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舟的突然造访, 令李衡月大吃一惊,心里想着, 莫非这事儿还能成?
实话讲,她直到今日,都没有正式地与这位名躁长安的卞将军打过交道,今日一见,来人端是朗如玉树,直如青竹,除了年纪上嫩一些, 配三娘倒也般配的。
往日心里怀揣了更高的期望,就没太将卞舟仔细地打量, 如今李衡月意识到绪家的娘子许是真的没有那个命,不再去奢想了, 看卞舟就愈发满意起来。
绪廷光招待少年将军入席, 卞舟面露赧色, 腼腆地去随波逐流,只有目光时不时地便向绪瑶琚瞟。
绪瑶琚也是尴尬不已,心里暗暗地崩溃,别, 别将他推到我身边来。
可偏生就怕什么来什么, 绪家上下默契一心, 愣是让出了绪瑶琚身旁的空位, 她终于心如死灰地闭上了颤抖的双眼。
身旁传来簌簌衣袍摩擦的声响,熟悉的体息,开始勾动她的神经,绪瑶琚直觉得额头一抽一抽地跳动,耳中传来他规规整整的声音:
“姐姐。”
就同魔咒似的, 绪瑶琚心乱如麻,不敢应声。
绪廷光仍在招待:“卞将军,听闻你随国公回扶风老家祭扫,国公可也回了长安?改日绪某也去国公府拜会一番。”
桌上两个绪家的女婿都看稀奇似的,盯着卞舟瞧,恨不能将卞舟青嫩的脸蛋盯出一个洞来。
瞧着瞧着,他们悲催地意识到,这从陇右而来的新朝权贵,的确是气度不凡,身上自有一股欣欣向荣的蓬勃锐气,衬托得他们这些两朝老臣犹暮色沉沉矣。
卞舟不惯旁人打量,若是在军中,该不礼貌地拳脚问候了,可这是在绪家。
他乖巧地应绪廷光的问话,尽量去做到滴水不漏:“家父在老家还有亲朋故交需要走动,让卞舟先行回京。今日晚辈上门拜会,可有打扰?”
李衡月忙笑着摇头:“不打扰不打扰,你是小辈,来。”
她说着,将早就准备好但还未送出的压祟钱取了一封出来,递到卞舟手里,“收好。一点心意。”
卞舟受宠若惊,察觉到绪家似乎态度有所缓和,并未如以前那样对自己诸般排斥,这个发现足以令他心怀雀跃,不由地便望向了身旁,目光询问着,是否可以收。
绪瑶琚能说什么,还能让他不接么,她红着脸,轻轻地颔首。
卞舟立马将压祟钱接过,行礼道谢。
收下钱,又小心翼翼地看向绪瑶琚,嘴角轻弯。
这小儿女的眉眼官司,不说一言,胜有万言,桌上都是过来人,哪有看不明白的。
这顿饭绪瑶琚吃得如坐针毡,她已经被姐姐姐夫们无声揶揄多回了,只怕一会儿筵席散了之后,她还会被他们默契地推出来,与卞舟独处。
她生怕落了单,心里惦记着四妹妹,急忙借口逃离。
绪瑶琚让灵儿将吃食点心装好,一起为四妹妹送去,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推开和月居的门,四妹妹竟是被关在房里,套在床柱上,一个管事嬷嬷虎视眈眈。
春娘与木樨见了她苦苦相求,再三恳求她为四娘子求情,绪瑶琚愣神望着被捆缚着的绪芳初,喃喃应下:“好。”
她把食盒送进去,试图去解绪芳初手腕上的绳,但老嬷嬷却用眼神制止,口中道:“这是家主与夫人的意思,还望三娘子莫要违抗家主的命令,让老奴难做。”
绪芳初叹息道:“阿姐,没用的。你别管我了。”
“发生什么了?”绪瑶琚不解,“为何你被关在这里,阿耶骗我说,你只是身体疲累不适,所以一直在房里休息。”
绪芳初望着阿姐纯澈的乌眸苦笑了一下。
老嬷嬷见她要解开绪芳初手腕上的绳,急忙阻止,绪瑶琚却是怒意凛然,叱道:“出去!”
嬷嬷不肯走,错愕地看着素日里最是和婉温顺的三娘子,几乎不敢相信。
绪瑶琚厉声又道:“灵儿,木樨,将人给我赶出和月居!阿耶阿娘若是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木樨有了令箭,自然使出全力来,这力气都是以前山中做活儿时养出来的,老嬷嬷自是敌她不过,何况还有一个灵儿在,两人三两下便将嬷嬷给“请”出了和月居。
嬷嬷心怀不愉,扭臀便去找家主与夫人告状。
绪瑶琚这才将绪芳初手腕上的牛皮绳解了,看了一眼绪芳初腕骨上彤红的勒痕,愈发疑惑:“阿初你……”
绪芳初呼出一口气,“我打算逃跑。”
“逃跑?”
“阿姐,我和你不一样,我在绪家处境本就尴尬,这些年越来越像个游魂一般,曾经想要的荣华富贵如今唾手可得,我却早早地醒悟,也不再稀罕了。如不是之前遇太常寺招贤,得以入太医署为女官,现在我早已脱离了绪家,自立门户去了。现在阿耶又想撺掇我出家修行,我想,索性离开了这个家,倒清静些。”
绪瑶琚将药膏塞进她的手心,咬牙道:“何须如此。阿耶是不知道么,你和陛下……”
只需要搬出太极殿来,难道阿耶还敢撺掇了陛下的心上人出家?
绪芳初摇头:“狐假虎威多没意思,我想把我这几年做生意的账本摔在阿耶面前,告诉他,我没那么不争气,更没有继续攀附他的想法,等我攒够了钱,还给绪家,大家就两清!”
绪瑶琚听不出阿初这是不是气话,但心里对她极是钦佩。
她点头,“我将绳索给你松了,眼下阿耶阿娘都要应对卞舟,分不出神到和月居。我现在也到前厅去,把人都拦着,你找个机会,趁人不备先走,先回太医署,只要入了大明宫就安全了,阿耶再能耐,也管不着大明宫里的事儿。”
“多谢阿姐。”
和月居周遭都有守备,两双眼睛时时盯着这里,想要脱逃谈何容易。
绪芳初计划到了晚上,令春娘与木樨吹熄蜡烛,木樨假扮自己,谎称腹痛,她则趁叫人的间隙出逃。
转眼日色偏西,金乌坠山,冬日的黄昏短暂得似只有一刹那,弹指间那日头便落了下去,寒夜挥洒如墨,疏星隐而复现。
绪瑶琚尽了自己全力了,可仍旧没能拖到很晚,作为外客的卞舟没有久留的理由,只能告辞,一家人送走卞将军以后,这热闹便仿佛尽了,绪瑶琚的依依之情才按下,忽然想到和月居里的绪芳初来,霎时一颗心重新提到了嗓子口。
阿初逃走了么?
绪廷光果然记起了绪芳初,立刻要拿人去问话,这时,前脚送走了卞将军的门房突然踉跄地狂奔而来,揽住家主一行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骇然禀报:“家、家主!有客造访!”
绪廷光与李衡月等人都已经十分不耐,这来客好生无礼,青天白日不来,晚上突然来,只怕是个不好送的恶客。
谁知门房却哆哆嗦嗦地往后禀:“是陛下、陛下与太子殿下来了!”
“陛下”这二字,犹如石激千浪,在场的夏侯谆与程雍常还未面圣便已开始呼吸急促、手脚发汗。
以他们现在的官衔,连参加朝会都暂无资格,以前只有幸于含元殿上对天子惊鸿一瞥,二人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天子御驾亲临,绪府上下无敢不恭,绪廷光更是急忙去亲自相迎,李夫人,绪荣,连同几个女儿女婿都纷纷前往。
天子是微服而来,臂弯中还托着幼子,自一撇青溶溶的烟树之后显露了行迹,渊渟岳峙,天骨遒美,甫一露相便令人气为之夺。
萧洛陵的薄唇隐含疏朗亲和的笑意,对山呼万岁的绪家等人抬掌:“不必多礼。”
绪府诸人顿摆出前倨后恭的姿态来,逢迎谄谀不胜,折腰恭请陛下入正厅,得知陛下尚未用过晚饭,又差人去重新坐席。
实际上这会儿绪府上下都已经撑得反胃,但陛下驾临,那是二话不说要陪席的。
萧洛陵携子前往,浩浩汤汤一行人入绪府花厅,萧洛陵坐上首,绪廷光列次座,其余人等依着长幼序齿,忐忑就席。
“今夜,竟不见贵府四娘子。”
萧洛陵早已留意到,这所谓绪家上下,人来得倒是全乎,就是不见他今晚唯一想见的那个人。
绪廷光没说绪芳初正在和月居里拘着,讪笑作答:“四娘身体欠安,回府之后一直闭门谢客,今夜不曾前来。但关乎四娘,臣也正有一事要奏请陛下。”
萧洛陵任由怀里的崽子爬到身旁去勾好吃的茶点,手臂托着对方柔软的肚皮,另外那只大掌则罩在他背间,将人稳稳地固住,全神应对绪廷光。
“奏。”
绪廷光汗颜道:“陛下对四娘青眼有加,还曾与臣说起过为四娘赐婚一事,臣如今想,左右是寻不到,免使陛下为难,此事莫不如算了吧……”
萧洛陵抬手将拿到了绿豆糕的崽子揣回了怀里,语气不甚在意:“也好。只是并非是寻不到,贵府四娘子确有些眼高于顶,只看得中最好的。但便是最好的,一旦到了她的手里,她也不如何珍视。”
“是是,”绪廷光连忙附和,“哪家的郎君遇着四娘,多少要受点委屈,四娘性子,咳咳,有些不同。”
不同于世俗,举止出格,她连父亲都不甚放在眼底,恐怕心中更是没有以夫君为先的意识。
萧洛陵道:“请她出来吧。绪医官侍疾有功,朕对她多有倚仗,两日不见,不知她在绪府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绪廷光犹疑看向身侧李衡月。
李衡月畏惧天威,只好差嬷嬷去请。
稍后便能见着朝思暮想的她了,萧洛陵胸膛里有一物跳动得似是急促了些,他按捺住那份激动,不觉手劲收紧,勒得孩儿呛咳地喷出了一点糕屑,他连忙垂目,拍打萧念暄的背,看崽子眼泪汪汪的,他既心疼又好笑。
“绪相。”
“臣在。”
“朕近来有意,为太子改名,‘念暄’二字,以后便作为太子乳名称呼。绪相是广元进士头筹,高中殿元,才惊当世,又是太子祖辈的大儒,朕思来想去,还真是由绪相取这一字最为恰当。”
为太子取名,这是何等殊荣。
要说找一大儒为太子起名,也还有殿下的启蒙老师太傅大人,陛下舍近而求远,那是对绪相的信任与爱重。
花厅上,在朝为官的国子监博士和检校员外郎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愕、羡慕的神情,他们俩钦佩地向岳丈大人投去眼光。
也不知道几时,这样的造化能轮得着自己。
李衡月亦是与有荣焉,激动欢喜无比。
唯独绪廷光,两股战战地起身行礼,看似谢恩,实则惊骇胆憷,声音也在发抖。
“臣,领旨。只是臣担忧自己盛名之下难副,只恐怠慢陛下与太子殿下。”
“呵呵,绪相不必自谦。”
绪廷光享受着陛下这独一份的亲切与恩宠,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惶惑。
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一夜之间他就得了陛下的青睐。但他把自己的政绩拿出来看一看,虽无大过,但也无尺寸之功,陛下这是突然看中了他哪一点儿?
真叫他摸不着头脑。
和月居,绪芳初没想到阿耶如此卑鄙,竟吩咐人从外边看管起来,还费心设计了机关,她一计不成,正计划着跳窗而逃,不期然楹窗推开,头顶一只拳头大小的花瓶当头砸下。
虽然被她身手矫健地躲避了要害,可脚面还是被砸中了,疼得她瞬间没忍住沁出了生理薄泪。
然后她便理所当然地逃跑失败,被逮了个正着。
以为自己会苦命地被重新绑起来,但挑着灯笼前来的嬷嬷,却告诉她,家主请她前往正堂赴席。
绪芳初满腹狐疑,询问嬷嬷,可是有客造访,嬷嬷只说是,却不说外客是谁。
绪芳初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就那么跟着嬷嬷走了,等绕过幢幢楼影,但见堂上灯火葳蕤,绣帘飞凤,高悬的墨画前,玄色的身影高居于上,岿然屹崒,近前轻瞥,不必细看便知是谁。
她立刻生出逃离的想法,可人已经到了花厅里了。
眼见着她出现,但脚步迟缓,一瘸一拐地向中央走来,萧洛陵神色惊动,长身而起。
四目相对,忽然忆起她说的话,萧洛陵抿住了唇,强行按下了探看她脚受伤情况的欲望,抱着孩儿重新落座。
绪府上下因为陛下的这一起一落随之一起一落。
惊魂未定的绪廷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讪讪道:“陛下,小女自小养在山野,不修闺门之仪,有些不成体统,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陛下海涵,她今日确有身体不适之处,故而在房中休养。”
说到这里,他沉顿了话音,指尖端起茶盏,轻叩茶盖:“小女这般言行无状,只怕是不适合供奉于太常寺的,过了年关后,她便不回太医署,臣已安排她入山中庵寺修行了。”
绪芳初胸口一跳,错愕望向萧洛陵,缓缓摇头。
阿耶真是不知死活啊。
萧洛陵根本没留意到绪芳初的频频示意,自己揣在太极殿养得白白胖胖的阿初,才回了娘家不过两天便弄伤了脚,她的老父亲一点没有眼力见,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要渡了她出家去!
荒唐!荒谬至极!
天子深邃的凤目泛出郁凉的寒光,“绪医官是朕的人,是朕在太医署的心腹,乃官身。她之去留,恐怕由不得绪相决定。”
陛下突施冷箭,俊容顷刻阴冷,如山雨急来,绪廷光骇然不已,连忙要躬身请罪。
眼看这二人剑拔弩张的,绪芳初头皮发麻,自己好像无意间成了挑拨明君贤臣的祸水,问题她什么也没做呀,待要上前说和说和,只是抬了脚面,被砸肿的脚便疼得让她瘸拐了一下。
就这一下,放下了绿豆糕的萧念暄瞪大了瞳珠。
本来今晚被阿耶串通好了的小太子,趁阿耶不留意之际,忽然蹬动双腿,溜了下去,心急如焚地朝着绪芳初扑过来。
场面上乱成一锅粥了,李衡月等人彷徨地告罪,暗地里示意家主莫要不知死活忤逆圣上,嘈嘈交织的话音声被一道清亮婉转的童音生生割开:
“娘亲你疼吗?”
绪芳初一怔。
双腿早已被崽子泪眼频眨着一把抱住。
厅堂里顿时犹如一潭死水。
绪廷光震愕一抖,微蜷的美髯掉进了茶盅,被滚沸的茶水烫了个自然直。
李衡月瞠目结舌,失手摔了手心里绞着的帕子,两个女儿更是腿软。
至于绪家的两个女婿,早都吓得掉了凳儿。
一片死寂之中,众人纷纷偷觑天子。
太子殿下,叫他们家四娘“娘亲”!
天子长身而起,身姿利落,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点破,固然会被她所埋怪,但此刻,他更不愿她在家里受了半分的委屈。
天子走下台阶,停在她身前,将怔神的绪芳初手心轻握,掌腹的温暖霎时令她清醒。
“阿初。”
嗓音低沉克制,唤着她的名字,含蓄而亲昵。
绪芳初蓦地心跳如雷,唇瓣激颤,抬起发抖的眼眶无声问他想干什么,千万别。
萧洛陵哼笑了声,握住她手的大掌顺势收紧,将她素手囚握。
朔风中灯笼摇曳声簌簌,积雪映着星斗的光斜照堂前。
满室无声,落针可闻。
“岳父都让你出家当尼姑了,也不许朕发声?再说你当了比丘尼,我们儿子要娘了朕怎么办?”
绪芳初无言抽手盖住了抽颤的脸颊。
不敢说,阿耶不仅要让她当尼姑,还说陛下是个奸夫,还要手眼通天地将陛下发卖到岭南做苦役来着。
她一个字都不敢说啊——
作者有话说:绪老爹满地找头中[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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