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桓被这笑容晃了眼,愣了片刻,才淡淡移开视线。


    “太甜腻了,小孩子才会喜欢。”


    沈姝忍住笑,一本正经道:“哦,我还买了椒盐的酥饼,一点都不甜腻,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方才是瞧见温桓盯着那桂花糕看了半晌,这才给他也塞了一个,不过看样子他似乎不是很喜欢。


    那他凶巴巴地吓唬人家小团子做什么!


    沈姝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温桓的目光倏而一冷。


    “你的好心似乎白费了。”他的目光越过沈姝,看向客栈的方向。


    沈姝转过身,瞧见客栈的老板抬手指着他们的方向,正同一群人说着什么。


    她的眉心皱了皱,看来这多半是南巫族之人了,小和山上的一片焦土便是他们所为。


    温桓的银针脱手而出,与此同时,一只袖箭破空朝他们的方向射来。


    温桓侧身避开袖箭,自袖中抽出木扇,在扇柄处轻轻一按,九节钢锋自扇骨上穿出。他猱身而上,与那群人战在一处。


    温桓的身手固然是好,可寡不敌众这四字也不无道理。


    他的眸中染上血色,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不躲不避,招招狠辣。那群人没能在他手下讨得什么好处,他的青衣上也浸出几处血迹。


    僵持之际,一枚袖箭朝他的方向射来。那袖箭的角度颇为刁钻,温桓正要侧身避开,余光瞥见立在一旁的沈姝。


    那箭去势凌厉,他避开尚且有些吃力,沈姝恐怕避不开了。


    温桓的目中露出些遗憾之色,他的字典中向来没有舍己为人四个字。


    他方要提气迈步,忽然听到沈姝焦急的声音:“快避开。”


    温桓眉心微蹙,面上浮出些复杂神色。沈姝的身手虽不佳,可到底也有些根基,看得出眼下局势。


    她竟叫他避开。


    真是有意思。


    温桓的身形一滞,木扇脱手而出,那袖箭削断两根扇骨,去势稍缓,被他扬手接住。


    他的面色陡然一白,方才结痂的掌心再一次血肉模糊。


    南巫族人要的是他的命,今日脱身只怕是难了。


    少年抬头看向缩在客栈中的掌柜,面上浮出个冷淡笑意:“既然这么喜欢说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说罢,数枚银针脱手而出,其中一枚直取掌柜的喉管,余下的悉数射向对面的那群人。


    小和山除了擅机偃之术,于毒术上也不差,南巫族人显然深谙此点,纷纷闪避。


    温桓淡淡:“走。”


    两人一路朝北而去,南巫族人紧跟再后头,跑到小和山脚下,温桓绕了几圈,带着沈姝进了方幽深的山洞。


    山洞中有道石门,他抬手再洞壁拨弄几下,石门缓缓开了道缝,两人闪身入内,那缝隙又重新合上。


    很快,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箭矢破空声和数声凄厉惨叫,听得人骨缝生寒。


    看来山洞中设有机关,南巫族人此行怕是要有去无回了。


    果然,不多时,外面归于一片死寂,淡淡的血腥气透过石门的缝隙漫了进来,


    石门内一片漆黑,半晌,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怕了?”


    他扶着石壁,站立都有些不稳的模样,极度虚弱,却像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话语中带了几分讥讽。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沈姝叹口气,放缓了语气:“你受伤了,疼吗?”


    温桓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戾气消散了许多。


    “以后别乱送糕饼了。”


    这世间,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这份善意,包括他自己。


    不过,似乎没有以后了。


    沈姝没接话,自袖中摸了一遭,取出只火折子来,送到唇边吹亮。微弱的火光下,她终于看清了温桓的模样。


    他着实有些狼狈,一身青衣被划破了四五处,上头遍布斑驳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那些人的。


    少年的面色本就比寻常人苍白几分,如今因失血过多,已经接近惨白,眉梢溅了几点殷红血迹,眸光幽深冰冷,如地狱中不见天光的妖鬼。


    他斜倚在石壁上,还没习惯这陡然出现的光亮,偏开头去,伸手挡了一挡。


    抬手之际,血肉模糊的左掌露了出来。


    沈姝皱了皱眉,上前扶他:“你伤得太重,得先找个地方歇息包扎。”


    她的手很暖,她的手臂却因失血过多而发冷,冷热相贴,温桓陡然一僵。


    他垂眸,正瞧见沈姝腕上那串赤玉佛珠,佛珠上染了层淡淡的火光,看上去很是温润和暖。


    温桓有片刻出神。


    沈姝没留意到他的举动,兀自握着火折子往里照去,不由一怔。


    石室虽小,却布置得颇为周全,桌案床榻等面面俱全,榻前悬着大红罗纱制成的双层斗帐,四角悬着香袋,榻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龙凤喜烛,上头落了层厚厚的尘灰。


    这是喜房的布置,可墙壁上贴的大红喜字只有一半,喜烛也只有一支,这不是成亲时惯讨的好兆头。


    她皱了皱眉:“这是...”


    温桓抬起手,缓缓抚过墙壁上喜字的轮廓,半晌,轻飘飘开口:“我母亲给我父亲准备的喜房。”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充:“原本也是她选中的收骨之处。”


    他的语调堪称温和,沈姝却听得后脊一凉。


    她斟酌半晌,才迟疑着开口:“你是说,你母亲...”你母亲要同你父亲在此处同归于尽?


    后半句她最终没能说出来。


    温桓眉眼柔和地瞧着她,鼓励道:“继续说下去,你应该是猜对了。”


    说完这话,他微微敛眉。


    沈姝搀扶他的手冷了下来。


    她似乎在害怕。


    温桓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他才满五岁,杜烟破天荒地地亲手给他换了件新做的小袄,那小袄是大红色的,上头拿金线绣着个栩栩如生的小虎头,瞧着颇为喜气。


    换完之后,他便被抱来了此处。


    这一日的杜烟温和耐心极了,她坐在喜床上,眉目间噙着笑,听到他喊饿,还抓了把枣子和花生给他。


    他咬着干巴巴的枣子,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婢女走了进来,吞吞吐吐地回话:“夫人,族长说,说...”


    她战战兢兢地瞧了杜烟一眼。


    杜烟面上的笑意还没褪尽,声音却沉了下来:“他说什么?”


    “他说,小公子若是病得无力回天,就听天由命吧,他还有事,丧仪便交给夫人处理。”


    小温桓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枣子,有些茫然地看过来。他早慧,懵懂地听出小公子说的便是自己。


    后来的事温桓便记不清了,只知道其后他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鲜少瞧见杜烟了。


    杜烟修了无情道。


    想到此处,他的目中露出冷淡笑意:“说起来,母亲当年修建这间石室,本就没打算出去,石门阖上,便再不会打开了。”


    他来这里,本就是走投无路。左右都是死,他不惧死,也决不会叫南巫族的人好过。


    沈姝:“?”


    所以,温桓是在通知她,他们将会一同葬身此处?


    她难以置信地跟系统确认了一遍:“温桓说的是真的吗?”


    系统不无遗憾:“是的,准备准备,从头收拾旧山河吧。”


    沈姝:“...”


    她的掌心沁出了冷汗,温桓显然是觉察到了,面上露出些疑惑神色:“死很可怕吗?活着很辛苦,人一降世,便有八苦。倘若死了,无忧无痛,任凭肉身腐烂成灰,有何不好?”


    沈姝叹口气:“活着固然很辛苦,可是也很好。”


    说到此处,她手中的火折子陡然熄灭。沈姝试着打了几次,始终没能打着,只得放弃。


    在一片漆黑中,她故作老成地想要拍一拍温桓的肩。不料温桓方才坐下了,她没留神,手落在了他的发顶。


    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佯装镇定,摸了摸温桓的头。


    不得不说,手感还挺不错的。


    沈姝默默感叹,反正此番教化失败,一切都得重新来过了。于是,怀着不摸白不摸的心态,她又揉了两把,顺便拍了拍。


    温桓的瞳孔一缩,她的手温温软软,抚在他的发顶,带着些微痒和说不出来的意味。


    这触感使他微微战栗。


    片刻后,沈姝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继续上一个话题:“譬如说,桂花糕就很好吃。”


    想起温桓不喜食甜,她又补充了一句,“椒盐胡饼也不错。”


    “还有日出时分,天光万顷,霞蔚千里,很好看的。”


    “是吗?”少年的嗓音有些喑哑。


    沈姝认真点头:“是啊温桓,这世间美好的事物很多的。”


    说着,她继续去找火折子,幸得上午在市集买的没有在混乱中丢掉,她将新的火折子吹亮,点燃了一旁的红烛。


    在摇曳烛火中,她找出早上自医馆拿的药膏,拉过温桓的手给他上药。


    温桓怔了怔:“都要死了,还管伤口做什么?”


    沈姝不甚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可现在你还会疼。”


    温桓移开视线,倒是没再抗拒。


    上完药,沈姝替他吹了吹:“还疼吗?”


    温桓垂眸,片刻后,从善如流地答:“疼。”


    这答案有些出乎沈姝的意料了,她怔了怔:“那...”


    温桓静静地瞧着她,面上依旧没半分血色,眸中黑漆漆的,倒映着一抹烛火。


    此时此刻,他瞧上去当真像个温良无害的少年。


    见沈姝半晌没有反应,少年疑惑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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