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烨思来想去又是一夜难眠, 翌日置身宣室殿,让黄门去请除薛壑以外的四位辅政大臣。
——太尉杨羽,尚书令温松, 光禄勋许蕤, 大司农封珩。
殿内烧着地龙, 他心绪不宁躁气横生, 身上愈发闷热, 遂命宫人将一侧屏风撤去,洞开空间。
那是一座黄花梨木雕云龙纹屏风,玉石底座, 一丈高,二丈长,实木牙雕的屏身, 上有九龙盘云纹,龙眼缀玉、宝石、碧玺等,通体大气又不失精致。这是整个未央宫数一数二的屏风, 重达上百斤, 落地不可挪。
与此屏风雕纹、样式相同的还有一座尺寸略小的六合围屏, 不同之处在于底座非玉石可制, 乃从上到下皆是薄薄一层梨花木。原是可以任意收取、作临时陈设使用。
所以,这两座屏风又称“子母屏”。
明烨此刻要求撤走的, 显然是这座子屏。
识得这座子母屏风的人不少, 想来都以为子屏在库中, 不曾使用。谁会想到,分明在此已有数年。
皆是明烨手笔。
无他,只为将子屏密接于母屏,增其厚度, 挡其雕纹缝隙,如此屏风后的人可清晰听到每一回论政,又可挡其身影,不为人知。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
【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
“等等,不要撤了。去追回内侍监,不必传他们入宫了。”
昔日那人之话萦绕耳际,明烨望着屏风,神思转过几许。终是自己大意了,容得薛壑往前走了这样一大步,被悬剑于顶。
他握拳捶于案,却也想清楚一些,当下局势无非就是薛壑不曾臣服于他,依旧为江氏要反他,这不就是一直以来的局面吗?而薛壑悬挂起的这把剑,并不听他的话,甚至同他背向而行。如此看来,自己的处境并非十分恶劣,这会传他们进来,论到最后也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则于同意皇后的方案;二则在外面刺杀薛壑。
可是这么多年了,一击即杀的可能性太小了,六月里活生生的例子尚在眼前。所以,椒房殿中的皇后,是他唯一的生机。
而当下,他最需的是时间,一刻不得浪费。
明烨前后思忖,当下让发出两道旨意:一下达尚书台皇后垂帘听政,二下达六局司制处为皇后制临朝庙服。
这两处旨意不到一个时辰传到尚书台,不到两日传遍朝野,自是百官震惊。
虽说大魏帝后同尊,但自从废黜女官制后,很明显“同尊”之说在表不在里。但若皇后临朝听政,便是得了参政议政的权利,如此岂非女官职复燃的苗头?当下尚书台审核不过,要求上谏再议。
薛家三位尚书郎亦当是薛壑授予薛九娘的意思,入府寻他。
这三人皆是薛壑伯父家的儿子,一母同胞,族中齿序四、九、十六。是故这会推了长兄薛四郎薛均开口。
薛均倒也没有长篇大论,对于女子能否参政他也不似朝中其他官员那般反对,只是觉得皇后临朝这事多此一举。
“你这是让她分权以此为我们薛氏聚权,从而达到压制明烨的目的,是吗?”
薛壑的计划除了薛允清楚,其他族中子弟并不知晓。数年间他们虽也有疑惑困顿的时候,但眼见明烨亲子接连被除,薛氏女入主中宫,薛壑一步步走得还算踏实稳妥。遂而除了赔进阖族名声这事颇有怨言觉得牺牲太大,旁得他们都鲜少过问,只各司其职,适时帮衬。
“若是如此,实没必要。”薛均继续道,“归根结底九娘在后宫,她就算参政议政,又有多少话语权?再者她的底细你比谁都清楚,权利放她手里,她也不会使用。你若真要薛氏权势更进一步,那还不如直接想法子要全了尚书台的权利!”
“要全?” 薛壑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四哥何意?”
如今执掌尚书台的还是温松,其虽年迈,但从承华帝时至眼下,任尚书令近三十载,过错一二而功绩八|九,威望极高,薛均说这话显然很不合适。再者尚书台另有五位尚书郎皆是温松门生,资历高过薛家子弟。故而除非他也看出了温松的异端,方有此话。
然却闻薛均回道,“温令君德高望重,政绩斐然,虽因身子之故,一月不过来尚书台一两回,但依旧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不过是话赶话,你如今让九娘临朝听政这事,不就堪比让我等取代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一样荒唐吗?”
谁说不荒唐!
自初二那日赴宫宴回来,阅过穆桑塞给他的那张布帛,他便觉荒唐。
布帛上书:妾欲临朝,阿兄务必支持;妾行种种,阿兄务必襄助。莫问缘由。否则妾必反之。
这话但凡是入宫前从她口中吐出,他是一定不会让她进宫的。
然在她入宫之后对他说出,他竟一时间无可奈何,连对她斥责一番都不行。盛怒过后只能静下心来思考:
她知道‘临朝’的意思吗?明烨会同意吗?
她行种种,除了临朝她还想做甚?
她是哪来的自信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和他谁是主谁是仆?
到底谁在指挥谁做事?
一时间,薛壑又怒又急。
怒其不听话,急她不知天高地厚坏事。
但又偏偏鞭长莫及。
这七八日里,他原利用入宣室殿论政的机会,传话给洪九转达他令:止住一切想法,停下一切行动。甚至警告她,若不听话,十五的“半月阴”解药都没了。
洪九递了两回话。
第一回得她回应:九娘为后,阿兄为臣,尊卑已分,当是臣听君令。
第二回得她回应:解药给与不给皆由卿,九娘疼死乃卿功亏一篑矣。
薛壑将布帛狠狠揉成团,砸在炭盆中,大雪天连灌了一整壶凉茶方才勉强压下怒火。凉意从胸膛遍及脏腑,确实让他冷静几分。
皇后临朝这个举措,并不影响他的计划进度。细想反而还有几分好处,譬如待幼主上位,太后垂帘听政就更加名正言顺。
而且,明烨竟然能被她说服,想必只当是他的意思。他这会若给她拆台持反对意见,实在不妥当。
薛壑权衡利弊,已经交代了御史台不上谏,这会亦回应族中子弟顺应圣意,只说此举自有他用,让他们稍安勿躁。
“你御史台都已不谏,尚书台又有我们三人不再反对,想来若陛下执意如此,温令君处也不会多加阻挠。” 薛均说这话时,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后叹道,“十三郎,如此下去,我们同温氏越行越远不说,薛氏百年名声怕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就是,本来廷尉周维家请了人来给七妹说媒,欲要求娶,结果六月里说什么先前的八字算错了,实乃八字相冲,把亲给退了。虽说七妹也不曾见过周家儿郎,但这般被落了脸面躲在房中伤心了许久。”说话的是薛十六郎,话语中多有不满,“本来我薛家儿女何愁婚配,如今竟然被人避之如鼠。”
“十六!”最后的话委实难听,薛四郎出口呵他,又对薛壑道,“他一贯如此,在家中同我也口无遮拦,十三郎莫放心上。”
“怎会!”薛壑笑道,示意侍者给诸人倒茶。
然除了这两字,一时竟不知还能说甚,他自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纵是有也是为逢场作戏,一心只觉用尽全力争得如今局面,多少代价困厄他都可以承受,也该他承受。却到底已有疏漏,伤到无辜者。
过往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恐惧不知来日到地下要如何面对父亲先辈,不知他们是否会谅解他,用了许久才释怀想通。然此时此刻,久违又熟悉的愧疚感再度涌来,他虽不需要再数日数月彷徨,但也用了几息时辰方平复心境。
时值侍者奉茶毕,他笑意更深些,“十六弟,用茶。”
薛十六今岁十九,亦不曾婚配。
薛壑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要说甚,只端起茶盏,自己先饮了。
正事已毕,薛四郎一行也未再多留,未几起身告辞。
“你以后少在你十三哥面前口无遮拦,他一人撑着那样多的事,压力够大的了。”待走远拐道后,薛四郎方开口斥责胞弟。
“他怎么就一人独撑了?”薛十六踢走拦在路上的一更枯木,“我们不都在帮他吗?”
“胡话!”薛四郎道,“什么叫帮他?他为的是他自己吗?他为的是整个江……”
他环视四下,将胞弟拉来身侧,压声道,“他为的是整个江氏江山。守护江氏,匡扶社稷,本就是我们一族的使命。你若非要怨,就怨你生来就是薛氏子。”
话毕,将人甩开了。
化雪日,地上路滑,薛九郎伸手扶了一把薛十六,叹着气瞪了他一眼,“四哥莫恼。我瞧十六,大约是见七妹那般,怕‘物伤其类’吧!”
“物伤其类?”薛四郎目光从薛九郎身上滑到薛十六身上,顿了顿反应过来,笑道,“你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薛十六挑眉又低眉,阴阳怪气道,“如今时下,我哪还敢看上谁啊?”
两位兄长闻言,相视一笑,皆不再在理他。
走出很远,听得长兄薛均一声,“双亲都不在了,长兄为父,看上谁家姑娘,我给你求去!”
*
薛壑送走薛均一行后,未几又迎来杜衡。平素没有薛壑传令,他都一直在城郊别院,这会不令而来,实乃为给薛壑送药。
薛壑自被动地赴了那场百花宫宴,出宫后便生警惕:如今薛九娘入主中宫,明烨请他入宫的名头自会多一些,他需防患于未然。所以出来后寻了杜衡,问他能否制出万能解毒的药。
杜衡这日便是给他送药来的。
“世上毒药无数,变换了药量或是先后顺序,都有可能成为新毒。实难做出什么万能的解毒,除非是仙丹。”杜衡从一个寸长的小瓷瓶中倒出几颗丸药,“但话说回来,世上的毒药无非就是相关动植物身上的一些部位配比而来。是故总有相克之物。在下虽制不出万能解毒之药,但可以制出消解毒素的药。类似于饮酒之人,酒前先饮些牛乳、蜜水、鸡蛋清等,虽不能完全解酒,但可以保护脾胃和肝脏,减少伤害。”
“那这药也是提前使用?”薛壑接过来,很是满意,“不愧是殿……”
他顿了顿,将药收好,道了声“多谢”。
“对了,九娘进宫前曾说你很向往举行新政科考的抱素楼,一直想去看看。近来温氏在筹备明岁的新政科考,重开了抱素楼,你可想去看看?”
薛壑将将因薛十六郎的话心绪有些酸胀,他不想愁结顿生郁结在胸,当下欲出去走走。实乃也想见见温颐。虽然他基本确定了温氏不清白,但还有一丝奢望,盼温颐独善其身。否则温门一掌尚书台,二掌新政科考,一旦连根拔起,要如何补这缺?
“我糊涂了,你——”薛壑看着杜衡面目,“罢了,你去后院歇息吧,我一个人走走。”
“在下易容便可,不碍事。”杜衡有些失神,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江瞻云说过,自己向往抱素楼想去看看。但她这样说,还在入宫前特意交代,想来另有深意。想过这重,当下便应了薛壑同往。
抱素楼距离御史府不远,两人马车前往,约莫小半时辰就到了。
门口守卫见是薛壑车架,当即放行。
温颐在正堂“虚室生白台”审核参与科考学子的卷宗,另有数位五经博士一道参审,堂内尚有十余人。
侍从报了薛壑到来,温颐面色淡淡,抬眸看了眼外头的人,和他说,“本官没空,让他自便。”
想了想,拦下了侍从,走出屋来,与薛壑立在屋外枯树下,拱手与他行礼,道了声“多谢”。
谢他风雨坡相救之情。
薛壑笑了笑,“你已经谢过了。”
温颐颔首,“所以薛大人来此何事?若不是特意来寻我的,我就不奉陪了。”
“修毓,你我不该如此生分,若你祖父知晓你这样态度待我,怕会不高兴。”
温颐闻言,眉间浮上一层戾气,“祖父同我说了,你废黜右扶风乃一箭双雕,既行发泄之举,又无形中同他达成了默契。”
果然,温松也有份。
幸好,温颐是清白的。
不,他是温门下一任家主,未必清白。再看一看吧。
薛壑抑制自己要说的话,没再言语。
他沉默,温颐便只当他默认,当下拂袖离去,走出两步似想到些什么,驻足回首,“我闻薛大人同封氏、许氏都结了亲,恭喜了。”
薛壑嘴角勾了勾,却被温颐后面的话扼住笑意,“不要叫我‘俢毓’,殿下赠的字,你不配喊。”
薛壑点点头,风过,枯枝残雪落在他肩头。
温颐冲上来,“你点什么头?你在默认什么?你为何不辩解?”
“我不该来,打扰了。”薛壑退后一步,同他拱手辞别。
温颐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精神气又散去,满目失望跌跌撞撞离开。
“走吧!”薛壑转身,却发现一旁的杜衡僵在原地,“怎么了?”
杜衡愣了下,“我瞧见堂中有位女郎,有些好奇。不是没有女官了吗?怎么还有女郎参与?”
薛壑望过去,见一三十出头的妇人坐在上首,眉目秀雅,气宇高华。
“那是前太子妃常氏。她早年同温大人的姑姑私交很好,温大人的姑姑是他父辈中才华鼎盛者,主持过两回新政,常氏饱读诗书,每回她主持时,便来帮衬。后来女官职被废黜,温前辈亦生病去世,太子妃便鲜少来此了。自明烨上位后,她更是深居长亭殿,极少露面,这厢怎么出来了?”
薛壑暗自嘀咕,忽就背生一层冷汗。
新政两年一回,前两次常氏请命参与都被驳回,这回……不会是薛九娘求的情?不置于,她搞出一个垂帘听政闹得动静够大的了,不至于再揽事上身,插这一足!
约莫是温颐开口。
“走吧!”
杜衡应是,却在薛壑沉默思索的时候,难以抑制剧烈的心跳,频频回首。
*
这日薛壑才回府中,便接了圣旨,道是本月十八乃皇后生辰,陛下为其在昭阳殿设宴,请其赴宴。
薛壑接了旨,拿出杜衡送来的药,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案上烛火短短长长,明明灭灭。
他抚摸瓶身,将药倒出服下,去赴她的宴。
祝皇后:顺颂时宜 喜乐安康,百年千岁,皆与春逢。
皇帝亲自掌宴,皇后盛宠无双。
宫人鱼贯入内,依次奉肴倒酒。
皇帝道,“闻薛大人风雨坡遇刺,伤愈之后一直在养生,皇后不舍你用宴上烈酒,特意向考工令处学习的果酒,你尝尝。”
“是的,阿兄,孤制了许久,这些日子里一直放在我宫中,这会才启封的,孤尝了一口,尚好。”
明烨很满意这措辞,酒在皇后宫中,皇后已尝,薛壑自然就放心了。
殿中尚有宗室打趣,有说陛下偏心独给御史大夫圣恩,羡煞我也;有说陛下是爱屋及乌,实乃皇后恩宠至极……
奉酒的是皇后贴身侍女桑桑,还似上一回琥珀色液体缓缓流出,只是这会还伴随皇后话语。
“阿兄即是在养生,理当少饮烈酒。平素饮茶时茶中可放些姜,冬日暖身很有效果。近来孤也用的,正好阿兄一贯喜欢用姜。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便够了。”
薛壑静静听完皇后的话,从案上端起酒盏,谢恩后,在内侍监注视下掩袖饮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抱歉抱歉!
第37章
薛壑饮下酒未几, 皇后便借口烈酒烧身有些醉了,当下请旨退宴。薛壑既已用酒,这场宴会目的已达。明烨亦恐他宴上发作, 遂陪同皇后一道离开, 就此散宴。
薛壑随诸人跪安, 如常走在宫道上, 偶尔得人招呼问候, 他亦还礼致安。待出北宫门上了自己车架,方催快行。
回来府中,杜衡同两位军医已经等候许久, 拿出汤药给他催吐。直将宴上所用一并膳食都吐了出来。
然他整个人除了催吐一时胃里有些难受,其余并无不适,脉象亦是正常。
杜衡倒了盏茶给他漱口, “会不会是您多心了?这无端催吐一二回也罢了,若是长期这般也是伤身的。
“没有多心。” 薛壑这会已经换了身衣袍,将先前的衣衫给了两位军医拿去检查, 人歇在榻上, “今日宴会一定有问题。”
薛九娘明知他不吃姜, 却反说他爱吃, 还一个劲劝他食用,连吃多少都说得那般明白。落于旁人耳中, 是皇后关怀兄长, 落于他耳中便是极大的反常。
且还是在给他奉酒之际。
“大人!”少顷, 徐、陆两位医官急急进来,神情严肃道,“大人的衣袍上验出了鹤顶红。但不是寻常的鹤顶红,当被改良过。”
杜衡怔了瞬, 薛壑尚且平静。
徐医官继续道,“量不大,暂时不会致命。但若按照这个药量积上几回,一样回天乏术了。”
“幸好及时催吐了,只是从饮下到吐出还是间隔了大半时辰,体内势必已经存留了。”陆医官补充道,“我们抓紧时间调方子,应该还来得及清毒。”
“对了!”杜衡眼睛亮了亮,“我给大人的药,大人提前用了吗?若是用了也可降低对身体的损伤。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准备清毒的药。”
【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就够了。】
薛壑的脑子还在回荡薛九娘的话,顺着这句话想到更多。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她能说服明烨力排众议允许她临朝听政,原是拿他的命做得交换。
这个疑惑今日解开了,便又有新的问题:如何又不直接要他的命?
怕他暴毙,引起薛家军反扑,而他们没有镇压的能力。好细的心思!
可是这样得罪他,她到底图什么呢?
不想被人所缚、为摆脱他的控制?想做人上人?
所以宁可放弃同她一起要为殿下报仇的自己,却选择同殿下有仇的明烨?
这不对。
那便只有另一种可能,她不是主动为之,是被明烨胁迫的?
也不对。
薛壑相信自己一路谋划,也相信明烨没有这个能耐,甚至到目前为止明烨身后人也没这个能耐识出他的心思。毕竟若能识出,定会拼命阻止薛九娘入宫,双方在大婚前就该撕破脸了。或者说风雨坡的那场刺杀,他逃出升天,便是双方较量间他短暂的胜利。
风雨坡的刺杀,他是如何命悬一线,起死回生的?
是她去而复返救了他!
她救了他。
……
薛壑前后理来,最后得出:她救了他,她心思缜密,她擅长主动,她不为人缚……她是助力,不是阻碍。
又或者——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惊雷一样闪过。
“大人!”
“薛大人——”
到底折腾昼夜,薛壑有点犯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隐约闻得有人在喊他。
“薛大人!”是杜衡,端着碗盏坐在榻畔,“清毒的药好了,您赶紧服下吧。”
薛壑睁开眼,有些混沌地扫过角落滴漏,“几时了?”
“丑时五刻,您睡了一个多时辰。”杜衡持勺搅了搅汤药,“用下后继续睡,能够安眠也是好的,可以补精气。”
“辛苦了。”薛壑接过药,却没有即可饮下,木匙握在手中,悠悠晃着药盏,半晌道,“中了少量的鹤顶红发作起来有什么征兆吗?”
“首先是脉象的变化,会成结代脉,乃心气不足所致。”杜衡顺势测过他脉搏,眉间忽展忽拧,“这会脉象已显,您赶紧喝。”
“除此这外呢?”薛壑却并不着急。
“除此之外最明显的是咽喉部发干、有烧灼紧缩之痛感、伴随恶心呕吐;身子薄弱体质差些的人还会吐血,低烧,腹部疼痛。”杜衡顿了顿,“您现在有哪里不适吗?”
薛壑摇头,“都没有。”
“那说明毒素很少,赶紧用药!不然这些征兆三五日之内就逐一发作起来。”杜衡松下一口气,“如今这个状况,估计两三贴药下去就可以把毒清了。”
“那若是晚些饮,还能彻底清毒吗?”
“按你如今的状态来看,问题不大。但这是鹤顶红,且被改良过……”杜衡话至此处有些不解道,“方才我用衣袍上的残毒做了尝试,毒素并没有加剧。倒不知这这改良的目的是甚,纯属多此一举!”
“为了配出解药,控制我,谈条件。”政治场的搏杀,阴谋阳谋,这些年薛壑愈发熟悉了。
杜衡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只继续上头的话,“总之毒素在体内拖得越久,伤害就越大。这会喝药清掉了,您就不必受罪了。否则难说日后会如何。不说了,您且赶紧喝。”
薛壑看着手中的药盏,望向杜衡,目光久凝,在他欲要开口时先说了话,“你说……有没有可能殿下还活着……”
若说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但是这个相似的人,还有近乎一样聪颖的头脑,缜密的思维,甚至“万民石桥”上,那救他于生死间的一箭根本不可能靠他几日“纸上谈兵”的教导就一击即中,非多年练习不可得!还有太多太多……
“当初,就是落英向我荐的你。你告诉我——”薛壑直起身,满目酸胀又通红,“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如今椒房殿中的皇后,其实就是我们的殿下,对不对?”
“这……” 杜衡闻此一袭话,呆了半晌,“夜深多梦,您是不是梦见殿下了?”
薛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话语低低,“罢了,我不难为你。”说话间掀被起身,至窗前盆栽处将汤药倒了。
“你作甚?”杜衡大惊。
“我暂时不能用这药。”薛壑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我这会还不能解毒,若是毒解了,九娘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可——”杜衡闻“九娘”两字,顿时止住了话语,默了片刻道,“我去同另外两位大夫商量,给您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补补根基,增强些抵抗力。您先睡吧。”
当下从薛壑眼前逃离,想了想转身又道,“大人病痛缠身,多思伤身,殿下地下有知,会心疼的。”
薛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嗯”了声。
姑且不想谁是谁,当下已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且想一想接下来要如何走。
薛壑又想起了宴会上的那番话,如果只是单纯地借他不吃姜的理由提醒他酒中有异,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可她偏偏还说了,所谓“不要多用,三分姜味便够了”就是在告诉他,必须要喝,但少喝些,喝三分足矣。所以宴席之上,他掩袖用下时,撒了大半在袖中,攥在手掩过。索性宴散得早,想来也是她特意为之。
那接下来,明烨一定会派太医令过来确认。
*
翌日薛壑以嗓子不适唯由,没有去御史台。
廿这日宣室殿论政,他依旧没去,说是喉咙愈发不适。
廿一勉强去了一趟御史台,然晌午阅卷时,一口茶入喉竟都吐了出来,隐隐还有血丝,人亦虚汗淋漓,如此又回府邸休息。
廿二,天子闻御史大夫染恙多日,特派太医令来府中看诊。
太医令把脉变色,再把一次,之后望之颜色,闻之气味,问之近来身子各处征兆,当即心下发紧,面色发白。
同府中原有医官交流,医官当御史大夫面讪讪不敢言。太医令提议,另请太医署其他太医令一起会诊。
如此半日过去,三位太医令会诊毕,又观府中医官所载脉案,遂道,确为“血瘀之症”不假。
惶惶回宫,禀于御前:御史大夫实呈中毒之兆,且十中八|九乃是鹤顶红所致。
太医令自是在府中就诊断出的脉象,然能把毒下到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身上,放眼整个朝廷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皆是他们不敢得罪的人。是故当府中医官在“血淤之症”和“中毒之症”两处猜疑时,他们择了前者,心道回来禀告天子,天子若想其活命自会告知,若……便也与他们无关。
左右他们不曾欺君,而医者诊错疾病也不是稀奇事,三来御史大夫那般征兆至多再三五日,府中医官也能断出病症了,不算耽误太久。
明烨得了这话,并未多言,谴退太医令后,下午又谴中贵人前往御史府探视。中贵人归来复命,道是午后御史大夫病情加重,用不下膳食,吐了许多血。
此时已近黄昏,帝后在椒房殿用膳。听闻这话,明烨亲自盛了一碗“天山翠”给江瞻云,“皇后居功至伟,辛苦了。”
那“天山翠”原是将新鲜的牛肉置鼎以大火煮沸三滚,改文火熬煮三个时辰。至骨酥肉烂,出锅时配撒时令菌蔬,如此汤汁浓白醇厚,绿叶点中央。便如天山雪满,青松独翠,以此得名。
时皇后盛宠,又出身益州,太官与少汤处,投其所好,用得乃其故土的黄牛肉。
如此一道黄牛肉羹,气味熟悉又陌生。
江瞻云握着勺子慢慢搅动,氤氲热气腾起,挡在两人视线中央。她僵硬的手极缓极缓地松开,在没有将玉匙捏出一道裂缝时轻轻搁在了汤盏中,搓了搓麻木的指腹,低眸重新握起汤匙,舀一勺吹凉,送入口中。
瑰丽朱唇张合间,汤水浸舌尖,过喉咙、入肺腑,极鲜极好的滋味,但她蓦然就疼了一下,是智齿在痛。
但是她已经不再年少,不会一疼就哭,于是便笑。
笑问,“所以,陛下打算如何赏赐妾呢?”
明烨也在笑,“喝汤,喝完朕给你个惊喜。”
冬日里,滚烫的汤盛入盏中,未几就温了,她便很快喝完了。
“陛下。”她抬眸看他,嫣然一笑。
明烨漱口净手,招来中贵人,将一卷黄布递给她。
是一份诏书。
上头的内容她原已知晓,华采洒洒,千字洋洋,赞皇后出身高贵,人品贵重,举止为世人榜样云云,最后乃是允许皇后庙服临朝、垂帘听政,此一句方为全旨核心。
但上回看到时是在十余日前,尚书台审核不过,退回,明烨拿来给她看。
和她说,“皇后要努力啊,朕也会继续的。”
于是有了她生辰宴的一盏酒。
于是有了他再次下召尚书台。
于是有了此刻一模一样的内容,又完全不同的性质。实乃黄帛之上多了两处痕迹,一方尚书台印、一方天子玺印。
“我朝逢五逢十的朝会,今日是十一月廿二,皇后的冕服月底可成,如此腊月初五,朕携你同上未央宫前殿论政。”
明烨来到江瞻云身前,也不需她起身,只按了按她臂膀,“礼尚往来,非一次结束,该来来往往才热闹。”
皇后一手握着那黄帛旨意,一手玉指纤纤轻拍天子握肩的手背,扬起一张胭脂重扫、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美丽脸庞,眼尾上扬,长眉入鬓,嘴角笑意绽得极盛,“阿兄既然病了,妾自当送汤赐药以关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容妾亲自洗手作羹汤,再派人送入他府里,喂入他口中,将他好生照顾。”
“皇后果真聪慧又贤德。”
“所以,今晚陛下留下吗?”
明烨的笑在这会僵了僵,“莫急,你的身子总要慢慢调理。”
皇后温顺颔首,起身跪安,“如此妾恭送陛下。”
明烨走后,四下宫人散去,桑桑赶忙扶起江瞻云,握上她凉湿的掌心,“殿下莫忧,薛大人那样聪明,不可能听不懂宴上您的暗示。明日婢子去看他,纵有内侍监在,但一定会提醒好他的。他如何,我会回来清楚告诉您。您千万别急。”
十八日赐给他的那盏酒,四日来,江瞻云没有睡稳一个觉,用好一顿膳。
至今日从明烨口中闻他唤病吐血,她几乎连掩饰都不会了。然而明明这样担心,想知晓他真实状况,穆桑却见她抚鬓理衣,紧紧捏着那卷黄帛,背脊如竹往内寝走去。
她一路随着,终得她附耳低语,许久问,“记下了吗?”
穆桑颔首。
她露出一个笑,“所以明日出去,你不必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四,而且下一章会比较长,所以周五再见啦。这章依旧有红包!
第38章
夜里又开始落雪, 朔风扑在瓦檐,回荡在庭院中。长廊下的宫灯摇曳不止,灯火明灭不歇。
平旦时分, 天依旧黑蒙蒙一片。今晚林悦守夜, 穆桑提着灯笼从屋中出来, 往椒房殿内寝走去。
“殿下今晚睡得好吗?”
“下半夜嫌屋中地笼烧得热, 喝了一盏水。”
“我去瞧瞧她。”
穆桑把灯笼递给林悦, 入内脱了鞋,着袜走在厚厚的氍毹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至榻前将已经在外殿熏炉前烤过的手又搓了搓, 才轻轻掀开帘帐。见得女郎睡得很安稳,锦被盖得严实,手足皆藏褥中, 就露出一个头,面目祥宁,睡颜恬静。
“殿下。”穆桑轻叹了声, 开口唤她。
“大胆!”女郎睁开双眼, “扰孤安眠, 孤要治你的罪。”
“您若睡熟了, 哪有这般规矩的。”桑桑这回不怕江瞻云,笑着在她榻畔坐下, “不是被子压在身下, 半身冰凉;便是横在腰间, 足在被外;冬日还好些,夏日里薄衾直接都滑落在地,半寸不着身上。”
桑桑顿了顿,“今夜又没睡好吧?”
“今夜睡着了, 当真是被热醒的,饮了盏茶后方散了睡意。”江瞻云的手从被褥中伸出来,捏了捏侍女的面庞,“你呢,如何醒得这般早?”
桑桑大着胆子,头一回在江瞻云抚慰她的时候反手握住了停在她鬓边的那只手,捧下来再添一只手护着,用两手拢在掌心,“五年了,自从殿下救下奴婢后,奴婢就从未与您分开过。”
“奴婢晓得殿下谋略过人,但、但实在不放心留您一人在此,虽说还有林悦在,但她到底是薛大人的人,没有近身服侍过您。奴婢想……” 穆桑后头话尚在口中不敢言,只两手拢得更紧。
江瞻云看着她,坐起身来。
穆桑便很快松手捧了靠枕垫在她身后,又帮她将被子掖至胸膛塞实,转身灌了手炉送来。略一想,再倒一盏水,试过水温方奉上,“殿下用一些。”
江瞻云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冲她莞尔。待她回身不再坐下,只咬着唇瓣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江瞻云遂拍了拍榻沿,将手伸给她。
于是,桑桑搭上她掌心坐下。
“你乃太尉之女,原可比肩宗室女,不必做这些伺候人的活。即便于孤面前,称句‘臣女’便罢,‘奴婢’二字多来委屈你了。”
“侍奉殿下,奴婢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你不委屈’和‘你本不必’乃两回事”。江瞻云松开她的手,反过来搭在她掌心,以目示意她将另一只手同方才一般拢上来,“孤给你个做‘臣女’的机会。说说吧,你想甚?”
桑桑环顾四下,压声道,“臣女想助殿下一臂之力。”
“这一个多月来婢子观察清楚了禁军五校尉的值夜规律,暗里记下了他们执勤的日子,其中薛家两位校尉反正是我们的人,剩下乃洪九、方尧、许嘉。洪九暂不知敌友,方尧乃青州军出身,许嘉……”提及最后一个名字,桑桑顿了顿,“许嘉也可以不用管,如此就剩洪九和方尧,只要排开他二人值夜的时间段,我们就可以动手。”
“动手?”
“对。”桑桑凑近江瞻云,“明烨同殿下独处的时候很多,避开洪九和方尧值夜的时辰,我们杀了他,就在这椒房殿中。然后殿下直接掀开面具示于人前,便可控制未央宫。”
“为何许嘉不用管?”
“因为他有胸痹之症,最忌受寒、疲累,其实不适合从武的,也不知怎么领了禁军校尉这等最是……”穆桑低垂着眼眸,拢住江瞻云的手不自觉收紧,意识到自己说偏了,匆忙道,“他的病症还忌辛辣气味,闻不得花椒、姜等,所以他领的值夜路线没有椒房殿的。轻易也不会进来椒房殿。”
“那万一我们杀明烨的动静太大——”江瞻云感受着被她攥得发疼的手,看她几乎要埋入微光阴影里的面庞,逗她,“把他召来了该怎么办?”
“我会提前在熏炉焚花椒弥香,他不来则他运,来则、他命。”少女咬下最后两个字,一下抬起头来,湿漉漉的杏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殿下,我不要留您一人。请允许我帮您杀了抢夺您家室、身份、地位……强占了您一切的贼人。”
她的双手有些抖,但依旧拢紧她,是保护的姿态。
江瞻云没有抽出来,如数家珍道,“宫中不止有禁军五校尉,还有主殿门九都尉,南北营十二巡逻队,主宫门二十四卫尉队。一昼夜光参与执勤的兵甲就达两千余人,六百石及以上武官三十余人。你说的对,孤与明烨独处之时很多,杀他不难,可是杀他之后,孤要如何自保?要如何控制这混着青州军的两千多人的精锐武装?你是觉得孤摘下面具现出真容就可以了吗?”
桑桑微微蹙了眉,眼中现出疑惑,难道不可以吗?
“完全不可以。你要知道奠国之基石者首要是“三公”、之后是“九卿”;继承法统之地界需在满朝文武目光下,朝会之上;而不是在暴乱之中,群寇追杀之下。”
“孤问你,从这椒房殿跑到未央宫前殿需要多久?”
“此去四里路,至少两刻中。”
“那么击鼓传声召集分散在城中的群臣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时辰。”
“很好,算你还有点数。”江瞻云笑道,“我们于此杀了明烨,就需要过两关,首先孤要能够走到未央宫前殿,其次要能够等来满朝文武,这期间需要至少一个时辰。而在这一个时辰中,一旦惊动阖宫武装,凡有不臣服者完全可以指鹿为马,说孤不是孤,乃佯举宣宏皇太女之贼人,行弑君之举。那么只需一个参将、一个都尉,执一把槊、一柄刀,就可以杀孤于乱兵之中,毁尸灭迹。甚至还有人会借题发挥,将薛氏一族尽数拖下水……这个‘万一’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孤错不起。”
桑桑震惊之余有点回过味来,“婢子明白了,所以您才这么坚持要庙服临朝,垂帘听政。实乃宣宏皇太女的一副皮囊必须要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地里才能现出。朝会是天时,未央宫前殿是地利,而按照当下的形式,至少三公之中的御史大夫、九卿位上掌兵的执金吾、卫尉,执笔的廷尉、内史,还有少府等一半的高官是支持维护您的,这便是人和。”
江瞻云含笑颔首。
桑桑慢慢低了头,拢住主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只觉自己格外天真,这般有勇无谋竟还妄想保护她。
一时汗颜无比,面庞烧得滚烫。
“你有这份心,孤已经很高兴了。”江瞻云眯着的双眼带了两分审视的味道,将搁在榻畔的手炉揣起,凑近她,“但只怕还有旁的缘故吧?”
桑桑如芒在背,不敢看她眼睛,跪下身去,“……那是鹤顶红啊,薛大人若再继续服用……”
“你方才还说要在殿中焚香,引许嘉来,催发他的旧疾。”江瞻云挑眉道,“与孤同出一辙,怎么就心疼薛大人不心疼许嘉呢?”
“不一样!”少女这会条理清晰了些,“首先,许嘉本就有病,婢子只是催上一催;其二他父亲是你我仇人,他多半也不清白;其三,前些日婢子听说了,他已经和左冯翊家的长女结亲。殿下说过,当下时局,凡氏族结亲,皆是利益同盟。何论是两族都叛了殿下的,其心可诛。”
“反观薛大人,您心里清楚,他结亲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手。而且好端端的身子,积的伤疾都是为、如今再添毒症……”
穆桑抬眸直视靠在榻上的女郎,她尚且戴着一层落英的皮具,因在宫中,几乎不摘下,偶尔耐不住憋闷摘下时也多半像如今这般,主仆二人在深夜里,借一点孤灯照明。
是故,她自己没见到自喂给薛壑第一盏鹤顶红后苍白的脸;也极少看见眼底的乌青;更不曾听见午夜的梦呓!
“婢子心疼的是殿下。有没有可能,有旁的法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下巴便被江瞻云素手抬起。
昔年的储君眸光依旧锐利,寒芒如刀割人体肤,另一只手从对方头上拨下一枚尖利簪子。
天其实有些亮了,只是属于皇后的帘帐帷幔一重又一重,隔绝了光线,还如来时一般,只有微光一点。
衬出发簪冷金色的光,刺入侍女眼中。
她被迫扬起下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肌肤薄脆,筋脉细弱,来人手中簪可以轻易划破。不,这样的桎梏和距离,对方甚至无需挪动至脖颈的距离,只需往太阳穴戳下去,她则一命呜呼。
她眼角余光见到鲜血落下来,一滴,两滴……可是她却丝毫没有痛的感觉。
“殿下!”少女一下瞪大了眼睛,她看见储君竖握发簪,簪尖内勾,刺入的是她自己的腕间,滴落的亦是她的血。
“你知道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临阵换阵更是自寻死路。这个时候你要我换个法子居心何在?”江瞻云盯着他,嗤笑,“心疼我,你的这点‘心疼’足矣害死我!”
“既然这样,不如现在我便自我了结了,好过被亲者害、死于仇敌手,多受磋磨。”
“不不不,婢子先前想简单了,如今懂了。”桑桑被箍入掌中,尖峰临面都不曾妄动求生,然见到簪尖入她肉,血从她身体出,顿时挣扎欲要夺下,“婢子懂了,再不会胡言多想,扰殿下心神,殿下您……”
然她挣扎不开,即便对方已经多年不握刀剑、但到底曾经文武兼修,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天光大亮,三重帘幔也遮不住光,丝丝缕缕透进来。再过一会,掌事宫人当来扣门侍奉,持礼问安。
江瞻云箍在侍女面颊上的手愈发用力,拨正她面庞,迫使她看向自己。
于是少女一双杏眸如镜,澄澈明洁,清清楚楚映出她面目。
她说,“若必有一死,是薛壑死还是孤死?”
没容侍女张口,她还在问,“所以,孤该不该继续喂他喝?”
……
天色大亮,日光久违但终究破开了阴霾,照耀人间。雪渐渐化开,桑桑已经到了御史府,身侧是奉膳的宫人,身后是随行的内侍监。
面前是御史大夫薛壑。
“殿下闻大人身子染恙,特让奴婢前来探望。”她收回神思,平静地看向他,“这是殿下亲自为大人做得滋补的汤膳,您务必要尝尝。”
数日不见,他愈发瘦了,本就没有血色的面旁这会更加苍白,抬起的眼神也难聚光彩。若非脑海中一阵阵浮现殿下腕间蔓延的鲜血,这会她开口定会打颤,递盒定会犹豫。
离开椒房殿时,她最后一次给皇后梳妆。
殿中只有她们两人,皇后手中捧了一个手炉取暖,叹道,“孤约莫懂了,穆辽在家中都不带你听政,未必是不想栽培你,是你确实不适合做一个政客。慈不掌兵,你的心太软了。且帮孤好好照顾他吧。”
说着,将食盒同手炉一道给了她。
“手炉是给你的,化雪天更寒。照顾他之前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殿下……她近来好吗?”病痛缠身的御史大夫撑着虚弱的眉眼,无光的眼神中笑意意外地温柔。
穆桑有一刻产生错觉,他这一声问候带着十足的情意,“殿下”二子更是唤的缱绻缠绵。半点不似臣子对皇后的敬称。
“殿下一切都好。”待她回话,竟看到青年已经用起了汤膳,半点没有迟疑,一口接一口,很快用尽了。
用完后,他笑问,“以前不知殿下有如此好的手艺,臣能否贪嘴多要一盏?”
穆桑眼睛都睁大了,唇口张合了好几回,“……自然。”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吗?但凡殿下开口,臣当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其实皇后长兄染恙,她是可以请旨回来看他的。可她没来……桑桑闪过一个念头,是殿下不敢来,不忍看,不舍得亲自把药喂入他口中。
“殿下让我留在府中,照顾大人。也让大人——”她抬起眼睑,强换了一副娇羞态,“照顾好婢子。”
薛壑这日一直平和从容的神色至此刻僵了僵,但也当真只有一瞬,便含笑道了声“好”。
*
皇后的贴身侍女,位同八百石掌事,这样出宫不返,虽皇后已同六局说过,但皇帝多少会问一句的。
毕竟成日晃在他眼前。
然明烨却数日不曾过问,倒也不是他无心至此,实乃自廿二之后,他一连三日没再来椒房殿。
这实在反常,跳托了江瞻云的预想。
但回头整理走的每一步,并无错漏。再者,若当真出了马脚,三天了,明烨不可能对她一点措施都不用。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朝政发生了意外,且是突如其来的那种。
然而江瞻云身在后廷,垂帘听政还未正式开始,她一时触及不到朝政。
心急如焚。
却又不能急。
廿七这日,随林悦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自己前往宣室殿送的两次膳食里,慢慢拼凑出了一点前朝的状况。
确实是朝政有异,但明烨偏偏廿五罢朝了,百官不得见。之后纷纷递折子要求面圣,甚至有部分长跪宫门前。
但明烨统统不见,数日里只接见了太尉杨羽,数次与之在宣室殿商讨事宜。
太尉位列三公,为天下武官之首,乃中央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虽无直接对部队的指挥权,但是天子的最高军事参谋。
所以是军政出了问题。
但论军务,也不该只传杨羽一人。
杨羽乃青州军出身——
江瞻云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要么是青州军出了问题,要么是青州城出了问题。
当下被困了手脚,剪了羽翼,她除了静心等待临朝之日,别无他法。江瞻云饮了一盏案上凉茶,将煎沸的心慢慢灭去燥热与火气。
明烨是廿九这日来的,来时已是亥时末,江瞻云都上榻就寝了。
“天寒地冻,躺着吧,不必虚礼了。” 他一路脱氅搓手而来,面上疲态深重,但嗓音带着欢喜,似是事已解决,不足为惧。
“即是天寒地冻,又是更深露重,陛下还来。”江瞻云从命坐在榻上,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多日不见陛下,陛下清减不少。”
明烨接了手炉,四下扫过,“朕就说怎么宫人脸生,想起来了,你把桑桑放出去了。朕记得她还不到年岁,合该再侍奉你两年。”
“这手怎么受伤了?”明烨目光落在她缠着布帛的手腕间。
“小妮子心比天高。”江瞻云笑道,“闹半晌竟心系她嫡亲的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当以为此生无缘,要老死宫中。廿三那日被发现要死要活的,这不妾去夺她发簪,被失手划成这样。”
“你贵为皇后,亲自……”明烨觉得荒唐,伸手从她面庞滑下后颈,如逗狸奴捏她颈皮,“皇后需要给朕一个合理的说法。”
江瞻云微微仰起头,乖顺贴入他掌中,免去皮肉疼痛,“陛下给阿兄赐婚纳妾,让封氏、许氏都同薛氏接了亲。您就不怕他们三族彻底沦为一线了,就不想插个自己的人放在薛氏家主的枕边?虽说他已经服过两回鹤顶红,毒素渐累,但凡事总要防个万一吧。桑桑这会,一颗绝好的棋子!”
她拉来明烨手,抚上自己受伤的腕间,话语柔柔,“妾贵为皇后,自然不值得为一个奴才流血受伤,但为陛下,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捏在后颈的那只手缓缓松开,皇后背离掌心靠去他胸膛,“只是陛下多日不来了,妾着实有些惶恐。”
“高句丽突袭,青州城被围了。”明烨的手跟随而来,揉抚她发顶。
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她大婚当晚,薛壑领兵离去就是为了解青州之围。有时她会想,若青州军中没有发生贪污,青州城没有被围,薛壑就没有这般天大的理由在大婚当夜弃她而去,他们或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
退一万步说,他好不容易打退了高句丽,解了青州之困。
短短五年,青州又被围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要怎么办呢?”她垂下眼睑,视线在他心脏处徘徊,“陛下打算让哪位将军前往?”
“不必派兵甲前往。”明烨将她推开些,笑道,“朕和太尉商量好了,送个翁主去和亲,修两国之好。”
和亲。
这是江瞻云今晚听到的第二个天大的笑话。
她的手几乎就要抬起扇上去,到底扼住了,只看他如看死人,笑盈盈好奇地问,“陛下膝下无子,宗室女不是已经成婚便是垂髫稚子,陛下预备择谁去呢?”——
作者有话说:我本来以为六七千字差不多可以写到文案的,但事实证明约要一万字,但后面那段今天肯定写不完,马上有课,脑细胞死完了,下班后脑子八成转不动。所以下一章哈,明天见。
第39章
“师兄, 求你帮帮我!”
“我不要去和亲!”
“我大魏兵强马壮,何时需要一个女子和亲!”
……
腊月初一晌午,御史府奔入一个女郎, 鬓发蓬乱, 花容失色。来人乃前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幺女, 后得当今天子册封的岐山翁主申屠岚。
当年她兄长三却册封, 然天子恩遇申屠氏, 坚持保留了她的爵位。再却不恭,哪曾想今朝竟在这处等她。
“我申屠氏满门清贵,这翁主封号我亦从不稀罕, 五年来所得食邑分文未取,每年我都以搭棚施粥的方式,再添一倍银钱, 重新还之于民了。我没有得供奉,我不欠天下百姓什么!师兄,难道我大魏已经到了要‘遣妾一生安社稷’的地步了吗?”
申屠岚受父亲影响, 自幼学习律法, 以父为师。是故这么多年一直唤薛壑一声“师兄”。
薛壑接连用了两回鹤顶红, 虽然饮用前后都做足了防毒催吐的事宜, 但体内多少有所累积。
面容一看就不似正常人,满目病态。说话尤为明显, 嗓子喑哑, 扬声则痛, 根本无法高声语。
这会闻得“和亲”二字,惊怒中吐出“把话说清楚”一句,音高而裂声,嗓子顿时向冒了火一样。
“师兄, 传你染恙,如何病得这般重了?”申屠岚见状赶紧上去倒了盏茶递给他。
“不碍事,是我方才急了。你慢慢说。”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的事。
廿三日他用药不久,避去内寝催吐,将将才缓过劲,便闻八百里急报入司马门。平素司马门是天子或天子使者才能走的道,特殊时期还有一人可走便是携带边地军情入京的信使。他当下撑起精神,然一夜过去,宫中没有传出任何信息。
廿四这日,各府衙如常转动,仿若前一日司马道上无人走过。百官开始暗中讨论。事关军务,但他的职务插不上手,遂让身为卫尉的薛允主动前往宣室殿面圣,然不见明烨面。
廿五宫中传出消息,天子辍朝。此时距离信使驰奔司马道已经过去两日,朝中不仅没有商讨相关军务,天子竟还罢朝,这事可大可小。薛壑当即命御史中丞入宫上谏,天子染恙自可休憩,但军务不可延误。同时廷尉、执金吾等人已经自发要求面圣,被拒而跪北宫门。
廿六日,天子召太尉商讨军务,臣心稍定。但薛壑愈发不安,哪有只召太尉一人论政的。
廿七、八两日朝中一切如常,只传出乃高句丽突袭青州,但已定好退敌之策。
廿九传出其策乃和亲。薛壑如闻笑话,当即入宫要求面圣,同在宫门前尚有朝臣十二三,皆被拒。中贵人出来传谕本月三十朝会再议。
然昨日三十,明烨二次罢朝。
至此,薛壑隐隐觉察不对。
事关边地军况,明烨怎敢绕过尚书台、宣室殿一锤定音。且还是采取“和亲”这等下下策。同他交好的莫说许氏、封氏,只稍温氏便头一个不可能同意。
他本能反应“和亲”之策要么以讹传讹,要么是明烨打着旁的盘算。但有什么事值得他以边防军务做赌注呢?
“是真的,就在我来之前,中贵人已经入府中传了口谕。”申屠岚眼中盈泪,“大魏百年,从来都是他国上供,供城池供金银供公主以求和以庇护,就算先帝十余年征战,累国库不盈,要与民生息。可是自承华十八年至今,整整二十载,所历不过一场战争,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要和亲了?”
“师兄,求求你,你是御史大夫可劝诫君上,你还是薛氏的家主,薛家军的少帅,难道您也赞同和亲,而不是主战吗?”
“小妹!”申屠泓追在她身后赶来府中。
薛壑抬眸看他一眼。
申屠泓知晓薛壑近来病重,已经休沐多日,本心是想拦下胞妹,然在见到他的一瞬,到底也腾起两分求救之意。
母亲在他们幼年时便生病殁了,自父亲去后,胞妹就成了他唯一的血亲。
“我领了口谕……”好半晌,他吐出一句话来,低垂着眉眼叹气,“只恨当时不够坚决,未将这爵位彻底拒了。总想着左右一个虚爵,不会碍着什么!”
申屠泓太阳穴突突得跳,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我就是想不通,不战而和亲,他就不怕被天下耻笑吗?”
薛壑瞧着有些晃神,没有接话。
“罢了,多说无意。你好好养着身子,还有好多事需要你。”申屠泓气息起伏,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下,又给薛壑添一盏,握上他肩头展颜扯出一抹笑。
“小妹,我们走。”
“阿兄……”申屠岚随在兄长身后,忍不住回首看忽然就沉默不语的人,“师兄”二字滚在口边又咽下。
臣子再权势滔天终究是人臣,除非要反。
否则逃不过那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没再多言,欠身行礼告辞。
“广清,师妹——”人已经踏出门外,薛壑神思敛过,“别做傻事。”
兄妹二人转身看他,一时间感动于他的知心敏锐,但又觉前路渺茫,皆头脑酸胀,悲从中来。
申屠泓确实起此念。
他是御史,自踏入御史台的第一日开始,死谏便是他的最高荣耀。既然当下武不死战,便理当文死谏。
他将网撕开一道裂缝,未必能见明光,但至少能让日头的缝隙照进来。之后无论薛壑领御史台再谏,还是领薛家军去战,都会是得道多助。
但薛壑却在此刻和他说,“别做傻事。”
他说,“凡薛家军尚存一兵一卒,都不会行‘和亲’之举。
他说,“回去吧,很快便没事了。”
他说,“请给我一点时间,务必相信我。”
这些天都没再落雪,虽然愈发的冷,但阳光很好,照在屋檐上、庭院中、落在薛壑的眼角眉峰,亮堂堂一片。
“我相信你,师兄。”申屠岚点了点头,冲他莞尔一笑,拉过兄长离开。
薛壑想清楚了,明烨此举针对的是自己。
他是故意扣下这份军情独裁的。
但若说独裁,却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给申屠氏的是口谕,而不是诏书。口谕尚可改,诏书需过尚书台后昭告天下,改无可改。也就是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
而这点“余地”亦非为了改变和亲的举措,是为了最后逼自己一场。
若自己也同意和亲,在兵力尚存、国力尤盛的境况下,依旧支持献女和亲,这是堪比让步允许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更背离江氏的举措。
至此薛氏将彻底与他绑在一起。
若不同意——
仿若也是对明烨有意的。
薛壑自然不同意。
当日午后,薛允就来寻他,告知他其他薛氏子弟已经按捺不住,就等他一声令下,可随时出兵青州。
薛壑道,“明烨巴不得我们出兵。”
薛允听不懂这话。
薛壑道,“不急,等初五朝会。”
初一到初五,亦不过完整的三日。
但因薛壑一直在忙,传信回益州让兵甲待命,联系洪九唤醒宫中暗子,又盘算薛九娘入宫行周公之礼已过月余,用那盏汤药也有二十余日……他神思在转,手下未停,日子很快过去。
初五这日,穆桑送薛壑早朝。
送出一段距离后,追上去,“薛大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切记一定要保护好皇后殿下。”
“殿下——”薛壑唇齿间萦绕。
他近来心思都在明烨和亲的举措上,想了好多事,基本都想通了。但唯独她,这个他亲手找来欲谋复仇的关键一人,他始终没有看透她。
“我好久没见她了。”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大人!”穆桑执拗道,“请您千万记得我的话,一定一定护好她。”
薛壑没再回头,只沉默颔首。
皇后殿下。
他往宫门走去,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殿下,多好。
穆桑目送他远去,转身去朱雀长街买烟花爆竹。
非节非宴,买这作甚?
但如今府中人都晓得穆桑是皇后赐给御史大人的,很受宠爱,是故她要作甚无人敢置喙。
就比如昨日因远远瞧见宫内燃起了烟花,她便起了兴致,缠着御史大人也要放。但府中的烟花都在外头庄子上,还未送来。
御史大人只好说,“明日去买,我不得闲,你自个去,买多少都行。”
索性穆桑不是个恃宠高调的人,在朱雀长街买了数捆烟花,着人拉去城郊,放了个痛快。
两车烟花绽放在夜空的时候,天将将亮透,湮灭了花色,但声响依旧很大,夹杂着几缕明黄色的六芒星花样传之四方。
扶风郡看见隐约的光亮,未央宫听见了隐约的声响。
*
腊月初五未央宫前殿的早朝,明烨在罢朝两次后,终于如期举行。随他同来的,还有新婚的皇后。皇后临朝听政的旨意早就已经下达,又有青州事宜在前,文武百官倒也没多少心思在这处上再多生感慨。
只是在恭迎帝后入殿步上丹陛时,不少人都有些恍惚。那新后作高髻、戴假结,配九华妙玉凤凰冠,这无甚好说。但她着庙服,绀上皂下,衣饰短一寸十二章程图,这……本也是皇后临朝的规制服饰。
但她一步步上丹陛,面貌隐去,留侧身轮廓,剩背影迢迢,庙服章程图上的天、地、日、月、星辰等十二图纹随她步伐映入百官眼中,年过三十的执金吾、近天命的廷尉、九卿之首的太常……都以为是宣宏皇太女回来了。
直到她站到丹陛最高处,转过身来,退入珠帘后坐下,诸人才当是这世间人有相似。
唯最前排的薛壑直直盯着那帘幔,直到罗纱不再轻摆,珠帘不再击声,他的心才慢慢静下。
这日早朝是天子先开的口,“廿三得军报西羌突袭青州,提出欲要城池金银。朕与太尉相商,城池乃我大魏土地自是半寸不可失。但念高句丽久无教化,遂派岐山翁主携金帛以和亲,传我大魏文教,修两国之好。”
“陛下,臣觉得此举不妥。”执金吾当下持笏出列,“高句丽一介小国,于我泱泱大魏何足道哉。既犯我国土,我们打回去便是!”
“打回去,说的轻巧。”太尉杨羽看了眼左侧首位的御史大夫,“承华三十三年,薛大人曾领兵打退过高句丽,如今还不是卷土重来。与其让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战士遭受兵戈之利,不若换个干戈为玉帛,方是上策。”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卫尉出列道,“百姓遭受战乱,就是因为他国犯境;战士遭受兵戈利器之害更是常事,否则国家养兵蓄甲作甚?百姓又能指望国家什么?下官若不曾记错,太尉大人尚是青州出身,戍边十余载,难道不知为将为兵的职责!难道在这京畿繁华地住了几载,胆子都被养没了吗?竟是如此英雄气短!”
“臣附议!”廷尉出列道,“高句丽在我大魏还未立国前,就被太|祖皇帝打退,太宗景泰年间更是岁岁来朝。如今青州边境布防稍弱,高句丽就敢接二连三来犯,若此刻不示剑而示德,来日则‘德’无示之处,‘剑’无骇人之威!如此一国,无德立世,无剑立威,岂不离亡国不远?”
“危言耸听!”
……
殿中,主和与主战的彻底争执起来。
城外的烟花声是在这会听到的。
江瞻云坐在珠帘后,看满朝文武,闻声勾了勾嘴角。视线缓缓收回,看见最前排的薛壑,往丹陛上来,是分列左右的十六禁军;再近处,左边是侍书郎,右边是执笔史官,明烨坐在御案后,如此众星拱月的位置。而她在他身后右手边,左手边是一柄天子剑。整个未央宫前殿唯一的一把兵器。
明烨很信任皇后,将后背空门交给了皇后和剑。
他为何信任皇后?
因为皇后实乃歌姬出身,无权无势,需要仰他鼻息而活。但偏又披了一张薛氏贵女的皮,又可反哺于他。
简直是天赐给他的一方至宝。
如此境地里,他还回首看了她一眼,眼含喜色,春风得意。
皇后回他柔柔一笑,明艳无双。
这几日,她想明白了,明烨为何如此得意。
便是当下情境。
“薛御史,你怎么看?”从御座传来的声响,压住了满朝的争执声,“你是如今朝中唯一一个同高句丽交过手的人。”
“臣,主战。‘和亲’之策纯属谬论。”这句话出口,薛壑无声宣告了他与明烨间的破裂。
明烨不怒反笑,毕竟当下是他盘算许久的局面。
无论薛壑应不应,赢的都是他自己。
薛壑同意和亲,自然一家亲。不同意,明面他为臣子也无他法。但以薛壑的性格,在深知自己中毒,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一定会违背君命,阻止和亲。毕竟那还是他恩师的女儿。
明烨想起申屠岚,顿觉自己择此人当真妙绝。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遏制消息,故意又一点点放出消息,故意择了申屠岚,以刺激薛壑背水一战。
只要他领薛家军前往,归来时无论胜败都会落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届时他再恩遇薛家军,而薛壑多半已经大限将至。
如此薛家军将群龙无首,声威大减,他就可以让青州军慢慢收编他们。而他也不需要再受制于那几个辅政大臣,遇事非要听他们指指点点,可以彻底政从己出。
“薛御史怎能如此君前无状,妄言陛下之策是谬论!”右扶风孙篷当场直言。
“臣说的是实话,和亲就是荒唐事。”薛壑声音喑哑,撑气提了提声,面色便从蜡黄变得虚白,“若当真岐山翁主去和亲,势必要携带侍者随从,贴身掌事。臣闻右扶风族中女郎多美貌,且充作翁主侍从,一同去吧。儿郎也不错,编入卫队,以护翁主。”
他转首看了眼孙篷,客客气气地问,“孙大人,意下如何?”
“微臣、微臣……”孙篷接替族兄的位置才上任没几个月,俨然没见识过这位御史大夫的犀利,仅一个回合就被逼几乎要哭出来,噗通跪下身,咬牙道,“微臣但凭陛下做主!”
“翁主和亲,所需随从皆有官中指定。薛大人如此霸道,要带官中行事,不知居心几何?”左冯翊在这会开腔。
珠帘帷幔后的皇后,目光在他身后落下一瞬,用仅同天子二人的声音开口,“陛下,不若再问问其他辅政大臣的意思。”
明烨点了点头,“光禄勋,您的意思呢?”
许蕤道,“若高句丽能够放弃城池,那么翁主前往倒也是值得的。如此毕竟保全了青州城。”
“大司农怎么说?”
“回陛下,如今国库不盈但若开战还是供应得起。”封珩看着前方薛壑的背影,“当然,一切还是由陛下做主。”
“太常怎么看?”尚书令温松不在,明烨点名温颐。
“陛下恕罪,臣才回朝中,对诸事尚不熟悉,且待臣明日宣室殿回奏您。”
主和的,犹豫的,回避的。
皇后在帘帐后,笑意婉转,好的很。
“薛御史,朕瞧您近来身子染疾,不若先休息一阵吧。”明烨最后激薛壑,变相夺他的权利。
“此乃战事当头,臣本不该闲赋在家,但即是陛下隆恩,臣却之不恭。”薛壑当下应了。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隐忍的怒意。
唯有明烨格外满意。
他如今握着他的命,已经不怕他反,就盼着他抗旨去作战。
薛壑更加满意,在内侍监上来预备唱喏退朝的一瞬,目光瞥过珠帘后的女郎,彤史、脉象、诸事已定。
御座之上,可以换个人了。
他本不想这样早动手的,毕竟当下尚有战事,若再历国丧,朝中必有一番动荡。但明烨专横至此,直接让他修养身心,执意派人和亲,相比动荡,国有如此君王才是最可怕的。
这日下朝,就可以谴人动手了。
他咽下一口气,屈膝预备退朝,且当这是最后一次跪他。
然却没有跪下,只听的唱喏的中贵人一声惊呼,见他双腿打颤跌瘫在地,随他身形委去,高台之上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惊舌,魂不附体。
天子被一剑贯胸,身后持剑者正是今日垂帘的皇后。
未待群臣反应过来,最前排的御使大夫已经一个手刀劈晕了执掌禁卫军的光禄勋许蕤,点足跃上高台,手刀直劈皇后一侧的禁卫军,另一手顺势从皇后发髻拔下一枚步摇为器,反手划过两个最近的禁卫军脖颈,以身护在她身前,慑住了要围上来的其他禁卫。
【你不来,我挟着他,也无人敢碰我。】
她见他强撑的气息,冷汗滚在额角,话未及说出口,便闻他厉诧左右,“谁都不许动,都不许上来!关殿门!”
“薛壑,你……”
太尉杨羽还欲再说些什么,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温颐反应亦快,手刀劈在他脖颈,直接劈断他喉咙椎骨,毙命于掌下。
一时间,殿中禁卫军群龙无首,殿外禁卫军不知殿内事。
江瞻云周身已然安全,唯薛壑本就病痛缠身,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跌在高台,血迹溅在她凤头履上,大口喘着气。
“你……为何、为何……朕已经许了你女子至尊之位!”明烨艰难地转过头,满目不甘。
“是哪个告诉你,我大魏女子的至尊位是后位的?”随那只步摇拨下,皇后发髻已乱,这会索性摘了凤冠扔在地上。
顿时,一头青丝倾泻如瀑。
“你区区一个歌姬……”
“又是谁告诉你,孤是区区一个歌姬的。”皇后用空出的左手撕下一层皮具,现出一张容颜尽毁的脸。
长发滑落,挡了她一点动作,一点继续撕面具的动作。
近身的薛壑,远处的群臣,只见她扔下了第二张皮具。
而随皮具落下,她手中天子剑猛地从明烨身体抽出,人被她一脚踢出,血却没能躲过,一半溅在她身上,一半落在薛壑面上。
她抚过案上玉玺,回首与他微笑。
他尚且伏在地上,她君高临下看他。
岁月回到十年前。
亦是在这未央宫前殿的早朝上,十五岁的少年走近她,弹劾她。站在丹陛第一次层,仰视她。
最开始,他就是执拗又勇敢,他们就是这样陌生又亲近。
隔了十年,他还是一腔孤勇上前来,靠近她。
“抱歉,我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何旁的的法子,能让我拿回本就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她持剑捧印,缓缓走过他,将他掩在自己身后,留他喘息休憩,慰他多年艰辛。
前面殿中是泱泱群臣,依旧十中八|九不得回神。
只见的台上女郎笑意浅浅,闻她道,“诸卿,久违了。”
第40章
未央宫前殿外的朱檐上雪水滴滴答答落下, 汇成小溪蜿蜒在地。风吹檐下莲花铎,诵经一般地响。殿前的十二铜龟炉引温泉水,汩汩腾白雾。八百石以下朝臣面对着骤然关起的殿门忍不住三五交谈。
“陛下遇刺了?”
“……仿若是皇后, 皇后的动手?”
“御史大夫杀了禁卫军?”
“慎言!”
“慎言!”
“皇后本就是薛氏女, 难不成……”
“难不成, 这薛氏要反了?”
“薛氏虽与天家有约, 但当今天子过继于先帝、承先帝法统继位, 乃名正言顺,除非、除非宣宏皇太女复生,否则薛氏此举大逆不道啊!”
“就算太女复生, 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除非能证明陛下之帝位乃谋逆而来!”
“这……”
官员们窃窃私语,心中怯怯。
明烨携青州军入主未央宫五年, 能入殿参政的人员自然能数出来,但底下人数甚多,这会在殿外听政的就有近半数, 闻这等话语惶惶不安, 进退两难。
不知谁先喊了声, “薛氏谋逆, 勤王救驾!”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或道其胡言,或跟之同呼, 场面顷刻间失控。
且是在这未央宫朝会之地, “谋逆”、“勤王”这等字眼回荡, 很快便引得外宫门处的各路禁军、卫队纷纷赶来。
这日在殿外廊下执勤的校尉乃许嘉和薛七郎薛墨。
许嘉年少,未见如此场面,当下正殿殿门又内里反锁,不得诏令。一时间没了主意, 只拔剑于殿门前,斥声,“肃静!肃静!”
声势愈大,不得肃静。
又抽出腰间令旗,奔上左侧高台,命外宫门外各营各卫队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他手中传令的乃三角黄龙旗,是禁卫军中除却天子亲卫、御前卫队外最高传令旗,如此作势一挥,当下短暂的控制了外围的场面。依稀见得正欲动身的卫队停止了动作,已经赶来的禁军队伍头尾交换,原路归去。
“许将军,你缘何阻止卫队,可是与薛氏狼狈为奸?”
“薛氏百年忠烈,岂容你这般妄加揣测,污名加身!”
“百年忠烈,笑话,三月里的诗谣还在传呢,满天下都知道……”
“既这般,薛氏又怎会谋逆弑君?”
……
人群熙熙攘攘,声音此起彼伏,理不通的逻辑,理不顺的场面。
许嘉站在高台,看着手中黄龙旗,有一瞬怔住了。
他就在殿门口,看得很清楚,皇后将天子一剑贯胸,御史大夫杀了皇后近身的人,
确实该勤王救驾的。
他应该放人进去,领人进去。
他这是在作甚?
是觉得那御座之上的人确实该死吗?
江氏天下百年,自文烈女帝起,就立下规训:大魏凡有一兵一卒,臣民男不献降,女不和亲。
而如今,兵甲颇丰,竟要以一女郎唤安宁!
如此君主,他忠之而愧黎民。
可是为何,父亲却还要坚持辅佐他?
许嘉失神一刻,便见场中箭矢如流星,数发连出。乃薛墨列阵羽林卫,横三排死守殿门,自己持弓上右侧高台,射杀了妄言薛氏的两个人。场上霎时静下,转瞬又惊惶而起。人群中的青州派官员将薛氏谋逆之心言得更死。薛墨手中未停,一壶十二支箭矢全部射出,死者七人,伤一人,空箭两支,最后两支射在前排羽林卫前,挡住已经登上阶陛的两位官员,慑住他们的步伐。
他身形极快,从高台下,回来殿门前,就见寒芒一闪,一泓鲜血溅出,两颗头颅滚地,顿时场上彻底静下,群臣百官的步伐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当下人群中居后面的数个武官眼峰扫过,转头逃奔出宫门。薛墨点兵小组六人羽林卫,追之。
至此,场中静下,再无声息,只上百双朝臣的眼睛死死盯着闭合的殿门。
门后,殿中,亦是一片死寂。
丹陛之上的女郎与百官一话寒暄,然百官魂未归体,竟无人应声。反倒是她转身搁下玺印,长剑指过御座左侧随侍的太医令,又点两个黄门,吩咐他们将昏迷的御史大夫挪去偏殿救治。
“卫尉,你去陪着。”她的目光落准确无比的落在薛允身上,开口平和得如论家常。
被点了名,薛允终于回神,匆匆伴随薛壑而去,但还是忍不住在拐过屏风时再看她一眼。
殿中人陆续反应过来,偏她站在高台,又不说话了。
只将他们一个个看过。
随外头声响,雪落成水,风吹花铎,温泉汩汩,人声嚷嚷,弓弦烈烈,有声回响,“薛氏谋逆,勤王救驾。”
殿中鸦雀无声,静可噬人。
门窗锁死的大殿内,风雨吹不进,刀剑砍不进,唯有日光可照进来。
渡在女郎身上。
她半身沐光,半身在阴影里。长发披散,面上有血,一笑,半似佛龛上的神女,半似地狱回来的修罗。
殿下还有被碎喉的尸身和昏迷的臣子,很快又有人委顿下去,袍摆湿黄。
她的笑未退,眉却拧了起来,缓了缓方才舒展,“执金吾,去外头传孤一句话,伪朝五年,御史大夫行之种种,皆受孤命。薛门百年清正,从未易节。”
执金吾郑睿,今朝四十又六,乃五大辅臣外,承华帝给储君配备的武官第二把交易,亦是储君的骑射师父。江瞻云初时随母学习,入主东宫后,自然文武都有专门的老师,承华帝便择了郑睿来教。
没有老师不爱聪明的学生。
郑睿侍之如珍如宝。
这五年来,臣命于明烨之下,又见薛壑愈发亲近他,说一句“心如刀绞”亦不为过。多番生出乞骸骨之心,反复劝说自己非效忠明烨其人,乃忠于江山社稷,如此熬下来。
熬到了。
终于熬到了!
“臣、领命。”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闷脆声在殿中清晰回响,抬首却格外高兴,因为很痛,不是梦。
江瞻云红着眼笑了,“等等,那人是谁,拎出去。”
郑睿随她目光循去,“回殿下,那是屯骑校尉丞。”
“屯骑校尉丞,太尉座下的。”江瞻云扫过他潮湿的袍摆,软塌的双腿,“此人族中三代不得为官,拎出去。”
殿门开起,再未合上。
执金吾将两条令依次宣告。
场外静声。
只有宫人往来,白布盖上尸体,清水冲刷血迹。
殿内倒是声响渐起。
最先出声的是九卿之首的太常温颐,他很早就回了神,大约是在看到明烨中剑,皇后从他后背出现的一瞬,他便确定了是她。
“臣,恭迎殿下。”他俯身跪首。
随他话落,满朝文武接伏地跪拜,“臣恭迎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群臣伏跪如山丘。
江瞻云看泱泱文武,从外头到内殿,从门口到丹陛下,最后目光落在温颐身上。
“承华三十三年,孤在上林苑柳庄亭遇刺,死里逃生,后暗中查出刺客乃明烨。因孤查青州贪污案,罪在青州军,杨羽兵行险招勾结武安侯之子谋害孤。累众卿在其淫威之下苟且偷生,实乃孤年少大意而铸成大祸,孤之过矣。今孤以一礼谢罪于诸卿。”
话毕,江瞻云拱手持礼,微微低了头。
“臣不敢。”群臣尚且跪着,根本无人敢抬头看,更无人敢受她这礼。
江瞻云步下丹陛,行至最后一阶,“诸卿,都起来吧。”
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
是伸给了九卿之首的太常。
“臣不敢受此大礼。”百官已经依令起身,然温颐因江瞻云伸出的这只手,反而一时只得跪着推却。
“当年若非师兄——”江瞻云话说半句,又伸过一只手,双手托他臂膀,请他起身。
朝会之上,百官当前,如此亲近的距离,如此亲昵的称呼,实在不妥却也实在圣眷加身。
太女看着他,笑意婉转,“当年若非师兄,孤怕是没有今日。师兄这份情,孤不忘记的。”
“保护殿下,乃臣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江瞻云松开他,冲他笑了笑,宣布这日朝会散。
*
朝会虽散,当下却无人离开未央宫,仍在此殿。实乃方才外头有明烨余党逃奔,执金吾带人捉拿中。
这批人起先是朝会上逃走的七八人,后来在宫道奔走,陆续集结了人手,两刻钟内达百余人。
正欲南宫门出。
原因无他,这处的守卫大部分是当年宣宏皇太女的三千卫。明烨初时本想收为己用,奈何三千卫纷纷乞骸骨以示不从。明烨恐他们在外头反而坏事,遂安排守南宫门。却又不给配备精良武器,只让青州军暗里监视。青州军一边监视一边扮作贼寇扰门,三千卫无兵器在手,守门艰难,如此五年里百余人获罪至死。
这厢,青州军余党从此门过,三千卫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其如丧家之犬,顿时心中痛快,纵是手中无利器,亦个个死守宫门,要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奈何饮食不济,体力难支,人数亦不如对方,三千卫渐渐落了下方。只见得一并长刀就要劈向首领,退无可退,那不惑之年的汉子沉沉闭上双眼。
也好,总算可以泉下见储君。
然却未觉刀斧加身的疼痛,只觉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推过,耳边马蹄声起,眼前剑芒闪过。
“楚烈,去未央宫前殿护驾。”
是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楚烈睁开双眼,见前方马上女郎长剑过人颈,剑锋饮血,回首与他微笑。
楚烈惊喜交加,不敢相认,“庐江长公主!”
庐江翻身下马,将马与剑都扔给他,步瞭望台指挥作战,留他矫健身影和震撼人心的话语,“殿下在未央宫等你!”
至此数日,庐江长公主坐镇未央宫亲自指挥,执金吾领队操刀,清洗明烨余党,驻防安保。
储君领群臣暂离宫殿,入了北阙甲第处理政事。
当务之急,是解青州之围。
江瞻云在琼瑛殿同诸将商议,初六午后,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徐州牧领兵增援。冀州、幽州两地提供粮草。
初八上午,太常来回话,登基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事不宜迟恳请君主归位。江瞻云以宫中安保尚未齐全为由拒绝。
初九晚间,庐江过来回话,明烨余党清除毕,安保事宜完成。江瞻云道,“安全为上,辛苦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道,“姑母做事,你还不放心?”
江瞻云不说话。
彼时上弦月在天,月色朦胧。江瞻云披着厚厚的雀裘,站在向煦台二楼廊下,手中捧了一盏刚刚送来的药。
她无病无伤,庐江看了眼她身后房中榻上,一直未醒的青年,颔首道,“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久做这等事,又在宫中三十余年,不稍一日便重查完毕。然她还是过了三日才来,彼时已经是腊月十二。
月亮原该更圆,可惜又下雪了,天地一片昏沉。
“三公是立国的基础,孤没有三公,怎么登基?”
庐江闻这话就差骂她是否越活越回去了,从来乃天子立而分三公,从没有说要有了三公才能登基的。然看她不施粉黛的脸,眼底乌青一片,眉间萧索,终是轻声问,“十三郎,还没苏醒吗?”
“太医令说他强行动武,毒素有些扩散。但控制的及时不碍事,说是疲累所致方才久睡。”江瞻云看着庐江,眼中涌起一层水雾,“姑母,可我还是怕,是我喂给他喝的。”
“太医说他无碍,你宽心便是。”庐江捏了捏她臂膀,“你如今已经为了他,连登基都不着急了?当年皇兄教导你,莫要钟情一人……”
这话落下,江瞻云眉眼冷了瞬,“登基之事,反正是孤囊中物,不急这一两日。”
“你这样想!那有一物,现在看看。”庐江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你前两日让我整理的当下辅臣之间的关系,我着人又查了一番,明里暗里的,都有。”
江瞻云接过竹简翻开,却闻庐江继续道,“除却杨羽,剩下的四人……”
“三人。”江瞻云晲她一眼。
“四人。”庐江坚持道,“薛氏也在内,你自己看。”
竹简还未摊到最后,江瞻云顿住了手,回首看屋内榻上的人,“和他有关吗?”
“他是薛氏家主。”庐江一针见血。
他是薛氏家主。
薛门所有的事,他都逃不开。
江瞻云的面色寸寸发白。
“但其实不是甚大事,或者说可大可小。”庐江安慰道。
江瞻云将书简合上,“既如此,明日再看吧,孤困了。”
话落,将竹简扔给庐江,自己回房合上了门。
屋中烧着地龙,很快烤干了她身上的寒气,她将雀裘脱了,又解了外袍,拆了发髻,一路来到他榻前。
目似两条火舌,盯看榻上青年,欲要射出两个洞来。
呼吸沉沉,压怒意退下,她掀开他被褥,抱了上去。
不知是否因头一回二人同榻,还是地龙烧地太热,平旦的时候,薛壑有些苏醒的迹象,睁眼又觉在梦中。
梦中,他们才会共枕眠。
他翻过身,长臂揽过,满怀软玉温香,心下踏实又欢喜,重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