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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崽子2


    普济馆收取的诊金少之又少, 自开门之后,馆前常常络绎不绝。为此,戚老头还将花朝阁的两个婢女尽数带来, 此乃无奈之举。只因兰姝行事慢条斯理, 病人一多, 便屡屡抱怨不已。


    与人来往, 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小娘子倒也和气, 不曾与人理论。旁人见此, 自是替兰姝说尽好话,抱怨的声音便也消了下去。


    开馆以来, 林书嫣给她定下规矩,五日便休息一日,再不济, 一旬也该歇一日。


    正巧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 小娘子提前跟戚老头打好招呼, 她便挎着个竹篮自行祭拜去了。


    她曾问过林书嫣,徐家人的去向。


    两百年的世家大族,说败便败,谁人不唏嘘?


    徐家的两位老爷还在大牢里关着,女眷却是被尽数流放, 她还托林书嫣问过冯知薇的近况,得知她于途中产下一个女儿, 之后被人救走,便不知所踪。


    面前的小山包一高一低,高的那一个,周遭都插着五彩绚烂的鲜花, 低的那一处的杂草横生,若不细看,怕是不知这是一个衣冠冢。


    世人畏鬼,殊不知,那些魂魄,却亦是有着思念他们的人。


    兰姝口不能言,随金元宝一同烧掉的,还有小娘子手写的几封花笺。


    “章哥哥,姝儿很想你。”


    “章哥哥,花朝阁的荷花又开了。”


    “章哥哥,姝儿昨夜梦见你了,你过得好吗?”


    “章哥哥,冯小姐替你生下了一个女儿。我想看看她,却不知她们母子身在何处。”


    “章哥哥,林姐姐昨日给我带来了你的手绳,我很想你。”


    风轻轻拂过,坟头周边的野花尽数摇晃,好似是在安抚小娘子悲伤的心。


    荷花往生,她今日带了林书嫣送她的荷花琉璃盏,重瓣莲花栩栩如生,愿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做个闲散富贵公子便可。


    小娘子坐在心上人的坟前潸然泪下,偏生隔壁那些杂草经风一吹,立时往她身上拂来,仿佛有了意识,在挠她痒痒一般。


    小娘子抹抹眼泪,没好气地掏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待她忙活完,累得气喘吁吁,她心生怒气,踹了一脚那人的小山包。


    这人真讨厌,死了也如此烦人。


    她没问林书嫣,徐煜如何,倒是谢应寒无意中提起,说他受尽折磨之后自裁了。


    兰姝没必要同一个死人置气,她给徐青章折的都是金灿灿的,而篮子里那一串银元宝才是他的。


    她就是如此厚此薄彼,她又不喜欢徐煜。


    正当她折路而返之时,路上又遇到了谢应寒。这人着实粘人,每当他下值之后,便要同她纠缠好几个来回。


    “姝儿妹妹,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兰姝越过他,显然不愿搭理,烦人精。


    “莫气了,下回不在小嫣面前弄你。”


    这人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气得小娘子将竹篮狠狠砸向他。


    “姝儿妹妹这是要谋杀亲夫?”


    小娘子怒目圆睁,恨恨地瞪向他,心里升腾一股怒火,险些逼得她开口怒骂。


    “好了,寒哥哥背你。回来时路过知味斋,买了你爱吃的金丝桃酪。”


    兰姝一听,偃旗息鼓,也不再忸怩作态,乖巧地上了他的背。


    而不远处的小山包,那些花花草草扎根于地底下,静静地立着,不再随风飘扬,只目送小娘子离去。


    今日清晨她被谢应寒压在榻上狠狠吮了几口,恰好林书嫣将醒未醒,将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一紧,那人也不好受,进退两难,两人都疼。


    用膳之时,大魔王也起了坏心眼。两人隔得近,他手持调羹,搅和着碗里的汤汤水水,水渍声伴随着喝粥的声音一同响起,三人面上无一异常,桌子底下的流苏绣花鞋却死死踩着男子的皂靴。


    如今林书嫣不再常驻铺子,但谢夫人却时常拉着她逗弄谢知亦。于是待她一走,兰姝这才舒了口气,却也是恼上了大魔王,狠狠踹了他一脚。


    前两年林书嫣与谢应寒没有一儿半女,谢夫人甚至动了纳妾的心思,明里暗里催促他俩赶紧要个孩子。谢家阴盛阳衰,也的确迫切地需要一个继承香火的子嗣。


    林书嫣顶着婆母施加的压力过活,人也跟着憔悴不少。


    不仅谢夫人敦促她,就连长公主那边亦是咄咄逼人,好几回想让谢应寒纳了李嫣儿。


    也是巧了,长公主的贴身婢女亦是名唤一个嫣字。


    然她心里门清,谢应寒对她丝毫没有兴致,否则也不会夜夜宿在花朝阁。


    当然,谢应寒也没做得太过分,时不时在他母亲跟前转悠,做足了假象。


    谢夫人送来的坐胎药,她在老嬷嬷的眼皮子底下尽数喝尽。黑乎乎的汤药,她被苦得心里反酸,得吃好几粒蜜饯才能压下。


    然就在去岁的的某天晚上,榻上突然沉了沉,多了个人的呼吸,正好那日她喝了婆母送来的鹿血酒。


    一夜沉沦,如此反复几日之后,她果然有了身孕。


    夫妻俩并未多说一句,而林书嫣知道,他是想要个孩子了。


    谢知亦这个名字,是长公主赐的名。


    知亦知亦,其谁知之,盖亦勿思。[1]


    旁人皆以为长公主心系李薇儿,传言她是长公主的私生女。她尚且不知此事真假,然她唯一能断定的,就是长公主心系谢应寒。


    怀安长公主已年过花甲,她创立南风馆之时,刚过不惑之年。


    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寻欢作乐也好,揽客招财也罢,她去公主府不过几回,便确信了她对谢应寒的心思。


    而她同她,实则是一样的。


    比起应付谢夫人,她更宁愿与怀安长公主喝茶品茗。


    李嫣儿更是不足为惧,她就没有将那丫鬟的小把戏放在眼里,如若不然,谢应寒早该将她抬了进来,而他也休想踏进花朝阁半步。


    …………


    乳母时常耳提面命地告诫他,他母亲生他之时,凶险万分,疼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生下他,要他牢记于心,万不可招惹母亲生气。


    可她没说,莲瑞园那位,并非他的生母。


    他今年两岁有余,据他所知,他的父亲是大铎的三王爷,底下还有一个胞妹,单字一个霞。旁人都道他俩是双生子,可他自小聪慧,他能走能跑之时,明霞尚且还在榻上沿爬。


    他曾问过乳母,为何霞妹妹不能同他一块儿玩,乳母闪着眸光告知他,霞妹妹身子虚弱,为此,他更应该要好好保护妹妹,不可叫旁人欺负了去。


    妹妹同府上唯一的夫人住在莲瑞园,他父亲的妻子名唤玉舒,旁人都称她为舒夫人。


    她生得貌美,是个温和的女子,王府的人都极为尊敬她。


    他又问,为何自己不能同妹妹一样住在莲瑞园?


    乳母回他,男子汉应当独立自强,不可做躲在女人身后的小郎君。


    他深信不疑,是以每回上莲瑞园请安,都是他最开心的事。


    刽子手老刘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可他还知道,他烧的一手好菜。


    他和明霞生辰之时,老刘头给他做了一柄糖剑,不知为何,被明霞暗中拿了去。


    她正欲放嘴里咀嚼之时,舒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一把将它夺走,掷在地上,威风凛凛的大宝剑立时碎成几截。


    明霞是个爱哭鬼,嬷嬷朝舒夫人告状,说是他故意拿给明霞的,那是舒夫人第一回训他。


    父王事务繁忙,他时常不在王府。他无人倾诉,隔日去请安时,舒夫人却主动向他道歉,他内心五味杂陈。明霞没心没肺,依旧笑着扒拉他,那一刻,他原谅了她们。


    然,有一便有二,明霞总是于他请安之时,哭闹不休。


    她一哭,舒夫人便亲自去哄,与对他的严厉不同,她看明霞的眼神异常温柔。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是兄长,总是要让着妹妹的,他对此毫无怨言。


    待明霞能摇摇晃晃走路时,她时常拉着自己躲起来,然后再吓一遭严嬷嬷,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前几日,明霞又拉着他藏到舒夫人的箱笼里面,他俩等了好久也没人来找。明霞觉多,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他正欲将她抱出去之时,屋子里却传出严嬷嬷的说话声。


    “夫人,您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躲于暗处的小郎君放下了正高高举起的双手,他心跳急促,即便他深知偷听不是君子之举,但此刻不容他多想,他想听听,自己的母亲会不会谈论他,又是如何看待他的?


    果不其然,他的预判很准,外面那对主仆谈论之事的确与他有关。


    “此事不必再提,我待明鹜有如亲子。”舒夫人声音温和,即便拒绝嬷嬷的提议,也是好言好语,她鲜少动怒。


    “夫人,这没有血缘的孩子是养不熟的咧。小郎君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上回生辰之日,他就想拿糖剑伤害霞姐儿,此子日后必当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那位温和的舒夫人若有所思,严嬷嬷见她神情略微动摇,继而道:“您尚且年轻,虽说王府上下谁都尊您一声舒夫人,可王爷时常不在府上,您当与王爷亲近些,生个自己血脉的子嗣才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王爷大业成后,您也该有自己的嫡子才是。否则到时候,哪还有您说话的地儿。”


    莲瑞园上上下下都是舒夫人的人,严嬷嬷在她们的地盘,自是随心所欲地表抒己见,半点没有保留。


    小郎君手心微凉,额间冒着冷汗,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从未想过,自己孺慕多时的母亲,居然不是生母。


    不争气的眼泪挣扎着从眼眶中溢出,他仿佛失了所有力气,陷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段之来寻他时,他怔怔然看着熟睡的明霞发愣,眼里毫无生气。


    “带我出府。”


    皇家子弟开智早,小郎君眼下理清思路,他想,他应当是他父王的妾生子,亦或是,某个女人不要他了。


    段之面露难色,“鹜少爷,王爷他……”


    “父王既是将你送给了我,如今你若顾念旧主,大可另寻他路。”


    明鹜小身板挺得笔直,稚嫩的脸颊带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他负手而立,越过段之直接往外面走去。


    段之心中腹诽,血脉相连,这母子二人还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个五成相似。


    段之表面上悉听主意,背地里却通知人禀报了在外办事的明棣。


    姜还是老的辣,明鹜只当自己要脱离王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正欲在外闯出一片天地。不想他的一举一动,尽数被报告给了明棣。


    他自小便被教导要顾及胞妹,这一想法于他脑海中已然根深蒂固,即便他知道明霞并非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然,他于途中遇上了风风火火的岑宝珠。


    “喂,你跟着我干嘛?”


    岑宝珠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烂衣服,浑身脏兮兮的,尤其是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布满脏污,看着像个小叫花子。


    “因为哥哥你看起来很悲伤。”


    小女郎自来熟,自行上前拉扯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哥哥,珠儿肚子饿。”


    明鹜脸上抽抽,这小不点跟了他一路,他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不得体之处,他终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


    原是她看自己有银子,想吃顿好的。


    他往身上摸了摸,浑身上下只一块玉佩,那是舒夫人送他的生辰礼,他当初爱若至宝,极为珍视。


    触及玉佩的小手一顿,小郎君目光朝段之瞥去,只见比他俩高出一大截的成年男子往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他正欲递给商贩时,岑宝珠眼前一亮,“大哥哥,大哥哥,珠儿可以吃十个肉包子吗?”


    小女郎的语气里藏着欢呼雀跃,立时扔下明鹜,转而可怜兮兮地踮着脚去拉扯段之的衣袖。


    她眼里的讨好之意太甚,段之心下一软,还真叫老板来了十个大肉包。


    岑宝珠兴高采烈,眉眼弯弯,虎牙尖尖,笑得甚是明媚。


    明鹜轻咳一声,没好气道:“段之,谁许你给她买包子了?”


    “哥哥,珠儿不可以吃包子吗?”


    岑宝珠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瘪着一张小嘴,望向明鹜的眼神既可怜又幽怨,揉了揉干瘪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哥哥,珠儿肚子饿饿。”


    小女郎委屈的模样,像是路边没人要的小猫咪,宛如被雨淋湿的小狗狗。


    明鹜被她堵了话,他装模作样训斥,“把手洗干净再吃。”


    段之今日化身男嬷嬷,待他细细给岑宝珠小脸和手上的脏污洗净之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小团子。


    宝珠玉雪可爱,朝人微笑时,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明鹜冷眼旁观伺候人的男嬷嬷,酸溜溜地腹诽他怎么不去当个老嬷嬷?留在他身边真是埋没了他的细致和耐心。


    稚子对美丑好赖自有判断,但不得不说,面前这小团子的确生得好看,不输他的胞妹一丝一毫。明霞肤色有些许暗沉,小团子的肌肤却胜似白雪,比山上厚厚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


    岑宝珠极有眼力见,她知明鹜才是段之的主人,谢过段之之后,又朝明鹜走了过去,“哥哥,珠儿现在可以吃了吗?”


    她吞咽几口,对桌上的大肉包垂涎欲滴,目露馋欲。


    小郎君装腔作势冷哼一声,“吃吧,别……”


    他话音未落,宝珠便塞了一个大包子入口,莹白的脸颊瞬间鼓起,像极了王府里那只胖松鼠。


    宝珠一口一个大包子,看得他目瞪口呆,终于在她狼吞虎咽吃了六七个之后,明鹜提高音量,“你吃慢点!”


    “哥,嗝,哥哥,嗝……”


    她在外不吃不喝流浪好几天,可把她饿坏了,突然暴饮暴食,小团子一口一个奶嗝。


    明鹜冷眼瞥向段之,他挠挠脑袋悻悻然,显然伺候人的功夫还不到位。


    可他也不料,小团子人小,竟能塞下那么多,他原以为她是要分给其他人的,便也没多想,就给她买了十个。


    夜里小团子闹着肚子疼,明鹜气不打一处来,一看桌上,剩下的几个包子果然不翼而飞,还能飞去哪?自然是在疼得打滚的岑宝珠肚子里。


    他父王极少注重口腹之欲,老刘头跟他唠嗑,说他父王最是克己克身,于是他也学着明棣的模样,每顿只吃五分饱,饱暖思淫.欲,吃太饱会萌生享乐的欲.念。


    再就是,如岑宝珠这般,疼得打滚。


    男嬷嬷又是给她请大夫,又是给她熬药,待他忙活完,天亮了,该吃早膳了。


    “哥哥,我要吃肉包子!”


    “闭嘴。”


    天地之大,明鹜却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身边还带着个拖油瓶,偏生拖油瓶说自己识路,于是没多久,他们就在深山里边迷路了。


    明鹜私以为,于岑宝珠面前,不到三岁的他,这辈子的气都被激出来了,他很难不被宝珠惹恼。


    唤她珠儿之后,好似她也没有那么烦人。


    小团子会吃饭,会笑脸吟吟地唤他哥哥,脸上的梨涡浅浅的,他时常想戳一下她,看看是不是很软。


    而且,她好像比莲瑞园的胞妹,还要讨喜几分。


    自书房里出去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早前感受到的那些不在乎,全部都是真切存在的。


    从他父王嘴里得知,原来舒夫人,当真不是她的生母。


    隔日他再去莲瑞园请安时,态度越发谦卑,隐隐有讨好之意。


    “鹜儿,快起来。”


    妇人虽然穿着素净,半点瞧不出贵为皇家命妇的奢华,然她的确生了副好面容,清丽婉约,不妖不艳,叫人观之,便心生欢喜,忍不住想靠近。


    玉舒实打实地扶了一把屈膝下跪的明鹜,她莞尔一笑,温柔道:“怎的同母亲还生分了?”


    “是孩儿不孝,孩儿擅自离家出走,叫母亲担忧多日,鹜儿自请降罪。”


    妇人扶他的动作一僵,不过一瞬,她便恢复了平日的温柔,纤纤素手替他拍了拍灰,“母亲岂能怪罪于你,你这几日不在,霞姐儿日日闹着要找你玩呢。”


    话音刚落,严嬷嬷便将刚睡醒的明霞抱了出来。


    她睡眼惺忪,眯着一双丹凤眼,看到明鹜站在不远处后,眸光一闪,闹着要下来。而后不顾玉舒的叮嘱,拉着明鹜就往屋外跑。


    “哥哥,你去哪了?我找不到你。”


    见他不搭理人,明霞也失了问他的兴趣,转而兴致勃勃拉着他去花园扑蝴蝶。


    明鹜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自己榻上的小团子。


    宝珠大早上的就闹着要吃大肉包,还说宁愿不回来,在外面有肉包子吃,来了他家,却连肉包都不给。


    也是他忘记吩咐了,他的早膳尽是些白粥和清淡小菜,小团子一顿不吃肉就难受,掉了好几粒泪珠子,逼得他连忙叫段之送来包子。


    “哥哥,我要那只,你给我捉那只。”


    明霞手一指,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果然是只绚丽多彩的大蛾子,他眼疾手快,拿兜网一扑,大蛾子便被困住了。


    “哥哥,哥哥给我。”


    只是他却把兜网交给了段之,明霞鼓着腮帮子,跳着想从他手中夺过来。


    “那只有毒,霞妹妹,越漂亮的东西,毒性越大。”


    明霞年纪尚小,对此一窍不通,她只知道明鹜扑了它,却不给她,小嘴一瘪便要哭出声。


    好在他经验颇丰,变戏法一样拿出一颗松子糖,小孩子忘性大,立时将那只漂亮的玉腰奴忘之脑后。


    他俩没在一起玩多久,严嬷嬷便过来寻人了,“少爷,外边日头大,霞姐儿晒久了,少不得要中暑,您也回去歇着吧。”


    明鹜任由严嬷嬷将明霞抱走,她趴在奶嬷嬷的身上,不哭不闹,甚是乖巧。


    而岑宝珠就不同了,一时半会见不到他就闹腾。


    “哇,鹜哥哥,它好漂亮啊。”


    小团子腿上伤口未好,只得在榻上坐卧,明鹜倒也大方,让她睡在自己的主卧。


    明鹜的卧房简洁典雅,而那只玉腰奴正围着桌上的花瓶翩翩起舞,里面插着几支荷花,想必是男嬷嬷自作主张逗小团子开心的。


    “嗯,方才在路上随意抓到的。”


    “鹜哥哥好厉害,珠儿好喜欢它。”


    “喜欢我吗?”


    明鹜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小团子顺口就答,“喜欢呀,珠儿喜欢鹜哥哥。”


    小郎君不经意间红了耳根,他轻咳一声,“日后不许对别人说喜欢。”


    “为什么?”宝珠吃着他亲自剥的核桃,口齿不清反问他。


    “珠儿不是说过要听哥哥的话么?珠儿想变漂亮对不对?”


    “嗯嗯,珠儿不喜欢别人。”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2]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倘若没有宝珠的出现,他兴许会同他的父王和舒夫人那般宠爱明霞。


    彼时的他,尚且分不清对宝珠是兄妹之情,亦或是情感寄托。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宝珠是他的,他不愿将宝珠让给任何人。


    明鹜坦然窥伺她,小团子养了好几日,面颊白里透红,可与花瓶里插的那几只粉荷争艳。


    蓦然,他眸光一凛,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心中生出几分不自在的感觉。他心中思索多时,终是恍然大悟,那股烦闷的情绪源于何处。


    小郎君移动身子,于宝珠眼前停下,“宝珠,要不要玩斗草?”


    认识宝珠之前,他尚且只知君子六艺,而小团子自小便在山林间长大,所用之物无一不产于自然。


    这斗草便是她教给明鹜玩乐的游戏,小郎君自是对此不屑一顾。


    然今时不比往日,他方才观察到,宝珠看向玉腰奴的目光也太久了些。


    “好呀好呀,鹜哥哥,我要观音柳。”


    疱屋有侩子手,鹜朗居有男嬷嬷。


    桑易查明宝珠只是猎户的养女之后,明棣倒也没说什么。王府的人气,是冷清了点。是以他只知道,自己的儿子身边有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听说后来成了他的贴身婢女。


    而莲瑞园的严嬷嬷,时不时便在玉舒面前惊醒几句,“夫人,您瞧瞧,姐儿是认定这位兄弟了。哎,夫人怎么就不为您自己考虑一下呢,偏偏将旁人的孩子视若己出。”


    老嬷嬷日日说,回回说,纵使这位妇人耐性再好,内心深处也忍不住松动了须臾。


    她朝北边望了过去,蓦地,内心的挣扎全部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嬷嬷,此事不必再提,容我再想想。”


    严嬷嬷瞧她若有若思,心道这回总算是把话听进去了,她宽慰地笑了笑。


    [1]摘自《诗经·园有桃》


    [2]摘自卢梅坡《雪梅》——


    作者有话说:明鹜这个本来想放到番外的[三花猫头]明天要打战了,过渡一下,然后才能是五年后,不然逻辑对不上


    有感而发,有关明鹜和明霞这两个人设,昨晚写崽子这一章的时候,脑袋里猛然闪现《滕王阁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这句话,然后就给他俩取了名,赋予了他俩人设和对手戏。


    结果我今天看备忘录,原来我在一周以前就写好了他俩的名字和人设,是完全不同的!


    深深地感慨,原来名字不只是代码,它们有自己的宿命。


    之前想的是明亓和明嫣这两个名字,然后明亓从小就被教育要好好照顾妹妹,可是他以为自己和她不是一母同胞,就出现逆反心理,然后他就经常作弄小崽子,满肚子坏水,发泄在崽子身上。


    现在这样也很好,他俩的走向大概是甜宠文,要么就最后虐一下,给他来个失忆,然后崽子体内阴湿属性大爆发,你居然不爱我了?你怎么能不爱我?疯狂索爱!!


    崽子性格很好,比较开朗,至少比妹宝开朗。


    男主马上要和妹宝见面了。五年后妹宝是20岁,他23。


    然后最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洁的,对玉舒没感情,玉舒的结局不太好的。


    然后我现在在纠结,妹宝在这五年,到底和谢应寒有没有完全的情事。摩擦肯定是有的,天天都有,但完全的就很难定。如果没有又不太符合谢的人设,但是我又不太喜欢他,不想便宜他。


    还有桑度死了,小瓷也死了,他俩双死。


    这也是搁在妹宝心中一根刺,虽然她知道是宗帝杀的,可是还是难受啊,所以她之前想去送明棣,但是还是折路而返。


    第142章 靖难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1]


    岚玉舒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一生,在北地那座高宅大院时, 才是最自由和快乐的。


    一岁又一年, 那个得了离魂症的男子, 她心慕已久, 若是她那几年拿着孩子强逼,他是否会爱上她?


    然, 时光无法倒流, 没人能给她答案。


    宝珠腿伤好得快,男嬷嬷每日都给她带些好吃的, 短短几月,小女郎珠圆玉润,果真衬得上她这闺名。


    “鹜哥哥, 珠儿当真能变漂亮吗?”


    小女郎手里拿着一个大肉包, 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胖手, 幽怨地朝明鹜瞥去一眼。


    “老刘头说,猎物要养肥一点才好吃,鹜哥哥,你不会是想把珠儿吃了吧?”


    小女郎扔掉手中肉包子,蹦蹦跳跳到他面前, 使劲拽着他的衣袖抹擦眼泪,“我, 我的肉一点也不好吃的。”


    “你整日里都在想什么,我给你的字帖可练了?”


    明鹜被她吵得直皱眉,舒夫人给他裁的新衣裳又被她弄脏了,段之已经偷偷摸摸替他洗过好几回衣物了。否则去莲瑞园, 又要被严嬷嬷上眼药。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写字太累了,珠儿不要学写字。”


    小女郎日日贪图享乐,明鹜对此甚是鄙夷,“今日不写完五个大字,晚饭就不用吃了。”


    “五,五个,鹜哥哥,珠儿……”


    “再说话,多加一个。”


    岑宝珠闻言,仿佛失了浑身的精神力,蔫巴巴,自行端坐在黄花梨桌案前,只是字还没写半个,墨砚就被打翻了。


    “鹜,鹜哥哥,珠儿不是故意的。”


    宝珠率先开口,生怕晚饭没着落。


    小团子挪了挪屁股,从凳子上下来,“鹜哥哥,鹜哥哥,珠儿一定好好学写字。”


    宝石蓝镶祥云的圆袍被她扯得皱巴巴的,上面裹着小团子的眼泪和浓墨,那几团白色祥云她被盖上几个黑乎乎的手印,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宝珠,等你写完了,就给你吃榛子糕。”


    一听有吃的,小团子立时抛下他,重新乖乖坐好。


    明鹜嘴角抽抽,离去之前又叮嘱了一遍,“不许再偷偷给她开小灶。”


    男嬷嬷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每回明鹜一走,段之就时常给她带些小玩意,好吃的好玩的,半点规矩没有,都快将她宠坏了。


    是夜,待宝珠在他的主卧歇下之后,他也准备回厢房休息,只是刚躺下没多久,段之便将他唤醒,“鹜少爷,王爷回来了,眼下叫您快些去书房。”


    明鹜只知道自己的父王是大铎的藩王,知他丰神俊美,潘貌楚腰,可他从未见他父王笑过,自然,也从未见他如此狰狞动怒的模样。


    他一踏入书房,便察觉到房里比外边还要冷上几分。


    书房尚未点灯,今夜有雨,外边不见半点星光,只能隐约看个大概轮廓。高大的男子着一身黑衣,与浓浓的夜色融为一体。


    此刻年纪尚小的他不清楚,他的父王今夜为何如此反常。多年后他再忆起,那夜的玉面郎君,既隐忍又落寞。


    “跪下。”


    形销神子,声如夜叉,说的,大抵就是他这般吧。


    明鹜不知其中缘故,他本能地有些畏惧,不知自己犯了何事。但他想,应该与岑宝珠无关。


    小小身板跪得端正,他颔首盯着他父王的皂靴发呆,青石板微凉,刺骨的寒直钻腿骨。


    “朝北方磕三下。”


    男子声音哽咽,神情凝重,强硬的语气不容小郎君拒绝半点。


    一下,两下,三下,待明鹜磕完之后,他伫立原地,朝北方望去须臾。


    男子越过小郎君,径直移步过去拉开门,明鹜这才发现,院子里灯火通明,被黑暗笼罩的书房,也被渗过来微弱的火光。而那些黑压压的人群,也如他的父王那般,面色阴沉,不见半点喜色。


    事情发生得突然,在北地蛰伏三年的昭王突然带兵起义,扬言清君侧,靖国难。


    人们这才想起,自三年前宛贵妃死后,这位曾经被宗帝看好的皇子也成了众矢之的。没过多久便隐隐传出些风声,有说他成了残废的;有说他痴痴呆呆得了离魂症的;还有的人说他毁了容,不敢于人前现身,日日待在屋子里苟活于世。


    离京前,宗帝收了他的金矿,且北地位处严寒之地,无兵、无银,如何逆反?


    此事一出,轮椅上的男子先是仰天长笑几声,紧接着摔了手中奏章,“皇儿,你看看,不是父王不放过他,是他自寻死路!”


    明帧到底没有听从中宫的懿旨,不曾手把手教他的胞弟,反而日日教导宛贵妃的幼子。


    年过十六的少年,脸上已褪去稚嫩,太极殿唯他二人,但他知道,隐于暗处的死士,不少于二十个。


    明裕任凭他这位大皇兄猖狂大笑,他微微颔首,掩去情绪不作回应,空旷的大殿回荡着他的痴狂的笑声。


    他起兵的消息一出,朝中一片哗然,纷纷如惊弓之鸟一般。毕竟这位昭王,那可是宗帝亲手教出来的,且与当初的徐世子,徐战神齐名。


    然前线来报之时,只说昭王的兵马不足一千,众人无一不缓了口气,依旧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人将这当回事。


    一千兵马如何对抗朝廷几十万大军?就连老百姓也只是当个笑话听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2]


    老百姓不在乎哪个皇子王爷当皇帝,他们只在乎明天的米面有没有涨价。


    自三年前大败于庆之后,割地赔款,徭役赋税繁重,百姓苦不堪言,但避于长久的战火,大家伙都忍了。


    当初一文钱能买一个包子,如今,得三个子儿。


    很快,北地的战火烧到了巴蜀。


    明帧如今把持朝政,却离不开程家的支持。程家人里里外外渗透其中,就连当初犯事的程泽延,都被放出来在大理寺做事。


    早前有徐青章坐镇边疆,如今朝中上下,却无一大将可用。明帧只好任命老将军上前打头阵,可就连战役,程家也不放过一丝一毫。古稀之年的程杰老当益壮,甚是想亲自手刃反贼明棣。于是明帧命他为副将,一行大军雄赳赳地奔赴巴蜀。


    巴蜀之地地形崎岖,环境险恶,毫不疑问,朝廷军被打得节节败退。


    昭王每回都带领兵马在前线冲在前锋,北地的人像是不要命了一般,于战场上奋勇杀敌。


    几万大军说没就没,远在千里之外的明帧彻底慌了。明明早前那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他的探子一一证实。


    他不料,那个男子蛰伏几年,居然半点不减傲气,他以为宗帝将他的风骨全部碾碎了……


    蜀地失防,副将被擒,也是巧了,北昭军拿程杰的人头血祭旗之时,朝廷的军旗被一阵妖风刮断了。


    士气大减,群龙无首,朝廷军溃不成军,纷纷抱头鼠窜。


    巴蜀位于长安城的下首,占领蜀地之后,明棣命人稍作休息,后日再攻城。


    短短十几个月,明鹜深觉大梦一场,他那寡言少语的父王,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不仅有一副惊为天人的相貌,他还有着自己捉摸不透的雄才大略。


    他小小的内心洋洋得意,对于他的父王,他深以为傲。


    “鹜哥哥,那位大哥哥就是你的父亲吗?”


    方才那位俊美的男子带着身边几位谋士从他的帐篷前路过,这小团子无意中目睹他的神容,登时目露痴色。就连人都走远了,她这会还在遥遥远望呢,半点舍不得挪开目光。


    “哎,鹜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怎么走了?”


    一边是自己崇拜的父王,另一边是他的小团子,他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苦思半晌之后,他最后得出结论,即便是他的父王,也不应该抢他的小团子。


    是以每回他都以己身,全部拦住宝珠望向明棣的痴迷目光。


    …………


    千里之外的普济馆亦是得了消息,昭王明棣扬言朝无正臣,打着除奸佞的旗号,带领几万大军,很快便要兵临城下。


    这是兰姝头一回听到他的消息。


    往年她从未刻意问过旁人,北地的昭王如何。


    而眼下,不管她愿不愿意,每日都能从病人口中得知他的事迹。


    就连京城里的稚童,也口口相传他的旗号。


    “清君侧,靖国难。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3]


    身边之人,无一避讳,其中且包括林书嫣。


    谢应寒早出晚归,近几个月还被派去押送粮草,是以林书嫣时常带着谢知亦去花朝阁陪小娘子。


    起初林书嫣并不愿意让兰姝得知自己同谢应寒有个孩子。


    然她能下地之时,谢应寒便吩咐人叫了马车,与她一同带着谢知亦去了花朝阁。


    不仅如此,这几年里,他都明里暗里叫她带儿子去兰姝面前多晃悠。


    她虽不知何意,但小娘子显然对她的到来,满眼欢喜。


    “姝儿,听说昭王已经快打到长安城了。”


    谢知亦如今已满三岁,她便不拘着他,由着他在花朝阁满地跑,她也能图个清静。


    带孩子可比做生意,难上许多,劳神疲心。


    “嗯,我今日也在普济馆听说了此事。”


    “应寒他应该快到军营了,对了,我今日听李夫人说,昭王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封存的记忆朝小娘子袭来,不多时,脑海中渐渐刻画出清晰而又模糊的面容。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怎的他就那么俊美呢?


    “娘亲!”


    谢知亦大老远就开口唤人,圆滚滚地朝她一撞,险些将她撞倒在地。


    “哎哟,我的少爷,您快歇歇,别把夫人累坏了。”如意跟在后头,又是给他擦汗又是给他喂水,好一顿忙活。


    被他一打搅,自然,林书嫣并未察觉小娘子须臾前的异常。


    小孩子不惧热意,待他喝过水后,又欢声笑语跑着出去玩了。


    林书嫣这才将视线投向兰姝,她忍不住瞥向她干瘪的小腹,心中哀叹一声,“姝儿,应寒他……”


    小娘子疑惑地对上她的视线,她面上一热,倒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今她俩都已是双十年华的人了,自己同谢应寒成婚五载有余,就连儿子都三岁了。小娘子却还是那般鲜活,媚骨天成,越发妖娆,只是瞧着却还有些孩子气在身上。


    她多次想问问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同谢应寒生子。


    但饶是她在外面八面玲珑,于好姐妹面前却是张不开那个嘴,如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姝儿这个月的小日子来了吗?”


    在兰姝点点头之后,林书嫣忍不住叹了口气。


    “夫人,林家来人了,眼下正在谢府坐着。”


    青蒲进来福了福身,又过来朝她禀明来意。


    林书嫣一听,脸色有些难看,被兰姝瞧了个正着,她注意到兰姝的视线,忙拉着手宽慰,“应该是家里姨母过来找我有事,林姐姐回去一趟,晚点再来看你。好姝儿,姐姐待会叫人给你带椰奶酪回来。”


    她本想带谢知亦离去,但这小子死活赖着不走,她只好吩咐丫鬟好生照看他。


    待她出了花朝阁,方才厉声询问,“怎么回事?”


    “回夫人,您姨母看李嫣儿住进了谢府,这才起了心思,想叫您让姑爷把潭嫣小姐一并纳了。”


    “哼,我就说,遇上那老虔婆,一准儿没好事。”


    “谁说不是呢,今日里两人又吵架了,听说还动了手。”


    林书嫣当初在京城开了铺子之后,林夫人便也起了心思,奈何没有门路,她的嫡女林潭嫣赔了个精光,欠了好几笔债,最后还是林书嫣给她擦屁股。


    在简州时,林书嫣和林潭嫣井水不犯河水,也是因她年纪尚小,比林书嫣要小上好几岁。这不,刚一及笄就送到了谢府,美其名曰,要和姐姐待在一起,不愿同胞姐生分。


    其中狼子野心,谁人不知?


    “大姐,你看看,李嫣儿都把我的脸抓花了。”


    林潭嫣带了人在门口堵她,她刚一下马车就被林潭嫣拉了过去。


    旁边的老嬷嬷也跟着附和,“是呢,大小姐,李小姐也太过分了,仗着自己是公主府的人,日日过来我们小姐的院子,还说我们是来打秋风的穷酸亲戚。这不是打您的脸吗?大小姐,您可得替我们小姐做主才是。”


    她记得这位嬷嬷,是她姨母的心腹,姜还是老的辣,三言两语就将战火引到她身上。


    林书嫣笑了笑,“妹妹,可曾请了大夫来看过?这若是留疤了,以后可不好找亲家,母亲该怪罪于我了。”


    林潭嫣年纪小,却听出来其中含义,她面色不善,“大姐这是想赶潭嫣出去?”


    “妹妹迟早要嫁的,总不能在姐姐这里待一辈子,那可就成了老姑娘了。”


    林书嫣懒得跟她掰扯,在门前拉拉扯扯,已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她索性越过主仆二人,回了谢家主屋。


    “潭嫣小姐,别愣着了,快去啊。”老嬷嬷暗里拧她一把,她一身细皮嫩肉的,顿时痛得直流眼泪。


    前面有个能干的姐姐,因此,她自小便被母亲教导,要比姐姐做得更好。可姐姐越来越优秀,不仅嫁了朝廷命官,丈夫还那般俊美,她心慕多时。


    待林书嫣坐到椅子上,又喝了半盏茶之后,林潭嫣也随之走了过来。


    “姐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就让我一回吧,我想成为寒哥哥的女人。”她一咬牙,直接给林书嫣屈膝跪下。


    “是啊,大小姐,谢家就一个小少爷,姑爷还年轻,少不得在外面应酬,有个亲姐妹进来帮你笼络男人的心,这不好吗?”


    老嬷嬷见林书嫣的神情似有松动,她又苦口婆心劝道:“说句不好听的,大小姐,倘若您日后有个好歹,像先夫人那般,小少爷也得有人照顾不是?当年自打夫人进了府,对您是视若己出,潭嫣小姐有的,您只多不少。大小姐,还望您看在夫人照顾您的份上,大发慈悲,就让潭嫣小姐进门吧。”


    林书嫣听完,莞尔一笑,“潭嫣,不是我不帮你,若是应寒当真有纳你的心思,我二话不说就让他抬你进来。”她顿了顿,紧接着语气一变,“可你也知道,应寒他,对你没心思呀。”


    林潭嫣住进来大半年,见是见着了,可谢应寒端方有礼,对她刻意的讨好视而不见,如她所言,的确没半点心思。


    他冷漠的态度,反而令林潭嫣神魂颠倒,发誓非他不嫁。


    “大姐,求您帮我一回。”


    掷地有声,这回林潭嫣不仅给她跪了,还朝她磕了一个响头。


    林书嫣被她吓了一遭,急急忙忙避开她的大礼,“妹妹这又是何苦?你只看到我的光鲜亮丽,何曾……”


    “大姐,若你不愿当谢家主母,就将寒哥哥让给我可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书嫣对她失了耐性,凛声道:“我不干涉你,你也别来烦我,平日里少去李嫣儿面前晃悠,别给我惹出事来。”


    她撂下这句话,便丢下林潭嫣离去,她没有那么多空闲陪这个小姑娘玩过家家的游戏。


    跪在地上的林潭嫣死死抠着冰寒刺骨的青石板,蓦然,她笑了笑,“姐姐,这是你逼我的。”


    姐夫身边尚无妾室,多她一个又如何?她竟那般小气,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她暗下决心,誓死要成为那位男子的女人。


    却说谢知亦哭闹着不走,亦是有缘由的。


    他人小鬼大,叫婢女当鬼去抓他,他趁丫鬟不备,一溜烟跑了,直奔花朝阁的主卧。


    屋里的女郎身段婀娜多姿,正斜斜地躺在美人榻上,她仙姿玉容,宛若一朵成了精的花妖,将谢知亦看得满面通红。


    “你,你就是我爹爹养在外头的狐狸精?”他行至贵妃榻前,紧蹙着一双淡眉,没好气质问她。


    “喂,狐狸精,你是不是狐狸精啊?”


    林谢二人只管带他来花朝阁晃悠,显然他俩都未曾料到,自己儿子的身边会有不好的声音,也不曾想到,小不点渐渐大了,已然有了自我意识。


    他突然的出声,兰姝冷不丁地被吓了一遭,一瞧是林书嫣的孩子,正想摸摸他,谢知亦却红着小脸拂开,“问你话呢,你是不是我爹养的狐狸精?”


    兰姝先是一惊,芙蓉面上染上绯色,然后仔仔细细想了一会,深觉他所言有几分道理。


    不想谢知亦被她妖娆的美貌吓哭了,林书嫣一过来就看到他嚎啕大哭的模样,“呜呜呜,娘亲,狐狸精吃人了,吃人了。”


    小娘子眼下正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林书嫣抛下儿子,先去宽慰了一番,“姝儿,没事吧,这臭小子胡言乱语呢,你别往心里去。”


    她此话一出,自觉心虚,小娘子多愁善感,如何能不往心里去?


    然谢知亦依旧嚎着,她一个头,两个大,单手就将他撵了出去。


    于是这位三岁的小郎君,吃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教训。


    “凌姨母,都是知亦的错,知亦不该听信小人谗言,不该辱骂您。”谢知亦被揍了一顿,小脸皱巴巴的,弯腰朝这位貌美的姨母行礼道歉。


    林书嫣雷厉风行,三言两语便查出是李嫣儿在背后捣鬼。也不知她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还教唆了谢知亦那些话。


    当晚她便被送回了公主府,且谢应寒也修书一封,寄于怀安长公主。没过多久,李嫣儿便被许配了人。


    经这一回闹事,林书嫣仔仔细细复盘,终是察觉得给这小子请个夫子才是。


    除此之外,她亦是将心中疑惑告予谢应寒,为何李嫣儿会知他在外养了人?


    世上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应寒一去不复返,尚且未给她回信。她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妥,总觉得山雨欲来。甚至还聘请了好几个牛高马大的护院,就连兰姝去普济馆,那几个大汉也随之前去。


    她往屋外望了望,黑压压的一片,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长久不见日光,就连空气中都洋溢着一股潮湿的气味。这雨,下得着实有些久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1]朝局动荡,烽火连天,朝廷军也不料,他们准备三日后开城门去偷袭敌军,然北昭军亦是选择在今日攻城。


    双方兵马相见,均有一瞬间的愣怔。


    [1]摘自《金缕衣》


    [2]摘自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3]摘自朱元璋《皇明祖训》


    [4]摘自李贺《雁门太守行》——


    作者有话说:明天进城了[三花猫头]


    生病了,难受。脑袋昏昏沉沉,半小时写了一千一百个字,666,平常我的时速都是1200左右的


    第143章 永乐


    春到南楼雪尽, 惊动灯期花信。[1]


    早前繁华富丽的长安城,如今凄风苦雨,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就连门庭若市的普济馆, 近日也闭门不开。


    “姝儿, 这几日你就先在家里待着, 朝廷守不住了。昨日应寒来了信,北昭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 攻打进来了。”


    林书嫣猜的不错, 京城的确不太平,得亏她提前聘请了护院, 就怕到时候有个好歹。她万般叮嘱兰姝,千万莫要出门。以往造反起义之人,每当进城皆要杀烧抢掠一番, 弄得整日不宁, 人心惶惶。


    她的铺子也早就关门大吉, 生意固然重要,但于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她到底是放心不下兰姝,隔两三日便要来看看她。若不是家里还有个坐不住的小祖宗,她倒是想同兰姝日日待在一块。


    待林书嫣一走,兰姝便去了前院那块种植草药的地, 她得给自己找些事做。只因她近日时常想起那人,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发愣,一闭眼便想到他。


    她不会把脉,上回去小木屋,戚老头说她气机郁结, 忧思伤脾,还给她塞了好几粒黑乎乎的药丸,自然,她一个都没吃。


    不到几日,戚老头过来找她,“乖徒,还是你这里好啊,连地龙都有。老头子我孤零零的,怕是死了都没人收尸。”


    他嘴里没个忌讳,兰姝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后,转头就走了。


    “哎哎,乖徒,别走啊。”戚老头端着茶具尾随她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为师过来是有要事跟你说的,后日医馆就可以重新开业了。”


    兰姝脚步一顿,狐疑地朝他望去。


    “别不信啊,昭王昨日进了京,这天下,改朝换代咯。那小子,老头我当年曾远远看过他一眼,当时就感慨,此子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他一口饮尽,又接着说:“皇帝老儿如今疯疯癫癫,一心求仙问道,据说昭王进宫找到他时,他还在炼丹房等着吃药呢。”


    “如今这天下,昭王他唾手可得啊,就是不知,他会当个摄政王,还是逼老皇帝让位咯。”


    戚老头说得口干舌燥,又自行倒了杯茶,蓦然,他惊呼,“乖徒,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怎么还哭上了?”


    美人垂泪,皎若夜月,华如桃李,烂宛晨霞,戚老头心知肚明,这位爱徒同林谢二人的纠缠。然他活得久,普罗万象,什么是是非非没看过?光她这副仙娥之姿,便可叫万人着迷。


    果然不出两天,京城的集市恢复了往来,长安城不比巴蜀的炮火连天,相较于蜀地而言,生产与生意上的损失要少得多。


    兰姝已从普济馆的病人口中得知,昭王他入京之后,不许麾下一兵一卒滥杀无辜。入宫之后,将钦天监尽数斩杀,而后把程皇后贬为庶人,秦王和晋王被永囚于东宫旁边的王宅。程家的老国公死了,树倒猢狲散,即便他并未降爵,与程家有来往的姻亲皆闹了和离,亦或是休妻,总而言之,均闹着同他们做了断。


    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权贵的事,老百姓们只当个笑话看看便是,那自己的事呢?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2]


    兰姝今日告了假,她独自上了后山,唉唉叹息,心不在焉地坐在小山包前,眉眼间的愁苦更与何人说?[3]


    “姝儿妹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兰姝寻着声音看向他,来人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4]


    她二人对视良久,随后兰姝哀叹一声,主动朝他伸手过去。男子却受宠若惊,颤着指骨与她十指相扣。他暗中调整自己的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姝儿妹妹,小嫣带了知亦过来。”


    他同林书嫣八面玲珑,却同样不知拿小娘子如何是好。是以他一回京,连谢家都没过去,马不停蹄赶来花朝阁,生怕她有个闪失,亦或是,他在畏惧小娘子随风而去,离他远去。


    两人一路无言,望见花朝阁的牌匾后,男子方才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心中冷哼一声,便是两情相悦又如何?他养了这朵娇花整整五年,不辞辛劳,日日浇灌,且那人还得了离魂症,他有何可惧?


    “爹爹,爹爹。”


    谢知亦疯跑过来,伸手抱住他的大腿,既知他父亲即将归来,便早已候在门口多时。


    小郎君虎头虎脑,乍暖还寒时节,如意怕他畏寒,给他戴了个虎头帽,脚上还穿着虎头鞋,甚是喜庆。


    父子二人多日未见,谢应寒倒不曾同他那般欢喜,他板着脸斥责,“你的规矩呢,夫子就是这样教你的?”


    谢知亦不明白他爹为何这么凶,抱着他的小胖手也随之松了松,他俩就这般四目相对,谁也不肯先说话。


    亏得如意在一旁拼命对他使眼色,终于,小郎君余光瞥见了如意抽搐的眼睛,他水灵灵的大眼睛这才望向与他父亲携手而来的女子。


    谢知亦思索半晌,终于心不甘,情不愿朝兰姝行礼,“凌姨母安好,方才知亦没有看见您,还请姨母原谅。”


    谢应寒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鼻子里喘着粗气,险些被他气个半死,还是兰姝拦住他扬起的手腕,急忙拉着他进了花朝阁。


    只是谢知亦躲过了他父亲的一顿罚,却被他母亲勒令回家好好学写大字,不写完三字经,不许他出来。


    谢知亦年纪尚小,却活脱脱是个小霸王,平日里被家中长辈惯得无法无天,也就林谢二人才能制服他。


    不过与他爹见了一面便被送了回来,他先是在谢府大闹了一场,不管贵的贱的,通通砸了一遭。


    亏得谢夫人口里一直念叨她的乖孙和阿弥陀佛,谢知亦被她搂在怀中哭得小脸通红,待他情绪缓和一些,谢夫人才厉声厉气指着如意问道:“我把知亦交给你们,是信任你们这些人。我日日念着他平安顺遂,你们倒好,今日让他发了这么大的火气,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暖阁齐压压地跪倒了一片人,虽说谢夫人平日里不管家,然一牵扯她的宝贝孙子,她是如何都忍不住大动肝火。


    “回夫人,是大人他念着少爷不能落下功课,这才催他回来写字。”


    手心手背都是肉,谢夫人自不好当着下人骂她的亲子。得亏如意头脑灵活,没牵扯她家小姐进来,否则林书嫣还要被她记上一记,儿媳自然是比不上儿子的。


    而谢知亦倒也懂事,没在谢夫人面前提及兰姝的存在。


    毕竟林书嫣回回教他,万不可在他人面前提及凌姨母之事,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然他还是不解,回到他自己的院子后,他才嬉皮笑脸向如意讨教,“如意姑姑,那个凌姨母什么来头啊?”


    如意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扯了个慌,“凌小姐她,她救过谢大人和小姐的命。”


    “哦,原来如此,知亦日后定会好好尊敬她。”


    如意从小丫鬟熬成姑姑,就连她也瞧不真切他们三人的瓜葛,更莫说这个小不点了。她此刻并未发现谢知亦眼中的狡黠,只同旁人一样,合计这位小少爷还是个孩子呢。


    自谢知亦离去之后,花朝阁也少了鸡飞狗跳。混世小魔王时不时趁众人不备,去草药园狠狠乱拔一通,亦或是躲到兰姝的暖阁,不出声,吓她一遭。为此,林书嫣没少揍他。


    “应寒,昭王他当真要同秦王那样,只当个摄政王吗?”


    林书嫣拉着小娘子去暖阁,她出去一趟,经风一吹,身子都有些凉意了,待她目睹兰姝喝完整整一杯姜茶,这才将心中疑惑询问出声。


    只是她发觉谢应寒的神色有些古怪,大半年未见,他的五官瘦削,比以往还要更为俊朗一些。


    她此刻的注意力都放在男子身上,是以并未看到兰姝身形一顿,颤着素手,紧张地将茶具轻轻地放回去。


    “嗯,圣上他身子骨还能撑个几年,昭王他没有弑父夺位的打算。”


    “那昭王他当真郎艳独绝,当世无双吗?”


    她虽身为谢应寒的妻子,但从未参加宫宴,得以一观天子真容。同那些市侩的老百姓一样,她也对那位一骑绝尘的昭王甚是好奇。


    不等谢应寒作答,她又问,“那同我们姝儿相比,如何?”


    她会这么问,自然也是有缘故的,据说昭王男生女相,比女人还要美上几分。又有谣言说,就是因为宛贵妃的容颜乃世间独有,故而令宗帝痴狂半生,如今,他可不就是个疯子么?


    这回谢应寒却没有回话,她自觉没趣,眼下倒也没多想,回神想起来,私底下议论那位高贵的胜利者,是有些不妥。


    不仅林书嫣好奇,朝中大臣无一不在窃窃私语。


    昭王入京多时,除了拿宫中的钦天监和程家三人杀鸡儆猴之外,其他人等均平安无碍。可谁不是度日如年,生怕脖子上的那把铡刀猛然砍向他们?


    要知道,当初昭王离京,他们可是弃他投秦与晋的。


    若是知他有这番造化,他们定是誓死拥他,而他们这些老狐狸也看出了些苗头,虽说昭王不曾摘他们的乌纱帽,却是升了高谢两人的官。高瓮安摇身一变,成了大理寺少卿,而谢应寒,却是被重新赐了侯位。


    他此番举动,无不是在做给满朝文武看,他们的确有目共睹,可奈何当初没有远见,时光没法倒流啊。


    不仅如此,他甚至没和秦王那般直接入主东宫,而是回了早前门可罗雀,杂草丛生的昭王府。


    时隔五载,昭王府的大门,再次重见天日。


    再入此处,他心中却无半点波澜,只轻轻念了句,“阿柔,我们回家了。”


    宝珠隔得远,然她眼神好,拉了拉段之的衣袖,“段哥哥,那个大哥哥的嘴里在说什么啊?”


    她原是同明鹜待在一块的,府上的萧管家一见众人归来,他扶着明棣的手声泪俱下,待明棣同他说了几句之后,明鹜和明霞便被牵了过去,老管家拥着他俩涕泗滂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的亲孙子和亲孙女。


    段之原是半步不离小主子,不过他很有眼色,知道明鹜定然会吩咐他留下照看宝珠,是以唯剩宝珠同段之待在原地。


    没有了明鹜的阻挠,宝珠此刻尽情欣赏着明棣的美貌,她目露馋色,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大哥哥这般好看的人呢?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5]


    时时刻刻在意她的小郎君,如何不知不远处那直白的目光,他斜着身子,在他父王察觉之前,将宝珠的眸光挡去了一大半。


    于是宝珠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她自觉没趣,告诉段之自己饿了,两人便暗自离去。


    可由奢入简难,她吃惯了老刘头做的肉包子,总觉得外边卖的没有那个味,是以她回了昭王府后就想缠着明鹜,告诉他,自己想吃肉包,想吃大肉包。


    奈何王府的小主子同她不一样,直到深夜里他都尚未归来,段之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宝珠从未感到如此孤独,她也将明鹜的叮嘱抛之脑后,忘了个干净。


    行至半晌,她才想起来明鹜不许她出院子,她皱着小脸宽慰自己,这里又不是北地,没事的没事的,小小步伐越走越快,好似身后有不干净的东西要追她似的。


    昭王府很大,没过多久小团子就迷路了,她站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直到小脑袋晕头转向时,她突然余光瞥见了那位貌美的大哥哥。


    脑子里突然想起明鹜告诉她,那位大哥哥不是大哥哥,而是他的父王。


    她正想过去同他打个招呼,却看见观月台上来了一位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郎,然后大哥哥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心中酸溜溜的,原来大哥哥他有女儿了。她的养父从来不摸她的脑袋,还时常骂她是个赔钱货。就连家里的打的兔子肉,也只能当他的下酒菜,她是半点都捞不着。


    养父想把她卖掉之时,她的养母偷偷把她送了出去,之后她便遇上了明鹜,她有些想明鹜了,想吃大肉包。


    只是她转身之际,眼前突然一黑,便被套进了麻袋里面。


    明鹜被萧管家领着参观了一圈昭王府,待他回去之后,找遍了整间院子都不见宝珠的身影。


    一股恶寒从他的脚底升起,她如今五岁有余,生得玉雪可爱,天真烂漫,若是歹人觊觎她……


    没有人可以从他身边抢走小团子。


    他一夜未眠,直至第二日,他父王回来之时,脸色阴沉可怖,瞧着甚是骇人。他这才得了消息,远在宫中的皇爷爷,一夜之间封了个永乐公主,而那人,正是他的小团子。


    是了,谁人敢在他父王府上抢人?他早前听了些风言风语,大抵知道,皇爷爷的病源于皇奶奶的身故。


    除了永乐公主之外,一并送来的还有圣上的圣旨,旁人怕是想都没想到,昭王他入京之后不但没有弑父夺位,反而成了皇太子。


    这可是直接承认了他的正统身份,文武百官还有何话可说?


    然,又有人得了消息,昭王他抗旨不遵,不乐意当那劳什子太子,是以迟迟不肯搬迁东宫。


    “父王,求您救救她。父王,求您。”


    即便段之和萧管家都好言相劝,叫他近日千万别惹明棣动怒,可他蔫了两三日,终是坐不住,跪在主殿,声泪俱下,求他父王出手相助。


    他不想明白大人之间的是是非非,他只想要回自己的小团子。


    负手而立的男子一言不发,他站如冷月,好似不是凡尘中人。


    候在外边的萧河却是看不下去,将明鹜抱了下去,“世子爷,此事没商量的余地,王爷他心里也不好受。”


    明鹜恨恨地瞪向他,巴掌大的小脸上已经有了肃杀之气。


    萧河无奈,打算全盘托出,“当年贵妃娘娘薨了之后,圣上他听信谗言,夜夜宿在未央宫,祈愿娘娘的一缕香魂能回来转世投胎。可这么几年过去,萧皇贵妃的肚子半点动静都没有。”他擦了一把汗,接着道:“也不知圣上从哪里听说的,说霞小姐就是贵妃娘娘的化身,却不想,那夜他们将岑小姐抓走了。”


    明鹜在他父王身边耳濡目染,自然也明白萧河的言下之意。


    若想要宝珠回来,只得拿他的胞妹去换。


    “王爷他心里是最难受的,就连安……”


    一席蟒袍的男子提剑而出,他打断萧河未说完的话,冷冷睨他一眼,萧河自知口误,忙低下头不再多言。


    他大可以背负骂名,弑父夺位,从此成为堂堂正正的九五之尊。可他没有,年幼时的悉心教导不假,成年后的百般折磨亦是真切。


    他想不到,他的父皇,居然被蚕食到如此境地,竟然还未放弃那些虚无渺茫的希望。


    男子冷哼一声,永乐公主?那不过是在侮辱他母妃的身后名。


    今夜的昭王府多了两个失魂落魄的人,灯火辉煌的太极殿却充斥着欢声笑语。


    “老爷爷,为什么你总是让珠儿先走?”宝珠没落子之前,好奇问他。


    年过半百的男子头发花白,仅仅五年时间,他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可他的心却依旧鲜活,好比现在,混沌的眸光中闪现几抹清明,“咳咳,因为珠儿年纪小,老爷爷是大人了。”


    小团子倒也懂事,挪了挪屁股跳下去,又问高公公要了一杯清茶递给他,“老爷爷,您喝。”


    宗帝先是揉了揉她的脑袋,继而才接过去,只是还没喝上一口,他便在帕子上咳了一团血。他昏迷之前,拽着宝珠的小胖手,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松开,口中一直唤着珠儿。


    高公公急急忙忙唤来太医,忙活了半夜,总算将老皇帝的病情稳定了下来。


    宝珠小小的,一直坐在床前陪伴着他,即便年纪尚小,此刻也忧心忡忡,为年迈的帝王所担忧。


    高公公捏了一把汗,面前的小团子虽然极为可爱,但长得却不像贵妃娘娘。他原还想着,圣上应当会放她走,岂料圣上只看了她一眼,便如打了鸡血一样,瞬间恢复了些许精神,就连未央宫和炼丹房都不去了,每日都同这小家伙玩闹着。


    方才几位太医仔细瞧过,只说圣上这身子,将淤血吐出来也好,只有脉通了,人才有精力。日后能活几年,也全都看造化了。


    宝珠心里想着事,她昏昏欲睡之事,乍然从地上跳起,“公公,高公公,你可以给珠儿写一封信吗?”


    她原想要来些笔墨纸砚,但写字太累了,她一想到要自己写字,便蔫巴巴的,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公主想写给谁?”


    “给鹜哥哥。”


    小团子心系大肉包,简洁明了,先是告诉明鹜,她想他了,还想吃老刘头做的肉包子。


    明鹜近几日彻夜难眠,他极为用功,便是夜里都在做功课。


    四更天刚过,他正欲小憩之时,段之却敲响了他的门,“世子,宝珠来信了。”


    冰消雪融,俊逸的小脸上布满泪痕。


    泪水打湿暗黄的信封,他颤着双手将其拆开,里面只有两句简短的话,他死寂的心却好似因她的思念而活了一般。


    良久,他抹了抹眼泪,开始磨墨回信。


    一同随信送来的,还有五个香喷喷的大肉包,是段之亲自送来的。


    “鹜哥哥呢,鹜哥哥怎么没来呀?”宝珠垂涎欲滴,嘴里吃着肉包,含糊不清道。


    段之来时便卸了刀,毕恭毕敬回她,“回公主,世子他没有圣上的准许,是不能随意进出皇宫的。”


    “哦,好吧,那你告诉他,我想他了。”


    纵然皇宫宽阔无边,可她住了这么几日,也算是深有体会,住在这里有着无边无尽的寂寞。之前她霸占明鹜的卧房之后,明鹜总会给她讲故事,哄着她,比在皇宫的日子要快乐百倍。


    “段哥哥,珠儿不想做公主了。”


    宝珠突然悲从中来,高公公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瞬间便有宫婢上前,将蔫了吧唧的宝珠抱远了。


    高公公谄媚笑道:“段侍卫,还请您忘了方才那话,公主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也是在所难免的。”


    [1]摘自万俟咏《昭君怨》


    [2]摘自张先释《诉衷情》


    [3]摘自柳永《雨霖铃》


    [4]摘自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5]摘自卞之琳《断章》——


    作者有话说:本来之前构思的是宝珠做婢女,然后明鹜给她戴一个丑丑的面具。


    但是今晚又有了新的想法。


    明鹜:我要变强,我要变强!


    宗帝:乖孙,你想要什么样的麻袋[三花猫头]


    明棣还不知道这是他的女儿呢,宗帝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宛贵妃的血脉[三花猫头]姜还是老的辣


    宗帝:小珠儿,想不想做个皇太女玩玩


    宝珠:那可以吃大肉包,可以和鹜哥哥玩吗?


    宗帝:当然可以[哈哈大笑]


    第144章 看山


    段之目送身穿宫装的小团子远去, 心中哀叹一声,不用高公公多说,他自是不敢将那话带回王府。


    被抱走的宝珠倒也不曾哭闹, 只是眉眼间泛着愁绪, 小手扒拉宫婢的衣襟。


    她向来懂事, 此番事后, 她心里清楚,自己被困住了。


    宫中的主子不多, 除了太极殿之外, 如今坤宁宫和未央宫,亦是如同两座冷宫似的。


    红墙金瓦, 不仅困住了小团子,也囚禁了萧皇贵妃和程皇后。


    昔日辉煌绚丽的未央宫,如今就连温汤都干涸了。


    萧映雪披头散发, 足上未着任何, 她赤脚踩在冰凉的紫檀木地板上, 一边旋转一边嘴里轻声唱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


    她对萧宛珠有恩,可她呢, 明知她喜欢权力,却不舍得施舍一星半点出来, 只让她当个掌事姑姑,看他俩夜夜笙歌。


    她一想到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萧宛珠却唾手可得,甚至不屑一顾, 她就恨不能啖其血肉。


    起先承宠之时,她尚且洋洋自得,一年半载之后,她却有如行尸走肉,半点欢喜都无。


    明帧早已给她灌下绝子药,可笑宗帝日日留宿未央宫,只为求那一缕香魂归来,当真可笑至极。


    城门被破的那一日,宫人尽数逃窜,她原以为会再次见到那个清贵淡漠的玉人,可她没有,她眼睁睁看着未央宫的大门被两名身穿厚甲的武将缓缓合上,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宫门被落了锁。


    可笑玉人连一面都懒得施舍给她。


    没有白绫,没有毒酒,任她独自在这座凄凉又寂寥的宫殿了结余生,。


    若说未央宫安静地像一座冷宫,坤宁宫却是热闹非凡。


    “贱人贱人贱人,那个杂种竟然当真敢谋逆,他眼里还有王法吗,他还有没有尊卑?贱人贱人贱人。”


    与未央宫一样,昭王带兵进城那一日,坤宁宫的宫婢尽数窜逃。就连如今局势安稳,也无一人想过来伺候,不说失势,便是程家辉煌之时,又有谁乐意在坤宁宫日日担惊受怕?打骂都是常有之事,故而如今每日只得两个小黄门给她送些汤汤水水。


    每回他俩过来,都能清晰地耳闻程皇后那尖锐的嗓音。


    “本宫是皇后,是大铎的皇后,萧宛珠,你这个贱人,你和你的杂种永远低本宫一等。”程娉菲嗓音沙哑,显然叫骂的时间不短,叫到口干舌燥,骂到声嘶力竭,依旧不愿停歇。


    “别嚷了,叫什么叫,人家昭王殿下如今可是皇太子。”


    许是皇太子的字眼刺激了她,冲向小黄门时,她头上的仅剩的金钗和凤冠全部散落一地,“你说什么,谁是皇太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蔻丹半褪的指甲正深深地陷入皮肉,那小黄门一时不察,被她逮个正着,手臂上传来刺骨的疼,幸而他的同伴猛推了一把,这才将两人分离开来,“真是疯了,快走快走。”


    “别走,回来,谁是皇太子,说啊,皇太子,皇太子,啊啊啊啊啊。”


    她仰天痛哭,为何自己程氏一脉落得这般田地?


    至疏至远夫妻,明棣他从不屑于他母妃死后的谥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废后的打算,他的父皇同程娉菲,合该死同穴,生生世世绑在一起。


    …………


    “夫人,眼下不比在北地,王爷他如今都入了这王府,您应该主动些,早日怀上龙孙才是正事!”


    玉舒惊叹一声,“这是不是太早了些,我们今日才到京城。”


    “哎哟我的夫人呐,您要是再不主动些,王府里迟早要进来些狐媚子缠着王爷,到时候您可就真的危险了!”


    严嬷嬷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替她上妆。即便外头月入柳梢,但去见心上人,到底要拾掇拾掇。


    “霞姐儿呢,昨儿个还嚷着要她父王抱,我待会带她去找找王爷。”


    “夫人何不自行去找王爷?霞姐儿虽小,但亦是有碍您同王爷亲近。”


    玉舒苦笑一声,她凝视着铜镜里边的芙蓉面,虽不及昭王那般妖颜若玉,却也是令人艳羡的好面容。


    严嬷嬷只当她是忸怩作态,每回都要拿霞姐儿当挡箭牌,实则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如何同那位玉人亲近一二。


    她是昭王在北地找的奶嬷嬷,是以她并不知,明霞也不是玉舒的亲生女儿。她只当异子只有一个,不想她家王爷的一双儿女,皆不是她所出。


    “夫人天生丽质,略施些粉黛便已惊为天人,您定是能得愿以偿的。”


    玉舒被她夸了一通,心里也不由得期待起来。


    北昭军无一例外,无论是在王府的,亦或是在军营的,都极为尊重她。


    并非因她是王府女主子的身份,而是因为她会看山。


    她是大庆人,当年无意中被北昭军所救,她一眼便相中了那位遗世独立的男子。


    得知他们缺银子,她便在三十三座连延不断的山脉当中,一座一座探寻过去。果不其然,她当真发现了矿,那些被提炼出来的石头在她手上金光闪闪。她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告诉他们,告诉那位心上人。


    正当她寻到他们的踪迹之时,她却被庆国的二王子,她的王兄带回去了。


    笼中鸟,宫中雀,她原以为自己会被囚一世,机缘巧合之下,她竟认识了他的胞妹。


    “夫人,您待会可得提点两句,在北地时也就算了,如今到了京城,得先上个玉牒才是。”


    是了,她只是被旁人尊称一句舒夫人,而不是昭王妃。


    思及此处,她又想到今日在府门前的萧管家,难怪他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你去打听一下,府上那位萧管家的喜好,我总觉得他好似不太喜欢我。”


    “一个瘸腿管家,您管他作甚,夫人您就是太好心了。”


    玉舒正要开口同她解释一二,明霞撩起珠帘,急匆匆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娘亲!”


    女儿环膝而绕,玉舒心中霎时柔软了些,“慢点跑,瞧你,怎么出了一身汗。”


    “萧管家带霞儿去抓蝴蝶了,娘亲,这里有好多好多蝴蝶,比北地的还多!”


    北地极寒,幸而昭王顾念她的喜好,为她打造了一处花房,里面倒也是生机盎然,一想到那个俊美不可方物的男子,她脸上立时飞上红霞。


    “娘亲,您今日真美,是要去找父王吗?”


    明霞刚过了五岁生辰,自然也能分辨美丑,在她眼中,她还没见过有谁能比她娘亲还美呢,她对此深以为傲。


    玉舒拿帕子给她擦干脸上的薄汗,柔声问她,“嗯,霞姐儿要随娘亲一同过去吗?”


    “要!霞儿也想父王了!”


    一大一小携手同行,问了桑易之后,他俩便直奔观月台。


    何月皎皎,冷艳胜雪三分,观月台上的男子一身白衣,当真算得上是皎皎君子,世无其二。


    “父王,父王。”


    明霞娇声娇气,打破寂静的夜晚,她小跑过去抱着男子的大腿,“父王,您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呀,霞儿想您了。”


    “父王也想霞儿。”男子宠溺地对她笑笑,性如白玉,立如青松,霎时,他眼中的寒霜尽数褪去,唇边的浅笑如沐春风,继而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父女互诉衷情,玉舒虽插不上话,但站在不远处看他暂且放下仇恨,她也跟着会心一笑。


    “父王,娘亲她今日好美,等霞儿长大了,霞儿也要涂胭脂。”


    说罢,小女郎一手牵着一个,继而将他俩的手交叠在一起,随后一溜烟的功夫就跑远了,“父王,要好好同娘亲相亲相爱!”


    玉舒触及他微凉的指骨时,她似被蛰了一下,猛然离他远了些,她脸上窘迫,急忙解释,“王爷,妾身并没有教过霞姐儿……”


    此刻的她,宛如被怀疑偷盗的贼人,虽然她并未窃取任何,唯恐他人怀疑到自己身上。尤其是当他眼神一眯,眺望远方时,身带寒霜,目光锐利,好似将她心中那些龌龊的念头一一摊开来。


    “嗯,我知道。”


    良久,才听见男子的薄唇中吐出几个字,短短一句话,让她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王爷早些安寝,霞姐儿身边离不了人,妾身先回去了。”


    语罢,一阵风拂过,将玉舒身上披的大氅吹落在地,她面上一热,在他面前尽显窘态。正想弯腰拾起,男子先她一步递过去,“若有短缺之处,尽管去找萧河。”


    “是,多谢王爷。”


    正要下台阶之时,她回首望了一眼,月光依旧光亮如昼,而男子身上的冰霜,似乎少了一些,兴许只是他俩之间的距离,又拉进了一些。


    她心想,慢慢来吧,王爷是好人。假以时日,她希望王爷心中的仇恨能少一些,不要活得那么累。


    待她一走,男子沉着一张俊脸,“去查查,太极殿的消息。”


    “算了,本王亲自去。”


    他倒是要看看,宫里那老头子,又想搞出什么名堂?


    同以往一样,他虽住在昭王府,去太极殿却是来去自由,可,当真一样吗?


    “昭王殿下,您,您不能硬闯啊,哎哟,王爷。”


    高公公在外头叫苦连天,偏生里面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爽朗的笑声不断,宗帝大嚷,生怕外面的人听不到似的,“让他进来,哈哈,珠儿,你看看,我们的皇儿出息了,不仅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就连朕,都要防备脖子上那把刀啊,哈哈哈,珠儿,你终于舍得回来看二哥了,咳咳,珠儿。”


    身前的昭王殿下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高公公暗暗捏了一把冷汗,这皇家父子二人,竟落得拔刀相向的境地。


    明棣候在殿外站了一宿,高公公劝了好几回,他脸色铁青,纹丝不动,如一座雕像,扎根于此。


    偏生里头那老头口中一直唤着珠儿,极为柔情。也的确如此,宝珠只觉这位老爷爷极为慈眉善目,不仅哄着她,给她上了一桌美味佳肴,还教她如何下棋。她精力旺盛,便也跟他玩了一整晚,直到天快亮才打了几个哈欠。


    倘若明棣踹门而入,便可知他口中所唤珠儿不假,确实是珠儿,细细看来,且这小团子还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然他吹了一宿北风,到底没有进去一探究竟。


    他嫌脏,脏了他母妃的名讳,甚至对里边的一老一小动了杀心。


    待宗帝将宝珠哄睡之后,他将拟好的两道圣旨扔了出去。


    皇绸黑字,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立他昭王为皇太子,他那双夺人心魂的狐狸眼却死死盯着高公公手上的另外一道圣旨。


    呵,永乐,永远欢乐,永远享乐,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任由高公公抱着圣旨一路追他到昭王府。


    “哎哟,累死咱家了。呼,萧管事,咱家来讨杯茶喝,您看?”


    来者是客,萧河并未为难他,当初他被晋王打断一条腿,还是这个老哥哥背地里差人给他送了些药。


    他于他,有着雪中送炭的恩情,自然是好言好语将他迎了进来。


    只是得知他的目的之后,萧河也目露难色,主子不接圣旨,他亦是没法子。


    “萧管事,还请您劝上一劝,父子俩哪有隔夜仇,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咂了一大口,又道:“咱家也是看着王爷长大的,圣上当初有多么疼爱王爷,这都是咱们有目共睹的。唉,咱家这就走了,老哥哥,您可得好好劝劝王爷,这立太子是好事,其他几位想要,圣上可都没同意呢。”


    就连当初把持朝政的明帧,也只当了个不明不白的摄政王。


    待他一走,萧河摇摇头,直觉这是份苦差事。然他也知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道理,送走高公公之后,往左一拐,直接找昭王身边的红人桑易商量去了。


    桑家兄弟如今只剩一个桑易,他自得知胞弟不幸中毒身亡之后,便闹着要剃头出家。


    恰逢崔滢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求他收留,他涕流满面,将头发尽数削了之后,又把妻子同弟妹安置好,这才奔赴北地。他继承了兄弟的遗志,势必要让昭王夺得这天下。


    他虽只是个秀才出身,没想到却于军事上有造化,俨然成了明棣身边的红人之一。因他作僧人打扮,北昭军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就叫妖僧谋士。


    萧河找到他时,他正同妻子逗弄桑度的孩子,瞧他神色匆匆,料他有事,桑易立时叫胡氏把侄女带了下去。


    他神情一变,凛然道:“怎么回事,宫中出事了?”


    他方才也得了消息,明棣去宫中站了一夜,回来后显然被宫里那位气到了。


    “圣上下了旨,立王爷为太子,这是好事,可他抗旨不遵啊!”


    他沉吟片刻,悬着的心也放了放,“原是这事,这事好办,我先叫人把消息散出去,等那些老家伙都知道我们王爷的正统身份,到时候就算王爷不稀罕那位子,那些老滑头也不敢质疑他的地位。”


    “哎,是这么个理,有劳您了。”萧河瘸着半条腿,正想出去时,又说了一句,“对了,还有个事,圣上他还从我们府上抓了鹜少爷身边那个婢女过去,立了她为永乐公主。”


    “不过是个公主,我待会去和王爷商量一下,小少爷的世子之位。”


    “王爷他,当真要立安和公主的儿子为世子?”


    桑易冷冷朝他瞥去一眼,虽然他剃了发,但他摸爬滚打了几年,倒当真如视苍生为无的妖僧。


    “老萧,这话可不兴说,今日在我这里说说便罢了,出了这个门,你要牢记于心,小少爷就是王爷的儿子,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孩子。”


    知道明鹜身份的人寥寥无几,这两人算得上是知情人,但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萧河自觉言语不当,他忙告罪。


    萧河出门之后,他佝偻的身子转身朝西南方看过去一眼,继而摇摇头,可叹时光易逝,物是人非,当初在花影轩逗弄小娘子的玄武军,如今寥寥可数,只剩下两位尚存于世。


    他哀叹一声,莫说玄武军,就连小娘子也香消玉殒。他只盼着那位舒夫人在余生当中,能替王爷分忧一些,叫他心里也畅快些。


    桑易行动迅速,不到两日,京中那些惶惶度日的世家大族,均得了消息,带兵破城的昭王殿下,他被立为皇太子。


    金口玉言,此事一出,直截了当承认了他继承大统的身份,便是史书都不能写他是乱臣贼子。那帮油盐不进的言官,自是如实记载,昭王明棣,当乃大铎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帝王。


    只是众人都等着那位妖颜王爷入主东宫,昭王府却半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从谁那处先传出消息,昭王他竟抗旨不遵,拒绝当太子。


    那些老滑头又是一顿猜忌,他们不知昭王是不是想直接坐上金銮宝殿,毕竟,当太子虽好,却也处处受帝王的限制,哪有自己当家做主来得痛快?


    但无论如何,昭王的身份摆在那,他虽然没有住在东宫,宗帝却又下了一道圣旨,令他监国。于是门可罗雀的昭王府恢复生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是累坏了收礼的萧管家。


    “夫人,听说您找小的有事?”


    萧河一瘸一拐候在玉舒的厅堂,行礼之后弯着脊背,将姿态放得很低。


    “快请坐,萧管事不必如此客气。您是王爷的恩人,当年若没有您守着王府,怕是早已遭了歹人毒手。玉舒甚是钦佩您,请受玉舒一拜。”


    说罢,这位年轻的妇人便起身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萧河侧了侧身,“夫人这是折煞小的了,为主子分忧,是奴才的本分。”


    “萧管事不必如此自谦,仲春寒凉,玉舒瞧您腿脚不便,特意做了这对护膝,一点薄礼,烦请收下玉舒的这一番心意。”


    萧河接过,又忙谢过她。


    “今日把您请来,也是因为玉舒遇到一点事儿。”


    “您请说。”


    “是这样的,玉舒近日收了不少夫人送来的贺礼。偶然发现花影轩的花开得极好,便思忖能不能请一些大臣夫人过来赏玩品茗?”


    玉舒原是没这个想法,她不想给明棣添麻烦,但她耳根子软,听了严嬷嬷的一番劝言之后,便想着替明棣笼络朝臣夫人,到时候也能吹吹耳边风。


    “回夫人,花影轩离王爷的寝殿近,那处是不对外开放的。若您想邀请外人过来,可以移步去小花园,那里亦是有一处画廊凉亭可供赏玩。”


    被萧河拒绝之后,她忙掩去心中尴尬,“是,玉舒方才没考虑到王爷喜静,多亏有您,日后还望您多多指教才是。”


    严嬷嬷得了眼色,从托盘里提了沉甸甸的香囊奉上。


    萧河自她的院子出去之后,叹了口气,沮丧着脑袋。他很难不将那个记不住人名的小女郎,同这位八面玲珑的夫人做对比。


    但他心知肚明,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那位国色天香的小女郎,终是做了这乱世的牺牲物。听说她重症不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牢房里面落的病根。


    夕阳将他落寞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留守京中五年,身染古朴之色,似是成了这王府的一部分。


    庆国和大铎的语言相通,玉舒写得一手桃花小楷,她亲自用香熏过,信笺中言语甚是恳切,半点架子都没有。


    是以各家各族很快就都收到了她的邀请,原来昭王身边当真有一位夫人并两个孩子。


    先前大家伙都在观望,而如今朝堂稳定,自是不乏想塞人入王府的。


    不说昭王日后便是一国之君,就是那般如玉的面容,当初也是京城的第一公子。且他今年二十有三,褪了少年气,眉眼间尽显枭雄气概,惹得京中小娘子又是一番心动。


    满京城里的妇人和小姐,无不是在谈论昭王的相貌,林书嫣的铺子重新步入正轨,不得不说,来她店铺买胭脂水粉的,比之以往还要翻了几番,更莫说隔壁那卖珠钗的如意楼,谁不想装扮得好些,以便得了未来天子的青眼?


    “应寒,昭王他被传得那么玄乎,那位舒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前几日她派人去我的店里预订了一批上好的胭脂,想来是为过几日的百花宴准备的。”


    林书嫣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于是她再次错过了兰姝的轻颤。


    “她是昭王在北地娶的女人,生了一子一女,但还没上过玉牒,旁人都叫她舒夫人,她是庆国人。”


    [1]摘自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好累,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第145章 醉酒


    “庆国的?昭王他居然会娶庆国人?”林书嫣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事的确离经叛道。


    “嗯,舒夫人替他找到了一座金矿,对昭王的大业, 帮助甚大, 北昭军里大大小小的将士都极其尊重她。”


    “那倒也是, 看来他俩是天生一对啊。”


    “的确登对。”


    “我这几日听那些夫人所言, 她们说昭王身边只有一个舒夫人,想来这次的百花宴, 那些尚在闺中的小姐们, 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1]”


    谢应寒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将不远处打璎珞的女郎拥入怀中, “姝儿妹妹呢,过两日同小嫣去参加百花宴可好?”


    这几年里,他夫妻二人将兰姝的行踪隐去, 世上已查无此人。就算识得她的, 也不过感慨一句, 红颜薄命便罢了。


    “这怎么使得,我们当年给姝儿闹了一场假死脱身,若是让昭王知道了,怕是会被问罪。”


    “不错,当年姝儿脱身之后, 圣上便将安和公主送了过去。”


    但实则,早在兰姝传出不治身亡之前, 宗帝便有了送安和的心思。


    搂抱小娘子的这人,自不会将那些细节告知她二人。


    眼下他既知林书嫣没那心思,便抚了抚小娘子的秀发,贴着她的雪颈深吸一口, “小嫣,姝儿她身上好香,定是背着你,差使人去买了别人的香粉。”


    兰姝回头嗔他一眼,忙对林书嫣摇头,她才没有!


    偏偏推他之时,这人还搂得忒紧,动弹不得半点。


    “应寒,你别逗她。”


    这夫妻俩一人搂她,一人拉她小手把玩,即使外面北风萧萧,暖阁却如初夏那般,不会过于火热,让人感到舒适。


    谢应寒与对座的妻子对视一眼后,继而细细吻着香腻般的颈子,停留之处惹来一片轻颤,被林书嫣握着的柔荑也忍不住晃了晃。


    “姝儿,姐姐有些热,我先去浴身。”


    林书嫣拍拍她柔弱无骨的手,转而缓缓松开离去。


    兰姝不舍般地想伸手去拉她,却被男子的大掌握住,小娘子被迫与他十指相扣,极为亲密。


    “姝儿妹妹,小嫣走了。”


    大魔王贴着她的耳蜗说话,水雾氤氲,小娘子羽睫上挂的泪珠将坠欲坠,他伸出指腹抹去,心道,她当真娇气,当真爱哭。


    兰姝小声抽噎,柔软的腰肢如同春天抽穗的柳条。


    不远处那火炉上的茶壶正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水开了。升腾的氤氲水汽也将她蒸出一身香汗,兰姝被他抱在怀中,已然有些热意。


    他正欲吻过去,谁料小娘子一躲,让他没有得逞。


    “怎么,今日不让亲?”


    谢应寒板着她的身子,与她互换鼻息,分明这小东西被他玩得气喘吁吁,可她却尚存几分清醒来避他。


    他冷笑一声,“呵,姝儿妹妹这是想旧情人了?”


    林书嫣不知她与明棣的勾当,他却是相当清楚。


    “好姝儿,他得了离魂症,早已把你忘了。且他府中自有美娇娘,你说,他俩现下,是不是同你我这般,亲密无间,绵进绵出?”


    兰姝一听他的名讳,含着的水珠哗啦啦地滚落,上下俱出,他喝不过来,轻叹一声,“姝儿妹妹,莫哭,莫哭,替寒哥哥生个孩子可好?”


    不单单是他希望如此,便是湢室里的林书嫣,亦是迫切地希望兰姝怀上一子。无论男女,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她是发现了,无论她在自己的儿子那处耳提面命多少回,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亲生父母。什么凌姨母、谢夫人、和谢姑姑,都要往后靠,血缘纽带大过天。


    旁人生的,总归没有自己所出那般亲近。


    眼下她只盼着兰姝同她夫君能多亲近些,她起先还想着,教她些助孕的法子。然小娘子面颊生热,眼神躲躲闪闪,甚是不自在,她便也不在她跟前谈及这些,给她留的避火图也不知翻过没有。


    那避火图甚丑,小娘子自是没看过的,甚至还将此事怪罪在谢应寒身上。心想定是这厮哄了她的林姐姐,才给她找来那些脏污玩意。


    兰姝今日铁了心不愿同他亲吻,往日便罢了,还能敷衍他几回,可她当下心中难过,她才不要顺他的意呢。


    “姝儿妹妹,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谢应寒吻不到那抹红唇,继而求其次,他总要吃些小娘子的玉津才是。殊不知,这一个个的,也不知哪个是优,哪个又是劣?


    男子发起狠来,荤素不忌,直接了当将她摁在桌上。


    她本就身子绵软,上回将她按在八仙桌上时,隔日便发现她后腰之处乌紫了一团。即便那会她没喊过一声疼,他眼里却藏不住对她的怜惜,往后他再也没有那般草率行事。


    只是今日不知他抽了什么疯,眼中的嫉妒之情难以言表,心中的熊熊烈火似要把他烧没了。


    人,他也要,心也要,他不许自己的娇花心里藏着事。


    藕白似的足踝,被他握在掌心,他细细舔舐,“姝儿妹妹,同我欢好,日日同我好,好吗?”


    一行清泪滚落,掉进滚烫的炉子里,立时消失无影,好似她的难过从未在世间存在。


    “姝儿妹妹,昭王他去北地不过六载,一双儿女却已满五岁。好姝儿,忘了他吧。”


    妇人怀胎十月,那便是刚过去便有了孩子。


    纤纤羽睫承受不住豆大的泪珠,女郎轻咬下唇,细微的呜咽从喉间溢出,孱弱的香肩轻颤着起伏,好不可怜。


    谢应寒双手拥着她,温润的薄唇替她吮去泪珠,“好妹妹,别哭了,你一哭,寒哥哥也跟着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1]


    小娘子的心上人,一个阴阳两隔,一个有了新欢,唯有他护着她,灌着她。


    当初得知她在徐煜身边后,他潜伏多日,暗里操控徐家生死,直到徐青章亡故的消息传回来,他才能一击毙命,让那座与国同休的徐国公府自此背上骂名。


    身娇体软的美人儿,如今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的。


    “姝儿,帮帮我。”


    大魔王看她这副可怜劲儿,到底没强迫她行事。


    只是他自己却不好过,于南风馆待了数年,席间闻香无数,故而当初一见她,道袍底下便暗蕴着对她的巨大欢喜,只是嗅一嗅她的香气,便明晃晃地有了变化。


    是他对长公主,对林书嫣,对任何人都没有的欢喜。


    兰姝脸皮子薄,就连林书嫣都自行避了去,可她却不知,当她走后,自己的夫君于好友面前有多恶劣。


    “姝儿,睁眼看一看,姝儿,疼疼我,求你。”


    谢应寒不愧是伶人出生,他在兰姝面前,半点架子都没有,时常伏低做小,伺候她,讨好她,万万求她赏个脸。就好比现在,他委屈的嗓音让兰姝心中畅快,就仿佛是在求自己怜惜一般,好似是在肆虐他。


    小娘子在他的再三请求之下,果真缓缓睁开了那双魅惑众生的狐狸眼,她双目盈盈,眼里含春,比外面争奇斗艳的鲜花还要娇上几分。


    她的指骨柔软,裹不住的风光从她的指缝泄出,黏腻的声音让她暂且忘了那些不高兴,只一心把玩掌心的物件。


    “姝儿,你好美,真美,寒哥哥好喜欢你,姝儿。”


    谢应寒顺势叼着她的耳珠,张开嘴巴含着她的嫩肉,大口大口吮着,毫不收敛,势要让她狠狠记住,疼爱她的人是谁。


    他一吮,兰姝便扭着酥腰颤颤,两人如吻颈鸳鸯那般,举止亲密,雅俗共赏,共赴巫山。


    而桌上那封被香熏过的请帖,不知何时被他二人挥落在地,恰好被女郎莹白的足踩湿,多了些幽幽暗香,将桃花小楷的笔墨晕染开来。


    花朝阁的门外无一人把守,恰巧这一幕,被躲于暗处的谢知亦尽数览去。


    他被逼着学了好几日大字,正巧今日趁如意不留神,唤了小厮将他送过来。


    三岁看到老,他对父亲同旁人的亲近甚是震惊。


    也怪谢音音平日里时不时就对他灌输狐媚子,亦或是狐狸精的说法。谢音音喜欢林书嫣兜里白花花的银子,自然是百般维护她。


    这个虎头虎脑的机灵鬼眼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脑子仿佛被火烧了一般,回去便起了一回热。众人皆以为他是吹了风,感染风寒,以为他的沉默寡言是懂事明理,将他夸了又夸。等到他日后成为一介大奸臣,宠溺他的人无不悔不当初。


    因谢知亦受了寒,夜夜惊醒,林书嫣已提前差人去昭王府告罪。


    但过了几日,就在百花宴的当天,却有一辆马车停在花朝阁门前。兰姝原以为是林书嫣邀她,可一上马车,车厢唯她一人。她上车前仔仔细细察看过,这的确是谢家的马车,那小厮她也见过几次。


    马车晃得她昏昏欲睡,直到车夫敲了敲,她才如梦惊醒。


    兰姝正欲撩起车帘,不想外边的人先她一步,率先替她掀开,刺眼的日光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她伸手挡了挡,几息过后,她才将脑袋上的匾额清清楚楚地瞧个明白。


    昭王府,三个大字让她心惊胆颤,就连林书嫣出言唤她,她也过了好一会才回神。


    “姝儿,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应寒跟我说,你想来昭王府看花,好在我趁那臭小子睡着了才得以脱身。”


    王府门前乌泱泱的全是人,纵然谢应寒如今恢复爵位,不乏有人讨好她,可京城里谁不是贵胄子弟?是以萧河并未上前相迎谢夫人同她的好友,便也错过了与这位他怜惜的小娘子再度重逢。


    谢老夫人依旧闭门不出,不理家务,也不见客。在外的交际往来,全权交由林书嫣做主。她不仅是林家的家主,还是谢家的少夫人,旁人提及谢夫人之时,想到的必定先是她,而非在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谢老夫人。


    林书嫣知她美貌动人,她美得惊心动魄,一颦一笑皆摄人心魂,灿比朝阳。


    若她在场,怕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吸引过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事先给兰姝准备了一块面纱,女郎身姿袅袅,一步一莲,但就是如此,亦有不少人驻足欣赏。


    “那位女郎是哪家的姑娘?”


    一位年纪不大的夫人拄着拐杖,由人搀扶着,显然腿脚有些不便。她在见了兰姝之后,瞬间同旁人一样,被夺去视线,她心中微动,忍不住指了指不远处的兰姝。


    “回夫人,婢子不知,不过她身旁那位应当是谢侯的夫人。”


    问话之人点了点头,继而冲兰姝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腰细腚大,是个好生养的,笙儿定会喜欢。”


    她正是周昀笙的母亲,周夫人,也是徐雪凝的婆母。


    “待会你找个时机,将她请来,我跟她说道说道。”


    谢应寒只一个嫡妹,当初她去如意楼时,碰巧撞见过几回。且谢音音这几日也感染了风寒,起不了身,脑袋昏昏沉沉,嘴里还时不时嚷着要让人把她抬去昭王府才是。


    而那位谢夫人,她亦是有所耳闻,不过是个商户,能赚几个子儿罢了,想来她身边那位,是她娘家的姊妹。


    一个身份卑贱之人,最好拿捏,又是个好生养的,正正合她心意。


    这几年她对香火一事,是日也愁,夜也愁。自从五年前徐家逼柳姨娘落了胎之后,凡是被周昀笙宠幸过的女子,竟无一有孕。她是气得没法子了,就是花楼里的姑娘,她都抬了几个回去,但均没有半点喜事传出来。


    虽然萧管家不曾亲自迎接林书嫣,王府却是不缺婢女带路。


    林书嫣头一回来昭王府,心下对他们这些皇家子弟的奢靡程度着实咂舌。


    入门数重,及至一悬山顶画廊,壁画无数,罗裙飘飘的仙子仙娥数不胜数,色彩绚烂又不缺清新雅致,让人望之生畏。


    步入月洞门,上了台阶是一处碧水楼阁,放眼过去,已然落座了不少夫人和小姐。待林书嫣入座之后,毫无疑问,众人皆被她身边这位小娘子的光华所夺目。


    兰姝今日着一身紫荆花粉裙,粉色娇嫩,她头上只松松垮垮别了一根白玉蝴蝶步摇,腕上戴了个水头很好的白玉雕花镯,甚至就连莹白的面颊都未施粉黛,实在是超尘脱俗,比之方才壁画上的仙娥都不为过。


    若说春日开得最灿烂的,便是桃花。也是巧了,在小娘子身后,有一株碗口大的桃树,愈发衬得她月貌花容,如远山芙蓉。


    死物比不了,鲜活的没她有灵气,真是人比人,气煞人!


    兰姝久未见人,将脑袋低低垂了下去,不敢与人对视。那些锐利的目光当中,自然不乏有歹毒心思的。


    幸而林书嫣深知小娘子的性子,她侧身吩咐后面的婢女,“劳烦你给这位小姐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花要多一些的。”


    林书嫣没忘记谢应寒的叮嘱,她也是急了,没多想就撇下谢知亦来了昭王府。如今静下来细想,昭王他应当不会那么小气,跟一个女郎计较吧?且当年之事,兰姝被牵扯其中,实在是无妄之灾。


    谢夫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那香囊沉甸甸的,还并了一个镶红玛瑙的金代指。


    她倒不是见钱眼开,着实是给的太多了,且兰姝肤如凝脂,翩若惊鸿,就是瞧上几眼也是赏心悦目的。


    林书嫣担忧兰姝,又低声多言了一句,“这位小姐她得了失语症,劳你仔细看顾些。”


    兰姝面颊晕染红霞,她知道自己又给林书嫣添麻烦了。


    “莫怕,待会林姐姐就去找你。”


    旁人唤她谢夫人,于小娘子面前,她也只是她的林姐姐。


    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却是个口不能言的,花梨瞥向兰姝时,目光隐隐可见怜悯。这样的美人,合该宠她一辈子的。


    她本想将兰姝引至小花园,不料半途中被明霞绊住了腿脚。


    “你,你站住,你是哪个院子的婢女?”


    同旁人一样,明霞也没见过这样美的女子,她小脸通红,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回郡主,这位小姐是今日的客人。”


    “哦,那她为何不自己说话?”


    明霞前日刚被封了郡主,她从严嬷嬷处得知,宫里还有位小公主,心里甚是不痛快,总感觉自己的东西被抢了。


    然玉舒将她照顾得很好,她从未见过她娘亲惩罚下人的场面,是以眼下她心中虽然不快,可也并不知道,若是下人顶嘴,她大可以严惩一番。


    “回郡主,这位小姐她不会说话。”


    “居然还有人不会说话吗,你是哑巴吗?喂,把你的面纱摘下来。”


    谁人不知,昭王明棣将他的女儿视若珍宝,要什么给什么,甚至还求了道圣旨,将她封为福康郡主,就连封号,都是她父王自行取名的。


    她的身份虽不如宫里的永乐,可这些夫人哪个不是人精?到时候等昭王继位,宫里那位指不定要滚去哪个旯旮地方待着了,福康才是她们眼中的香饽饽。


    来者是客,婢女自不会胡乱扯下兰姝的面纱,兰姝迫于福康的淫威,正当她抬起纤纤素手欲摘下来时,一只猴儿从她们身后窜了出来。猴子生得眉清目秀,就是屁股红红的,有些滑稽。


    此刻它面目狰狞,龇牙咧嘴,张着一口尖牙,嘴里发出吱吱的嘶吼。它只有半人高,但却比小不点福康要高上一截。


    福康被突然出现的猴儿吓哭了去,她呜呜咽咽跌落在地,又见满身是毛的泼猴还想上前,连忙哭着闹着跑开了。


    花梨心道不好,这小郡主可是主子的心头肉,她若是告上一状,自己也落不得什么好。况且这猴平日里乖巧,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性情如此暴躁,但小郡主一走,这猴却也收敛了凶恶的嘴脸。


    一番权宜之下,她只好同兰姝告罪,撇下她,上前去追福康了。


    此猱名唤东由,兰姝当年给它喂食过些瓜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万物万事皆有缘法,这才有了方才的护主行为。它不懂人类阶级观念,只知那小孩是在逼迫它喜欢的人行事。


    不说花梨察觉东由对她俩没恶意,兰姝更是认出它就是当年的那只猴儿,眼前的它,四肢强健,不过是比那时壮了一点。


    兰姝摸了摸它的脑袋,毛茸茸的,它一身油光锃亮的皮毛,显然被养得很好。


    然,纵使猴子眉清目秀,也依旧是野兽,蒹葭倚玉树,[3]东由牵着兰姝不疾不徐地在长廊前行,清风徐来,竟不知该看猴还是该看美人。


    东由是辞凌放出来的,一眨眼的功夫,这猴就不知所踪。待他找到之时,也目睹了方才东由护主的行径。


    他心中大为震惊,要不是他按着怀里的松鼠,怕是连他的小兽也想要过去同兰姝亲近一二。


    动物比人更通灵性,那般美貌的女郎,它们自是见之不忘。兰姝性子好,于它们都有一顿饭的恩情。


    自宛贵妃去后,世上独一无二的盛颜,除了凌小姐,他怕是找不出来第二人,真乃姑射神人是也。


    可为何一个不治身亡的女郎,眼下却会出现在他们王府?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可一时半会也无人倾诉倾诉。


    还有他们王爷身边如今已然有了舒夫人,如今该唤她昭王妃才是了。就在前两日,她同明霞一起上了玉牒,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妇……


    莫说人能分辨美丑,这红屁股的猴儿,有着与人一半的相似之处,它不但将兰姝带去赏花,还把她带至了花影轩,而非小花园。


    就是小娘子一路走来,落座之后抚着胸口,累得气喘吁吁。她许久没动弹,乍一运动过量,好半天没缓过来。


    此刻让她不由得忆起头一回参加宫宴之时,身宽体胖的张家母女。心道等她今日回去之后,还是要做些早晚课才行。


    东由见她身子不适,在原地抓耳挠腮,急得乱跳,又火急火燎地跑远了。不多时,它毛茸茸的手上便拿了一壶茶水过来。


    兰姝挑挑眉,眼睛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它,怎会如此通人性?真是个好猴,她都起了歹心,想将东由盗了去。


    她抿唇一笑,也只是想想便作罢。


    不过东由俨然一副讨好人的表情,若是知她心中所想,应当很乐意随她回去。


    辞凌本是隐在暗处观察兰姝的举动,桑易从银安殿出来后,路过之时看他鬼鬼祟祟,过去踹了他一脚,“干什么呢?”


    “没,我找东由呢,那厮好玩,一转眼就不见了。”


    辞凌心中虽有万千疑惑,但他不至于对外人道来,他心里叹气,若是桑度的话……


    “那边是王爷的寝殿,猴子过去,不就是自寻死路?”


    辞凌摇摇头,随他一同离开了。


    桑度性子好,也乐意同他们玩乐。


    而他兄长当真称得上妖僧一词,他虽剃了发,灼了戒疤,然他心里眼里,却无半点慈悲之心。就连习武多年的他,亦是有些畏惧他眼里时不时泛起的杀心。这厮还自学了周易起卦,是他们王爷身边第一大红人。


    物是人非,此处兰姝曾来过一回,没有多大的变化,她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然,猴子心热办坏事,偷来的是壶清酒,入口微甜,兰姝一时口渴,忍不住喝了大半壶。


    渐渐地,她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到处都是蝴蝶和鲜花的重影,连东由都变成了两个半。


    [1]摘自欧阳修《醉翁亭记》


    [2]摘自汤显祖《牡丹亭》


    [3]摘自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作者有话说:作者有话说:


    1.谢狗你就等着后悔吧


    今天这局,要不是谢狗,还真做不了!


    2.妹宝喝酒了,妹宝喝酒了,接下来咧,送入洞房!!!小情侣给我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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