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荒野再相逢,波澜吹又生……


    李天声是靠着独门绝招寻踪觅迹找上来的。


    甚至昨天夜里就已经到了。


    若不是他对自己的能耐足够自信,怕是真以为找错了地方,不然怎么会翻找了许久也寻不到一丝的人影。


    大荒无垠,眼前又尽是山石堆叠,换做旁人,早就误以为是中了障眼法,在心里骂骂咧咧一通,折返而归了。


    但李天声足够耐心,查了一圈灵力的痕迹,确信常予白最后断点就在此处,而这一猜想又在翻找出模糊感知的阵法后被进一步确定。


    虽然不知道常予白做了什么,但人肯定还在这里。


    “莫非是?”李天声眼中闪过意外,“开辟空间?”


    若真是这招,就有些变态了。


    就连李天声自己都只能勉强使用空间之能,徒手开辟更是难上加难。


    可见常予白不受修行规则的限制,这便是变数的独特之处了。


    李天声抬头望月,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无奈。


    月色皎洁,配着眼下望不尽的昏黑沙石,倒是更显得寂寥。


    “许久,没有一个人过了。”他叹道。


    荒漠晚风比其他地带要更凉些,也不知坐到太阳升起时,是否能见到想见的人。


    但他猜常予白并不想见他。


    于是在破晓的第一束光投递过来时,李天声对自己施展了隐匿功法,收敛气息,保证任何人出没都不会察觉自己的存在。


    他看到空间被撕开一道裂缝,正激动地望过去,眼中却闯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唔……如果是离清云,倒也不是多么难以接受。


    李天声观察了一番,见他身后并无常予白的踪迹,沉默了片刻,翻身落地,解除了自己的隐匿功效。


    他看到离清云面见他的表情带着惊讶。


    李天声心想:或许此刻我的表情与他差别不大。


    光是离清云会出现,就已经足够让李天声错愕。


    仔细一想,离清云与常予白上一世就是师徒的关系,尤其是离清云,肯让人做自己的徒弟,还好生教导,定是操碎了心。


    这师徒俩的关系必不一般,至少不会似寻常师徒的表面情谊,既然常予白记得上一轮回发生的事,也不难料到二人必有重逢的一天。


    只是,有些太年轻了。


    李天声没见过如此年轻的离清云。


    虽然修士向来驻颜有方,高阶的修士更是喜欢将容貌定在最灿烂的年岁,可百年之后,离清云到底是个远近闻名的尊者,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才是常态。


    更遑论那经过岁月洗礼后的沉稳,更是为离清云清淡的容颜添了许多沧桑韵味。


    如今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稚气未脱,甚至满眼望去尽是少年心性的离清云。


    何其陌生。


    又何其鲜活。


    也许李天声一开始的惊讶十不存一,可在看完离清云的模样后,他的惊讶已经是十成十了。


    “连你也不一样了。”他没忍住感慨道。


    这话在离清云听来简直没头没尾,但谁让离清云天天接受常予白的洗礼,早就习惯了耳边来上一句脑洞大开的怪话。


    离清云双臂交叉,环于胸前,单边眉毛轻轻挑起,倒是把嫌弃又讥讽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怎么?来求饶的?”


    李天声:“……”


    这谁?


    离清云吗?


    李天声哑口无言,满腔感慨随着对面的一句话瞬间碎成了稀巴烂。


    李天声本能想后退一步,最好是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他先搓掉一层渗人的鸡皮疙瘩。


    算了,也算是变化。


    李天声闭眼又睁眼,也算是接受了这番全新的离清云。


    但李天声想开了,却轮到离清云浑身发毛了。


    什么情况?“李鸿仪”吃错药了?


    为什么要一副爹看儿子终于成材一样的欣慰眼神?太恶心了吧!!!


    离清云顿时鸡皮疙瘩飞起,恨不得拎着弃天剑给对面迎头一通爆锤。


    但自己好歹是个文明人,“李鸿仪”又是死里逃生被自己救回来的,还是先不折腾他这条小命了。


    “你脑子被怨鬼吃光了?”


    离清云的讥讽已经全部换做了嫌弃:“离我远点,别把傻气传染到我这边。”


    “今天太阳不错,多晒晒,补脑。”


    说完,他还贴心地点了点太阳穴,换回了最开始那副冷淡表情。


    可今天的“李鸿仪”太不配合,往常总能接下去的话茬,今天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沉默。


    离清云朝他看过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离清云下意识眯起双眸,“你是谁?”


    抛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眼前的人简直完全与李鸿仪对不上号。


    难道此人才是常予白性情大变的根源?


    说起来……似乎上次常予白逃避现实,也是因为见到了这张脸来着。


    接近真相的一瞬间,离清云屏住了呼吸。


    “我无意与你作对,倒是你,总想着来呛我几句。”


    “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子,还能收敛些。”


    李天声话语中不带语调起伏,乍一听更像是死气沉沉。


    离清云眼神带上了警惕。


    他可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兄台什么时候亲密过,偏偏这人又提到了转变性子,也就是说,对面是把自己当做师祖来问候了?


    不爽。


    可不爽之余,这又是个契机。


    连常予白都畏惧之人,却要对自己安然慰问,其中究竟藏了多少的往事纠葛?


    他本就好奇老一辈留下的故事,常予白不肯说,但离清云的探索欲却消磨不掉。


    也许现在正是认识师祖的好时候。


    也许可以套点消息……


    离清云的思绪被打断了,一股用力的拉扯把他拽向了后面,又飞速腾空,远离了正前方的“李鸿仪”。


    “师……”他话没说完,回头就看到常予白如临大敌的备战脸色。


    与此同时,剑芒绕空,黑鳞正朝着李天声飞去。


    “凌霄。”李天声轻唤道。


    细长的黑金宝剑闪烁,被李天声握在了掌中。


    而后,叮当几响,黑鳞飞袭来的进攻全被他打了回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不出一丝的费力。


    离清云这才明白常予白为何要怕。


    原来自己才是傻子啊!


    他甚至还对着这个危险怪物出言讥讽!


    离死亡简直一步之遥!


    有仇,恐惧,实力强横,并且和李鸿仪长了同一张脸,结合这一系列的线索,对面之人究竟是谁,真是一点也不难猜了呢。


    离清云下意识道:“李天声?”


    李天声看了过来,点头:“好久不见。”


    他这一回应,倒是把常予白给点炸了,不再拿着黑鳞飞剑玩,直接大手一挥,报菜名一般各路绝技全朝着李天声招呼了过去。


    显然,李天声也被他的突然暴怒打得猝不及防,更是没料到常予白手上还握着这么多的独门秘技。


    顷刻间,战局优劣势颠覆,这下成了李天声忙得焦头烂额,刚踏出一片杀招,迎头又接了一道狠招。


    李天声默默深吸一口气,只能力求自己不被常予白折腾死了。


    不同于常予白的炸毛,离清云在听完好久不见四个字后,反倒是露出了“果然如此”的了然。


    李天声确实把自己当成了师祖,但李天声又很确信,他和师祖是同一人,所以那些问候之言,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是,为什么?


    李天声又是怎么确信这一点的?


    他能相信李天声吗?


    如果李天声的猜想是真的,那岂不是……离清云内心一咯噔,猛然抬头去看李天声,试图和他通过对视得到解答。


    可惜李天声自己正在一地杀招里忙得要死,哪里有空抬头跟离清云对望。


    “啧。”离清云依旧嫌弃。


    “师父。”离清云扯了把常予白的衣袖,“我看他好像敌意不大。”


    “小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这家伙真的想跟我们交好,他的体质也注定会为我们带来麻烦。”


    常予白态度坚决,坚定要站在找李天声不痛快的位置上。


    离清云:“那我们还逃吗?”


    常予白:“……”


    常予白倔强道:“那不叫逃。”


    离清云:?


    常予白咳了一声:“那叫战术性规避风险。”


    离清云:“……”好新奇又易懂的词组。


    所以溜吗?


    常予白用行动给出答案:当然!


    不跑难道等着被李天声拿捏吗?!


    常予白拎起离清云就是一个极速闪身,如流星般朝着荒域之外的方向飞去。


    李天声:“。”


    眼见要找的人又跑,李天声却没急着去追,猫捉老鼠向来需要的是耐心,他等得及,像这样的情况多来几次,常予白总有懒得再逃的一天。


    没了黑鳞剑纠缠,李天声收起了凌霄,绕动手腕活络经脉。


    昨日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拜常予白所赐,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伤口全被打回了裂口形态。


    要不是黑衣不显色,早就被鲜血渗透成红衣了。


    “先歇一歇。”他想,“先把伤养得大差不差了再追。”


    李天声拿定了主意,正要离开,眼前忽然一闪,已经逃得远远的常予白二人竟重新出现在了面前。


    并且都是一副迷惑的模样。


    李天声:“。”


    好像能猜到是谁干的了。


    常予白:“……你动的手?”


    李天声摇头:“是冥神。”


    对面二人齐齐看他,眼底挂着同样的疑惑。


    “她有一招绝地封锁,只要身处在招式之中,无论去哪都会被传送回来。”李天声耐心科普了一遍对手的技能。


    常予白看过去的目光带着不对劲的意味:“你没杀她?”


    “杀了。”李天声也很无奈,“但她共有四具尊武真身,一次比一次强悍,最后一具已经是尊武九重。”


    “尊武九重?!那是人能上的境界?”离清云大受震撼。


    李天声很想告诉他你也能行,但碍于此时的离清云实在没什么稳重模样,李天声并不想当面夸他。


    “那具身体她无法掌控,启用后她的神魂会被体内鬼气吞噬,失去意念,沦为空洞恶鬼,不到最后绝境,她不可能动用。”


    “你杀了她一具本体,我杀了她一具真身,现在是她最后的底牌。”


    讲解完毕,李天声指了个方向:“请?”


    那方向的灵力波动和其他处有所差别,只是差异微小,若不是李天声指出,恐怕难以察觉。


    常予白:“啧。”


    常予白:“要不还是先把你砍一顿吧。”


    李天声:“。”


    李天声婉拒:“不要。”


    第72章 想了解有关师祖的真相


    许是三人同时看向一个方向太过显眼,冥神的灵力波动出现了短暂的慌乱。


    而后阴风呼啸而过,鬼哭声起,浅淡的区域边际被描摹出了弧线,绝地封锁的范围变得清晰可见。


    但与之相对的,身处封锁大阵中的三人,仅凭肉眼便看到了朝他们奔涌而来的厉鬼大军。


    常予白面色凝重。


    李天声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阴兵过境?”常予白记得这招,当年恶罗刹奇袭中州,四大宗门决战之时,便吃了这招的苦头。


    “萧筱路真不是你的人?”


    “。”李天声不动声色回看过去,“常兄台说笑了。”


    “唔……”相比起处变不惊的二人,离清云的脸色就没那么淡定了。


    强烈的威压朝他压下来,一瞬间重得离清云呼吸都不畅,拼尽全力也只能闷吭一声。


    好在这种不适只出现了几息,在他尚未来得及唤人帮忙时,常予白就已经凝聚好了屏障,将他护在了安然的环境之中。


    诡异的是,常予白一个侧头,发现李天声也想帮忙来着。


    只是速度没赶上常予白,见屏障已起,李天声又默默收回了掐指的手,淡定着脸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干过。


    常予白朝他递过去警告的目光。


    李天声却挪了一步:“我不是来讨打的。”


    李天声:“你不喜欢我,我可以下次再来。”


    “你走的掉?”离清云惊讶道。


    空间掌控本就是世上最稀罕的天赋,常予白都猝不及防中了招,甚至都没再说离开之类的话,一想便知是还没找到办法。


    李天声竟如此自信?


    这人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


    见死对头露出惊叹连带赞赏的目光,李天声很是受用,几根手指动了动,正要召唤出凌霄利剑,帮着常予白一起搞定眼前的鬼煞危机。


    但他发现离清云上下唇齿微动,无声地说了句话。


    嗯?


    李天声瞳眸一颤。


    离清云没得到对面的反应,想了想,干脆赌一把,放在侧边的手掌伸出两指,合并,撇向了远离自身的方向。


    李天声看懂了。


    很难不看懂,往常的轮回中,他也是动过招揽离清云的心思的,二人就算有诸多不快,也总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遇到了不愿纠缠的场面,离清云就会朝他做这个手势,本意是赶紧抽身,远离此地,找个无人能打搅的地方详谈。


    但问题是……这个手势的意思,似乎只包括了他和离清云两人。


    李天声:“。”


    这是要他跟常予白撞破头的意思吗?


    不用脑子都知道常予白肯定不会愿意放人。


    更别说是把人放到自己手里了。


    但李天声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拆鸳鸯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当即深吸一口气——挤到了离清云的屏障里面。


    常予白:?


    常予白:“出来。”


    李天声:“不要。”


    常予白面色不虞:“过来帮忙,别闲着。”


    李天声睁眼说瞎话:“我受伤了。”


    而后顶着常予白想杀人的目光,李天声稳如泰山:“我才苏醒两日,本就神魂不稳,你应当知道此种情况下,我会有多虚弱。”


    “况且你昨日下手没轻重,把我捅死数十次,伤口都还新鲜。”


    “今日对战,你又专挑着我的要害打,伤上加伤,结痂处全裂,这具身体早就虚脱了。”


    “不信你看。”


    李天声卷起袖子,里面正沾着好一大片的血渍,原本苍白如玉的手臂染上了大量的红。


    常予白:“……你让我一个人上?还要护着你?”


    李天声:“。”


    李天声:“我没意见。”


    常予白气得想笑:“我把你当诱饵扔过去如何,反正你也死不了。”


    李天声:“。”那肯定不行。


    常予白被他这一出搞得心绪烦躁。


    偏偏厉鬼大军近在眼前,被扩展的屏障快要遭不住冲击,再撑半柱香便要破碎。


    到时候,不管想与不想,他都得分出精力去迎敌。


    可小云怎么办?


    和鬼煞打,防不住李天声。紧盯着李天声,又难以从鬼煞手中护住小云。


    烦!!!


    “或许有个办法。”李天声终于是找准时机插入了自己的目的,“你专心对付冥神,我带他去个安全的地方。”


    常予白这次是真气乐了:“李天声,脑子被打废了?”


    笑话,他和李天声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能托付家属的程度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拐走自己的软肋,真不愧是未来的龙傲天,无耻界的鼻祖!


    笑出声之余,他也不忘发泄掉怒火,咬着牙对他吐了几个字:“你做梦!”


    可李天声不紧不慢,用眼神示意了下他的后方:“你总要想个办法。”


    “我无意与你作对。”


    “闭嘴!”


    常予白拧着眉毛,语气不善:“你想都别想!”


    “但你总要考虑到他的安危。”李天声依旧是方才那淡定如云的态度,却不知就是他这番淡然,才更让常予白心中发毛。


    “威胁我?”


    李天声:“。”


    李天声:“是劝告。”


    可常予白不听,直接捏住了他的衣领,手中长剑对准了李天声:“不如先把你解决掉再说!”


    李天声这次倒是稳不住了,双目睁得圆润:“等等!”


    “你不知道冥神的后手,她的第三具真身擅长范围杀招,且抵御净化,你若是带着离清云与她斗,离清云必然会被她的招式波及,少说重伤,甚至还会丧命!”


    “送离清云走是最好的选择,你也是经历过高武境的,那时的你尚且被护得安然无恙,你怎么舍得把他暴露在危险的境地之中!”


    李天声说得飞快,生怕漏了一个字就要当场交代在这里一般。


    好在他说的话极其奏效,常予白听完,僵直在了原地,没有做下一步的动作。


    眼见气势剑拔弩张,离清云终于不再坐旁观席,上前一步,拽住了常予白:“师父。”


    他喊出的声音轻柔,又带着一丝不舍,可说出的话却是和语调完全相悖的:“师父,我不想拖你的后腿。”


    “我想你能好好的,能毫无顾虑地对付强敌,我怕我留在你的身边,你会……你若是因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又怎能原谅我自己。”


    说到最后,离清云甚至添了几声哭腔。


    他是故意的。


    离清云敢下定决心和常予白对着干,也是因为李天声传达的熟稔。


    尤其是在李天声理解了他手势之后。


    如果是“好久不见”之类的问候,只能说是李天声把他认成了师祖,那打完手势后李天声默契求遁走,便是彻底劈碎了离清云猜想上的桎梏。


    那手势他从未对任何人展示过,可李天声却知道含义!


    李天声认识的不是师祖,而是他离清云本人!!!


    真相近在眼前,这一次,离清云不想再躲避。


    他想知道自己和师祖究竟是怎么个关系,为什么李天声对师祖的熟悉程度颇深,却又能把这些熟悉严丝合缝切实到自己的身上。


    以前常予白不说,李鸿仪也不说,他只能硬着头皮当不知道。


    现在,或许是他最有可能弄清楚一切的时候。


    离清云不想错过。


    于是他态度坚决,重新动用起了演技,带着强烈目的哭诉道:“师父,我不要做连累你的拖油瓶。”


    可常予白听他这种话,向来是只抓重点,全篇下来,常予白只能听见如下几个字:放我走。


    小云他,想的是离开。


    常予白:“……”


    常予白第一反应是不许,想紧拽住离清云,让他紧跟在自己身边。可李天声的警告到底是起了作用,他想到了此情此景,全是尊武境界的斗法,离清云才堪堪高武境,怎能生拉硬拽带小云参与进来?


    光是一道灵力动荡,就能要走离清云半条命,自己真的能把小云护好吗?


    身后屏障裂纹声变得刺耳,抉择当前,时间又变得极其缓慢。


    一边是尚不知底细的尊武境冥神三阶段,一边是修为差距极大需要保护的离清云,一边又是威胁极大目的不纯的李天声……


    但李天声说的道理是对的,就算自己把李天声当场处决,也总要想办法突破萧筱路的包围,期间但凡出现一丁点疏忽,他就又得眼看着离清云死在跟前。


    让李天声带小云走,反而是最安全的办法。


    可李天声又凭什么接二连三带走离清云!


    常予白气急到心慌,却也只能咬着牙,说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李天声不肯应战,他也不能踹着李天声去打萧筱路,更重要的是,自己目前还找不到办法突破绝地封锁。


    他只会开辟空间,还没学怎么穿梭空间。


    真的要把小云交出去吗?


    离清云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抚:“师父,既然你不愿,那我不走就是。”


    可他这句话并不能让常予白的焦躁停歇。


    在一次次地纵观全场后,常予白已经意识到了放离清云离开才是最优解。


    只是某种挣扎束缚着他的内心,让他不愿把离清云搁置到有李天声的地方。


    但他不愿的根本,是李天声会对小云造成威胁。


    常予白换了呼吸的节奏,竟是靠自己重新平复了下来。


    而后他看向李天声:“你要怎么离开?”


    李天声:“我有一招极地转换。”


    常予白:“什么境界都能用?”


    李天声:“。”


    李天声知道他的意思了:“我尽力。”


    常予白也很满意他的识趣,手掌划过芥子空间,一只黑色护腕落到了掌心之中。


    而后二话不说,扣在了李天声的手腕上。


    咔哒声起的瞬间,护腕闪过符文的光辉,朝内压迫,把李天声的至高境界一路压缩,硬是压到了只剩初武境的地步。


    李天声肺腑受罪,没忍住抽了一声凉气。


    但看着腕上崭新的配饰,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新做的?”


    “感到荣幸吧,专门为你做的。”


    不枉常予白大半宿未睡,全程思考灵力脉络,又参照黑鳞剑的功效,做出了这招即克制鬼躯,又能封印境界的法器。


    李天声:“嗯。”确实荣幸。


    至少有这东西在,常予白总算是愿意交托些信任了。


    这不只是束缚修为的枷锁,更是用来束缚常予白心底芥蒂的宝物。


    若不是自己和离清云站在了同一阵线,共同施压,恐怕常予白只会做出来当摆设,拼死都不愿拿出来。


    李天声看向离清云:“走吧。”


    离清云乖巧站过去,临走前还不忘和常予白告别:“师父,我在中州等你。”


    常予白眼皮一跳。


    “等——”他刚想说换个碰头的地方,却慢了一步,李天声已经带人撤走了。


    常予白:“……”


    呵呵呵呵!李天声!绝对是故意的!


    咬牙的摩擦声起,耳边也同时传来屏障粉碎的声响。


    常予白满腔怒意化作冰山般的冷意,眉眼锐意忽闪,朝着袭来的鬼军看去。


    “黑鳞。”


    他念得平淡,毫无紧张感,似乎与眼前的危险状况格格不入。


    下一步,他朝着萧筱路的方向走去。


    气场骤然生寒。


    第73章 那是一万多次的绝望


    “去哪?”


    “中州。玉雁城与百盛城的交接处。”


    “荒地?”


    “嗯。”


    于是眼前再度跳转,风景如画铺开,又迅速飞逝而过。


    李天声空间跳跃也不忘闲着,眼看四下也算是无人打扰,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他有些意外离清云在尚未确定自己来历的情况下,就敢拿自己当情报上的跳板。


    离清云却没有直面问他很关键的问题,率先旁敲侧击道:“你和李鸿仪,谁更厉害?”


    李天声:“……我。”


    离清云又问:“厉害到哪一步?”


    李天声懂了,遂笃定道:“你尽管问,我都能说。”


    离清云却是皮笑肉不笑扯了一声呵:“你倒是了解我。”


    李天声:“。”


    那是必然。


    轮回无数次的最终敌手,永远要挑战的最后目标,每次终结前都要全力备战的宿敌,这么多因素叠加,很难说上一句不熟。


    离清云放了心,开口:“我和师祖是不是同一个……呃!”


    他话说一半,突然心尖剧痛,要说的话瞬间被咽了回去。


    天际雷云翻滚,轰隆声渐渐伏脉而来,离清云见识过这架势,这是要想要他命的天阶。


    该死!


    怪不得常予白和李鸿仪总是在真相面前选择闭嘴。


    都说尊武境有通天之能,怕不是在开口之前就收到了苍天的警告。


    而自己这种小境界菜鸡,意识不到上天警示,大大咧咧地问出口,已然是彻底惹怒了苍天,要降下必死的雷劫!


    怎么会死得这般窝囊!


    可忽然,李天声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沉重威压得到了缓解,揪心之痛竟也渐渐消散了下去。


    离清云猛然抬头,看到旁边的李天声正轻仰头颅,面不改色望着奔涌而来的雷云。


    而后,黑眸凝神,恶狠狠地瞪了过去,竟把雷云瞪得止住了前行。


    “滚。”


    一字即出,黑厚雷云啪地原地散出了蓝天。


    这还不算完,李天声的视线依旧紧盯着天际,在确定不会出现新的幺蛾子后,李天声才缓缓吐了一句:“下不为例。”


    实在是穷尽威武之风范,秒杀世间所有名望之尊。


    但想到此刻的李天声只有初武境的修为,离清云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


    该死的,这是哪里来的怪物!


    怎么能强的如此不讲道理!


    光论风范,就算是他认为最装的常予白都要大输特输了啊!


    “你真的被压制修为了吗?”离清云狐疑道。


    李天声:“。”


    李天声:“我说了,你随便问,我都能说。”


    修为之事只字不提。


    离清云扯了下嘴角,算是认清了眼前之人也是个黑心老狗。


    啧了一声,以表鄙夷后,离清云不再追问李天声的私事,却也没多问些别的。


    因为目的地已经到了。


    到了熟悉的荒地,离清云的心境难免动荡了一番。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到这片地带。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懵懵懂懂,尚不知其中深意。


    第二次来却是满腔怨怼与愤恨,爱与恨将他编织出了癫狂之态。


    这第三次,却是觉得有些寂寥了。


    西风裹着萧瑟吹拂,吹起算不得凌乱的发丝,也吹得离清云眉间拧出了褶皱。


    如果猜想是真的……好吧,没有如果,连上天都恨不得把他劈死,绝对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秘密了。


    可真相铺在眼前,离清云又觉得堵得慌。


    为什么要选择这片荒郊野地?


    为什么要把坟墓留在这里?


    离清云一概不知。


    他只能望着这片遍地荒草的土地,感受着十几年如一日的凄凉。


    [可他爱的终究不是我。]


    这一念头被他心述,又悄悄埋回了不甘之中。


    离清云叹了一口气,余光瞥了眼师祖的坟墓位置,却转身换了个方向。


    “这边。”


    他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当年第一次踏足的地方。


    “能看出来花样吗?”离清云问道。


    李天声感应了一圈,即答:“能。”


    李天声感知到了与清晨时分一样的空间波动,定是常予白曾在此开辟过一道空间。


    “能进吗?”


    李天声一味道:“能。”


    离清云让了个步子,示意李天声动手。


    李天声:“。”


    李天声:“这是常予白的空间。”


    “所以?”


    李天声:“但愿里面没有不该看的。”


    “要真有呢?”


    李天声不说话了。


    但离清云的视线一直锁定在他的身上,看得出分明就是不想放过他一马。


    李天声态度犹犹豫豫,最后道:“我不想得罪常予白。”


    “所以你要得罪我?”


    “……”李天声歇菜了。


    他没想过会不会得罪离清云,但现在看来,是得提防着些,免得惹离清云不痛快了。


    也许如今的离清云实力尚不及认知里的千分之一,可告起状来却是实打实的杀伤力巨大,很有可能一句话就让他的全部努力付诸于流水。


    李天声最终无奈望天。


    上手摆弄空间之余,离清云又问他李鸿仪是怎么回事。


    李天声沉默片刻,最后选择了不回答。


    “还活着没?”


    “没死。”


    那离清云放心了:“果然祸害遗千年啊。”


    李天声:“。”


    李天声:“同感。”


    虽然李天声这话说得时候面无所指,但旁边的离清云怎么听怎么觉得是说给自己的。


    离清云啧了他一嘴,没接他的话茬。


    但李天声有一事不解,继续问他:“你对李鸿仪做了什么?”


    “什么?”


    “生机。”


    “哦,我怕他死,给他喂了点能起死回生的玩意。”


    那没事了。


    李天声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了。


    他设置的时限没有问题,但一切是建立在身体陷入死亡的基础上,百年的缓冲期,不只是他和李鸿仪交接修养的时间,也是作为鬼屿核心被炼化所需要的时间。


    等到身体被彻底炼化,刺激到最后的生命线,这具身体便会脱离鬼屿,重新在炎国的一处李姓的小村庄凝聚,降生。


    而后一户人家会捡到他这个新生的婴儿,因不哭喊,夫妇俩担忧他是个闷葫芦,为他取名李天声,即求天赐声音,多多开口,免得与人交恶。


    可惜善良的夫妇不得善终,邪修路过,屠杀了村落,刺激了当时尚且年幼,前世记忆无存的李天声,幼童怀着满腔的怒火,踏上了为养父母报仇雪恨的修武道路。


    而最后,他会发现一切仇恨的根源都指向了鬼屿,而一切仇人的线索又指向了早早归顺于他的鬼城圣女,萧筱路。


    到此,大仇得报,属于李天声的故事来到了尾声。


    原本应是如此。


    可变数打破了这一切。


    连带着他苏醒的时差都有了变化。


    李天声却是满意,甚至幸福的。


    他终于找到了最与众不同的解法。


    他终于能看到黎明的曙光。


    这一世,将是最后一世。


    ……


    “磨磨唧唧。”


    “你来。”


    “我若能做到要你何用。”


    “。”


    李天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认错人,眼前的离清云和往常的每一次相见都差出了天地之别,完全没有丁点儿记忆中的模样。


    唔,话不能说得太死,倒也不是完全,黑心肝这一块还是很像的。


    “打开了。”李天声忽然道。


    话音刚落,面前的空间瞬间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刚好是供人踏入的大小。


    离清云迫不及待凑了过来,李天声见他兴趣大,便给他让了个路,跟在后面踏入。


    一进去,离清云就晃了眼。


    纵然是早有准备,见到此情此景,离清云还是没忍住心底的澎湃心绪。


    四四方方的院落,两颗粗壮的大树,石器堆叠的桌椅板凳,还有池塘、游鱼,各色花草……数不胜数的同时,又分外地熟悉。


    离清云太清楚这画面里都该有些什么了。


    十几年来,他每次触摸常予白,入目都是这样的画面。


    每一次,都作为背景铺垫着记忆中的日常。


    一笔一画,皆构成了常予白舍不下的执念。


    原来,就算是将心爱之人埋葬,常师父最忘不掉的也是这一处小院,甚至还要做出一处一模一样的做祭品,定格时间,永远地留在这个世上,永远地留在心里。


    [我怎么会觉得活人能赢过死人的?]


    离清云这才发觉之前的自己有多可笑。


    他分明是蚍蜉撼树,用自己的无知去碰撞最庞大最结实的山峦。


    但一切都已是过往,他不是来抱怨的,他是为了寻求真相而来。


    即便,真相已经落入了掌心之中。


    但李天声没见过这风景。


    他左看右看,饶有兴致地揣摩起某些摆件的由来,甚至很是在意某些地面残留的挖掘痕迹。


    这座小院表里皆袒露着浓厚的生活气息,许是不下几十年才能有这般的接地气。


    温馨。


    可一想到这是离清云和常予白相关的院落,李天声又觉得不可思议。


    也不难猜这院子意味着什么,他上一轮回找离清云找得快疯了,师徒俩必然是隐居在了一处好地方,这院落估计就是他们洞府最后的模样。


    李天声只是觉得奇怪,原来上一世的离清云,就已经表露出了不一样的地方,一个冷情冷感之人,竟也会把住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清雅又不失朴素的气息。


    可见平日端着架子需要别人称颂一声清云尊者,是真够装模作样的。


    他看到离清云目标明确,在思索了片刻后,直奔着最北边的房屋而去,便也抬了步子跟着凑过去看。


    原来是卧室。


    主卧次卧分明,离清云进了堂屋又往里走,直奔最西侧的一间屋子而去。


    踏入这间屋子,李天声却顿住了。


    离清云比他先来一步,此刻也同样地僵在了原地。


    无他,目之所及太过于震撼,使得他们的脑回路已经跟不上变化。


    眼前正对卧室门口的床榻上,有人浅闭双眸沉睡着,无声无息,却姿态放松,穿着随意,面容正对着他们的方向,好像只要轻轻搞出些动静,这人就会优雅地睁开双眼,与他们对视。


    但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眼前的人只是死人。


    李天声脊背发寒,哪怕心理建设再足,也被常予白的执念惊讶到。


    他一眼认出来这是上一世的离清云,又或者该称呼为清云尊者。


    “哈……”


    耳边传来一阵笑意。


    原来是站在两步前的活人离清云发出来的。


    离清云见了前世的自己,竟是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边笑着,他边道:“李天声,你真该早点来的。”


    李天声:“。”


    这行不通。


    他能突然出现,靠得是身体得到了生机的填补,死而复生,强行把他的神魂从意识空间拽了出来。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李天声就算是计算得死死的,也不可能苏醒于百年之前。


    李天声的视线落在了尸体上,打量了一番,确定后才道:“这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从哪来的?”离清云问他。


    “上一世。”


    答案给出,离清云笑得更大声了。


    可笑完后,离清云收起嘴角,神情急速转为了落寞,说出的语气也含着不甘:“可我想知道,我与他到底有哪里不同。”


    “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行。”


    他话语说得哀怨,犹如发酵千年的醋坛被砸烂,满屋子都飘着酸味,听得李天声直皱眉。


    李天声先是无语地在心里滚了个省略号,又看不惯死对头这副伤春悲秋的鬼样子,遂开口道:“可以。”


    “什么?”


    “可以知道。”


    李天声大概是被酸得太狠,说话有点不利索,但不妨碍离清云听懂这是在回答自己的碎碎埋怨。


    ——我想知道我与师祖到底有哪里不同。


    ——可以,可以知道。


    离清云:“……”


    离清云:“!!!”


    离清云狠狠地回望,果然看到李天声心虚移开视线的动作。


    离清云顿时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李天声顿觉冤屈:“是你没提。”


    离清云:“我靠自己能想到这上面去吗!!!”


    李天声:“。”


    好像确实不能。


    意识到自己较劲的目标其实是前世……嗯,还是太为难人了。


    李天声又换了个方向投递心虚视线。


    李天声:“那我把记忆还你。”


    “快点。”离清云催促。


    李天声这才重新看他,抬手,对着他的眼前一挥,找准封锁住离清云记忆的卡扣,而后,拉开了往昔的大门。


    一瞬间,灵力生变,眼前的离清云也开始呼吸紧促。


    约莫一炷香过去,离清云的状态变得平缓,看来是消化了上一世的全部记忆。


    李天声正要重新问候,却眼前寒芒忽现,胸口一凉,弃天长剑正直直插在他的心窍位置。


    李天声:“。”


    似曾相识。


    总不能离清云也要对着他哭一顿吧。


    那就有点渗人了。


    李天声内心疯狂摇头,祈祷离清云千万别搞这一出来折磨他。


    或许他该庆幸离清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就不只是被捅一剑这么简单了。


    李天声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动静,只好先开口:“你……”


    话音刚开,心口又被捅深了些。


    李天声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为什么。”好久好久,他总算听到了离清云的声音。


    李天声侧耳认真倾听,争取在他低微的声线中得到全部的信息。


    可落入耳朵的是正常音量,也是不正常的颤音。


    至少,李天声是没想到,离清云会有这般说话的一天。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嚎,没有崩溃绝望的抽噎,却是悲伤的,无力的,仿佛掏空了全部的家底,又穷尽了一切的办法,都没能扭转苦涩的结局。


    “为什么不肯放过予白。”离清云苦笑道。


    “是杀我一个还嫌不够吗?”


    李天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意外?可人终究被他杀了,也是他主观上要杀的。


    现在自己能安稳站在师徒俩面前,靠的不过是成神之躯不会死掉的本事罢了。


    若他像寻常人一样生命有限,早就转生不知道多少回了。


    最终,他只能轻轻道上一句:“抱歉。”


    离清云撤走了插在他心口的长剑。


    深呼吸好几次之后,离清云才强忍下满腔痛苦,瞪着李天声看。


    看完又遗憾道:“怎么就杀不死呢!”


    李天声:“。?”


    冷冷的脸庞,大大的疑惑。


    “看什么?再看也是我。”


    “。”


    离清云上下扫了他现在这苟延残喘的模样,倒是痛快了不少,嘴上的刀子却不带停的:“可惜一张最能勾引人的脸,套了个狗都不如的欠抽芯子。”


    李天声顶着心窍重伤,吃力地冲他笑了两下:“彼此,彼此。”


    看得出来是被气笑了。


    离清云挑了个眉,反驳他:“谁跟你彼此,你那分明是人憎狗嫌。”


    “半斤八两,你人也讨喜不到哪去。”李天声说话时还带动了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声。


    一番言语上较劲,说到最后却让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离清云也不跟他闹了,伸过手去。


    就在李天声以为是好心要扶他一把,同样伸手时,却被离清云一巴掌拍掉。


    离清云:“别搞得这么恶心,我是要你还给我。”


    李天声:“……还什么。”


    他不是已经把记忆给离清云了吗?


    “所有。”离清云道,“把你经历过的所有前生,把你每一次重来时遇到的我,都还给我。”


    李天声却皱了眉:“你撑不住。”


    “我说还给我!”离清云语气变重了。


    能露出这种表情,李天声便知此人的认真,已经完全避不掉了。


    李天声无法,只能满足他,嘴上却也是关心道:“别逞强,慢慢来。”


    他争取把那些记忆慢慢交给离清云。


    可那毕竟是庞大的意识量,又是每一个独立人生的叠加,记忆解放的瞬间,离清云瞳孔涣散,身体没有能发号施令的主意识,直接朝着地面跪落。


    绝望?崩溃?


    说不明白的表情浮现在离清云的脸上,仔细看去,那双眼眸之中还含着泪水。


    他的大脑正流淌着所有前尘往事。


    那是足足一万多次的绝望。


    第74章 我,从不回头


    李天声担心离清云会出事。


    他眼看着离清云的神色从空白变得狰狞,愤恨,到一切负面情绪激增,就连离清云的身体也在跟随意念一同绷紧,蓄势待发。


    一共一万三千八百四十六次的人生,李天声自己尚且需要百年的缓冲,更何况是从没经历过这些的寻常人?


    离清云的状态越来越糟,李天声怕他当场执念横生走火入魔,也怕他撑不下去被刺激成了傻子,无论是哪种,他都没法和常予白交代。


    李天声将手心覆盖在他的额头,正准备去收回那些前尘。


    可离清云先他一步拦住了那只手掌。


    带着护腕的手腕被离清云死死攥着,分明人已经绷得要爆炸一般,从嘴里蹦出的话却满是力量和坚韧:“别、添、乱。”


    添乱?


    李天声恨铁不成钢一般扯了下嘴角,反驳他:“我是怕你死在这!”


    “小心你这座假坟墓变作真坟墓,真成了你的葬身之地!”


    离清云却咬紧牙关,依旧重复道:“别!添乱!”


    乍一听像是失去理智的无谓复读,可李天声太过了解眼前之人,还能说话,就已经证明了离清云的理智尚存,思维正常。


    偏偏说出的话是认真的,举止表现却难受得要死要活。


    应当还在接受前几世的记忆,才会有如此刺激的反应。


    李天声叹了一声,不再自作主张,一如既往尊重离清云的倔强,抬步后撤一段距离,把空间和自由都留给了离清云。


    “撑不住记得叫我,别真死了。”


    李天声嘴上还不忘扎他两句。


    离清云闷哼了一声,没回他。


    眼前场景辗转腾挪,又如流光飞逝而过,一切的经历来去自由,匆匆而来,又从他的脑海之中匆匆而走,只留了一地的不快与愤懑。


    在那些记忆中,离清云看到自己只身一人,于孤独与寂寞之中百般求索,问天,问地,问人,问心,只求一个能令他歇息片刻的回复。


    可他一次次地行走在修行路上,一次次地想要哭诉,又一次次地寻不到止步的尽头。


    就是因为一个天煞孤星的命数。


    就是因为他生而讨嫌,无人愿意用好脸待他,纵然他修行已到达巅峰,无人能及,可人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修士们对他有多追捧,人后便把他贬低如烂泥。


    “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若我早在他的年岁修行,我也能得到他的成就”、“谁知道那身能耐是吃了多少丹药堆上去的”、“你见过他出手吗?反正我没见过”……


    人的恶意不需要多么锐利,只需要表里不一,便足够伤人。


    “离清云”不聋不瞎,时间久了,他也不愿与这些人再多说废话。


    终究只是同样的结果,不得好脸,又何必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只专注于修行便好,只专于自身便是。


    可人是畏惧孤独的,尤其是长达百年无法倾诉心声,万般怨怼只能化作口中的清心咒,一同随风而逝。


    模板化的世界中,人们最爱做的事就是根据结果产生过程。


    不管他做得多努力,待人多真诚,只要有天煞孤星四个字横在头顶,他的挣扎全都是无用功。


    谁都看不到“离清云”的存在。


    谁都不关注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凭什么!!!


    离清云听到记忆里的自己震怒咆哮,如是发问。


    就连离清云自己都想去问一句为什么。


    他没经历过这般惨烈的孤独,细数自己此次二十余岁的生涯,只有最开始的八年过得不大顺遂,可一切的不顺在常予白出现都全成了泡沫,全都得到了解脱。


    就连上一世,他曾一人独行,埋头苦修,甚至与天意作对,到了最后,却也是不缺人陪伴的。


    正是因为某个人的存在太鲜明,模糊掉了那些悲痛的过往,如今再看,竟呼吸难耐,难以忍受。


    可是他又凭什么因为过往的“离清云”而窒息?


    在不知多少次的人生复现后,离清云终于缓过了劲头,神魂得以慰藉。


    其实算不得麻烦,他想。


    往昔的自己如此痛苦,不过是没遇到正确的人,一腔真心没交到对的地方罢了。


    那些人即是自己,也不完全是自己。


    只是一场又一场无法追回的走马灯罢了。


    摆正心态后,离清云只觉得思维顺畅,脑袋也不堵了,看自己的人生戏时也轻松了不少。


    他这番转变,放在李天声眼里,便是离清云竟然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成功将意念从混沌回忆中脱离了出来。


    竟是奇迹般地自行缓解了?还很成功?


    李天声原地愕然。


    一万多次的人生重压,被他半柱香就甩手摆脱,到底是该说没心没肺,还是该说心胸宽广?


    留给李天声的只有哑然。


    离清云眼前的演出仍未结束,他看着日复一日的孤独自我,终于是眉头微蹙,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看都看得疲惫了,为何这些人生的走向始终没有突破口?


    为何经历了一万多次的重来,他依旧得不到想要的寄托?


    予白……又在何处?


    忽然,画面戛然而止。


    离清云中断得猝不及防,下意识朝李天声看去,却见后者早已闭目调息。


    他连忙感应时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此地逗留了好几个时辰。


    常予白在开辟这道空间时,特意静止了时间的流动,放在外面甚至连一个呼吸的功夫都没用上。


    但这不代表时间没了意义。


    离清云算了算,发现自己竟已经看完了全部的人生。


    就这些?


    就只有这些?


    常予白呢?他等了许久,竟然看到最后都没能找到想见的人?


    那一万多次的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只顾着和老天算账了吗?!


    可他忽然又反应过来,这应当不是“离清云”的错。


    他先有的是最后两世的记忆,也只有这一世和上一世,才出现了常予白这号人物。


    若是抛开两世的经历,便只有他离清云单打独斗的画面。


    离清云忽然笑出了声。


    听到他突兀的动静,李天声也睁开了修神的双目,朝他看去。


    离清云又对着他笑:“就这?”


    李天声:“。”


    李天声不语,只觉得这人嚣张过头,有些欠揍了。


    “这种破事也能对我造成困扰?”离清云的笑意带了些讥讽的味道。


    李天声让他别说大话。


    可离清云却回怼他:“怎么?你看完你自己的过往,会难受得想哭不成?”


    李天声的态度骤然变硬:“我启动轮回,不是为了玩闹。”


    离清云瞬间收了讥讽,嗯了一声,又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但你看错我了。”


    “李天声,我不像你想象中的那般脆弱,我也不需要你的怜悯与关照。”


    他话中有话,怜悯与关照,指的是李天声好几百次朝自己伸出援手,试图拉拢自己去同一阵营。


    可惜,他们没能坚持住一个目标。


    从来没有。


    李天声再熟悉他的做风,也终究是容不下他的。


    离清云换了个方向,看向床榻之上,安然闭目沉睡的自己。


    而后,挥手,毫不留情地将其碾成粉碎。


    “我所经历的,都只是我的来时路。”


    前尘也好,再往前的人生也罢,就算被他一一知晓,也不过是过往之事,不过是为如今的离清云添了好几分别样的色彩。


    怎敢来打扰他现如今的美妙生活的?


    就连恢复记忆前的这二十余年人生,被他回味,也只能得到灿烂一笑。


    不过是走到今天的又一条小路罢了。


    这路走得太长,岔路也太多,绕了一万多个千奇百怪的分岔口,总算是走到了现在的位置上。


    可他很确信,他走的方向是自己想要的。


    不同的两条岔路,却奔赴了同一个目的。


    他更加肯定,自己爱上常予白不是偶然。


    两世,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李天声望过来的目光还带着些微的怀疑。


    离清云见他茫然未退,便解释道:“李天声,我与你不同,我不会迷失在过往里。”


    “因为,我,从不回头。”


    于是李天声脸上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惊讶,又在一瞬间迅速地褪去。


    好一会儿,李天声才收好震撼,堪堪吐出一道笑声:“是吗?”


    李天声:“倒也算是,重新认识了你离清云一次。”


    离清云却嫌弃地扯了下嘴角:“谁会想认识你。”


    他才不要和李天声扯上关系!


    别的不说,这混蛋每一世都跟自己作对,气都吃饱了!


    跟李天声待久了,要么给他当老妈子,要么纯吃瘪,反正是见不到丁点儿的好待遇,傻子才跟他站一块!


    离清云毫不客气把心里话挑挑拣拣,说给了对面听。


    李天声:“。”


    李天声:“倒也不必这么刻薄。”


    李天声挣扎道:“最近已经很好了。”


    离清云只是一味呵呵。


    他干嘛要浪费时间跟死对头碰面,有这大好时光,还不如去找他的好徒儿,额,好师父?


    离清云的思绪很微妙地卡了壳。


    但他很快又排解了。


    离清云:算了,何必纠结在称呼上。


    总之还是他的予白最是贴心,也最能让他体会到生而为人的温暖。


    忽然,离清云眼底闪过一丝明亮。


    他想到前几天,也是在中州的这片土地,常予白对着这一世的自己,告了前一世的白。


    现在看来,可真是有够趣味的。


    针对这个脑回路不一般的爱人,他心底有了主意,想借此来拉近一番二人的感情。


    但这事需要些时间和氛围,而且……离清云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到李天声的身上。


    总不能自己忙来忙去,死对头吃香喝辣吧?


    可没这个道理。


    李天声:“。”


    不好!


    这是想拉他当苦力的意思!


    李天声发觉不妙,当即想要跑路,可惜早些时候没被他放在眼里的枷锁发了力,护腕上的符文光芒闪烁,把他的境界死死钉在了初武境上,哪里能跑得过身后看似高武境,实则已经无数次尊武境的离清云呢。


    “跑什么?狗来了都得给我干活。”


    李天声:“……”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指桑骂槐。


    但奈何自己修为比不过,挣扎了一番全是无用功,只能认命答应了下来。


    而后便死寂般地听着离清云给他安排的诸多事项,听他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最后,李天声不得不承认,这计划确实可行。


    因为离清云最后补了句:事成,我可以帮你说服常予白,助你一臂之力。


    李天声无奈,这下怎么拒绝?这不是只有答应一条路走了吗?


    李天声认命道:“行吧。”


    你俩爽完了别忘记把他带上一起走就行。


    第75章 予白,这次可不是扮演……


    荒漠飞沙,山石料峭。


    阴军鬼哭三里,却见一刃黑闪,数多冤魂化为了乌有。


    既然躲不过,那就杀到敌人再也来不了为止。


    常予白干脆心想。


    身旁无人,单打独斗,这场面好像已经发生过一次,甚至怎么看怎么一致。


    似乎这两日与小云的分别,都跑不了冥神的背后推手。


    而他也跟冥神对着打了一次又一次。


    阴魂不散?


    总不能这词讲的跟鬼有关,就要拿去做鬼屿的特色吧?


    可这次倒没第一次轻松。


    三阶段的冥神萧筱路不但开了免疫净化的无双模式,大范围攻击很难躲避,还把等级也拉高了一大截。


    正在与自己较劲的,已然是尊武境八重的巅峰尊武。


    这种级别的战力,常予白两辈子都没打过,更何况现在根本就不是能有这种境界的时候。


    许是稳操胜券,萧筱路也不再急着杀人,鬼雾揽着她曼妙的上半身飘了出来,至于下半身,完全没有人形,如烟云一般柔软化开,乍一看更像是穿了件飘逸的半长黑纱薄裙。


    “不愧是白皇。”她的声音带着鬼怪特有的尖锐,衬得她锋利美艳更甚,“能坏我筹谋,毁我真身,接二连三逼我亮底牌,却还能安稳活到今天的,你还真是独一份!”


    最后一句话,她的眼神血红狠厉,吐出的话带有嚼劲,听着像是恨不得将所念之人拆吞入腹。


    可话音一转,萧筱路又收敛了戾气,余音婉转:“打了这么久,你也该疲了,白皇大人,我们并无实质上的冲突,不是吗?”


    “我可不记得鬼屿何时得罪过您,反倒是白皇您太不讲道理,专挑我这弱女子欺负了。”


    常予白好心提醒道:“雷震谷邪修,桫影郡鬼使,尘皇扈卓,鬼屿残缺的核心。”


    其实还有未来的集云镇杀门阵法,乃至后续会波及整个中州的鬼煞大阵。


    萧筱路的黑手从百年前伸到百年后,谁都能看出她不是个善茬,现在装模作样说什么没得罪过,简直把目的不纯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于是常予白好心帮她回忆了一番已经发生过的冲突。


    萧筱路笑脸瞬间变冷,也是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抬举。


    但尊武境嘛,换谁来都是一个臭脾气,她全心对付扈卓的时候,照样吃了一鼻子的冷脸,可依旧是她笑到了最后。


    萧筱路看向常予白的眼神满是贪婪。


    “扈卓资质终究差了一大截,哪比得上白皇聪颖?”


    “可惜了,原本还想让白皇大人临死前感受下温暖。”


    “……”常予白并不想搭理这些嘘寒问暖。


    虽然打架时碎嘴已经是贯武的老传统了。


    萧筱路要说的话还没算完,语调依旧抑扬顿挫,颇有本土风范:“但我很惜才,活人总比死人优秀。”


    “我不投敌。”常予白干脆利落拒绝道。


    萧筱路咯咯笑了几下,娇容美艳,落入耳朵的声音却是渗人鬼笑。


    她道:“那你可知,今日跟在你身边的那位李公子,真身可比我还要危险。”


    “论敌,我怕是只能排在他的后面,远不及之。”


    常予白很想给她点个头,但奈何现在不是老友座谈会,而是剑拔弩张的战场,他刚把小云交给李天声,现在提醒他这个,不是在催他赶紧结束战斗,去找小云吗?


    黑鳞剑锋芒闪烁,重新运势而起,朝着萧筱路的方向袭击过去。


    “你难道就不想……”


    “我知道。”常予白打断了她的废话。


    常予白:“我比你更早知道他的故事。”


    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他在闲暇之余都是靠李天声的经历下饭,要么是今日鬼帝大人勇闯新秘境,要么是哪里出了祸端被李天声从天而降平息。


    有动荡的地方就会有李天声。


    平心而论,李天声其人,与公无愧,于私有距,除了传奇履历令人三观颠覆,常予白也是真心敬重过的。


    可惜他站在了炮灰的位置,他的师父更是坐上了反派一席。


    若论到底谁是威胁,常予白还不至于昏了头,向着BOSS舍弃主角。


    他甚至能猜到萧筱路会说哪些离间的话。


    但毫无意义。


    他怕李天声,怕的只是李天声会杀害离清云。


    怕剧情从一而终,这两人最终又要迎来生死对决。


    但他不怕李天声不公正。


    年少气盛的李天声或许还有几分霸道压抑侠气,而今阅尽千帆的李天声却是任性藏于沉稳之下,更像一位王者了。


    孰是孰非,肉眼可见。


    “你!”萧筱路被他强行打断,已然气急败坏,连续使了好些招式,却是让自己脱离常予白的攻击范围。


    “不识抬举!”


    话是朝狠辣的方向讲的,可人却是麻溜遁走去了远处。


    常予白还以为要来个大的,备战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冥神已经逃走了。


    常予白:?


    就这?


    搞得浩浩荡荡的,合着就为了拉拢自己离间李天声?


    没了冥神干扰,封锁空间的招式变得清晰可见,常予白没见过这招,但他好学,揣摩了一圈灵脉走向,模拟出了一个小型的绝地封锁。


    而后,又对着自己模拟出来的封锁招式,逐步拆解,终于是理解了其中的窍门。


    剑起剑落,黑鳞与安宁同时穿梭,击碎了灵脉的关键,一招传奇的空间秘法就这么落了帷幕。


    常予白毫不犹豫捏爆了上百张传送卷轴,神色阴沉,奔着中州而去。


    他都不需要思考,就知道离清云会在中州的哪里等他。


    这个地方太过特殊,常予白不明白为何要告知李天声。


    但他好像中了想谁就会见到谁的诅咒,刚一落地,眼前便只有李天声在等他,空中残存的灵力中,毫无离清云的踪迹。


    常予白心下一慌,连忙问李天声人在哪。


    李天声心虚目移:“啊。”


    常予白:“说!”


    李天声含含糊糊:“他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


    常予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这是什么地方?眼前是什么人?谁在转托谁的话?


    惊喜?这种时候?


    “骗人也要编个像样的理由!”


    常予白愤愤道。


    “没骗人。”


    “你当我是……哦,你不早拿出来。”


    眼看常予白要发飙揍人,李天声赶忙把一封信拍在了他脸上。


    信与神识相连,贴上的一瞬间,常予白便收到了离清云留给他的话。


    好吧,居然真的不是骗人,居然真的是离清云有事先离开一趟,让李天声在这里等自己。


    嗯?常予白发觉不对:“他有什么事?”


    离清云在中州无仇无怨,最大的情绪起伏就在此地,没道理要跑远处一趟啊。


    常予白一张脸写满了懵字。


    看不明白,小云这究竟是何意?而且居然是让李天声来传话?


    这二人关系难道变好了?!


    真的假的?!


    李天声却不搭理他的疑惑眼,只一味地在前方带路:“这边。”


    几经辗转,最后二人到了……花楼?


    常予白怀疑的目光凝实,就差掏出武器横在他脖子上逼问。


    常予白语气不善:“找死?”


    李天声:“。”


    李天声:“不是我的主意。”


    早就知道离清云要干的不是正经事,但让他来当这个中间人还是太无赖了,明明与他毫无瓜葛的游戏,非要拽他来凑数。


    李天声却只能埋头解释:“这是他约好的碰面地址,你有疑问对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会信?”


    李天声:“你进去吗?我要进去了。离清云还在里面等着。”


    而后他脸色闪过一抹视死如归,迅速归于平静,冰冷着气场踏了进去。


    看上去不像是逛花楼的,更像是来查封花楼的。


    至少在李天声踏入一楼主厅的一瞬间,所有能看见他的人都噤了声。


    直到常予白跟上了,二人转弯上了楼,全场红颜客官们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那也是修士吗?来杀人的?”


    “有配剑,估计是了。”


    “修士哪有不杀人的,估计是哪个仇家躲进来了,别打扰咱们找乐就行。”


    这些声音无外乎都被常予白两人捕捉进了耳朵。


    二人一路爬楼,走在前方的李天声想到接下来的情节没什么自己的事,步伐走得越来越坦然,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常予白表情越来越凝重,写满了忧愁。


    既然进来了,就说明没人说谎。


    也就意味着真的是小云选了这个地方。


    “……”常予白感觉有些糟心。


    他忽然有些害怕过去,更有些害怕离清云其实是贼心不死,故意联合李天声来达成某个暧昧的目的。


    常予白的脚步放慢,却引起了前面李天声的不满,眼看就差十几步的台阶就到了,现在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观众席是他李天声的,谁也不许抢。


    而后二话不说,趁着常予白还在犹豫,直接把人推了上去。


    此处正是顶楼天台。


    红帐帷幔缠绕堆叠,一层层薄纱入目,挡住了视野,却也让模糊了锐利的轮廓。


    花楼百般笑意穿过帷幔,落在耳边,牵动着颤动的心跳,眼中却不见切实的景象,只剩暧昧的气氛萦绕,似梦似幻。


    常予白没见到第二个人,眼前只有一处花台,可供两人在此歇息。


    他想,或许此处只是被选做了碰头地点,小云本人其实还没到?


    有了这个想法做缓冲,常予白揪着的心也落了一大半,


    他抬步走向花台,坐于其上,准备在此等上一等,等小云来了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


    可他的动作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忐忑不安。


    身后藏着的人被他逗笑了,一声轻音擦过耳畔,却不等常予白有所反应,一双手又捂在了常予白的眼睛上。


    “猜猜~我是谁?”


    常予白呼吸一窒。


    可出乎预料的是,他下一秒竟带上了火气:“小云!”


    这玩闹的法子常予白印象深刻,是前世时他常常用来折腾师尊时用的。


    好几次到了他想出门,却又发现囊中羞涩的时候,他便会颠着脚尖,悄声地走到正在打坐或休息的清云尊者身后,蒙眼撒娇,借此讨师尊的欢心,也讨一讨师尊钱包的欢心。


    可他没教过这一世的离清云这些。


    小云的性子也不是会做这种事的。


    定然是小云从靖愿石中看到,又觉得有深刻意义,这才拿出来用!


    常予白愤怒地扒开这双手,回眸,正要与离清云好好说道一番。


    可忽然,他顿住了。


    入目即是恍惚。


    入目即是不敢置信。


    站在面前的分明是小云那张生涩青春的模样,明明含着这一世专有的顽皮笑意,可不知为何,常予白就是觉得熟悉。


    是眉眼?还是体态?为何眼前的离清云,充满了上一世的既视感?


    “师尊?”常予白没忍住,下意识念出了心中所想的称呼。


    离清云微笑浅浅加深,嗯了一声。


    更像了。


    但不是模样上的像。


    清云尊者不会笑得如朝阳下的花朵般灿烂,即便是同样的面容,此刻的离清云脸上的五官弧线也与记忆中的毫无贴合。


    可常予白就是觉得像。


    前世的离清云就是会在他唤出一声师尊后,眉眼添上笑意,并轻轻应下这一声。


    而后,便是说上一句——


    “怎么又喊得这般庄重?”


    一模一样。


    常予白却慌了神。


    这次小云学得太像,像到简直是上一世的人重新活了过来!


    常予白的第一反应是想跑。


    他有些受不了离清云这副样子。


    若是离清云真的掌握了这些绝杀,那他绝对撑不过三招就要溃败。


    何必呢。


    何必执着于他。


    常予白起身飞快,生怕慢了一步就要听到逾越的话语。


    可离清云早就料到了他会跑,先一步做好了准备,一抬手,便将人拉了回来。


    而后,便是又一声轻笑:“跑什么?予白?”


    “……”


    见躲不过,常予白只能闭眼深呼吸,好几个沉重喘息后,才又缓缓睁开双目。


    他让自己的态度严肃:“小云,别演了。”


    “我知道你舍得在这方面下功夫,我很钦佩你的毅力,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你是你自己,不要去学得变作另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说得足够坚定,可说完后,离清云并未松手,含笑的眉目也无甚变化。


    反而是轻柔的话语变得充满了蛊惑感:“予白,你说我在演?”


    “演谁,我自己吗?难道你看不出,我其实正在与你坦诚相待吗?”


    常予白想甩开离清云的手,可他发现,他身体的本能居然让他僵直住了。


    常予白瞪大了眼。


    离清云笑得不能再快乐了:“你看,你的身体永远比你的脑子清醒。”


    常予白却是更加的难以置信。


    “师……师尊?!”


    “又喊得这般庄重了。”


    “真的是?”可常予白瞬间反应过来,“那小云呢!”


    “你觉得我不是?”


    常予白哑然了好久,才缓缓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难道说……”他还是觉得震撼。


    “许你记得上一世,不许我回想起来?”离清云换上了插科打诨的语气,“予白,做人可不能这么自私啊。”


    常予白:“!!!”


    这绝对不会是上一世的清云尊者会说的话!


    也就是说!眼前人真的是离清云!


    拥有两世记忆的离清云!


    常予白开心得心脏都要起飞了,落到实际,便是他飞扑了上去,把离清云狠狠地拢在了怀里。


    “师父。”他喊道。


    “嗯。”


    “我好想你。”他喃喃道。


    “笨蛋。”


    离清云叹了一声:“我一直都在。”


    第76章 我曾在最绝望时与你相遇……


    虽说拥抱在亲人重逢之后算不得罕见,可这个拥抱好像贴得越来越暧昧了些。


    属于离清云的吐息落在耳垂,激得常予白险些一抖,却也免不了身子重新僵在原地。


    说起来,这地方好像本来就不太正经。


    呃……


    常予白大脑瞬间跳出不好两个大字。


    开心过头,已经忘了这次碰面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是个“陷阱”了!


    虽然离清云可能是变化的,但诡计必然是针对自己的!


    常予白沉默了片刻。


    沉默过后,他郑重脱离了这个拥抱,双手落在离清云双肩上,试图从好师尊or好徒儿的神色里捕捉些线索。


    “怕什么?”离清云却坦然表露着不善的意图。


    常予白:“……”


    倒也说不上是怕。


    只是很难不去想之前发生过的事。


    比如他曾经庄严地朝着徒弟小云告白其前世,结果还没过去几天,小云就拿回了前世的记忆。


    这和当着本人面告白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常年老神在在的常予白,此刻也只想捂着脸,生怕自己红透了,惹来对面人的嘲笑。


    羞耻之余,心跳也在砰砰作响。


    常予白撇开头,不敢与离清云视线相对。


    纵然十几年来都是他做师父,一手把眼前之人从幼童拉扯至及冠,可前尘归来,常予白又好似变回了上一世的顽皮劣徒。


    有人宠溺和自己当家向来是不同的心境,即便眼前人容貌年轻,却已然成了常予白心中值得依靠的师尊。


    在长辈面前袒露心声放肆说爱,并不被中庸含蓄之道所推崇,这也正是常予白忍不住羞耻的根源。


    可想要僭越的人也是他。


    于是常予白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我……”他想开口。


    可话滚到嘴边,常予白又萌生了退却之意。


    最后,他只能委婉地问上一句:“师父,你……你对我,有想法吗?”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前世离清云对自己的好已经足够明朗,明明自己已经从朝夕相处的缝隙中窥见了清云尊者对自己的情谊,可到了本尊面前,常予白依旧心生胆怯。


    他怕那只是自己的曲解。


    他怕自己带着对离清云的感情去回望,会让一些原本只是师徒或亲人之间的亲近相处,落成了自己眼中的僭越与亲昵。


    他怕离清云依旧受了这一世的影响,袒露出的所谓喜欢只是一种不甘心,想证明自己前几日不该被拒绝的魅力。


    哪怕知道现在的暧昧氛围是离清云一手策划,在摸不清离清云心底真实想法之前,常予白依旧不敢坚定迈出自己的心门。


    他需要有人拽一把,明确告诉他这是否可行,又恰好,离清云足够清楚他的渴望。


    长达百年的羁绊,离清云又怎会不知常予白在情爱上的别扭与回避呢。


    “只用说是讲不明白的,予白。”离清云按着他的头,与自己额间相贴,“不如用心去看个明白。”


    “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看清楚便是。”


    记忆共享。


    正是离清云从李天声那里讨来的本领。


    也是此次重逢不可或缺的一环。


    离清云太了解常予白有爱多逃避人情世故,每每涉及到人际交往上的关系,总是需要自己帮着牵一把。


    除非,常予白能知晓对面之人的所思所想,知晓对面献予真心的全过程,才肯放心交付内心。


    离清云又怎么舍得让他纠结。


    [那便好好看看吧,予白。]


    看看上一世,你的师尊究竟是不是真心待你,究竟有没有对你生过非分之想。


    最好再看看,你所不知晓的视角下,又有哪些是不得已的舍断。


    他愿意向常予白袒露自己的一生,只求彼此心安。


    意念落下的瞬间,常予白只觉额间相贴处传来一阵温热的牵引力。


    他的身体清晰感知着近在咫尺的呼吸,意识却越发涣散、沉沦,仿佛神魂正在坠入一片温暖的深海,汇来的暖流正修补他爱意认知上的残缺。


    沉浸之余,他似乎听见了一抹心声。


    那抹心声铿锵有力,却又满含悲苦,音波翻出水纹,穿越深海的静寂,正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涌而来。


    最终,落入了他的心神。


    ……


    【我曾跪念天地,叩问苍穹,为何生我却欺我,只给我一个天煞孤星的命数。


    后来我知,天亦不由己。】


    ……


    【人要经历多少种苦难,才能迎见蜕变的曙光?


    离清云不知。


    人又需要多久才能坦然接受自己不公的命运?


    离清云放不下。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无法容忍自己必须跌入尘埃,沦为上位者的陪衬。


    一年?十年?还是百年?时光如梭,他一路前行,探寻着修武一途的大道,终于在第九十九个年头,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巅峰。


    尊武境九重。


    世间从未有人触及的境界。


    他终于能有机会直面天机。


    但仅凭一身的修为是不够的,于是他百般寻觅,终于找到了能满足他愿望的契机。


    靖愿石。


    古籍记载,靖愿石专攻窥心一道,用于人的身上,可见其心底最难以忘却的心事。


    但离清云对看别人的内心无甚兴趣,他要看的,是头顶那无情无义的苍穹。


    他要窥天。


    闭关一整年,他炼化了靖愿石,将所有修士眼中毫无修行价值的宝石制成了天阶宝器——窥天镜。


    为了与天沟通,他甘愿献祭一身尊武九重的绝顶修为,哪怕临门一脚便可成神,成为早已被传说湮灭的存在,也阻拦不住他追求大道真理的步伐。


    哪怕是得到一个命该如此的回答,也要知道天意为何会如此偏颇。


    离清云只想问个明白。


    可答案落在他眼里,竟变作了一幕绝望。


    ——贯武大陆没有未来,当名为李天声的主角踏上登神长阶,世界就会随之而崩塌。


    这个世界没有规则可言,有的只有不断的重复与固定,只有根据结局而产生的故事,只要某人被打上了标签,终其一生,此人都逃不脱这道束缚。


    而离清云,他的孤独无人可救。


    至死亡尽头,离清云都只能乖乖沦为李天声的陪衬,成为李天声辉煌战绩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笑。


    凭什么。


    凭什么哪怕他奋尽全力挣扎至此,都只能去按照既定的命运生活?


    凭什么要他乖乖认下天煞孤星的命数!


    “如果天连规则都无法自行掌控,那又凭什么竖在众生的头顶做天!”


    不过是被故事所操纵的傀儡罢了,又凭什么被万千修士所敬重!


    他含着愤怒与天意叫嚣,却只得了雷霆一怒,十方天劫施压,将他生生打落回了尊武一重的境界。


    越是强者,越是无法忍受辉煌的跌落。


    天意想警告他,莫要逾越天轨。


    可他却道:“笑话。”


    天雷渗入骨髓,霹雳火花绕过肺腑,他含着鲜血,却倔强不肯开口,不肯让自己的嘴角挂上鲜红。


    那双眼眸依旧灿烂,只是不见以往的豪情壮志,愤怒与不甘填满了这双如炬慧眼,到头来,他最渴望的信仰,连做信仰的资格都没有。


    他还是要闯出一片新生。


    如果新生不再,那就颠覆整片大陆,让天也不得安生!


    似是捕捉到了他叛逆的心思,雷劫再归,对着本就虚脱的离清云再次施压,雷霆之下,硬是劈得硬骨头也得跪地。


    偏偏离清云还是不肯松口求饶。


    就连天也没了办法。


    最后,只余下一句不得窥天,不得质疑天,便不再理会眼下的可怜人。


    那天,雷云翻滚,惊世骇俗,人人都以为是哪方绝灭妖邪出世,惹来了上天的降魔。


    却不知,那只是一个渡劫失败,被打回了尊武境起点的可怜人。


    离清云瞳孔涣散,漫步在中州荒野之上,步伐走得尤其艰难。


    天煞孤星,无人善待。哪怕世界毁灭,也毫无扭转的可能。所有人都要做李天声光明路上的垫脚石。


    诅咒般的话语萦绕在他的耳畔,听多了,竟是没留意路上石子,脚下一个踉跄,失神跌倒在了地上。


    可他没有赶忙站起的想法。


    经历了天劫轰炸的身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离清云只是两只手撑着地面,石粒扎入掌心的疼痛感却顷刻便牵动了五脏六腑的雷霆翻涌。


    躯体上的疼痛他受过无数次,以往甚至不需要皱眉,他便能迅速拂去衣衫上的尘渍,改换成毫发无损的光鲜模样。


    可离清云的发丝乱了大半,最注重整洁和庄重的人,已经无心去顾忌自身的形象。


    “如果……”他眼眸中失了神采,满是灰暗,“如果这世界只是一场既定的演出。”


    “那我的求索,会不会也是……故事的必然?”


    如果连不屈和反抗都是被写好的,那还有什么属于他自己?


    离清云真的存在吗?


    他真的有在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事吗?


    除去命定反派和天煞孤星的标签,离清云这三个字又还能剩下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正将他吞没,哪怕是百年人生的苦楚叠加,都不如此刻的灰败念头来得刺骨生寒。


    他的灵魂本该叫嚣着恨意,可他又怕极了这灵魂不属于自己。


    他不敢提起力气去愤怒,去怨恨,他分不清到底哪些情绪造就了离清云,又有哪些性情一路推搡他走到了如今。


    他辛辛苦苦在大道上奔跑求索,吃遍了苦头,可到了尽头,却发现大道从未存在。


    苦涩。


    比得知自己无人真心相待更苦,比雷劫硬生生劈毁一身修为更痛。


    “李天声,我好恨你。”


    “我怎能,只是个陪衬呢……”


    可谁又能来帮他证明,离清云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呢?


    却不知是谁听到了他的祈愿,四周的灵力开始了剧烈的波动。


    离清云吓了一跳,等他抬眼细看,当即哑然,已经来不及再去回味满心的悲伤。


    无怪他此刻的见识短浅,实在是眼前的画面太过违背常理。


    月夜之下,斑斓光点闪烁,每一星的闪烁亮光都代表着天地间的一分灵力。


    入目所及,灵力全部向着此地汇聚而来,熙熙攘攘,借着月色凝成了虚实交接的巨大蝴蝶形状。


    冷冽的月华也撒了下来,清风作歌,莎草附和,一曲柔和赞歌便轻易由天地奏响。


    缭乱的光亮中,噼噼啪啪的各元素灵力推搡争抢,生怕晚了一步就轮不上自己凑数,你挤我推,全都向着前方不远处的位置集合,汇入中心悬空的光球上,随着越来越多灵力的加入,光球内正渐渐凝出一具婴儿的虚影。


    这是离清云所见过最明亮的夜晚。


    明亮到彻底掐断了他内心的阴霾。


    一切都只是为了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作者有话说:清云尊者(痛苦):我祈祷,有谁能来证明我的存在有意义


    作者:好呀好呀,看这边~


    作者:魔法启动!巴啦啦能量!小婴儿,从天降!


    小小常:(呼呼大睡)(婴儿般的睡眠)


    第77章 要交付多重的信任,才能……


    【这场新生的由来绝世罕见,月夜光华之象瑰丽如画,强烈的震撼之感涌入心间,使得离清云一时忘却了悲伤。


    他缓缓地走过去,空中飘荡的灵力擦过自己的身体,竟在无意中任由他吞吐吸纳。


    灵力入体,离清云的震撼更上一层楼。


    他凑近灵力凝聚之处三步有余,光是闭目一嗅,便顿然觉得灵海清明,神窍通透。


    吞吐了些许光华之后,他那破损的灵元竟开始有了修复的迹象——要知道这可是天劫直击心脉,九霄雷霆的大半残威还停留在他的体内。


    这一汲取,竟是让他百年内都难以修复的重疾都成了幌子,不许多久便能重回窥天前的至臻境界。


    何等纯粹的灵力。


    光凭这些灵力便可断定,此人日后成长起来,必然有着傲视群雄的天资,免不了成为天骄榜上赫赫有名之辈。


    贯武大陆又添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这和他离清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上向来是不缺生灵天降的传说。


    此类生灵全靠天生地养,灵力凝结成人形,体质纯粹,修行一道更是得了天眷,吞纳灵力有如家常便饭般轻松。


    就连离清云自己,虽说不是自然蕴灵而生,却也甫一出生便创下了牵引整域灵元凝聚的盛况,不到百年便成了世间数一数二的贵尊。


    还有那李天声更是荒谬,无父无母无血缘,纯正的天生地养,漫漫鬼气与灵气相互交融,又汇集于阳气最盛的炎国,阴阳之间相辅相成,鬼气与灵气得以平衡,掩去了其鬼煞的本性,而后孕育出了人形,使得李天声一出生便与人族无甚差异。


    生灵天降这一块,李天声算一个,他算半个,还有许多天资聪颖,智商已经与人族无二的鬼怪妖物,踏上修炼之后也是一番顺风顺水,同样没有血缘孕育,多是由某种核心或本体衍生灵智修炼成了修士,勉强也能划入这一行列。


    说白了,贯武大陆上的天才已经层出不穷,再炫酷再华丽的出场,也都已经叫人看了个遍,到了今天这地步,无非是比较谁的出场效果更有特色,更让人眼前一亮罢了。


    别的不说,亮是真的亮,大晚上来这一出,离清云两只眼都快给闪成萤石了。


    欣赏完这么一出,离清云收回了所有的情绪,换了个与此地无关的方向,正准备离开。


    天降生灵向来聪慧,甚至一出生就带有思考的能力,乍一看是个婴儿,芯子却是装了个八九岁的智童。


    即便肺腑之伤已经开始痊愈,可他的疲态依旧难掩,离清云向来注重自己尊者的形象,不想让无关之人见识到他的狼狈。


    可他的尚未挪动的脚步突然提不起动作,僵在了原地。


    光华退散,婴童缓缓落入地面,竟是抬眼看向了眼前的离清云。


    婴童一双明亮大眼与方才的光华相比同样夺目耀人,视线片刻不离他分毫。


    看什么?


    离清云心中不愉。


    虽说自己是个不讨喜的天煞孤星,难道一个新生的婴童都想来谴责他一番吗?


    还是要笑他这副可悲的现状,骄傲了百年竟只是寥寥几笔的陪衬。


    谁又有资格来理解他的痛苦?


    他的不屈已经被天劫碾碎,偏要在他迷茫无措的时候,连一个新降生的婴儿都要来踩上一脚吗!


    凭什么!


    离清云心中不甘,重新折了步子,朝着汪汪大眼的婴童走去。


    可走到了婴童面前,看着那张懵懂又带着天真的面庞,离清云忽的卸了力气,只觉得自己可笑,竟然情绪失控到妄想一个婴儿也会嘲讽自己。


    堂堂清云尊者,一世之尊,何时竟这般容不得他人了。


    他竟然也有被悲愤裹挟,冲昏头脑的一天,真是……有够不像话的。


    可他所思所想的瞬间,视线却是一直落在婴童身上的,以至于他收回思绪的那一刻,入目便是婴童灿烂的笑容。


    只见这小孩不哭不闹,不惊不惧,竟朝着他的方向缓缓爬了过来,


    离清云不明白。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要后退吗?


    为什么要靠近自己?是想爬过来踹他一脚的意思吗?


    可如果真是想爬过来表露敌意,刚刚那个明艳的笑又算什么?


    羞辱?嘲讽?


    还是说……亲近?


    诡异的念头诞生在了脑海里,离清云的肢体完全僵硬了。


    这可能吗?


    在他被定死了天煞孤星这一命数的情况下,真的会有人愿意亲近他吗?


    他的视线紧紧锁定着新生的婴童。


    他看着小孩一步步朝他爬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后,来到了他的脚边,雪白柔软的两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水汪汪的大眼中,竟是涌现出了许多期待。


    婴儿口齿不甚清晰,口音也有点古怪,离清云听得费力,却也听见了那几个关键的词汇:修仙,仙人,帅气,想要


    以及——喜欢。


    天降生灵果然有自己的意识。


    可为什么?


    离清云心中苦涩翻涌,眼眶湿润,忍了又忍,却是真的很想问上一句——为什么,你不怕我,不会讨厌我呢?


    在这个所有人都要厌弃离清云的世界,为什么,你却做不出那番鄙夷的模样,为什么还能笑着与自己亲近!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可是天煞孤星,我不能得到温暖的啊。]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形容这一份哀痛。


    仿佛他早已置身于无尽的幽暗深海,堵得他几近窒息,却在自己即将放弃挣扎,放任自己的身躯死去时,带着灯笼亮光的游鱼托举了他无力的身体,将他一点一点推回了岸边。


    原本该是沉尸海底的他,就这样重获了生机。


    仿若梦境。


    却真的是现实。


    可离清云依旧不明白,满腔的愁绪泛起,落到唇边,却又改换了说辞:“为什么,你不哭呢?”


    “明明你一生下来就无父无母,无人疼爱,生在如此荒凉的地带,连个愿意收养你的人都找不到。”


    “你明明有意识吧,面对着一无所有的人生,难道你就不觉得痛苦吗?”


    “为什么你还能笑出来呢?”


    童年时的孤立无援一直是离清云心底的一根刺,纵然百年已逝,清云尊者已经是个不会计较旧怨的体面人,可这根刺并未拔出,反而扎进了更深的血肉里,难以被看见。


    一旦心肺被莫大的哀愁牵动,这根刺便也起了兴致,扎他一扎,让剧烈的疼痛随之而生,赐予离清云更深重的痛苦。


    难道要自己给这个孩子一巴掌,他才能明白人性的险恶吗——离清云在浑浑噩噩中,莫名地拐了心思。


    可离清云知道,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这个会抱着他笑,抱着他表露期待的小生命。


    这是他在既定故事里所不被记述的画面,更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剧情。


    离清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天命的漏洞,可眼前的孩子在对着他亲近,这说明,自己的孤独并非无解,他其实并不是天煞孤星。


    还是说,这个孩子才是特殊,能够打破苍穹之下被框死的名义?


    是了,想想方才婴童的出场,多么的盛大,灵力又是多么的纯粹。


    李天声会有这般庞大的纯粹之灵来做肉身的基石吗?


    好像不能。


    这番盛大的排场,就算是放在故事里,也该是个了不得的传奇角色,至少也是能跟李天声打个有来有回,让他吃个大绊子的强悍之辈。


    可故事里何时有了这么一号人物了?


    离清云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正派反派中立派都数了一遍,没有一个天之骄子能对得上生灵天降这一前提。


    一时间,他已经顾不得震撼。


    难道说,这孩子,真的是超脱于贯武大陆的存在吗?


    真的会有生灵不受故事的拘束吗?!


    离清云不久前才见识到世间最无解的真相,正是心神最为恐慌和迷茫的时候。


    可眼前的小生命竟突破了他最深重的恐惧,降临到了他的身边。


    他把小生命抱了起来,触感真实,婴儿咿咿呀呀的呼唤声落在耳边,一切都在说明他并非处在自给自足的梦境之中。


    “常予白,你叫常予白。”离清云轻声道。


    “常乐巷的常,予安坛的予,白寿堤的白。”


    “你要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长大,一直留在我身边。”


    如果还有什么能从虚无世界中证明自己真实存在着,那便只能是眼前的崭新生命。


    “你是唯一能证明我不受天命局限的人。”


    “予白,你要一直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这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稻草,是这方虚无世界中唯一的鲜活。


    也只有此人,才能证明自己并不是故事里的寥寥数笔,而是一个同样鲜活,同样值得拥有他人善意的存在。


    ……


    当两人的人生被强绑后,寸步不离已经是再基础不过的事。


    清云尊者养伤养得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这位清冷仙人曾遭过九霄雷劈,修为掉过初始境界。


    要么说上了尊武境就脱离了修士的范畴呢,不只是境界跨了一个维度,登临尊武,肉身也会被打碎重塑,新生的躯体已经和寻常修士有了结构上的差别,尊武境界无法回退,就算被各种缘由导致了境界下跌,跌得再狠,也只能跌到尊武境的一重。


    用常予白的诡谲形容来说,便是让尊武一重成了修炼的保底境界。


    离清云:……


    所以这种诡异的形容是哪来的?贯武大陆可没有保底二字的说辞。


    彼时他收养并取名为常予白的婴童已经被他收入膝下,做了好徒儿,晃晃悠悠成长了二十多年。


    不愧是纯粹之灵孕育出的生命,修行天赋连离清云都眼馋,明明只是随便屏息打坐,连凝聚神思都做不到,打个坐还有心思胡思乱想,简直把所有修行上能犯的忌讳都犯了个遍,却还是轻轻松松就突破到了高武境界,稳居天骄榜的榜首。


    人比人真是得扔。


    但这是自家徒儿,离清云除了骄傲还是骄傲。


    就是一张嘴有点太局外人了些,总是要蹦一些让人哑然无奈的诡异词汇。


    但只要师尊这一称呼一登场,离清云满心受用,又觉得没什么不妥了。


    若不是为人应当谦逊,离清云恨不得让这个称呼天天落在耳畔,让自己听个够。


    当然,想归想,说是肯定不能说的。


    傻徒儿天天没个拘束,还口无遮拦,要不是自己当师父的足够撑起后台,予白这家伙早就被因为嚣张被揍了千万遍了。


    还要想办法隐藏予白不受天规限制一事。


    游离于规则之外,于修行是好事,于人际却容易招来祸端,保不齐哪个诡计多端之徒善口舌,把予白骗走当破解阵法的血包用了。


    离清云:……我为什么要说血包二字。


    清云尊者沉默,沉默之后,却是发觉了自己浅浅的幽默属性。


    此人遂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并不是真的冷情冷感,而是没碰上对味的玩笑。


    却又见徒儿常予白朝他投来古怪的看法,并附言——原来师父喜欢地狱笑话。


    离清云:……


    已经光从字面便能理解其中含义了。


    于是当日常予白喜提禁言,只能张牙舞爪无能狂怒。


    师徒之间好不热闹。


    时间就这样一步步走着,养大的徒儿却出了些不对劲的状况——每当予白因愤怒而产生情绪起伏,周身便会泛出魔气。


    入魔?


    予白诞生的时候,有魔气混杂吗?


    至纯至臻的纯粹之灵,为何会生出能入魔的体质?


    离清云心头恐慌,追溯根源,竟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故事的开始时刻。


    ——李天声出生了。


    莫非是因为故事的主角已经登场,要替其铲除潜在的危险因素,这才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予白的体质,让予白成魔?


    关心则乱。


    离清云害怕天命要守护唯一主角的定论,要借此方式来排挤甚至是杀掉徒弟常予白。


    毕竟,在未来的故事里从未出现过常予白的身影,很难说究竟是本就不存在,还是因为入了魔之后羞于露面,就此隐居于世间。


    要知道,在贯武大陆,魔修是极稀少又讨人嫌的存在,比自己这个天煞孤星还要难混,所行之处无不怨声载道,露个头就是人见人打的待遇。


    历代天生魔体或是入魔之人都会选择避世不出,自己藏起来过自己的苦日子,以免和人产生交流。


    莫非予白也要受这种冷遇?


    离清云心生不忍。


    他自己已经吃过了被嫌弃的苦,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徒弟也要再经历一遍。


    于是他拎着武器便去了炎国,想趁着徒弟不知情的时候杀掉李天声。


    但主角不愧是主角,杀不死,斩不灭,离清云费劲心力试了又试,最终只能放弃铲除李天声的做法。


    打不过,他躲得过。


    离清云当即换了态度,做出了新决定——他要带着予白避世,绝对不能和李天声扯上关系。


    反正天机要的只是无人妨碍故事的走向,他带着予白老老实实当局外人,不打搅李天声的成神路便是。


    不妨碍,便不需要被理睬。


    地点他也找好了,就逃到李天声从没去过的城郊小村落,隐密洞府的位置,谁也找不到他们。


    可他要如何告诉予白这件事?


    徒弟正是最年轻气盛的岁数,尤其是予白得了天骄榜的榜首后更是底气十足,扬言要做在修武之道一骑绝尘的领先人物。


    予白已经完全沉浸在天之骄子般的完美人生中了。


    离清云心中泛苦,这时的天才少年最是骄傲自负,也最是经不起巨大挫折的摧残,怎么可能甘心自己要屈居于人后。


    若是他把就此隐居,不再与世俗相争的决定说与徒弟听,也不知予白能不能承受这一番打击,又会不会怨念上头,不认他这个师父的劝告。


    可这的确是离清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


    他也不想磨灭予白的性情,更不想让予白与自己之间生出嫌隙。


    可天命在上,离清云无法将真相诉说,只能期盼着予白能多信任自己一些,能体会到自己是在意他的。


    于是在某一日,师徒之间来了一次郑重的谈话。


    为了避免予白心中留有希冀,生出不必要误解,离清云特意加重了语气,纵然心中忐忑,却是用着不容拒绝的态度,讲出了自己的隐居决定。


    他已经做好了被驳斥、被闹别扭的准备,再不济,也是常予白委屈巴巴地啊上一声。


    他预料过所有常予白会做出的反应。


    却不想常予白的回答比任何一种设想都要简单。


    “好啊。”


    “只要有师父在,我去哪都行。”


    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反倒是显得百般纠结的离清云不够体贴徒弟了。


    他想询问徒弟难道心里就不觉得委屈吗,可是常予白已经跳过了这个话题,还问起了隐居之后的事,显然,是完全没有在意隐居会带来的不妥,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离清云鼻头一酸,竟不知自己在徒儿的心中这般有分量。


    到底要交付怎样沉重的信任,才能在放弃自己辉煌前路时答应得毫不犹疑?


    到底是多么坚不可摧的在乎,才能在梦寐以求的未来面前回头,去拥护身边人的选择。


    正因他知道予白有多么追求成为人间巅峰,才更显得这场对话荒诞又温馨。


    他能交付出的,却也只有寥寥的简单言语:


    “我会带你平安度过这一生,直至生命尽头。”


    哪怕命运的坎坷在日后依旧避无可避,他也不会辜负予白交付的满腔信任。


    哪怕死亡。】——


    作者有话说:于是某人的感情开始了变质~


    第78章 万千言语,不及我爱你……


    【隐居之前,离清云还要解决常予白心绪不稳,极易入魔的难题。


    可离清云连为何会入魔都摸不清,找不到源头,便无法根灭这一重症。


    “又要委屈予白了。”他心中叹道。


    这一次他没再怀疑徒弟会不会不满,大大方方把决定说给了常予白听。


    他要强逼着予白不会被扰乱心神,不为外物所动摇。


    唯有保证思绪平稳,才能不会被魔气侵扰,沦为魔修。


    倘若真的是难以抚平的剧烈伤痛,不知该如何去平息心底的愁绪,那便忘记吧。


    “予白,莫回头。”


    只要不往回看,就不会想起那些伤人的过往,也不会记得那些让情绪失控的冲动。


    一路向前就够了,只要眼中只容得下眼前,就不会再有牵绊缠身。


    只是,走得久了,前面那条路,也许就没有师尊陪你了。


    ……


    离清云越发地担忧了。


    予白总是想去往外面的世界,去打探与李天声有关的消息。


    偏偏予白还以为藏得很好,自己并不知晓。


    怎么会不知,他也会关心徒弟的精神需求,会特意留些时间观察徒弟外出期间究竟在玩些什么乐趣。


    这一观察倒好,常予白竟是一直都在听闻李天声的相关事宜。


    即便是当做饭后谈资听个乐趣,放在离清云眼里却也是灾难的征兆。


    他开始限制常予白的外出,不允许徒弟总是沉迷与主角李天声有关的故事。


    他也开始限制常予白的行动与人际交往,要徒弟做个不会被轻易拉扯进剧情的局外人。


    他约束不了天命的禁锢,也铲除不了李天声的威胁,他能做的,只有劝导和叮咛,一遍遍地在常予白的耳边落下痕迹,告诉予白,要独善其身,莫要沾染世俗。


    师父尚在人世,还能护你至今,可若是天命难违……予白,你要学会自己保护你自己。


    ……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常予白即将百岁之时。


    离清云发觉意外越来越多,已经有些让他无力招架。


    他筹备了百年之久,四处寻觅天材地宝,为的就是帮常予白锻造一柄举世无双的趁手兵器,留到徒弟百岁生辰那天做惊喜。


    又因为怕招惹到李天声,他找得小心翼翼,力求不让世人知晓自己的踪迹。


    可即便如此,李天声依旧不肯放过他。


    无论他改换容貌,拟作他人身份,还是声东击西,假装自己去了别处,他总能在无意间碰上李天声。


    剧情已经来到了收尾的阶段,自己作为主角成神前的最后一块垫脚石却迟迟不肯登场,天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尤其是这分紧迫已经影响到了予白的身上。


    就算是自己待在洞府哪也不去,只是拜托常予白替他采买,却也能碰上李天声。


    分明这二人从未有过交集才对。


    好在予白虽关注厉煞尊者的生平,却无意与本人接触,匆匆忙忙躲过了碰面。


    离清云不得不承认,自己该上路了。


    在此之前,他去了趟天枢机,借天轨叩问天机,若自己主动赴死,可否留徒儿一场生还。


    “他是我在此世唯一的牵挂,我相信即便是见证我的死亡,予白也不会做出与李天声为敌的决定。”


    “信修清云在此祈求,愿天有容情之处,放过吾徒,许他平安一生。”


    天枢扣轨,乃回应之兆,只是所许回答含混模糊,尚未定论。


    璇玑星罗仪百转千回,圆外轨轮层层绕动,最后只落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字于纸面的正中——或。


    这让离清云想起来予白讲过的某个笑话——在xx和xxx的选项之间难以抉择,于是选了和。


    离清云同上次一样,保持了沉默。


    地狱笑话惹人发笑,归根结底是不作用在自己的身上。


    现在的局面他很难保持好脸色。


    可天命还愿意搭理他就已经很给面子,他也无法像百年前一样再找一块靖愿石,气势汹汹去把贯武的天机始末问个明白。


    也罢,好歹不是死局。


    到底是没了当年的心气。


    到底是,穷途末路了。


    如果是他表现得主动找死,等到了他真的死去的那一天,予白会不会更能接受这个结果?


    离清云不知。


    他有很多秘密和很多想法都没办法详细说给徒弟听。


    他无法告诉予白隐居是为了护他远离既定的故事。


    他无法告诉予白静心是为了不会因魔气纠缠而入魔、被人人喊打。


    他无法告诉予白迟迟未有新武器是因为材料难求,只能拖着留做百岁惊喜。


    他无法告诉予白自己百般找死是为了结束该死的剧情,只为让李天声尽早滚蛋,莫要惊扰徒弟。


    他亦无法告诉予白百年的时光早就让他对徒弟的心意变了质,若不是二人这般生活也能长长久久,他真想戳破窗户纸,确立一番更精彩的关系。


    可他终究无法真正地长久陪在予白身边。


    若是予白认真对待了这份感情,等到自己死亡,又该如何孤身应对?


    倒不如只惦记着自己是个师父,死去的不过是个长辈,至少不是既失去了至亲,又丢失了挚爱。


    “予白……”他有太多太多不能说的秘密,可话无数次滚到嘴边,又只能无数次地咽下。


    他不知道当年的窥天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不窥天,便不会失意,不失意,便不会执着于予白。


    若不是见证了世间的真相,也许他还是那个冷情冷感的清云尊者,对着并不存在的大道苦苦追寻,却百般不得其果。


    他不知道哪种人生对离清云来说才是不悔。


    可他担心极了常予白。


    他的徒弟总是天真,又带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呆傻。这样好骗的人偏又喜欢闲暇时凑到人群中去,无法真的静心避世。


    他想把常予白交付给某些正直善良的人,比如缥缈,比如凌风。


    可当他看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徒儿时,他又舍不得让这双明眸染上别人的颜色。


    这是他的常予白。


    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证明。


    于是他给自己找了理由,比如想交付的那些人迟早要和李天声扯上关系,这不利于予白避世。


    于是诸多借口之下,他只能选择狠心留常予白一人。


    最后一块铸剑宝玉已经被李天声抢先一步夺走,他要留给予白的礼物彻底没了后续。


    就像清云尊者也要迎来落幕,无法再陪着徒弟走完一生的旅程。


    在潦潦草草帮徒儿度过的百岁生日中,他愧对于予白那双万分期待的目光,只能扯动嘴角,扬起一个不算完美的微笑。


    两年后,他找了个平常的时机,问徒弟想不想出洞府看看,听说四大宗门旗下的拍卖所上新了绝世宝贝,果然惹得徒弟欣喜,满心想着能淘到一把好兵器,替换掉兢兢业业工作至今的安宁。


    离清云笑得随和,几乎要把所有温柔留在这一瞬间。


    而后,他主动回归了自己的老本行,重新做了剧情的反派,为李天声的未来添砖加瓦,做了铺路的砖石。


    就算予白置气不理他,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只是,他想诀别前再见一面予白,却也被拒绝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是他先要走的。


    “予白,你要记得那些叮嘱。”


    你要保护好你自己,要平平安安。


    你要学会忘记师尊。】


    回忆至此落幕。


    离清云嗅到了雨水般潮湿的悲伤。


    他轻轻抚摸着前世爱徒的脸,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骗子。”他听到常予白哭诉道,“你说你要一直做我师父的。”


    常予白哭得抽噎不止,可当离清云想抽身换姿势帮他擦一擦泪水,又被常予白拉了回来,额头紧贴。


    “还有吗?还有要告诉我的吗?”


    “一次性都说完好不好,师父,不要隐瞒我好不好。”


    “不要一个人什么也不说就去死了。”


    不要丢下他一个人啊。


    离清云动也动不了,只好先无奈等他哭完。


    等到那双明眸再也渗不出泪水,二人间的距离才缓缓分离。


    “予白……”看到常予白哭红的眼眶,离清云难免跟着心疼。


    却是在他轻声唤出这一声予白后,花楼的灯光啪地一声全部熄灭,眼前场景一瞬间陷入了无法探索的黑暗。


    常予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俯身抓紧了离清云,却因为抓得太急,平衡不稳,咚地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因担忧离清云坠地受疼,常予白在跌倒时换了姿势,咚声响起,是常予白的后背着了地,而离清云正一脸无措地看着他。


    是的,能看见了。


    同样是咚声落地的一瞬间,花楼重新有了亮光。


    只是这次的亮光不似正常光景,只有满楼红绫薄纱泛着微光,恰似一场红烛帐暖的暧昧光景。


    被注入灵力的游鱼灯笼开始飘荡,忽闪着游过红绸纱海,光亮微弱,却淡化了黑暗的压迫,又听见满楼的莺莺燕燕低声轻音歌唱,音调婉转添香,仔细听去,唱的净是些淫词艳曲。


    却因场面柔和,曲音轻附,将这红袖场所衬得格外高调。


    一抹催情的熏香蔓延到鼻腔,挑逗着楼内客官们本就疯狂跳动的神经,大有今夜不把人逼疯决不罢休之意。


    若再不知离清云选定此地碰面的深意,常予白真是白看了一场人生。


    见徒弟羞得磨牙,离清云反倒笑了。


    “好徒儿,这便受不了了?”


    “师尊静心为你挑选的这场好戏,你可还喜欢?”


    常予白的磨牙声更重了。


    离清云尚不知身下“徒弟”蓄势待发的火气,还在一心挑逗“纯情处男”,一心一意引导着常予白情动,想要将眼下这把火再添到旺盛。


    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天旋地转,一个不经意间,自己竟被常予白反压在了身下。


    “离清云,先不急着搞这个。”


    “诶?”


    “我还没告诉你。”常予白喘得用力,却咬着牙不肯跳过这一过程,“我爱你。”


    一吻坠落。


    其实他想说的不止这句,可现在的场面实在太挠人了,他没办法把满腔的言语全说给离清云听。


    火越烧越旺,可这一条线却是不得不捅破的,他必须告诉离清云自己的爱意,纵然离清云已经知晓,可只有他正式地说出来才算作数,才算真正捅破了师徒的身份,荣登新的境地。


    而后,便是质问:“所以我当时费尽心机地挽留你,都得不到你哪怕一丝的犹豫吗!”


    “离清云,你怎么敢丢下我一个人去死的!!!”


    常予白的眼眶更红了。


    这次倒是没有眼泪落下,却是在喧嚣结束后添了个更沉重的交吻。


    离清云听完他的怒火忽然心头一跳,大呼不妙,可此时想脱身已经彻底来不及。


    “等,等……予,予白,唔……”


    等等,这和他想的场景好像完全不一样!


    离清云没想到自己竟场面失控到找不到分毫的扭转空间。


    “师尊,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你把地点选在此时此地,想来是已经做好补偿徒儿的准备了。”


    常予白的呼吸紧贴在他的耳垂上。


    离清云还想挣扎一番,虽说他是有心想戳破关系,也想过借此时机补偿予白,可不是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啊!


    徒弟这一看就是火气被点到爆炸了,他哪敢承受!


    离清云还在试图打商量,想逃过一顿狠弄:“等等!还有李天声,他还在外面听着!”


    常予白却不管,抱着人摔到了花台上,软榻做底,这才放心把离清云完全压在身下。


    “那不也是你安排好的吗?”常予白才不理会他想逃的借口。


    说完,常予白顺手合上了花台的帷幔,红帘遮掩,围住不甚宽广的榻台,满目都是暧昧的红色。


    以及即将被剥开的花白。


    离清云羞恼地捂上了眼,算是认了自己翻车翻了个透彻的事实。


    “轻点,别让外面听到。”


    “我知道。”常予白道,“这毕竟是我们的私事。”


    “唔……”


    无端被戳到的李天声:……


    兄弟们,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什么鬼形象。


    难道他没长耳朵没长腿的吗?


    冤枉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他又不是偷窥狂!


    这俩人能不能把他想得正经点!


    一直听墙角、甚至掐准对话进展、并在适当时机命令花楼关灯营造暧昧,并亲手往里面扔了根催情香的李天声如是哀怨——


    作者有话说:离清云:早知道不点香了[捂脸笑哭]


    第79章 与子筹谋,与天争锋


    日头渐升,不论昨夜经历了怎样的旖旎,新的一天,又是新的旅途。


    常予白师徒二人整理好衣衫,抹掉痕迹,收拾得不能再妥当后,才缓缓拨开了顶楼的卷帘右推门。


    一出来,便看到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两包早餐的李天声。


    常予白:……


    离清云:……


    没下毒吧?


    李天声:……


    真是多余关心你们一次。


    “玩够了?”李天声到底和常予白不甚熟悉,第一句是朝着离清云问的,“你答应的”


    “我又不赖账。”离清云提前一步打断他,而后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不是昨晚……没找到时间嘛。”


    李天声:“。”


    他不是很想听这方面的事。


    李天声换了个方向,把纸袋包装的早餐递向常予白:“吃吗?”


    常予白当然是接过,但人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吃早餐?”


    李天声:“我昨晚没闲着。”


    常予白点头。


    但李天声没了下文。


    常予白:???


    离清云看出来李天声身上的秘密,趁着傻爱侣尚未琢磨到关键,牵过常予白的手掌,十指相扣:“可有要去的地方?”


    一句话便将常予白游走的思绪拽了回来。


    常予白想了又想,许多原本定好要探险的秘境已经没了意义,师徒二人前世也算把贯武走了个遍,现在让他乍一想个目的地,还真不好说。


    “随便逛逛?”常予白试探道。


    没人提出反驳的意见。


    于是逛街便成了离开花楼后的首要事项。


    只是有人尝了新夜新滋味,有人却是被牵动了落寞。


    师徒二人你说我笑地在从身边擦过,李天声却并未立刻抬步跟过去,徒自原地沉默。他心中淡淡的愁绪泄露,引得离清云嗅觉一动,诧异回头,可这时的李天声已经在一瞬间收好了情绪,也是淡淡瞥了一眼过去,点头,算作自己并无大碍的应答。


    而后,他才跟上这两人的脚步,当做方才的犹豫并未发生过。


    常予白也想一起回头,却被离清云拦住了,既然不让,那常予白也没了探究的心思,左右与自己无大碍,他全听师尊的。


    出了花楼,三人并行,一个面色难言喜气,一脸强装着镇定,一个面色无奈,倒是看得出气质淡泊,还有一个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眼眸,也不知低头是为了掩盖思绪,还是单纯的不想与人对视。


    三个人,六只脚,步伐却是各走各的,各有各的律动特色,乍一看是三个完全没有默契的人凑在了一块。


    倒是三人在穿衣打扮上有了不同,两白一黑,比毫无章法的步伐好了许多,却也没完全一致,谁是局外人,真是不要太明显。


    偏偏这诡异的修士三人组修为一个比一个难窥视,路过的行人皆纷纷诧异回头,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不论怎么看过去都看不破其中任何一人的修为。


    于是疑惑转为了惶恐,竟是三位大佬并行,装作了寻常修士逛街的模样。


    ——可真够闲得慌的。


    倒是一路走过去,常予白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离清云的腰上。


    起初离清云还以为这家伙登徒子心性,昨晚没尝够还想着回味,可瞪了两眼,得到徒弟茫然又冤枉的眼神,离清云这才发现自己想岔了。


    常予白看的不是自己的腰,而是腰间的配剑。


    一把崭新的配剑。


    ……


    话还要拉回到今日破晓时分。


    二人结束了暧昧游戏,整理好衣衫,正是缓劲的时候。


    常予白念动清新法诀,清理完此地糟糕的气味,一回头,便看到离清云坐在花台塌边,手里正握着弃天剑陷入思索。


    常予白眉心一跳,赶忙凑过去,询问离清云在想什么。


    莫不是他锻造得粗心,让离清云觉得弃天和无愿剑相比存在差别,不喜欢这把剑了?


    离清云摇头又:“并不是,这把剑很好,和无愿一模一样。”


    但……离清云忽然凝聚灵力形成锋锐剑形,用力斩断了弃天。


    剑身啪嗒落地,已经成了均匀的两半。


    顶着常予白震惊的目光,离清云解释道:


    “前世我为配剑取名无愿,是因为天煞孤星命数在身,无人在意我的感受,我便也督促着自己不要去在乎旁的身外之物,无愿,无所杂念,是提醒我自己莫要因为不该有的念想耽搁了修行。”


    “弃天便更简单了,同样也是该死的命数作祟,只是那时我……尚且年幼,想得简单,不甘心上天贴在我身上的命数,想着凭我自己也能舍弃天命重塑新的人生,便取了弃天这一剑名。”


    可现在一万多次的记忆回归,离清云既不是那个怨天不由人的清云尊者,也不是那个倔强自负的年轻小云。


    他看着手里的剑,却已然是全新的心境。


    离清云是一个喜欢向前看的人。


    他发现手中的长剑光是寓意上就已经落后了一大截,已经完全跟不上自己的思想。


    那些被寄予过厚望的前尘,已经成了过往的经验,他现在想做的再简单不过。


    于是他告诉常予白:“那些前尘若要反复提及,只能是拖累。”


    常予白点头表示理解,却不知道离清云要做什么。


    下一秒,常予白的满心疑惑化作震惊,竟看到离清云施了一把至纯烈焰,当场融了这把断裂长剑。


    剑身重塑,火焰被控制得只停留在狭小范围,可见纵火者对灵力的把控有多么精练。


    烈火退散,全新的翠银泛光长剑诞生,随着又添了一把淬火之水,长剑就此抛光定型。


    剑柄提名处,赫然烙着凭心二字。


    这便是离清云此时此刻的抉择。


    但求诸事随心而行,不负人,不负此生。


    ……


    时间重回三人组漫无目的的逛街并行,常予白还在时不时瞥上一眼凭心剑,泛着甜蜜。


    他认为凭心二字是离清云在乎他胜过在乎天命的表现,更是一场别样的告白。


    他一路看一眼笑一下,活像个刚进城的乡野憨仔一样,真是叫人没眼看。


    反正离清云是不知道该怎么搭理常予白才能显得稳妥。


    想不出来,干脆摆烂。


    每当常予白看过来后,离清云便抬眼朝他看回去,附上浅然勾唇,笑笑不说话。


    李天声:……


    李天声已经自觉找准了自己电灯泡的定位,见这师徒二人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温情对视,非常有眼力见地撇开头,走自己的路,独自惆怅。


    只是他的精力也不全放在躲亲昵上,周边会有的异动没一个能逃得了他的观察。


    比如身后斜右方向几十米处,正有一群修士敲诈勒索一个散修,有路见不平的修士不满,上前相助,却没躲过一场纠纷,两边大打出手。


    见义勇为的修士单打独斗,被连连逼退,推搡斗殴之间,眉目不善的修士们起了馊主意,想将纷争扩大到愣头青惹不起的地步,一番借力逼迫之下,正朝着他们三个的位置打过来。


    可惜这群人没能如意。


    就在距离他们三人几步距离之间,李天声抬手一挥,凌霄剑插入地面,荡出神级剑威,吓得周围所有人都不敢动弹。


    “此地,止戈。”


    寥寥几字,轻声朗言,便彻底镇住了想挑事的混账。


    常予白啧啧称奇:“让你给装了个大的。”


    李天声:“。”基操,谢谢。


    “多,多谢前辈相救。”愣头青修士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连忙对着李天声道谢。


    常予白朝他看了一眼,可这一眼越看越眼熟,总觉得以前见过。


    他凑过一顿瞧,瞧得旁边的离清云和李天声满头问号,也让被瞧的修士紧张吞咽。


    对着这张脸,常予白在记忆里扒拉了一圈,总算是想起来为何眼熟!


    “卢少爷?”常予白念出了非常久违的名字。


    倒也不是熟人,仅有过一面之缘,可这人之所以被铭记,还得是沾了黑鳞剑的光。


    彼时常予白购买黑鳞镇煞心有余而钱包不足,正是这位卢少爷慷慨现身,充当了提款机,助他不花一分一毫便得到了挚爱宝剑,这一番因果还是值得常予白留个印象的。


    而且,当时他买了黑鳞剑后,更是被这位卢少爷发通缉令追捕,不得不狼狈离开大荒地,也是人生中不能忘却的一环。


    卢少爷却谦虚不敢当,直言当年任性不懂事,出来拜师门,闯荡多年,已经知道了修士之间亦有不善之徒,已经潜心步入正道了。


    常予白:“……”


    常予白鼓励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挺好的,继续保持。”


    而后趁着人还没被吓傻,赶紧放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人走之后,常予白惊诧难掩,“我记得这也是个炮灰来着。”


    说是炮灰已经是好词了,毕竟十几年前常予白只是匆匆把人定义成了提款机,还是只会念台词的那种。


    这题专业对口,李天声会答。


    “因为你的命数不在天轨之中,极易生变,一旦有人和你产生了交集,就会脱离掉贴在身上的刻板设定,发展出诸多可能。”


    这便是他一直追求的变数。


    也只有常予白能彻底改变贯武大陆的模板化剧情。


    而变数常予白本人:“……”


    沉默。


    他有想过会是很麻烦的事,但现在看来,好像麻烦过头了。


    李天声还在讲:“我想求你的便是此事。”


    “我想拜托你助我一臂之力,摆脱贯武大陆被设定框死的命运。”


    常予白依旧:“……”


    倒不是不乐意,实在是太震惊,没想到如此沉重的担子突然有了自己的一份。


    “我想问一下,除了被我接触,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吧?”常予白试探道。


    但凡李天声说个没有,常予白绝对能当场垮掉开心脸。


    李天声:“还有两个。”


    常予白放心了,两个也好,哪怕是二选一也比他一个个凑上去强。


    “一个是远离我,不要和我的故事产生关系。”李天声说得面无表情,“问题出在我身上,可我试过无数次,若我死亡,世界会随我后尘一起崩塌;若我不死,故事便会一直卡在进度上,我不动,就永远不会有终结的哪天。”


    “可若是故事终结,世界依旧会崩塌,只能重新轮回,此行无解。”


    方法一,远离李天声。此法看似能救不少人,可也只能救一部分普通人,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会因为各种缘故被扯进李天声的事件里,哪怕只是被提上一句,也从此打上了模板化的烙印。


    此法在一万多次的轮回见证下彻底作废。


    至于第二个……


    李天声深吸一口气,言辞坚定,看得出他也是更倾心于这个办法。


    方法二,与天为敌,摧杀天轨,重写贯武大陆的规则。


    第80章 我的故事,不需要我


    摧杀天轨。


    这口号喊得可真亮。


    常予白感觉自己多年隐藏的热血都被这句话给激了回来。


    李天声:。


    李天声虽然一句话没说,但那双直勾勾盯着常予白的黑眸已经暴露了他的疑惑——为什么这么激动?


    离清云憋着笑意,给了个眼神,意义同意明显——不告诉你!


    李天声:。


    李天声忍不住收声嘀咕了一句:“不是说白皇不爱掺和大事吗……”


    但奈何旁边是宿敌一般对他知根知底的离清云,哪能没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嘀咕,自然也是竖着耳朵把他低微的音量收进了耳朵里。


    听到之后,离清云心中很是得意。


    什么外人也能随意揣测予白的性格的?


    傻徒弟只是被他教得无欲无求,又不是真的对万般事宜不在乎。要知道在没让徒弟收敛性情的时候,予白可是欢脱得像只快乐小狗,牵着绳都要被拽得到处飞。


    再者,就算常予白真的被影响了性情,变成了冷情冷感的封心修士,也还有他离清云做例外。


    只要是自己提出来的意见,予白向来都是答应得毫不犹豫。


    这份沉重的信任,又有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得不上一回?


    常予白察觉到离清云的注意力偏失,居然拐去了李天声那边,当下也是换了脸色。


    对李天声不客气道:“师父也是这方世界的人,我怎会不出手相助?”


    就算无人提及此事,为了离清云,他也肯定要想办法改写人物的模板化,不让师尊再度沦为反派炮灰之类的角色。


    不要小看了他和师尊大人的羁绊啊!


    李天声:“……”


    李天声跳了个很清奇的重点:“你们,到底谁是谁的师父?”


    乍一听常予白口中的师父二字,李天声思绪飘忽,想起自己听到的版本似乎并不是这样,而是白皇护短护到目中无人,只在乎自己的徒弟小云。


    李天声悄悄将目光锁定给了离清云。


    离清云:“……”好问题。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现在其实是该他叫常予白一声师父才对。


    但!


    这问题李天声绝对是故意问的!


    这条黑心狗就是故意想给他制造难堪!


    被玩了一手文字游戏,离清云岂能不当场报复回去,不就是戳尴尬点,离清云照样捏了李天声一堆。


    遂道:“倒不如说说重点,你既然说予白接触过的人物会脱离既定命运,那练无渺也是因为这个而有的变化?”


    离清云能首先联想到练无渺,还是因为这女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且不说与雷龙神的融合技前所未见,已经彻底颠覆了往日常识,练无渺在荣登缥缈尊者之前,也是在修炼一途与自己明里暗里较过劲,起过许多次的摩擦。


    这一世的练无渺却汪汪大眼盯着自己,非常热衷于养自己当她的儿子……离清云隐隐感觉背后有股冷汗在冒,头顶也仿佛滑下了几道象征无语的黑线。


    李天声:“……”


    李天声也有些心悸:“我还是挺怀念尊者时期的她。”


    “哦?”离清云听他表态,拉着常予白一起摆了个吃瓜脸。


    常予白也是很给力地接上了话:“小妈都惦记?”


    李天声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我把她当亲娘看。”李天声只能很小声地解释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宿敌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之中,默契地撇开尴尬的头颅,算是默认放弃了在糗事上的相互折磨。


    只是一波折磨尚平,其他折磨又起,当电灯泡的代价就是要么被想起来嘴一顿,要么就是得咬着牙看俩人恩爱。


    这一日闲逛下来,实在是把李天声腻得不轻。


    趁着俩人正值甜蜜期,没空搭理他,李天声默默给自己打了盆凉水,浇了个冷汤沐浴,以此平复下被甜度齁死的恶心感。


    忽然,他停住了。


    凉意还挂在他的乌黑发丝上,呼吸频率几近于无,一抬眼,衬出的是一双同样冰冷的眸色,视线落在了卧室的房门上。


    他收拾了一番,调好呼吸,才缓步走去拉开门扉,来者正是尚未歇息的常予白。


    “何事。”


    “聊聊?”常予白指的是屋顶的方向。


    ……


    把人叫出来倒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冷夜晚风吹拂的同时,旁边坐着的人活像个黑漆漆的大冰块,一心盯着眼前的茫茫黑夜,怎么看不像是有心闲聊的模样。


    常予白倒是不知,仇人相见,倒是凶手先局促了起来。


    漫长的沉默后,李天声也发觉不该浪费时间,于是转头看向常予白。


    “所以……何事?”


    听着倒没有一开门时那般冷漠了。


    只是顺着晚风,李天声的问候依旧不带起伏,与二人鬼屿初逢时的态度大相径庭。


    倒像个活死人。


    常予白本就揣着些想法,见他如此,倒也不意外。


    常予白:“师父只给我看了上一世的记忆。”


    李天声:“……”


    “但师父说,在那之前,还有过一个很漫长的轮回。”


    李天声依旧无动于衷。


    冷风吹起他简单披着的衣衫,一身黑色却要与夜晚交融,无声无息。


    “一共多久?”


    “一万三千八百四十六次。”李天声道。


    沉默呼啸。


    有人把一万次的失败讲得如喝水般轻松,可只要朝他看过去就知,这绝不是一句话,一个数字就能讲完的。


    也不知是谁的呼吸变得沉重,让夜声中多了分嘈杂。


    李天声一副黑眸已然收回,又是毫无情感地眺望着远方。


    他与常予白不熟。


    往世无交集,此生有旧怨。


    如果是从前的他,或许会很开心和常予白交个朋友,讨个乐,然后玩笑般商量着该用哪种风骚计划搞定苍天。


    但他早已无法感知欢乐。


    “李鸿仪说,你不爱与人有牵扯。”不对视后,他吐出的话也是冷冷的,“我还以为,”


    李天声没说完。


    大概是突然意识到要出口的话有些伤人,也伤己,赶忙住了口。


    常予白倒是知道后面会接什么——我还以为离了你师父,你不会愿意与我有所交集。


    他从今早就有所察觉,李天声的状态差到有些非人了。


    若不是肩上还挑着名为苍生的担子,常予白甚至觉得此人就此消失都不在话下。


    但方才听李天声那句话,常予白有了思路,应当是与李鸿仪说上了话,这才让李天声的状态变得不甚稳定。


    又或者,是在自己答应帮忙的时候——他没错过自己点头助阵后,李天声凭本能放松了紧绷。


    像是要撂挑子不干了,但还准备陪大伙走完最后一步。


    生与死的界限,常予白踏进去两次,虽说鬼帝大人本身就是人与鬼的叠加态,可常予白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李天声紧绷了太久,怕是一夜间骤然放松,才失了精气神。


    这事其实不该常予白来管,他和李天声萍水相逢,现在还能坐在一起好言好语,不过是过往被颠覆,前尘生死一事已经无关轻重。


    又因他和离清云轮流报了顿仇,看李天声也早已没了最开始那般不痛快。


    可谁都有放松的余地,李天声却是不行。


    这般想法或许残忍,可常予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而后他凝重眉眼,态度也变得更加坚定。


    这担子太重。


    重到除了李天声,已经没人能接手了。


    一旦支柱退却半分,无人顶上,贯武大陆还是得出问题。


    这不是他常予白一个人能接过来的东西。


    “我只能帮你改写规则。”常予白道,“你若是希望我对贯武大陆心怀青睐,恐怕托付错了人。”


    “我不在乎这世上谁活着,谁死亡,我帮你也很简单,我只想要离清云活着。”


    “我的归宿只取决于人,不取决于世界。”


    “我也不会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李天声。”他深呼吸了一次,“你放松得有些过分了。”


    “……”身侧寂静无言。


    直至一道激烈晚风撞过,卷起二人的衣摆飞扬,李天声才重新看向常予白。


    “很明显吗?”李天声问。


    常予白郑重点头。


    李天声依旧无言。


    谁会想到剧情中顺风顺水一路开挂的主角大人,此刻竟死寂万分,犹如睁着眼的尸体坐在此地,毫无灵魂。


    又或许,这才是如今最真实的李天声。


    “……我很累。”终于,他开口,“很累。”


    很疲惫的哭诉。


    但却也算不上哭诉,毕竟没有人在抱怨自己的苦楚时,是用着一脸死气沉沉的模样在说。


    仿若坐在晚风中吐诉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只会念词的机器。


    “我怀疑过自己很多次。”


    “我不想再一直重复下去。”


    “我做不到破解,只能继续。”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会坚持。”


    “我感觉不到做出这些事的意义。”


    “我……”


    说到后面,李天声忽然眼底闪过一抹灰芒。


    话锋一转,他道:“你不一样。”


    “你能打破规则,不受拘束,你能改变命运,你是更高维的局外人,你……”


    他说时的语气越来越丰富了,却是朝着痛苦的方向丰富。


    昔日的主角闭上双眸,似乎认命,又似乎在悲戚:“你比我更适合拯救世界。”


    真正的主角会连自己的家都没办法护全吗?


    李天声同样被这份重担压得喘不过气。


    若他真的足够坚强,就不会在第两千六百二十一次时就开始选择封印记忆。


    他做不到去面对自己的过往。


    可他同样无法舍弃掉那些曾经,回忆一层又一层地嵌叠,那里面尽是他一路向前的理由。


    “我……”有的人,就连想要哭诉,都已经失去了流泪的本能,“还能算主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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