什么,他这样熟稔的劝诫自己,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先中了招呢?他看着对方那张罕见显出几分局促狼狈的脸,先是有些反射性的泛酸,随即便是忍不住地想笑,想要对着这张一贯从容淡定的脸,嘻嘻哈哈地开口嘲讽几句。


    可诸多情绪混在一处,张嘴时也是一股脑地涌上来,一言一语地彼此压坠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后,口中空无一物,仿佛失声一般涩哑,勉强也只能品到几分唏嘘的怅然苦意。


    “你还在这儿害怕呢,还在琢磨未来怎么办呢……”谢长夏低笑着,嘀嘀咕咕的抱怨起来,“我啊,被她从泥地里面捞出来那一刻就知道了,她就算真的会从这里离开,将来和咱们也不会是一路人的。”


    他忽然停了一下,纯粹好奇地看向沉默已久的宋渊,顺口又问:“我都没敢琢磨那个,你脑子到底怎么拐到那里去的?”


    宋渊幽幽瞥了他一眼,察觉到自己不说对方也不会放过自己,便有点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从白松伪装一切如常地离开图书馆、紧接着你又联系上她开始。”


    宋渊没有解释,其实这句话的真实说法应该是:你居然真的还能联系上她。


    他笃定相信她不会死是一回事,但发现她真的可以自由回避规则怪谈的死亡陷阱,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始终保留到现在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又真实的恐惧。


    第一个念头是害怕,是死里逃生的侥幸,是猛然发现自己居然亲自窥视过不可名状之物的惶然恐惧,这双眼真的看过那本该隐没在深渊中的影子,她来到自己面前,展露出那不知真假的模糊善意。


    第二个想法,源自他喜欢事先罗列计划的习惯,他无法遏制思考,无法控制自己延伸向未知的思绪,他想过这个副本的结局,想过他们这些人的未来,想过她在这里会产生的影响等等等等……而这些念头兜兜转转,最终大多也都绕不过一个仍然是模糊的、也是刻意使其模糊的想法。


    ——要是他们未来一起离开这里,届时的自己又要如何与她相处呢?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有意控制着那份恐惧,试图以此维持着自己理智上的清醒。


    直至此刻,宋渊也才迟钝地从同伴的提醒中反应过来,确实如此。


    比起这个副本的结局,也许他想象中与那人可能拥有的未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可名状之物。


    好吧。


    宋渊很平静地想着,既然如此,那好吧。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谢长夏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轻笑出声。


    “嗯……你要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的。”


    *


    迄今为止,明面上从必死的规则结局中完整逃出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被我拎出来的谢长夏。


    白松是第二次注意到我,第一次他将我理解为死后转化的npc ,但第二次他看见了我与沈栀的交 谈,即使只是远距离的围观,但那一点破绽足够使他胆战心惊的起疑了。


    谢长夏在此基础上,稍稍做了一点额外的补充。


    他通过宋渊做了些手段,让白松那边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这里还有第二个逃出来的活人——从图书馆的后面,从食堂后院的泥土地里,被规则捕捉、但没有被规则杀死的同届生,宋渊有意模糊了信息来源的对象,根本目的在于打草惊蛇。


    始终心虚的人,习惯性将自己摆在弱势上的人,需要接着规则怪谈的意外来伪装自己的人……若是有朝一日发现他赖以生存的防护膜出现了破损的痕迹,他会做什么?


    他会后退,瑟缩,转身就跑,重新去寻找那些能给予他安全感的痕迹。


    换句话说,白松会去翻出那些他亲手造成的“意外”,他需要一遍遍地确认他们的沉默与死亡,以此来确定课堂上那唯独会对自己欣然微笑的实习老师,确实已经是这座学校的行尸走肉了。


    ……


    “很抱歉,我们现在没能找齐他所有的同伙,但是……您想要找的,确实找出来不少。”久违地是宋渊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大概是这段日子白松折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连带着他一向沉稳的声线也透出掩不住的疲惫感。


    我问:“还有活的吗?完整的呢?”


    年轻人轻轻叹口气,语气听起来比想象中还要沉重一些:“只能说……数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找人收留了其中一部分,在学校里大概是没什么办法了,只能等着之后出去看看怎么办了。”


    “会有老师去找你们的,只要是相对完整的就不必太担心。”我随口应道,又紧接着问了一句:“白松其他人呢,想好如何处理了吗?”


    这次,宋渊停了停,然后才说,“这件事情谢长夏说他会负责,既然如此,我就什么都不会问,什么也不知道。”


    “诶……这么大的工作量全都要扔给别人吗,宋同学有点不太讲究呢。”


    “他自己主动大包大揽,您就不要来指责我了吧?”宋渊无奈笑道,“不然的话,您直接问他呢?他现在就在我旁边站着。”


    我想了想,同意了:“也好。”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电话对面就换上了谢长夏嘻嘻哈哈的调子:“老师好~谢谢老师偏心~”


    “我没有在偏心你……算了你随便怎么理解吧,”我有点头疼地啧了一声,还是没忘了问问正事:“所以呢?你现在怎么想的?”


    “嗯……老宋的问题在于道德水准太高了,其实名单已经确定差不多了,但他不确定要不要一视同仁的全部处理掉,以及,要不要因为这份名单,导致日后我需要换个地方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所以就是,基本都可以确定了?”


    谢长夏卡了一下,然后才说:“嗯,差不多了吧。”


    “那还不简单吗?”我有点奇怪的反问道,“正巧这是个规则怪谈的高难度副本,剩下的还要我教你吗?”


    谢长夏在宋渊颇具压力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回道:“我倒是也想过啊……可是他们都很清楚规则漏洞,知道怎么做是对的,这招好像不太行诶。”


    “那就临时先改一改嘛,校规。”我目光扫向身后聚集起来的老师,从沉栀送走了那些骸骨之后,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了。


    “改到他们开始觉得陌生,开始觉得自己才是错的,这样不就行了?”


    柳重光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和沈栀相距不远的一张桌子后面,正和另外几名老教师低声聊天,这几人察觉到我的注视,便也抬起头,对我露出个十足和善的微笑。


    我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收回,又对着电话里的那一个认真询问道:“所以呢,你需要改写哪条校规,现在想好了没有?”


    第150章


    话真的问出口后, 电话对面的年轻人反而拘谨起来了。


    “这样行吗……”谢长夏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和我确定:“是不是特别麻烦,或者说需要支付什么代价?您不用这么认真的,不靠这法子我也能做得到。”


    “你的机会仅此一次,年轻人。”我抬眼环视周围的老师们,他们听得懂我和谢长夏的对话,也清楚修改规则背后的特殊含义,但是包括起初对我敌意最重的那几位在内,此时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此时此刻,沉默,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默许的态度。


    有些人是适合一辈子都不要接触权力的,比如说白松, 再比如说和他沆瀣一气的那些人。


    这些人太难界定究竟是对是错了, 愚蠢,贪婪, 小心又自私,即使他们也亲手导致了相当数量的死亡,可偏偏在副本这样的地方, 那些死亡很难全部归类在他们的身上, 从律法角度算作他们的罪。


    非要说的话, 大概也就只有封建时代的独裁暴君能有办法判定他们有罪。


    巧了不是?


    最名正言顺的封建余孽就在这儿坐着呢。


    而在这个问题上,这群“老前辈们”也是和我达成了某种微妙的一致——偶尔是可以采取一些极端手段的。他们在这里耗费心血留下的求生信息,可不是为了让某些尖酸刻薄的自私小人反过来利用,踩着同胞的尸骨离开这里的。


    唯一一个不太情愿的反而是谢长夏:“那很麻烦吧, 您是不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对我来说不算代价,”我抬眼看看旁边的老师们,心平气和地回答:“难度和在你的请假条上签字差不多,只要逻辑通顺理由充足,这所学校拦不住我的。”


    “其实也可以选择一些比较适合现代的方法……”谢长夏轻咳一声,小声回答我:“我身份比较特殊,就算这活我一个人全都做了出去后也不是直接判死刑,还有回旋余地的。”


    能有什么回旋余地?我一脸莫名其妙,然而我旁边一位老教师忽然若有所思,他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提醒我:


    “要是没记错的话,异常案例管理局的高级人才要是犯了这种类型的错误,一般不会被直接判刑,而是被重新归类成D级人员,日后当做活体耗材扔进那些未探索的新副本里碰运气。”


    我看着对方一脸意味深长的样子,沉默半晌后,慢吞吞地将手机贴在耳朵旁边,幽幽问道:“是这么回事吗?”


    谢长夏少见安静了好一会。然后才以一种诡异平静的、甚至称得上是自暴自弃的语气回答我:“……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天的嘛,也没什么,就是相当于顺手又找了个机会,想着未来有机会,抽空再进来溜达溜达啊……什么的。”


    我:“……”


    我:“这是干嘛呢。”


    “因为感觉在外面根本碰不到你嘛,”他悻悻道:“……反正白松的事情肯定要解决的,既然总归都要解决,这个结局我也愿意接受,某种意义上也能算是一举两得,那何必还要让你现在多费力气?”


    要她做那么多的意义是什么呢?就只是为了让他清清白白的离开吗?


    谢长夏是个成年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对应的后果。


    他愿意承担一切对应的代价,心甘情愿地,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如此。


    ……


    我叹了口气。


    要怎么说呢……我愿意尊重年轻人那颗正在轻盈颤动的心,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


    我现在同意帮他,不单因为谢长夏是个很靠谱、也很适合在这里作为代表,解决那些麻烦事的好孩子。


    “你没必要在这儿和我纠结这个,也不必考虑我将来会在哪儿。”我温声回答他,按下他此时的犹豫与不愿,“你只需要告诉我,你需不需要修改校规,这就行了。”


    谢长夏停顿一会,然后才问我:“有什么意思吗?”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我说,“非要解释的话,我很喜欢你,并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直接改写自己的未来;


    而且我也很喜欢宋渊,沉栀,在这里认识的其他人,理由和我想要帮你的那个一样——你们都很好,不应该留在这儿。 ”


    这甚至算不上一次正式的拒绝,毕竟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在这里,只是将一个故事错位的结局归向他应有的方向,至于某个年轻人在此期间酝酿出的那点甜蜜的微妙心思,本质也不过是这短暂故事中意外生出的,一点会令人下意识驻足流连的柔软点缀。


    他的心很好,他的人也很好。


    只不过这个故事并未因此诞生,他的结局也不该因此得到修改。


    谢长夏安静着,当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这年轻人终于在电话对面做了一个漫长且沉重的深呼吸,然后才说,好。


    “老师愿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了,”他重新换了更轻松愉快的语气与我对话,只是声音偶有颤抖,不好掩饰细节处的停顿滞涩,谢长夏清了清嗓子,和我简单说了几条之后,也耐心解释了对应的使用方法。


    我倒是用不着他解释,不过身边不少人眼巴巴瞅着,有这几句话打底,他们多少也能放得下心。


    ……


    “里面有一条,我应该能帮得上忙。”苏红棉第一个开口,她慢慢举起手,看着我,语气平和:“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打量了一会对方的表情,慢吞吞地拿出了那瓶早早准备好的果蔬汁。


    “就像我们之前分析过的那样。”我递过去,说:“得麻烦你再死一次。”


    苏红棉动作值稍稍一顿,便欣然接下了那瓶特殊的饮品。


    *


    在准备配合我修改校规,毫不犹豫喝下饮料的那一刻,苏红棉也好,我身后保持沉默的这许多人也好,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指挥几人帮忙把苏红棉放平,看他们的表情时,想,大概和他们第一次决意赴死并无太大区别。


    本就是在众人记忆中早该死去的人,如今运气正好,即使身陷此处,对大多数事情都无能为力,但眼下竟然还能再帮这些孩子一次。


    于是觉得欣慰,欢喜,纵使依旧遗憾,依旧压不过那满心满眼的沉重满足。


    仅凭这一点点地欣慰,他们就能鼓足力气,再去竭力拼一次,抓住那濒死之际最后模糊的灵感。


    ……


    而我要的就是这个。


    这一瞬的意志必须足够强烈,尖锐,强大到足以短暂改写校规的描述,也能从这具被学校束缚的行尸走肉中挣扎着露出几分真实自我的痕迹。


    只要抓住这个就可以了。


    只要抓住这个,就等于抓住他们最后一丝真正的生机。


    我将手放在苏红棉的胸口处,熟悉的力量自指尖游走,我经历过同样的死亡,知晓这些力量的走势流向,而此前分析大魔女的手札给我留下了不少经验,说到底仍是同一世界观下的力量体系,即使修修改改与过去相比实在是相差太多,但操作方式并没有太大差异。


    那一缕生机于我手中拢住,深度昏迷状态中的苏红棉脸上渐渐褪去了那种灰白黯淡的消沉死气,可看起来仍然是气息微弱,奄奄一息的虚弱姿态。


    “沉栀。”我叫了一声旁边呆愣许久的小姑娘,“告诉我下一条要改的校规是什么。”


    沉栀愣愣站在那儿,她看了看昏迷中的苏红棉,又看看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她现在……是……?”


    “老师做不了了,怕是要中途离职才行。”我收回手,神色平静,“在外面找个好点的疗养院吧,估计没个三五年调理不过来呢。”


    沉栀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转为偌大澎湃的惊喜,她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坐在了旁边,和其他人一起心惊胆战的观察着苏红棉的状态。


    柳重光在旁推了推眼睛,神色看起来依旧很淡定。


    “那下一个应该轮到我了?”


    我点点头,和之前一样,先递上一瓶准备好的果蔬汁,然后才伸出手,接住对方倒下的躯体。一群人慌慌张张地过来帮忙,但也紧张兮兮的立在旁边,不敢擅自开口打扰。


    抓住这些人最后的生机并不难,只不过就是没办法由我开口,这群人撑着一口气能坚持到现在凭的就是一句不甘心,想着还能再为后来人做些什么,所以谢长夏开口请求的效果是最好的,至少要远比我好太多。


    我在这里牵扯太少,不如那些年轻人,自始至终就是局中人。


    要是知道自己的几句话就能再救几个人离开,谢长夏他们会绞尽脑汁思考,这里还有哪里可以更改努力的地方。


    ……


    当我放下柳重光的手重新退到旁边,已经有人万分热情地迎上来,开口就是滔滔不绝地入职介绍:“这位女士,我们联合管理局您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上四休三五险二金,固定年假三十天默认可以累计计算,您这边一个点头回头我就能找人帮你签合同,入职薪水和职位自然也是好说,您这样的面试入职肯定完全没有问题——”


    旁边有人看着他,像是看着个不合时宜的傻子。


    “你觉得人家会听你的这些乱七八糟?”有人偷偷撇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转了转自己同伴的衣袖:“行啦……人家小年轻都能看得懂,你怎么还在这儿惦记着把人往外挖呢……”


    “哎呀!这种事情不努努力怎么知道!”


    “管理局的人脑子是不是都有毛病呀!你怎么都这样了还能惦记着往局子里挖人啊……!”


    ……


    我静静看着他们叽叽喳喳聊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忽然就很想笑。


    无需理由的,纯粹放松的,好像有什么长久压在心上的东西就此烟消云散,留下一份莫名地畅快,一点恰到好处的怅然若失。


    我身后休息的柳重光仍保留着几分清醒,沉栀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的旁边,在老人无奈的安慰声中,时不时发出几声压不住的低哑泣音。


    我听见她声音低低,哭着喊“老师”……


    ……嗯。


    这就够了,这样就可以了。


    我放松下来,重新看着面前这几位吵闹样子,他们与我对视时的眼神有些难以遏制的紧张与慌怯,我想了想,换了个更松弛些的姿势,与他们说:“没关系的,你刚刚说的那些很有意思,再和我说说看吧。”


    这次的故事远比我想象得更鲜活些,索性眼下时间还早,我还可以再听听属于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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