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位于深山中的洼地。
环绕在四周的高耸山脉能够隔绝人类世界的无线电干扰, 形成适宜聆听宇宙信号的静默区,与此同时,此处平静的地质与气象条件也能减少对设备精度的损毁。
姚浦山的地理环境非常适合进行面向天空的科研探索。
巨大的射电望远镜伫立在这片寂静的荒野中。
第五所刚建立之初, 村子里有人提出了质疑——就连电视信号塔都会对人体产生辐射, 那来路不明的大家伙能对人体无害吗?
不过这些声音只存在了一段日子就消失了。
第五所的负责人陈维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表达了善意。
他给村里办了学校, 建了卫生所, 并以员工要吃饭为由定期高价向村中购买水果, 蔬菜等农产品, 每月给周围村子播放一场电影, 年底还以慰问的名义给老人包红包,发粮油。
在这个年代, 可谓是相当大的手笔了。
散财的乡绅绝不会成为阶级的敌人。
一连几年, 第五所与周围村子相安无事, 岁月静好。
直到最近,村里有人生了怪病。
人在地里干着活突然抽搐倒地, 肌肉里的水分肉眼可见地流失, 接着皮肤干瘪, 陷入昏迷,甚至还有人直接呼吸衰竭死掉了,明明只是中年,头发却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除了可怕的辐射, 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如此之大的破坏力?
于是, 村民们在第五所的门前聚集, 吵嚷着让研究员们给个说法。
许时漪裹着玫粉色的头巾混在人群中, 把前因后果听了个大概。
在村民们唾液横飞的骂声中,她插嘴问了句:“你们有没有尝试过给病人驱魔呢?”
“……”
普通辐射不可能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如果是核辐射……望远镜怎么可能产生核辐射?
许时漪虽然学习不好, 可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况且,第五所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很健康,他们才是离这里最近的人,真有辐射没道理不被影响。
许时漪刚一说完,就被村民们几十双眼睛死死盯住了。
当一个群体陷入狂热的愤怒时,所有说出不合时宜言语的人都将被打为异类。
“有你什么事儿!”
“哪个村的?长辈呢?”
“滚一边去!”
许时漪被推搡出了人群。
远处,几个白褂子听闻闹事后匆匆赶到门口。
许时漪注意到,为首的女孩是昨夜电影结束后跟她说话的那个人。
女孩胸口挂着工作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童苗。
童苗在保安的簇拥下走到人群最前方,她个子矮矮的,身形单薄,努力拔高音量,才让众人听清自己的声音。
“大家冷静一下,听我说。”
“我非常理解你们因为家人生病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可我们所的仪器只是普通的射电望远镜,它是一个被动的信号接收设备,是不具有任何辐射性的,就像你们家中的收音机一样。”
童苗好脾气地解释着,可没人听得懂。
有村民拔高音调,质问道:“你都说是收音机了,那还能没辐射?”
立刻有人接话。
“我一打开收音机里面就沙沙的响,那就是辐射的声音。”
“就是,我们村儿有个人就是听收音机听得偏头痛,吃药都不管用!”
“你们的大锅把我们的人辐射了,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童苗简直是秀才遇上兵,有口难张。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书念多了的体面人,只会讲道理不会吵架,可这种情况怎么可能说得清嘛?
许时漪很同情她,也不知道她领导怎么想的,推她来当出头鸟面对村民们的炮火,真可怜。
童苗急得面红耳赤,目光扫视着人群,突然定住了。
许时漪微觉不妙,扯了扯头上的围巾挡住脸,转身打算逃离现场。
童苗却双眼放光,仿佛见到了救星,扯着嗓子喊道:“许组长,许组长您终于回来了!”
全场鸦雀无声,一堆眼睛朝着许时漪望来,其中不免夹杂着怒火和愤慨。
许时漪头皮发麻,急忙摆手:“不是,你认错人了……”
童苗上前抓住许时漪:“太好了,您快跟我回去一趟!”
村民们想拦,被保安们迅速上前挡住了。
童苗抓住许时漪就不松手了,一路上小碎步迈得飞快:“陈所不在,您又辞职,村民这时候来闹事,事情都堆在一起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您也知道,海姆达尔虽然是雷达射电望远镜,可我们极少主动发出波束,偶尔的几次使用也是严格指向太空,根本不可能对周围的村子造成辐射。这种事情跟他们也说不清楚,一群愚民!”小姑娘烦躁又略带骄傲地说道。
从她的话里,许时漪获取了一些信息。
“海姆达尔”似乎是这架望远镜的名字,而童苗刚才对村民说“这是架普通望远镜”的话是假的。
海姆达尔区别于其他望远镜,具备朝太空发射波束的功能。
许时漪默默记在心里,打算回去后查查射电望远镜是干嘛用的。
她从前只在新闻科普里见过,不太了解。
一辆小卡车载着生活物资从后门驶入第五所的大院里。
司机跳下车,拉开后斗的油纸布,一个人朝下搬货。车上都是些日用品和食物。
他戴了顶军绿色的帽子,皮肤略黑,下巴上生着密密的胡子茬,体格看起来十分强健,是出惯了力气的人。
保安打趣道:“老程,听说你外边那位生了个儿子?好福气啊。”
司机老程递了根烟过去,苦笑道:“这算什么福气?家里都养不起了还管外面呢?被媳妇儿知道我就完了。”
保安笑着接过:“多子多福嘛,你看我连个媳妇儿都没有,羡慕死你了。”
许时漪觉得搬货的司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走在前面的童苗。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第五所的建筑内部。
里面装有箱式电梯。童苗拉着她进去,刷卡后,电梯下行。
“二号的状态很不稳定。”童苗说,“除了陈所,只有您拥有进入实验室的指纹密令,我担心它出意外,您快去看看吧。”
电梯门缓缓打开。
一片白茫茫的墙壁闯入许时漪的视野之中。
熟悉的颜色,熟悉的装潢。
面前是一间巨大的屋子,墙壁的颜色瞬间令许时漪想起了一个月前那场诡异的“梦”。
屋子空旷得仿佛一座被遗弃的体育场,只在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特制的玻璃房。
玻璃房中,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抱着膝盖缩在墙角。
黑发,白皮肤,他身体表面泛着不正常的蓝紫色斑点,像是淤青,细密的针孔成片地蔓延在皮肤上。
偌大的空间内寂静流淌,某一瞬间,许时漪甚至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回声。
男人也听见了。
他从环绕着膝盖的手臂上略抬起头。
眼神锋利,冷冽,就像野兽。
虽然之前也隐约猜到了一些,可许时漪还是难免惊讶地脱口而出:“池……”
…………
……
—
头疼得几乎要炸开。
就像连续喝了三天大酒又做了一场漫长离奇的梦,针扎一样,四肢也跟着酸痛。
许时漪缓缓支起身,身体在动,大脑却还被“梦”纠缠着,迟迟没能回神。
白色的墙壁和玻璃房消失不见了,眼前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
房间不大,只有床,衣柜和一些简单的电器,像是某个人的卧室。
身下的床板硬邦邦的,铺着朴素的黑色床单,硬硬的麻布料,像是新换的,散发着皂粉的清香。
许时漪低头看,自己还穿着晚宴上的白色晚礼服,脖子上的项链也还在。
她混沌的脑子渐渐清醒,抬手看了眼。
右手掌心有颗浅黑色的痣。
这是自己的身体,而非妈妈的。
回来了啊。
2025年。
昏迷前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启乾大厦,她还记得那昏暗的角落和可怕的男人。
这里不会是池信的家吧?
许时漪惊慌地起身检查自己,稍稍松了口气。还好,人没事。池信没对她做什么。
手机在枕头边疯狂地响。
一晚上,甄蓁给她打了四十多个电话,信息更是发了一串。
许时漪接起电话,对面甄蓁的声音都快冒火了:“许时漪,你到底在哪啊?!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不回家?昨晚我急得都报警了你知不知道!”
许时漪嘶了一声:“……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有网没?发定位给我!”
许时漪挂了电话,给甄蓁发去定位,她注意到此处的地址是“群星公寓”。
地址发完,她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天亮了。许时漪试着推了推房门,打不开。
池信把她反锁在家了。
许时漪放弃挣扎,反正甄蓁正在来的路上。有人托底,她还算冷静,毕竟池信真有邪恶的目的昨晚就干了,她没事就说明那个人没想对她做什么。
她一边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一边环顾这间屋子,突然听见卫生间有人在说话。
“呜呜呜呜——”
“咕噜咕噜咕噜,我溺水啦——!”
还伴随着一阵阵水流咣当的声音。
许时漪小心地推开洗手间的门。
里面,洗衣机正在运行,求救声是从滚筒里发出来的。
“救命!救命!救命!”
许时漪掀开洗衣机的盖子。
一个银色的金属方块和床单一起在水里滚动,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她把小方块捞起来,放在手心观察:“居然会说话,是收音机吗?”
小方块进了水,神志有些不清醒。
它头上的天线伸了又缩,缩了又偷偷地伸出来。
它也在观察许时漪。
沉默半晌,它发出了比之前更加刺耳的尖叫:“坏女人!啊啊啊啊——”
许时漪吓得把它甩到洗手台上:“什么玩意儿!”
外面门响了,许时漪顾不上金属方块会说话这种诡异的事了,探头去看。
池信正推开房门,手里拎着街上买的两人份早点。
许时漪“啊”地一声尖叫,顺手抄起桌上的遥控器朝他砸去。
池信灵敏地歪了下脑袋,遥控器擦着他耳朵飞过,他蹙眉:“你干嘛?”
“为什么把我关在你家!”
同一时间,走廊上,梁逸诚追着池信上来。他穿了一条五分裤,膝盖上全是淤青。
梁逸诚拦住池信不许他进屋,脸色涨紫:“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妈的,你个怪物,你太可怕了!”
池信瞥他一眼,冷淡道:“你再说一遍。”
楼梯上又一阵哒哒声,是甄蓁赶到了。
“许时漪!许时漪!!!”
许时漪连忙跑出来:“我在这!”
甄蓁抓住她,全身检查一遍才松了口气:“你昨晚为什么夜不归宿,我都担心死了!”
许时漪指着池信:“他把我锁在这间屋子里了!”
池信:“谁锁你了?”
许时漪:“我推不开门!”
池信:“你有脑子吗?门是拉的!”
甄蓁:“不回家你至少给我发个消息啊,报警警察不受理,害我还去把你老板骂了一顿。”
“我不是故意的,昨晚我晕过去了……”许时漪解释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等一下……你骂我老板了?谁叫你去骂他啊,这关他什么事!”
甄蓁:“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他对你图谋不轨,晚宴结束就把你骗去酒店了。”
梁逸诚不爽地说:“你俩能去后面排队吗?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池信你说,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甄蓁也骂池信:“变态!流氓!你这是非法囚禁,等着,我现在就找警察!”
梁逸诚:“要找也是我先找吧!”
许时漪:“不行,你得跟我去和陈博士道歉,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甄蓁:“哈?我道歉?”
许时漪:“还有,池信,我刚才看见你了,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房间?你为什么没有变老?”
梁逸诚:“到底有没有人听到我的诉求?让我先说!”
当一堆人同时开始说话,场面就变得很混乱。
当一堆人同时用超高分贝说话,场面就跟战争没两样。
池信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的家门口仿佛战场。
洗手间的水槽里,小方块还在不停地尖叫:“坏女人!是坏女人啊!你快杀了她——!!!”
他绷不住了。
“闭嘴!滚开!”
池信吼道:“不许在我家吵架!”
他吼得很大声,三人瞬间安静下来。
许时漪胸口起起伏伏,惊疑不定。
“梦境”带来的迟滞感正缓缓恢复着,她被这一声吼醒了。
平静了几秒,许时漪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待会儿再吵,我要先去确认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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