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漂浮着某种潮湿气味,像下了一整夜雨。


    这一觉格外漫长,睡下去仿佛沉入深海,连时间流动都变得模糊不清。


    乐晗从迷蒙中睁眼,刚想要起身,却感到双腿麻木,才彻底清醒。


    他重生了,这里是青棠湾。


    沉淀片刻,乐晗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凌逸。”


    房门应声而开,首席特助走了进来。


    依旧是一袭得体的黑色西装,宽阔肩膀将衣料完美撑起,白手套优雅交叠,晨曦在肩头跳跃,勾勒出一道温润剪影。


    “刚才在哪?”乐晗惊讶于对方的反应速度。


    凌逸如实回答,“在门外。”


    “有事?”


    “没有,只是等您醒来,担心您需要我。”


    乐晗眼尾一弯,掀开被子,要抱的姿势,“确实需要。”


    扬眉的小动作已然神采奕奕,还这样朝他张开双臂,让凌逸几乎要叹息出声。


    “一会儿陪我去个地方。”


    “好的,少爷。”


    单腿陷进羽绒被,凌逸弯腰,手臂穿过乐晗膝窝,闻到他身上的熏香味道。


    “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克制住想要收紧手臂的冲动,那截后腰正贴向他掌心,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不确定。


    并非又一个美梦,他的少爷是真的回来了。


    “挺好的,都没做梦。”乐晗随意回答。


    凌逸唇角紧了一瞬,垂下眼睫,“那就好。”


    车内,前座司机恭声询问:“少爷,需要调整空调温度吗?”


    还是昨天那辆车,司机声音却陌生了许多。


    这点变化在乐晗脑海一闪而过,但总归也不是件太过奇怪的事。


    银柯已经等在前台,惊喜的笑容在看清乐晗身下坐着的轮椅时陡然凝固。


    “小晗?你这是…”


    “一点意外。”


    乐晗轻描淡写答,随她进入办公室。


    十几个包装精美的保温袋被放在茶几上,散发出清甜的水果奶油香。


    “麻薯流心,海盐芝士奶盖,”乐晗将其中一个袋子单独递过去,“是不是正馋这个?”


    “你怎么知道?”银柯感动接过,却还是不由自主瞄向他的腿。


    “看哪儿呢?”乐晗冲她摆摆手,“都说是小事了,别瞎担心,上周直播你说了三遍想吃,多拿点儿,剩下的再分给队员。”


    凌逸视线扫过四处,将所有可能绊脚的杂物清到一旁,包括地上缠绕的数据线。


    “你要卖设计图?”


    得知来意后,银柯的担忧不减反增,“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她和乐晗相识于网络,她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是某个富家小公子,却坐着轮椅来谈生意,难免让人多想。


    乐晗却笑笑,“什么困难能难到我?倒是你,冠军队带出来了吗?”


    “我才新人教练…”银柯眼睛一亮,“对了,要不要当一小时陪练?给工资哦。”


    “我很贵的。”


    嘴上这么说,轮椅却已经来到电脑前。


    《机甲纪元》的登录界面里,两台机甲对冲的轰鸣,伴随熟悉的bgm,从低声音域里传出。


    银柯凑近,“两年没碰了吧?”


    “陪练账号?”乐晗朝她伸手。


    “还以为能看你用‘那个’呢,公频肯定炸锅。”


    “退了就是退了,再说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想看见那个id。”


    一看就是病娇恋爱脑想出来的名字。


    【欢迎回到《机甲纪元》世界!】


    重构领域,不同机甲在量子光阵中旋转。


    看到乐晗的选型,银柯笑了,“果然还是你。”


    房门关闭,只剩下对阵等待的伴奏乐在安静空间回响。


    这显然是种会带来紧张气氛的节拍,乐晗却随意支着下巴,手肘撑在桌面,鼠标滑得漫不经心。


    凌逸站在一边,视线起初落于地面,后来沿轮椅,悄然攀上乐晗被屏幕映亮的侧脸。


    睫毛温顺地覆着那双桃花眼,眼下红痣被模糊成极细的一点,虽然坐姿懒散,但周身跳动的数据流光,却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蓬勃的生命力里。


    *


    训练室内,队员们正就上场比赛开展复盘。


    银柯径直走到战术板前,马克笔重重一敲,“安静。”


    “今天给你们约了个陪练,1v1,队长先上。”


    “三分钟后开始,建议你们…做好准备。”


    队员们神情一肃,他们太了解这位前辈了,退役前银柯曾以“第一治愈系女神”形象圈粉无数。


    但只有在赛场上面对过她的人才知道,当她笑着邀请你做好准备,就意味着“柔公主”塞拉莉亚号的炮口已经锁定了你的致命弱点。


    “能让银姐用这种语气说话…”


    对方怕不是普通的陪练。


    【竞技场:远古遗迹】


    对战信息载入完成。


    风化的巨石柱斜插于血色沙海,远处尘暴正在聚集,电子闪电蜿蜒爬行,映亮两座分立左右的机甲。


    “这…裸装?”观察员声音卡了一下,不确定地看向银柯。


    屏幕上,交战双方的机型对比实在悬殊到惨烈。


    左侧【鬼刃】,灰黑色基础装甲毫无修饰,零改装刺客,手中只有一柄系统匕首,刃口甚至没有开光特效。


    而对面,重装战士【赤焰】,暗红色甲片如同熔岩,肩甲处火焰喷涌,身侧重剑几乎与机体等高,每次摆动都会冒出火星,附加溅射伤害。


    “这不碾压局么?”有队员小声嘀咕。


    倒计时归零!


    赤焰推进器爆发太阳耀斑,重剑横扫掀起滔天火浪,行经处沙粒在高温中汽化,形成一片扭曲帷幕。


    而鬼刃就像吓呆的菜鸟,笨拙后跳时甚至绊了个趔趄。


    最初几轮谨慎试探后,赤焰再无犹豫,重剑出鞘!


    剑刃砸地的瞬间,竞技场中央炸开直径百米的漩涡,高温等离子流呈放射状爆发,将半个战场化作熔炉。


    鬼刃身影彻底淹没于火海,轮廓模糊不清。


    “锵——!”


    一道清冽的金属震鸣陡然刺穿烈焰。


    匕首以45度角抵住巨剑,承受千钧却纹丝不动。


    借着重剑下压的势头,鬼刃突然撤力,机体顺冲击波倒滑而出,装甲缝隙迸发幽蓝电流,双足在沙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31秒。


    鬼刃机身突然高频震颤,每一次位移都在空中留下残影,仿佛有数个幽灵幻象同步行动。


    熔火风暴覆盖整个扇形死区,可鬼刃却在火墙即将闭合的刹那,以一个侧身滑步,从理论上仅有的缝隙闪出!


    “这不可能!”队长手指痉挛,“那种角度的位移…系统判定根本不可能完成!”


    45秒。


    鬼刃机身突然一顿,紧接着——


    “逆刃七连?!”


    早已被版本淘汰的禁技,被以超越系统上限的速度重现!


    匕首寒芒如毒蛇吐信,在0.3秒内完成七次不同角度突刺,每一击都精准命中赤焰装甲的薄弱接缝。


    火花爆闪,高大的赤红机体不受控制踉跄后退,胸甲上赫然留下七道焦黑的贯穿痕。


    【警告!核心温度突破临界!】


    60秒。


    鬼刃装甲板全部弹开,露出内部奔涌的紫色数据流,仿佛某种超越常规的存在正在苏醒。


    赤焰巨剑再次劈落,可鬼刃却迎着剑锋逆冲而上,匕首划出的不再是攻击轨迹,而是一道违反常理的克莱因弧,沿巨剑劈砍路径逆向游走,精准劈开赤焰胸甲核心模块。


    “噌——!”


    一道刺目紫芒贯穿战场。


    【暴击:8888!】


    赤焰僵直一瞬,炽白光芒从内部迸发,整台机甲在数据崩解的辉光中轰然爆散。


    训练室鸦雀无声。


    “…我来!”副队猛地推开椅子,“他绝对卡了bug!”


    第二局,【天空之城】


    浮空竞技场的透明平台下,是万丈高空和翻腾云海。


    【幽影骑士】展开量子披风,六把幻影匕首在周身旋转,寒光凛冽。


    同为刺客,鬼刃则静立平台边缘,腰间仍旧是那把朴实无华的匕首。


    开局3秒,时空错位。


    幽影骑士突然一分为三,三把匕首同时刺向不同时空节点,量子闪烁三连突刺,残影拉出狭长轨迹。


    鬼刃没有闪避,它只是微微侧身,匕首在胸前反握。


    “叮!”


    火星迸溅,幽影骑士的量子幻象骤然破碎。


    [不够快,再提前0.2秒。]


    公频弹出这行字的同时,鬼刃突然腾空而起,基础后跳动作在它脚下变成违反物理法则的直角转折。


    当幽影骑士本能向右偏转闪避时,那柄灰扑扑的匕首已经等在它的落点轨迹上。


    [15度,坏习惯要改。]


    天空之城的场景突然爆发出最震撼的画面。


    鬼刃在半空刹那急停,随后竟踩着坠落的平台碎片借力再起!


    它的灰黑披风在狂风中完全展开,如同一对羽翼。


    下方,巨大的浮空岩正在崩塌,碎石和尘埃在阳光下形成金色光晕。


    鬼刃就在这破碎的浮空岩雨中逆冲而下,匕首270度瞬闪,“燕返”撕裂空气,尖啸声让所有观战者寒毛倒竖。


    “是燕归巢!”有人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


    幽影骑士的量子披风被整齐剖成两半,簌簌飘落的碎片间,一柄白刃悬停在对手咽喉前1毫米处,刃面倒映着机甲放大的金属瞳孔。


    比上一场更快。


    【无需击杀,判定碾压。】


    彻底死寂。


    屏幕上,那块坠落的浮空岩仍在下沉,最终淹没于云海。


    鬼刃立于平台边缘,身后是万丈深渊和正在消散的金色余晖。


    它的装甲缝隙中,那些紫色数据流正逐渐凝成一个模糊的……


    新月标志。


    “月轮斩…接燕归巢。”


    玩家自创冠军连招,至今无人可解。


    创造它的人不属于任何一支战队,没获得任何一个官方冠军头衔,却是全服膜拜的顶级高手,被称“无冕之王”。


    甚至直到那人宣布退游两年后的现在,全服仍只有他自己,能稳定打出这套连招。


    “…是月神的签名操作。”


    *


    “太久没碰,确实手生了。”


    乐晗靠向椅背,活动指关节,肘部支起的姿势让他右手自然上抬,而站在身侧的凌逸恰好接住了那只手。


    衔接过于流畅自然,像游戏连招,以至于乐晗只是抬了下眉,便任由对方将他的手拢入掌心。


    拇指抵上劳宫穴,力度舒适熨帖,让他不自觉眯起眼。


    指尖触及腕脉时,凌逸稍作停顿,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后那手指开始沿掌纹描摹,游走。


    “月神倒挺会享受。”


    突如其来的调侃让乐晗下意识抽手,却被凌逸指节勾住,一个恍神,已然再次沦陷在熟稔的按摩节奏里。


    月神,id全称“h2晏月”,当年《机甲纪元》里让人闻风丧胆的单杀王者,熟知每一部刺客机甲的微秒级操作,能精准计算出所有技能的判定间隙,号称“行走的刺客图鉴”。


    乐晗看向推门而入的银柯,“你家队员没受打击吧?”


    “他们的实力我清楚,”银柯走到近前,俯身时长发扫过他肩头,“你的实力…我更是深有体会。”


    她的塞拉莉亚号曾将整个竞技场化作火海,却始终捕捉不到那道飘忽的灰影。


    每一次炮火都像打在棉花上,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挫败感至今记忆犹新。


    因为银柯的贴近,乐晗感觉揉捏自己手指的力道有所暂停。


    这点变化让青年挑眉,反手用指尖挠了挠对方掌心,表达不满。


    隔着手套,这点小猫似的抓挠应该是效果甚微的,但凌逸却重新开始了动作,并在乐晗抬起食指时,特意去捏住那根手指。


    银柯直起身。


    说实话,在见到乐晗真人前,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凌厉招数背后的操控者,会是这样一个少年。


    那时乐晗十七岁,银柯在约定的咖啡厅见他第一眼时,他正坐在靠窗的桌边,面对电脑。


    白色帽衫随意敞开,颈间围着红色耳麦,额前乌润的黑发被空调风带得微微拂动。


    仅仅一个侧影,就让不少经过的人心猿意马。


    更尤其当他向她看来,那双明媚漂亮的眼睛,被淡色落光敛染阴影,一下就牵住她的脚步。


    银柯搜刮记忆,都再找不出一双相似的眼睛,漆黑瞳仁干净清澈,只消流露些许笑意,就让那颗岿然不动的少女心惊天动地荡漾了许久。


    明明穿得像个小酷哥,还很有礼貌,递出的手比起那张脸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彼时画面与如今重叠,除了略微长开,乐晗几乎还是当年那个样子。


    而现在,白皙修长的五根手指,正任由男人握着摆弄,谁又知道到它们创造过怎样可怕的战绩?


    “你还是不打算走职业路线吗?”银柯忍不住问。


    “…算了吧,不想被管,”将那些复杂理由化作言简意赅,乐晗道,“当个散人更适合我。”


    “那也好,等《satan》正式开服,你这样的散人搞不好能比我们一支战队挣得还多。”


    “《satan》?”


    “你居然没听过《satan》?你这两年是彻底没关注过游戏了吗?”


    “不过说起来…”银柯突然想到,“可惜我没有那边的渠道,要不然你的设计卖给他们正合适。”


    乐晗若有所思,目光飘向一旁。


    凌逸正安静地按揉他左手无名指,指尖仔细摩挲第三指节中段,人们通常会将某种信物戴在这个位置。


    察觉到乐晗视线,他眼神微抬,会意地轻声道,“稍后我去沟通。”


    甚至没问要沟通什么。


    与此同时,乐晗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简讯。


    [经理,您今天没来上班,需要办理续假手续吗?]


    乐晗差点把自己呛到,他都忘了他还有个“乐氏集团a市分公司国际业务部经理”的头衔。


    也是,上辈子他在公司可是模范员工,每天准时打卡,甚至计算好绑架案发时间,提前走流程请了假,现在是该到续假时间了。


    [不用办了,我辞职。]


    信息发出没多久,电话就打了过来,“…离职可能需要您亲自来公司…”


    凌逸适时解释,“少爷签的是特殊电子协议,只有您本人能解除合约。”


    乐晗瞬间记起糟心往事。


    当初为防乐暥辞退,他特意想出这么个幺蛾子,好把自己和公司牢牢绑定。


    “行,我现在过去。”


    *


    乐晗没想到,这才几天没来,他的办公室就已经易了主。


    陆雪宋,那个与他命运交错的真少爷,这本小说里除乐暥外的另一个主角,此刻正端坐在他的位置上。


    窗外阳光格外予以偏爱,落在他身上都是无比圣洁的。


    对面新人正满脸崇敬地递上文件,语气热切,“这次能转正多亏组长帮忙,改天一定请您吃饭!”


    “是你自己努力。”


    陆雪宋神色淡淡,接过文件,签字时背脊挺得笔直。


    他向来如此,清冷高洁如山巅之雪,却能让每个接近的人都心甘情愿融化。


    当轮椅碾过办公室地板时,这种和谐的气氛立刻就变了。


    陆雪宋抬眼,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闪过一丝警觉。


    而那个新人更是夸张,简直像触电般弹了起来,明明自己紧张得连文件都拿不稳,却还挡在办公桌前。


    乐晗不免笑了。


    看来他恶毒反派人设真的深入人心。


    也是,自从陆雪宋进公司,乐暥就对他格外关照、另眼相看,从前乐晗无论做什么、做得多好,乐暥都不会给他一句夸奖、一个青眼,但陆雪宋一来,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什么都有了。


    总归对方是主角,乐晗现在能理解这种光环。


    但他的确借职务之便,对陆雪宋各种刁难,企图夺回乐暥的注意力——哪怕他根本就没注意过。


    “我没走错吧?”乐晗抬头看了眼门牌,“这里写的还是‘国际业务部经理办公室’?”


    陆雪宋立刻站起身,他还没开口,那个新人就急不可耐插话,“是乐总让组长暂时……”


    “经理。”陆雪宋轻声打断,“抱歉,有些系统权限只有您的电脑能处理。”他说着让开位置,姿态不卑不亢。


    乐晗一笑,“我又没说什么,不用这么紧张。”


    但心里还是泛起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那日理万机的兄长,什么时候对分公司的人事安排这么上心了?居然连他请几天假都要塞人进来。


    上辈子没提前过来看看,原来这么早、在他为他断腿住院、在他还是他弟弟的时候,就已经等不及让正主上位了?


    那他还辞不辞了?


    辞,让乐暥如愿,自己好像不太爽。


    不辞,乐暥暂时不会如愿,但自己最终也会不爽。


    乐晗转动轮椅,目光落在陆雪宋身上。


    抛开成见,真少爷确实从血脉里就跟他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其实乐晗对陆雪宋没意见,论身份,是自己欠他,而抛开身份,人家能力摆在这,上位无可厚非。


    但他对乐暥有意见。


    “我来拿点私人物品而已。”


    乐晗抬手,凌逸推着他绕过办公桌。


    陆雪宋已经让开,还下意识拉远了距离。


    乐晗装作没看见那点防备,手指掠过桌面,停在那只镶银边的相框上。


    相片里,小小少年挨着哥哥,两人姿势亲密无间。


    曾经乐晗把它当宝贝似供在这里,天天看天天碰,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些早已腐烂的温情。


    金属相框在光下愈发刺眼,乐晗没有犹豫,手腕一翻,相框划出抛物线。


    哐当。


    落进垃圾桶。


    “……”推着轮椅的手明显僵硬,凌逸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就连呼吸好像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乐晗看不见,他只看见陆雪宋云淡风轻的面容起了稍许变化,而那个新人脸上,更是明晃晃写着难以置信。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寂静,连中央空调的出风声都变得格外悠长。


    乐晗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心情大好。


    还是辞吧,自己爽了最重要。


    毕竟他有更好玩的事要做,可不想再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了。


    *


    人事总监办公室。


    “这…您要辞职的话,乐总还在开会…要不您稍等?”


    他大概没想到乐晗竟真在一个电话后杀了过来,递上咖啡,神色惶惶。


    “电话里说必须本人到场,我来了,现在又要我等?”


    乐晗余光扫过玻璃外的办公区,看热闹的人连忙压下眼睛,假装忙碌工作。


    过去为讨乐暥欢心,他放弃最想做的事,义无反顾扎进这里,也是实打实努力过的。


    爬到部门经理的位置,旁人都道他是靠关系,但若真如此,大可直接空降三级,何必伏低做小看人脸色?


    乐晗表情没什么变化,捧着纸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人事总监却如坐针毡。


    刚才他请示乐暥,得到的回复是“让他等着”,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拖延。


    几分钟后,乐晗指尖在轮椅扶手轻叩,突然“啪”地一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办公室为之一静。


    凌逸上前半步,“贺总监。”


    是一贯的温和嗓音,人事总监还没反应过来,凌逸已经走到他的电脑前,揭掉白手套,敲上键盘。


    指纹识别器亮起,系统弹出【权限已激活】提示。


    打印机开始运转,吐出一张还带温度的纸。


    凌逸抽出那页纸,放在桌面,“正常流程,我来担责。”


    人事总监立刻低头操作起系统。


    “早该这样,”乐晗接过离职证明,轻弹纸面,“不过通知他一声罢了。”


    *


    出了办公室,乐晗正思忖着该将这页纸折成什么款式的纸飞机,凌逸却忽然将轮椅转向,绕去了那条人少的过道。


    但还是能察觉四周投来的目光。


    “我猜,他们都在看我这双腿。”乐晗自带幸灾乐祸。


    凌逸回应很轻,“并非如此。”


    这声低语很快消散,没有传入乐晗耳中。


    水吧旁,落地窗正沐浴在午后最灿烂的阳光里。


    从前乐晗很喜欢俯瞰城市风景,但跳过楼后,这份兴致荡然无存。


    可他还是下意识望向窗外云霭。


    凌逸察觉这个动作,放慢速度让他稍作观赏,同时调整轮椅角度,挡住身后视线。


    阳光斜照,在轮椅前一米处洒下一道橘线。


    这个距离既不会被烈日灼伤,又让那层朦胧光线为身前人镀上柔和釉彩。


    凌逸后悔了。


    如果知道要来这里,他早晨会为乐晗准备正装,而非这件复古衬衫。


    这身装扮太过精致柔和,将往常锋芒尽数消解。


    乐晗本就生得极好,只是从前为博乐暥青眼,追求极致的工作理念让周遭同事苦不堪言。


    久而久之,再出色的容貌也掩不住脾气乖张的名声。


    而眼下拿着离职证明把玩的姿态,从容闲适,像是褪去坚硬外壳,那台轮椅更是让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易碎感,引人窥探。


    滑向电梯时,乐晗将离职证明对折。


    身后的议论声刚才暂停过,这会儿终于像一茬一茬的韭菜,开始重新冒头。


    “居然走了…?”


    “但凌特助怎么…”


    “我听秘书处的人说,是乐总指派凌特助去‘照顾’他的…”


    “什么?那不是跟保姆一样吗?凌特助这么厉害的人…”


    “嘘…听说他其实很不情愿,但乐总的命令…”


    乐晗唇角一勾。


    标准的饶有兴味式反派微笑。


    凌逸目光落在他嘴边那丝弧度上,嗓音下沉,“少爷在想什么…”


    “在想…”乐晗弯起手中纸张,“怎么才能折出一架最棒的纸飞机。”


    咻——并拢手指比了个飞出的姿势。


    眉眼弯成月牙,“能从双子星a座直接飞到b座。”


    这个孩子气的举动引得凌逸低笑出声,他稳稳踩下轮刹,食指隔着衣料,在乐晗肩头轻轻叩了两下。


    无声的计数:1、2。


    仿佛某种神秘咒语,数到3就会引发不可思议的魔法。


    叮!电梯抵达的提示音从下层隐约传来。


    乐晗从金属门的反光中看见,凌逸依旧保持得体的微笑,镜片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少爷想做什么,凌逸都会办到。”


    乐晗不以为意撇嘴,随手将离职证明对折,纸张在他指间歪歪扭扭地塌陷。


    正欲展开重来,白手套忽然覆上他手背。


    “机翼要这样折。”


    声音贴着耳后响起,温热吐息拂过颈侧。


    凌逸正微微俯身,手指引导乐晗动作,西装袖口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熏香味道。


    “这里要折锐角…”


    不远处,有员工失手打翻文件夹,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区格外突兀。


    但无人理会。


    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他们都僵在原地,包括刚才还在议论着“听说他很不情愿”的那几位同事。


    凌逸眸光微动,反而更贴近了几分。


    胸膛与乐晗后背保持似有还无的距离,既不会真正触碰,又足以让人看清这个亲昵到近乎暧昧的姿态。


    ——是他们从没见过的凌特助。


    永远西装笔挺、袖扣精确到毫米;


    对所有人温和有礼却总保持三步距离;


    连董事长都称赞“最专业却也最难以亲近”的凌特助。


    此刻正在乐晗轮椅旁,手指包裹对方的手,一步一步,耐心地教他折纸飞机。


    神情极其专注,仿佛这不是离职证明,而是他处理过最大的项目。


    “凌特助这么贴心,连折纸飞机都要亲自教?”


    乐晗想转头看他,却被凌逸用指节轻轻抵住下巴。


    这动作看似调整姿势,实则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无法看清身后众人异彩纷呈的表情。


    “为了让少爷玩得更尽兴。”


    嗓音依旧温润,镜片后的目光却不着痕迹掠过乐晗嘴唇。


    比起刚才那样沉默的微笑,凌逸更钟意他说话时,这两片薄唇轻启的模样。


    是维持心率的一剂良药。


    市场部几个员工不约而同低下头,从他们的角度,清楚看见凌逸将乐晗拢在臂弯,鼻尖几乎要碰到他发梢。


    而当事人却因轮椅的固定角度,对身后逐渐蔓延的骚动浑然不觉。


    最后一道折痕落成。


    当纸飞机最终定型时,凌逸将它高高举起。


    这下不止近处,几乎整个办公区都能看清,那位办事雷厉风行、为人温淡自持的凌特助,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下,为已经辞职的乐经理亲手制作玩具。


    而乐晗视野里,只有凌逸仰头时露出的修长脖颈,和垂眸处向他落来的温柔目光。


    “检修完毕。”


    飞机交接,凌逸尾指状似无意勾住乐晗小指,一触即分。


    “现在…可以起飞了。”


    人群终于爆发细微的骚动,然而没等这阵骚动扩大,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将其生生掐断。


    “我准你辞职了?”


    这句话带着居高临下的掌控欲,说话的人,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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