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
段令闻接手整编卢信降卒已近十日。
这日, 阿侬在帮忙核对新附兵卒的名册时,嘴里半是抱怨半是嘀咕:“没想到卢信底下还有这么倔的人……”
段令闻未抬头, 只随口问道:“什么人?”
“好像是叫、叫……徐昂来着。”阿侬回想着,“这人可怪了,送饭过去他倒吃,派下活计也做,可就是不爱搭理人。”
“徐昂?”段令闻轻声重复,眼中掠过一丝思索。
这个人,他曾听景谡说过。
那时, 卢信要进攻江乘和丹阳两地, 而丹阳守将正是徐昂。景谡劝降, 徐昂或许是对腐朽的虞廷心灰意冷,又或许是想要再做出一番功绩,他便弃械投降。
而卢信底下亲信诸多,自然不会重用他, 这一晃已经四年过去。
很快, 段令闻便将徐昂的事情告诉给了景谡。
他想重用徐昂, 来对抗接受招安后的刘子穆。
徐昂原是虞廷的人, 对虞军的路数想必更为清楚, 可也正因他曾是虞廷的人, 段令闻的心中还有几分顾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景谡并未直接告诉他答案。
段令闻思忖片刻后,又问:“你会重用他吗?”
景谡模棱两可, “未必。”
被卢信漠视了四年,徐昂未必还有当年的心性。
当年景家军南下募兵时,他们只有一千人。即便景谡用人,却也是有心无力。他能猜到卢信不会重用徐昂, 但没想到,徐昂在卢信底下,直接成了查无此人。
再怎么说,徐昂曾经也是号令一方的大将军,在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后,其心性变得如何,景谡还真不清楚。
段令闻眉间忧色未散,“荥阳传来的密信说,刘子穆已受封镇国大将军、定安侯,不日便将挥师南下。”
他抬眸看向景谡,沉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徐昂真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景谡道:“明日我派人先去见一见他,你连日操劳,此事暂且不必挂心,我给你揉一揉,嗯?”
说罢,他便起身来到段令闻身后,伸手按揉着他的肩颈。
段令闻思来想去,终究是放心不下,“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景谡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嗯”,算是应了。
在段令闻渐渐放松下来后,景谡俯下身,灼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
段令闻的身体倏然一僵,但没有抗拒。随即,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眷恋般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退离开来。
之后,景谡并未再做其他过分的事情,只专心替他揉按着酸胀的肩颈,直到待他渐渐睡了过去。
景谡便将人抱回到床榻上。
暖黄的烛光下,他目光缱绻地看着睡着的段令闻。
良久。
终是没能忍住,他极缓地俯身,怕惊扰了熟睡的人,轻轻覆在段令闻微凉的唇上。
而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掀被躺在他身侧,长臂一伸,将人妥帖地拢进自己怀中。
次日,校场上。
段令闻循着阿侬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一个孤绝的背影上。
那人背对着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连背影都有些佝偻。
段令闻缓步上前,在他侧后方站下,开口道:“徐将军。”
已经太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徐昂缓缓转过头来,见到来人后,他怔了片刻,随即依着旧日军中的礼节,站起身来,抱拳一礼,“段将军。”
段令闻神色诧异,似乎是没想到他能认出自己来。
他很快便回过神来,直言道:“如今天下局势骤变,刘子穆受虞朝招安,其下一步兵锋,必指向宛城。我军正值用人之际,尤其是谙熟虞军内情,通晓北地兵势的将才。”
他话语一顿,又继续道:“徐将军对虞军路数了如指掌,可愿……效力于我麾下?”
徐昂的身体骤然绷紧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败军之将,苟活性命已是侥幸,不敢言将才二字。段将军厚爱,徐某……愧不敢受。”
段令闻见他推辞,又继续道:“我知将军尚有牵挂,如今长安在虞朝掌控之下,虽看似安稳,然时局动荡,终究非万全之地。”
“若徐将军不弃,愿助我一臂之力,我即刻便可派人前往长安,去接将军府中家眷出来,安置于荥阳。那里虽非故里,却可保他们衣食无忧,平安无虞。”
徐昂猛地抬起头。
沉默了许久。
徐昂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蒙将军不弃,只是,徐某尚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徐昂问道:“今日将军的赏识与重用……究竟是景将军的意思,还是段将军你自己的意思?”
四年前,丹阳城下,他曾受降。那时,他亦以为得遇明主,结果却是被漠视、被折辱的四年。
这几年,几乎折掉了他全部的傲气,他再经不起第二次的虚耗。
段令闻是景谡的夫人,还是一个双儿,这军中之事,未必由他做得了主。徐昂便以为,此番安排或许是景谡出于对段令闻的迁就,而非真正的量才适用。
若他再度倾心相托,换来的却仍是因人成事,乃至……因情施舍,那他那点残存的心气,怕是荡然无存了。
段令闻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愠怒,他不想解释,也无须解释。无论是“景谡的夫人”还是“双儿”的身份,抑或是他这双曾被视为不祥的异瞳,在如今的段令闻看来,都早已不是需要剖白自证的枷锁。
现在的他,能够坦然面对一切。
“是我。”
徐昂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卡在了喉间。他看着眼前的段令闻,看着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与笃定,他忽然明白了。
佝偻的背微微挺直,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随即向着段令闻郑重地行了一礼,“徐某,愿听将军驱策。”
段令闻离去后,徐昂心中百感交集,正兀自出神时,一道温和的女声自身侧传来。
“徐叔。”
他循声转头,见一素衣女子站在不远处,眉眼温婉,正是军中女医,覃娥。
覃娥快步走上前,担忧问道:“徐叔,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徐昂抬手看了看,就一道几寸长的伤,前两日不小心刮到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笑着道:“不过是一点小擦碰,有劳覃姑娘挂心了。”
覃娥怔了怔,随即拿出了一个药瓶递给他,“我这里有些金疮药,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徐昂望着她,心头涌来一股暖意,他收下了药瓶,感谢道:“多谢姑娘。”
说话间,他望着覃娥清秀的眉眼,那股模糊的熟悉感又一次漫上心头。他不禁开口问道:“不知覃姑娘是哪里的人?”
“天下烽火不断,我自幼便四处流离,早已忘记祖籍何处……”覃娥并未直接回答。
她抬起眼,对上徐昂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徐叔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徐昂被她问得一怔,随即笑了笑,“许是我糊涂了,只是觉得姑娘……有些面善,很像我一个故人的孩子。算起来,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是吗?那还真巧。”覃娥垂下眼帘,袖中的手攥得紧了些,“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也是有的。”
她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匆匆告别,“营中还有伤患等着,我先走了。”
覃娥走得急切,倒让徐昂觉得一头雾水,是不是哪句话冒犯到她了。
两人前几日才第一次见,那时,徐昂便觉得在哪见过这姑娘。覃娥见到他时亦是一愣,见到他手有擦伤时,覃娥便主动提出帮他上药。
徐昂沉思良久,只觉是自己多想了。
…………
又半个月后,大军凯旋。回到荥阳时,已经是深秋十月。
“叔父。”景谡回到荥阳,第一时间便是面见叔父。
景巡神色淡淡,“江淮一战,打得不错。”
“全仗叔父在后方调度。”景谡道。
景巡轻哼了一声,他缓缓起身,看向一旁挂着的舆图上,微叹一声:“自曲阿县起兵至今,五年血战,多少人跟着我们,一刀一枪打下如今的这半壁天下。”
“侄儿记得。”景谡应道。
景巡却摇了摇头,“你记得,却未必真懂。这些年的征战,那些将士为何甘愿为你赴死?正是因你重情重义,每战必身先士卒,待士卒如手足。”
他转头看向景谡,话中意有所指,“你太感情用事了。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该舍则舍。”
自他得知,景谡将兵符交给段令闻后,有震惊,有不解,还有对段令闻的迁怒。但他更清楚,他这个侄儿还真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不仅如此,段令闻底下还有独立于景家军以外的上万兵马,这些人,只听命于他。
景谡不可能听不出叔父的意思。
“令闻攻打水寨、安定江陵、死守瀚城,还有征战江淮,他手中兵权,是他用一场场血战,一次次死里求生换来的。”
他沉默片刻,随即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但军有军法,侄儿未经叔父允准,私授兵符,违逆军纪,甘受任何责罚。”
“怎么,上次那二十鞭还没打够?”景巡眉头蹙紧。
他怎么不知,自己这个侄儿三番两次违抗军纪,上赶着受罚?
“军令如山,侄儿不敢违逆。”景谡道。
景巡气急反笑,他违逆的还少吗?
他转过身,不再看景谡,“你要记得,你是景氏之人,你身上背负的,还有景氏的基业。”
“侄儿明白。”
“退下吧。”
“是。”
第62章 温泉
庭院中细雪纷飞, 石阶上已经覆了一层薄白。
覃娥轻轻收起垫在段令闻腕间的绢帕,低声道:“……脉象还是有些虚浮, 是近来劳心过度了,我调整一下药方,多加几味宁神的药材。”
“有劳了。”段令闻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单薄的衣衫,“天冷了,我让人给你做了几身厚衣裳。”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小福,“小福, 把衣裳取来。”
小福立即捧来一个包袱, 里面是叠得整齐的冬衣, 料子厚实,领口还缀着细软的绒毛。
覃娥愣了一下,可面色看着并不是很欢喜的样子。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莫要嫌弃。”段令闻神色紧了紧, 声音轻缓。
他也没什么可送人的, 哪怕是前世, 他最多就是帮覃娥整理晾晒一些药材。但这一世, 他忙得抽不开身, 只能赠礼以示感谢之情。
覃娥低着头, 回道:“多谢。”
她正要告退,段令闻却已站起身来,“让小福拿着衣裳送你回去, 雪天路滑,当心脚下。”
段令闻刚将人送到院门口,恰好见景谡从外面回来。
覃娥行了一礼,“见过将军。”
景谡的目光在她面上一掠而过, 只淡淡“嗯”了一声。
覃娥识趣地退下,走了几步远后,又不经意间回过头来,只见景谡已经站在段令闻身旁,替他拢了拢氅衣,又牵起他的手在自己掌心揉搓了会儿,而后二人才朝里屋走去。
“姑娘,可是忘了什么事?”小福在一旁提醒道。
覃娥回过头来,只应道:“没什么。”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小福抱着包袱沉默地跟在后面。
几日后。
帅府内,凯旋宴气氛热烈。
景巡端坐主位,逐一表彰有功将士,甚至为几对金玉良缘指了婚,还赠了几处田宅,引得席间欢呼不断。
待轮到景谡,景巡便也按例赠了些金银绸缎。
景谡一一谢过。
景巡缓了片刻,又接着道:“谡儿,转眼你已二十有二了,肩上担子重,身边更需有妥当之人,知冷着热,细致照料才是。”
闻言,景谡顿觉不对劲,他忽地抬头望向座上的叔父。
尚未待他反应过来,景巡已含笑击掌两下。
“你二人既常年忙于军务,恐身边人手不足,叔父便替你寻了两个伶俐人儿,帮衬着料理你的起居琐事,也好让令闻……能更安心静养。”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应声而出。一个是身着水红裙裳,艳若桃李的女子;一个是身着月白长衫,清丽俊秀的双儿。
两人至厅中拜倒。
“拜见将军,红袖愿尽心侍奉公子与夫人。”
“拜见将军,清风愿尽心侍奉公子与夫人。”
满堂的喧闹声霎时低了下去,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算起来,景谡与段令闻成亲四年有余,却未有所出。景巡作为景谡的叔父,操心他的婚姻子嗣,也再正常不过,此番索性以赏赐为名,替景谡行纳妾之实。
当着众将士的面,景谡连推拒的余地都难寻。
一旁的段令闻低着头,手中的酒杯却越攥越紧,终于,他缓缓放在酒杯,轻微的碰撞声响在周遭的一片寂静中尤为清亮。
堂下的阿侬担忧地看向他,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郭韧按住。郭韧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良久,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景谡才缓缓起身,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比平日更冷淡了些:“谢叔父厚爱。”
他不再多言,径直坐下。这态度模棱两可,既未推拒,也无欣喜。景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而举杯邀饮,席间的气氛才重新热闹起来。
段令闻垂眸坐在那里,之后的宴席如同梦游,觥筹交错、人声喧哗都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便不由地多喝了几杯酒。
直至宴席终了,景谡便径直走到段令闻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我们回去。”
段令闻任由他拉着,穿过人群,走出帅府大门。
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他微微一颤。
马车候在府外,景谡却并未上去,反而拉着段令闻继续往前走。
一边走着,景谡一边解释:“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段令闻眼睫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景谡侧头看了看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两人继续走着,段令闻心不在焉,根本不知景谡要带他去哪里。直到来到马厩,景谡松开他的手,利落地牵出惊雪,来到他身前。
“上马。”
“嗯?”段令闻有些愕然地抬眼。
景谡却不容他多想,双手托住他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送上了马背,随即自己翻身而上,坐在他身后,缰绳一抖,惊雪便小跑起来,径直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冷风掠过耳畔,段令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侧首,疑惑道:“要去哪?”
景谡的手臂紧紧环住他,胸膛贴着他的背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去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或许是身后的怀抱太过温暖,段令闻一直紧绷的肩背,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风吹散。
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了景谡的肩颈处。
感受到怀中人的软化,景谡紧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他微微调整姿势,让段令闻靠得更舒服些,扯过宽大的氅衣,将他裹得更严实。
段令闻闭上眼睛,不再问要去哪里,也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人和事。
耳畔是风声、马蹄声,还有景谡平稳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景谡身上熟悉的、带着些许冷冽又令人心安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疾驰的速度渐渐缓下。
马儿转入了一条更为崎岖的小径,围着山间绕了几转,行至半山腰上,景谡勒住缰绳,惊雪稳稳停住。
“到了。”
段令闻略带疑惑地四下望去,只见前方山壁环抱处,竟氤氲着缕缕白汽,一股湿润的暖意扑面而来。
那是一片隐匿于山间的温泉,潺潺流水,热气蒸腾而上,露出边缘湿润的深色岩石,恍若一处世外桃源。
“这是……”段令闻有些惊讶,他竟不知荥阳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
景谡解释道:“以前听人说起过,本来想带你来,一直没有机会……”
他说的以前,其实是前一世。实际上,并非是没有机会,只是他前世不知如何与段令闻提这事,然后拖着拖着便忘记了。
自回到荥阳后,叔父明里暗里敲打着,他知道段令闻心里也烦闷,便想着带他去散散心。然而,今日宴席上的事情,是他所料未及的。
叔父待他恩重如山,他自然不愿违逆他的命令,可这一次,景谡对叔父的做法实在是有些心寒。叔父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也还是将人塞到他的身边。
景谡看向一旁的段令闻,见他神色雀跃,已经迫不及待蹲下身子,伸手轻轻碰了碰水面,又猛地缩回了手。
待回味过来,他又伸长了手,将整只手掌探入水下,惊喜道:“是温热的!”
他已经忘记了席间的不快,只欣喜于眼前之物。
两人除去衣裳,缓缓踏入池中,温热的泉水漫过腰际。
段令闻不敢走太深,便将半个身子微微曲起,温热的水流渐渐没过他的胸膛、脖颈,只露出个脑袋来。
身体被水流托举,微微摇晃,方才饮下的酒意似乎此刻才真正泛了上来,催生出一种慵懒的倦意。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由地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能大概猜到,景巡将军今日所为,这应是与他手中的兵权有关。
这兵符毕竟是景谡给他的,景巡将军虽没有明面上收回兵权,但暗地里也时常敲打着二人。
走到今日这一步,段令闻自然不可能甘愿放弃权柄,可他也无法接受有第三个人横插在他与景谡之间。
景谡靠近他,从身后将他拢入怀中,温热的胸膛贴上着他的后背。
段令闻回头看向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轻声唤道:“景谡。”
“嗯?”景谡应道,又用脸颊微微蹭了蹭他的发丝。
段令闻心底有些茫然,他低声呢喃道:“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景谡没有听清,他微微俯首,将耳朵靠近了些,“什么?”
段令闻抬眸看他,而后缓缓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仰头吻向他的下颌。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一吻,让景谡骤然一怔。
下一刻,他猛地收紧环在段令闻腰间的手臂,一手扣在段令闻的后颈处,旋即俯身覆上了他的唇,唇齿交缠,气息灼热而急促,仿佛要将怀中人拆吃入腹。温热的泉水荡漾起伏,哗哗作响。
段令闻将自己的脑袋放空,只承受着眼前,搂住对方脖颈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水雾氤氲,模糊了两人交缠的身影。
景谡湿热的吻从唇瓣滑落,沿着他的颈项一路向下,在锁骨处流连。段令闻仰着头,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手指陷入景谡湿透的墨发。
“景谡……”段令闻气息不稳地唤着他的名字,他闷哼一声,指尖无法克制地在景谡的颈背上留下抓痕。
景谡更深地占有着他,身体上的久别重逢让他几度无法克制,他的刻意放缓,却成了带着磨人的意味。
段令闻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变化,他的感官被无限拉长,化作细碎的呜咽从他唇边逸出。最终,他无力地靠在景谡胸前,耳边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的手指徒劳地抓着对方的手臂,越收越紧,直至将指尖都掐入他的肌肉中。
水波荡漾开来,段令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景谡带着沉入了水下。
霎时间,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水流在耳畔涌动的嗡鸣。景谡的唇再次覆了上来,攫取着他全部的气息。
片刻后,景谡猛然托着他的腰肢将他带出水面。
“咳……哈啊……”段令闻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涌入的瞬间,身体猛地绷紧。水珠从他湿润的睫毛上滚落,他仰着头,腰背弓起,脚趾蜷缩,在景谡怀中失控地颤抖起来。
良久。
水波渐平,段令闻蜷在景谡怀中。
景谡托着他的腰,手指在他背上缓缓抚过。两人的发丝在水下交缠,随着水流游动,时而分离,时而渗透交叠。
段令闻尚未平复的呼吸又变得急促。景谡便轻吻着他的唇,不再动弹,直到怀中人渐渐放松下来,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头。
渐渐地,泉水漫过堤岸,一寸寸上涨。
景谡将人往怀里又揽了揽,氤氲水汽在怀中人湿漉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水珠。
他俯首吻去。
段令闻眼睫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散乱。
流水潺潺,绵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才从余韵中醒转,他已穿戴整齐,整个人靠着景谡怀中。
抬头望去,月色笼罩四野。
“冷了吗?”景谡见他醒来,便将氅衣将人紧紧裹住。
段令闻声音还有些干哑,“我们该回去了……”
“好。”景谡点头应下。
话落,段令闻又改了主意,他轻轻攥了攥景谡的衣襟,“这月色难得,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其实并非月色难得,只是此时的安宁太珍贵。
在放下过去后,他们全身心爱着彼此。他贪恋这方寸之间的暖意,贪恋耳畔沉稳的心跳,贪恋这份将外界所有纷扰都暂时隔绝的安宁。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彼此二人。
“好。”
山间寂静,唯有风过疏枝的微响。
回去的路上,景谡开口道:“再过些时日,我便让人将那两人送走。”
段令闻却有担忧,怕伤了叔侄二人的感情,“景将军若是知道,该斥责你了。”
景谡笑了笑,而后俯首在段令闻耳旁道:“前几日,我让人快马加鞭赶去荆楚,将大夫人接来荥阳。”
大夫人便是景巡的结发妻子。
闻言,段令闻一诧,神色稍有不解,这二者有何关系?
“叔父向来尊敬大夫人。这几年,叔父在外,身边可有好几位红颜知己,大夫人若来了……叔父也没有闲心管我们了。”景谡笑着道。
这一招确实算不上光明正大,甚至带着几分以牙还牙的促狭。可触及段令闻,他又觉得怎样都不为过。
第63章 押运粮草
冬末的荥阳, 积雪消融,乍暖还寒。
有亲卫来报, 大夫人已经到了荥阳,景谡便带着段令闻朝府门走去。
到了门外,恰好见一辆马车在亲卫的护送下,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掀开,大夫人周氏被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她身着深青色织锦袄裙,外罩玄色狐裘, 神色端庄大方。
紧随其后的, 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 眉眼灵动,这是大夫人的女儿,景家二小姐景琳。
她身边还牵着个四岁小儿,那小儿脸蛋红扑扑, 全身被裹着圆滚滚,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那幼子乃是媵妾所出。
当年景巡于曲阿县举兵, 烽火初燃, 那妾室恰逢临盆。兵荒马乱之际, 受足了惊吓, 生产时便万分艰难。最终,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只来得及望一眼那襁褓中孱弱的婴孩, 甚至未能听清他的一声啼哭,便撒手人寰。
此后,大夫人周氏便将这孩子养在了自己名下,名为景继。
前一世, 景谡死后,新建立的王朝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天下出现过短暂的动乱,各地世家门阀无不蠢蠢欲动。
一时间,烽烟再起。
后来,是邓桐手持一份先帝密诏,拥立了时年仅有十二岁的景继为帝。
因景继年幼,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帝王,要稳住朝局,其间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又过了五年的时间,十七岁的景继才终于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或平定、或安抚,勉强扫平了动乱,稳住了江山。
…………
“大夫人。”景谡缓步上前,语气多了几分敬重。
一旁的段令闻微微躬身,“令闻见过大夫人。”
周氏的目光在他面上轻轻掠过,见其异瞳,眸色微诧,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敛去,只淡淡应了一声。
忽地,景继挣脱开姐姐的手,碎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段令闻的大腿,像是要往上攀爬一样。
段令闻连忙蹲下身子,手臂微张,刚想将人抱起来,突然想起自己的眼睛可能会吓到他。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一旁的景谡。
景谡会意,立刻上前,大手一捞便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稳稳抱了起来,顺势举高了些,含笑道:“这就是继儿吧。”
他刻意用身体微侧,挡住了小孩的视线,“来,继儿,叫哥哥。”
小孩很乖巧,跟着喊了一声:“哥哥……”
景谡笑着掂了掂他,随即,便命人扶大夫人及二小姐等人进府。
他一边抱着小孩往里走,一边继续逗弄。孩童心性最是纯真,也最是直接,他怕这懵懂的孩子,对段令闻说出“妖怪”这些无意中伤人的话。
走在路上,小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却还是忍不住,越过景谡的肩头,亮晶晶地看着段令闻。
正厅内。
景巡早已得了通报,此刻正端坐主位,见大夫人周氏一行人进来,他立刻起身,上前两步,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敬重,只不过神色多了几分柔和,“夫人一路辛苦了。”
周氏停下脚步,抬眸望向丈夫。她并未立刻言语,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她垂眸,掩藏眸间的思念,“夫君挂心了。”
“路上可还顺利?这天寒地冻的,实在不该让你如此奔波。”景巡扶人坐下。这件事,他也是刚知道不久,景谡竟瞒着他将人接来荥阳。
不过来都来了,他也只能将人安顿下来。
“一切都好。”周氏轻轻颔首,声音中多了一些叹息,“只是路上总不免想起湄儿……她走的时候,一直望着门口,身下的血都快浸透了被褥,还强撑着一口气,直到最后闭眼,嘴里念着的,还是将军。”
湄儿便是陪嫁入景府的丫鬟,也是景继的生母。
厅内气氛变得凝固。
“爹,我们都很想你,知道你要派人接娘亲过来,娘亲这些天可高兴了!”景琳打断了二人凝滞的隔阂。
景巡闻言,紧绷的神色不由得缓和下来,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琳儿长大了。”
他顺势看向周氏,“这几年,辛苦夫人了。”
说罢,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景谡怀中的小孩身上,“这是……继儿?”
景继还没出生时,景巡便替他取好了名字,见小孩眉眼有几分像他的母亲,景巡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嗯。”周氏轻轻颔首,目光有些复杂。
景巡便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中,心头百感交集,“继儿,知道我是谁吗?”
小孩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在辨认。
周氏道:“继儿,喊爹爹。”
闻言,小孩才清晰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爹爹……”
“欸!”
这一声轻唤,让景巡眼底竟有些发热,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眼前这小小的身子紧紧抱进怀里。
段令闻看着这一幕,悄然转身离开了正厅。
庭院内,冬末的风还带着寒意,吹拂着段令闻额前的碎发。
他站在廊下,目光望着远处。他又回想起前一世,景巡将军战死沙场,那个孩子终其一生也没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和父亲。
段令闻的眼中漫上一种悲切,其实,于他自己的孩子而言,亦是如此吧……
“在想什么?”
景谡的声音出现在他身侧。
段令闻偏头看去,而后又仰头看向天空,轻轻感慨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从前暖和了些。”
景谡的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掠过,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含糊道:“许是春信来得早。”
“要开春了……”段令闻低声道。
开春了,就意味着,战争又要开始了。
景谡执着他垂落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等这场战打完,这天下……就能真正太平了。”
这一战,比前一世至少提早了三年。
仅凭兵力强弱,接受招安的刘子穆与虞兵残将整合起来,兵力至少到了五十万人,而景家军这边,能上战场的勉强能有三十万人。
这是一场殊死之战。
书房中。
沉浸于看书的段令闻忽而感觉身侧的衣角被轻轻拽了拽,他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站在他脚边,这险些将他吓一跳。
“哥哥……”
段令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偷溜了进来,他正欲唤人带他出去,却见小孩扁了扁嘴,声音像是含着委屈。
“哥哥,抱抱……”
段令闻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弯下腰,小心地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揽进怀里。
小孩立刻用短短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蛋埋在他肩头,依赖地蹭了蹭。
段令闻正想安抚他几句,脸颊上却突然传来一个温软湿润的触感,是这孩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他的身体下意识一僵,片刻后,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这具温暖的小身子抱得更紧。
倘若……倘若前世那个孩子能平安来到这世上,是不是也会像怀中的景继一样,将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亲近他、信赖他,会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景谡走到书房外,入目便望见段令闻抱着孩子的侧影。
斜阳透过窗棂,为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覆上一层温软的光晕。
景谡静静看了片刻,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当晚,帐幔里呼吸刚刚平复。景谡从身后拥着段令闻,吻了吻他汗湿的后颈。
景谡的唇流连在怀中人的耳后,手掌覆上他随着呼吸起伏的小腹,那里似乎因为承受了太多而微微隆起。
他知道,段令闻一直不愿提起前世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景谡收紧了手臂,将人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中。两人的身体越发紧密相贴,呼吸也随之粗重了几分。
然而,理智便浇熄了这簇躁动的火焰。眼下局势未稳,宛城边境不宁,很快他们便要征战……此时绝非孕育子嗣的良机。
景谡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翻涌的渴望压回心底,良久,才极轻、极缓地退出。
动作间,怀中之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下一刻,景谡全然把方才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他几乎是失了控,近乎野蛮的侵占。
段令闻闷哼一声,迷蒙地睁开了眼睛,疲倦的眸光又染上了情欲。
他无力地向后转头,破碎的轻吟被景谡从身后探过来覆上他的唇而尽数吞没。
…………
春三月。
宛城传来急报,押送粮草的队伍路上遇到虞兵埋伏,几乎损失了八成的粮草。
这件事,若不是巧合,就极有可能是他们营中出现了虞兵的细作,而且,这个人还不是普通的士卒。
荥阳帅府中,众人紧急商议此事,但一时间也没有个头绪,只道是连续的胜战让一些将士放松了警惕。
粮草是行军作战最重要的事情,不得已,景巡便增派了人手,这一次,他让段令闻先行押送粮草到宛城。
队伍浩荡准备了数日,覃娥才得知此事,她主动找上段令闻,声称已经许久没有回宛城了,甚是想念,便想作为随行军医一同出发。
段令闻答应了下来。
临行之日,景谡一遍遍叮嘱着途中需注意的险隘地形。
段令闻笑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五六回了,我耳朵都要生茧了。”
“……此去,要万分小心。”景谡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
段令闻重重点头,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忽而停了下来,又极快地走了回来。
在景谡疑惑的目光下,段令闻微微仰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
而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景谡望着他的背影,他怔在原地,唇角缓缓扬起。
第64章 背叛
数日后, 段令闻负责押运粮草的队伍被一场大雨打乱,队伍被迫在一处山道旁躲雨。
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帐外连绵的雨幕将天地间化作一片灰蒙, 远处的山峦被隐于水雾中,不见轮廓。
帐内,段令闻安然坐着,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随身配剑,他神色平静,仿佛这场大雨无足轻重。
覃娥见状,斟酌着开口:“夫人, 这雨势瞧着, 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我们在此耽搁,恐误了抵达宛城的限期……”
一旁的阿侬接了话:“这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冒雨继续走吧,只要后面的路不出岔子, 我们还是能在预期赶到宛城的。”
段令闻将剑收入鞘中, 又抬眼看了看帐外的雨幕, 淡淡道:“无妨。”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 反而让覃娥心中的疑虑更深。她张了张嘴, 还想再问, 可见段令闻起身去巡视粮草看守,只得暂时将话咽了回去。
可她的心却静不下来。
不对。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阿侬跟在段令闻身后,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见覃娥紧蹙着眉眼,似乎格外忧虑的模样。
这场雨持续了半天,但使得山道泥泞,队伍不得不放慢了进程。
几日后, 队伍行至一处狭窄隘口,两侧山势陡峭,道路因前日的雨水依旧泥泞难行。就在大队人马艰难通过时,两侧山林中骤然响起尖锐的嘶喊声。
“冲啊!”
伏兵四起。
无数虞兵从山坡上冲杀下来,目标明确,直指运粮车队。护粮的精兵虽早有戒备,立刻结阵迎敌,但泥泞的地面极大地限制了行动,不断有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阵型瞬间被冲乱。
押送粮草的民夫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惊慌失措,四下奔逃。
段令闻亲自率精锐顶在最前,稳住阵脚。他扫过战场,见敌军人数远超预期,且占据地利,心知硬拼下去,己方损失惨重。
“阿侬!”他踹开一名敌兵,厉声喝道:“带你的人,护送前队粮车,从东侧缺口突围,快!”
阿侬浑身是被溅起的泥,闻言大惊:“那剩下的粮草怎么办?绝不能落入敌军手上啊!”
段令闻没有时间和他解释,“立刻!执行军令!”
阿侬咬牙,只得嘶吼着带领一部分兵士,护着约莫两成的粮车,奋力向东侧敌军薄弱处杀去。
眼见阿侬带人冲出包围,段令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下令焚烧剩下的粮草。
但眼下这种情况,还没待烧起来,就被这阴雨绵绵的天气扑灭了。
可没有办法,能烧多少是多少。
命令一下,剩下的兵士虽心如刀割,却毫不犹豫地点燃手中火把,掷向满载的粮车。
顿时,浓烟四起。
虞兵见状,果然放缓了攻势,他们的首要目标是粮草,见景军竟自行焚毁,一部分人立刻试图救火,另一部分则忙着抢夺尚未起火的粮车,对段令闻等人的撤退竟未全力追击。
烟雨蒙蒙中,火势很快被虞兵扑灭。看着缴获的粮车,虽然烧毁了一些,但大部分都还完好无损,虞兵将士面露喜色。
两次劫粮成功,宛城撑不了多久了。
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将粮草往回运,但山道泥泞,众人方才经过一场血战,人均疲乏,只觉粮车格外沉重。
路过崎岖的山道时,有人失了重心,粮车翻倒,那虞兵将领呵斥了一番,随即命人将粮袋快快搬到木车上。
摔到地上的粮袋被碎石割破,里面的东西流了出来。
搬运的士卒僵住了身子,惊恐道:“将军!”
那虞兵将领一脸不耐烦,“还磨磨唧唧做什么!”
“将、将军!是沙子!”
话音落地,那虞兵将领脸色惊愕,他猛地冲上前,拔出剑,猛地划开地上其他几袋“粮草”,映入眼帘的,是黄褐色的泥沙。
他又惊又怒,命人将后面粮车上的麻袋全部割开,无一例外,全是泥沙!
“中计了!”他暴怒地一脚踹翻眼前的沙堆,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看向景家军离开的方向。
营帐内。
阿侬一脸惊喜道:“所以真正的粮草已经送到了宛城?!”
“主力运粮的队伍走的是水运,现在,估计已经到了。”段令闻道。
阿侬恍然大悟,随即才意识到,段令闻将他也瞒了去,或者说,段令闻将所有人都隐瞒了。
他很疑惑,“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埋伏我们?”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查谁是细作。
即便是查,也未必查得清楚。
因为,同样的事情,上一世便发生过。
不知是巧合还是那细作隐藏太深,上一世也未能揪出背后之人。于是,他们便效仿前世李代桃僵,至少先保证粮草安全到达宛城。
充斥着伤兵的营帐内,气氛一片低沉。
覃娥正低头为一个手臂被划伤的士卒包扎,那士卒面色灰败,喃喃道:“完了……粮草又被劫了……这次回去,怕是要掉脑袋了……”
他这话引得周围一片哀戚,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忽地,帐帘被掀开,一个浑身沾满泥点却精神头十足的年轻队什走了进来,他扬声喊道:“都打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
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正憋着一肚子火,闻言立刻骂道:“打什么精神!粮草都没了!就算我们把剩下那点送到宛城,也是杯水车薪!护粮不利,重罚是逃不掉了!”
那队什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这你们可就放宽心好了!我告诉你们,咱们这次不仅不用受罚,回头说不定还有赏呢!”
“你疯了吧!”旁边一个靠在角落的伤兵忍不住嗤笑,“丢了粮草还有赏?将军不砍了我们的头就算开恩了。”
话音落地,那队什正想说些什么,帐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阿侬走了进来,他开口道:“大家不用惊慌,这次遇伏,一切都在将军的预料之中。虞兵所劫并非全部粮草,各位力战护粮,有功无过,将军自有明断。”
这些话,是段令闻让他说的,为的就是安抚军心。
但众人还是不解,剩下那点粮草根本不够,没了粮草,前线有多拼命又有什么用?
眼下局势尚未明朗,段令闻身为将领,不可能将事情的始末都告知众人,只道让他们放宽心就好。
营中一些老兵看出了端倪,有人猜想,或许他们这支运粮的队伍并不是主力?
不过,对底下的士兵来说,他们只需要听令即可。将军说他们有功无过,那他们也算是不用整日煎熬惊恐了。
十日后,段令闻一入城,未作停歇,便径直去见了邓桐。待确认数万石粮草都运到了宛城,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他一直让人暗中排查细作之事,他怀疑一个人……但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且几十万虞兵屯兵河西,蓄势待发。
景家军亦派重兵守在河西对岸,敌军多次试图架桥过河,都被己干扰拆毁。
数次架桥未果,在河西对岸有重兵把守的情况下,虞兵还硬着头皮想要过河,显然是白费力气。
刘子穆也不傻,强行渡河只会损伤惨重,但还是没有放弃。
景谡了解刘子穆,他最擅于佯攻诱敌之策,渡河只是诱饵,从邯郸到东郡这条路才是主力军。
于是,景谡亲率十五万大军防守东郡。
一切如意料之中,确有虞兵在东郡这条路线行动的身影,两军有过几次短暂的交锋,双方各有伤亡。
很快,景谡便发觉了不对劲。
东郡虽然看起来像是爆发了激战,但更多的是在牵制,每一次交战都是点到为止。
而从传来的军报来看,敌军从河西渡河的行动也停了下来,所有兵马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放弃了渡河,干脆全部大军从东郡压来。
但景谡却觉得哪里出了错。
若是刘子穆,他会以少量兵力佯装渡河,大军再从东郡直入。而不是现在这样,两军在东郡僵持了起来。
“……反了。”景谡恍然。
刘子穆确实擅长佯攻诱敌,可如果这次的对手不是刘子穆呢?
前世的刘子穆未曾接受虞廷的招安,所以说,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
景谡敢以三十万兵马对战刘子穆的五十万大军,那是因为他了解刘子穆,能猜到他的军事部署。
可若他的对手是一个未知的人,又或者,那个人很了解他……
景谡当即下令,“传令宛城,务必严防河西之地,不可松懈。”
“是!”
但已经迟了。
在河西安静了近一个月后,对岸防守的士兵渐渐放松了警惕。
在一个雨后的深夜,河面雾气弥漫,河西沉寂多日的虞兵骤然发动突袭。他们连夜架设浮桥,近二十万人成功渡河,在河东守军最松懈的时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河东守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不得已边战边退。
段令闻与邓桐在宛城接到急报,立刻率兵赶去接应。
撤退途中,场面混乱不堪。段令闻忽然感觉身旁一名亲卫反应总是稍慢一些。他心下一凛,正欲呵斥他生死关头,不要自乱阵脚。
话音未落,那名亲卫眼中凶光毕露,一直隐在袖中的手骤然探出,握着一把弓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段令闻心□□去。
这双眼睛,他似乎在哪……见过。
段令闻反应已是极快,险险侧身避让,但那弩箭来势太猛太快,也太近了,“噗”的一声,仍是狠狠刺入了他的左肩下方,离心口仅有寸许距离。
剧痛瞬间传来,段令闻闷哼一声,额头沁出冷汗,脱力地伏在马上。
那人见一击未能毙命,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趁乱混入溃退的士兵人群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踪影。
“将军!”身旁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惊骇地牵住受惊的战马。
邓桐闻声回头,看到段令闻肩头迅速漫开的血迹,脸色骤变。
然而,虞兵的这次突袭是蓄谋已久。主将中箭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虞兵阵营,段令闻瞬间成为了虞兵重点围攻的目标。
“撤!快撤!”邓桐大声吼道。
段令闻忍着肩头钻心的剧痛,试图挥剑,但左臂已几乎抬不起来,视线因失血和剧痛开始阵阵发黑。
他伏在马背上,熟悉的痛楚袭来。
那支箭,有毒。他走不远了。
虞兵已经在收缩包围圈,就在段令闻试图规避侧翼包抄时,一阵眩晕袭来,随即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落,重重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这一摔,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摔散,剧痛从伤口和撞击处蔓延至全身,他眼前一黑,呛咳出几口血,挣扎了几下,周遭的亲卫连忙将他扶起。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如狼似虎的虞兵已经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合拢,将落马的段令闻与正在撤退的队伍切割开来。
邓桐率军返身救援,却被更多的虞兵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倒在泥水中的身影被敌人的刀枪团团围住。
此役终成景家军起兵以来最惨痛的败绩。河西没有守住,士兵死伤上千,尤其是上将段令闻阵前被俘。
…………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与血腥气钻入鼻腔,段令闻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恢复意识。
他正躺在一堆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上,左肩下方的箭已经被拔出,伤口用不知名的草药糊住,再用脏污的布条随意捆扎,手法潦草,仅仅止住了出血。
他强忍痛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石砌的墙壁上布满暗褐色的陈旧血渍,角落里隐约可见老鼠吱呀窸窣声。这是一间地牢,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上摇曳的火把,将铁栏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地上。
他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那个他很信任的亲卫是景氏的人,跟随了景家多年,不可能背叛他们的。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那个人的眼神。
冷酷、嗜杀,还有强烈的恨意。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在他脑袋回荡,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见过的。
他到底是谁?
思绪沉浸间,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幽深的牢廊中,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发出哐当的碰撞声,牢门被推开。
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火光,段令闻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65章 故友非友
“好久不见。”
站在牢门外的是陈焕, 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
段令闻想撑起身子,却因伤口钝痛而失了力。
陈焕又道:“你这伤不轻, 还是别乱动好些。”
“你……不是去探亲了吗?”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眼底充斥着不解,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秘,陈焕怎么会转而投靠在虞朝阵营了?
陈焕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施恩,“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我今天来, 是念在昔日的情分上。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或是什么遗言要带给什么人?我……会尽量替你办到。”
确信陈焕真的投靠了虞朝,段令闻扯了扯嘴角,他无意说什么叙旧的话,便直言道:“既然要杀我, 为何要等到现在?”
在战场上就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了。
陈焕背过身去, “是……太师的意思。他要留你性命, 用你的命, 去换景谡投降, 交出兵权。”
段令闻几乎要笑出声, 却牵动了伤口,额头沁出细密的薄汗。
陈焕所说的太师应当就是辛貂,他只觉可笑, 那辛貂会不会太看得起他了,凭什么认为,景谡会为了他一个人而放弃身后数十万将士和半壁江山。
“这不可能。”段令闻笑着道。
“是啊,这根本就不可能。”陈焕接话道, 他的声音冷静得过于薄凉,“所以,你必死无疑。”
他缓缓转过头来,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你天生异瞳,乃妖邪降世,蛊惑景谡及一众叛军,祸乱天下。待景谡拒降的消息传来,你就会被当众处死。”
“他们会说,只要诛杀了你这‘祸源’,天道就会降下恩泽,让所有被妖邪蛊惑的军民恢复神智,幡然醒悟,重归虞朝正统的统治。”
段令闻听着这番荒谬的言论,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扯出一抹极淡的讥笑。他忍着肩头的剧痛,微微直起些身子,“我的生死,于这天下大势而言,微不足道。但人心向背,从不由一个‘妖邪’之说所能扭转。”
“陈焕,你用这样的手段来维系一个昏聩腐朽的王朝,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在乎结果如何。”陈焕的手一摊,“忠奸善恶又如何,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若能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算是不愧于在这个世上走一遭,你说对吧?”
段令闻无法苟同他这一想法,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谁?”
陈焕这个人,在前世中可从未出现过。而且,他表面上说是能未卜先知的术士,可从很多事情来看,他的未卜先知,更多的是照本宣科。
他以前总觉得陈焕这个人奇怪,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才发现,陈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站在了前世既定的结局来看。
“你可以叫我陈焕,也可以叫我……陈国师。”陈焕笑了笑,现在的他,可不是景家军中一个小小司马,他是当朝国师,陈焕。
段令闻捂着肩上的伤,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廷招安刘子穆,背后的人是你?”
陈焕神眸光掠过一抹诧异,他倒是没想到,段令闻能猜到这个。不过,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大方承认了下来,“没错。”
正因他促成了招安之事,为穷途末路的虞朝谋了几分喘息之机,他这才被皇帝封为了国师。
“为何?”段令闻实在是想不通,在军营中的那段日子,他们未曾有半分亏待过陈焕,陈焕又为何处处针对他们?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陈焕的想法很单纯,既然无法成为景谡的朋友,那么就成为他的敌人。
也许,运气好了,他还真能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臣,是再造虞朝社稷的栋梁,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名留青史。
陈焕上前了几步,或许是为了让内心少一些负罪感,他开口道:“要怪就怪你的父母,给了你一副这样的相貌,你想想,你这二十几年来,因为这双异瞳受了多少不公,你就不想来世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段令闻没有说话,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陈焕,正欲挟持他逃出牢狱,然而这时,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在陈焕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而后,陈焕甚至来不及看段令闻一眼,便匆忙转身离开。
牢门锁紧,周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段令闻艰难地倚靠着墙壁坐下,手指紧紧掐住了掌心,他僵硬地抬眸看向四周,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没死在战场,却将死在信任的人手上。
他不怕死,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昏暗的地牢中,段令闻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缓慢地脑袋埋在膝盖上。
…………
上郡帅府内。
“景谡愿意用宛城几地换段令闻?”陈焕一脸不可置信。
这其中,更是包含了粮草、马匹,景家军退守荥阳,只为让双方交换战俘。
刘子穆行军作战多年,交换战俘的事情也见过不少,敌方这般退让,对他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仅是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双儿回去,便可兵不血刃夺取宛城,何乐而不为。
“我不同意。”陈焕开口道。
刘子穆不悦,“陈国师是何意?”
段令闻在景谡心中的分量,的确超过陈焕心中所想,但这依旧无法动摇他的决定。刘子穆站在战争立场上,要释放战俘换取粮草和城池,这无可厚非。
但陈焕深知,论人心,刘子穆比不上景谡,论谋略,他更加比不上。
现在,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是虞朝正统,而景家军是反贼、叛军。
陈焕不疾不徐道:“虞朝动荡,人心惶惶,不是因为君主失德,而是有妖邪作祟,扰乱天命。我们要做的,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肃清妖邪,匡扶正统。”陈焕意味深长道:“献祭一个蛊惑叛军的妖邪,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命重归正统。届时人人都会说,景谡是受了妖人蛊惑才会造反。”
刘子穆怔在原地,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起。他征战半生,见过尸山血海,却从未听过如此……诛心之论。
若说,他们的战场在于刀光剑影的肉身搏斗,而陈焕所说的便是人心。
“妖邪”二字好比瘟疫,可杀人于无形。
“……国师好手段。”刘子穆不由地佩服起来。之前他主张佯攻渡河,然后大军从东郡直入突袭。但陈焕信誓旦旦,景谡轻易便能看穿他的计谋,
果不其然,陈焕说对了。
上郡的信传到了宛城。
景谡的脸色冷得吓人,他当即命人再拟信,任由敌方开出条件,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将自己的软肋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公子!”邓桐急切道:“此举万万不可!此例一开,我军将彻底陷入被动!”
见景谡紧绷着脸,显然已听不进任何劝谏。邓桐心中又急又痛,更是涌起无边愧疚,他跪地请罪,沉声道:“末将无能!未能护住夫人周全,致使夫人陷于敌手,末将万死难辞其咎!但请公子……以大局为重。”
景谡何尝不知邓桐所言句句在理,但他的心已经冷静不下来了,“邓桐,你先下去吧……”
“公子。”
邓桐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景谡背过身去,摆了摆手。无奈之下,他只好躬身退下。
屋内,景谡脸色难看至极,他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在石柱上,任由鲜血从手背上沿着柱身缓缓落下。
他早该想到的……
从刘子穆接受招安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脱离了掌控。
他一直将刘子穆视为主要的对手,所有的战术推演、兵力部署,都是基于对刘子穆用兵习惯的了解。他以为看透了对方的棋路,却万万没想到,执棋的人,早已悄然变换。
他的对手,不止是刘子穆一人。
军营中。
邓桐面色沉重地朝营帐走去,还没走近,便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飞羽营的人和先锵营的人打起来了!”
邓桐面色一沉,立刻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先锵营的文腾脸上多了几道淤青,他额上青筋暴起,他怒声道:“我说了,不是我!我文腾对天发誓,绝不可能对夫人动手!那晚我一直在左翼阻击敌军,多少兄弟都看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说是他害夫人被俘。
“放屁!”阿侬双眼赤红,“有人亲眼所见,是你拿出弩箭,对着段将军射了一箭,事后遁入人群中,你以为,这样就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撤退回来后,文腾便受了几日审讯,但有人能作证,他当晚确实换到了左翼阻击敌军,而且,那天晚上,他手臂上还受了点伤,好些人能作证。
事情因而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忽然,人群中,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不确定和惊恐:“我……我好像……在右翼看见他了……”
按照阵营来看,当晚右翼阻击敌军的营伍是另一个营的人,文腾作为景氏老兵,哪怕是阵营一时散乱,也不可能跑到右边去。
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说话那人。
“不可能,除非我有分身之术!”文腾一口咬定,那个人绝不是他。
阿侬怒喝道:“你还狡辩!”
说罢,他气得想要拔剑出来。
就在这时,邓桐厉喝一声:“放肆!军中私斗,是什么罪名,还需要我提醒你们吗?”
“来人,将今日参与斗殴者,无论缘由,各领十五军棍!”邓桐下令道。
阿侬咬着牙,“邓将军,这罚,我认!但我们飞羽营的人和段将军情同手足,今日,我们只是要一个说法。”
旁人纷纷附和,谁也不想怀疑自己人,但事实就是如此。若不是段令闻没有对身旁人设防,怎么会中箭受伤,又怎么会落入敌军手上。
文腾猛地推开身旁搀扶他的人,踉跄一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将军!暗害夫人,我绝没做过!夫人待我们如何,我文腾心里清楚!他如今身陷敌营,我……我恨不得代他去受罪!”
他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眼眶骤然红了:“我恨不得当时就死在战场上,也好过现在背着这口黑锅,被大伙儿当成叛徒!”
他抬头看向邓桐,请求道:“将军!这军棍,我认!要罚,就罚我一个!只求将军,早日查明真相,抓住那个真正害夫人的奸细!”
话音落地,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邓桐沉声道:“军纪就是军纪,岂是儿戏?今日参与斗殴者,一律按军法处置,一棍都不能少!都带下去,行刑!”
“是!”
第66章 营救
“哎哟, 轻点轻点!”
阿侬龇牙咧嘴地趴在大通铺上,背上刚挨完的十五军棍火辣辣的疼, 感觉身上哪哪都疼。旁边几个一起挨了军棍的人也哼哼唧唧。
就在这时,郭韧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众人,随即道:“将军有令,今日违反军纪、参与私斗者,自明日起,编入后勤辎重队,过两日负责随军押送粮草至河东大营。”
“什么?!”阿侬猛地抬起头, 牵动了背上的伤, 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却还是急声道:“这罚我们都挨过了,怎么还罚?我们要上阵杀敌 ……”
郭韧撇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只强调道:“这是军令。”
阿侬满腔的不服和委屈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咬了咬牙, 把头埋回臂弯里, 闷声道:“……是。”
等其他人都离开, 帐内只剩下他们几人时, 阿侬才忍着痛, 压低了声音问道:“郭大校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将军……将军是不是另有安排?”
郭韧警惕地看了看帐外,他凑近了些, 声音压得极低:“别多问,到时候自然知晓。两日后随队出发,一切听令行事。”
阿侬看着他这副神情,心中一动, 隐隐猜到了什么,他连连点头,“明白!”
话音落地,他又牵动了背上的伤,疼得他嗷嗷直叫。
郭韧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营帐。
他径直来到景谡的主帐内,躬身禀报:“将军,一切已安排妥当,两日后随辎重队出发,此事绝不会外泄。”
景谡负手立于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上郡的位置,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嗯,退下吧。”
“是。”
从上郡传回来的消息来看,不日后,虞廷将在上郡这个地方,当众处决段令闻。而唯一能救人的机会,只能让郭韧等人潜入上郡,伺机救人。
景谡能做的,就是从正面战场牵制刘子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事态紧急,两日后,一支运粮车队从宛城出发,朝着河东方向缓缓而行。郭韧亲自押队,阿侬等人混杂在民夫和护卫中。
然而,行至半途,在一处偏僻的岔路口,郭韧却下令车队转向,驶入了一条荒草丛生、通往野外的小路。
众人心中疑惑,但牢记军令,无人发声。车队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停下,郭韧命众人换上寻常百姓衣物,化作因战乱流离之人。
很快,一支精锐的士兵就变成了一群逃难的普通百姓。
郭韧沉声道:“接下来的行动,九死一生。我们要渡河潜入上郡,从敌营中,救出段将军!十天后,上郡东边三十里外会有人接应我们。”
“是!”
与此同时,景谡命人夜袭河西的虞军,目的不为剿灭敌军,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但刘子穆这一次倒是沉得住气,几次突袭下来,敌军都没有贸然出击,只是加强了防守。
上郡。
郭韧一行人扮作逃难的流民,混在入城的人流中,还没靠近城门,便见城墙根下挤满了人。
从围堵的人群众,隐约可听见什么“妖邪”、“不祥”。
“走,去看看。”郭韧压低了斗笠,低声道。
城墙根下,一张朝廷官府的告示赫然在目,周围挤满了百姓。告示上绘着一幅人像,虽笔触粗糙,但从眉眼依稀可见,这便是段令闻。
画像上,那双异色的眼眸画得扭曲,显得格外诡谲妖异,仿佛真能摄人心魄。画像旁边,赫然写着“惑乱人心、祸乱天下之妖人”等字样,并明确写出了三日后于菜市口当众焚刑。
阿侬挤在人群中,目光死死盯住那幅画像,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告示撕个粉碎,再砍了那作画之人的手。
就在这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郭韧。
郭韧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记住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一行人分散开来,挤进人群当中。城门的守卫手中拿着一张画像,原先他们以为,画像中的人就是贴在城根下的段令闻。
但仔细一下,才发觉,他们是在对着画像认人。
“他们在查什么人?”阿侬眉头紧蹙。
郭韧摇头,又在他耳旁叮嘱道:“若画像那人是我们认识的,千万不要声张。”
很快就轮到他们入城,因为是逃难来的流民,说是来投靠上郡城的亲戚,又塞了几点碎银给守卫,那守卫会心一笑,摆了摆手,便让他们进去。
手持画像的守卫只看了他们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郭韧为了看清他们要查的人到底是谁,他放慢了脚步,而后在旁人快速经过时,不着痕迹地伸出脚,旁人一时不察,差点朝前重重摔倒。
趁此时机,郭韧假装扶起他,随即朝旁边踉跄走了几步,目光恰好落在守卫手上张开的画像上。
只一眼,郭韧瞳孔微缩,他快速移开了目光。
差点摔倒的人骂骂咧咧了一句,便径直进了城。
阿侬见状,连忙上前,也想看向画像之人是谁,但他们方才的动静已经惊扰了守卫,成为守卫催促着他们离去,别妨碍事。
待走远了些,阿侬才压低声音问:“画像上的,是什么人?”
郭韧眉头紧蹙,“是……景将军。”
这就意味着,上郡城中定然加强了防守,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几人不敢在街上多做停留,低着头,随着人流快步前行。转过几个街角,见不远处有一家看起来还算热闹的茶楼,便走了进去,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既能稍作歇息,也能探听些消息。
茶楼内人声嘈杂,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先生走上台,醒木一拍,便唾沫横飞地讲起了前朝妖狐幻化人形、蛊惑君王、祸乱朝纲的故事。
他虽未直接点名,但句句含沙射影,引得台下众人阵阵惊呼,神色带着些微惊恐害怕。
就在这时,茶楼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大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在抚须大笑,他身前桌上只放着一杯清水,看样子像个落魄的术士。
说书先生被打断,面露不悦:“老先生,何故发笑?莫非觉得在下所言不实?”
那老术士止住笑,摇头道:“没什么,你继续说,继续说。”
“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说书先生冷哼道。
老术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叹道:“老夫只是想起了二十几年的一句谶语……”
“什么谶语?”
“老先生,快说说!”
老术士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知有人可还记得,先帝尚在时,从蓬莱仙岛请来了一位云游术士,那术士死前留下了一句谶语……”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
茶楼里安静了一瞬,纷纷仰头踮脚,就为了听后面的话。
老术士继续道:“紫微晦暗,乱世将至;异相者现,定山河乾坤!”
“异相者?”有人惊呼,“难道说的就是……”
“此乃天明所示。”老术士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胡说八道!”
说书先生脸色骤变,他收了官府的银子,就要散步异相祸世之说,现在这老术士一搅合,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一个年纪较大的茶客拍着大腿,“那术士可真是个有本事的,听说他被处死那日,晴空万里传来雷鸣之声!”
年纪稍轻的,或没听过这件事的人,都对此好奇了起来,有人拦住了那术士,请他再说详尽一些。
那老术士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就这么一耽搁的时间,茶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让开!官府拿人!”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了上来,直奔那老术士而去,二话不说,一把扭住他的胳膊。
“就是你在妖言惑众?带走!”为首的衙役厉声喝道。
老术士毫不畏惧,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哈!你们堵得住悠悠众口,堵得住煌煌天道吗?”
茶楼内一片死寂,方才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阿侬想要救下这人,但眼下显然时机不对。
地牢内。
段令闻靠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牢门铁链哗啦作响,伴随着衙役粗暴的推搡和呵斥:“老东西,进去老实待着!”
段令闻缓缓睁开眼睛,往旁边看去,只见一个身影被踉跄着推了进来,重重摔在对面干草堆上。牢门再次哐当一声锁死,衙役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那人头发花白,身形清瘦,此刻正一边揉着被扭痛的手臂,一边慢吞吞地坐起身,嘴里还低声嘟囔着:“粗鲁,实在粗鲁……”
似乎察觉到段令闻的视线,老者也抬起头,隔着昏暗的光线与他目光相接。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
段令闻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
地牢里沉寂了片刻,那老术士忽然哼哼唧唧地活动起胳膊腿来,嘴里不住地叨叨:“哎呦,我这把老骨头……真是不中用了,摔这么一下就浑身疼。这地上的草也扎人,硌得慌……”
他一边嘟囔,一边嫌弃地扒拉着身下的干草,试图弄得更平整些,动作倒是挺利索的,整个人看起来并不像行将就木的老朽。
段令闻依旧闭目不语,仿佛没听见。
老术士折腾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聊,又转向段令闻的方向,似是闲不下来,“这地方啊,阴冷潮湿,待久了伤筋骨。年轻人,你在这待多久了?”
黑暗中,段令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发出一声极其干哑的回应:“……不记得了。”
老术士听到这声音,絮叨停了一瞬,浑浊的眼睛在昏暗里眯了眯,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抱怨的模样:“唉,这鬼地方,待一天都嫌长。你瞧着伤得不轻啊,他们也没给治治?”
段令闻轻轻咳了一声,牵动了肩下的伤口,眉头皱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战俘,反正都要准备杀他了,给他止血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给他疗伤。
段令闻靠在石壁上,指尖微微蜷起,随即又缓缓松开。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干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老术士不知从哪摸出个干瘪的酒囊,使劲抖了抖,随即心满意足地抿了一口。而后,他将酒囊递向段令闻:“年轻人,你要不要来一口?驱驱寒。”
段令闻摇头拒绝。
老术士也不勉强,收回手,望着牢顶虚空,似叹非叹:“有些人本该死在娘胎里,却偏偏活了下来;有些人注定要沉尸江底,却总有人拼死打捞。你说这是命不该绝,还是有人逆天改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段令闻缓缓看向他,但没有说话。
老术士忽然对他笑了笑,“年轻人,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是什么?”
沉默良久,段令闻哑声道:“……我知道。”
他本就死过一回了,这一世,也算是老天怜他。
第67章 各怀鬼胎
上郡城内, 夜色深重。
刘子穆脸色难看至极,这几日, 城中不知从哪传出了浮言,说他们要斩杀的妖邪才是天命之人。
异瞳、异相。
此时人心浮动,再用妖邪之说来笼络人心,已经不好使了。
而且,景家军将之前的战俘全部放归,那些战俘能亲眼看见,景氏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在刀尖上舔血, 不就是为了过上平安的日子吗?
现在他们只要放下刀, 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一番言论,被刘子穆以蛊惑军心为由,当众将嚷得最大声的几人杀了,剩下的那些人便不敢乱说一句话。
但这样的手段, 只能暂时堵住他们的口, 却堵不住人心。
“早知如此!我早说过!”刘子穆质问起陈焕, “若按我的方略, 直接以重兵碾过去, 步步为营, 景氏投降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你偏要玩弄什么人心!现在好了,我们成了笑话。陈国师,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他当初同意接受朝廷的招安,是想利用虞朝的正统地位,以剿灭叛军为由,彻底吞并景氏势力。
但朝廷却派了几人来指手画脚, 尤其是陈焕。
陈焕当年还是投靠景家军的人,刘子穆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但他似乎很了解景谡,能猜出景谡用兵之道。
然而,即便是这样,刘子穆还是认为,陈焕此人,终究是书生之见,沉溺于权术人心的算计,却忘了这乱世之中,靠着真刀实枪才能打天下。
若陈焕真能借此笼络天下人心也就罢,可偏偏出了岔子,让他们自踩脚跟。
“大将军稍安勿躁。”陈焕虽然也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的发展,但他依旧认为,攻心才是上计,是刘子穆不懂。
仗着朝廷在背后给他撑腰,陈焕有话倒是直说:“景谡放了俘虏,散播谣言,这就是攻心,将军若有他这般心计,何愁叛军不灭?”
他就差没直接跟刘子穆说:你比不上景谡。
他这话,让刘子穆怒从心起,明面上,他刘子穆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但兵马还是他的兵马,哪怕是当今天子,在他面前说话也得掂量几分。
这陈焕倒是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仗着朝廷给他封了个狗屁国师,就把他也不放在眼里了。
“锵——!”
刘子穆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架在了陈焕的脖颈之上,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陈焕浑身一僵,自觉说错了话。
就在这时,一道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将军!且慢动手!”
几乎同时,另一道更加尖锐的声音响起:“刘子穆!你敢对国师无礼?!快放开!”
两道身影急匆匆闯入官署。前者是一名年轻将领,身形颀长,面色却较旁人更加苍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
此人是殉国的武安侯卓青之子,也是这次平叛的副将,卓阳。
在他身侧的是当朝太师辛貂的侄儿,左将军辛韦。
当初正是辛韦惧战,才害得卓青战死沙场,让虞朝彻底沦为一团散沙。而在朝廷招安刘子穆后,虞廷又有了平乱的底气。太师辛貂倒是处处为自己这个侄儿着想,即便知道辛韦就是一团扶不起的烂泥,还让他累积战功。
只不过,辛韦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
辛韦这个人自幼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享尽旁人的阿谀奉承,做事从不经脑子。他只知道,陈焕这个人和平常的江湖术士可不一样,深谙那些玄乎其玄的“天命”之道。
见刘子穆对陈焕动起了手,辛韦当即就要冲上来,“刘子穆,你放肆!还不速速放开国师!”
刘子穆眼皮都未抬,只冷哼一声。身旁的亲卫立刻上前,刀鞘交叉,毫不客气地将辛韦拦在了数步之外。
“大将军……”卓阳快步上前,却因走得急促,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才气息不稳地对着刘子穆拱手,声音仍有几分虚弱:“大将军息怒,我等皆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平叛,如今大敌当前,理应同心协力,共抗外敌才是。还请大将军以大局为重,暂且收回宝剑吧。”
卓阳这番话,给了盛怒下的刘子穆一个台阶。
此刻杀了陈焕,固然痛快,但朝廷那边也不好交代。若在此时与朝廷撕破脸皮,倒是平添许多麻烦。
刘子穆冷静了下来,随即收剑入鞘。
几人勉强落座,商议对策。
刘子穆不屑搞什么弯弯绕绕。要么是直接杀了段令闻等一众战俘,将人头送到叛军手中,逼他们一战定乾坤;要么用战俘换城池粮草,扩大己方优势。
陈焕却觉得,两种方法都不行,他很清楚景谡的手段,刘子穆自认为的兵力优势,在善用奇谋的景谡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
但经方才一事,他收敛了些,不再触刘子穆的霉头,便将话咽了回去。
而看着病弱的卓阳忽然开口:“段令闻……杀不得,也放不得。”
刘子穆眉头一拧,目光扫向这个他一直没太放在眼里的病弱副将,语气带着审视:“哦?你有何高见?”
卓阳迎着他的目光,并无惧色,缓声道:“段令闻此人,是景谡的心脉。我等已将刀尖悬于此脉之上,只要再等些时日,景谡心神必乱,方寸必失。”
“你有何凭据?”刘子穆万分不相信,“景谡此人狡诈多端,怎会为了一个双儿就乱了方寸?”
卓阳笑了笑,“大将军不信,自有道理。但有两事,或可佐证。”
“其一,段令闻被俘之初,我军尚未开出条件,景谡便主动放弃宛城几处战略要地,可使我军兵不血刃,长驱直入百余里。若段令闻仅为一普通将领,景谡何至于此?此等让利,便说明他方寸已乱。”
“至于这其二……”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笑,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将其轻轻推至刘子穆面前的案几上,“大将军一看便知。”
刘子穆将信将疑地拿起密信,展信一看,初始眉头紧锁,半信半疑,但随着目光下移,他的脸色逐渐变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这上面写的……你如何能得知如此详尽隐秘之事?!”
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卓阳。
卓阳并没有悉数相告,只道:“若非今日为取信于大将军,在下绝不敢轻易泄露分毫。具体何人,请恕在下……万难相告,望大将军体谅。”
刘子穆神色晦暗不明,他们也不是没有混入景家军的内应,只是景巡叔侄谨慎至极,尤其是景谡,他像是有着一双火眼金睛,他们的人根本难以靠近他分毫。
因此,刘子穆对景谡的了解颇少,大多停留在战场上的狠辣果决与用兵之奇诡上,只知其确有过人之处,却难窥其性情软肋。
若卓阳这封密信所说是真的,那就是说,卓阳的人已经潜入到景谡身边。
刘子穆答应了他,便下令将段令闻严加看管起来。
命令既下,几人便从帅府中告退。
走出府门,夜色深沉,寒意侵骨。卓阳拢了拢披风,正欲登上自己的马车,身后却传来陈焕的声音:“卓将军,请留步。”
卓阳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疏离。他与陈焕并不相熟,闻言神色淡淡,“国师有何指教?”
陈焕缓步上前,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声音放低,仅容二人听闻,“卓将军今日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想不到将军在景家军中,竟有如此能耐的眼线,实在是令人……佩服。”
“只是,我有些好奇,也替将军忧心。景谡治军如何,我是一清二楚,能得他信任的人是少之又少,将军的这位眼线,可当真一心为朝廷所用?此事若传扬出去,落在某些有心人耳中,比如辛太师,或者朝廷御史台那边……恐怕会给将军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啊。”
月光下,卓阳神色骤冷,“国师是在威胁在下?”
闻言,陈焕连连否认,“不,不。将军误会了。我不是搬弄是非那种人,相反,我欣赏将军之才。如今局势错综复杂,你我更应互通声气,彼此扶持才是。将来在朝廷,也好有个照应。”
要想战胜景谡,少不了刘子穆的兵力,朝廷的正统支持,还有……聪明的人。
刘子穆疑心太重,难以驾驭;辛韦蠢钝如猪,不堪与谋。而卓阳心思深沉,且能忍得住气。更重要的是,卓阳身子弱,活不了几年了,简直是陈焕眼中的最佳盟友。
原本陈焕以为,卓阳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甚至可以说是个苟且偷生的人。
在史书的记载中,宛城之战后,武安侯卓青战死,而他的儿子卓阳明知是辛韦决策失误,害死了父亲,却还是甘愿在辛貂底下做事,似乎只是谋一份生存之道。
尽管如此,但在不久后,卓阳还是病死在了长安。
卓阳微微垂眸,眼底掠过一抹讥诮。陈焕的话,他听明白了。只可惜,受人胁迫这种事情,有一便不能有二了。
“国师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沉疴缠身,唯恐拖累了大事。至于天下纷争,更非我这病弱之躯所能置喙。眼下,但求不负朝廷所托,助大将军平定叛乱,以慰家父在天之灵,余愿足矣。”
说罢,他微微颔首,不再给陈焕继续游说的机会,转身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陈焕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紧紧皱起。
这些人的心思太难猜了,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辛韦快步走了上来,询问道:“国师,那病秧子说什么了?”
闻言,陈焕侧首看去,心里补了一句:除了辛韦……蠢得恰到好处。
“没什么,”陈焕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我见卓将军身子不适,便关切了几句,只不过……他似乎不太领情。”
辛韦一听,脸上立刻露出鄙夷之色,哼道:“国师您不用给他脸面!别看他现在端着几分清高,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你是不知,当初他爹刚死,他就迫不及待讨好我叔叔,当街跪在我叔父面前擦他拭鞋,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
陈焕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还真不知,卓阳还有这样不堪的过往。
若没有见过卓阳这人,陈焕就当他真是贪生怕死之徒。可亲眼所见时,才发觉卓阳这个人,并没有表明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陈焕不欲与辛韦在此事上深究,便转移了话题:“若按方才卓将军所言,景谡一定会派人来救段令闻,我们尽可守株待兔,若是抓到探子,也不失为大功一件。”
辛韦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渴望军功,用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但他又畏惧战场。陈焕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无需他亲自冲锋陷阵,就能坐等功劳上门!
这就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连忙应和道:“国师高见!实在是高见!明日一早,我就去和刘子穆说,让他将看守战俘的重任交给我!”
“嗯。”
…………
一连几日,郭韧一行人仍没查出段令闻具体关押在何处,刘子穆对战俘严加看管,目前只能确认两处地方:防守森严的衙府地牢,以及由重兵把守的战俘营。
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眼见营救无望,甚至连人在何处都找不到。无奈之下,他们甚至做好了劫法场的准备。
他们绘制了城中各处开阔地点的地形图,推演着一旦处决开始,如何以最快的速度突入、救人、撤离。
但奇怪的是,前几日说要斩杀妖人的告示撕了下来,说是陛下圣明,皇恩浩荡,不忍生灵涂炭,愿以真龙天子之浩然正气,感化妖邪,洗涤其污秽,不会让他再为祸苍生。
“呸!”阿侬暗暗啐了一口。
但郭韧却觉得,这未必是坏事,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查清人到底被关押在哪里。
很快,一行人再次分散开来。
阿侬在帅府周边探查时,不慎被一队巡逻的士兵瞥见了身影。
“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一人厉喝道。
阿侬毫不犹豫,转身便走,但身后的呼喝声和脚步声却紧追不舍。
慌不择路之下,阿侬猛地冲过一个拐角,却猝不及防地与一辆正要转弯的马车撞了个正着!
阿侬被撞得一个趔趄,眼看身后追兵将至,他顾不上许多,爬起来就想继续逃窜。
然而,马车旁随行的护卫反应极快,已一左一右拦住了他的去路。阿侬眼中凶光一闪,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刃,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马车传来一道声音:“发生何事?”
这个声音……
阿侬的动作猛地僵住。这声音……虽然比记忆中低沉了些,但那独特的清冷,还是勾起了他脑海深处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只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阿侬难以忘却的恩人。
他以为,他快要记不得恩人的相貌了。
阿侬的瞳孔骤然收缩,脱口而出:“是……是你……”
卓阳刚下车站稳,他轻咳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被护卫拦住的阿侬,语气平和道:“你认识我?”
“我、我……是你恩人,不对,你是我恩人!”阿侬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见到了他的恩人,当初若没有那几个肉包子,他可能真救饿死在街头了。
他急切解释道:“你还记得吗?当年在洛阳大街上,那时,天很冷!你给了我五个肉包子……”
洛阳……
卓阳的确在洛阳住过一段时日,本是调养身子,但那时灾荒蔓延,饿殍遍野,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至,他看着于心不忍,便命人开棚施粮。
从最初的肉包子、馒头,再到后面的糠米和烙饼……他施恩过的人太多,实在难以一一记住。
这时,追赶阿侬的虞兵已经围了上来,为首的队正对着卓阳恭敬行礼,“卓将军!此人形迹可疑,在帅府附近鬼鬼祟祟,定是叛军探子!”
阿侬的心瞬间沉了下来,他方才竟一时忘记了处境。
正当他想着如何脱困时,没想到卓阳却为他说话,“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一场误会罢了。”
那队正显然有些犹豫,但见卓阳发话,他们也不敢强行拿人,只得拱手告退。
待虞兵散去,卓阳的目光重新落回惊魂未定的阿侬身上,随即道:“这上郡城,如今不同往日,有些地方,还是轻易不要靠近为好。”
阿侬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便想以当年的救命之恩,留在他身边报答他的恩情。
“不必。”卓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随即便回到了马车。
阿侬怔怔地看着马车走远,当年他说过,一定会报答恩人。但在恩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他帮过的千万中的一人罢了。
相比于阿侬这边的失利,郭韧那边终于是探清了段令闻的关押之所——
作者有话说:嗯……大概是补充背景,“狼人”出现啦~
第68章 血月
地牢里, 潮湿的霉味与秽物的酸臭交织,还有一股劣质的酒气。两个狱卒已喝得面红耳赤, 酒坛将空。
“啧!没酒了,你看着点,我再去弄点来。”一个狱卒晃晃悠悠地起身,提着空酒坛就朝外走去。
剩下的那个狱卒醉眼惺忪,嘟囔着骂了一句,将剩下那点全部倒在酒碗中,又使劲晃了晃, 见坛子里再流不出一滴酒水方肯罢休。
就在这时, 老术士突然用那破锣嗓子嚷嚷了起来:“诶哟!正赶巧了, 老夫这葫芦也空了,你两别自个儿喝独食啊。”
那醉醺醺的狱卒正愁没酒了,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扭头骂道:“老东西!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 信不信老子把你那破葫芦砸了!”
“嘿!你这人好不讲理!”老术士非但不怕, 反而来了劲, 用手中的葫芦敲打着栅栏, “这又冷又潮的鬼地方, 不喝口酒暖暖身子, 那可真待不下来。”
那狱卒不耐烦地骂道:“再吵吵,老子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老术士却像是听不懂人话,反而更加喋喋不休起来。
“闭嘴!”狱卒被彻底惹恼了, 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老术士的牢门前,怒声道:“老东西,活腻了是吧?!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原本靠在墙角闭目休憩的段令闻缓缓睁开了眼睛, 趁那狱卒撩起下摆,就要往老术士身上洒泡尿时,段令闻悄无声息地起身靠近,撇了一眼狱卒腰间挂着的钥匙串。
而后,在狱卒解开衣带时,段令闻将猛地伸出手臂,从他的从后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随即猛地一拽。
“呃!”狱卒猝不及防,身形一个踉跄,脑袋狠狠撞在牢房那粗硬的木栅栏上。
剧痛和惊吓让狱卒瞬间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想挣扎回头。
但段令闻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几乎在对方撞上栅栏的同时,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看准其暴露出的颈侧,朝其劈了下去!
狱卒身体一僵,眼白一翻,暂时晕了过去。
段令闻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面色惨白,方才的动作让他未愈的伤口撕裂开来。他无力地半跪下来,眼前阵阵发黑。
那串钥匙,就掉落在昏迷狱卒的身侧,离栅栏有一点距离。
他咬紧牙关,忍着肩上的抽痛,尽力将手臂从栅栏的缝隙中伸出,指尖拼命地去够那串钥匙。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牢房外似乎传来了动静,段令闻心神一震,他用尽最后力气一勾,将钥匙串拉到了栅栏边,紧紧攥在手里。
他颤抖着手,将钥匙串拿起,借着微弱的光,试图找出关押自己牢门铁锁的那一把。但钥匙太多,形状相似,他的视线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有些模糊。
他强迫自己镇定,凭感觉将一把钥匙插入锁孔。
拧不动。
抽出,换第二把。
还是不对。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地牢里其他囚犯全然看向了他。
第三把钥匙插入……
“咔哒。”
一声轻微的声响传来,锁,开了。
段令闻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虚脱。他扶着栅栏稳住虚晃的身体,第一时间看向那些被关押的景家军战俘,准备过去解救。
这时,旁边牢房的老术士开口了,语气中含着抱怨:“这破地方,又湿又冷,虱子还多,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真遭不住了。”
他敲了敲栅栏,引起段令闻的注意,“年轻人,既然出来了,顺手把老夫这门也开了吧,在这里头吃不好睡不香的,实在难受。”
段令闻看了他一眼,没有犹豫。他忍着痛,快速在钥匙串中寻找,这次运气不错,只试了一次就打开了锁。
老术士踱步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嘴里还念叨着:“唉,可算是出来了。”
“夫人,这边!”几名景家军战俘压着嗓子急切地喊道。
段令闻立刻转身,准备去开他们的牢门。然而其他牢房的囚犯们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嚷着喊着让段令闻救他们出去。
声音在夜里格外嘈杂,地牢外传来了动静。
段令闻手指都变得不利索,他连忙将景家军的人放出来。可这时,已经有脚步声朝这里面走来。
“求你!放我们出去!”
越是着急,牢房里的人越嚷得大声。
“吵什么!作死啊?!老六,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伴随着这声吆喝,是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光芒在通道墙壁上投下的、越来越近的晃动影子。
忽而,段令闻撇见角落酒桌上摆着的一把长刀,他将手中的钥匙随意丢在一处牢房,随即快步将桌上的长刀拿了起来,三两下便劈开了锁链。
景家军的人接过他手上的刀,一边撤退,一边将两边牢房全部打开。
那些囚犯一轰而上地往外边逃去。
“囚犯跑了!拦住他们!”地牢外的守卫的大声呼喊。
段令闻等人想要趁乱逃跑,然而,地牢外的守卫比他想象得更要多,他们奋力抵挡,奈何被关押了这么久,身体虚弱,又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重新合围。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焦急的喊叫声。
“走水了!衙府走水了!”
火光冲天,将厮杀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衙府突发的大火,掩盖了地牢方向的拼杀声。
不管是谁放的火,对他们来说,此时刚好相助。
段令闻低声道:“趁现在,冲出去!”
几名景家军士兵硬生生在守卫中撕开一道口子,护着段令闻冲出了地牢。
然而,闻讯赶来的虞兵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
“将军!”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郭韧带着阿侬等营救的人马赶来。
“走!”
一行人且战且退,朝着东边城门赶去,只要出了城门,就有他们的人接应了。
然而,待他们刚转过一条街道时,只见街道中间有数百虞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似乎是已经等待多时。
为首的辛韦在一群亲兵护卫下,笑着道:“想走?”
郭韧眼神一厉,对阿侬吼道:“你们先走,我们几人断后!”
段令闻眉头紧锁,他望向郭韧,只低声道:“要活着。”
“嗯。”郭韧轻轻颔首。
阿侬咬牙,扶着受伤的段令闻,带着剩下的人,朝着另一条街道走去。
但其他地方同样守卫森严,阿侬等人一路拼杀,终于冲到东城门。然而,城门前方的街道两侧,忽然涌出无数黑压压的虞兵,刀枪林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几人想往后退,但后面亦是追兵,他们陷入了绝境。
“我们一定会出去的,将军就在城外等着我们!”阿侬曾经历过水寨突围时的九死一生,那时都活了下来,这次也一定能活下来!
但实力的差距悬殊,他们左冲右突,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圈子越缩越小,已然力竭,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瞬间震住了全场。
“全都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只见郭韧不知何时竟擒住了辛韦,染血的长剑紧紧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押着辛韦,一步步从后方走来,身上伤痕累累,眼神却如饿狼般凶狠。
“别、别乱动……”辛韦吓得面如土色,声音发抖得厉害。
郭韧剑刃微紧,在他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让他们放下兵器,开城门!”
辛韦连忙叫道::“放……放下兵器!快开城门!放他们走!快啊!”
守城军官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辛韦再也顾不得颜面,尖声道:“叫你们放下兵器没听见吗!快放下。”
一众合围的士卒闻言,纷纷放下了兵器。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城墙之上,两道身影一直注视着下方。
其中一人是卓阳,而另一个是手持弓箭的覆面人。
卓阳看着辛韦又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眉头紧锁,低声冷骂了一句:“……废物。”
他微微抬手。
身旁的覆面人立刻会意,弓弦拉满,锐利的箭镞在月下闪烁着寒光,箭尖对准了下方的郭韧。
辛韦为了活命,丑态百出。
卓阳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辛韦。”
话落,那覆面人没有任何犹豫,弓弦微调,箭尖瞬间改变了目标,锁定了紧张得咽口水的辛韦。
“嗖——!”
一支利箭从城墙阴影中射出,精准地命中了辛韦的心口。
辛韦甚至没反应过来,身体便无力地瘫软下去,临死之前,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向城墙上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郭韧的神色也有一瞬间的错愕,人质死了,仅存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
“他们杀了辛将军!”
“为将军报仇!一个不留!”
“杀了他们!”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反应过来的虞兵瞬间红了眼,疯狂地朝着他们扑去。
眼下这种情况,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城墙上方,覆面人再次弯弓搭箭,这次,他将箭尖对上人群中的郭韧。
然而,就在此时,天地间异变陡生。
清冷的月辉突然暗淡了下来,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月亮上的阴影迅速蔓延,吞噬着皎洁的月华。不过片刻功夫,大半个月亮已然陷入黑暗,只剩下边缘一圈诡异的、血红色的光晕。
清冷明亮的夜晚,骤然变得昏暗、朦胧,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纱。
“红月凌空,血光之灾。”人群中,不知谁嚷了一句。
覆面人瞬间失去了目标。
趁着天象带来的震慑与混乱,郭韧吼道:“走!”
阿侬毫不犹豫,凭着矫健的身形,带着几人率先朝着洞开的城门开道。
因没了月光,虞兵只得点燃更多的火把,混乱中,倒是让他们冲出了城门。
身后,是反应过来的虞兵震天的喊杀声:“追!别让他们跑了!”
一行人朝着接应的地方赶去,身后的马蹄声如擂鼓般响起,虞军的骑兵也追出了城门,无数火把如同索命的幽魂,紧咬不舍。
剩下不多的几人只觉脚步越来越沉,段令闻本就伤势未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脚犹如灌了水的棉花,沉重软绵,在一个踉跄下,他差点便往前摔倒。
“令闻哥哥!”所幸一旁的阿侬扶住了他,他嘶哑地喊着:“坚持住,快到了!”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天上的血月散去,恢复了月华。
前方黑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如同星河倾泻,瞬间照亮了荒野。一面熟悉的大旗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景家军的人,他们有救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阿侬狂喜地大喊。
景家军的骑兵从侧翼狠狠撞入了追兵之中,瞬间将其冲得七零八落,厮杀声再次震天响起。
恍惚中,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那面“景”字大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紧绷到极致的心神一松,一直强撑着的意志终于涣散。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感觉自己终于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他再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呼唤:“闻闻……”
翌日清晨,霞光万丈。
上郡城中街道的血迹已经清洗殆尽,城门洞开,来往之人进进出出,仿佛昨夜的血月、厮杀与混乱都只是一场幻梦。
老术士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头瘦毛驴,优哉游哉地骑在上面,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他抬眼望向漫天霞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喜的神情,随即摇了摇头,从腰间拿出一个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而后轻轻一拍驴臀,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谣,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霞光满天的官道尽头。
第69章 真假
宛城。
屋内, 药香浓郁。
景谡坐在榻边,紧紧地凝望着昏迷中的段令闻, 他的脸颊瘦削了许多,眼睑下方泛着一圈青灰色。
不过分离数日,于景谡而言,却如同在炼狱里轮回了千百遍。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榻上之人的脸颊时,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最终只是极轻地拂开了散落在他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发丝。
这些时日, 他每日煎熬, 若非肩头重任,他早已不顾一切杀入上郡。
前世,他没能护住段令闻,若今生, 仍重蹈覆辙……他不敢深想, 若带回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己会如何。
他执起段令闻的手, 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感受他腕间的脉搏。旋即, 景谡缓缓低下头,将唇轻轻覆在他的手腕处。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段令闻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景谡就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脸颊紧贴着他的手心,似乎累极了, 竟这样睡着了。
段令闻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景谡便立刻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
段令闻能看到,景谡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至极,他的喉间只得发出模糊沙哑的气音。
景谡见状,轻轻放下他的手,而后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扶坐起来,又迅速拿过柔软的靠垫仔细垫在他腰后。
安置好后,景谡才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水温,确认不烫不凉,这才将杯沿小心地凑到段令闻的唇边。
“来,喝点水。”景谡的声音放得极轻。
段令闻小口小口地吞咽,待解了喉间干哑,他急忙问道:“郭韧和阿侬……他们呢,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景谡神色微顿,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阿侬伤势较轻,你昏睡的这两日,他还来看过你。”
“郭韧伤得最重,腰间有贯穿伤,断了两根肋骨,但性命无碍。他带出去的三十人……回来了九个。”
话落,段令闻瞳孔骤缩,那些曾与他一同操练,一同谈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颤声道:“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们……他们都不会死……”
景谡小心地将他拥入怀中,郑重道:“他们的牺牲,不会被遗忘。待天下安定,我必许他们身后哀荣,抚恤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名字,我们都会记得。”
“我们不能辜负他们,唯有海晏河清,乾坤朗朗,让黎民百姓不再受战火流离之苦,让万千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段令闻缓缓闭上了眼睛,时至今日,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这个乱世,必须终结。
只有天下真正安定下来,才是对死在战场的英魂,对这疮痍的天下最好的告慰。
他慢慢冷静下来,和景谡说起了陈焕。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并没有陈焕这个人。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变数。段令闻以为,当初陈焕来景家军便是有预谋的,军中细作恐怕也是和陈焕有关,应当排查一切与陈焕关系密切之人。
但景谡听完后,却沉默了片刻。
当初陈焕进入军营后,景谡便一直暗中派人监视他,哪怕后来陈焕以探亲的名义离开了军营,景谡依旧派人观察了他许久,若陈焕的一切都是伪装,那他的心思深沉到不可想象。
但很显然,陈焕并不像这种人。
景谡并不认为,军中细作与陈焕有关,而是……另有其人。
段令闻回想起那晚,他所信任的景家军亲卫将弩箭指向了他……
他艰难地问道:“是谁指使的?”
景谡不答反问:“你那晚见到的,是真正的文腾吗?”
“这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段令闻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看向景谡,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有人假扮文腾?”
“未必不可能。”景谡回道。
那是夜间突袭,光线昏暗,加上当时撤兵时有些微混乱,若是那人带着人皮面具,还真未必认得出来。
看着景谡的神色,段令闻隐约猜到了什么,“你查出来了?”
景谡不置可否,他命人去书房拿来密信,随即交给了段令闻。
这封密信是要送到上郡的,而落款之人,写的是覃师。
覃师……
段令闻恍惚间想起,前世他曾无意中见到纸上写着“覃师”的名字,当时,覃娥告诉他,那是她哥哥的名字。之后,覃娥便给他说起了她哥哥的事情,说是在几年前的战乱死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密信中?
段令闻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覃娥……”
覃娥是那个奸细……这怎么可能呢?
段令闻一直将她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覃娥帮过他很多,知道他天生异瞳后,也从未露出嫌恶疏离的神色,闲暇时还教他辨认过药材。
哪怕这一世,两人并没有经历过种种,段令闻依旧将她当作朋友,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之前,他甚至怀疑徐昂都没有怀疑过她……
自从段令闻被俘,景谡暗地命人严查,他排查了所有与文腾有关的人,最后一个便是覃娥。原是文腾这小子喜欢覃娥,总会时不时借各种由头去医馆中,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一开始,景谡并没有怀疑上她,直到有人禀报,在医馆中发现了一些羊皮,加上军中有真假文腾之事,景谡才起了疑心。但覃娥是段令闻曾经信任的朋友,景谡最不希望的,就是她背叛了段令闻。
然而,在景谡离开宛城后,覃娥果然放松了警惕,又一次传信时被景谡的亲信发现。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覃师就是覃娥,但对段令闻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几日后。
段令闻的身体好了些,便独自一人去了覃娥的医馆。
覃娥虽是军医,但这次,她并没有随军征战,而是驻守宛城。因此,她偶尔也会在城中医馆替百姓义诊。
时近黄昏,医馆内却依旧有不少等候的百姓。覃娥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正坐在案前为一位老妇人诊脉。
她微微倾着身,时而低声询问几句,时而温言安抚,随即将开好的药方递给那老妇人。
段令闻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上一世,覃娥曾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长安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后来天下安定后,段令闻还将自己攒下的军饷给了她,让她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开医馆。
前世种种涌上心头,段令闻从未怀疑过她。
其实,也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过去,不愿意相信覃娥真的会杀他。
前世只有覃娥知道他怀了孩子,她劝他离开长安,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当时覃娥的反常,段令闻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他被关在别院,段令闻宁愿以为是自己被人发现怀了孕,从而被侍卫上报到景谡面前,才有后来的大内侍奉旨来送毒酒。
在他心里,即便是覃娥将他怀孕的事情告诉了景谡,段令闻依旧不会怪她。
但这两者都不是。
曾经他以为,是大内侍背着景谡送来的毒酒,不许他这个被视为“不祥”的人生下皇家子嗣,但仔细想想,其实那天晚上有诸多疑点,只是他被困住自己的枷锁所束缚,他失去了判断,最终喝下了那杯毒酒。
而最关键的,便是那双眼睛。
和战场上要杀他的‘文腾’一样,冷酷,没有感情。
这一切,都是覃娥指使的?
就在段令闻思绪沉浸间,医馆内的覃娥恰好抬头,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段令闻被救回来的消息,除了亲卫外,并无外人知道。
因此,当覃娥看见他时,神色骤然紧绷起来,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她立即垂下眼睑,再抬起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惯常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平时僵硬些许。
随即,她站起身,对等候的百姓歉然一礼,“诸位乡亲,实在对不住,今日义诊暂且到此,大家先回去吧。”
话落,百姓们只好陆续散去。
待医馆内没了人后,覃娥才走向段令闻,神色欣喜道:“夫人!你……你真的平安回来了!这真是……真是太好了!”
她侧过身,又道:“此处不便,夫人快请内室歇息,看你脸色苍白,这些时日定然受苦了。”
段令闻随着覃娥穿过前堂,步入医馆内院。这里与外面的喧闹隔绝开来,显得格外安静,庭院内还阴晒着药材,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
二人在一张梨木桌旁坐下,覃娥给他斟了一杯茶水,问道:“夫人,可需让我把一下脉?”
段令闻的目光落在那杯茶水上,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他没有立即喝,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看向覃娥,随即缓缓伸出了手。
覃娥见他伸手,立即收敛心神,将指尖轻轻搭在段令闻腕间。
“夫人脉象虚浮,气血两亏,想来是受了些苦楚,我待会开些药,调养些时日就好了……”覃娥说着,便要起身,去药柜取药。
段令闻突然喊住了她。“覃姑娘。”
覃娥有片刻的慌神,又强行镇定下来,“怎么了?”
“这医馆里外只你一人打理,未免太过冷清辛劳,怎么不寻个帮手?”段令闻似是随口一问。
覃娥的神色一顿,她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况且,这医馆我也不常来。”
“我记得你说过,这间医馆是你父亲留下的,若是军中忙时,也该找个人留下照看。”段令闻缓缓站起身来,随即又道:“我明日找个人来,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我不需要。”覃娥立即回道,说罢,又觉语气生硬,连忙补充了一句:“真的不用了……”
段令闻却问道:“还是说……你这里早就有其他人了?”
覃娥的脸色一僵,故作不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
段令闻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他从怀中拿出那封密信,而后放在了案上。
覃娥神色狐疑地看了看,随即打开信封,展信一看,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瞳孔骤缩,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不……这封信是哪来的?”
她抬头看向段令闻,一口咬定,“我不认识什么覃师,我、我……这是不是另有隐情?”
段令闻道:“我以为,他是你哥哥。”
覃娥见他没有怀疑自己,心头暗暗放下了心,她摇头否认,“夫人误会了,我没有哥哥,可能写这信的人刚好也是姓覃。”
段令闻心头一沉,若她现在说的话才是真的,那前世覃娥所说的话便是假的?
他再次问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
段令闻沉默片刻,随即低声应道:“好。”
说罢,他便缓步离开了医馆。
屋内的覃娥脸色难看至极,她转身进了里屋,快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宛城。可等她刚出到院子时,不知何时,院子内外已经布满了景家军的人。
为首之人,是邓桐。
第70章 谶语
又一个月过去。
天下逐渐流传开一道谶语——日月重光, 山河定鼎。
据说这八字谶语,是终南山脚下一场暴雨冲垮了山壁后, 赫然显现在一块巨石上的。那字迹苍劲如龙,仿佛已历经千年风雨,只待此时重现天日。更奇的是,石上青苔蔓生,唯独这八个字光洁如新。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四方。
有年长者忆起,二十多年前长安便有术士断言, 将有“异相者”出世, 其现世则意味着旧朝国祚将亡, 天命将终,将有贤明之主重定山河。
此言当时被斥为妖言,可那是蓬莱仙岛的仙人指示啊。
更有甚者,将不久前那场血月凌空的异象与之联系。天象示警, 红月乃大凶之兆, 主兵戈、祸乱, 正是昭示当朝君王失德, 乾坤颠倒, 伦常崩坏。
一时间, 民间议论纷纷。
此间种种,无一不在暗指虞朝气数已尽。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段令闻耳中,他神色疑惑地看向景谡, 迟疑道:“最近流传的那些谶语,你知道吗?”
景谡刚练兵回来,军中也流传着这些谶语,闻言便点了点头, “知道。”
段令闻问道:“那些话,是你命人散布的?”
景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段令闻,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反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无论是所谓的不祥、灾厄,还是瑞象、天命,不过都是人心煽动的结果。景谡不愿再让任何人以“妖邪”之说来伤害段令闻。
他话音刚落,段令闻便上前了几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谢谢你……”
在他前二十多年的光阴里,他因为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听到过太多谩骂的话语,感受过太多嫌恶的目光。在上郡时,更是堂而皇之地将“妖邪”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有时他也会恍惚地想,如果像前世那样,用一块布巾遮住那只眼睛,是不是就能避开这许多无端的非议与恶意?是不是就能……更像一个正常人?
如今这双被人唾弃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突然成为了百姓敬畏的所在。
“谶语如何,他人如何说,都不重要。”景谡轻轻抚过他的背,缓声道:“我们会用铁骑踏破关山,将战旗插遍九州大地。”
他会让段令闻成为天下最尊贵之人,不必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
说罢,不等段令闻反应,景谡便将人抱了起来,转向侧间浴房的方向走去。
段令闻轻呼一声,“景谡!”
“方才练兵练了一个多时辰,现在一身的汗。”景谡不愿他想太多,便抱着他一起去洗漱。
浴桶内,景谡将人搂在怀中,一本正经地沐浴净尘。
段令闻肩上的伤口已经初愈,景谡还是尽量避开着他的伤处,轻轻擦洗着。这几年来,两人的身上遍布大小伤痕,最严重的莫过于水寨那回。
景谡细数着他身上的伤疤,从吴县、南郡、南阳、江陵、云梦泽、荥阳、宛城、瀚城、丹阳……
忽然间,段令闻覆上了他的手。
景谡以为是弄疼了他,便将手放远了一些,随即问道:“伤口还疼?”
这一个月来,景谡命人用最好的药,就是不想让他落下任何病根。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耳廓漫上绯色,他将后脑勺抵在景谡的肩颈,旋即抓着他的手没入水下。
他养伤的这段时间,景谡出奇的发乎情止于礼。段令闻示意得含蓄,景谡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轻唤着段令闻的名字,声音沙哑了几分。
段令闻轻声应和,而后将身子更往后倚靠了一下。
景谡的一只手环在他的腰肢,将人牢牢圈锁在怀中。他微微低下头,在怀中人的颈侧落下一吻,带着灼人的温度,细细碾磨。
段令闻仰起头,喉间溢出极轻的呜咽,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景谡温柔地禁锢在怀抱之中。
紧接着,景谡的指节微微蜷起,带着无尽的耐心与怜惜。片晌后,才徐徐渐进,又停歇。他抬起手,微微抚上怀中人的脸颊,而后覆上他的唇,轻吮缱绻。
水波荡漾,渐急,又缓,终平。
良久。
景谡将虚软的人整个抱在怀中,随即迈步走向内间的榻上。
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褥,景谡将人轻轻放下,取过寝衣为他仔细系好衣带,随即执起一旁的布巾,动作轻柔地包裹住墨发,由发根至发梢缓缓按压。
待长发半干,景谡执起玉梳,顺着披散的长发缓缓梳通。
墨发如瀑,几缕青丝蜿蜒过颈项,紧贴在松垮的寝衣领口。景谡梳发的动作不觉放轻,此刻的段令闻像月下初绽的白茶,带着被雨露浸润后的慵懒,眼睫低垂,眉宇间染着细微的倦意。
见他身形微晃,几乎要倚着自己睡去,景谡放下玉梳,手臂托住他的腰臀,稍一用力,便将人抱了起来,让人跨坐在自己腰间。
“困了就先睡一会儿。”景谡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指尖还在整理着他的墨发。
“嗯……”段令闻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他的腿根贴着景谡腰侧,足尖虚虚点着榻面,完全被笼罩在景谡的怀抱与气息之中。
屋内熏香袅袅。
待墨发尽干后,景谡本想让人躺下休息,可怀中人无意识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带起一阵酥痒,直抵心尖。
他微微侧首,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段令闻的颈侧,温热的气息擦过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压抑片刻后,环在他腰际的手掌缓缓上移,指腹隔着柔软的寝衣,在他腰侧轻轻地揉按着。
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那微启的唇瓣。段令闻迷蒙地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便被景谡低头吻住,轻柔的吻沿着他的下颌一路向下,在颈侧流连。
段令闻仰着头,呼吸渐渐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景谡的衣襟。猝不及防,段令闻闷哼一声,眸光潋滟,带着几分无措,直直地看向他。
景谡对上他的视线,微微顿住,旋即倾身温柔地吻他的眼角。
段令闻眼睫轻颤,却没有半分抗拒,只是将脸微微偏开,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
“闻闻……”景谡轻唤道,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哄诱一般,“看着我……睁开眼睛,嗯?”
段令闻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肩窝,摇了摇头。
景谡不依不饶,低声软语。
段令闻依旧不肯,只是身体细微地颤了颤,像是受不住似的,片刻后,他的喉间溢出细微的呜咽,终是败下阵来,长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掀起。
景谡凝视着这双终于为他睁开的眼眸,右眸墨色如常,左眸是熔金淬火般的色泽。平日里是清透的琥珀,此刻情动氤氲,金瞳里漾着粼粼波光,似落日熔金时洒在雪山顶的一抹余晖,璀璨又明媚,教人心颤。
他其实从未和段令闻说过,前世见到他的第一眼,景谡便觉得,这双眼睛是天地钟灵之色……
传言,金乌巡天,为人间带来光明,而段令闻便是他的金乌。
…………
七月流火,北地之战爆发。
邓桐在邯郸与刘子穆兵力展开了几场激烈鏖战,胜负未定,双方各有伤亡;与此同时,景谡命徐昂领兵五万,出其不意地从咸阳方向绕行,迅速控制陇西一带,切断了虞军退路和援军通道。
在河西的正面战场中,以防守为主的景家军发起了进攻。景谡命郭韧为先锋将,再假意不敌,诱敌深入,再加上景谡向虞军传递了虚假的军事情报,让虞军信以为真,最后贸然进军,结果陷入景谡的重重埋伏。
因陇西退路被阻断,虞军朝北地撤退,与刘子穆在邯郸的主力会合,试图全军从邯郸打开一个出口。
但他们的撤退路线都在景家军的预料之中,段令闻率军埋伏在必经的峡谷两侧,待虞军主力进入埋伏圈后,滚木礌石齐下,箭如雨发。
段令闻亲率精锐骑兵从侧翼杀入敌阵,他策马直取中军,虞兵见其异瞳,竟怔愣当场,不敢妄动。
乱军中,敌军主将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此时景谡率主力与邓桐顺利会合,趁刘子穆军心大乱之际,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势如破竹,各城守军闻风丧胆,或降或逃,不出半月,一连攻下几座城池。
刘子穆损兵折将,仓皇退守太原。
就在刘子穆于太原勉强稳住阵脚,亟待休整之时,姗姗来迟的卓阳终于率部前来支援,与之一起的是陈焕。
恰如陈焕所言,且不说,天下人心大半在于景氏,就单论用兵来说,刘子穆远不如景谡。果不其然,在景家军发起反攻时,刘子穆节节败退,就连他自己,也在乱战中受了伤。
现在朝廷对刘子穆这一个大将军很是不满,连带着祸及陈焕,正是陈焕力主招降刘子穆,若当初招降的是景氏叔侄,天下这些叛军早就剿灭了。
关于这一点,陈焕还能找补,刘子穆虽战败,但对朝廷而言,未必是坏处,最好便是刘子穆死于战场中,便可将他手中兵马尽数归于朝廷掌控。
但这些,远不如一条辛韦身死的消息更令辛太师震怒,无论陈焕如何口舌如簧,还是差点让辛太师砍了脑袋。
所幸,是卓阳为其求情。
九月重阳,是刘子穆的五十寿辰。
此时太原城内士气低迷、愁云惨淡。刘子穆强撑伤体,于府中勉强设宴,意图提振军心。
然而,宴席刚开,城外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正是景谡派来的使者,使者手捧着锦盒,特为刘子穆贺寿。
刘子穆明知他没安好心,但还是想看看景谡能耍什么花样。
于是,在无数双眼睛下,使者朗声道:“我主景将军闻知刘大将军五十寿辰,特命在下前来贺寿。此乃江南佳酿,聊表心意。另有手书一封,请大将军亲启。”
刘子穆脸色铁青,却还是当众打开了那封信。
信,自然是劝降书。
景谡在信中先是夸赞了刘子穆早年的一些战功,而后劝其归降。
“天下大势,已在景氏。将军一世英雄,何不顺应天命?若肯归降,将来必以王侯之位相待,保将军一世荣华,亦全麾下数万将士性命。”
若上面都还能说得上寻常招降,而后面的便成了诛心之论。
“……败军之将,能得善终者几何?”
景谡掐准了虞廷招安刘子穆,并非简单的施加厚利。刘子穆节节败退,朝廷早就心生不满,若非有所顾忌,早就更换主将了。
刘子穆越看脸色越白……他只觉得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大将军!”左右亲信慌忙上前搀扶。
寿宴顿时乱作一团。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