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霜死了。


    跟外婆一样,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季。


    只不过没有像她母亲一样葬在温哥华的墓园里,也没有雕刻上回顾一生的墓志铭。没人知道被金钱泡养了一辈子的安董事长为什么立了遗嘱一定要葬在枕河镇,这么一个除了山清水秀以外,几乎一无所有的破落小镇上。


    作为她的妻子,赵今仪几乎是全程亲自操办了整个葬礼,神情肃然,依旧穿得得体大方,打扮得一丝不苟,总是让别人跳不出错,虽然她的人生里全是阴差阳错。


    沉木棺材暂时被安放在灵堂中,这种小镇子的殡仪馆很简陋,不过一方灵堂,前面摆着几张桌椅,加上天气寒冷,还多搁置了几个火盆供人取暖。


    周围无声,除了屋外雪花飞舞的肃静,就只能听到火盆里偶尔传来“劈里啪啦”的炸响音。


    安稚鱼今天穿了件灰色绒毛的大衣,手指伸直放在火上取暖,余光里是依旧看不出疲累的赵今仪。


    “妈咪,你去睡一下吧,我在这里守着。”


    赵今仪对于这个称呼感到诧异,面上依旧保持惯性从容,只不过眉毛微挑。


    “我脑子乱,睡不著。如果你困了,就去休息,不用硬撑。”


    “好的,那我再最后看一眼妈妈,先提前跟你说晚安了。”


    赵今仪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


    安稚鱼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对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依旧无感,哪怕是知晓了她对自己做的事,但在外人面前,依旧要做好每一场戏。


    否则就会对不起这个家族中每一个人剥筋抽血,满怀怨恨的贡献。


    不可以有任何人打破这种伪装。


    哪怕这个母亲曾经因为安霜要杀了自己。


    安稚鱼擦掉鼻尖的汗,仿佛想起那一场经历还会不自觉感到后怕。她自诩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不过这个家族各有各的疯病,她的那些所作所为简直是不值一提,才显得那样懦弱罢了。


    整理了衣摆起身走到棺材面前,棺盖并未合上,安霜的尸身就这样明晃晃的映入在她小小的眼瞳中。


    安详又平静,总算是有一个人又脱离了苦难,也脱离了自己对她的恨。


    安稚鱼这样想到,随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她走出灵堂,雪点从夜晚的空中洋洋洒洒,落在她的额头,鼻尖,和唇瓣上,冰冰凉凉的毫无感情,如同那个人的吻一样让人作呕。


    殡仪馆并不设立住宿的地方,而这种自带恐惧感的地方也会建立在郊外,所以这方圆十里几乎就没什么店铺,更别说酒店旅馆,偶尔能从田野上看到一些亮起灯的屋子。


    安稚鱼掏出手机看这儿能不能打车,发送订单之后静等屏幕上的动静,然后再追加车型和车费,再继续等待。


    良久,她得到一个没人接的事实,这种荒郊野岭,又是半夜下着雪,哪个真的不怕死的那么缺钱来这儿接一个人的单子?


    安稚鱼向来是个特别乐观的人,连生死都经历过还怕这些么,只不过这3,4公里的路实在难走,她是莽撞而不是蠢笨,对自己无益的事还是少干,虽然她也干了不少。


    于是她拿出手机,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回回温,然后给游蓝发消息——


    [老婆饼不要老婆]:这儿打不到车,怎么办ovo.


    [游到海水变蓝]:哪儿,你还在殡仪馆?


    [老婆饼不要老婆]:对。


    [游到海水变蓝]:我去,我真是搞不懂葬在那里干嘛啊,你那些亲戚有没有人开车走的。


    安稚鱼环顾四周,如实回道没有。


    她看见上面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反反复复出现,本以为对方要发什么,但对话框还是一片空白,如数几次,安稚鱼有些烦躁起来。


    [游到海水变蓝]:你姐呢。


    等了好半天的安稚鱼看见中间那个字,胸口逐渐停止起伏而平息下去,直到发白的脸色被窒息染成绯红。


    [老婆饼不要老婆]:不知道,最好是死了。


    她几乎是恶毒的打出这一段话,然后熄灭掉了手机屏幕。


    最好是死了,然后自己再殉情。她突然好奇若是在地狱相见,安暮棠会不会立即跳到第18层去。


    她们俩是至死也不能方休。


    一想到那张万年如同古井无波的脸上显出薄怒,她就觉得想笑。


    这儿一直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她准备出去看看有没有顺等车搭一个。


    安稚鱼拢紧衣衫,朝着唯有的一条乡间路直走,两边是光秃秃的无尽田野,连棵树都没有。


    她抬头望天,无星无月,只有雪花融进眼膜里,激起一身凉意。


    耳边刺起轮胎猛烈摩擦过路面的杂音,两抹直光闪过黑黝黝的眼,安稚鱼下意识闭上眼,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仔细感受着四肢是否分离而传来的剧痛。


    良久,什么都没有,只有脖颈上薄薄的冰冷。


    她才敢缓慢的睁眼,抬手摸着自己脖侧,那里从深部蹦出动脉的热响,一下又一下,挣扎着。


    还活着,没死。


    安稚鱼吐了一口气,空中便扬起白雾,飘飘散散的蔓延到四方去,白雾消散得快,从里走出一个高挑清瘦的人影,她不免眯起眼,还以为是山里的鬼魅。


    在她5.0的双眼还没聚焦认出对方之前,心脏就已经加速扑动起来,砸得她胸口泛起一阵一阵的疼。


    那是安暮棠,比自己还要胆小懦弱的姐姐。


    依旧和初见一样,内搭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只不过衣服材质可不是那时候能够比拟的了。同色的羊绒大衣随着她走的动作而微微摆动,整个人宛如黑岩一样插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显得气氛更沉重。


    她用力关上车门,发出“嘭”的一声。


    安稚鱼揣在包里的手掐着手心,忍住自己没转身就跑的冲动,实际上也跑不了,刚才那么一吓,腿都软了。


    她以为姐姐不会来的,包括葬礼和现在。


    该死的游蓝,效率怎么这么高!好朋友太懂自己也不是个好事。


    安暮棠站在车灯前,逆着光无法看清她的五官,只有周身散发着比这天还更胜一筹的低气压。


    “上车。”她语气很淡,丢下两个字,再也没看地上的安稚鱼一眼。


    车上的暖气很足,足以让人眯上眼睡觉,但是安稚鱼生不出这种舒适感,只是紧绷在座位上。


    两人多久没见了,安稚鱼翻出手机往左边一滑,上面赫然标着1016天。


    机器果然要比人脑好用,记得这么清楚啊。安稚鱼一笑,又在下面备注:1016天8h。


    “你要说什么。”安暮棠目光不变,定在路前。


    “好久不见。”


    安暮棠终于是舍得给她一眼,修长的十指将方向盘捏得更紧。


    “要去哪。”


    安稚鱼将她的手机往上一架,导航的电子女声便开始响起。


    “左转,此处有监控拍照,限速40。”


    闻言,安暮棠手腕一转,手在方向盘上滑过,动作又稳又漂亮。


    安稚鱼看了看,后知后觉道:“你刚才那一下不是车打滑,是故意吓我的?”


    “给你个警告而已。”


    “什么警告。”


    “一个人不要在冰天雪地里走,更何况还是这种荒郊野外,可见安全意识为0。”


    “死在外面和死在里面有什么区别?”安稚鱼故作轻松道。


    “别乱说话。”安暮棠咬字很重,她不喜欢把生死随便拿出来当玩笑说,可见是真生气。


    安稚鱼看得出来,也作死的往她雷区继续蹦跶:“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会为我掉眼泪吗?还是会庆幸终于甩掉我这个难缠的,妹妹?”


    车子猛然一停,因为惯性安稚鱼被往前一扑,若不是安全带,她估计能直接将额头送到前面去撞个包。


    安稚鱼刚想生气,但随着安暮棠的视线往前一转,原来前方有个红绿灯,现下正是红灯,危险又扎眼的红让人生出警惕和敬畏。


    于是她又闭上了嘴。


    车上的氛围比这雪天还要凝重,安暮棠连上蓝牙随手挑了个自己的歌单放了歌,轻缓又略带悲伤的音乐娓娓道来——


    让我占有你


    撕碎你然后像风握在我手里


    抱着我像空气


    想把你收集


    泡你在福尔马林盯着你意淫


    下半生的每个夜里


    夜里你湿润赤裸


    你眼睛


    吞了我


    安稚鱼用余光瞥到姐姐拿出了手机,上下滑动着,最后音乐暂停,同时绿灯倏然亮起。


    她好似是把那首音乐删掉了,安稚鱼摸上耳廓,仿佛刚才的余音还轻轻打在耳膜上,让她整个人脑袋都是懵的。


    安暮棠喜欢女人,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世道开明了许多,女人和女人之间结婚的事也并不鲜少,否则安霜也不会和赵令仪联姻了。


    她谈过一个女朋友,这安稚鱼也不是不知道,她曾经亲眼看到她们接吻,就站在家里的楼梯间,所以这首歌会由姐姐的红唇里哼出来,给她的女朋友听吗,她们会放着这首歌做吗?


    安稚鱼觉得有点闷,也许是空调温度高了,闷得想把胸口剖开放出去透透气,她也顾不上车里的暖气,随心开了车窗,任由着窗呼啸的寒风刮在脸上,然后再与车里的热气碰撞,唯有她夹杂其间,感受痛苦。


    这一路上,两人无言。


    酒店在镇上,这儿没有什么五星级连锁酒店,能找到最好的酒店不过在镇中心,里面的陈设宛如一个上好的宾馆。


    安稚鱼解开安全带,但还没急着下车,她想到女朋友的事才联想到自己的事。


    “有一件事忘记说了,但觉得不说又不太好,谁叫你是我姐姐呢。”


    这话一出,安暮棠的太阳穴就开始跳,一般安稚鱼这样说,就绝对不会憋什么好事。


    “如果与我无关,你不说也行。”她想阻止。


    安稚鱼不许,她的声音向来温软,配上一双偏圆的杏眼,请冷冷的眼珠像小鹿一样,给人一种毫无杀伤力的温柔感。


    可惜,又配上一个堪比驴一样的倔性子,“我要订婚了,是之前妈妈说好的那位。”


    “你不是说要自主支配婚姻权?”安暮棠目光沉沉。


    “啊。没人逼我,那位唐小姐漂亮又会照顾人,像庄园里最好的玫瑰,谁见了不会喜欢呢,没人总会一直捧着一块顽石的。”


    顽石,又臭又硬还捂不热。身边都是金玉美石,谁还会一直去固执地抓石头。


    安暮棠是清绝的海棠,也是冰冷的顽石,砸进湖面里只会沉底。


    这桩婚事本就是之前说好的,安暮棠出现不出现都不会有改变。


    安稚鱼等不到对方的祝福,便关上了车门要走,却又听到另一边车门开关的声音。


    安暮棠走到她身边并肩,她抬头看了一眼酒店的招牌,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又大步地向前走。


    “我和你进去看看,这种地方不安全,要是出事了我跟你妈可解释不清楚。”


    安暮棠的红底高跟鞋踩进酒店大堂,发出清脆的声响,示意后面的人回神跟上来。


    房间在501,里面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张桌子,连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安暮棠在里面环顾了一圈,才侧过身让妹妹进去,这一幕上演过无数次。


    “婚期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三月初,春天的开始。我让她们别说的,这种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准备送我一个大红包再加几个祝福语?那我是不会拒绝的,等有了孩子会让她叫你姨妈的。”


    安暮棠那张冷淡的脸总算是有一丝动容,她的眉稍压眼,总给人一种算不上友善的感觉。


    “姨妈?你的孩子会想叫一个与自己妈妈发生过不清不楚关系的人为姨妈吗?”


    “至于祝福,要祝福些什么呢?百年好合吗,你们还有百年吗,你这前十年不是在我这里吗?我偷了少年最好的十年,你的妻子知道了会不会来找我拼命?”


    “到时候,你是该帮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好姐姐?”


    对方比自己高大半个头,多年在社会上厮杀的经历让安暮棠完全褪去青涩的那一面,面对什么都游刃有余,一击毙命。


    安稚鱼嗅到她身上的晚香玉味道,馥郁得让她紧张,与那些肮脏的话一样,钻进她每一个毛孔里直达心脏。


    没想到她会把这些话全都抖落出来,一时浑身发僵,无论她说什么刺激自己,这个婚她也是要结的,谁叫她姓安呢,谁叫这个人是她姐姐。


    “你要是想结,你就去结,记得把那些画藏好了。”


    说完,安暮棠捏了一把她的脸,如同儿时一样,像抚慰像戏谑。


    那些画是什么,两人都忘不掉,赤裸又不堪入目,足以被世人拿出来批判至死的地步。


    门又关上,这一切又仿佛没有发生过,又回归到冷清,连带着晚香玉也消散。


    安稚鱼泄力的往身后一躺,入眼是天花板的灰白,因为没有开空调而钻骨的刺冷让她闭上眼。


    她听到悲伤的哭声,长而尖锐鸟鸣,淅淅沥沥的雨砸在身上。


    嘴里融开一块浸满晚香玉味道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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